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二更)

    四月二十六, 烟树连城,槐蕊半黄。

    谢见君头顶双翅乌纱帽,一袭赤色御赐状元袍, 手执槐木笏板, 簪花披锦, 由两名黑衣皂隶为其牵马, 自正门出宫, 跨马游街, 榜眼陆伯言和探花郎季宴礼紧跟其后,其余进士从偏门出。

    鼓乐前导,伞盖旌旗,仆从手举“进士及第”的牌匾,簇拥载道, 所过之处,观者如云。

    未曾婚配的姑娘小哥儿, 或卷帘观望, 或登楼远眺, 只待三甲行经此处时, 即向自己中意之人,抛香囊扔手帕,适逢有接到的进士,便可大着胆子向其求亲。

    前些年, 有一娇俏女子抛出的香囊,恰恰被当朝探花郎接了去,二人自此成就了一段佳缘。

    “瞧瞧, 今朝新科状元好生俊俏呐”,人群中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 众人的眸光乍然被眼前的状元郎勾了去。

    只瞧着紧跟着奏乐仪仗队出来的谢见君,身骑银鞍白马,肩背生得清瘦挺拔,眉眼温润,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浅浅一笑,便引得玲珑香囊和精巧的手帕,自高处扑簌簌地砸落下来。

    他微微侧身,将其不动声色地都躲了过去,唯独走过一间茶馆前时,他刻意放缓了步子,望向茶馆二楼的眸底,噙满了温柔的笑意,而后身子先前一探,接住了一处飞下来的香囊。

    “云胡,阿兄接住了!快看,阿兄接住了!”,茶馆二楼的包厢里,满崽扯住云胡的衣袖,兴冲冲地叫嚷起来。

    眼见着探究的眸光频频往这边相望,云胡忙拉着满崽蹲下身子,等到再起来时,谢见君已然从茶馆前过去了。

    众人惊诧状元郎竟会主动接香囊,怕是想要借游街的机会,同心仪的姑娘哥儿,再续一段姻缘佳话,可着人细一打听才知,那抛香囊之人,原就是俊秀状元郎,打年少时便相扶相伴的夫郎,登时便歇了心思,转而又瞧上了其后的榜眼陆伯言和探花季宴礼,直呼今朝圣上钦点的前三甲皆是一表人才,貌美之姿。

    尤其是季宴礼,他身为探花郎,临出宫时,耳侧被李公公别了一朵娇嫩的杏花,人本就雅致,如今看起来愈发面如冠玉,抛落的香囊手帕几乎要将他淹没,更有胆大的姑娘,扬声问他是否婚配,直闹得他臊红了脸,催着皂隶快些走。

    回过神来,他自觉自己怕是又被谢见君坑了,这家伙在大庭广众之下接云胡的香囊,意为名花有主,可把他和那榜眼都害惨了。

    晚些,御书房中。

    崇文帝将手里批红的奏折递与身后的李公公,顺口问道,“今日新科游街可是还热闹?”。

    “回禀陛下,热闹得很呢,整条长林街万人空巷,只咱们状元郎早早接了他夫郎抛来的香囊以示情有所归,榜眼和探花郎,都被香囊簪花砸得走不动路…”,李公公细声细气地谄媚笑道。

    听此,崇文帝脸上难得见了几分笑意,“这谢家小子倒是有点意思,我听说乡试榜下捉婿时,他拉着他夫郎跑得飞快?”。

    “可不是呢,俩人自年少时结合,纵然那结巴小哥儿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咱们状元郎照样把他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呢…”,李公公小心揣摩圣意,挑拣着有意思的事儿说与崇文帝。

    “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

    崇文帝低喃了一声,而后拿起案桌上三甲的策问,指着谢见君的文章,同李公公娓娓道,“瞧瞧这状元郎的文章,行文工整稳健,论述精道,倒是什么都敢说!”。

    李公公哪里敢接崇文帝的话,干巴巴地凑上来瞧了两眼,“奴才斗胆,想问问圣上!”。

    崇文帝斜睨了他一眼,“你是想知道殿试那日,我分明已然不悦,缘何还是将状元给了那竖子?”。

    李公公骤然一怔,身后蔓起凉意。

    “小小年纪有如此抱负甚好,但树大招风,容易着人眼红,不罚他在殿前跪一跪,恐怕人刚走出宫门,便被那些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至于朕为何钦定他为状元郎?守成啊,如今的朝堂已是腐朽之木,熹和需要他这般胸有沟壑的少年郎…”。

    “陛下英明!”,李公公连忙跪地恭维道,岑岑冷汗,顺着额前砸落在地上。

    “你以为朕不知道朕身边的这些大臣都在想什么吗?他们在这繁华的皇城呆惯了,已然是居安忘危,倒是忘了为官者,应知稼穑之艰难,体恤征戍之劳苦,这一点,我瞧着谢见君就做得很好,至少他敢跟朕说真话…”,崇文帝吐出长长地一声叹息。

    片刻,他招招手,示意李公公起来,“你瞧,这季东林成日里都是一副惶恐卑微之态,这做儿子的,文章却写的豪放不羁,抱负非凡…”。

    李公公摸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不敢再搭圣上的话。

    崇文帝似是也不在意,“这季宴礼和谢见君是谁门下的弟子?”。

    “回禀陛下的话,咱们这状元郎和探花郎都是吏部尚书是师文宣的座下弟子。”。

    崇文帝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师文宣这是给朕打磨了两块璞玉呢…”,他忽而话锋一转,“我听说太子近日往尚书府跑得很是勤快?”。

    不提谢见君的话茬,李公公蓦然松了口气,语气也跟着轻松起来,“自您上次提点后,太子殿下便常去吏部尚书大人的府上交流学问呢…”

    崇文帝轻叹一口气,“这孩子虽然在政事上愚钝了些,但胜在宅心仁厚,爱民恤物,让他多跟着师文宣学学如何处理政务和敬忠除佞,也是好的,朕老了,太子也该长大了。”。

    李公公心里咯噔一下,绕过案桌前跪下,“陛下,这江山社稷都系于陛下一身,还望您保重龙体,福泽千秋!”。

    “老东西,就数你嘴甜…”,崇文帝轻咳两声,执起一旁的茶盏,浅斟了一口,“明日便是琼林宴了吧?”。

    “是呢!”李公公忙不迭起身,上前帮着崇文帝顺了顺气,笑得愈发谄媚,“礼部早已经都安排好了,就等着明日陛下亲临赐宴!”

    第92章

    琼林宴, 乃是圣上为殿试后新科进士庆祝的宴会,因在皇城花园琼林苑宴请而得名。

    谢见君起早便拉上季宴礼往皇城中去,与殿试前入宫不同, 这次, 他二人由内廷宦官引着往琼林苑走时, 过往的内廷中人皆躬身行礼, 尽管还没有得圣上授官, 但三甲入仕已是定局,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约摸着走了两刻钟,远远得见气派恢宏,高数十丈的横观层楼。

    谢见君禁不住低呼一声,早听说琼林苑锦丽辉煌,如今得见牙道两侧皆为长松古柏, 百花点缀,其中亭榭交叠, 数园纵深, 连他们脚下走的路, 都是锦石缠道, 极尽华丽奢靡。

    “都说国库空虚,园子却修得这般金碧辉映,啧啧”,季宴礼凑到他耳边, 小声地道出了自己一路望过来的心里话。

    眼见着耳尖的宦官转过头来,谢见君忙扯扯他的衣袖,皮笑肉不笑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 “你是想回去被先生骂吗?”。

    季宴礼瘪瘪嘴,“怕是不用等回去, 一会儿先生就会知道了,也不晓得会不会给我这个新科探花郎留点面子”,他跟在师文宣身边的时间,比谢见君要多上一些,深知师文宣发起火来,那可有够骇人,今日琼林宴,圣上以及满朝群臣都得参加,先生在宫中耳目众多,恐怕等不及散宴回去,这话就能传到他那里去了。

    “那你还不赶紧闭嘴”,要不是还顾忌着宫中礼仪,谢见君几乎要上手捂住他的嘴了。

    二人一路插科打诨,等到了琼林苑,又是一刻钟过去了。

    苑中雅乐阵阵,丝竹渺渺。

    读卷官,收卷官等诸多殿试官员,以及前来赴宴的群臣都已入座。

    “状元郎,您往这边请…”,内廷太监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引他入单席,季宴礼则被带去与榜眼陆伯言共席,至于其他进士是四人一席。

    谢见君拱手写过引路太监。

    “哎呦,状元郎,使不得使不得,您这是要折煞老奴!”,太监肩背弓得更深,笑得一脸褶子,“状元郎,您先行歇息片刻,待圣上亲临,还须得携众进士行叩拜之礼…”。

    这内廷太监小喜子是被李公公特地派来谢见君跟前伺候,现下掐着嗓子同他细细嘱咐着宴开礼节。

    谢见君大致往心里记了记,怕自己有遗漏的地方,还跟小喜子来回又确认了一番。

    “状元郎不必紧张,等会儿会有专门的礼部官员过来,带您一道儿行礼…”,小喜子忙低声安抚道,转而退至身后,微微弓背,垂下眼眸。

    稍等了片刻,群臣都已经陆陆续续入座。

    李公公细长的声音遥遥传来,众大人连同进士们纷纷起座跪地,恭迎圣上。

    崇文帝今日着一身白怡服,不似殿试时那般威严肃穆,倒是生出了几分平易近人,但即便再怎么温和,与生俱来的龙威仍是压得谢见君抬不起头来,只跟着身侧小喜子的提醒,一步步行礼。

    “众爱卿都平身吧,今日乃是给新科进士庆贺的喜宴,不须得这些繁文缛节…”,崇文帝缓缓穿行过叩拜的群臣,入高座。

    “谢陛下…”,臣子们齐声叩谢隆恩,由身侧侍奉的公公们扶起,回座。

    开宴前,崇文帝先行赋诗一首,赐给新科进士,以此勉励进士们砥砺清节,官清法正。

    初入朝堂的“天子门生”们感念圣上隆恩深重,一时感激涕零,齐齐叩谢皇恩浩荡。

    赐诗后,便是簪花。

    所谓这簪花,也叫幞头戴花,只听着圣上一声令下,太监们鱼贯而入,呈上早起时在御花园采摘,又经仔细挑选过的百花,赐予进士们。

    谢见君猛吸一口气,昨日打马游街时,他还调笑季宴礼身为探花郎须得头簪杏花,谁成想,自个儿也没逃得过去。

    “状元郎,该簪花了”,小喜子当是以为他不知其礼节,压低尖细的嗓音,提点道,“只肖的别至耳后即可。”。

    谢见君浅应了一声,接过银盘中姹紫嫣红的杜鹃花,颤颤地簪在耳朵上,只觉得现下的自己,怕是同说亲牵线的媒婆没什么两样。

    紧接着一众进士皆纷纷头簪鲜花,那场面看上去,蔚为壮观,瞧着别提有多喜庆了。

    好不容易熬到谢表。

    群臣以及进士们齐齐面向圣上,叩谢皇恩,致歌功颂德之言,其谢表,原是应由文章最为出众的状元郎所书写,但这活儿却落在了榜眼陆伯言身上,毕竟是出自簪缨世家,自小有夫子教导礼仪,识大体知分寸,总好过寒门出身的谢见君,在书写谢表时,一如殿试那日,说出些惊天地泣鬼神的颂词,拂了圣上的雅兴。

    谢表后,琼林宴开宴,内廷太监们陆陆续续地送来各类珍馐,林林总总共计四十余品,皆是寻常百姓不曾见过的奇珍异味,极天厨之馔,令人目不暇接。

    崇文帝赐酒三甲,而后便先行离开了琼林苑。他年事已高,精神头不济,已是许久都不曾参加这样的宴席了。

    ————

    圣上一走,琼林宴这才真正热闹起来。

    谢见君打眼看着面前这翡翠蒸锅里,丰腴珍贵的驼峰炙,手执筷子浅尝了一口,驼峰肉炙烤得鲜嫩干香,不闻腥腻,一瞧就是费了心思。

    但等不及他再尝尝别的,一波又一波的新科进士前来敬酒,他不得不起身相迎,三两盏下肚,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苦于自己酒量浅薄,且来人都推脱不得,正进退两难之时,秦师爷蓦然出现,婉转地替他挡了酒,众人一见这人是跟着吏部尚书前来赴宴的随从,想来定是其心腹,便纷纷借故离开。

    秦师爷上前托住身子都有些踉跄的谢见君,招来小喜子递上一盏温热的解酒汤,“小谢状元,您先醒醒酒,大人正请您过去一趟呢。”。

    谢见君接过解酒汤一饮而尽,待神思稍稍清醒些,才整了整衣襟,跟在他身后,往师文宣所坐之处去。

    只人刚到,就见季宴礼也被小厮两面搀扶着送了过来,瞧着醉眼朦胧,酒酣耳热。

    他可被逮着灌了不少,除此回敬那些登科进士,还要应对知晓他是礼部尚书季东林之子,意图攀附的低品阶官员,以及看在探花郎的身份上,欲要结亲的达官贵族。

    这一来二往,推杯换盏,就醉成了这幅模样,秦师爷三盏解酒汤灌下去,他兀自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谢见君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眼睛连眨都不眨。

    师文宣无法,招招手,“见君,你先随我过来,让这小子在这儿休息一会儿”。他原是想在京中旧友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两位学生,满朝文武,论谁家门下的弟子,也赶不及这般争气,能同时出一位状元和一位探花郎。

    眼下听着众人连连恭维,他这脸颊上满是笑意,顺势就将谢见君推至面前,同好友们细细介绍起来,骄傲之意溢于言表。

    谢见君晓得师文宣此举,是想带他结交朝中重臣以及显赫贵族,好为将来攀蟾折桂的青云路拓展开人脉,故而没得辜负师长的栽培之心,即便是不胜酒力,也强撑着与其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兴起之时,新进士们还结伴到慈恩寺内大雁塔下,题下了自己的名字,有兴致者当即便赋诗一首,此呼彼应,好不热闹。

    散宴后,谢见君被秦师爷搀扶上了马车。

    两日后,众进士入宫授官。

    新科进士多为翰林官职,一甲状元谢见君受封为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职,榜眼陆伯言以及探花季宴礼则为正七品编修,这入翰林便算是踏进了内阁一条腿,虽官职不高,但经年累月的经验积累下来,可为内阁铺路。

    二三甲进士可选为庶吉士,或授给事中、主事、中书舍人、行人、太常博士、国子博士等官,或授地方府推官、府同知、县令、县丞等官。

    授官后,到真正上任,又得要再等上数月,其间可回在乡省亲,亦可以外出踏青。

    季东林原是要带季宴礼,回老家祭拜先辈,修缮祖坟,想当年,他也不过就是个二甲进士,如今自己这好大儿却一举拿下了一甲探花之位,这些时日,打听婚配之事的官员们几乎要踏平了尚书府。

    可谁知,这府上门还没进去,季宴礼却先行带着季子彧连夜启程,回了衢州,什么尚书之子,全都抛之脑后,他只想告慰娘亲的在天之灵。

    谢见君亦是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带云胡和满崽出去转转,然后再回一趟福水村,这些年忙着准备科举考试,一直不得闲空,现下可算能放松一二了。

    之所以最后落地的点儿放在福水村,一来,他想回去感谢许褚当年的知遇之恩,若无他当年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和近三年的教导,自己的科举之路定不会这般顺遂,二是,他打算带着满崽,再回去祭拜一下芸娘和谢三,这次之后,至少是致仕前,恐不会再回去福水村了。

    第93章 (一更)

    他们自来了上京, 落脚在这一进院的小宅子里,已有近三个月,当初刚搬进来那会儿, 云胡也曾豪言壮阔地规划过这处院落, 却因着谢见君一直忙于准备会试和殿试, 自己又忙忙活活地照顾他, 这院子自清扫过几次后, 便一直荒废着。

    好在正是因为如此, 决计要回福水村一趟时,云胡也不过收拾一些随身要带的衣物,并无什么挂心的禽畜需要托付,更没得像从府城离开那般顾前顾后。

    谢见君给现下已然不知跑至哪儿的季宴礼传书一封,央他去衢州学府拜谢李夫子和山长时, 帮着给自己也带一份像样的谢师礼。他此番回福水村的路线,并不经过府城, 自然也没得机会走这一趟了。

    该交代的事儿都交代清楚, 最后一件事儿, 便是给满崽请假了。

    谢见君特意备了一份厚礼, 琢磨着带上满崽,去寻那学斋里的张夫子。

    先前准备考试,起早,要么是云胡送小崽子来书院, 要么是跟着季府送季子彧的马车,他已是有些时候没有过问满崽的课业了,想着正好趁着这个时候, 前来找张夫子聊聊。

    满崽得知谢见君要去书院,提前一日便紧张得掌心直冒汗, 入夜前还磕磕绊绊地找上他家阿兄,故作体贴道,“阿兄,明日、明日还是让云胡陪我去吧、夫子同他相熟、请、请假一事定不会为难云胡”。

    谢见君瞧着小家伙紧咬着下唇,眼神飘忽不定,如何都不敢同自己对视,转头又看小夫郎一脸心虚模样,随即便摆出一副慈祥的面容,温声笑道,“这点小事儿不用麻烦云胡,只是请事假而已,你夫子也不会为难我。”。

    满崽见劝说不动,转日“视死如归”地跟在他家阿兄身后入了书院。

    经门童通报后,山长特意将谢见君请至雅室,命小厮沏上一壶热茶,先行同他寒暄了一二,而后张夫子姗姗来迟。

    谢见君起身拱了拱手,问起满崽在书院里读书的情况。

    张夫子回礼,抿了抿嘴,似是有难言之隐,他抬眸看向躲在案桌后的满崽,见小家伙双手合十,一个劲儿地冲自己做祈求状,方才略一斟酌道,“书淮才气出众,偏又生得聪慧伶俐,课业上不曾懈怠,骑射也深得夫子赞誉,如此看来,他日定是能成就一番大事。”

    这话说的隐晦,但谢见君还是能听得出来,当即稍带歉意道,“幼弟顽皮,有劳夫子费心了”。

    “谢大人客气,老夫身为书院夫子,教授学生知识乃是分内之事,谈不上费心,望书淮在外这段时日,务必要时刻勉励自己,切莫将功课抛之脑后”。

    得张夫子一番教诲,满崽重重点头,直说自己铭记于心,转头就在云胡收拾远行要带的行李时,偷摸地将书本都拿了出来,藏到了枕头下面。

    正经人出去玩,谁还惦记着读书呐!

    谢见君一时不查,让小满崽钻了空子去,等到将诸多事宜都安排好,又从商行租赁了马车,临着出城前,他带两小只去了趟醉仙楼。

    早听闻醉仙楼的“拨霞供”乃是一绝,曾有人盛赞为“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其实不然,放在后世叫“涮兔肉火锅”。

    他自觉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但在现下却是时兴得很。

    偶然听云胡提起过,他便入了心,这不三人就摸了过来。

    先前,师文宣曾在这儿给他接风洗尘 ,加之前些日子罗衫加身,打马游街时,亦经过了醉仙楼。

    前脚刚到门口,掌柜的便满脸堆笑地迎出门来,“状元郎肯赏脸带家里人过来,小店实在是蓬荜生辉呐!”。

    得知谢见君要尝尝那拔霞供,立时亲自引他三人入二楼包厢,嘱咐小厮好生伺候,切莫怠慢。

    架着火锅的风炉很快被端了上来,一同送来的,还有掌柜的特送的甜品和几盏脆口的凉菜,以及各式齐全的蘸料。

    “谢大人,您稍安片刻,待水滚开了,便可烫肉了。”,得掌柜仔细挑选,又细心嘱咐过的可靠小厮,在一旁躬身解释道。

    “忙去吧,不用在这儿伺候…”,谢见君莞尔推脱。

    待小厮得了示意,将包厢门重新掩好后。

    他听着身侧拘谨得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的云胡,终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头缓缓舒展开来。

    他拿过小夫郎的手,团在掌心里揉捏了一番,“饿不饿?”。

    云胡下意识摇头,目光却直勾勾地打量着奇形怪状的风炉,显然是对这记拨霞供兴致满满。

    约摸着一刻钟的功夫,锅中热汤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奶白云雾裹挟着素汤底的鲜香,飘飘然溢满了整间屋子。

    涮烫的兔肉经酒、酱和椒料渍过,片片轻薄剔透,谢见君夹起一片,在素汤里滚过几遭便卷了边,粉嫩鲜亮的肉片沾上特调的酱汁,他微微吹凉后,递到云胡嘴边,“来尝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小夫郎被烫得斯哈斯哈倒吸两口凉气,刚咽下去,登时眼前一亮,“好吃!”。

    “这薄肉片,不须得烫太久,在滚汤里面,来回这么摆动上几下,只待变了颜色便可夹出来了”,他一面给云胡涮肉,一面谆谆教着手执筷子,正跃跃欲试的满崽。

    提醒两只小馋猫,要小心这热得同烙铁一般的锅沿儿后,他自己也坐下,细细品尝起这“拨霞供”,涮熟的兔肉,裹上一层浓稠的特调麻酱汁,往嘴里一嗦,丰腴的肉香,伙同麻汁的细腻在舌尖散开,满口生香。

    三人都吃了不少,尝过了油浸浸的兔肉,爽口的青绿又成了香饽饽,谢见君将青菜连带着冻豆腐一并下入素汤中。

    青绿入口清甜,虽有些寡淡但不失香醇,吸饱了汤汁的冻豆腐,软软弹弹的,一咬开,汁水从缝隙间争先恐后地溢出,要猛吸一口,才不至于染了衣裳。

    云胡撑得直打饱嗝,风炉的热气将他的脸颊烘烤得红扑扑的,宛若窗棂外含苞待放的娇嫩春桃,他背靠在椅子上,微眯了眯眼,难得生出了几分惬意。

    谢见君将方才小厮送来的甜品推至他面前,顺手抹去了他嘴角上沾的酱汁,“可是吃累了?”。

    云胡忙摇摇头,“不、不累、就、就是忽而觉得、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真满足、”。

    “那自然是好的,我以前在福水村的时候,都没有听说过这拨霞供阿兄,咱们以后还能常来吗?我能带子彧一起来吗?”,脸上糊成小花猫的满崽不明所以地接了话茬去。

    “等咱们从福水村回来,便叫上宴礼和子彧一道儿再来”,谢见君笑着回应道,转而微微歪头看向云胡,他知道云胡说的好日子,并非只是满崽这所谓的有吃有喝,但他乐于哄自己乖乖软软的小夫郎,“有你在身边,便是先前吃糠咽菜的日子,我也觉得甚好。”。

    “我觉得不好,我不想吃番薯叶子烙的饼,咬不动还拉嗓子眼”,满崽瘪瘪嘴,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二人之间的温情和旖旎。

    谢见君宽厚的掌心覆在他脑袋上,没好气道,“有你什么事儿?去把小厮叫起来结账!”。

    话音刚落,掌柜的似是一直透过门缝儿,注意着这边的情况,登时谄笑着叩门而入,“谢大人,不知小店可有此殊荣,能请状元郎给小店这记拨霞供题一幅字?”。

    谢见君神色一怔,想来题字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大抵是掌柜的想借他这状元名头,再给醉仙楼招揽一波生意,一如后世的状元席,状元楼,取个噱头罢了。

    他接过小厮早先备好的毛笔,洋洋洒洒地在纸上提了几笔,又得了这掌柜好一通的奉承,直言道这顿饭由醉仙楼出面请了。

    但谢见君离开前,还是留下了饭钱,只是简单一顿便饭而已,没得去承这情分。

    ——

    第二日,天将蒙蒙亮,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出了城门。

    一连走了数日,等到了四方镇时,已是五月中旬,谢见君本打算悄默声地离开,不惊动旁人,可这县令大人也不知从何处得来了消息,早早地就等在了城门口,不由分说地拉上人就进了城,非要打着接风洗尘的名头,给谢见君摆宴,庆贺他一举高中登科状元。

    四方镇往前数百年,都不曾出过这样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这新上任的县令大人自然不肯放过这拉近乎攀关系的大好时机,当下就将他们一家人安排进城里最好的客栈,定的都是上等的房间。

    谢见君见推脱不过,只得答应在城中留宿一日,想着既然来了这四方镇,正巧得空去拜见赵岭,还有卢笙和宋然,乡试一别,可真是有日子未见了。

    晚些,县令大人连同四方镇几家富商,一道儿在会宾楼摆宴。

    入朝为官,便是少不得要参加这样的应酬,谢见君在客栈落了落脚,梳洗一番后前去赴宴。

    酒过三巡,一富商朝着包厢门外拍了拍手,丝竹雅乐声起,几个娇柔的小哥儿扭着细腰鱼贯而入,进门就直冲着谢见君跟前去,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谢大人,小的知道您一路从上京过来舟车劳顿,一点心意,给您解解乏,若是谁的伺候活儿能得您青眼,尽管带走便是”说着,富商冲小哥儿们使了个眼色。他提前打听了谢见君的喜好,晓得他家中内子就是小哥儿,就精心挑选了几人,想要投其所好。

    谁知谢见君猛地站起身来,后退两步,慌忙躲开了如狼似虎扑上来的哥儿们,欠身道,“晚生谢过您的好意,只家中内子管得严,又设有宵禁,实在是无福消受,晚回去一会儿,恐是连门都进不去,故此,晚生就先行告别了”,话了,他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留下县令和一众人面面相觑。

    片刻,富商往地上啐了一口,嗤笑道,“装什么假清高!不识好歹!”,他招招手,一身娇腰柔的哥儿顺势跌坐在他怀中,眨眼间就哄得他满面红光。

    县令大人老神在在地举杯,自饮自酌,心里暗道这商户当真是蠢笨,怕是没能瞧见那谢大人脸上的厌恶神色,拍马屁,都拍到马蹄子上了。

    已经离席的谢见君自然没瞧见商户人前恭维人后鄙夷的两幅面孔,他打从会宾楼出来,一路都在抖擞身上沾染的脂粉味儿,一直到回了客栈叩开屋门,这股子熏得人头昏脑涨的香味,还不见半分消减。

    云胡皱了皱眉,一语不发,也不往他跟前凑,只身从包袱里翻找出干净的衣裳,一只手捂紧鼻子,一只手捏住衣角边缘,离着一丈远,就将衣服扔给了他。

    谢见君自是瞧出了他的嫌弃,一时起了想逗逗他的心思,便不管不顾地小夫郎身上扑,

    “云胡,为夫当真是没有招惹过外面的莺莺燕燕,不信你亲自检查检查?”

    第94章

    二人你追我逃, 闹腾了小半宿才歇下。

    转日起早,新县令便登门而来。

    “谢大人,昨日那事儿, 属实是那富商一意孤行, 得罪了您老人家, 下官当真是一点都不知情呐下官若是知道会有这一出, 如何也不会让他来给您添堵您可一定要相信下官的为人呐”。

    单单这点小事儿, 他拉着谢见君, 翻来覆去地絮叨了好几遍,直念叨得旁听的云胡都头晕脑胀,借故要喊满崽起床,躲了出去。

    小满崽还酣睡着,昨日他早早就回了自己房间, 夜半时分还躲在屋里掌灯看画本。此番出京,蒙学书册一样儿没带, 倒是偷摸塞了好几本从季子彧那儿拿来的画本, 画本中各路英雄智斗妖魔鬼怪, 可比说书先生讲的得情情爱爱有意思多了, 他一直看到天将亮未亮时,才歇下,这会儿被云胡从床上扯起来,捂着嘴哈欠连天。

    “不、不能赖床了、一会儿县令大人走了、咱们、咱们就下楼吃早饭”, 云胡拿过搭在床头上的衣裳,绉平整后往小家伙身上套。

    “那个叔伯怎么又来了?我不喜欢他,阿兄也不喜欢他, 昨日他来拦我们时,阿兄都皱眉了”, 满崽撇撇嘴嘟囔道。

    “没办法,你阿兄正被他缠得紧呢”,云胡跟着抱怨了一句,忽而脑袋里灵光一现,他将满崽拉到身前,凑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叮嘱了几句话。

    小家伙比了个“懂了”的手势,埋头提上鞋,蹬蹬蹬地小跑出了屋子。

    谢见君正想法子脱身,他实在受不了这新县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他说些有的没的,就为了想从昨日宴席上的事儿,把自个儿摘出去。

    冷不丁屋门被大力推开,满崽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走进来,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脖颈,仿若八爪章鱼似的,扒在他身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哼唧道,“阿兄,我想嘘嘘”。

    “云胡呢?让云胡陪你去?”,谢见君伸手将人搂紧,温声问道。

    就见满崽毛茸茸的脑袋抵在他的颈窝处,似是没睡醒一般,闹着小性子,“不要云胡,我要阿兄陪阿兄陪我去嘘嘘”,一面说着,一面还可这劲儿地蹦跶,似是下一刻就要憋不住了。

    他无奈地轻抚了抚小家伙的后背,晓得是这磨人的起床气又上来了,便打算同圆桌对面的新县令致歉,自己先行带他去解溲。

    好在这位县令大人混迹官场多年,这点眼力见儿也还是有的,当即就起身,拱手行礼,“谢大人若是有要紧事儿,下官便不叨扰了。”。

    “幼弟顽劣,倒是让县令大人见笑了”,谢见君故作难为情道,心里却早乐开了花。

    送走新县令后,他扣紧门,回身瞧着满崽大喇喇地坐在圆桌前,双手捧着茶盏,咕咚咕咚地一阵猛灌,哪里还有刚才被憋急的模样。

    “你不是让我要陪你去嘘嘘吗?”,谢见君莞尔笑道。即便他再迟钝,也能瞧得出来,这小家伙特意跑进来闹这一通,无非就是想把他从县令的唠叨里解救出来。

    “阿兄真笨!”,满崽挤挤眼,眉梢飞出一抹小得意,细长的小腿耷拉在凳子上来回摇晃,“我可是帮了云胡一个大忙呢!云胡说,等会儿要给我买糖葫芦!”。

    正说着,不经念叨的云胡从门外探进身来,“可是走了?”。

    不等谢见君应声,满崽从凳子跳下去,一把扑进云胡怀中,仰着头兴冲冲道,“云胡,我完成任务了,你答应的糖葫芦不能食言!”。

    “去去去”,谢见君将他提溜到一旁,抬袖捏捏小夫郎脸颊上的嫩肉,毫不吝啬地开口称赞道,“我们云胡真聪明,连我都要佩服你了!若不是有你出的主意,我这会儿在琢磨要如何去应付那县令呢!”。

    被一通夸夸的小夫郎抿抿嘴,唇边勾起一抹羞意,“没、没什么,咱们快下楼吃饭吧、”,他嗫嚅着,推了推凑上来的谢见君,“别、别闹、满崽还在呢!”。

    “我可以不在!”,见惯了自家阿兄和云胡的亲昵,满崽懂事地捂住眼睛,从指缝中漏出一条细缝儿,偷摸瞧着。

    谢见君几乎要被这俩人逗笑,他晓得小夫郎脸皮儿薄的很,不经逗弄,只他稍稍贴近了些,便紧闭着眼,一副觉得不妥,但又不敢反抗的乖软模样。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他适时松口。

    只待云胡放松警惕,试探着睁开眼时,猝然唇边被什么温热的东西飞快擦过,谢见君得逞的黠笑映入眼帘,一抹滚热倏地飞到耳后,烫红了耳尖儿。

    “你、你、我、”,大抵是生气自己被骗了,小夫郎磕磕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片刻,落荒而逃。

    始作俑者扶着门框,朗声大笑。

    “阿兄真黏糊,也不知道云胡如何能受得了你!”,满崽见证了他家阿兄耍无赖的整个过程,翻了个白眼吐槽道,登时就招来脑袋上一记不轻不重的爆栗。

    ——

    吃过早饭后,脸颊还红着的云胡带着满崽去街上兑现糖葫芦的承诺,谢见君则备上厚礼,往赵府私塾去。

    不巧的是,赵岭前日带着一众学子们下地劳作去了,半月后才归。

    子墨正直换牙期,前门牙掉了两颗,说起话来漏风,谢见君半蹲在私塾门口,听这小子来回说道了好几遍,才勉强能听明白。

    无奈,他只得将拜师礼留下,托子墨先给赵岭带句话,计划着改日再登门拜访。

    没见着人,他也没多做逗留,唤车夫接上闲逛的云胡和满崽,马车哒哒往福水村去。

    第95章

    得知谢见君要回福水村祭拜, 早在他们入四方镇当日,县令便已然安排衙役,给里长谢礼传了消息。

    现下马车刚拐上进村的大路, 村口界碑处乌泱泱地站满了人。

    “哎呦, 回来了, 我们状元郎回来了!”, 耳尖的福生娘打老远, 便听着辘辘的马车行进的动静, 立时扬声吆喝起来。

    谢礼连连挥手,招呼昨个儿才将将组起来的“仪仗队”,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就连外村的人, 都得了消息,早早地摸了过来, 想瞧瞧这状元郎是个什么模样。

    马车缓缓地停在众人面前, 修剪得圆润修长的手指轻掀开车厢门帘, 谢见君探出半面, “礼叔?”。

    他忙不迭下马车,先行拱了拱手。

    “可算是把你们给盼回了,我们在这儿等了大半日呢”,谢礼托住谢见君的行礼, 一脸慈爱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只觉得眼前的人,比从福水村走时要消瘦了些, 许是读了这五六年的书,倒真有几分光风霁月书生郎的清贵模样。

    “让您久等了, 回来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谢见君娓娓解释道,“礼叔,您同家里人,可一切安好?”。

    “既是迎你回家,便多等一会儿也无碍你放心,我这一切安好”,谢礼拍拍他的肩头,眼底尽是欣慰,“满崽呢?还有云胡?没跟着你一起回来?”。

    话音刚落,谢见君回身探手,将云胡小心翼翼地扶下了马车,小夫郎身着月白云缎锦袍,发丝以银簪高高束起,颈间一抹青绿衬得人眉眼如画,那腕间玲珑剔透的白玉镯子更为扎眼,勾得一众人看直了眼儿。

    “看这富贵模样,还当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呢”,一婆子撇撇嘴,酸里酸气地阴阳道。

    “人家是状元夫郎,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可攀不上他”,另一婆子插嘴,当初芸娘张罗着给谢家小傻子娶亲时,不是没打过她家哥儿的主意,谁能预想到这傻子摇身一变,不仅成了当朝状元,还做上了大官,不然,她高低也得好好劝劝家里孩子,应了这门婚事,那现下跟着享清福的可就是自己了。

    有她这般想法的人家,尚不在少数,那些嫁得不如意的哥儿姑娘,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只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但见状元郎仅一身素色不打眼长衫,夫郎偏偏穿着华贵,便能看得出来,这谢见君是懂体贴心疼人的。

    “阿兄云胡”满崽被这乱糟糟的喧闹声吵醒,睁眼瞧着马车里只剩下自己一人,他撩开窗帘向外探去,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回到了福水村,蹦蹦跶跶地从车上跳下来,闷头扎进了孩子堆里,同早就盼着想要见他的小山和大虎几人,激动地抱作一团。

    孩子们瞧着身量渐长,身子骨也壮实了不少,满崽一小哥儿,被夹在其中,若不仔细看,还寻不着人在哪儿。

    谢见君和云胡同大伙儿寒暄完,准备回老屋歇歇,便过来唤满崽回家,只听着他跟人家兴冲冲地计划着今个儿要去河里摸鱼,明个儿要去上山摘果子,看这劲头,怕是要把在府城和上京玩不到的地儿,都给补回来了。

    一听要回家,小崽子哼哼唧唧,满脸都写着不情愿。

    柳哥儿见状,笑着出来打圆场,说让满崽今日,就跟着小山回他家歇着去,那谢家祖屋狭窄破旧,总不好三人挤在一个炕头上,还说自己年初时同隔壁村子的木匠定了亲事,眼看着八月份就要出嫁,嫁衣才绣了一半,想让云胡帮着自己掌掌眼。

    云胡本不欲麻烦柳哥儿,但架不住他坚持,小家伙为了能跟小山他们一起玩,胳膊肘又一个劲儿地往外拐,末了只得跟谢见君商量一番后,难为情地应下了这事儿,恰逢此趟回来,还给柳哥儿一家人带了些礼物,便顺道让车夫赶着马车,跟着送了过去。

    一大一小都被“拐”走,谢见君反倒成了孤寡老人,听福生说,他娘和珍珠昨日去将谢家祖屋收拾了收拾,就合计着想先回家一趟。

    “见君,你们这趟回来,要住多久?”,往祖屋走着,福生乍然问起。

    “最多半月就得走了…” 谢见君大致估摸了下时间,他们回上京还得一个来月,回去再休整休整,正正好八月入仕。

    “你这几年在外求学可是吃了不少苦,现下休息休息也好,地里我都帮你照顾着呢,走时你们再带些粮食走…上京肯定什么都贵,你当了大官,以后的应酬多了,银钱都得可着要紧的时候用…”,福生絮絮叨叨地说了不老少,转头瞧见谢见君正耐着心思听他唠这些闲话,他骤然回神,猛一拍大腿,“瞧我,跟你说这些干啥…你这都是要做官老爷的人了,自是比我懂得多!”。

    “无妨,我还要谢谢福生哥的惦记呢,出门在外,闲来无事时,总想起咱们在福水村一起劳作,常受你和婶娘照顾的日子,便觉得心中甚是温暖…”,谢见君温温和和的笑道。

    这是他的心里话,当年他初来乍到,对这儿不甚熟悉,云胡又胆小,只说话声稍稍大些,就怕得浑身战栗,好在有福生二人时常搭把手,才不至于慌了手脚,这患难中的情分便是还多少,都还不尽。

    “都是乡里乡亲,谁帮不是帮呢”,福生脸红得挠挠头,他这个大兄弟哪哪都好,就是凡事儿太见外了,芝麻绿豆大点的情分也记在心里。

    “爹…爹爹!”,忽而有孩童稚嫩的咿呀声由远而近。

    福生脸上霎时笑成了一朵花,“嗐,我姑娘来了!”。

    正说着,珍珠抱着一奶娃娃走近,小娃娃身着鹅黄小衫,扎着小抓髻,水灵灵的眼眸笑起来弯成两道月牙,瞧着就喜人,连谢见君都不由得勾起一抹慈爱的笑意,就见她向福生张开手,糯糯道,“爹爹要抱”。

    福生从珍珠怀里接过自个儿小姑娘,转而看向谢见君,眉眼间满是得意,“见君,这是我闺女,叫小月牙来,月牙,唤谢叔伯!”。

    小月牙咿咿呀呀地学语,尚不满一岁的年纪,吐字还不甚清楚,“西西波”。

    谢见君笑着“哎”了一声,捏捏她柔软的小手,从怀里摸出一对银镯,给小月牙套在了手腕上。

    “见君,这可使不得!”,福生连忙阻止,这银镯雕工精细玲珑,一看就不是出自他们这乡镇上银匠师傅的手艺,若是在上京买来的,那得有多贵!

    “福生哥,您别推让,这是我和云胡给小月牙的周岁礼,我们最晚五月底就得启程回上京,怕是赶不及小月牙的生辰,一点心意,还望福生哥和珍珠嫂子别嫌弃礼薄。”,谢见君客气道。

    见状,福生也不好推脱,便垫了待怀中的小月牙,“姑娘,跟你谢叔伯说谢谢。”。

    小月牙似是听懂了一般,双手合十,在胸前拱了拱,“西西”。

    谢见君听着这甜甜的小奶音,心里登时柔软成一汪水,想着倘若将来他和云胡有了孩子,肯定也会像小月牙这般可爱,招人稀罕。

    同样在惦记着孩子的,还有定了人家,马上就要出嫁的柳哥儿。

    刚到家,柳哥儿就把云胡拉进了自己的卧房里,闭严实门后,视线落在云胡平坦的小腹上,他有些着急地问道,“所以,你这两年一直都没有什么消息?”

    云胡苦笑着摇摇头,“没有”,他在府城时,也曾背着谢见君,跟着隔壁杂货铺子的娘子,私下里偷偷去瞧过大夫,那大夫说哥儿本就难受孕,先前他在娘家时干农活,冬日里去河边洗衣裳,早早就亏空了身子,现下自然比别的哥儿更难怀上。

    谢见君大抵也知道一点,家里的日子过得没那么紧巴后,便一直给他调剂着补身子,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

    “那、那你夫君可有说什么?”,柳哥儿心底的担忧更甚,同村里那些一年半载怀不上孩子的哥儿,要么在婆家受磋磨,要么被休回了娘家,极少数能得夫君庇护。云胡自嫁去了谢家,得有个几年光景了,到这会儿还迟迟没有动静,他便怕那谢见君如今一朝得势,转头就休了他这好友,再另寻旁人。

    “他、他一直没提过孩子的事儿、外、外人问起,他就说年纪尚早,自己不想要、还说、还说、”,云胡磕磕绊绊地嗫嚅着。

    “还说什么?哎呦,云胡,我快让你急死了!”,柳哥儿生怕那谢见君说出什么不入耳的腌臜话,连忙急惶惶地追问道。

    “还说养一个满崽已经、已经够耗精力了、孩子这事儿随缘”,云胡这才把一句话完完整整地说明白。

    柳哥儿立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你夫君倒是个贴己之人,那你自个儿也别太着急了,有时顺其自然,反倒是该来的就来了”。

    云胡手指搅弄着衣角,没再搭话。

    ————

    夜里。

    折腾了一整日的俩人终于能好好地歇下来了。

    姣姣月光下,还没什么困意的云胡,睁着眼睛怔怔地望着房梁出神。

    “想什么呢?”,谢见君将他搂进自己怀中,温声问道。

    “就、就是觉得在福水村的日子、好像还是昨天、但、但其实我们离开已经、已经快两年了。”,云胡蓦然生出了几分感慨,“过、过得可真快呐”。

    “那我带你再重温一下?”,谢见君把玩着小夫郎的青丝,忽而蹦出来一句话。

    “诶、重、重温什么?”,云胡尚未反应过来,眼前已经罩下来一片黑暗。他像是被海潮推上岸边的鱼,拼命地扭动着鱼身回游。

    海潮一波一波将其推远,他焦急无助,妄图汲取甘甜的水源,绝望之时,岸边倏地掀起沉沉巨浪,他被卷入漫无边际的海水中,而后重获新生。

    谢见君觉得小夫郎有些奇怪,寻常哄着他唤一声“夫君”都难,闹得急了还躲进被子里作小蘑菇,今夜却不知什么缘由,难得主动了些,他惊喜之余,便愈发放肆。

    只听着屋中一声刺耳的“咯吱”声,二人猛然间齐齐陷了下去,四周围扬起纷乱的尘土,呛得云胡连连咳嗽了两声,声音喑哑不清,氤氲着浓浓的潮意。

    谢见君艰难地从几分旖旎中抽身而出,抬眸四顾,愈发茫然。

    炕?炕头塌了?

    第96章

    谁能想到, 赶路一整天,末了临睡觉前,还把炕整塌了, 谢见君把懵懵懂懂的云胡从炕上捞起来, 裹紧了衣裳小心放在椅子上, 自己则对着炕, 扶腰笑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

    夜已经深了, 这会儿若再去麻烦别人家, 怕也是不合适,他稍微收整了一番,勉强搭出个还能躺下的余空,搂紧了云胡,凑活着歇下。

    转日, 鸡鸣声阵阵。

    一整夜都保持着一个动作,谢见君醒来时, 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他微微挪了挪身子, 怀里的云胡就跟着睁开眼, “几、几时了”。

    “还早呢,再睡会儿。”,他轻抚着小夫郎的脊背,低低哄着, “等下天大亮了,我去福生哥家一趟,请他帮忙把炕再给重新盘一下, 左右咱们还得在村子里住小半月,高低也得对付过去。”。

    “好、”, 云胡点点头,声音还浸着初醒时的沙哑,许是昨夜折腾得累了,脑袋一歪,他又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已是辰时过半。

    昨个儿从柳哥儿家里回来,被塞了不少的青菜和粮食,谢见君起早将灶火升起来,熬了点菜粥。

    他本想吃完饭去找福生时,顺道把满崽接回来,不成想,在院子里劈柴火的功夫,满崽和小山几个孩子结伴,拎着小水桶和钓竿打门口经过,开口就说要去山上的溪涧里钓鱼,晚些再回家来。

    “你从上京走之前,不是答应张夫子要温习功课吗?这么长时间,我可一次没见着你拿出书来看”

    谢见君一提张夫子,满崽拉上小山,一溜烟儿就跑没了影儿。

    “小兔崽子!”,他禁不住笑骂了一句,转头见云胡扶着腰,缓缓从屋里出来,他扔下手里的斧头,连忙迎上前去,扶着小夫郎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

    五月天暖,俩人就在院子里吃了早饭。

    谢见君出门时,正碰上福生扛着锄头下地回来,地里的麦子快熟了,这会儿都得紧着锄草浇水。

    得知炕头睡塌了,福生脸上的表情格外复杂,大家都是成年人,怎会不懂其中那点弯弯绕绕,他清了清嗓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拍拍谢见君的肩膀,“老屋都是这样,常年不修整,很多地方都不结实了,翻个身什么的,动作稍微猛一点,就得散架,没事儿,见君,我下午找人过来给你重新盘一下,小火烧上几日就能睡了”。

    谢见君脸颊被臊得通红,想替自己找补一二,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末了只得尴尬地笑笑,直言说需要什么东西,他去集上买。

    “不用,你不懂这些,容易让人坑了,我家去年盖房子时还余了点黄泥,珍珠正愁没地方放呢,恰好拿过来给你们用上。”,福生很是慷慨。临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谢见君,“兄弟,瞧着你一直瘦瘦弱弱,正经事儿上,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这话不光谢见君听着脸红,连一旁的云胡都羞赧地抬不起头来,眸光直直盯着自己脚上的布鞋,脖颈间镀起一层绯意。

    送走这“大佛”,谢见君穿戴好衣裳,提着东西也出了门。他此趟回来福水村,除却要带着满崽去祭拜谢三和芸娘,还要见一见许褚。

    昨日听谢礼说许褚进来身子骨较前些年差了点,走起路来,腿脚有些蹒跚,但精神头不错,骂起学生来,声音洪亮,隔着老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路踱步到村南小院,今个儿许是休沐,学堂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没见着许褚的身影,他便直直地往屋中去。

    许褚正靠在炕头上穿针,想补补衣裳的破口处,屋门被叩响时,手中捻着的线刚刚传进针眼。

    但听这叩门声,他起身的动作怔了怔,算起来,可有快两年没听到过了。

    “来了”,他忙不迭应声,下炕将屋门打开。

    谢见君的身影蓦然出现在门外,见到他的一面,便将手中提着的厚礼搁置在一旁,双膝跪地,行三叩首之礼。

    “快起来!快起来!你如今可是朝廷钦定的状元郎,怎能向我这平民行礼!”,谢礼上前,颤颤地伸出手,想要将他扶起来。

    “学生谢见君,特来此感念先生知遇之恩,与数年的教导之恩。”,谢见君拱手作揖,恭恭敬敬道,“师恩深重,学生不敢怠慢,还请先生莫怪学生来晚了。”。

    “你还能惦记着来看看我这老东西,为师已是欣慰,哪有什么责怪不责怪的事儿?快快起来,给为师讲讲,你这两年的求学之路。”,许褚把他拽起来,想去沏壶茶来,才惊觉茶罐早就空了,只得干巴巴倒了杯水。

    谢见君接过裂纹的茶盏,握在掌心里捂了捂,借势打量起屋子来。

    他曾在这间稍有些破旧的小屋里,跟着许褚读过书,习过字,一呆便是三年多,现在瞧着,屋中陈设与先前并无两样,熟悉感自心里丝丝拉拉地蔓延上来。

    “先生近日来,身体可还康健?”,他扶着许褚坐下,缓声问道。他离开福水村后,他常给许褚写信问候,但得到的回信都是一切安好,叫他安心读书,切莫分心,谢见君此趟回来,问过旁人才知,许褚前年扭伤了腰,在炕上躺了月余,多亏了有村里人常来照顾着,才恢复得差不离,只阴天下雨时,还有些不爽利。

    “没什么事儿,一把年纪了,还能小病小秧的,倒是你”,许褚捏捏他几乎是皮包骨的肩头,蹙紧了眉头心疼道,“我瞧着又瘦了,在外学习,可是辛苦?”

    谢见君鼻子一酸,连回话都跟着黏糊起来,“上府学那会儿,夫子看顾得严厉,加之同窗甚是优秀,学生也不得不跟着勤勉苦学,后来乡试中了解元后,便带着云胡和满崽搬去了上京,得贵人指点,考得了会元,只在殿试时说错了话,惹来龙颜大怒,本以为科举之路自此要断绝,没成想圣上仁慈,竟被赐了状元之身”。

    “好好好”,许褚连说了三个“好”字,他静静地听谢见君讲述着求学种种,目光穿透窗棂,回到了那些年他苦读诗书却频频失利的时候。

    当年的他承受不了这一次次的打击,最后选择了退缩,而他手把手交出来的学生,却替他走完了余下的路,趟过了那条万千学子趋之若鹜的河,而后告诉他,那条康庄大路很好。如此,许褚自觉,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

    “先生可愿意跟学生回上京养老?”,谢见君试探着问道,他早有此想法,跟云胡也商量过,实在是许褚年纪大了,又无儿无女,身边缺个照顾的人,连衣服破了,都得自己缝补。

    许褚听完这话,果断地摇了摇头,“我若走了,这福水村便再没有教书的先生了,这些送来我跟前读书的孩子,多数都是家里贫困,交不起镇子上私塾的束脩,又想要让自己孩子能识字读书的人家,有我在,孩子们就还有能读书的地方。”。

    谢见君轻叹一声,许褚所言不假,前些年卖豆腐时,他曾走过不少的村子,多多少少也了解过一些,要么是几个村里由里长出面办学堂,要么就是家底稍稍富裕些的孩子,起早贪黑地两地赶,但更多的是已经过了开蒙年纪,却不识几个大字,每日跟着家里人身后干农活,过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眼就望到头的枯燥日子。

    “见君呐,你将来若为一方父母官,别总顾着府城和乡镇,你也得看看这些在村里没有出头之日的孩子,寒门难出贵子,并非是农家学生不够勤勉,实在是没有能让他们安心读书的地方。”。

    “先生的教诲,学生铭记在心。学生出身寒门,自是知其辛苦,他日若是寻得机会,定会想方设法地扶持他们。”,谢见君起身,郑重其事地拱手许下承诺。

    许褚这才宽了宽心,又叮嘱他一些浅显的为官之道,便催着他回去了。

    走出村南小院好久,谢见君依然是心绪难平,当年他能读书,是得许褚垂怜,又得悉心教导,才有机会走出了这个山村,如若没有这个机会,恐怕他如今还在福水村,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家生活。

    许褚说他是肯吃读书的这个苦,但归根结底,还是他幸运,但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了,“为生民立命”,从来都不应该挂在嘴上说说,亦或是洋洋洒洒,写在科考的卷子上呈给主考官换得功名,他要做的还有很多,入仕,只是第一步。

    一路思考着回了谢家,等不及进门,谢见君刚踏进院子,屋中乍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叫声,伴随着粗狂的怒骂声,一并传入耳朵里。

    他心里骤然沉了下去。

    第97章 (一更)

    谢见君走后没多久, 云胡正在屋中收拾着家具,下午福生哥来盘炕,屋子里都得腾出地儿来。

    猛然间听见院门推动的声音, 当是以为谢见君去而复返, 他兴冲冲地跑出门外, 冷不丁脚步僵在原地, “爹”。

    牧青踉跄着走进院子, 一身臭烘烘的酒气扑面而来, 云胡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后退了两步。

    “怎么?不请你爹进去坐坐?”,牧青打了个酒嗝,将云胡从上到下都打量了一番,末了落在他腕间的白玉镯子上, 眼底泛起了精光。

    云胡忍着不适,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爹、您、您进来喝杯茶吧、”。

    牧青没有丝毫要客气一下的意思, 上前撞开他, 大喇喇地进了屋。

    待云胡端着沏好的茶回来时, 牧青双腿搭在谢见君先前习字的案桌上,翘着脏污的指甲正在剔牙,地上未收拾好的行李被翻得杂乱,见他进来, 牧青摆了摆手,招呼道,“给你爹弄点吃的过来, 这么没有眼力劲儿呢!”。

    “爹,我、我和谢见君昨日才回来、吃的用的、都没有、您、您喝点茶吧、”, 云胡自觉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他倒了杯茶,递给牧青。

    牧青睨了眼茶盏中没几根的茶叶梗,一巴掌拍到地上,没好气道,“你就给你爹喝这东西?都做了状元夫郎了,还拿这寒酸的茶来伺候你爹!”。

    云胡望着被摔碎的茶盏有些心疼,他们刚回来,家里什么都没有,这茶叶和茶盏还是福生娘拿来的,就这么丢在地上,等下还得去给人家赔钱。

    “回来一趟,也不回家看看,养你这个白眼狼有什么用?人家隔壁村的昭哥儿自打嫁了人,成日往娘家拿钱拿东西,娘家弟弟的束脩都是昭哥儿出的”,牧青喋喋不休,从昭哥儿又说到了旁人,说来说去,意在提点云胡,叫他懂事点,有什么好东西别藏着掖着,赶紧拿出来。

    云胡并非听不懂自家爹话中的意思,但他不搭腔,只默默地站在角落里,低垂着脑袋,摆出一副愚钝怯弱的模样,一如多年前还在娘家时那般。

    牧青嘴皮子都说破了,还不见他这儿子有什么反应,自己一口气没提上来,想喝点水润润嗓子,又想起茶盏被自己摔碎了,便拍了拍桌子,“你这蠢笨的瘟货,过几日云松要去镇子上的私塾读书,你给拿点钱出来,给你弟弟教束脩。”。

    “爹、我没钱、”,云胡终于开口,但说出口的话,并不是牧青爱听的。

    牧青脸色一变,登时阴沉了下去,他嗤笑一声,“你当你爹我会相信你说的话?那谢家小子如今可是官老爷,怎么可能会没钱,还是说,他自己私藏着不给你花?不争气的玩意儿,也不知道生你有什么用?!”。

    “爹、我真没钱、谢、谢见君也没有、他还没入仕、没有俸禄、”,云胡低声道,他扯了扯衣袖,想要盖住腕间的白玉镯子。

    殊不知牧青早就盯上了这玩意儿,他在外面欠了赌债还不上,便从地下钱庄借了高利贷,现下光是利息就有几十两,别说是还钱了,就算是把家底都掏空了,也拿不出十两银子,如此,他才会想到来找云胡要钱,谁知这小子居然梗着脖子跟他说没钱,他都听说了,昨个儿他们一家穿金戴银,还是坐着马车回来的,傻子才瞧不出来这扫把星已经富贵了。

    “儿子孝敬老子,那是天经地义,那是孝道,你一句没钱就算了?我看你手腕上这个镯子成色不错,你把这玩意给我!”,牧青大抵也知道云胡不会给他,话音刚落就上手去抢。

    “爹,这个、这个不能给你!”,云胡挣扎着向后躲开,紧紧护着那白玉镯子。这是今年的年初一生辰时,谢见君特意托商队,从南疆一个玉石商人收来的料子,着上京首饰铺子的老工匠打磨而成的生辰礼,他实在喜欢,便走哪儿都带着,没想到,也带来这福水村,还被牧青盯上了!

    他弓着身子,拼命地想要挣脱开牧青的钳制,二人在屋中争执许久。

    牧青到底是没料到,他本以为只要自己开尊口,云胡定然乖乖奉上,多少年都是如此,但现下这小兔崽子愣是一步都不让,跟他老子掰扯起来,他怒极,扬手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云胡的后背上。

    云胡一声吃痛,却是怎么也不肯松手。

    “好儿子,你把这镯子给我,你爹我不会亏待你的云胡你行行好,你爹我欠了地下钱庄的高利贷,还不上钱我会死的,你救救你爹,要不然…要不然等你娘来了,她就不止要这镯子了!”,牧青连哄带威胁道。

    他明明已经攥住那镯子,就差手腕上撸下来了,云胡却突然低头,狠狠地咬上他的虎口,趁着牧青叫唤着泄了劲时,连忙推开他,往屋外跑去,冷不丁撞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云胡脚下一软,跌入谢见君怀里,“护、护住了、没、没丢…”。

    谢见君将小夫郎护至身后,对着追过来的牧青,一脚将他踹飞半丈远。

    “你、咳咳、你居然敢、”,牧青趴在地上,好半天才喘匀了气,他扶着炕头踉踉跄跄站起身来时,酒已经醒了大半,“你敢这么对你老丈人!你就不怕皇帝治你的罪!”。

    谢见君非但没听他啰嗦,几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死死地按在墙上,“你是谁老丈人?我和云胡当年成婚,可有下聘?可有三书六礼?可曾去县衙登记过?”,村里人大多都是办个喜宴,只少数人会特地去县衙登记。

    他之前曾问过云胡,二人当时连喜宴是没有,只是老牧家两口子和芸娘口头上的婚事,真要论起来,他俩连夫夫都算不上,牧青更算不得什么便宜老丈人了。

    牧青被憋得脸颊通红,隐隐有翻白眼之势,他一个劲地拍着谢见君的手,“呜呜呜”叫唤着,涎水顺着嘴角留下来。

    谢见君嫌恶地将他摔在地上,看似平静的神色下,蕴藏着滔天的怒意,他一字一句地开口道,“这么多年,我都当你们一家三口已经死了,你还有脸跑来这儿找云胡?还敢抢他的东西?”。

    “你、你等着、我去县老爷跟前告牧云胡那小子不孝,县老爷管不了你,那不孝子他还能管不了?”,都已经到这会儿了,牧青被掐得额前青筋暴起,说出口的话还是这般恶毒。

    谢见君转身拉过云胡,撸起他的衣袖,漏出手臂上的几处伤疤,有当年云松用烧火棍留下的,也有被牧青用烟斗烫过的,“你可以去县令那儿告你儿子不孝,我自然管不着,但我亦可以去状告云松,欺辱我夫郎,那小子如今是在考童生吧,你若不怕从此把他的前途给搭进去,你只管去”。

    “你、你刚才还说,你们俩不是夫夫!你有什么身份替他去讨公道!”,牧青气急败坏,望向云胡的眸光中似是淬了毒一般,谢见君为了护着他,不惜拿云松威胁自己,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把这扫把星直接溺死在粪坑里。

    “你与其在这关心我们补不补这份明面上的婚书,不妨想想你儿子梦寐以求的童生,若他知道,自己的前路断在了亲爹手里,你以为他会像云胡一样,忍着你吗?”,谢见君在福水村待得三年多,不是没听说过牧云松的为人,那般自私自利的性子,怕是容不下这些。

    牧青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缓缓看向被谢见君严严实实护着的云胡,只觉得这个儿子,突然陌生得很,“云、云胡”。

    云胡猛提了一口气,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他拉着谢见君让出了路,“爹、你、你回去吧、我和谢见君都、都没钱、你欠高利贷的事儿还是早早跟、跟娘坦白吧、”。

    牧青咽不下这口气,本不想空手而归,想着高低都得从云胡身上扒下点什么值钱东西,但又忌惮着谢见君,末了,他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拂袖而去,那院门都被摔得咣咣作响。

    “没事了没事了乖别怕”,谢见君拉着云胡坐在炕沿边上,低低地安抚他道。

    “我、我不怕、”,云胡摇了摇头,仿若为了让他放心,还勉强扯出一丝笑,“我、我以前对他们、总有期待,想着多干点活、少吃点饭、他们就能对我好、但是现在明白了、真正对、对我好的人、舍不得我吃苦。”。

    谢见君轻揉着小夫郎被牧青攥红的手腕,没由来的一阵心疼,他还以为小夫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难过,毕竟是亲爹亲娘这般恶待自己,任谁的心里,也不会没有一丁点的波动,但云胡尚且还能说出这些话了,定然是委屈受得多了,已经对这两人死心了。

    “等我把村里的事情都交代好,咱们就离开,不回来了,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好!”,云胡重重点头。

    谢见君见他神色稍稍好些,才略微宽下心来。

    晌午过后,福生带着村里几个汉子过来帮着盘炕,都是些大老爷们,干起活来满头大汗,没多时就褪去了外衫,光着膀子来回晃悠。

    谢见君从李屠户那儿买上两扇大排,连同云胡一道儿送去了柳哥儿家里。盘好的炕头要小火烧上几天才能干透,这几日,就得麻烦柳哥儿帮忙收留一下云胡和满崽。

    至于他自己,福生提出让他去家里住,但念及旁人家中亦有妇孺,他便婉拒了。

    炕盘好后,谢见君给来帮忙的汉子们结算工钱,一开始大伙儿都不好意思收,能给状元郎盘炕,也算是沾了他的喜气,哪能要钱?末了是福生开口,几人才收下,临走前还说,若是谢见君有什么需要的活计,只管叫他们过来,下次便不收钱了。

    将人一一送走,他升起小火烘烤了大半日,晚些找来一张草席子铺上就睡了,想着等明天醒来,再把草席子卷起来放放潮气。

    半夜,他被浓浓的烟雾熏醒,睁眼向外一瞧,屋外火光连绵,熊熊燃烧的烈火肆意包围着这座老房子,“噼里啪啦”木头燃烧的声音直往耳朵里窜。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睡前忘记把火浇灭了,但回过神来又觉得不可能。

    来不及细想,幸好他常年习惯在屋中放一盆水,这会儿濡湿了手巾捂在口鼻处,正要推门而出,连同院子的屋门被锁住了。

    谢见君用力地推着屋门,门外铁链随之跟着晃动,发出的“叮当”的摩擦声。

    不是忘了灭火,他被人关在了屋里,还恶意纵火。

    他几乎第一时间就往牧青身上猜,白日里刚出了那档子事儿,这人被逼得狗急跳墙,也不是不可能,但不管是谁,他都得从这屋子里先出去,浓烟已经漫进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呛死在里面。

    门打不开,那就走窗户,谢见君立时返回屋中,却不料,连窗户也被人从外面,不知拿什么东西封住了,他只得拿起椅子,卯足了劲儿砸向面前的木头窗子。

    幸而这老房子经年不曾修缮,哪哪都破旧不堪,最后一把椅子摔断时,窗户也应声倒地。

    “见君,快跳出来!”,福生带着村里壮汉赶来,正忙着提水灭火。

    窗户离地不高,谢见君一脚就跨了出来,所幸人没什么事儿,只衣角被火苗子撩去了一截,他满脸都是黑灰,瞧着狼狈极了。

    云胡急匆匆从柳哥儿家里赶来时,衣服都没有穿好,临到院门口还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也未曾察觉,直到谢见君完完整整地站在面前,笑盈盈地冲他张开手,他骤然眼前一黑,当即栽倒在地上,险些撅了过去。

    “没事,我没事!”,谢见君抱着他,亲吻着他的额头,温声哄道,“福生哥来得及时,火不大,都扑灭了,我没受伤,只是衣裳被烧了,有些可惜”。

    “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衣裳!”,云胡担心坏了,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眶扑簌簌地砸落,“我都要见不着你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事,云胡,不怕”,谢见君又何尝不害怕自此都见不到自家小夫郎,但见眼下云胡身子止不住地颤栗,又强撑着精神来安抚他。

    “见君,这门外都堆满了干柴,礼叔说闻到了酒味,恐怕”,福生上前来,面色凝重地说道。

    “我知道,门窗都被封住了,定然是人为的”,谢见君心里有数,他睡得太沉,否则这么大动静,他不会听不见。

    “礼叔说让你先去他家里歇息一晚,明日再过来,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这纵火的瘪三一定得揪出来,实在是太恶毒了!”,福生气冲冲道,要不是小月牙闹觉,哼哼唧唧地怎么不肯睡,他抱着孩子在院子溜达,这才看见了谢家祖屋烧红的半边天,连忙回屋将孩子扔给珍珠,自己出门寻人过来救火。

    谢见君略一犹豫,还是应下了,但去之前还得将屋里的东西给收拾收拾,他扶着腿软的云胡先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自己则跟福生进烧得半塌的卧房找东西。

    云胡也没闲着,他稍稍喘匀了气后,便和柳哥儿一道儿围着墙里墙外地转悠起来。

    正走到后墙,冷不丁脚下被绊了一趔趄,他蹲下身子,从土里将绊住自己的东西翻出来,抹去了上面沾染的灰尘后,他脸色霎时青白。

    乱哄哄的院子里,谁也没注意到,云胡从灶房里抄起案桌上磨得锃亮的菜刀,不带一丝犹豫,转身出了门。

    不多时,

    寂静的夜幕中骤然响起一声哀嚎,“杀人了!杀人了!”。

    第98章 (二更)

    那一声哀嚎实在凄厉。

    谢见君听着动静, 从屋中出来,只瞧着众人的眸光,齐齐都被这叫声吸引了过去, 而被他安置在院子里的小夫郎, 此时却不见了人影。

    “云胡呢?看见云胡了吗?”, 他忙不迭向身边人问道。

    “方才他说要在这附近, 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纵火之人遗留下来的东西”, 柳哥儿紧蹙着眉头, 话越说越慢,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他乍一提了口气,“该不会该不会云胡找到了什么吧?”。

    谢见君猛地冲出院子,循着惨叫声狂奔而去, 反应过来的众人也纷纷跟着追出门了。

    云胡提着滴着血的菜刀,面无表情地看着被路面凸起的石头绊倒在地, 跌了个狗啃屎的牧云松, 犹如漆黑夜幕中, 手持镰刀前来索命的无常, “谢家祖屋的火是你放的吧?”。

    “你在胡说什么!你疯了,大晚上拿着菜刀到处砍人!”,牧云松禁不住后退两步,身子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他原是在炕上躺得好好的,云胡一脚踹开门,手中的菜刀当即就对着他破空劈了下去, 幸好他躲得快,才只在胳膊上划出个口子, 这会儿鲜血正一汩汩的往外流,洇湿了他逃跑过来的路。

    “是你吧,是你放的火吧”,云胡根本不听他辩解,只讷讷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牧云松几乎可以确定,但凡他说是,那把菜刀就会毫不犹豫地劈下来,他转身手脚并爬地滚到刚刚赶过来的宋莲跟前,“娘,娘救我,他要杀了我!娘,你快制止他,他是你儿子,他肯定听你的!”。

    宋莲腿脚阵阵发软,眼前这人的模样,是她那个瘟货儿子没错,但她印象中的云胡,一向怯弱胆小不成大事,决计干不出提刀砍人的事儿,她默默地咽了口唾沫,“云、云胡、娘的好儿子,你先把菜刀放下,你有什么冤屈,你跟娘说,娘给你做主。”。

    “做主?娘,云松放火想要烧死我夫君,你要做主的话,就砍死他吧。”,说着,云胡往前走了一步,直逼得二人不住地身后退,他将手中的菜刀往宋莲面前递了递,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娘,这刀是我早上磨过的,足够锋利了。”。

    宋莲哪敢去接那把滴着血的刀,她被云胡的笑渗得浑身都冒起了寒毛,“云胡,他是你弟弟,你是不是疯了,你砍死自己的亲弟弟,是要遭报应的。”。

    云胡冷笑一声,仿若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若是有报应,那就全应在我一人身上便是娘,您说的对,云松是我弟弟,所以那些年他如何对我,我都忍了,但他不该害谢见君,我夫君能走到今天,诸多辛苦,他岂敢对他动手?你若觉得我不孝,待我砍死云松之后,只管对我剥皮碎骨,以偿还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但现下,我绝不容许任何人,挡了我夫君的路!”,他提着菜刀的手高高扬起,眼见着就要落下。

    “云胡!”,谢见君扬声唤道,赶来时,他恰恰听到了云胡的这番话,等不及感动,他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了小夫郎的眼睛,“我来了,云胡,我来了,你不会有报应,我也不会有事,咱俩要长命百岁,要一辈子都在一起,谁都不会出事”。

    “你别拦着我…”,被蒙住眼眸,眼前只余着一片黑暗,云胡怔了怔神,缓缓道,“他该死,他想要烧死你!”。

    “他是该死,但不该死在你手上,乖宝,我在,交给我,把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处理,好吗?”,谢见君躲过他手里的菜刀,一脚踢远,哄着小夫郎,缓缓放松下紧绷的身子。

    一众人等姗姗来迟,被眼前这一幕都吓了一跳,一时之间,谁也不敢上前,连谢礼也只是站在后面,静静观望。

    但牧云松却因着乌泱泱来了这么多人,意外地支棱起来,他站起身,躲在宋莲的身后,“扫把星,你说是我放火,谁看见了?你拿出证据来,拿不出来你就是诬陷,你要给我赔钱!”。

    刚刚被安抚得情绪稍稍稳定一些的云胡,立时推开抱着他的谢见君,当着众人的面,摊开了手,掌心里赫然是一个长命锁。

    “云松,娘,你们不会不认得这个东西吧?”,这长命锁是他在墙头下捡到的。这东西他太熟悉了,小时候,他常常会趁着云松睡着时,偷偷去摸他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

    有一次云松不顾他劝阻,从树上摔下来,磕瘪了长命锁的一角,因为这个,他还挨了宋莲一顿狠打。

    这个事儿不光他们家里人知道,村里许多人也都知道。

    长命锁明晃晃地团在掌心里,任谁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但牧云松是何等的厚脸皮,“云胡,你怎么都这个年纪了,还偷我的东西,我说我的长命锁怎么丢了,原来是被你拿走了。”。

    这话说的,不光云胡,连谢见君都想提着刀砍他了。

    “我看见了!” 人群中忽而一声稚嫩的声音响起。

    诸人循声望去,居然是二柱。

    二柱娘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呵斥道,“熊孩子,你胡说什么呢!”。

    二柱挣脱开他娘,跑到谢见君和云胡跟前,指着灰头土脸的牧云松,信誓旦旦地笃定道,“我看到了,就是他!我看到着火前,他鬼鬼祟祟地从你们家出来!接着屋子就起火了!”。

    这一下子可谓是人赃并获,长命锁能作假,但孩子不会说谎,大伙儿谴责的目光乍然落在牧云松身上,但谁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见君,今个儿太晚了,你看,咱明天再坐下来,一块儿把这个事儿商量商量怎么处理?”,谢礼站出来打圆场。他看得出来,谢见君迟迟不开口,并非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在等一个契机,这小子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谢见君紧握着云胡的手,片刻才开口道,“礼叔,您大概还不知道,白日里牧青也来过,进门就抢云胡的东西,这晚些牧云松又整纵火这一出,我给您透个底,我已经让人去报官了,这事儿不会就这么算了!还有”.

    他骤然话锋一转,双手捂住小夫郎的耳朵,浸满寒意的眸光,冷冷地扫向牧云松和宋莲,“我本以为,只要带云胡离开这儿就好,现在看来,不把他心里这根刺彻底拔掉,云胡这辈子都活在你们的阴影下。”。

    宋莲脸色煞白,她知道谢见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待云胡如何,她自己心里清楚,别说是疼爱了,就连一分一毫的宽待,她都不曾施舍给这个一出生,就被认定了克父克母的小哥儿身上。

    但她恶待云胡,是她该遭报应,云松是无辜的,不过只是烧了一间屋子罢了,她宝贝命根子可是划伤了胳膊,这以后,可怎么考状元!

    然,不等她开口求谢见君放过云松一次,县令大人和衙役们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深更半夜,若不是来报官的人拿出了状元郎的信物,他们也不会来得这么快。

    这刚见面,县令便谄笑着,躬身凑到谢见君跟前,“谢大人呐,下官早说让您住在城里客栈,这穷乡僻壤出刁民,您若是有个好歹,下官可怎么跟朝廷里交代呐”,

    “宋大人,话不是这么说的,事情,是我们几人之间的事儿,跟整个村里没关系,多亏了这村里人,我才能这么快找到谋害我与内子的凶手,还请您不要妄言。”,谢见君不紧不慢道。

    他知道方才谢礼说等明日再商量的意思,牧云松再怎么不做人,那都是福水村关上门来自己村的事儿,如今,他不管不顾地把县令招来,就是把谢礼架在了火上烤,年底去县衙上报收成时,少不了会被县令叱骂两句。

    故而,他在同县令解释时,特地提了一嘴,把整个福水村连带着谢礼都摘了出来。

    “是是是,谢大人,您说的是,是下官妄言了!”,县令连连道歉,他见自己来得晚了,连献殷勤的机会都没赶上,便招招手唤来谢礼,问了问事情的经过后,立时就黑着脸一声令下,让衙役将牧云松拿下。

    “娘,娘您得救我!娘,我还要考童生!我不能蹲大牢!”,牧云松双手被钳在身后,拖走时一个劲儿地哭嚎着。

    宋莲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哪见过什么正经官老爷?现下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给云松求情了。

    求救无望,牧云松霎时换了张嘴脸,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道,“云胡,我就是想要烧死你!烧死你和你夫君!谁让你不给爹钱!像你这样赔钱的哥儿,就该死!”。

    被咒骂得云胡,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猛地挣脱开谢见君,一个猛扑,将高他一头又比他壮实些的云松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一左一右扇了他两大耳光,直扇得牧云松眼前冒金星,吐出两颗打碎的黄牙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连谢见君都怔住了,回过神来,他才同其他几人,拉着偏架把云胡拽起来,趁人不注意时,又偷摸给了牧云松两拳。

    县令挥挥手,让衙役把牧云松的嘴堵上。

    转身正要跟谢见君告辞时,却见他单手桎梏着不甘心的小夫郎,从容自若地清了清嗓子,“县令大人,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朝律法中明文规定,凡借贷者,皆严惩不贷,对吗?”。

    躲在树后,等着这一场闹剧落幕,才敢冒头的牧青,登时跌坐在地上,脸上血色尽失。

    第99章 (一更)

    县令押着牧云松和牧青离开前, 还卑下恭顺地对谢见君谄媚道,“谢大人只管放心,有下官在, 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枉法之人, 借贷之事, 一经查实, 必定严惩不贷, 谢大人不妨跟着下官回镇上, 由城中最好的客栈招待您和您家里人,可好?”。

    “县令大人,学生谢过您的好意,如今也是夜半,劳烦您过来走这一趟, 已是过意不去,这住宿之事便不麻烦您了。”, 谢见君婉拒。他留在福水村还有事情要做, 一时半会儿走不得。

    “谢大人如此客气, 下官便不勉强了。”, 县令困得眼皮子都耷拉下来,想着谢见君不应他的话,自己也能省下操这份心思。说完,他带着一众衙役, 以及牧云松和牧青离开。

    喧闹的村里倏地安静下来。

    良久,

    “老天爷,作孽啊!牧云胡, 你看看你找的好夫君,他害得你家破人亡!他还要把你的弟弟关进大牢吃牢饭啊!”, 宋莲撒泼似的坐在地上,捶胸恸哭,好似一个疯婆子。

    但看热闹的众人,没有一人会对她生出怜悯之心,归根结底,宋莲到如今地步,是她咎由自取,倘若她一开始能对云胡好一点,现下,指不定能享到什么泼天的富贵呢。

    “娘,云松只是蹲大牢而已,至少他保住了一条命,不是吗?”,云胡目光状似无意地瞟了眼方才被谢见君情急之下踢到一旁的菜刀,那上面还沾着血迹,现下已经干涸,在微弱的烛光中愈显骇人。

    宋莲立时就闭了嘴,恶狠狠地剜了云胡一眼,再不敢吱声。

    谢见君有些惊诧,一是因为平时一向乖软的小夫郎忽而支棱起来,都敢莽莽撞撞,不顾自己安危地提刀砍人了,二是,他发现,打刚刚开始,云胡突然不结巴了。

    先前因着结巴,小夫郎每次开口,都是磕磕绊绊,一句话说不利索,他甚少听他说过这么多,完完整整的话,一时咋舌。

    “行了,都什么时候还在这儿闹,像啥样!”,谢礼终于忍不下去,出声喝止了这场闹剧。

    他看向谢见君,“见君,你同云胡这几日,就先住到我家里来,明日,我让福生找村里几个汉子,把谢家祖屋修起来,甭管你们以后还会不会再回来,总归是个念想。”。

    谢见君闻声拱了拱手,“麻烦礼叔了。”他原是跟柳哥儿说好了,让云胡过去他家住几天,屋子被烧塌了,他便打算去许褚的学堂凑活两晚,现下,谢礼既然开了这口,他也不好拒绝。

    救火一事,满崽并不知情,他想着索性就不让这小崽子知道了,拜托柳哥儿帮忙照看时,顺口提了一嘴。

    “没事,我不跟他说,有我在,不会亏待满崽。”,柳哥儿拍拍胸脯保证道,他看向云胡,眸底映着些微的担忧,“云胡,不管怎么说,往后,你只要同你夫君好好地过好你们的小日子就行,别的、别的就什么不要管了”。

    云胡一怔,没想到柳哥儿竟然会跟他说这些,继而,他笑着点点头,“我没事。”。

    “行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二人了,你这几日若是得空,别忘了答应我绣嫁衣的事儿!”,经此一事,柳哥儿也算是彻底看清了谢见君的为人,晓得他心疼体贴云胡,这般低调温和之人,为了给云胡讨个公道,不惜拿自己的状元名头,压着那县令处置牧青父子俩,如此,他便能放心了,他这位挚友,经年吃了这么多苦,终是觅得了良人。

    ————

    里长谢礼家的小姑娘去年嫁去了邻村,打小住过的屋子就一直空闲着,宋婶子稍稍收拾了一番,铺上了软和和的新被褥,又从斗柜里翻出了一床新棉被,转而看向跟在她身后,忙前忙后搭把手的云胡,轻叹了口气,将人拉到椅子上坐下,

    “云胡呐,这么多年,你娘待你如何,我们大伙儿都看在眼里,这件事后,别有任何愧疚,你爹和你弟弟都是作茧自缚,也不是你的错,听着了没?”。

    “谢谢婶娘。”,云胡点点头。

    “听话,以后跟着谢家小子好好过日子”,宋婶子满脸慈爱地揉揉他毛茸茸的额发,语气温和得如同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和关切。

    云胡已经听柳哥儿也说过同样的话,如今又听着宋家婶子说道了一遍,他这心窝子里倏地涌进来汩汩暖流,浑身都跟着热乎起来,“婶娘,我都记住了。”。

    “哎,那就好那就好,天快亮了,我去把见君叫进来,你们早些歇下。”,说着,宋婶子又整了整炕铺,出门把早等在门外的谢见君唤了进来,顺道嘱咐他俩明日可多睡一会儿,睡醒了再起来吃早饭也不迟。

    “劳婶娘和礼叔跟着操心了。”,谢见君诚恳致谢。

    送走宋婶子之后,他搂着云胡,躺在温暖柔软的炕上,俩人一时都没有什么睡意,干脆就唠起闲话来。

    “云胡,我今早去寻先生,提出想带他去上京养老一事,先生说怕自己一走,福水村就没有教书的人了,但是我还是想带他一起回,可好?”。

    “你决定就好,我听你的。”,云胡难得主动地往他怀里贴了贴,说起话来,声音软软糯糯,撩得谢见君心里直痒痒。

    他揉捏着小夫郎的手,继续说道,“我想明日跟礼叔说说,由咱们出资,在村里办一处学堂,请童生,亦或是秀才先生,来教村里的孩子们念书。”

    “学堂可以建在现在的祖屋上,左右都得重新修缮,倒不如直接改成学堂,你觉得怎么样?”,云胡下意识地接过话茬,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话时,并不结巴了。

    谢见君早先听闻人在受到某种强烈的刺激下,会产生一系列相应的生理变化,但这种变化,不知道会维持多久,故而,在他注意到云胡不结巴后,并没有刻意地点出来,只想着顺其自然,说不定,这小少年自此以后,就真的恢复如常了。

    他敛回神思,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建学堂上,“明日我与礼叔再详细谈谈,福生哥下午还说,他知道咱们此次离开,再回来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所以想一次性买断咱们的二十亩田地,有了这部分银钱,正好可以拿来把学堂办起来,如此,先生若是答应跟咱们一起走,也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也可以”,云胡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谢见君想做的事儿,他一向都是支持的,只是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他家夫君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同他说话时,似是极力在克制着什么。

    谢见君没想小夫郎竟然这么敏感,他到这会儿还觉得有些后怕,想象着云胡提着菜刀,冲进老牧家作势要砍死牧云松的场景,他不由得将人又搂紧了几分,盘算着不日找个合适的机会,同云胡好好“聊一聊”。

    之后的几日,他忙着同谢礼置办学堂的事儿,云胡也贴心地去找柳哥儿帮他绣嫁衣,二人各忙各的,晚些碰面才坐在一起,或依偎着,或搂抱着,说些贴己的话,叫宋婶子瞧了去,直呼好生艳羡。

    一连在里长家住了五六日,学堂一事有了眉目,余下要置办的桌椅等物,有银钱在,谢礼自己就能操办得过来。

    借贷的牧青被县令大人责令打了五十大板,衙役将人送回来时,一路鬼哭狼嚎,听说臀下没有一处好肉,牧云松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因着纵火谋害朝廷官员的罪名,被判处十年牢狱,可有得罪受了。

    谢见君担心宋莲和牧青怀恨在心,趁他们不在,伺机报复年弱的许褚,故而三顾村南小院,劝得许褚松了口,最后答应一起去上京。

    于是,在带着小满崽祭拜了谢三和芸娘后,五月底,一行人踏上了归程。

    临走前,他带着许褚特地去了一趟四方镇,同赵岭见了一面,两位老家伙都知道自己年事已高,这次分别,恐不会有生前能见面的机会了,故而共处一室,好好地饮上了一杯,离开时,二人都红了眼圈,赵岭更是扯着谢见君的衣袖,来来回回地嘱咐他,若是嫌许褚是个麻烦,只管传信一封,无论多远,他都会亲自去把他这位老朋友接回来。

    谢见君保证了一遍又一遍,末了,还是许褚看不下去,转头闷进了马车的车厢里,唤他快些上来,还得赶路呢。

    这趟回上京,谢礼一等人前来相送,光是能放得住的吃食,就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满崽左手捏着福生娘炸的糖糕,右手攥着柳哥儿娘亲烙的菜饼,吃得满嘴冒油,云胡背着宋婶子腌制的酱菜,走前还被珍珠挂了一脖子的山果子,叫他们路上解馋吃,谢见君更是手里提着,身上背着,压得他几乎走不动道儿。

    有道是“儿行千里母担忧”,他们仨加在一起,都凑不出一对正经儿父母,这村里长辈便忍不住多念叨几句,都是些掏心掏肺的贴己话,谢见君听得认真,若不是天黑前得赶到另一处镇子上落脚,怕是这会儿还走不了。

    一直到马车走出老远,他掀开窗帘向外看,福水村的村碑处,还站了不少人,正冲他们离去的方向挥手。

    “阿兄,我们还会再回来吗?我还能跟小山和大虎他们一起下河摸鱼,上山摘果子吗?”,疯玩了半月的满崽,这会儿有些蔫蔫儿,靠在云胡身侧,摆弄着手指闷闷不乐。

    “我们只是暂时离开,总归会回来的不过,比起惦记着成日里漫山遍野的玩,你该想想,回书院,要怎么应对张夫子的考校学问了 。”,谢见君笑得一脸慈爱地“好心”提醒道。

    满崽打了个激灵,一头扎进云胡怀里,哼哼唧唧地闹着要抱,云胡从手边的行李里,找出一件披风,将他人裹住。

    马车嗒嗒颠簸了没一会儿,小崽子歪头就睡了过去。

    第一百章 (二更)

    回上京的路上, 谢见君特地让马夫在沐阳城落了落脚,之前听闻沐阳城美味遍地,好不容易途径此地, 怎么也得过来尝尝。

    许褚年事已高, 又跟着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 身子骨吃不消, 只在客栈入住后便歇下了。

    谢见君唤小二去房间里送了梳洗用的热水, 和几道清口的热菜, 将许褚安顿好,才带着云胡和满崽出门找吃饭的地儿。

    他们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一家据说是经由几代人传承,自开国皇帝在位时就成立起来,至今已有上百年历史的老字号酒楼。

    这前脚刚一进门, 店小二将手巾往肩上一搭,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 “三位客官里面请…”。

    “可还有余座?”, 谢见君草草扫了一眼座无虚席的大堂, 开口问道。

    “有有有!”, 小二连忙应声,搭着毛巾的手往楼梯口一指,“二楼还有一处临街的小包厢,原是别人定下的, 如今因旁的事儿绊住了脚,来不了,这包厢就空了出来, 地方虽不大,但容您三位吃饭是足足够了”, 说着,他就引着谢见君往楼上走。

    走廊尽头便是他说的临街包厢,刚进门就闻着有淡淡的熏香,谢见君草草扫了一眼,随处可见的精致木雕,将整间屋子都装扮得古朴素雅,看上去倒真有几分百年老店的模样。

    入座后,他招来小二点菜。

    因着不是沐阳城本地人,他对这儿的吃食也不甚了解,便让小二帮着推荐了几道酒楼里的名吃,

    没多时,小厮端上来一盘切得极薄的羊蹄肉,娓娓介绍道。

    “三位客官,您们请先尝尝,这道菜,名为鲜虾蹄子脍,是取自我们沐阳城的鲜活河虾,经大师傅精心处理后,与羊蹄一道儿烹煮,取其两味之鲜,将其羊蹄肉剔骨脍切而成,得趁热吃!”。

    谢见君先行给云胡夹了一筷子,自个儿叨起一片尝了尝,细切的羊蹄肉闷炖得恰到时候,肉质扎实软弹,吃起来并不腥腻,入口还浸着河虾的鲜香,不愧为这百年酒楼的招牌菜。

    后面陆陆续续端来的几道菜,他也挨个都吃个了遍,凉拌的青绿爽口新鲜,炙烤的猪肉焦脆丰腴,连清蒸鱼,听说都是当日渔民现捕捞上来的鲈鱼,味美肉嫩。将挑去鱼刺的鱼肉碾碎后,混着汤汁,拌进冒着涔涔热气的米饭里,连一向不爱吃主食的满崽,都禁不住多吃了半碗。

    三人一口接一口,撑得个顶顶饱。

    半晌,

    谢见君放下筷子,对着没停嘴的两小只,试探着提议道,“等会儿咱们去河边走走,消消食儿?”

    “阿兄,我累了,我不想去溜达,我想回客栈歇息!恰好你和云胡已经好久没有相处过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去好好玩玩,我给你们二人腾地儿!”,满崽咽下口中的鱼肉,忙不迭回绝。

    他带来的画本还没看完呢,这眼瞅着就要入上京,可不得抓紧时间。

    谢见君没搭腔,微眯了眯眼,直瞧得他心里一阵阵发虚。

    “阿兄,我是真的累了!”,他干巴巴替自己找补两句,还适时打了个哈欠。

    “行行行,等下就送你回去既是累了,就早早歇下,别再干些有的没的事儿。”,谢见君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满崽倏地松了口气,脸颊霎时就挂上讨巧的笑意,“阿兄放心,我肯定回去就睡觉,绝对不干别的!”。

    等到三人途经入住的客栈时,他三步并作两步,头也不回地往二楼房间跑,生怕慢一步就会被他阿家阿兄突然改变主意,提溜着去河边散步,这散步,哪有看画本有意思!

    谢见君立在客栈门口,直直望着满崽的身影消失在二楼,他转身同一旁的小夫郎说道,“云胡,等会儿咱们回来,你去他房里瞧瞧,若是还掌灯看画本,你只管将那画本都收走,他要是闹着不给,你就过来寻我。”。

    年幼者这点拿不出手的小心思,哪能瞒得过做阿兄的人。

    谢见君早就发现满崽偷摸看画本的事了,想着等回了上京,便再也没有这样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以出来玩了,索性就对这小崽子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在他掌灯熬夜时,担心小小年纪伤了眼睛,才会让云胡过去敲打两句,让他收敛一点。

    晚些散步回来,依着谢见君的嘱咐,云胡见满崽屋中还亮着,便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许是今个儿吃饱喝足后真的累了,满崽躺在床榻上,睡得四仰八叉,圆鼓鼓的小肚皮露在外面,随着轻微的鼾声起起落落,那看了一半的画本就被随手丢在地上,也不见得有多么爱惜,倒是比书院里读书的课本拿着要紧一点点。

    他低低地轻叹一声,小心跨过散落的画本,尽量保持着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上前给满崽掖紧被角后,才垫着脚离开了屋子。

    “睡着了?”,谢见君正忙着铺床,听着云胡进门的动静,压低声音问道。

    “睡了有一会了,给他盖被子时都没醒呢,怕他明早起来发现端倪,那画本,我都没敢动,扔成什么样,就搁那儿什么样…”,云胡说着,褪去身上繁琐的外衫,将两人的衣裳都搁放在一处,以备明早穿时,拿着趁手。

    闻声,谢见君走近,抬袖捏了捏小夫郎的鼻尖,纵容着笑道,“你呀,就宠着他吧”。

    云胡抿抿嘴,微微红了耳根,下一刻,自己身子骤然腾空而起,一时失重,他猛地环住谢见君的脖颈,“你吓死我了!”。

    “是吗?”,谢见君轻啄了下他的嘴角,“那这样算是安抚了吗?”。

    云胡羞赧不已,佯装用力地推了推他,“快放我下来,你今天赶路也累了,别闹了!”。

    谢见君笑而不语,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自个儿到底累不累。

    小夫郎神思迷离之际,才惊觉双手不知何时,已然被发带交扣在床帏边。

    他挣了两下没挣开,茫茫然道,“干、干什么?”。

    谢见君将他垂在额前的碎发拢至耳后,关切地问起,“好好的,怎么又结巴上了?”

    云胡被噎了一嘴,哽了哽,“你先放开我,你绑着我作甚?”,他手腕不停地扭动着,想要挣脱开桎梏。

    谁知,他没等来谢见君的回话,自己却忽而被翻了个身,身后乍然一下清脆的声响。

    小夫郎霎时两颊通红。

    谢见君将人摁得严严实实,手随意搭在他的腰际处,“来,咱们来算算账!”。

    这话听着温温和和,同往常无异,云胡却从中细品出几分危险,他讷讷道,“你要跟我算什么账?”。

    两声脆响后,谢见君才缓缓开口,“当然是你那日不管不顾,提刀去砍人的账,我原是都不知我们家一向乖软的云胡,也有那般勇猛的时候,竟是连我都拦不住你。”。

    云胡默默地吞咽了下口水,被像大人教训孩童一般对待,这难以言喻的羞耻感霎时席卷全身,他不安分地动了动,换来柔软又挨了不轻不重的两下。

    难怪近日来,他总觉得谢见君待自己一副极力克制的隐忍模样,没想到,居然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我当着你的面,对满崽耳提面命的那些话,看来你是一句都没往心里去…”。

    谢见君说话不紧不慢,但这铺天盖地的威压,还是让云胡心里咯噔一下。

    他勉强回过身来,扯着他的衣角,学着小满崽撒娇讨饶道,“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

    “这就完了?”,谢见君忍着到嘴边的笑意,故作严肃道,“一句轻飘飘的错了,就没了?”。

    “那…”,云胡满脑子都在回忆,之前这个时候,小满崽都是怎么做的,思来想去,他晃了晃被桎梏的双手,一脸的难为情,“你先松开我!”。

    谢见君配合着解开发带,而后靠在墙上,静静等着小夫郎的下一步动作。

    云胡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谢见君当他这破釜沉舟的姿态是要作甚,冷不丁眼前一暗。

    云胡捂住他的双眸,颤颤地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处轻吻,而后被回过神来的大尾巴狼扑倒在床榻上。

    再一次陷入迷离之时,他听着谢见君在耳边轻声道,“下回再这般莽撞,可不是这么容易就算了…”。

    小夫郎仰天长叹,什么下回,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