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春天周予都在与钟琴怄气。
家中总是弥漫淡淡火药味,她是不与阿妈吵架的,不是能够引爆战火的人,阿妈本来也从不骂她,但她有自己的抗议方式,每当阿妈与阿爸或是乡下阿嫲有了口头争端,她就毅然站在阿妈的对立面,轻描淡写补上几“刀”。以前常有的母女同在书房静坐读书的时间再也没有了,每逢周末,周予将自己关在房间,母女关系陷入16年来前所未有的僵局。
钟琴当然有所察觉,但只是平淡以待,母女两个各自孤高,又可说是如出一辙。
外婆在体检缴费单上签下自己名字,许容芝,她惯常写草书,洒脱间有其锋芒。“不去你妈办公室打声招呼?”
周予陪在一旁。“……不知她在不在。”
做完检查,祖孙携手走出医院,指标一切良好,了却每年一度例行公事。外婆口吻揶揄:“听说最近有人为了小同学生亲妈的气?”
“听谁说?”
“我女儿咯。”
“你女儿是慈禧,假听政,真专权。”
外婆被她一板一眼的譬喻逗笑,“人总不只有一个社会身份,有些人呢,做得了好医生,做不了好妈妈。”
周予不应,外婆知她心思。“你看,我说她不是好妈妈,你又要不高兴。也是咯,她是不是好妈妈,归你一人说了算。”
“那她是不是好女儿?这个归你说了算。”
“我不在意。社会要求所有女人都做好妈妈、好老婆,我看这要求纯属无理取闹,所以我对我女儿没有任何要求。”
周予不满外婆偏帮:“你只知溺爱。”
“我这个妈溺爱,你那个妈倒是不溺爱,你还不是一样有意见?听说为了斗倒你妈,还跟你奶奶沆瀣一气……”
“才没有。”周予忆起乡下阿嫲被剪成两半的送子符,“我妈跟我奶奶干嘛关系不好?”
“她俩关系好才奇怪吧?那不成了跨越物种的友谊了。”
“我是说,她们以前有什么过节?”
“陈年旧事,去问你妈。我对你奶奶印象最深是她的名字,我记得很好听的,一点也不像农村妇女,是叫……”外婆眯起眼睛思考,可怎样都想不起来了。
周予与容芝外婆分道,市中学生女子排球总决赛在午后进行。她一到场就被纪添添扯到观众席中央,强行佩戴啦啦队头带,蓝颜色,代表跨海而来的南岛中学。岛中史无前例冲入决赛,到场支持的同学们着白色校服,在观众席汇成蓝白色的海,全是纪添添卖力宣传的结果。敌阵则是红黑配色的市第二中学,气势不遑多让,在对面观众席扬起“不败神话,卫冕冠军”的旗帜。
赢下这届,市二中就蝉联五冠,捍卫荣耀的遇上首次冲顶的,大战一触即发,哨声吹响,双方球员入场,隔网握手,李玥一脸肃穆,齐小奇与敌将交握,双方嘻嘻哈哈,像过电一样扭个没完,被各自队长狠狠剐了一眼。纪添添大叫:“岛中必胜!”就此掀起双方观众席的声势浪潮,周予凑到添添耳边说:“喊名字。”
添添马上意会,大叫:“李玥!加油!”
全体跟喊:“李玥!加油!”
添添又叫:“齐小奇!加油!”
全体跟喊:“齐小奇!加油!”
女孩们的名字响彻云霄,按照队伍次序,从头至尾,添添终于喊:“方泳柔!加油!”
全体跟喊:“方泳柔!加油!”
周予也说:“加油。”
泳柔回过头来,笑着挥手,不知是向她,还是向她们。
教育局领导站到球场中间发表讲话,怀中抱着一颗签了字的排球,添添摇晃周予尖叫:“快看!就是那个!国家女排签名的球!”
周予不解其珍贵:“怎么了?金子做的?”
添添撇下她,复又带领大家高喊岛中必胜,周予只顾着举相机给泳柔拍照,她毫无集体荣誉感,单只关心某人。
开赛哨响,气温攀升,夏意汹涌而来,市二中女孩们结成天罗地网,排山倒海般压迫,是从未有过的强敌,岛中节节败退,开局就是2-0,排球赛是五局三胜,再被下一城就是输,还是大剃光头的输法,李玥咬紧牙关,召开内部会议,女孩们环抱一圈,看着彼此汗涔涔红彤彤的脸,摆完战略,李玥终于说:“没关系,第二名也是赢。”
小奇咧嘴大笑:“那也不能让她们赢得太舒服。”
所有人笑起来,叠掌高呼。小奇说到做到,第三局开场,大力跳发破局,怪球打乱对方阵脚,连续两次发球得分,随后泳柔大发神威,几次刁钻救球,将灵活特性发挥到极致,岛中趁势而起,局面终于有所逆转,小奇说是岛上阿妈们帮忙拜的土地神搭船晚点,这才赶到,总之风势这东西玄妙,一吹起来就势不可挡,越赢越猛,也将胜负欲吹到了极致,第四局结束,2-2平,双方都杀红眼睛,将这场中学生比赛当作人生大战一样在打了。
第五盘是决胜局,决胜局短,不与其他局一样采取25分制,任一队获15分并领先对手2分就胜。她们此刻还不知比赛就是人生缩影,越往前走,拥有越多,越输不起,越无法回头,只知一往无前去,从此之后,都是一往无前去。
李玥说:“这辈子就这么一次。”
她们将手臂高举起来,拳头碰着拳头,纪添添见此情景感动大哭,拿周予的衣袖擦泪。周予只在看泳柔的胳膊上有好几处青乌,怀疑添添情感过剩。
决胜局开打,双方互咬,轮流得分,都是拼尽全力的打法,场面精彩堪比职业赛,球在场上来回,每次下落都吊住每一颗心,泳柔自觉从没有打得这么好过,在场所有人都是,临危之际激发潜能,心口野兽咆哮,球路在视野中如猎物清晰毕现,每次出击都是必杀。
比分很快攀到13-14,市二中拿到第一个赛点,然而很快错失,14平,14-15,又进赛点,岛中仍不放弃,撕咬出个16-15,赛点移位,市二中网前扣杀,再平,再是二中赛点。
如此一来一往,赛点不断在双方手中交替,分数直冲过30,打出极其恐怖局面,大厦将成之际,双方都再也输不起了,周予站在观众席上,已看得全身僵立,只有视线随球来回移动。
33-34,二中再次赛点。
球在两侧三次来回,每次都是凌厉狠急,齐小奇扣杀被截,方泳柔扑倒救球,没人有功夫去拉她,因为球未落地,她像豹子瞬间弹起,重新守住点位。
球再次来回,二中有人挂彩,拼尽全力精彩一救。
二中网前扣杀。岛中一传。一传点位不佳,球路偏斜了——
李玥飞身扑救,手臂直直伸去,划出最远弧线,多年后她还偶尔会想,到底触到没有?无数次回想令记忆生出多个不同版本,唯独刻骨铭心何谓“失之交臂”。
球重重砸地,仅此一次的高二的夏天,吹响了终局的哨。
泪水涌出来,胜利的,遗憾的。
周予察觉自己僵立太久的腿在发抖,察觉自己的脸上湿热,有全新的情感砸入她的心头,有那么一瞬间,方泳柔在混乱的球场上仰头与她对视,眼眸发亮,闪着泪光。
“遗憾”是如此写法,倒弥补了残缺。
*
祖先台上摆满供品,方细上前敬三支香,老大老三夫妻都在,光辉与冯秀也在,什么日子都不是,单只是求祖先保佑泳柔夺冠。这是这个家的温情时刻。老三最不当回事,捻起烟说:“赢了又怎样?又不高考加分。”香妹使劲瞪他:“赢了就欢喜!我要我女儿欢喜。”
阿忠笑嘻嘻敬香:“对,欢喜最大。阿爸阿妈保佑,我们阖家欢喜。”
方细斜睨光辉与阿秀情侣两个,阿秀小鸟依人,挽住光辉手臂像挂在他身上,光辉却一脸金蝉出壳,很快支使阿秀帮忙将供品摆至餐桌,抽身走了。
方细尾随,发现他躲到院子里楼梯下玩手机,短信发个不停。
“在干什么?”
他心虚,将手机塞进兜里,咕哝说:“工地有事。”
“我看是你心里有事。你想怎样?当初鬼哭狼嚎要定亲,又反悔?”方细一脚踢破。
他蹲在地上抓耳挠腮,脑袋涨红,募地站起:“姑,我觉得我这次是遇到真爱。”
“什么真爱?你爱谁?谁爱你?”
方光辉竟泪光闪闪了,他抓住她手臂:“这次是真的,跟这次比,以前都是一时冲动,姑,怎么办?婚我不想结了,真爱一生只有一次……”
方细猛地挥开他的手。“你在演什么偶像剧?”
他站起身来,犟着一对凸目珠,自以为深情地沉声说:“总之,我不能错过虞老师。”
他跑走了,飞跑出了门。
方细气得目瞪口呆,太滑稽了,怎有人将这么滑稽的爱当回事?
一转头,当回事的人就站在楼梯上阴影处。
冯秀眼神发痴,看她半晌,颤声问:“虞老师,是不是和你一起住,很漂亮的那个虞老师?”
*
泳柔与周予在街上一前一后地走。
球队女孩们已抱在一起哭过一遭,晚些还有颁奖仪式,泳柔洗了脸,遇见周予在洗手间外等她,两人默契地暂时离开,在周边散散心情。
泳柔还未哭够,走着走着就淌泪,可她不说自己伤心,只说:“怎么办呀?阿玥伤心死了!”
周予只知道递上纸巾,跟着问:“怎么办?”
泳柔又哭:“要是我来接最后那个球就好了,我失手就失手了,阿玥那个性格,一定懊恼死!”
“……”
“我们拿不到冯坤签名的球了。添添之前还说,要买一个新柜子,把球摆在社团办公室。”
“冯坤签名有什么用?”
泳柔气周予不解风情:“那是精神力量!”
她们走过赛场附近的体育用品店,周予停住脚步,买了一颗最贵的排球。“这个给你。”
“这个没有国家女排签名,我不要!”泳柔赌气地把球塞回周予怀里。
“要不你签个名,我看也一样。”周予又买了一支防水油性笔。
“哪里一样?我能跟国家队比?”
周予答:“对我来说一样。”
泳柔似有所触动,拿手掌抹掉脸上挂着的泪,接笔在球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方泳柔。她凝视自己的名字许久,忽然从周予怀中抢走排球,一路跑回大家集结的休息室,将球和笔重重搁在桌面上。
“签名!”
小奇第一个明白她的意思。小奇的泪也带着笑,她将泪水一抹,大笔一挥签就。热烈情绪马上传染,女孩们不论哭得多惨,都围上来,郑重其事签下自己的名字,仿佛名字珍贵,与响彻国际的名字们并无高低分别。
球很快要被签满了,独独剩下一个空位,小奇一把将球砸进李玥怀里:“喏!最中间的位置留给你!”
李玥一直懊恼自责,憋了泪水许久,被球这么一砸,嚎啕着开了腔:“球是圆的!哪来的最中间!”她大哭着签下名,女孩们围拢过去,将队长抱着搂着牵着靠着,又是哭成一团。
于是,颁奖典礼上出现了两颗签字的排球,李玥将冒牌的那颗紧紧捧在胸前,上面签着球队所有女孩的名字:李玥、齐小奇、方泳柔、纪添添……
她们的名字全都平实,实际上,冯坤、周苏红的名字也并不华丽,使名字闪耀的不是名字本身,而是人生战场上从未放弃的热忱。
后来,这颗排球摆进了添添新买的奖杯柜,连同她们闪耀的名字一起陈列在排球社的办公室,作为她们人生最初的军令状,起笔了她们各自的征程。
在泳柔心中,这比写在族谱上的名字强过千百倍了。
球队解散,相约回校再见,周予带泳柔去桥北市场,已电话里约了到心田家水族店去看鱼。周予心想,这样总可以转换心情。她们走过拥挤的街巷,忽然,泳柔扯住周予手臂,往侧旁拉了一步,两个人避入沿街立柱。
“怎么了?”周予问。
泳柔示意周予往前方望去。
周予总算在人群中看见熟悉身影,是小朱阿姨,她正在买菜,奇的是她身边有个中年男人,两人亲热地依偎着,手拖在一起。
泳柔吓得挤眉瞪眼,舌头都大了:“那个男的!”
“谁啊?”周予再探出去偷看。
“你见过的!”泳柔搡她。
“啊?”
“你忘了?高二开学那天,在你们宿舍!”
周予困惑地看着泳柔。
泳柔哑着嗓子说:“那是添添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