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叹了口气,不再迂回叙述,直言道:“我今日见你的目的,小斑你应当心中有数。”
在自己寿数将尽时,提起昔年巴师八见成吉思汗的事,忽必烈想要在自己离去之前,将庞斑留在蒙元阵营中的意图不言而喻,他既然说起巴师八,那就是愿意许庞斑“国师”之位——以庞斑魔门出身的背景,届时少不得被天下人叫一声“魔师”。
巴师八会闭关圆寂,蒙赤行这些年也有大道将成的迹象,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弃世而去,在这个大宗师可以震慑天下,稳定一国的背景下,忽必烈不能不为子孙后代做打算,趁现在自己还活着,他和庞斑尚有同门之情,若等他逝去,以魔门素来的无情,庞斑可不见得会关照他的孙子铁穆耳,更遑论后继者。
其实,就算庞斑答应了做蒙古国师,他也不见得就会一直为蒙元效力,这点忽必烈看得很清,比起出身草原部落、骨子里重情的蒙赤行,庞斑本是孤儿,他只对蒙赤行有感情,至于其后的蒙元、甚至是魔门,他都素来淡淡。
但忽必烈也不能做再多了,搭起这座桥梁,如何留住蒙师的继承者,就看铁穆耳自己的本事了。
庞斑也明白这一点:“我既然来见汗王,便是我对师父和汗王的回答。”
蒙赤行对蒙元的感情极深,他一生都在庇护铁木真的子孙,庞斑承他养育之恩,愿意应下这个职位,只是为了让蒙赤行安心,让他舍下最后的牵挂,彻底投入对天道的追寻中去。
对庞斑这样做的原因,蒙赤行十分清楚。
大都是蒙元最繁华的城市,高武背景下这里的民风悍勇,精力旺盛,入夜不息,犹自喧嚣腾腾,帝师府邸内却一片清寂,府上没有家丁护卫,只有管事和几个做杂事的仆役,他们要做的事情不少,这个时候已经早早睡下了。
身披绸缎披风的少年提着琉璃烧制、珠宝镶嵌的小灯慢悠悠从门外踱进来。
蒙元皇室极为奢侈,好声色、犬马、豪宴,忽必烈晚间在宫中设宴庆祝,为庞斑引见明孝太子真金的第三子铁穆耳,也就是忽必烈现在的皇太子,他身后的继任者。
宴上的美酒成池,肉食成山,魔门出身的美人挥袖如云,丝竹靡靡,甚至带着些阴癸派天魔秘法的影子。
自阴癸派的首领血手厉工追寻无上宗师令东来的去向,一去不回后,魔门内阴癸派一脉因厉工的师妹符瑶红自立门户而势弱,也不知这些女子是阴癸派之人,还是天命教的。
看了一场暗潮涌动的宴会,新任的蒙古国师被忽必烈安排马车送回府上,车夫还为他披上了风衣、递给他一盏提灯照明。
庞斑侧耳静听了片刻,提着这盏精工奇巧的无骨灯向蒙赤行的书房走去,果然见到熟悉的身影倚在廊前,看着一棵梧桐,风吹动树叶簌簌,松动的叶子半黄,将落未落。
蒙赤行在他踏入府门时,就知道自己的小徒弟回来了,他冲庞斑招了招手,让少年在他身边坐下:“今夜的宴会,你觉得有趣吗?”
庞斑笑了笑,眸光流转,一身道韵悠长中终于显露出了魔念的冰冷:“无甚意思,若是师兄的子孙不改此奢靡之风,任由合欢之术在宫中盛行,蒙元的国祚绝难长久。”
蒙赤行闻言也笑:“既然觉得无趣,那就不必再去了。”
庞斑斜靠在栏杆上,晃悠着手里价值千金的琉璃灯,灯火映得他眸底光华明灭,心思莫测:“师父不干脆杀光那些人吗?虽然不能治本,也能治一时的风气。”
蒙赤行道:“我只答应保护铁木真的子孙安全,其余事不该我插手,虽然很多人说,蒙元是在我的帮助下建立的,但我不是蒙元的皇帝。”
“何况,就像我曾对你说过的那样,生与死本就是自然轮回的一部分,一棵树、一朵花如此,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王朝自然也是如此。”
言下之意是只保护铁木真子孙的生命安全,而全不管蒙元的长盛与否了。
庞斑就着倚靠的姿势仰头向后看,在他现在的视野中,明月沉在夜色里,草木从天上向下伸展,庭院建筑漂浮倒悬,人间的灯火如星辰,连蒙赤行都反缀在横亘无垠的大地上。
整个世界都随着他的动作颠倒过来。
可若是从他在现代学到的知识来说,所有人脚下的大地都是一个球体,昼夜本就同时存在,只是身处地球不同区域的人能看到的景象不一,甚至世间没有天地之分,地球只是镶嵌在宇宙中不停旋转的球体。
他们对地球另一边的人来说,本就是倒挂着,现在的颠倒反而是一种归正。
多么神奇而有趣的世界。
庞斑漫无边际地想着,在他钻研道藏的十年里,他断断续续恢复的记忆都是关于现代和东方不败的,近来他更是从记忆里开始接触《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两代魔教教主的经历塑造了他的部分性格和行事风格,他也有意用这些魔念来打磨自己从浩瀚道藏中培养起的道心。
禁不起魔念拷问的道心当然不够坚定。
道家的超脱和魔教的唯我两种思想在他脑中拉扯,这让他时不时会放飞自己的想法,体现在外就是会经常发呆,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作出奇怪的举动。
不过现在的魔念还没有形成真正的魔种,所以这种拉扯尚不算严重。
蒙赤行没有管他仰身向后的怪异姿势,依旧在看他面前的树。
庞斑忽然开口道:“我接下了国师的位置,铁穆耳向忽必烈汗提出,想要为我建一座宫宇,被我拒绝了,我在这座府邸中长大,并不想去别的地方居住。”
蒙赤行道:“你这练法确实有意思,明明道心已现,偏偏魔念也重,你以精神为底力催动自身七情,助这一点魔念在道心清净的道韵中凝练,情绪也比往日旺盛,否则以你的性格,并不会这么轻易被引动杀机,还对这处宅邸产生眷恋之情才是。”
“等你的道心稳固,就要以执念凝聚魔种么?我也很好奇,斑儿你会有怎样的执念?”
只有所求不可得,或是天生偏执,才会形成执念,这执念要冲破稳固平和的道心,压制汹涌起伏的七情,必定坚如磐石,千磨万击也不放松丝毫。
庞斑在最丰足的环境中长大,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他都很难有什么绝难磨灭的“执念”。
但蒙赤行并不为此担忧,他摸了摸弟子的头:“十六岁,还年少得很,等你二十六岁、三十六岁、四十六岁,经历过江湖事,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自然会慢慢找到自己要追寻的东西。”
——————
从庞斑走出藏书库起,蒙赤行开始将自己所会的魔门绝技一一传授给他。
这实在是一个武学昌盛的世界,顾绛曾经身为东方不败和公子羽时期所学的东西放到这个世界,很多都用不上了,蒙赤行教给他的东西正是他所需要的。
蒙赤行一脉的武功以锻炼精神,从而干涉外界物质为主,而要干涉外界物质,首先从自身练起,从精神所发的头部,衍伸到全身经脉,锻炼筋骨,最终内外皆如水晶琉璃,头部不再是命门,精神可以随意外放,甚至一眼就能看进别人心中,种下败北的念头,令对方不战而降。
而这只是最简单的一种用法,更多高深的法门堪称神奇莫测、怪诞陆离。修行这种精神法门除了心性的要求外,“智能”二字也极为重要,正在于其人要有超出常人的智慧,能够运使这种力量,不被常理的思想束缚。
修行到高深处,可夺天地造化。
“《藏密智能书》是魔门中专修精神力法的武功,魔门的绝学中大多涉及精神,配合本门的技法施用,正是因为魔门不尊礼教,唯任性情,只修自我精神,所以许多法门都损人利己,被正道视为邪道,也属常事。”
魔门因为看重自我而放纵性情,蔑视法度和道德,这种放纵得出的真性者少,更多是放纵了自身恶念的人,走入另一个极端,这些极端大多体现在他们的行事上:双修交合汲取对方的内力,杀人取血灌体,为了激发狂性肆意屠杀,为了收一个合心意的弟子就杀光孩子的全家,将其作为孤儿抱走等等,都是常事,更不要说一些格外残忍的手段。
这也是顾绛觉得他们不入流的原因,任性自我不错,可将自己完全迷失在外界感官中,把那种刺激中的高亢情绪视为“自我”,恰恰是沉沦入了外魔,被放纵的快意感染失去了真我,如果他们能从这种放纵中保持住一线清醒,最终斩去所有外相,或许能成,但除了蒙赤行,顾绛就没见过魔门有达到这种境界的人。
“其实还有一个人,你应该听说过,阴癸派的门主,曾经中原魔门的第一人,血手厉工。”蒙赤行对这个曾与自己争锋的人物评价不低,“他年轻时也曾一度嗜杀成性,所以招惹到了令东来,没有人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从那以后,厉工就上天入地地寻找令东来,再也不复昔年行事。”
“令东来。”顾绛缓缓念着这个名字,“世人都说,无上宗师令东来是当时的天下第一人,师父见过他吗?”
蒙赤行缓缓摇头:“在为师看来,令东来是个不世出的绝顶人物,他并非出身名门,只靠自己学剑,三十岁便进天人之境,纵横天下无一敌手,可他的行踪极其缥缈,据说他曾来过北方,可那时我还在藏地潜修,而且那时我的境界远远不及他,就是现在,我也不敢说自己的修为就赶上这位无上宗师了。”
“厉工我倒是很熟悉,他这个人秉性极傲,他苦寻令东来多年,绝不会是因为败在他手中的缘故,若只是技不如人,他多半会潜心苦修,一日不能赢回这一仗,一日不见对方,就像他当年在我手中落败后一样。”
蒙赤行和厉工虽都是魔门出身,但魔门内的争斗有时比外界更狠厉,他们之间的摩擦不少,这也是蒙赤行收拢天命教的缘故,意在分裂阴癸派,但争斗归争斗,个人归个人,厉工是蒙赤行在魔门中少数几个看得上的人物之一。
“可他一心寻找令东来,那只能说明,他在令东来身上看见了自己渴求的东西。”
说到这里,蒙赤行悠悠一叹:“当初我有所猜测,却不是真的明白,但是在和传鹰交手后,我明白了。”
顾绛笑道:“看来,这个曾与师父为敌的传鹰,也是师父心中唯一的对手和朋友。”
蒙赤行慨然而笑:“说得好。道途艰难,尤其是我魔门修行先易后难,比起道门入道的先难后易,水到渠成,魔道之人想要走出最后一步更是千难万险,这个时候能有一人同行,无论彼此的立场如何,都是一桩值得欢喜的幸事。”
“为师能与他长街一战,跳出魔道,转向天道,实乃大幸!”
——————
在顾绛用精神力影响一只栖息在后院树上的小鸟,逗它和自己闪躲腾挪,往来嬉戏的时候,忽然皇宫的方向传来钟声。
哈日珠匆匆奔到后院,跪拜在地,对蒙赤行禀报:“主人,薛禅汗驾崩了!”
随着消息传开,阵阵悲声呼啸响彻大都,如群狼哀嚎,是那些追随忽必烈征战天下的蒙元高手,得知魔皇去世,放声悲号,呼喊声伴着钟声久久不息。
一时间,大都中满是被嚎声中的凄怆哀厉之意感染而发的哭声。
顾绛坐在树上,那毛绒绒的蓝白色鸟雀停在他手背上,还在用翅膀拍着他的手,催促他继续,顾绛摸了摸它的头,抽离出自己的精神,将它放飞。
树下蒙赤行背手望着皇宫的方向,看了许久,哈日珠和顾绛都未开口说话,直到钟声平息,他才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我已知晓了,该怎么置办,你看着办就是。”
“虽然早有预料,但他今日走得突然,斑儿,跟为师去送你师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