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里光线昏暗,青稞饼烫熟的香味混合着酥油、奶制品、肉食的气味充斥不大的空间,盖过了各种客人带进来的奇怪味道,围炉边的客人们在大声说笑着。
店铺的角落里,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对坐着。其中一人穿着喇嘛的红衣,剃光了头发,另一人身着宽松的华服,长发用发带简单扎起。
两人的容貌气度万里挑一,正是如今藏地的活佛和蒙元的国师,正各抓一只饼慢悠悠地吃。
顾绛抬手给自己和鹰缘续上了茶水。
隔着热水升起的袅袅白烟,顾绛咽下嘴里的食物,饮了口茶才叹气道:“这白玉镯是我自幼戴在身上的,照顾我的人说,是我母亲离去前留给我,是家中祖传,十分珍贵,让我千万不能摘下、弄丢。”
自从他在原世界出事,这白玉镯就扣在了他手上,有形亦无形,随着他的身体改变自如地变大变小,蒙赤行没有提过这镯子,顾绛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这镯子,但鹰缘刚刚显然是看见了。
鹰缘活佛道:“我不太了解中原的古物,不过你这件东西,看起来似乎是春秋时贵族的物件。”
顾绛的神情难得有些费解:“这白玉镯怎么会和那个地方有联系?”
鹰缘想了想,说道:“春秋战国时,天下大乱,诸子百家人才并起,的确是那个地方出没频繁的年代,据说魔门谢眺就曾从一个春秋古墓所出的竹简中,见到《战神图录》的记载。你这个家传的白玉镯或许和我父亲留下的鹰刀一样,是某一位曾进入过惊雁宫的前辈飞升后所留下的东西。”
“只不过比起我父亲,你家这位前辈离去太久了,上面的道意已弱,平日不显,刚刚被《战神图录》的气韵引动,才发出异象。”
顾绛看了这神神叨叨的大和尚一眼,这曾经飞升而返的活佛不知是因为藏地功法的缘故,还是踏出那一步的人都会感通天地、窥见过去未来,不仅能预言他们此生的因缘,还得知了许多秘闻,这些连蒙赤行都不清楚的魔门秘事,他如数家珍。
但即便是鹰缘,恐怕也猜不出这白玉镯有多离谱,它带着他穿越了好几个世界——
想到这里,顾绛愣了一下,从鹰缘的经历可知,他就是受传鹰飞升前留下的厚背刀影响,差一点飞升的,加上之前蒙赤行留下躯体、精神散溢的情况,放到顾绛此前各个世界的经历上,其实也可以说是他达到了那个世界的顶端后,被白玉镯带着精神飞升了。
可以这么说吗?
顾绛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但的确有这种可能。
鹰缘又道:“昔年天师孙恩借助天地心三佩,洞开仙门,精神飞升而去,那天地心三佩乃是道门异宝,而更久之前,战国所留下的和氏璧,以及魔门曾经的珍宝邪帝舍利,都是这类玉石奇物,或许对那时的人来说,这些东西本身就有奇异之处吧。”
顾绛晃了晃依旧在微微震动的白玉镯,哂笑道:“也罢,我不是自寻烦恼的人,这些靠猜测想不透的事,便不必再多揣测什么,去探一探就知道了。”
鹰缘点了点头,两人转而说起藏传佛教和中原佛门的禅理,说到这些,鹰缘显然比之前更认真了。
这位一生不求名利的藏地活佛和中原的正道佛门说不到一起去,便也没什么交集,他心慕中原文化沉淀下的佛门之法,却找不到可以交流的人,没料到眼前这位魔门出身的国师在佛理上的造诣竟如此之深。
顾绛也对这个世界的藏地学说十分感兴趣,两人就这样对坐着,交谈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日出,顾绛见鹰缘坐在那里陷入沉思,便自己结账离开。
他并未向鹰缘道别,反正按这大和尚的说法,他们将来还有再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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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绛再一次踏上了行程,似乎从他跟随蒙赤行离开大都起,他就在不断地奔波,先北上深入草原,再西行去往藏地,现在又在白玉镯的指引下,向南而去。
他离开藏地后,在当初入藏的地方见到了自己来时骑的那匹野马。它没有返回马群,也没有被狼群猎食,还悠哉悠哉地等在原地,见顾绛回来,冲他打了一个响鼻。
“看来咱们俩的缘分还没结束呢。”顾绛摸了摸这匹通体青黑的蒙古马,翻身坐到马背上,随意拍了拍它的脖子,“既然如此,那就走吧,向南,去找一个答案。”
多年前,蒙古士兵发现的惊雁宫是在竟陵附近,可这一次顾绛通过回想鹰缘展示给他的精神幻象,引动白玉镯所感知到的方向,根本不在竟陵一带。
这惊雁宫好像活物一般,自己长脚带着硕大的宫殿跑去了别的地方。
想想一座宫殿都能自己转移地方,相比之下,白玉镯能带他穿越世界都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这一路上,顾绛遇见过认出他身份的人,铁穆耳随后派人来请他回去过,可在如今魔种已成的顾绛眼里,这些事都比不上自己的目标重要。
他知道自己不坐镇大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天命教等魔门教派会在大都越来越猖獗,正道会和魔门再度争闹起来,一个国家的政治权力中心不稳,下面就会乱,普通百姓还没享受到国家统一带来的稳定,就要再一次被卷入动荡和压迫中去。
可这些事,他都不在乎。
魔种以执念为核燃尽了他借助精神催动的七情,他正处于道心凝聚以来情绪最淡泊的时候,何况他体内的魔种正在和道心互相磨砺拉扯,顾绛的大部分精神都花在稳固根基、并催化较弱的魔种让两者平衡上,根本没有心思去想人间太平。
明白了魔师的冷漠态度后,铁穆耳和魔门都没有再派人来打扰他了,这让他得以安安静静地骑马向着南方的重山深林而去。
冬在北疆,夏至南域。南方夏日的太阳晒得大地蒸腾,茂密的古老森林里古木参天,一棵棵高耸的大树枝叶重叠,好像在森林上方封了一个偌大的盖子,把暑气都封在林中,混合着虫雾酿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毒瘴。
顾绛这一次又在进山前把马扔在了山下,让它随意来去,自己一人继续前行。
在顾绛不知第多少次掐死了试图偷袭自己的毒蛇后,白玉镯引着他穿过一处极狭窄的裂缝,终于在一座隐蔽的山谷里见到了那宏伟的宫殿。
群山环抱的山谷中草木丛生,厚厚的落叶堆积在地,使得林间道路极难行走,而惊雁宫周围却平坦异常,一点草木生长的迹象都没有,似乎这儿从来都是如此。
惊雁宫整体有三座宫殿相连,中间的主殿足足有八丈高,比顾绛印象里的紫禁城太和宫还高一些,主殿如雁身,两侧便是雁翼,侧殿虽比主殿矮上一丈多,但占地面积更广,似鸿雁的翅膀展开。
这只是常人肉眼可见的景象,在顾绛的精神感应中,这座宫宇本质是一股庞大的自然之力盘踞于此。
惊雁宫仿佛一只真的能够振翅而飞的巨鸟,暂时栖息在这里。它的一草一木都与这股力量融为一体,若想要改变这里的任何东西,都是同时在和整座宫殿群的力量相抗衡,和天地相抗衡。
它深沉、巍峨、精巧绝伦,本身就超出了常人认知的范畴,更像是神话传说中的存在。
白玉镯终于平静下来,顾绛却心潮起伏,体内的道心和魔种几乎在他去感知惊雁宫的瞬间猛烈晃动,它们想要融入到那股磅礴的力量中去!
顾绛收回精神,运转真气走遍全身经脉,稳固住自身的状态。他知道,所谓的道心和魔种晃动不过是一种幻象,本质是他刚刚差点被惊雁宫本身蕴含的道意侵染了。
这不知已存在了多久的宫殿,本身就是一座道碑,铭刻着铸造者贯通天地的大道。
顾绛缓缓走到惊雁宫前,宫门在他到来时就已经敞开,似乎是留下这处奇地的主人正在欢迎这位时隔三十年后、登门来访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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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惊雁宫,再不会有哪一座建筑群在无人打扫维护的情况下,依旧完好如初,纤尘不染了。
顾绛缓缓走在这座宫殿中。
其实蒙元皇室中有当初巴师八探索这座宫殿留下的记载,知道要真正窥见这座宫殿的秘密,要从右殿的入口下去,地面上并无异状。
但来到这里,若只是匆匆而过,不仔细观赏体会一番的话,也太辜负这难得的际遇了,更对不起建起这座宫殿的大工匠所耗费的心血。
顾绛历经多世,本就极为博学,尤其是齐乘云那一世逍遥派所学,在天文地理、建筑园林的钻研上有着极高的水平,越是精通此道,越是了解这里的妙处。
他光是在这三座宫殿中就盘桓了数日,直到看尽兴了,才从右殿的九个入口中,选了一个进入。
门后漆黑一片,顾绛倒不依赖双眼视物,他的精神外放便能感知到周围的景象,所以当他一脚踏空,向下坠落时,也没有受到惊吓,甚至想伸手去摸一下周围,辨别一下能巩固住这么深的地道的墙壁用的是什么材料。
他每一次伸手击向墙壁,就会被一股力量反弹回来,顾绛顺势借力将自己的身形在空中暂缓,这样虽然一路下坠了超过百米,但在有了缓冲的情况下,顾绛并没有摔伤,反而轻飘飘落在了地底的一张大网上。
这是一张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网。
似乎是用某种丝质材料搓成的绳索有小儿手臂粗细,用这样的绳索编织成的网虽然质地柔软,可当顾绛试图用真气去割开一点看看内部构造时,怎么也切不开它的表面。
顾绛琢磨良久,觉得这绳索难以损坏完全是因为材质的缘故,只是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制成的。
感觉自己踏入惊雁宫后,完全来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顾绛颇为遗憾地啧了一声,放弃搞清楚这张大网的构造,纵身跳下网去。
落足到地面上后,顾绛缓缓呼吸着将精神外放的范围扩大,这地下空间不知存在了多久,却依旧能供人呼吸自如,一定是有通道连通外界的,否则当年传鹰也不能离开惊雁宫地底。
在他放开的感知中,这惊雁宫下的空间似乎比地面上的宫宇还要大出两倍有余,上面是大网,下面是一个方形的空间,一面墙是实心的,另外三面都开着三道门洞,和地面右殿中那九个密道入口对应。
虽然顾绛已经感觉到空气流通的门户在哪里,可他并不急着走。
在这里建起这么大的宫殿,不可能只是为了开九道门,顾绛从袖中取出一枚夜明珠,走向唯一没有开门的实心墙壁。
在夜明珠淡淡的荧光中,百米高的墙壁上,是一副庞大的星图。
顾绛站在这幅星图前,再一次从心底里生出些许荒谬感,这图上的繁星陈列,堪比现代利用航天科技勘测描绘出的宇宙星图。
无数的星宿铺展开,被标记着拗口的名称和各自的度数,在这幅星图背后的已不仅仅是惊人的力量,更是一段无比璀璨的上古文明。
他不知在这幅星图前站了多久,直到以他如今的修为都感到些许疲惫,才不得不坐下休息片刻。将整幅星图记入脑海中的顾绛揉了揉太阳穴,收拢起精神,决定睡一觉。
在顾绛陷入沉眠时,他的呼吸隐隐与被夜明珠照亮的星图相应,他毕生对天地之理的探究所得,都在这幅星图下一一归结,最终融会贯通。
那常年只有一轮孤月占据的心境中,无数星辰渐渐被点亮,它们簇拥着明月运转,每一处星宿走过一个轮回,顾绛体内的真气就运行过一个小周天,而所有星辰都沿着轨道回到原位时,他也和外界的天地沟通,真气运行过一个大周天。
星光熠熠,使得月下清江明光点点,仿佛水面上有萤火游走。
被道心所发的道意刺激,江心那朵生在月影上的金莲绽开了一层花瓣,莲花的边缘泛起血色。
等顾绛从邀月发疯的记忆中苏醒过来,精神得到充足地休息后,整个人感到神清气足,便果断地站起身。他没有再流连于这玄妙万分的星图前,径直走进了星图对面正中的门洞里,只觉一股微微潮湿的气息从门洞深处传来,似乎这地下的宫殿里,居然还有水源。
顾绛忍不住笑了一声,他越来越期待这条路的尽头有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