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地方遇见邓昀,确实太过意外。
许沐子神色复杂地站在灯光昏暗的公共区域,在所有情绪延迟袭来的瞬间,连手臂都起了层鸡皮疙瘩。
但邓昀,他依然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明显缺乏乍见故人的恍惚。
细看又觉得他有些走神,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相对着沉默片刻后,邓昀先开口,对拢着浴巾的许沐子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许沐子,好久不见。”
确实是好久不见。
他们其实认识很多年,也阴差阳错地有过一段频繁接触的亲密时期。
在那段时间里,邓昀知道过她太多秘密,多到足矣被灭口的程度。
所以,许沐子嘴上说着“好久不见”的寒暄,心里想的却是:
这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不止适合放松心情,应该也会适合毁尸灭迹吧?
许沐子是纸老虎,白长了张可以去演恶女的高冷样貌。
在外人看来,这种姑娘有距离感,心机重,整天臭着脸难以接触。
其实生人勿近的五官信息都是假象,她内心戏特别多,属于非常容易内耗的怂包类型。哪怕心里吐槽千千万,真到了该开口的时候也照样会掉链子。
第二轮对话,还是由邓昀开启。
他问她:“这么晚,一个人来的?”
假恶女绷着脸:“嗯。”
邓昀从身侧矮茶几上提了水壶,往自己面前的玻璃杯里添水:“白菊花,要喝么?”
许沐子拒绝了邓昀的茶,打算回房休息。
走出去几步远,她抬头看了眼墙壁转角处的双面挂钟。
秒针沿顺时针方向慢悠悠转着,钟面时间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三十六分。
她转头:“你不睡?”
邓昀吹开玻璃杯上一层轻纱般的白雾,悠哉地开口:“不睡。”
“在等人吗?”
他再开口时,似有迟疑:“凌晨三点,是蛇麻花开的时间。”
答得很诗意,像是在告诉她,他不是在等人,是在等着看花开。
大部分灯盏已经被许沐子关掉,剩下的光源都集中在邓昀周围。
她不知道他说的蛇麻花,本能地顺着他的话往窗外看过,一片滂沱的昏暗中隐约能辨别出某种蔓生植物爬满篱笆,并没看见有什么出奇漂亮的花类。
得嘞,您继续熬着等花开吧。
恕不奉陪。
许沐子的房间在二楼,上楼有电梯可以坐。出电梯右手边就是她的房间,是一间带露台花园的田园风格小套房。
推开门,桌上放着厚厚的信封。
这大概是这家客栈特有的经营方式,很贴心地用漫画形式把周遭地图、可吃的、可玩的都标记给住客。
太过面面俱到,居然印了十几页纸。
一时半会看不完,许沐子干脆先洗了个澡,把头发吹干,换了条宽松的白色亚麻布料的裙子,坐在床上继续翻看。
房间里门窗紧闭,刚洗过澡的密闭空间里弥漫着温暖的潮气。
纸张上有淡淡的油墨味道,许沐子手上翻着入住指南,目光略过那些表情夸张的漫画小人,注意力迟迟难以集中。
露台上种了些随风雨摇曳的白色小菊花,摇摇晃晃的影子都落在余光里,令她想到邓昀那句等花开前的迟疑。
她很肯定,邓昀最初想说的绝对不是这一句。
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话到嘴边又临时改了口。
鬼知道他心里又打什么算盘。
最初认识邓昀时,他就是这副让人难以猜透的样子,十分擅长在长辈和外人面前装乖。
那大概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许沐子跟着爸妈一起搬了家。
她家属于是暴发户类型的家庭,爸妈连续几年生意兴隆,终于有了足够的钱,搬进某个新开发的别墅区。
都说做生意的讲究风水,不知道是不是被同一位风水大师给忽悠过,新开发的别墅区陆陆续续搬进来的邻居们,很多都是这种暴发户家庭。
据说那片别墅区,让他们这群暴发户给买得太多了,原本就有钱的富人更不屑于搬过来,打心底里不乐意和暴发户挨边,怕影响品味。
至于他们这些暴发户呢,自己当然不觉得,活得乐呵呵、美滋滋。
这些邻居们大多是做实体生意的,住得又近,一来二去接触下来,逐渐熟悉了,经常约着一起聚会。
他们还搞了个生意上的联盟,给顾客办理赠送优惠劵的储值型vip卡。
优惠券在他们经营的各行各业通用。洗车行、蛋糕店、饭店、美容院和ktv等等,也算是合作共赢。
但其实,一旦有了生意上的往来,更容易滋生矛盾。
许沐子家的矛盾,主要是和邓昀家。
两家的生意都做得挺不错,说是财源滚滚也不为过,算是联盟里的两位带头老大哥。
可是一山哪能容得下二虎呢?
渐渐的,彼此间私下的抱怨和攀比也多起来。最开始是小打小闹,比比珠宝和车子,比比谁买单次数多......
比如,许沐子妈妈聚会回来会说,邓昀妈妈最近买了某国际大牌的首饰,看着真是贵气,聚会上很出风头。
并表示,下周末再聚会前,自己也要去大商场里逛逛,多添几件行头,把人家给比下去。
再比如,许沐子爸爸回来会吐槽,说这次聚会买单,他居然没抢过邓昀爸爸,真是要气死了。
到后来,两家人的比较扩展到方方面面,连许沐子和邓昀这两个晚辈,也不得不被放在一起去比较。
许沐子是艺术生,四岁开始学钢琴,得过很多奖项。
在许沐子上小学时,本市最大的课外钢琴培训学校,独占五层楼,楼体挂着的巨大宣传海报上印的就是她的照片。
照片拍得不错,钢琴培训学校又是开在市中心商业区的十字路口,任谁路过都要瞧上一眼,许沐子那时候可太风光了。
邓昀则是家长们口中的学霸。
和他们中其他家的孩子不同,邓昀完全用不着家长天天催着写作业、逼着去上补习班。
邓昀爸妈也不用担心在看成绩单时气到几乎脑溢血,更不用说胆战心惊地怕接班主任的告状电话了。
用邓昀妈妈的话说,“邓昀学习方面从来没用我们操心过,本来我和他爸爸是佛系家长来的,觉得他只要不在学校惹事,成绩怎么样倒是无所谓的,没想到他能次次考第一。”
许沐子家和邓昀家各方面都差不多,比来比去也没个结果。
于是,两个不同路的孩子,成了两家攀比的最大变数。
这些关于他们两人的攀比,只出现在家长们有意无意的聊天中,两位当事人各忙各的,几乎没怎么见过面。
许沐子每天有固定的练琴时间,她那些奖状奖杯也是用刻苦换回来的,完全不参加家长们的这类聚会。
攀比最白热化的那年,她上高一。
那一年,许沐子经常会在餐桌上听说一些关于邓昀的事情。“人家邓昀上高一的时候,已经快把高中数理化三科自学完了”“这次高考发挥得也好,得七百分了”......
邓昀比许沐子大两岁,高考成绩出来那阵子,他在家长圈子里最风光。
据说只差一分就是状元,把许沐子爸妈给羡慕得够呛。许沐子妈妈自觉比不过,蔫了好几天,称病没去参加聚会。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邓昀高考完的暑假。
邓昀妈妈买了架钢琴,想让邓昀在漫长的假期里学一门乐器,适当放松放松。
结果邓昀不领情。
不爱弹就说不爱弹呗,找个其他借口也行,偏偏邓昀说的是“学不会”。
这三个字传到许沐子家,瞬间点燃了许沐子妈妈的斗志。
隔天晚上,在邓昀家的聚会,许沐子也被爸爸妈妈带去了。
“邓叔叔家也有钢琴,你在邓叔叔家练琴和在家里练琴是一样的。”
话是这样说,其实他们就是想显摆显摆自己女儿的琴技。
进门时,许沐子见到了邓昀。
他没下楼,站在二楼那排擦得油光锃亮的实木护栏后面,很拘谨,神情淡淡地同长辈们一一打过招呼,最后才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是许沐子第一次见到邓昀本人。
她实在听过他的名字太多次,受父母言语间的影响,已经形成了先入为主形成了刻板印象,认为他必定是个沉默寡言的书呆子。
那时候,许沐子喜欢雅思班里的男同学。
男同学和她同样在准备考国外的音乐学院,是个穿着时髦、笑容开朗的大男孩。
再看看邓昀,格子衬衫的扣子老老实实系到最上面那颗,戴着黑框眼镜,又不爱说话,整个人都闷闷的。
许沐子想,果然是一只读书读傻掉的呆头鹅。
自家女儿好不容易出来亮相,许沐子妈妈恨不能让所有人听听许沐子弹的曲子,眼看着邓昀打完招呼,身影消失在二楼,马上询问:“孩子不下来一起吃饭吗?”
邓昀妈妈笑着摇头:“他忙,说是在自己房间里吃。”
“都考完了,还忙什么?”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在提前看大学的代数课本吧。他平时就喜欢琢磨这些。昨天他爸爸还和我说呢,要是将来家里能出个搞学术研究的,可真是祖宗们都积德了。”
邓昀妈妈大概不好意思总是夸自家孩子,点到为止,引着众人往客厅走,“不用管他,这孩子性子奇怪,不喜欢热闹。”
有其他阿姨说:“哎呦,学霸嘛,差点就是状元了,总会有点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
“我们不光有学霸,还有才女。一会儿让沐子弹几首曲子听听,总听你爸妈说你钢琴弹得好......”
那天许沐子在长辈的夸赞声里弹了挺多曲子,有些飘飘然,贪嘴地多吃了几块冰镇西瓜。
人果然不能得意忘形。
聚会到夜里,许沐子肚子痛,偏偏楼下的洗手间被某位喝醉酒的长辈给占用了,迟迟没出来。
二楼的几间洗手间都是在卧室里的,邓昀妈妈怕许沐子不好意思,让她去了三楼。
三楼是客房,平时没人住,很安静。
许沐子几乎忘了有邓昀这个人的存在,她上过洗手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拿纸巾擦着手往楼梯处走。
同小区的别墅,邓昀家格局和许沐子家里几乎相同,她知道哪个方向是卧室,也知道哪个方向是露台。
在许沐子家里,三楼是她的琴房,露台上摆放的也都是她的东西,有一架小时候淘汰下来的旧钢琴也放在那里。下楼前,她几乎是下意识往露台方向看,却始料未及地看见了邓昀。
邓昀倚靠在露台护栏上,姿态慵懒。
如果不是早知道邓昀是独生子,许沐子大概会以为,自己看见了邓昀的胞胎兄弟。
邓昀和刚才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完全没有了跟长辈们打招呼时那种内向社恐的样子。他的格子衬衫脱掉了,穿着一款宽松的黑色短袖,没戴眼镜,也根本没在忙着提前学什么大学代数课本,以一种悠闲的姿态,仰头对着夜空吹出一缕白烟。
然后,许沐子才惊讶地发现,邓昀指间夹着的是一截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