谢时一觉醒来,许是原主魂魄全然消散,抑或是自身灵魂渐渐适应新的肉身,身体竟是一扫睡前的久病沉疴之感,好似经过一番洗髓伐筋,整个人脱胎换骨,此时只感觉灵台清明,五感勃发,因此纵然谢巨和蔡婆二人为了不打扰谢时静养,已然远离他歇着的屋子,且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他仍是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
听了半响,再串联一下原主的记忆,便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原来谢家因谢时读书和参加科举素日里开销不少,谢时又是个需要时常吃药的病秧子,因此家境并不富裕。这次谢时忽遭大病,眼看着就要不行了,谢巨连请了好几个大夫,又开了人参等猛药,耗资巨费,谢家一时拿不出这笔银子。
这时,谢巨一手提拔上来的食堂副手卢贾给他出了个主意,让谢巨先挪一部分书院食堂的采买款项给谢时买药,之后再想办法填补上。谢巨为人老实,本一口拒绝,但后来谢时眼见着不好,家里又无余钱,加之卢贾在旁一再怂恿,一个糊涂便犯下了大错。
这几日因为谢时病重,谢巨向书院讨了好几天假,已经两日不去上工,方才谢巨为了给失而复得的儿子精心熬一碗滋补粥,米下锅了便赶着去书院后厨取几味自己珍藏的好料,没想到到了便被告知,自己挪用采买钱款的事情已经被人揭发,告发的人竟然便是副手卢贾!食堂管事的见他来了,便直接撸了他的主厨职位,且决定让卢贾暂代,并让他好自为之。
好在有几个帮厨知道谢厨是为了给儿子买药治病才挪用的钱款,替他说话求情,那管事念在他是初犯,且情有可原,便决定暂不报官,而是要将此事上报给岑副山长再做决定。
又过了一日,身体已然大好的谢时便不顾谢巨的阻拦,披衣下了床,推开房门,是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小院,占地不大,但也不窄,天井周围,墙角边上,只留下生活的空间,其余全部载满了花草,原主嗜花草,这些全是他寻来种下的。此时正值夏至,万物野蛮生长,花草本该生机勃勃,但谢家父子俩,一个重病在床,一个四处求医,这几日花草无人照料,大部分都有些萎靡不振,个别情况严重的花草已经将近枯死。
谢时此时披着一件玉色凉衫,因燕居在家,并未束发带冠,但夏日里到底暑气过热,披头散发恐怕汗沾后背,便取一条青丝绶做了头巾,将一头乌云般的青丝束起来。见到院中景象,又回屋内换了一身方便活动的褐衣短打。他将手腕口处的衣袖往上挽了些,避免弄脏,后便提起装有八分水满的小木桶,随手抄起一个葫芦水瓢,依次给满庭院的花草浇水。
就如同谢时的研究生导师曾开玩笑所说的,在伺候植物方面,谢时的手是被神农氏开过光的、被大德鲁伊亲吻过的,天赋绝伦。哪种花草该浇多少分量的水,哪盆需要松土了,不需经过细细衡量,谢时信手便来。
看得出来,原主是个喜欢收集奇花异草的人,院中的花草除了些许本地常见的,更多的是四处收集来的特别品种,怕是平日里那点抄书得到的零花都用在这里头了。这其中也有些原主不认识、但是偶然得到的种子或者植株幼苗,也被原主摸索着种下。
忽然,谢时眼神不经意一瞟,注意力便被角落中一盆不起眼的植株吸引了去。他走进,蹲下,仔细观察了这株病怏怏的幼小“果树”,一直平淡的眸中难得有了波澜。茎如蒿,叶似艾,高四五尺,哪怕因原主人不识其生长习性,将它栽种在夏日里,长期日照导致幼苗发育不良,根茎略小,还开满了花,也不能否认这是几株番茄苗的事实,或许再过几日,还能结出几个青色果实来。
早在谢时“观看”原主记忆时,他便发现了,他穿越的这个古代位面,如今不是他所熟悉的华国历史上任何一个王朝,而是类似蓝星的平行时空,纵观历史,秦汉、大唐,五代十国的轨迹大体没有变化,但是唐朝灭亡后,历史拐向了另一条岔道,建立新皇朝的却不是赵氏,而是褚氏。
褚氏建立了大梁朝,然而悲剧的是,即便如此,历史的惯性仍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纵观大梁朝三百多年,依旧分为北梁和南梁两个时期,南梁在长江以南偏安一隅,最后仍是被北方游牧民族蒙古族灭了,大蒙朝取而代之。
而番茄,又名西红柿,是生长于南美洲安第斯山脉地区的品种,在蓝星上最早传入华国记载是在明朝,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按道理在这个时空也不该出现在这个朝代。但是不得不说对谢时来说,这确实是一个惊喜了。毕竟对于一个痴迷于美食的人来说,穿越到古代,最大的困扰不是没有空调网络,而是食材短缺!
番茄作为外来物种,却是华国人民饭桌上的最常用蔬果之一,谢时眼里的番茄不是番茄,而是番茄土豆炖牛腩,番茄炒蛋,茄汁大虾,茄汁酸汤面,番茄鸡蛋汤,糖拌番茄……
谢时稍稍回忆了一下便知,原主曾从一位籍贯泉州的同窗那收到一包各色种子,这几株番茄苗的种子或许便是不小心混入其中的。泉州作为大蒙最繁华的对外贸易港口,番货云集,以后有机会,谢时肯定要走上一遭。
番茄喜温,且只需短日照,像这般直接放在阳光下晒是不行的,谢时蹲下,刚要将这盆极其珍贵的番茄苗搬到阴凉的屋角——
“时哥儿你别自个动手!要搬什么东西让爹来,让爹来!”谢巨一把冲到谢时跟前,阻止他的动作,嘴上念叨:“你病刚好,身子单薄,怎么能做重活呢!”
谢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指点他搬到屋角。谢巨搬完,又劝他道:“这花结的果子味道怪异,又鲜艳如血,恐怕有毒,你身子弱,远观欣赏便罢了,还是不要靠得太近为好。”
番茄因为果实味道比较特殊,一开始被人们认为其果实有毒,最初是作为观赏植物栽培的,直到18世纪才有了第一个吃番茄的勇士,但谢时的关注点不在这,“之前结过果了?果子可还在?”
谢巨一听这话就知道要遭,他恨不得当场抽自己这张瞎胡咧的嘴!
“爹,我偶然从书上认识此果,此果名为番茄,或是番柿,是从番外传入的蔬果,其果实虽气味特殊,但可当果子生食,也可入菜肴,或是制成酱,别有风味。”
身为厨子,尤其是坐到主厨位置的大厨,对新食材自然是感兴趣的,甚至能压倒对于未知食材的恐惧,谢巨有些犹疑:“之前你在病中,蔡婆婆帮忙收了一茬果实放厨房里头。”
谢时眼一亮,一贯挂着的温和浅笑有了几分真正的欢喜,他在花中这一笑,满院的群芳都失色了几分。可惜唯一的旁观者,谢巨只满含老父亲的欣慰:儿子开心了就好。
谢家是典型的南方天井小院,单进四扇房,中为厅堂,厅堂左右两侧的两间屋子分别是父子俩的起居卧房,东侧西侧则分别是厨房和谢时的书房,厨房一侧还盖了一间茅房,总的来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谢时很少进厨房,但并非信奉君子远庖厨,而是谢巨坚定地认为儿子将来是要读书做官的,秀才公的手是来拿笔的,怎么能碰材米油盐。
但是对于穿越而来的谢时而言,厨房就是他的主场,君不见当初谢时那在现代购置的一人居小公寓,有大半区域都是厨房。谢时从竹篓子里摸出几颗土鸡蛋,又取出几颗被谢巨敬而远之放在厨房高处的番茄。
谢巨有些怔愣地看着儿子信步厨房,一派悠然自得的姿态,有些迷惑自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时哥儿什么时候对厨房这么熟悉了。
但是等他见谢时将番茄置于水中清洗,又拿起刀要给番茄划十字时,顿时吓得顾不上其他,“时哥儿,小心割着手,快放下我来!”谢时许久没动手,这时兴致正起,且他又不是什么娇弱体质,对于谢巨的劝阻只做听不见。
谢巨也不好上手抢刀,幸好谢时划了几刀后便放下菜刀。灶里正好有刚烧开的水,谢时便舀出一些烫了烫番茄,片刻后,外皮很容易就被撕下来,切了块备用。
“时哥儿,你有什么想做的,告诉爹让爹来,爹好歹是有三十年手艺的厨子。”
谢时这时候听劝了,“爹帮我生火吧。”
土鸡蛋打散加少许盐后,烧锅放油,等起油纹后,倒入金黄的蛋液,蛋液一凝固便者成蛋包捞上来,接下来要在锅里登场的便是今日的主角——从遥远美洲飘洋过海来的番茄。番茄被翻炒压碎到变软出了刺激人味觉的酸汁,再倒入刚才炒好的鸡蛋、白糖混合在一起翻炒。
番茄炒蛋有甜咸之分,谢时两者都喜欢,但是夏天的时候,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显然更加开胃下饭。可惜的是,白糖是稀罕之物,价格昂贵,这一顿饭就将家里仅存的白糖块用完了。
谢时这一顿操作猛如虎,切、炒之间没有任何迟疑,但谢巨对儿子一贯采取的是“溺爱”方式,等到谢时考中秀才后,更是事事听他的,因为他觉得儿子身为秀才公比他懂得多。阻止不了谢时做菜,谢巨只能在一旁小心护着,防止锅里的热油溅到时哥儿。但是渐渐的,他的注意力已经无法全然集中到儿子身上了,一股酸酸甜甜令人口齿生津的香味俘虏了他的味觉。
这时,谢时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份菜品番茄炒蛋便出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