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普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祝君知春 > 46、让水倒流
    【齐疆去世的第四年末。】

    那只被赵澜争找回来的卡其色小狗不吃也不喝,瘫在祝春知怀里。

    祝春知赶紧抱着它去宠物医院。

    搂着它温热的身体时,她想起以前养过的一只名字叫可乐的狗。

    那时候齐疆曾拿过祝春知的保温杯,见浅绿色的杯壁上刻着两个明晃晃的大字:可乐。

    齐疆笑,祝春知自书架前回头望向她,问:“笑什么?”

    “假装这个杯子里的清水是可乐吗?”

    祝春知彻彻底底将身子转过来,食指的第一指节轻扣在银色书脊上,沉静道:“可乐是一只狗。”

    “?”齐疆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说错了话,神色无措,保持着拧开保温杯后一手捏瓶盖一手握杯体的动作。

    “我小时候养的了,早就已经死了。”

    祝春知十四岁时,从野外山林间抱了一只浅褐色的还没满月的小狗回家。

    张靖田正蹲在水池间刮着一条草鱼的鳞片,阳光的挥发下腥味更加明显。

    祝春知没有喊他,只是将怀里的小狗用深蓝牛仔外套裹着,走近了两步,问:“我能养只狗吗?”

    “再养只你吧,”张靖田抬头,泛着腥的手从旁边窗台上拿过软包烟送到嘴边叼出一支,“滚。”

    那时候连她自己在张家都只是暂住,更何况一只小土狗呢。

    祝春知寻了个不深的山坳,给小狗缝了个窝,听小狗吱呜地叫着,拿自己的零花钱到旁村家里养了羊的人那里讨了些羊奶。

    小狗几个月时还被偷着养在柴火垛里,祝如敬知道后,让她抱着狗,领了她到张靖田面前,冷冷说:“让她养。”

    向来性情暴戾的张靖田竟然也听了她的话,看着祝如敬大摇大摆地把小狗的东西拎进祝春知的卧室,他也只沉默着向外走。

    祝春知喜欢极了那只小狗,眼睛湿漉漉的,像齐疆。

    可结局也像齐疆。

    祝春知住校期间几次给祝明贞打电话,说想听一听可乐的声音,都被祝明贞推拒。几次都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实在放心不下,于是同老师请了假,等进院后,一张湿漉漉毛茸茸的动物草皮被挂在水池间,地上渗流着暗涌的血迹。

    祝春知尖叫出声,张靖田从厨房屋内出来,手中持着一锅沸腾的火炉。

    炉子中的肉块令她烧灼了眼睛。

    她抬手将炉子打翻,滚烫的肉汁汤水倒溅在张靖田身上。

    他跳了两跳后,快步冲上前来,对着祝春知抬手便落下啪地一巴掌,口中振振有词道:“怎么,你老子我还比不上一个畜生了是吗?”

    “就是比不上!你哪里算是个人了?!”祝春知没有理会脸上的疼痛,指着他鼻子骂。

    “你个小畜生说什么呢,看我不打死你!”张靖田气急败坏地从水池旁操过一把铁锹,作势要举起砸到祝春知头上。

    祝春知没有躲,睁着眼睛迎着。

    祝明贞拦住了张靖田的身体,“唉呀你跟她见识什么。”

    张靖田手撑在门框上,口中仍然骂骂咧咧的,“不就是一条贱狗吗,我把它砍了剁了烧了扔湖里怎么都行,你不跟这狗一样吗?跟我你还能反了天了不成?!”

    祝春知冲进厨房里拿来沾着可疑血迹的菜刀,对着张靖田撑在门框上的手掌,无分毫犹疑地砍揳进去。

    小指掉在满是尘土草灰的地上,又被祝春知捡起来,果决地扔进了脏湖里。

    菜刀上那只名叫可乐的小狗的血与名叫张靖田的人的血融为一体。

    几天后张靖田的债主到医院里讨债,被几个气派的人拦下。

    不知谈了什么,出院后的张靖田对祝春知颐指气使:“不让我去告你也成,你去赵家吧。他们找人算过命了,看上你了,好吃好喝的有学上,还能给我挣钱又不留案底。”

    于是祝春知依照张家的意愿陪在赵澜争身边,待了十二年。

    /

    祝春知在夜里惦念着,只有齐疆在乎那条破狗。只有齐疆在乎。

    她该去临熙一趟。

    她该去临熙一趟的。

    去临熙之前,她去见了那个小女孩。

    那个齐疆临死前用生命托举着的小女孩。

    祝春知流着泪,指着手机中齐疆的照片问小女孩:“还记得这个姐姐吗?”

    小女孩点点头,“记得,是她救了我。”

    “当时旁边已经有人伸手去拽她了吗?”

    “有,可是姐姐好像没什么力气了,没有抓住。”

    “她当时说些什么了吗,或者是什么表情?”

    小女孩摇了摇头,“就看着我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然后就沉下去不见了。”

    齐疆的死是她祝春知造成的,再无悬念。

    /

    祝春知又去疗养院看望了祝如敬。她的精神看着比之前好了一些,于是祝春知推她在疗养院里的小路旁坐了一会儿。

    那天的阳光很好,是阴沉冬日里少有的艳阳天。

    阳光烘烤着天地间的一切事物,祝春知却打着寒噤。

    疗养院的草地上枯黄一片。

    祝春知将手机递给祝如敬,说:“小姨,你帮我拍张照片吧。”

    祝如敬示意她站在还存着些绿意的古树前,祝春知执意以灰空为背景。

    祝如敬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喊了一声“春知”。

    祝春知抬头笑。

    留下了遗像似的一张照片。

    /

    白日里的临熙热闹极了,祝春知混迹在人群中看队伍前行,却不知是什么活动。

    一会儿,一头白舞狮被人群拥着向前。

    同行人面上悲戚有余,像在送往生的人。

    祝春知只站在堂外看,白舞狮的神情和动作都生动极了,令人觉得就是它在悲伤一般。

    祠堂的玉观音忽然落泪。

    祝春知知道,许是雕塑浸了水汽,从眼睛处落了下来。

    可她分明在梦中见过这个景象。

    那时的烟尘弥漫,她追寻在云尘中的观音像许久,期间被车流阻隔,被湖水断绝,被高山阻碍。

    她苦苦执着地寻。

    如今观音正对着她流泪,祝春知觉着,是齐疆托观音来怨她来的。

    白舞狮随着鼓点和音乐变换着脚步,一步几抖瑟,递出恭敬的悲伤。

    众人哭嚎,祝春知也得以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地哭上一场。

    齐疆,你还会念着我吗?

    齐疆,死之前,你在想着什么呢?

    /

    晚上是临熙盛大的游神仪式。

    祝春知挤在人群当中茫然无措地走着,只是走着。

    涂了油彩的人,踩着高跷的人。

    一同追逐的人。

    她脱离出人流,躲在一个背风的地方凑着一根烟。

    几次都不能燃亮,又不可抑制地开了个咳嗽的头,然后便没了休止。

    人群的喧闹声里有她破碎的声音。

    绽放的烟火的微粒中有她爆炸的思绪。

    而无意义的虚空中也寄托着她的肉身。

    觉察到或许这就是生命的尽头时她不可说没有悔意,但或许后悔的是没能好好看一看齐疆的眼睛,以致现在连她的眸光也遗忘掉。

    在西州的谌歲给她打来电话。

    那只冒牌的小狗终究还是死了,它已老到不能奔跑,不能承载一个年轻的新生的希望。

    嘎嘎依旧不知去向。

    但祝春知想:她或许是嘎嘎。

    电话那端谌歲絮絮说着,被祝春知打断:槿合街齐疆房间里的抽屉放着我的一封信,和一个小狗钥匙扣搁在一起。

    另外,替我对宋明趟说声对不起。

    祝春知在书信交代了自己死后的归处。

    那封信被她改过一次,第一次书写日期是在遇见齐疆前。

    书信的内容是:

    【我死后,不要让我再有来生。意识无法泯灭,但躯体可以毁灭。

    骨灰洒在东湖、龙跃湖、西萃湖、前湖四处。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替我去看一看我小姨,在她墓前添束花,她喜欢洋甘菊。

    还有,谌歲呀,希望你不再为过去所累,幸福快乐这一生。】

    如今这封遗书的内容有变更。

    她说:

    【我死后,请让我有来生。

    骨灰葬在城东,和齐疆在一起。

    我会赎我的路,栽种黄泉两岸的花。

    或许她会看见花而不见我,但那就是我要的终章。

    她死后,再没有人为我藏一支春天。广阔的疆域降起了苦雨,没日没夜,浇灼我心。

    但我也心愿来世遇见她。】

    /

    游神的这晚祝春知身边有人撞倒了她,向她说的什么在她听来都模模糊糊。

    只听见一道清晰的询问自夜空深处来,说:你是什么?

    祝春知涕笑着答:一只小鸭子。

    嘎嘎。

    她笑着倒下去,手腕上戴的银镯同夜雨和肢体一般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