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洗手间出来时,祝春知看见齐疆胸前印着“哀悼”两个字的白色胸花沾了些水迹。仅穿着件黑色大衣的身体被寒风吹得瑟缩,眼神露着凄哀。
“冷吗?”
“不冷。”齐疆摇头,眉骨的疤痕被有些凌乱的发掩住。
祝春知从车上取来一件黑色羽绒服,披在她肩上之际,伸手掸去那水迹。
齐裕斌在火化炉里被烧了一个多小时,“正在火化”的字样消失,过了一阵儿,那个人再次被推出来时只剩一堆骨灰和骨渣。
冬叶凋芜,氛围肃杀。礼炮齐鸣,送着齐裕斌这最后荒诞且无意义的一生。
演戏要做全套。齐疆手指颤缩着拿着镊子去捡拾那些东西,装进骨灰盒里,用黄布包好,坐上中巴车一路带回了家。
祝春知载着齐琇,隔着一辆车,近近地在后面跟着。
路过一条长长的漆黑隧道后,齐疆从大巴车的尾后却看不到祝春知的车了。
齐疆有些担心,拨了电话过去,很久之后才接通。
“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儿吧?姐。”
祝春知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和克制,“没事,有点低血糖,缓过来了。”
“你把车停在那里吧,不用跟来了,我结束后来接你。”齐疆如同大人那般井井有条地安排着。
“没什么事,不用担心,我在后面呢。”祝春知安抚道,又哄慰般添了个字来使齐疆安心,“啊。”
那个字仿佛有安定的作用,倒真令齐疆安下心来了。
挂断电话后,齐疆往齐琇的手表上发消息:照顾一下祝姐姐,她不舒服的时候跟我说。
收到齐琇乖乖的回复——一个小女孩比着ok手势的表情包。
车队中途停了一次,到墓地后,齐疆手里抱着的盒子虽外观一样,但却不再是那件装有骨灰的盒子了。
齐裕斌不能和奶奶在同一个墓地,那样齐疆也会没有安宁的。
祝春知将齐琇先送回槿合街,再与齐疆一起从墓地回来,下午五点时,宾客都全然散尽了。
齐疆关上院子的大门,把齐裕斌真正的骨灰盒搁在屋外墙角的地上,敞开口,没理会天气预报中显示的连续一周的中到大雨。
祝春知就站在院内抱臂静静看着:齐疆果然和她是一个路数的,报复心重,心也够狠。
院风起,骤雨将落。
回槿合街小院的路上,祝春知安安静静开着车。
“闷吗,开些窗?”
“好。”
这几天齐疆的话少极了,她的目光触及到储物格里叠得齐整的红色围巾,再看一看未施粉黛的祝春知,轻轻松了一口气:没有让她陷入自己的泥潭里,没有成为她的负累。
齐疆的情绪高尚而又委屈,她忽地伸手将那条惹眼的正红色围巾取下,攥在手心。
待祝春知等红灯时,齐疆倾身将围巾围上去。
这样才对。
她不该穿得这样素净。
齐疆嘴角笑着,心里变得轻松——齐裕斌,终于不会来缠着她们了。
祝春知对她的动作惊诧了一下,转过头来看齐疆,依旧是那样乖巧的笑。
可究竟乖不乖巧,她也不知了。
可笑着笑着,齐疆又忽然落了泪。像是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她的肩臂止不住的抖瑟着。
齐裕斌死亡的消息早已传遍乡邻,母亲张宝熙如果有心的话,不会在此刻放任她的。
她好像,是真的被张宝熙抛弃了。
还有齐琇的母亲董梦易,她不堪家暴逃亡的那晚,雷电齐闪。而齐疆是醒着的,跪央她将齐琇带走,却被她拂去了手。
当时齐裕斌昏醉得烂熏熏的,正要去厕所。齐疆给董梦易打着掩护,第二天被齐裕斌发现时,彼时身体力量还薄弱的齐疆,身上被打得青紫。
眼底忽然闪现出纷暗的往事:齐裕斌揪着张宝熙的头发往水泥地上磕。
齐疆被他锁在内屋。
她忽然不怨了,你做的是对的,妈妈。齐疆想止住抽泣。
“怎么了?”祝春知一边注视着前方的路况,一边抽出几张纸巾递过去。
被这样一问,齐疆反而哭得有止不住的汹涌的势头。
没办法,祝春知打着双闪把车停在路边,解开安全带,倾过上半身把齐疆虚揽进怀里。
这样被她拥着,还是第一回。祝春知的发蹭在她脖颈,有些痒,心跳得厉害。齐疆的脖子还梗着:“会弄脏。”
祝春知单手环住她的背,把她按向自己,口中却说:“那你就别哭。”
预料之中的哭得更凶。
她祝春知就该。
“一点也不一样了。”齐疆小声喃喃,不像第一面一般温柔。
“什么不一样?”祝春知好听的声音响在她头顶,那股特别的香气缠绕着齐疆,像带了露水的国王日玫瑰香。
齐疆不回答,依旧在怀里抽抽搭搭的。
她说的是几年前奶奶过世时候的事,那时齐裕斌在邻里间的口碑早已是破破烂烂,又不务正事。
奶奶的丧事就靠着远房亲戚和邻里来操办,办得极简。
也是像如今这样的季节。雨水连注从夜空中倾下。落在齐疆刚被打过,化脓裂开的手上。
齐疆穿着麻白孝服,一个人孤立无依地站在滂沱的雨水中,周围人来人往,她只怔怔望着灵堂中那位慈祥笑着的老人的照片。
眼前的大雨忽然消失,头顶聚起一阵雨水滴落在柔软伞面上的声音。
齐疆自泪眼婆娑中微微抬头,借着幽暗的灯光,映入她眼睛里的先是那人锁骨处一道云白的伤疤。然后是墨绿色的绸衫,外面套一件纯白羊绒大衣,再是一只骨节分明的白皙的手揪着几张纸巾递给她。
她听见那人温柔中又带着点寒意的声音说:“别哭了。”
齐疆接过纸巾攥在手心并不去用它,那人却用肩抵着那把可能来自江南的油纸伞伞柄,空出两只手来,先用纸巾小心触碰着她有些生疮的手,擦去雨水,再自大衣外套的里袋抽出浅绿色的纹绣手帕,塞进齐疆的手心,“裹着。”
“唉,好心替她们操办丧事,礼钱连本儿都远远不够。”
“没办法,两个小女娃娃的,也可怜。”
身旁路过的人没有看见齐疆正在这把翠绿的伞下,毫无顾忌地吐露着。
那人耐心等着齐疆在手上系了个不灵巧的结,直到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为她撑开另一把伞,那人将手中的伞留在齐疆手心,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齐疆的目光紧跟着,这恍若平生萍水相逢的最后一面。在雨幕中也能看清楚她的容颜,印刻在心,永铭不忘。
那位眉目如氤氲水墨画般的人物坐进了车中,车子却没有立即开走。
两分钟后,刚才来为那人撑伞的男子又向着齐疆走来。
弯腰递给她一个白色的信封,齐疆的反应慢了一拍。
待回过神来时,车辆已开走了。
自己手里拿着刚才那个厚厚的信封,封面落下虽娟秀但笔锋凌厉的“祝春知”三个字。
打开来看,应当有三万块。
时至今日,齐疆仍不知道那日祝春知究竟为何给她钱。
自己捧着奶奶的遗像时,祝春知的表情也不像是与奶奶是旧识的样子。
大概是看彼时的自己像一只小狗一样吧,就如同嘎嘎一样。如今那把雨伞那件手帕,仍被齐疆完好无损地保存着。
而今日,一如往昔的那次黑夜,祝春知同陪在她身旁,她未有心伤。
雨点声淅淅沥沥地落在车窗上,齐疆自记忆的雨中回过神来,心绪已然平静了不少,至少不再抽抽搭搭的了。
感受到浅浅抱着的人声音越来越小,祝春知身体向后撤着,“不哭了?”
“嗯。”齐疆后悔没有再多哭一阵儿了。
“那我们回去吗,还是再待一会儿?”
“我想再待一会儿。”
“行。”祝春知将纸巾按在齐疆眼下,打开了氛围灯,靠着椅背看车窗玻璃上一股股滑下来的雨珠。
“不用再担心了,也不用再害怕,”祝春知喃喃说着,“琇琇也不用再害怕,总归是件好事。”
齐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些什么,把手中的纸巾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的。
“齐裕斌的骨灰你打算怎么处理?”
“就那样搁在院里吧。”
“不,”祝春知口吻闲散地说,“那样太轻易了,不够深刻。”
“找个台风天,把剩下的扬了吧。”
见齐疆盯着她,祝春知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不是。”
“骨灰分四次洒在不同的湖里,不要让他再有来世。这是我从算命的那里听来的。”祝春知的声音忽然像被霜浸过一样,“齐疆,就这样做吧。”
齐疆点头,“好,就这样做。”
车子开回院子中时,齐琇屋里的灯正亮着,是祝春知提前开的,她怕有风雨,齐琇会害怕。
进屋后,齐琇和嘎嘎都在睡着,两人又一同蹑手蹑脚地退出门外。
“姐,”齐疆在玉兰树下开口说,声音有着长段熬夜后的低哑,“齐裕斌死了,我们还能留在你这儿吗?”
她的语气里完全没有讨好和恭维,反而是动情至深的模样。
祝春知没有答,低声问:“琇琇想回去吗?”
“她不想,她说跟姐姐生活在一起很好,她说喜欢姐姐。”
又是借谁的口,说着谁的心呢。
祝春知侧转目光,以审视的态度揪着她字里行间的情绪。
锐利的眼神逼到齐疆不得已找补:“她跟我说过,很喜欢这个环境,她不想回到那个被邻居阿姨和奶奶议论的地方。”
祝春知这才放下一颗提起的心,轻轻说:“那就还住在这里吧。很晚了,早点休息。”
“谢谢。”谢谢你还肯让我留在这里。
“没事儿。”祝春知上楼去。
她们各自回淋浴室泡了个澡,祛除一切与旧人旧事有关的污秽之气,迎接来那灿灿的,只有温暖的明朝。
她们都相信,明日胜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