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明烛无声地看了他半晌,眼底带着难明的意味,“不必了。”
温珩福至心灵,“师尊是不是…不想与弟子同榻?”
郁明烛这样习惯身居高处的人,衣裳都是用特制的南海鲛纱做的,不侵水火,不沾尘埃;淋了雨后第一件事是掐个净身诀把自己收拾干净,打起架来也从不与敌人近身。
爱干净到了极点,不愿与人同塌而眠也是正常的。
温珩自觉一点就通,十分灵性,“那师尊睡床,外面有张美人榻,弟子去睡榻上。”
说着,捞起枕头就要下床。
然而当枕头被掀开,底下的画本露了出来。
封面赫然几个大字:《霸道师尊的甜宠掌中宝》。
“……”
温珩立刻木着脸把枕头堆了回去。
皎皎月光透过窗子,映照在明烛仙君的侧脸,勾勒出流畅深邃的轮廓。
那几个大字描边加粗,无一遗漏地落进了狭长凤眼中。
于是,那双眼眸里的意味一暗,就更幽邃深长了。
温珩总算回忆起这本见了鬼的玩意儿哪来的——白天随手塞到枕下忘了收。
他艰涩开口,“师尊,你听我解释。”
四目相对。
他的师尊好整以暇地抿了抿唇,唇畔微扬起弧度。
意思是,乖徒解释吧,为师听着呢。
温珩张了张嘴,努力思考措辞。
说弟子还一页都没看过。
说弟子对您的心纯洁无瑕。
说这是民间习俗,压在枕下能辟邪。
好苍白,好无力。
好想死一死以证清白。
而震耳欲聋的沉默中,他的师尊还在等一个解释。
……
温珩心如死灰地闭上眼,选了最简单粗暴的,“其实弟子并不识字。”
算了,毁灭吧。
看着他一脸生无可恋,郁明烛眼底笑意愈深,半晌,轻轻咳了一声。
“乖徒博览群书,雅俗共赏,既解了病中烦闷,又可开阔见闻,很不错。”
温珩一震,掀开眼帘,眼睁睁目睹了光明磊落的明烛仙君,居然面不改色说出了“很不错”三个字,明显心偏得没影子。
原来师徒情这么让人盲目吗?
目光相触。
郁明烛道,“时辰不早了,乖徒早些休息。”
雪衣广袖的仙君转身离去,临走到门口,又微微侧过头,似笑非笑地补充了一句,“莫要过于勤奋好学,熬夜看书伤了眼睛。”
温珩:“……”
温珩干脆利索地将画本子往床下一扔。
然后把自己完完全全裹进被子里,缩成鼓鼓一团,和这个荒唐的世界短暂告别。
那晚之后,郁明烛有半个月都没出现,也不知在忙什么,药和饭菜都由扫地小灵童代为送来。
温珩闲着无事,就看看其他画本子补充知识,或趁甲乙丙三兄妹来探病时聊聊天,日子一天天过得倒也清闲安稳。
系统说3级权限开启后,他已经可以引气入体。
但试了几次,总是不得要领。
半个月后,郁明烛再次出现,递给他一把剑。
温珩一怔,“这是……”
“这是你在藤台上拔出的那把剑,前些天去清查后山,从废墟里找出来的。想着恰好你要学,便带回来给你用一用。”
郁明烛不疾不徐呷了口茶,“妙手长老说你恢复得不错,若想修习剑术,今日即可开始。”
怀里的长剑被打理干净,露出本来的颜色,果然是通体素白,薄如蝉翼,拿在手中时会沁出一阵自然的清凉。
温珩心头浮上期待,“是!”
书里面的明烛仙君剑术出神入化,能把萧长清一个毫无天资之人,硬是教成翻云覆雨的剑仙大男主。
若是他能学得一招半式,以后跑路的时候,不就有一技之长聊以傍身了吗!
来吧!师尊,师徒教学,衣钵相传,温馨又和谐!
弟子已经准备好接受您的言传身——
郁明烛温声笑着:“那为师就先走了。”
温珩:“…?”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而仙人步法轻缈,一步便能掠出十数米外。
眨眼间,就消失在了随云山。
走得飞快,没给人一分一毫挽留的余地。
温珩:“……”
温珩陷入了深思。
原来他是散养的,不栓绳。
……
半个时辰后。
陆仁嘉哗啦啦倒了一堆剑谱出来。泛黄的古籍零散一桌,扑面而来一阵陈木掺着墨香。
温珩拍了拍他的肩,“靠谱。”
“这点小事,当然得给温师兄办妥。”陆仁嘉说着,又轻皱了皱眉,“不过,剑谱编撰多为传道所用,内容生涩难懂。初学者入门,大多都要请人当场指导,避免误入歧途。”
“温师兄,怎么不请明烛仙君指点指点呢?”
温珩不想说自己是被散养的,那听上去分外可怜。
于是眸光一转,面不改色地造谣,“师尊最近身体不适。”
但没想到陆仁嘉拧眉,“身体不适?我昨日还见仙君在议事堂,与长老们商议弟子历练的事宜,没看出来有哪里不适啊。”
温珩只能顺着往下编谎:“过敏,来不了随云山。”
“哦,仙君居然也会过敏?还是对随云山之物过敏,好稀奇。”
“……”温珩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因为陆仁嘉穷追不舍,“究竟是对什么东西过敏啊?”
“……”
“温师兄,说一说嘛,慷慨分享是美德。仙君到底对什么过——”
温珩闭了闭眼,打断他,“我。”
陆仁嘉:“?”
温珩眯起眸子看他,“再问就不礼貌了。”
随云山别的没有,空地最多。
这个时节桃花的花期到了最末,浓色艳艳的古树下芳菲落尽,残花铺了一地。
温珩本来以为自己的表演效果会近似于七彩阳光。
但自从握住剑的那一刻开始,忽然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那些晦涩难懂的招式,顷刻间在脑海中行云流水。手中的剑柄泛着凉意,恰好贴合了掌心的弧度。
他出招没有灵力,可一挑,一划,一刺,每一招都自然而然流露而出,似乎早就刻入骨血,没世不忘。
旁边的小童也不扫地了,倚着扫把,呆呆愣愣地看着少年衣袂翻飞,身如燕雀。
不知过了多久。
日头高照,温珩额间沁着一层细密的汗。
直到银白的剑光猝然一停,纷飞的落花间,剑端恰恰挑着一朵飘落的残红。
他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带着几分恍惚。
好熟悉……
为何?剑,和这些招式,为何都……
忽地,剑梢被一柄折扇抵着,往起抬了抬。
“姿势不对,手位太低。”
温珩回过神来,循声看去。
皎衣飒沓的仙君正立在树下,眼底含着清浅笑意,映出遍山绯红的花色,却比群花都更加灼目。
他睫羽一颤,下意识便顺着那人的话,往高抬了抬手腕。
郁明烛手中折扇一按,“又太高了。”
这么着来来回回,将其余招式都调整了几次,郁明烛点点头,“不错,来试试。”
温珩:?
试什么?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郁明烛站在三步之外,静静看着他。
意思是:就是那个意思。
温珩不由心中喟叹一声。
你看看,多少人穷极一生连和顶级高手交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呢?初出茅庐就能以卵击石,一击还击个陨石级别的。
试试就逝逝。
温珩将长剑握紧,“弟子冒犯。”
郁明烛笑着,“为师严阵以待呢。”
剑随身动,长剑在空中划开一道白影,脚下依着方才记忆中的步法前后相错。
他速度不快,许多招式还做得不够尽善,但郁明烛以扇相挡,连连退了几步,折扇刷地张开,顷刻间弹落了长剑。
温珩半是失落地叹了口气。
郁明烛道,“再来。”
第二次,温珩的动作比之前标准,几乎完整一套都能熟记于心,只是最后一招露出破绽。
折扇轻轻一挑,长剑便飞出二丈远。
“再来。”
第三次再来。
郁明烛折扇一合,以扇做剑,趁着空当上步攻去。温珩心头一惊,只得弃了剑谱上的招,后退两步,抬剑抵挡。
铛——
势头相抵。
旋即,折扇与长剑见势破势,遇招拆招,在纷纷花雨中舞出两道凛然残影。
最终,锵然磕在一起。
恰好日光倾照,落花自两人身侧坠落。
温珩气息略微有些粗重,面染薄红,眼眸却是润亮的,在似火烈日下带着生动的笑意。
他的师尊也缓缓抬唇笑了,“很好。”
从不错到很好,温珩觉得自己应该是进步了的。
两人抽身拉开距离,郁明烛温声,“你初学剑,不可操之过急,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温珩笑应了声是,跟在他身后,想蹭着去树荫下坐着歇一会,再捞盏茶喝。
却不想他练了大半日,骤然松懈下来,浑身都虚软。
不慎踩到块半大不小的石子,脚下一软,一个失力,倾身扑了过去。
“师尊——”
郁明烛闻声回过身来,猝不及防被他扑了满怀,身子一仰,也跟着向后一跌,正跌进树下落花从中。
霎时花飞满天,纷乱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