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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老板白天将我喊了过去,说要给我立个人设。

    现在CICI还没开门,我走员工通道进去,里面只有几个人在场:老板、保洁阿姨、还有一位身高一米八左右的年轻男人。

    男人染着一头浅金色的发,穿着一件水洗牛仔夹克,站在老板身边。老板比他矮半个头,说话时得微微扬起脑袋,老板向我介绍说这人叫韩晓昀,在CICI工作好几年了,我头几周先跟着他学习。

    换言之,韩晓昀将会是我的“导师”。

    两人围着我转了几圈,问了问我的基本信息。老板说昨天店里太暗,看不清什么,今天灯光一照,才看清楚我的脸。

    他评价道:“你的脸太正了,不像是会来夜场的人。”

    这不是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评价,大学新生见面会时就有学生会的学长学姐这样说。问过之后,原来是说我长相单纯,像是在图书馆、教学楼、和宿舍间往返的好学生,生活三点一线。我听了心里觉得好笑,我想你们是没有见过真正的好学生,池易暄备考时埋头苦读,脸上阴云密布,除了吃饭其余时间像个哑巴。

    我哥很难给人友好的第一印象,尽管他长相上并没有攻击性——他高眉骨,深眼窝,穿西装时头发向后梳去,像个过分年轻的老牌港星。他不是经常笑的人,除非在必要的社交场合,人们容易误会他正在心里将他们划分成三六九等,因此不敢走近,怕被刺扎到脚心。

    然而夜场求职,外表最重要。我怕自己在形象上吃亏,“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不是说‘正’不好吗?”

    老板手拍大腿:“我什么时候说了?‘正’太好了!我们这里就缺你这种……这种……”

    韩晓昀替他把话说完:“缺你这种年下男。”

    “对。现在的人都喜欢反差,你外貌条件挺好,个子又高,形象上稍微做一点改变,就是绝杀!”

    老板说着拿过一把椅子,双手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坐下。

    我像只待宰的羔羊。韩晓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推子,开始推我鬓角两边的头发。老板双手背后,偶尔指点两下,让他不要推掉太多,说还得保留出一点“正”的气质。

    一番设计后,韩晓昀为我拿来一把镜子。我一看,推得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秃。我说这发型在我们学校常见得很,尤其是我们校篮球队。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坏”。

    老板摇头:还没完。

    两人又拿来一把小剪刀,合力给我修了个断眉出来。

    我拿着镜子,左右打量好几眼。这不是我平时会走的路线。

    老板冲韩晓昀使了个眼色,他很快给我拿来一套服装:白色内搭,加黑色机车外套。我刚换上,他又拿来四五个做旧的戒指让我叠戴,说着还给我脖子上挂了根银色的蛇骨链。

    我站起身,在两人面前左右转了转,问:“现在怎么样了?”

    韩晓昀点点头,说:“有渣男那味儿了。”

    我说我不是渣男,我的人设是年下小狼狗。

    设计完形象,老板回去睡回笼觉,他知道我是第一次来北方城市,于是让韩晓昀带我在市里转转。鉴于早上我刚交完房,就马不停蹄地打车来了CICI俱乐部,我手里还拿着那个28寸的大行李箱。韩晓昀让我先把它放到员工更衣室内,下班了再去拿。

    距离上班时间还有几个小时。他带我去隔壁步行街吃了碗牛肉面,和我讲了讲在CICI工作的注意事项,大多是些常识,比如不要和客人发生过分亲密的接触,不然容易被“扫黄”扫走。

    晚饭过后,我陪他去便利店买了盒鸡蛋和几包泡面。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天空像蒙了一层灰蓝色的纱帘。我们走在回CICI的路上,视野里猛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定睛一看,是池易暄。

    他还和昨天一样,一身黑色西装,衬衫领口笔挺。夕阳落在他的鼻尖,朦朦胧胧。

    现在想来也不意外,CICI俱乐部就在市中心地标旁边,离他公司就几个街区。好在他正靠在一辆黑色奥迪的车门前,背对着我抽烟,似乎想事情想得正出神。

    我立即猫着腰跑到一辆小汽车后蹲着,从车门上沿探出两只眼睛,隔着茶色的车窗玻璃偷偷观察着他。

    现在我和他之间就隔了条马路,属于走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个时间点,他肯定以为我已经上飞机了。

    韩晓昀见状也跟着我躲在车后,我俩畏畏缩缩,这会儿倒真像两个害怕被警察扫走的非法分子。

    “谁啊?认识?”

    “嗯。”

    韩晓昀打量着街对面的男人,“你还认识这样的人呢?啧啧……”

    我嗤笑一声,“怎么?太高贵了,和我不匹配?”

    “哎呀,我的意思是说,你俩一看就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我没说话。

    池易暄将烟盒、手机、和打火机都放在奥迪车顶,我猜这车是他的。不知道他正在想些什么。是想到他终于把我这个麻烦赶回家了,正难得心情舒畅地抽一根烟?

    想到这儿就牙根痒痒。我灵光一现,朝韩晓昀伸过一只手,“借我个鸡蛋。”

    “鸡蛋?”

    “就一个,下次还你。”

    韩晓昀不明所以,但还是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鸡蛋。

    我拿过鸡蛋,小碎步朝前挪了挪,来到车头的方向。

    池易暄依然背对着我,手里的那根烟还没抽完。

    就在这时,我站起身,像个棒球投球手,右手高高扬起,蓄力后,猛地向前扔出。

    鸡蛋飞射而出的瞬间,我立即蹲下身,逃回小汽车后。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啪”,鸡蛋落在他的挡风玻璃上,碎成了一朵黄色的鸡蛋花。

    池易暄听到异响,转过身来,两根眉毛立刻拧成了麻花,他摁灭烟头,绕着车转了一圈,边走边四处张望,我和韩晓昀赶紧蹲得更低。他似乎想了半天都没有想明白这颗鸡蛋到底从何而来,甚至还抬头朝天上看了一眼。怎么,难道还有鸟边飞边下蛋吗?

    然后他解锁奥迪,弯腰从里面拿出一盒抽纸,抽出一把纸巾盖在蛋液上,胡乱擦了几下。

    蛋液穿透纸巾,弄脏了他的手,因为我看到他又抽出几张纸去擦他的手指,越擦脸色越黑。蛋液很黏,我猜他一会儿握着方向盘,肯定心情更差。

    直到他驾车离去,我和韩晓昀才笑出声来。

    “八成去洗车了。”

    “这是你仇人?”韩晓昀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我哥。”

    “你哥?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不是亲的。”我说,“重组家庭,我妈在我小学时再婚了。”

    “哦,难怪关系这么差……”韩晓昀恍然大悟。

    我笑够了,从地上站起身,看着我哥离去的方向,说:

    “其实,原来并没有这么差。”

    第4章

    我妈在我八岁那年决定再婚,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就连全校学生,都知道得比我早。

    我只知道有个叔叔经常来我家看我,还给我塞红包,让我去买零食。决定结婚之前,我妈几次和我说:要对哥哥和池岩叔叔好点。

    我对池岩没有意见,但那个所谓的哥哥,我一点都喜欢不起来。

    池易暄的名字我早就听说过,但我没想到他会是池岩的儿子。我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在念六年级,他高高瘦瘦,皮肤白得发粉,站在同龄人当中,气质非凡,格格不入。

    在我们学校,一二年级设置在一楼,三四年级在二楼,五六年级在三楼。午休时间,同班女生的座位往往空了一大半,她们手牵着手,像连体婴儿,一起跑到三楼去看池易暄,还叫他“男神”。

    男神这称号,多土,多俗。我要被人这么叫,铁定开心不起来。

    大人再婚本来不是什么天大的新闻,但男同学们知道我要和校草成为兄弟,人人都来嘲笑我。他们说我没有他高,没有他帅,就连成绩都差了他太多。他们还说:你妈有他做儿子,以后还会喜欢你吗?

    我在跑操时见过池易暄几次,他有一头打理干净的头发,和一双流转的眼。可他像个木头人,总是面无表情,无论是接受老师的夸奖,还是同学的簇拥。

    尽管如此,他还是无可避免地吸睛。他往操场上一站,白得发光,明明他也穿着校服,可我们站在他身边,好似一群没有发育成熟的土鸭子。

    他像只被错放进鸭圈里的天鹅。

    有一天我在厕所里小便,隔壁班的王八朝我走了过来。王八原名叫王浩学,听说他父母给他起这名是希望他好学,可他除了学习,什么坏事都干。我们私下里都叫他王八。

    王八站到我旁边的位置,解了拉链,开始排水,他瞅我一眼,说:

    “改嫁的娘,也要嫁妆。你就是你妈的‘嫁妆’,送过去给人做牛做马!”

    我不知道嫁妆是什么,但我不想给人做牛做马。王八这一席话听得我心惊肉跳,我赶忙将鸟揣回裤裆里,逃也似的出了厕所。

    这之后没多久,妈妈准备跟池岩结婚,她没有明确说结婚的事,只是说池叔叔和哥哥以后会和我们住到一起。

    两人去民政局之前,终于让我和池易暄见了一面。

    他们以为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虽然在同一个学校念书,但学校里共有几千人,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我和池易暄没有交流机会,可我想学校里风言风语这么严重,我俩估计都对彼此有印象。

    见面那天,池易暄穿着一件熨帖平整的衬衫,脚蹬一双纯白色的球鞋,像个小大人似的朝我伸出右手:

    “你好。”

    我没握,我一看他就是居心叵测。

    池岩对他说:这是你弟弟,他年纪小,凡事你都得让着他。

    池易暄说:好。

    虚假得不得了!我一想到自己将来得给他做牛做马,当即就暗自发誓要将这事扼杀在摇篮里,我一定要抢先拆穿他的虚伪面孔。

    池岩和我妈没有办婚礼,就在池岩家里做了顿晚饭。我们四人坐在餐桌上,我妈和池岩面对这面,我和池易暄面对着面。我俩谁也不搭理谁,准确的来说是我不搭理他。池岩让我俩聊聊天,还跟我说,以后有不会的题,问池易暄就行。

    我用筷子夹着两根白菜,在碗里翻来挑去。池易暄突然说:“我给弟弟带了礼物。”

    他说着走进厨房,拉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绿色的方正盒子。

    “是抹茶生巧。”他坐回我对面,将盒子推到我面前。

    妈妈让我道谢。

    一盒巧克力怎么可能收买我?盒子放在我面前,我不接,也不答话。

    “他年纪小,害羞。”我妈讪笑着,说了句“谢谢哥哥啦”,然后将生巧收进她的包里。

    简单的“婚礼流程”结束后,我妈就开始准备搬家的事情了,她请了假,在家收拾出大包小包,我见状一会儿说肚子疼,一会儿说眼睛疼,就为了拖搬家的进度,导致她一度想要带我去精神科检查。

    却也阻挡不了这一天的到来。

    池岩和我妈搬进了新家,她将我和池易暄安排成上下铺。

    上下铺中间有个梯子,我虽然不想和池易暄成为兄弟,眼睛却瞅着上铺不放。

    池易暄在这时主动说:“弟弟年纪小,爬上爬下容易摔着,就让我睡上铺吧。”

    我妈连忙夸他懂事。

    “我要睡上铺。”我急忙说。

    我妈摸了摸我的头,说:“听话。”

    搬家忙活一整天,大家都十分疲惫。夜里十点多钟,池岩让我们先睡,他走到床边,先是弯下腰来和我道晚安,然后才站直身体和上铺的池易暄说话,我听到他轻声说:“你是哥哥,你得让着他。”

    池易暄回应得也很轻:“我知道。”

    池岩关了灯,出了卧房,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池易暄抢了我的上铺,我恨他恨得牙痒痒。今晚是至关重要的时刻,现在就得确定地位。我屈起双腿,将自己的身体顶起来,然后抬高右腿,往上方床板踹了一脚。

    我这一脚用了七成功力。和我想象中一样,池易暄什么反应都没有。

    第二脚我使出了十成功力,我相信这一脚绝对让他的屁股都震了震。果不其然,他的影子从上铺床沿探了出来。

    “你是弟弟,所以我会让着你。”

    一句话就把我噎了回去。

    看来三岁真不是白长的!目前还无法发现破绽。

    第二天开学,我和池易暄一起坐公交车上学。小学部的教学楼有好几条楼梯,他走最靠东的那条,楼梯上到三楼,直接到达他的班级。我的班级在他正下方,按理来说走他那条楼梯最近,可我偏要走西边那条,就是不想被人看见我们一起上学。

    第二节课课间是跑操时间。小学部的所有学生在走廊里排好队后下楼前往操场。我个子不高,因此排在班级队伍里较前的位置,隔壁班的王八个子很高,排在他们队伍末尾。于是乎对我来说,我前方不远处就站着王八。

    王八一回头就能看到我,他不时盯着我窃笑,我装作没有看到。

    广播里播放起音乐,同学们从楼梯口鱼贯而出,我漫不经心地跟着他们一起跑着圈,没一会儿就热得浑身是汗。

    夏天还要跑操,世间哪有这样的折磨。

    跑了一圈后,眼瞅班主任没有看过来,我脚腕一转,从队伍中溜了出去,还煞有介事地回过头和同学说:尿急!

    我溜进厕所,坐在洗手台上等着上课铃声响。王八在这时走了进来,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几个他们班的男生。

    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哪会理解,可我妈离婚没多久就结了婚,这件事很快就在家长之间传开了,又从饭桌上,传到了小孩的耳朵里。

    男人迅速再婚,是风流;女人迅速再婚,叫下流。

    那时我不过才八、九岁,个头又矮,像个小土豆。王八带着几个同学围着我转圈,我感觉不妙,从洗手台上跳下,问他们想要做什么。

    王八和同伴对视一眼,开始说我妈是破鞋。我哪里知道破鞋是什么意思,但我望着他们鄙夷的神情,当即一蹦三尺高,一瞬间土豆变鱼雷,扑到了他们身上。

    王八他们人多,我很快就处于劣势,他们按着我的手、脚。王八没有打我,却在我耳边尖利地笑:“我妈说,女人最懂女人,你妈就是破鞋——”

    一道带有怒意的声音响起:

    “做什么呢!”

    我想我那一刻一定狼狈至极,我被按在地砖上,像只路边烧烤摊上被压板压平的鱿鱼,脸贴着地,只有一只眼睛能够勉强向上转去。

    我看到池易暄反手将门关上,一字一顿说:

    “松手。”

    第5章

    池易暄和王八他们打了一架,我第一次知道池易暄会打架,这和他平时的形象一点都不搭。回想起来,当时的我真是个孬种,我贴着墙站在角落,大脑完全无法反应,眼前一幕仿佛与我无关。

    池易暄六年级,王八他们三年级,两者身材差距非常明显,但小孩爪子尖,池易暄穿了件短袖校服,很快他的脖子上、手臂上就被抓出了红痕。再加上王八人多,有一个人分了池易暄的心,另一个人就趁他不注意猛推他。池易暄一个踉跄,手臂从锋利的水池边沿刮过,当即就渗出了血。

    有个小崽子先看到血,示意王八去看,趁着他们分神的功夫,池易暄突然出手,于是我看到了电影场景中的一幕——

    池易暄一手抓住王八,另一只手抓住那个小崽子,将两人的脑袋咣当撞在一块,像敲响两面铜锣。

    王八捂着脑门,哼哼唧唧地逃走了。群龙无首,剩下几人面面相觑,直到池易暄又挥了挥拳头,他们才灰溜溜地跑走。

    我和池易暄看着彼此,他低下头看了眼手臂,扯了几张擦手巾,胡乱盖了两下,就出了厕所。

    我还靠着墙壁,心脏跳个不停。

    放学下课,池易暄来我班门口等我。见到他时,他穿上了校服的长袖外套。

    回家路上,我们俩没有说话。

    南方潮热,潮湿的水分子让温度有了魔法攻击的效果。家里就算开了空调,我有时也会将肚皮上的衣服掀起来,好散热。

    我妈总会让我把衣服放下,说这样会着凉。

    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饭,池岩在和妈妈聊天,我和池易暄则和以往一样,没有交流。

    我妈注意到了池易暄的穿着,问他:“热吗?要不要把外套脱了。”

    我瞪她一眼,心想她关心这么多做什么。

    池易暄摇头,“不热。”

    末了还说:“谢谢妈。”

    我心里一紧,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当即抓住他的手腕,扯起他的袖管。

    抓痕与划伤一同映入眼帘。热闹的家庭氛围戛然而止,一瞬间的死寂后,又像有滚烫的铅块丢进冷水中,炸起滚滚白烟。

    池岩脸色铁青,“打架了?”

    池易暄迅速拉下袖口,不言语。

    池岩当即丢下筷子,推他儿子的肩膀,骂他胆子大了,现在还敢打架;还骂他不做好榜样,再这样就给他转学,送到寄宿学校去。他说着扬起巴掌,就要扇池易暄,是妈妈及时拦住了他,说只是小孩子间的打闹,有什么的?

    争吵、还有碗筷相撞的声音在我耳边交响。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我因为揭露了池易暄人前的虚伪面孔而窃喜。装模作样的东西,现在你爹知道你是装出来的了,哈哈!

    池易暄挨了骂,一声不吭,没看我,也没看他爹,弯弯的睫毛低垂着。

    这家伙真能忍,这样了还不发飙,一定不是正常人类。我就等着他来揍我,我好再把池岩叫过来,让他看看自己儿子的真实面孔。

    晚上洗完澡出来,池岩正在卫生间门口等我,他跟我保证说:以后再看到混小子那样,一定要跟他说。

    我点头说:肯定。

    我头顶着浴巾,朝卧室走去。卧房的门虚掩着,我的手刚搭上门把,便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我将一只眼睛挤进门缝之中。

    池易暄正坐在我的床铺上,我刚想大叫,让他离开我的位置,随即便看到他抬起手臂,拿过一根棉签在上面涂抹着什么。

    尽管灯光昏暗,我也能看到那条干了的血疤。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脏突突跳个不停,比听到他叫我妈“妈”时更甚。

    我清了清嗓子,表示有人在靠近,他听到声音,立即起身坐回自己的书桌前,背对着我。

    入睡之前,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黑暗之中,我盯着上铺的床板,突然感到有一点难受。

    太安静了,我宁可他骂我两句。

    我要是他,都想揍我自己。

    我又告诉自己:这是他该受的。

    可是我翻来覆去都想不通。我越想越气,像解不出来老师布置的最后一道数学题,于是又抬脚去踹他的床板,踹得他睡不着觉。

    池易暄翻下床,这回他抓住了我的衣领,我当即去咬他的手,立马就挨了他一拳头。

    “你有病啊?我好心帮你,你却这样对我。”他压低声音,能听出怒意。

    尽头王八挨揍时,一直嗷嗷地捂着头躲闪,池易暄的拳头落在我头上时,却不疼,可我仍然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

    “哭什么?”他一怔,接着收回手,“男子汉,流血流汗,不能流泪。”

    “我讨厌你!”

    他拧起两只漂亮的眉毛,“我做什么了?”

    “你……”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害得我妈离婚!”

    我妈离婚当然和他没有关系,但他害得我被人说,我只是个做牛做马的命,一辈子是根绿叶。而他是三好学生、优秀干部,女生们课间跑操时故意放慢脚步,就为了多看他一眼,导致他所在的那四分之一的跑道总是格外拥挤。

    我预知了我的未来:我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会被他踩在脚下。

    我还恨他故意让我欠他人情,惹得我心里不舒服。

    他松开我的衣领,冷冷下了结论:“你是真的有病。”

    第二天跑操时,我又被王八他们拦住了。

    我没有像昨天一样偷溜去厕所,然而我们两个班因为站得近,很容易跑着跑着便混到一块。王八和三个同学将我前后左右包围,一边跑,一边将我往边上挤。

    边挤还边刺激我说:怎么?你要找老师告状?娘炮才找老师告状!

    在一段没有老师监管的跑道上,我被他们以这种菱形的战队挤出了队伍,连推带拽地带到了初中部教学楼后方的窄道里。

    教学楼和学校围墙边有一段L形的过道,这里往往是吸烟的初中生会来的地方,地上有不少垃圾袋和喝完的饮料瓶。自从传出校长经常在这里抓吸烟的学生后,就没有人会来这儿,生怕惹上莫须有的麻烦。

    他们将我堵在L形的拐角处,让我为昨天的事道歉,还要我掏钱赔偿他们医药费。

    “看看!”王八指着自己鼓起的额角说道。

    我瞅准时机,一把推开王八和他的小喽啰,就要往外突破,没成想被王八抓住衣领拽了回来。世界天旋地转,我摔在零食塑料袋里,正以为自己要挨揍时,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昨天还没挨够打?”

    我不知道池易暄是怎么看见的,又是怎么从跑操队伍中溜出来的。

    他逆光站立在L形的一头,像个没穿斗篷的超级英雄,他卷起校服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绷带,手里握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装修师傅用剩的木材,在另一只手心里敲了敲。

    小崽子们昨天挨了打,池易暄已经在小学生里树立威信,王八他们顿时如鸟兽散。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池易暄瞥了我一眼,扔下手里的木棍,木棍落在落叶和塑料瓶上,咯吱作响。

    他像没看见我似的,扭头就走了。

    放学以后,池易暄来到我班门口等我下课,这是他身为哥哥的职责。每到这个时候,同班女生总是朝我投来艳羡的目光。我统一返还白眼。

    公交车上人满为患,弥漫着男人的汗臭味,空调车一闷,比下水道还难闻。我个子不够高,只能像只树袋熊一样,抱着扶手栏杆。

    池易暄比我高一个头,他伸直胳膊,勉强够到头顶的吊环扶手。我知道他够那个也勉强,但他还是神色自若地握着。

    他站在一群社畜之中,面无表情地握着扶手,看起来更像个悲惨的大人了。

    我盯着他袖口下露出的半截绷带,眼神飘向窗外。

    今天我想了两节课,都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又要来逞能。我想他多少也有一点毛病。

    “还疼吗?”

    “你说呢?”

    他居然知道我在问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我白天从书包底层翻出来的皱巴巴的创口贴,递过去,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

    “我原谅你了。”

    他没接,只是嗤笑一声,很是不屑的样子。

    我却看到他将袖口拉上了一点,似乎不愿再让我看见。

    第6章

    晚上七点多钟,我和韩晓昀回到了CICI俱乐部。在这里工作,最重要的是不能倒下。我们说好,喝不下了,要互帮互助。

    本来的计划是,谁点韩晓昀的名,我就跟着他一起过去。谁能想到,我一个新手,人生地不熟,甚至做好了拿底薪的准备,却第一个被人点了名。

    当我和同事们排排站在VIP卡座前时,我发现其中坐着两名昨天喝过我鸡尾酒的女孩。两人的目光几次落在我身上,最后她们伸出涂抹着彩色指甲油的手指,指了指我。

    韩晓昀怕我第一天就进急诊,赶忙说我是新人,再点几个人吧,我们这儿什么样的风格都有……

    女孩说:“那你也来。”

    我刚坐下,她们就问我:“怎么今天形象变了?刚才差点没认出来。”

    “昨天不是我的营业时间。”

    “哦?你营业时是什么个形象?”

    我按照老板和韩晓昀给我的定位回答道:“年下小狼狗。”

    她们笑得花枝乱颤,笑完扯起我的衣角打量,问是谁给我出的馊主意,用力过猛啦。

    “多大了?”她们又问。

    “二十二。”

    “年纪真小!”她们扭头和姐妹们高声宣传起来,“刚出来营业的年下男!可嫩。”

    大家一听,全都看向我。

    韩晓昀好奇地问:“认识啊?”

    “昨天见过一面,当时叫他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趴,他不乐意。”女孩戏谑道,“原来他的时间要花钱才能买到啊。”

    韩晓昀脸上陪着笑,转头就逼问我昨天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怎么把金主惹恼了。

    我刚想说没啊,接着就被他推出去敬酒。

    营业时的韩晓昀真不是吹的,那眼力见放到职场上可不得三年跳两级。我一手拿酒杯,一手拿酒瓶,一个个给她们倒酒、碰杯。几个女孩在我敬酒时来捏我的脸,细长的甲片戳得我腮帮子疼。

    刚放下酒瓶,她们就让我再做一遍昨天的鸡尾酒出来。我屁股还没坐热,又跑到酒保那儿给她们摇雪克壶。经过昨天的事件后,酒保对我不再抱有敌意,他一边给我找酒,一边和我说: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种求职方法,你就真不怕被保安扔出门,打一顿?”

    我答:“高风险,高回报。”

    他说我是赌狗。

    做完鸡尾酒回来,韩晓昀已经陪她们喝过一轮。韩晓昀的人设是阳光暖男,这人设到现在依然吃香,看来中央空调,谁都想吹。

    我逮住一个空隙,问他:“你的人设反差在哪里?”

    他冲我勾勾手指,一脸神秘兮兮,酒味扑面而来。

    我凑上前,听到他说:

    “我的反差是,像大狗勾。”

    他说着朝我露出他的招牌微笑,双眼眯起,嘴角上翘,微微露出一点牙齿,一脸陶醉,像一条看到花生酱的金毛犬。

    他是人,却像狗,怎么说呢,非要说是反差,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望着他浅金的发色,由衷地感到佩服:“金毛老师,还是你会整活。”

    韩晓昀让我别那么叫他,说听起来像在叫一条狗。我说你的人设是阳光暖男,反差像狗,叫你金毛老师,格外符合你的性格特征。我这么做是在强化你的人设,以后客人们来CICI,就找店里那位独一无二的金毛。

    他听完我这一番胡诌,大概已经想象起未来节节攀升的营业额,也没再嫌弃。

    “对了,你也得想个‘艺名’。”

    “‘艺名’?”

    “对啊,难不成你还用真名啊?”

    我问他同事们都叫什么。

    他说:“Tony,Mike,John,Jessi……”

    我听着就头大,“就叫我小白吧。”

    “为什么叫小白?”

    “我姓白,就叫小白咯……小白,小白。”我念叨着,“现在我的名字听起来也像一条狗。”

    韩晓昀对我说:“年下狼狗也是狗。”

    女孩们喝完鸡尾酒,叫嚷着开始玩游戏。我和韩晓昀作为气氛调节员,陪她们玩真心话大冒险、猜拳、和逛三园。

    我最喜欢玩真心话,毕竟在场没有人认识我,说什么都无所顾忌。在她们眼里我男女通吃、喜欢的姿势五花八门、上一个谈过的对象是漂亮的年上精英男。

    其他游戏项目对我来说则没有那么友好,女孩们玩逛三园时,爱说化妆品。这个游戏的规则是不能说出重复的化妆品。我哪里知道那么多化妆品,她们简直就是要逮着我灌酒,而韩晓昀是夜场老手,驾轻就熟,居然能说出“睫毛打底”这种玩意。

    再就是,我昨天在她们面前卖了个好人人设,今天不好让她们多喝,而我又需要卖酒,最终的解决方案就只有:我喝。

    大学时期我一直以为我挺能喝,现实给我一记重拳:我在这儿只能算是个业余选手。

    午夜十二点,音响的声波穿透耳膜,酒瓶中的酒液被震出波纹。大家一股脑地涌到舞池里,我终于有了个喘息的机会。

    有女孩说我大冒险输了,要我把她架在脖子上去舞池里玩。

    我说好,但得等我从厕所回来,行吗?

    女孩眯起漂亮的眼,说好。

    我贴着墙,朝厕所的方向走去,刚进隔间,就抱着马桶吐了。

    周围的客人们蹙眉后退,看我时像看一条醉倒在路边的流浪狗,避之不及。

    我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背靠着马桶,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有几条未读消息。

    妈妈后半夜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都没有听见。她给我留言,问我还习不习惯北方城市的生活。

    我挣扎着在键盘上敲下两行字:

    一切都好。

    多亏有我哥,我找到了工作。

    上班第一天,我干到了凌晨五点。夜场人群散去,只留下一地纸屑与歪倒的酒瓶,我和韩晓昀将女孩们送进出租车,之后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这份工作包住,虽然宿舍位置偏僻,要坐一个小时的地铁。

    韩晓昀既是我的导师,又是我的室友。我拿着我的大行李箱,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都是身形不稳。他几次提出要帮我拿行李,都被我拒绝。

    他今天帮我挡了好几次酒,我不好再麻烦他。

    下到地下通道,坐上了今天的第一班地铁。韩晓昀是专业选手,喝得比我多,神志却比我清醒。我则不太行,各类酒精混进肚子,被胃吸收,爬上神经末梢,让我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刚从CICI俱乐部出来,没了震耳欲聋的音乐的轰炸,我只感到脚踩棉花。

    一个小时的车程,我醒醒睡睡,看车厢对面TV上的广告牌变幻莫测。地铁下车,走路十五分钟,拐进一条小巷道,巷道尽头的筒子楼排排站立,像老天爷随手立起的多米诺骨牌。我和韩晓昀的宿舍就在这筒子楼的最顶层。

    我们醉醺醺地爬楼,抬脚绕过邻居堆放在楼梯口的纸箱、和孩子的玩具。爬到一半,韩晓昀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转过身问我要不要。

    “我不会抽烟。”

    “我教你?”

    “不用了。”

    韩晓昀笑了一声,给自己点火,从唇间吐出一个烟圈,继续爬楼。

    我跟在他身后,不知道怎的,想起了池易暄夹烟的手。上次公司门口见面,是我第一次见他抽烟。他以前用那手拿话筒、接老师递来的镶金边的奖状,握成拳时落在我头上,我会像根弹簧一样跳起。打架的原因早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我们像两只互掐的负鼠。

    烟草烧尽,只剩下橙黄的烟嘴。韩晓昀将我带回宿舍,门打开,是个三十平米的房间,里面摆着一张上下铺,一下就让我想起了大学宿舍。

    上下铺对面是一个简易的折叠餐桌,煤气灶台在厕所门口,勉强够摆下两个锅。

    韩晓昀说他今天刚将被子床单洗过、晾干,趁他现在还没铺开,我可以选择想要的床铺。

    “你要上铺,还是下铺?”

    我说:“下铺。”

    他帮我把行李挪到房间一脚,然后去卫生间里洗漱。我将箱子打开,为自己铺床,忙活完毕,酒都醒了大半。

    天光大亮,隔音不好的房门后传来断续的脚步声。韩晓昀拉上蓝色的布窗帘,却无法完全遮住光线。

    我将手机放到枕头底下,闭上眼,在日光中睡下。

    初来乍到时的兴奋逐渐被一周六天的工作制度消磨。一眨眼我就在CICI干了一个月,老板说我业绩不错,还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两百块的红包。

    夜场工作给我的最大感受就是,我能够强烈感受到我与世界的格格不入。我中午起床,下楼吃早餐时,餐厅里坐着不少已经工作了半天的社畜。下午去网吧打游戏,隔壁高中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模样不过十五六岁。

    夜里来CICI消费的人群,又往往是一掷千金的富二代。我在三个世界段的人群里行走,有时会生出一种错乱感,我无法获得身份认同感,像一片落在洪水中的树叶。

    只有午夜DJ登场,酒杯的碰撞声,才会掩盖掉一点失落。

    韩晓昀说我有文化人的怪病,习惯了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少思考,多喝酒——他的QQ签名。

    “想那么多干什么?你没听过那句名人名言吗?”

    韩晓昀说这句话时,手里拿着一瓶黑桃A,两只脚随意地搭在桌脚,漫天纸屑转着圈地往下飞,落在他头顶,像大块的头皮屑。当他醉眼朦胧地说出“人类一思考,上帝都发笑”时,他看起来像个没洗头的哲学家。

    妈妈给我打视频电话时,我从网吧跑到街上接通,骗她新工作很好,“五险一金,还包住。”

    她笑得合不拢嘴,“这么好呀?你可得多请你哥吃几顿饭。”

    我点头:“那肯定。”

    挂断电话后,我又回到网吧,戴上耳机,和韩晓昀在战场上厮杀。

    生活像这样,似乎也可以过下去。我交到了韩晓昀这样一位好朋友,每日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没有太多烦恼、压力,行情好的时候赚得比我那几个兄弟还要多。

    我以为一切都很顺利,还猜想生活心疼我这位刚毕业的大学生,给我开了后门。

    可是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夜路走多了,总会见到鬼。

    第7章

    空调外机与蝉虫在演奏夏天的交响乐。我躺在床上喝着冰可乐,翘着腿打游戏,韩晓昀突然从上铺床沿探出头来,对我说:“黄渝让我们今天早些过去。”

    黄渝是CICI老板的名字,他白手起家,开过餐馆,送过外卖,爱好养鱼——指金鱼,不是女人。办公室里的水缸一个月能换三批鱼。我们私底下都叫他黄鱼。

    到达CICI俱乐部时,太阳才刚落山,舞池在播放节奏稍缓的音乐。黄渝让女同事为我们打了层粉底,说这样看着气色更好。

    我们问他今天有什么特殊节目吗?

    黄渝答:今天有大客户来。

    老板亲自上阵,将我们领到了CICI最大的包厢前站好。包厢设于二层,有私人吧台,配盘正条顺的酒保,整一面墙壁都是高清屏幕。真皮沙发背靠三面落地窗,隔音效果好到听不清楼下打碟的DJ在喊什么词儿。从这里往下看,一层攒动的人头像密匝起伏的圆点。

    黄渝说要是今晚哄客户哄得高兴,我们都能拿到不少奖金——这种级别的包厢,一晚的最低消费要求是八万八。

    嘱咐完我们,他脸上堆着笑,推开了面前的大门。

    包厢内坐了二十余人,年龄从二十到五十多不等,男性居多,穿着大多偏向于打工人:年轻点的都穿着普通款式的短袖,年纪稍长的则穿着POLO衫和休闲西裤。

    韩晓昀刚一进门,就摆出他的招牌“金毛笑”,视线从沙发左侧熟练地转到右,继而转向我:“等等,那不是……”

    我眼睛一闭,用气音说:“妈的,真是见鬼了。”

    我一眼就看到了池易暄,而他也看到了我。错愕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我猜他第一反应肯定也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我的表现太明显,眼皮一阖,跟不愿意接受现实似的。他肯定意识到,眼前这名打扮花里胡哨、带着银色蛇骨链的小流氓是我了。

    黄渝让我们自我介绍,轮到我了,我说:

    “我叫小白,年下小狼狗。”

    我哥的嘴角肌肉好像都抽了抽。

    不过我很快就反应过来,现在心里直打鼓的其实是他。我不怕被人发现这商务局里有我哥,但他肯定不想被同事发现男模里站着他弟。

    我突然一下有了底气,好像难得握住了他的软肋,可不得抓住机会捏上两把,看他露出吃瘪的表情。

    “这位先生,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怎么一直看我?”

    池易暄原本靠在沙发里,听到这句话时好像吓了一跳,微微瞪大双眼,“没有。”

    “您需要我们之中的哪位?”

    他坐直了身体,“我不需要。”

    我将食指比到唇前,微微笑着:“哦,害羞了。”

    周围有人窃笑起来。沙发中央的男性一手撑在大腿上,侧过身来看他,“小池,你别客气,今天是为了庆祝项目圆满完成,一切消费都由公司买单!”

    狭路相逢,池易暄八成以为我会夹着尾巴做人,没算到我会主动出击,他的两根柳叶眉下意识拧起,却又被面部肌肉强行熨平,勉强微笑时,握紧了拳头。

    真他妈爽。

    鉴于现场男客户居多,他们点走的都是唱歌好听的女孩。坐在池易暄身边的女同事几次看向我和韩晓昀,我明白她好奇,却不好意思开口,于是说:“姐姐们还没挑着伴儿,也给她们找几个吧?”

    我说这话时,看向沙发中央的男人,他年龄最大,大家说话时都看他的脸色。我猜他是官最大的那位。

    这句话像是提醒他了,他问女同事们:“你们想要什么样的?”然后转头看向我们,“我们就是一群工作狂,平时不怎么出来,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爱玩些什么?”

    女客户害羞地摆手,还在说自己没关系。

    我说:“万一一会儿玩游戏输了,总得挑个能替你挡酒的倒霉蛋。”

    一句话将她逗得笑了出来,她转头和身边的女伴说了几句,然后看向了我。

    我和韩晓昀被留了下来。

    中央空调就是好,什么都不说,也能被点名。

    黄老板将余下同事带出包厢,韩晓昀马上去点歌机前询问大家的喜好。点我名的女客户为我让出位置,我打着招呼,自顾自坐下。

    现在我左手边是她,右手边就是我哥。

    “你叫小白?”她问我。

    我点头,“你呢?”

    “Cindy。”

    我为她拿来平板,向她推荐了我们这里的炸鸡块和烤芝士。

    天花板上的灯球突然被人打开,五光十色的光斑从墙壁上旋转而过。年长的男人们卷起袖子,拿着啤酒瓶走到话筒前。沙发后的大屏幕上播放起小虎队的MV,他们兴高采烈地搂着彼此的肩膀,卖出项目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两只手努力比心,要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株幸运草。

    我将平板递给池易暄,客气得好像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需要吃些什么吗?”

    他轻蔑地瞥我一眼,将头转向反方向。

    我知道怎么能让他和我说话:我将Cindy扯进这趟浑水中。我转向她,用我们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问:“这位先生从刚才起就对我好冷淡啊,心情不好么?”

    Cindy探出头,“易暄,哪里不舒服吗?”

    池易暄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抿起嘴角,淡淡地说:“没有。”

    Cindy安慰我:“可能是项目做得太累了,不是针对你。”

    “那就好。”我重新将平板递到他手边,专业得像个餐厅服务员,“如果累的话,我们这里有拿铁、意式浓缩、和卡布奇诺。”

    “易暄,我刚才点的小菜不够我们这么多人吃,你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加的?”

    池易暄盯我一眼,目光随即滑向Cindy,终于接过平板,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起来。

    《好汉歌》冷不防在我耳边炸响,震得耳膜嗡嗡颤。在场不少四五十岁的男性,他们点的都不是当下的流行歌曲。

    “小池,你上来和我一起!你不是会唱歌吗?”灯球下的男人突然说道。

    池易暄点菜点到一半,放下平板拿着话筒站了上去,叫他名的男人喝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将一只胳膊搭在池易暄的肩膀上,说是唱歌,其实就是在喊麦。

    包厢里昏暗的光线打在池易暄身上,他垂眼看着歌词,开口跟着他们唱,声音虽然不大,却被我的耳朵清楚地捕捉。

    他被烟酒刺激的嗓子跟以前相比,哑了一些。

    Cindy被逗得笑个不停,和我说池易暄平时看起来高冷得很,居然还会和经理们唱好汉歌。

    “他平时是什么样的?”我问她。

    “第一印象是比较难接近,但其实接触了,会发现人挺好……”

    她掏出手机开始录像,说这种难得一见的场景,一定要录下来。

    我靠在沙发里,看着我哥握着话筒,神情平静地喊麦,他依然格格不入,却想要努力融入,同事们看向他时,他还会挤出一个笑来。

    难怪都说钱难挣,屎难吃。

    趁着Cindy录像的工夫,我从她手里接过平板,点了一首《Back to Black》,悄悄将它置顶。

    《好汉歌》终于结束,客户们鼓起掌来,说两人唱得真好,还鼓励池易暄多唱。池易暄还像刚才一样,嘴角翘起客气的弧度,放下话筒时像扔下一个烫手山芋。

    蓝调的伴奏紧随其后,他脚步一顿,看了我一眼,又移开视线,走到身旁的位置上坐下。

    我起身与他擦肩而过,拿过他搁在桌上的话筒,清了清嗓子。

    韩晓昀在下面冲我使眼色,问我在做什么,还用口型让我赶紧下来。

    我当作没看见。

    我唱歌不怎样,就是一中游偏上的水平,在CICI俱乐部干活够用了。韩晓昀在我唱歌时一脸尴尬,嘿嘿赔着笑。本来气氛正火热,我点了这样一首慢歌,简直是不想要拿回扣了。

    台下的池易暄坐在阴影里,他看着我,我也望着他。

    初中时,学校联欢晚会,池易暄曾上台唱了一首《Back to Black》。

    一年一度的才艺展示大会,人家都在这种场合化浓妆,女孩带闪亮的首饰,男孩穿铆钉夹克,怎样夸张怎样来,就是图一个争奇斗艳。他却穿一件黑毛衣,带一顶黑帽,黑色皮质手套像一层厚皮肤,包裹他细长的手指和软白的手背。

    他刚上台,台下就躁动起来。尽管主持人报幕时将名字念得十分清楚,身旁的女同学却言之凿凿:“那才不是池易暄!”

    学校的音响设备差得超出想象,歌曲伴奏从扬声器里出来,糙得磨人耳朵,然而池易暄一开口,却能压过劣质音响,空灵的声线让躁动的会场一瞬间安静下来。

    I love you much

    It’s not enough

    You love blow and I love puff

    And life is like a pipe

    And I’m a tiny penny

    Rolling up the walls inside

    初中生,到底能懂多少曲中意,他却唱得百转千回。

    我再去看身旁的女同学,她的下巴已经掉到了地板上。

    不动声色的叛逆期,他陶醉地闭着眼,在舞台上唱Amy Winehouse。RnB的节奏牵引着身体自在地轻摆,黑毛衣与皮手套之间仅露出一点白色的皮肤,强光灯一照,好像缠了两根银丝带在手腕。

    聚光灯点亮他所站立的地方,形成一只由光组成的圆锥。

    他是一只独舞的百灵鸟,长满了黑色的羽。

    作者有话说:

    正文里R&B打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乱码,所以都用RnB指代了。

    第8章

    “今天大家出来聚会,唱点热闹的。”

    话刚落音,背景音乐戛然而止,半秒钟的停顿后,变成了轻松的电子乐曲。

    我一愣,面前的大屏幕里,MV切到了下一首。

    池易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平板,说完将话筒递给了同事。

    唱到一半,我被我哥切了歌,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好在下一首歌又是中年男人们热爱的电子舞曲,他们握着话筒边唱边跳,转眼就忘了这件小插曲。

    Cindy安慰我,让我不要理会这个“高冷男同事”。

    我笑着说没事,你们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池易暄想要热闹,我当然不介意。我是专业气氛组,这是我的强项。

    我开始给所有人敬酒,教他们玩酒桌游戏。年长的男人们喝了酒,又是第一次接触这些游戏,个个都兴奋得很,抽牌、摇骰,玩起来比普通新手还要拉。

    我有能力让他们一直输,可是喝酒的却一直是我。

    我每次喝酒,他们都要欢呼,脸上带着胜利者会出现的笑容,好像还真以为自己天赋异禀。

    酒精灌入食道,麻痹神经。好像只有在消耗酒精时,我才不用去深究那些愤怒该从何说起。

    我能感受到池易暄的视线,却故意不去往他的方向看。我与在场所有人目光相接,却始终不去看他。

    酒精被身体吸收,我头重脚轻,心脏狂跳起来,仿佛随时就要升天。池易暄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变得尖锐,长成利刺。这一刻利刺无法伤害到我,它们成了我的盔甲,能够反弹一切伤害。莫大的满足感将我吞没,愤怒与恨意终于被醉意消磨,我突然跳上酒桌,踩着节奏蹦跳,交错的灯光打在我脸上,刺得人目眩神迷。

    直到这时,我才垂下头,去俯视沙发上的男人。

    也许是头顶的灯球太过刺眼,我看不清池易暄的表情。我忍不住想,当年全校联欢晚会,舞台上的他,是否也无法看清台下的人群。

    可也许他本就不屑去看,他从来都不需要观众。他是只美丽的百灵鸟,我是名需要人喝彩的小丑。

    这些虚无缥缈的念头占满了我的大脑。公司的人被我醉酒的举动带着鼓掌、欢笑,而我站在酒桌上张开双臂旋转起来,像个制服恶龙的骑士,拥抱我这自以为的胜利。

    凌晨一点半,CICI俱乐部的第二轮高潮刚被掀起。包厢门被打开,客户们一股脑地涌了出去,站在二层的扶手栏杆前,跟随着DJ的节奏舞动,个个脸都涨得通红。

    韩晓昀来到我身边,低声问我:“没事吧?怎么今天喝这么多?”

    “能有什么事?”我打了个酒嗝。

    他捂着鼻子,一脸担忧,“去厕所吐会?”说着就要带我去厕所,我抽回自己的手臂,将他推开,“真不用,金毛老师,我挺好。”

    转头就朝一楼舞池的人群喊了一声,人们仰起头来回应我的呼喊,我冲他们挥舞着手臂,笑得肺里的空气都要抽空。

    又有人来拽我,我嚷嚷着让韩晓昀别管我了,却听到池易暄一字一顿地说:

    “出去说。”

    我转过头,他正冷着脸看我,光是一言不发,就足以让我感觉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头暴怒的公牛。

    公牛把我当成移动靶心,就差用角将我顶飞。

    我不想被他顶飞,掰开他拽住我胳膊的手指,“没空。”

    然而下一秒,我的耳朵就被他拎住。

    “妈的,疼!……”

    我操。平时看他吃饭不多,细胳膊细腿,力气倒是不小。

    他可真不给我面子,居然在我的工作场所,当着我所有同事的面,拎着我的耳朵将我拽了出来。

    刚走出CICI俱乐部,空气都冷了好几度,这个点,街边只有清扫马路的阿姨。我揉着耳朵,掀起眼皮看他。方才在夜店里,他脸色很差,我还当是光线昏暗,现在头顶的路灯一照,我才发现他的脸比在夜店里时更黑。

    “为什么没回家?”

    我最烦他这样和我说话,好像他是名主宰一切的审判官,自以为可以操纵我,却不知道我计算着出口的台词。我很难被激怒,他却不一样。

    “为什么要回家?”我懒懒地将问题丢给他。

    “回家。”是命令的语气。

    “拜托,我是成年人了,去哪里工作和你没关系。”

    “你这叫工作?”

    “工作可不分高低贵贱。”

    “回家!”池易暄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朝马路边带。

    “别在这里搞暴力手段。”我笑了一声,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两只脚往地上一扎,他身子微微一晃,再无法拖动我半分。

    我俩僵持不下。我掐着他的手腕,他咬着牙关瞪我,骑三轮车的阿姨从我们身边路过,都要看我们两眼,仿佛这里在进行夸张的话剧表演。

    池易暄的忍耐度似乎到了极限,我盯着他的双眼,看到他的瞳仁里有火苗窜起,而我的对视像是火上浇油,我看着它们妖艳地舞动,然后爆炸。

    他猛地抽回被我握住的那只手腕,将手里的水瓶盖子一拧——

    猝不及防朝我泼来的凉水让我下意识闭了闭眼,等我再睁开眼,我脸上挂满了水珠,衣服也被打湿,晚风一吹,有些冰凉。

    而淋漓的视线中,池易暄气得双肩微微抖动,冲我吼道: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

    我不说话,只是抬手将挂在睫毛上的水珠抹掉。

    他朝前一步,抬手,食指用力点在我断眉处的位置,狠狠将我往后顶了顶。

    “妈妈昨天还跟我打电话,说你工作了,很感谢我。我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谢我。他妈的,现在全家都以为你跟着我在投行工作吧?”他冷笑一声,“你是不是都想好了说辞,就准备到时候倒打我一耙?说是我这个‘好哥哥’把你引荐到夜场工作?”

    阴郁笼罩了他那张原本精致漂亮的脸,而他握住矿泉水瓶的那只手上,青筋暴起。

    我将额前湿掉的头发随意地抓到脑后,“你就这么怕我在夜场工作的消息传出去?我很好奇,你是更怕爸妈知道?还是更怕领导知道?”

    一股诡异的成就感在我心中升腾,我想不起来上一次看到他暴怒到底是什么时候。现在的他被我气个半死,大脑再无容积给其他的鸡毛蒜皮。

    “刚才在包厢里,你怎么没把我介绍给你的同事们认识认识?以后他们来,我说不定还能给他们打个折。”

    池易暄的肩膀起伏得更加厉害了,怒火压低了他的眉心,乌云填满了他的眼眸。我欣赏着他近乎于扭曲的表情,那一刻我觉得他说的不错,我是有点毛病。

    几名同事很快就跟了出来,韩晓昀发现我身上的衣服被水浸湿,看了我哥一眼,打算带我离开。

    池易暄却在这时拦在我身前,说:

    “他辞职了。”

    “什么?”

    韩晓昀诧异地看向我。说实话,我心里也跳了跳,但我耸耸肩,向反方向跨了两步,像是要跟池易暄保持距离,“我可没说这话。”

    我不再看他,朝CICI俱乐部走去。一步、两步、三步,我想我那一刻应该将满不在乎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他上了当。

    我的手腕忽然被人拽住,握我的人,用力到让我手腕生疼。

    池易暄鼻翼翕动,齿缝间挤出粗重的喘息,几乎是费尽力气,才从牙关间挤出几个字。

    “不就是要工作吗?我给你找工作。”

    第9章

    我哥说要给我找工作,要说不心动,那是假的。他是投行精英,人脉、资源一抓一大把,给我找工作,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在乎他的面子,可我也在乎我的面子。周围都是同事,他却替我辞职,酒精上脑,我面子挂不住。

    “您不是大忙人吗?还给我找工作呢,不嫌浪费时间了?”

    我掰开他的手指,他应激一般,手背绷得发紧,浮起青筋。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他压低了声音。

    说得他有多么亲近、多么了解。

    我笑着看他,“怎么什么都得听你的啊?你是哪位啊?”

    我想过很多可能会出现的答案,最想看他掐住我的领口,把我当成喝大了的愣头青,骂我:

    “傻 逼,我他妈是你哥!”

    想听到这样的回答,看到同事们错愕的目光,窃窃私语着:怎么会呢?

    怎么会和我这样的人产生联系?

    池易暄眼里风起云涌,鼻息沉重,眼皮薄得能看见血管,一阖、一掀,像两扇情绪的闸门,那些我原本能够捕捉到的浮动的情绪,眨眼间全都消失不见。

    他的神情变得平和又冷漠,五指拳起,将手堪堪收了回去,垂到身侧。

    韩晓昀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池易暄,似乎不知道应该怎样接话。同事们窃窃私语着,你妈的,这个紧要关头,我居然隐约听见他们在说我哥好帅。

    池易暄的宽肩不再起伏,变得沉默。那些尖酸的话语好像不再能对他产生影响。

    “随便你吧。”

    他的语气单调得像个被抽空灵魂的真空瓶子,不是小时候我偷跑出家门,被他抓住衣领时的语气——“随便你吧!”那时的语调像被摇晃过后,从碳酸饮料瓶里涌出的小气泡。

    他将手中矿泉水瓶的瓶盖拧上,绕过我和我身边一群看热闹的同事,走到可回收垃圾桶边将它扔了进去。

    保安为他拉开大门,他的身影消失在闭合的玻璃门之后。

    同事们好奇地围上前来,“那人是你包厢的吗?你们认识啊?”

    “认识,不熟。”

    同事们显然不信,但没再追问。

    韩晓昀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擦着湿掉的头发,招呼大家回去上班。

    CICI里的声浪一轮高过一轮,DJ还在热情地打碟,夜生活正是最精彩的时候,今天的大客户却选择结账离席。

    黄渝慌得一批,问他们对服务不满意吗,是酒不够好喝还是人不够好看。

    大客户说:“老婆要生气了。”

    池易暄的包厢里有不少三十到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基本都成家立业,有了孩子,蹦到现在,已经达到了体力极限。大客户结完账,招呼公司里二十多岁的小孩,让他们再玩一玩,但他们婉拒了,说是第二天要加班,今晚还是早些回家休息比较好。

    我们将客户们送到CICI门口。Cindy和池易暄走在前面,两人说着什么,Cindy突然冲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池易暄一脸无奈地笑了笑,我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我和韩晓昀,还有其他同事站在CICI俱乐部门口欢迎他们下次再来,像一排迎宾小姐。

    大客户喝醉了,回过头说那等他们下次做成大项目再来。

    Cindy回过头来,我冲她招了招手。

    池易暄没有看我。

    前脚刚送走他们,后脚我就跑到卫生间里,抱着马桶吐了。

    之前陪他们玩游戏时,我喝得有点多,现在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头晕目眩。

    说实话,有那么一点后悔。我没有特别热爱这份工作,有新工作当然好,但男人的面子大过天。

    池易暄之前在公司楼下拒绝过我一次,我总想要扳回一城,但现在想想,稳操胜券的还是他。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总学不会见好就收。

    当晚我回到筒子楼,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韩晓昀以为我消化不良,还给了我一片健胃消食片。

    池易暄没再联系过我,毕竟当时在CICI门口我一点没给他台阶下,这可以理解。

    在我的想象中,他很有可能会将这件事告诉妈妈,她听了绝对立马打飞的过来将我拽走,可是和她通电话时,她依然神采奕奕,让我感谢我哥,多请他吃几顿饭。

    他确实不管我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不好和妈妈全盘托出,说他不给我找工作,所以我才去夜店里卖酒。

    没关系,他有他自己的事业,我也有我自己的目标。

    我在CICI工作时很拼命,现在已经有了老客户,人家来店里喝酒时就点我的名字。我还抽空去打了个耳骨钉,两枚银色的迷你三角锥将耳骨夹在中间,看起来还挺朋克。眉毛、头发新长出来了,韩晓昀就帮我修理,坚持贯彻我年下小狼狗的人设。

    我们每个月有表彰大会(在微信群里举行):业绩前五的可以拿到红包。季度第一名除了红包还可以选个礼物,比如Switch游戏机、戴森吹风机、苹果无线耳机等等,还真有点正经销售公司的模样。韩晓昀一般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这个月冲到了第四,拿了红包后,请他去海底捞吃了个四宫格。

    很快到了月底,我正在冲击这个月的销售名次。调制完我的“小白特色鸡尾酒”,刚要给VIP桌的大美女们端过去,忽然听见一旁有争吵声传来。

    我走上前看热闹,看到一名模样四十多岁的男客人正抓着女同事Jessi的胳膊不让她走。

    男客人显然喝了不少,脸红得像猪肝。Jessi红着眼眶,试图抽回手臂,却被他狠狠一拽,差点摔在地上。男客人正在骂她“装你妈的清高”,喧闹声很快引来人围观。

    一般来说,遇到这种事,我们得尽快通知老板和保安。

    男客人带着他的朋友们一起攻击Jessi,甚至还去推她的肩膀。她哭得更凶了,头垂得极低,头发凌乱地散下,像个伤心的贞子。眼看又有人要去抓她的手臂,我赶紧挤到人群中央,“哎,多大点事儿啊?”

    男客人斜眼打量我,“你他妈是哪个?我要见经理!”

    “经理马上就来,您别着急。”我将手里的托盘举高,“正好我刚才做了点鸡尾酒,给大家尝一尝?别处可喝不到我这款特色酒哎!”

    我说着拿起一杯递到他手边,希望他能接过去尝尝,然而他两条粗黑的眉毛顿时拧成倒八,吹胡子瞪眼的样,还以为是关公再世,不仅没松开Jessi,另一只闲着的手像扔铅球似的,朝我挥了过来。

    “滚一边去!”

    我向后靠了靠身子,拳头从肩头擦过,带起一杯鸡尾酒,我看着倒三角酒杯像只被他扔出的铅球,在半空中飞出悠长的抛物线。

    酒杯“哗”地碎了一地。这下好了,要从我工资里扣。我弯腰将托盘放到酒桌上,站到他们中间,握住他的手。

    “你把我的杯子打碎了。”

    男客人大骂一声“操”,终于松开Jessi,脸像面刷了白漆的墙,使劲将手往回抽,好像一只被卡进流水线机器罅隙里的老鼠。

    “你把我的杯子打碎了。”

    他的五官跳起桑巴,另一只手握成了拳。我猜到他又要来这招,于是将他的手腕逆时针扭了半圈,突然产生了一种在拧门把手的错觉。他像只悬丝绷断的木偶,挥拳的手颤抖着坠下,改为扶住自己的手臂,整个身子也逆时针方向拧起,一边肩膀高高升起。

    “我的手!我的手!!”

    “你说,我该怎么和老板解释?”我另一只手指地上的碎玻璃渣,“一会儿还得我打扫。”

    “我赔!他妈的,我赔!!”他粗黑的眉毛顷刻间调转了方向,变成两只求偶的毛毛虫,“大哥,快松手!……”

    我松开手,他捧着痉挛的手指向后跳开。我赶紧转过头对Jessi说:“快去找黄老板。”

    她眼神惊惧,点点头转身就跑。我弯腰拿起桌面上的托盘,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刚回过头,迎面就砸下来一只啤酒瓶。

    酒瓶应声碎裂,绿色的玻璃渣在我眼前四散,好像下了一场哗啦啦的玻璃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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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世界天旋地转,一股热流从我额间淌下,混着没喝完的冰镇啤酒,让我的脑袋忽冷忽热。我对疼痛后知后觉,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男客人一只手持破碎的酒瓶,冲我怪异地笑。他的朋友们将他拉到一边,就要带他离开。

    黄老板姗姗来迟,他今天戴了顶黑色的棒球帽,脖子上挂根金链,保安在他身后一字排开,颇有点斧头帮的架势。他看了我一眼,眉心锁起,然后将我拉到保安身后,走上前和男客人说话。

    Jessi躲在保安身后,看到我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她捂住嘴,眼泪顷刻间就流了下来。

    她似乎是吓傻了,也不说话,人也不动弹,只是一个劲地流泪,我和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后率先打破沉默。

    “别哭了。”我说,“没有很疼。”

    她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抽纸,按在我的额角,“去、去医院,我带去你去医院……”

    我按住那张纸,问她:“流血了吗?”

    她泪眼汪汪,咬着嘴唇点头。

    我好奇,把纸拿下来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纸被血浸透了,她赶紧又掏出一张新的补上。

    我坐在地上,捂着额角,Jessi蹲在我身边,保安在我们面前形成一道结实的人墙,我听见黄渝在前方骂娘。

    Jessi在我身边小声啜泣,两只肩膀微微耸动,“我帮你叫车了,司机马上就到。”

    “谢谢你啊。”

    “不用、不用!”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心地查看我的伤势,眼睛一眨,眼泪又跟拧开的水龙头似的,在她脸上蛇形,粉底都一片斑驳,“你为什么……为什么……”

    她哭得太凶,连话都说不完整。我知道她想要问什么,回答说:“因为我是个好人。”

    Jessi破涕为笑,拿手背擦了把笑出来的鼻涕,终于不再流泪了。

    韩晓昀在这时出现在右前方,探头探脑,手里还捧了把瓜子,可能和我一样只想着看个热闹,结果当他转过头来,看到受害人是我时,赶忙将瓜子一抛,跑了过来。

    “咋回事?!和人打架了?”

    “客人打了他,他是为了替我出头。”Jessi替我回答。

    韩晓昀骂了句“我操”,在我身边蹲下,凑上前仔细查看我的脑袋。

    Jessi看了眼手机,“车到了,小白,你走得动吗?”

    “能行。”我从地上站起身,Jessi扶着我的胳膊。韩晓昀对她说:“我送他去医院,你就别跟来了。”

    她还在坚持,我和她说:“你真的别来。我要是晕倒了,韩晓昀能背得动我,你行吗?”

    Jessi只得作罢,将我们送上车,让我俩到医院以后和她报平安。

    我从窗口探出头,打趣道:“我平安着呢,这不是能走能跳?”

    司机大哥从后视镜看我,小声咕哝着,似乎觉得我是个打架受伤的臭流氓,油门踩得很凶。

    韩晓昀开始训我,“第一天上班我就和你说过,碰到这种事不要逞能。”

    “我看她哭得太厉害了,忍不住帮帮她。”

    “好人。”他感叹,“您可真是个大好人!”

    我听得出他在讥讽我,但还是很高兴,“那当然。”

    到了医院,医生给我做了套全方位的检查,好消息是我没有脑震荡,坏消息是我缝了五针。

    韩晓昀帮我交医药费,先出了急诊室。缝针之前,医生给我把右边额角处的头发剃掉一大块。头发在我眼前簌簌往下掉,我问医生:“我明天还能继续蹦迪吗?”

    “你说呢?”医生嗤笑一声。

    半个小时之后,我从急诊室出来,脑袋上裹了好几层纱布。我拿着病例领完药,准备叫韩晓昀回家,结果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他。

    打电话也显示占线,不知道他今晚怎么这么忙,手机根本不停。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他。这个点的急诊室里,总能碰见奇奇怪怪的病人,过了一会儿,看见一名中年男性肩头嵌了把菜刀,被医护人员扛着担架送了进来。

    韩晓昀终于回来了,是从医院外走进来的。

    “我刚去给你买了点药,这个是更换用的纱布,这个是止疼药、这个是消炎药……”他拿起药瓶看了一眼,喃喃着,“等等,好像这才是止疼药?……”

    我冲他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刚刚医生才给我开了药,你还出去买做什么?”

    他不由分说将袋子塞进我手里,“顺路。”

    我低头在他的袋子里翻找起来,韩晓昀问我在找什么。

    “买药用的发票,我把钱打给你。”

    韩晓昀摆摆手说没事,他没找药店要发票,一点小钱而已。

    真不愧是CICI的销冠,这满满一袋子的药加起来得要好几百,能够我一个人吃两顿海底捞。

    我把这笔账记下,心想这个月发工资了还给他。

    韩晓昀在手机上叫了辆出租车,我坐在医院门口的马路牙子旁等车,耳边忽然传来“咔嚓”的快门声,闪光灯紧接着亮起。

    我转过头,韩晓昀正将手机摄像头对准了我。

    “干什么呢?”

    “留个纪念。”

    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又让他照了好几张,忍不住说:

    “今天可真够丢人的。”

    “学到教训了?以后不会瞎逞能了?”

    吃一堑长一智,以前还以为这工作不交五险一金,能省下好多钱。我摸着我缠满纱布的脑袋,“学到了,明早就去缴纳医保。”

    上了出租车,新来的司机大哥又是对我一顿打量。

    “年轻人,挺爱打架?”

    我摇头,“是英雄救美。”

    韩晓昀让我少说两句,“睡会吧,到了我叫你。”

    我点点头,闭上眼小息。

    我喝酒时从不做梦,但可能是今天格外累,刚阖上眼皮,我就坠入梦乡。

    我梦到我飞回了小学,盛夏里和同学们一起跑操,广播里播放着千篇一律的音乐,聒噪的知了吵得人头皮发麻,我浑身是汗,双腿发软,巴不得当场倒地睡一觉。

    可刺耳的叫骂声从一旁传来,我扭过头,池易暄与我在跑道上擦肩而过,而他身边的男同学正叫他:“大白痴!”

    池易暄虽然是校草,但同年级总有嫉妒他的人,他们找不到池易暄的黑点,只能从名字上入手。

    我姓白,我哥姓池,我俩便成了学校里的“白痴兄弟”。别人叫我小白痴,碰到池易暄就叫他大白痴。

    池易暄也不生气,没听见似的,腿下节奏一点没变,从头到尾没给他们一个眼神。

    我脚步一顿,像颗定位完毕的导弹,腰一弯,便拿头去撞他们的肚子。

    我定位精准,一下将他们撞得四脚朝天,很快便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直到这时池易暄才看过来,他脚尖一转,走到老师跟前,说这事赖他,和我没关系。

    不出所料,我俩被叫了家长。池岩骂了他儿子好一顿,问他是青春期提前到了?事不过三,再发生一次,就把他送到军事化管理的学校去。

    我这一撞,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夜里,池易暄给我揉鼓起的脑袋,问我是不是刺头,成天就爱挑事。

    我说我不是刺头,我只是正义凛然。

    “白意,醒醒!白意?到家了。”

    我被韩晓昀拍醒,出租车的后座车门已经被他拉开,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眼睛还没睁开,就朝筒子楼走去。

    韩晓昀关上车门,追上前看了我几眼,问:“伤口很疼吗?都疼哭了。”

    我揉揉眼,说:“困的。打哈欠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