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降落》
折枝伴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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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初伏,江城已经热得不像话。
家里中央空调坏了,江月疏坐在二楼卧室的窗口,一阵阵热浪不间断袭来,感觉就像身上糊了层油,再裹一层保鲜膜,每个细胞都透不过气。
手机用支架放在桌面中央,视频里的女孩一身白色护士服,躺在值班室床上,胳膊折向脑后枕着,神态悠闲:
“还是军区医院好啊,财大气粗,啥都没坏过。”
江月疏扯了扯唇:“都是打工人,别扎心啊。”
“哪有,我是心疼你。”余昭昭一脸正色,“快让你爸妈修修吧,这天气没空调会死的,昨天我们急诊抬过来好几个热射病,简直就是从鬼门关抢人。”
“打过电话了,最近修空调的多,还在排队。”江月疏左手烦躁地按着圆珠笔,右手拿着冰矿泉水贴贴脸颊,还没继续开口,就听见楼下传来声音——
“你这肚子能不能收收?我怀你女儿六个月都没这么大。”
“哎我一把年纪了,有点肚子还不行?”
“讲道理啊江正豪,这和年纪有关系吗?自从当个院长天天在外面喝酒吃肉,等着三高脂肪肝吧你。”
“你是医生我是医生?我心里有数。”
视频里的余昭昭“噗嗤”一笑:“你爸妈又调情呢?”
“调什么情,吵架呢。”江月疏叹道,“我妈更年期了,脾气不太好。”
余昭昭啧一声:“那你可得乖点儿,别惹你妈生气,更年期的女人很可怕的。”
江月疏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当领导的男人更可怕。”
“噗——”余昭昭笑,“你那院长爸又安排你了?”
江月疏一脸不情愿,手指快把矿泉水的塑料薄膜抠烂:“要我去他医院,我不想去。”
“这事儿不是归学校管吗?你爸手伸那么长?”余昭昭挑挑眉,“诶对了,我们医院今年有几个交流名额,我帮你打听打听?”
“别。”江月疏忙不迭甩头,“我是想摆脱我爸,可没想去戍守边疆。”
余昭昭笑出声:“我们延城也是大城市好吧?什么边疆,爱来不来。”
“那年来找你玩忘了吗?就几天,我脸干得都脱皮了,要长住还得了?”冰矿泉水不冰了,江月疏用纸巾擦擦脖子上的汗,“不跟你说了,我洗个澡去。”
余昭昭:“你不是半小时前才洗?”
“太热了,冲凉。”江月疏没管手机,边说边去衣柜里找了套干净衣服,很快听见视频挂断的声音。
这天气水管都发烫,花洒流出来的凉水少说也有三四十度,并没有起到多大效果。但冲掉黏腻的汗液,整个人稍微清爽些。
江月疏换了套冰丝家居服下楼,江正豪不知道去哪了,只剩下徐瑛在收拾烟灰缸里的烟渣,听见她脚步声就开始埋怨:“你也说说你爸,少去外面跟那些人鬼混,他一个医院院长,需要应酬什么啊?”
江月疏看一眼就收回目光,淡淡地:“我哪管得了他。”
从楼上走到楼下,家居服又汗湿了,打开冰箱时就像天堂,冷气灌满全身,舒爽了几秒。
江月疏拿了瓶冰水,走到后院门口镇了会儿脸颊,收到余昭昭信息:
【打听到了!你们学校有名额,现在还没收到名单邮件呢,有戏!】
【好姐妹!来陪我一起水深火热吧!】
江月疏笑着扯了扯唇。
虽说延城也是省城,基建和物资该有的都有,但从中部地区跑到边境省份,离家两千多公里,心里还是有点慌。
她想了想,没打算去。
吃晚饭的时候,江月疏试着说服江正豪:“爸,我能不能不去你医院啊?学校附院也挺好的,还都是我们熟悉的老师。”
“那能比吗?”江正豪一脸严肃,“市人民医院多少人挤破了头都进不来,你还嫌弃。我和老范说好了,他一对一带你,肯定比你们那些老师尽心。你去附院,一个导师带好几个学生,你能学到什么?”
江月疏嘟哝:“那我们师兄师姐不都好好的……”
“这事儿不用说了,听我的。”江正豪没再给她商量的机会。
江月疏低下头,碗里的菜更不香了。
吃到一半,江正豪接了个电话,眉头越蹙越深。
“患者大概什么情况?”
“行,我今天就过来,你把病历和片子发我邮箱,我路上看,保持联系。”
挂了电话,徐瑛问:“医院有事?”
“不是我们医院,临城的,老齐他们有个手术不敢做,叫我去帮忙。”江正豪叹了一声,“你赶紧帮我订今晚的车票。”
徐瑛拿手机一边买票,一边问:“多久回来啊?返程票要不要买?”
江正豪不吃了,抽张纸巾抹抹嘴:“再说吧,情况还不定。”
爸妈上楼去收拾行李,没她什么事,江月疏一个人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
小区离江边不远,她换了鞋往楼上喊:“爸,妈,我去江边乘凉了。”
徐瑛:“去吧,注意安全。”
从小她被江正豪管得严,家里饭桌上不许玩手机,走出院子才看到余昭昭的新消息,半小时前发的:
【我跟你说,我这儿可是块风水宝地,天天能看到军装帅哥。】
【以前还不信,真的最帅的都上交给国家了。】
江月疏笑了一声,回复:【少来。】
【不受你蛊惑。】
余昭昭:【来嘛,人家好想你qaq】
【反正交流也就一年,又不要你待一辈子~】
江月疏:【我考虑考虑。】
余昭昭:【哼,行吧。】
【一看你就不想我。】
【可怜我一颗真心喂了狗……】
江月疏“噗嗤”笑出声:【接着演。】
余昭昭:【演p啊,发朋友圈去了。】
【破公众号动不动要求转发,烦死了。】
江月疏没再跟她说话,点开朋友圈。
余昭昭一秒前转发了一篇公众号文章,是他们医院的。
经常看到她转发,可江月疏都是划过,今天却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文章下拉到三分之二时,一张照片让她停下来。
照片上是几个穿着迷彩绿,全副武装的兵哥哥,她粗略扫过,目光却突然被其中一双眼睛勾住。
十年前,她见过这双眼睛。
那年她十四岁,作为城乡交换生被送到农村体验一年,运气不好,遇到了大地震。
从断壁残垣中被救起的那天,是江月疏第一次见到他。
顺着直升机绳索滑降下来的一抹绿色,眼神冷冽如孤狼。
但他的怀抱是温暖的,温暖到她热切铭记了十年。
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哪个部队,从那以后也没见过第二面。
可这双眼睛的模样早就刻在脑子里,无论多久,也不会忘了。
江风吹散了积蓄一天的燥热,却怎么也吹不散心底那股隐隐的冲动。
回到家,她魂不守舍,徐瑛给她送牛奶的时候问:“明天还在家看书?不跟同学出去玩?”
江月疏浑浑噩噩地“哦”了一声。
徐瑛提醒她:“最后一个暑假了啊,等去你爸那儿,想玩都没时间了。”
手碰到牛奶杯,江月疏才恍然回神:“妈我明天去趟学校,中午不用做我的饭。”
徐瑛:“行。”
*
高教授是江城大学医学系名气最大的硕导,江月疏当初选择他,也是江正豪授意的。
从小到大,她所有过关斩将的日子里,都离不开江正豪的身影。
他就像一个牵风筝的人,掌控着她的一切方向。
这是第一次,她想自己选择方向。
“想好了?”高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延城偏远,你一个小姑娘无亲无故的,你爸得多担心?他要是知道了……”
“高教授。”江月疏目光坚定,“拜托您先不要告诉我爸。”
高教授缓慢地用键盘敲下她名字:“可他迟早要知道的。”
“知道了再说。”看着表格上自己的名字,江月疏唇角满意地弯起来。
江正豪最大的优点是敬业。
也许作为父亲,他太过专横跋扈,但作为一名医生,谁也说不出他半点不好。
出差在外的时候,甚至是不接私人电话的。
江月疏以为这事能瞒到他出差回来,直到第二天下午,高教授发来一条微信。
简单明了的四个字:【大事不妙。】
彼时,江月疏的行李已经收拾一大半,所以接到江正豪雷霆震怒的电话时,她一点也不慌。
“你真是翅膀硬了!这么大的事也敢瞒着我做主!你等我回来削你的皮!”
耳朵都快被震麻,江月疏赶紧把手机拿远:“爸,您不要生气。”
“我看你就是想气死我!”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到江正豪唾沫横飞的模样。
江月疏语气装得十分乖巧:“您生气也没用啊,名单都给军区医院发过去了,还能反悔不成……”
江正豪:“你等我回来!”
吼完便挂了电话。
江月疏知道他马上会买最快的机票。
江正豪为了抓她,肯定是争分夺秒的。
好在她行李很快收拾完毕,下楼和徐瑛依依惜别了几分钟,就出门赶往高铁站。
*
在检票口前排着队,江月疏这辈子没这么轻松过。
感觉自己不再是牵着线的风筝,想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
耳机里响着余昭昭兴奋的声音:“你怎么不坐飞机啊?高铁要晚上才能到!我都迫不及待了呜呜呜!”
“中午航班太贵了,便宜的那趟半夜才走,没事,我高铁路上还能看风景呢。”江月疏笑着,“你好好上班,别分心,到了跟你联系。”
“哎呀,那我去忙了,一会儿护长该骂我了。”余昭昭着急忙慌的,“注意安全,当心小偷啊。”
江月疏:“嗯。”
屏幕上的时间越来越近,心脏也跳得越来越猛。
检票闸机打开的那刻,好像整个人都自由了。
她跟着拥挤的人潮往前走,脚步轻盈,连身边的嘈杂声也很动听。
沿着路标到指定的站台,列车刚到站停车,大家排着队,等门打开。
工作人员举着喇叭喊:“先下后上,不要挤。”
人虽然多,却维持得很有秩序。
江月疏箱子太重,是一个大叔帮她提上去的,还帮她放进门口的大件行李存放处。
江月疏道了谢,往前去找自己的座位号。
9f,双人座靠窗的位置,很容易找到。
她刚要坐下,后方传来一道清冽男声,恰到好处的正气,夹着恰到好处的慵懒。
“姐,我帮你。”
江月疏回过头,目光一顿。
说话的那人个子很高,背对着她,t恤和裤子都是纯黑色。双手举起一个目测24寸的行李箱,放进车厢顶部的行李架。
箱子又大又笨重,他看上去却毫不费力。
被帮忙的女人脸都红了:“谢谢……”
“没事。”男人轻勾着唇,笑容不太走心,稍点了点头,转身坐下。
江月疏终于看见那双眼,陌生又熟悉。
因为许久未见,因为始终在心底盘踞。
她目光隔着车厢不停挪动的人群,像梦一般定格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