毯子有了, 蚊香也点燃了,后半夜总算不那么难熬。
可惜痛苦也遵循守恒定律,它不会凭空产生?, 也不会凭空消失, 只是从□□上转移到了精神上。
卫城跑这深山老林来, 人没劝回去,反倒被敲诈勒索一顿,气?都气?死了。
好不容易睡着, 还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都在生?气?, 最后迷迷糊糊闻见一阵食物的香气?, 被咕咕叫的肚子唤醒。
再度睁眼,他看?见车窗旁边站了个人, 手里端着补给?品……同样的场景在几个小时之?前也出现过一次, 要不是这回天亮了, 他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意识回笼后, 卫城只有一个念头:土匪又杀过来了。
时序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一手端着早饭,一手拿了半截玉米慢悠悠啃着,见卫城醒来, 他挑挑眉,“你的早饭。”
做生?意要有做生?意的态度,有钱可赚时,他耐心十足。
卫城脸都黑了,一言不发接过盘子, 飞快地把车窗升了上去。
他一眼都不想多看?时序。
可惜外头的人没有离开,还敲了敲窗。
车窗降下一条缝, 里面的人警惕地盯着时序:“干嘛,还想骗钱?”
吃一堑长一智,昨晚是情?势所迫,今天他绝不可能再被敲诈勒索。
时序笑笑,“你有什么忌口吗?”
“?”卫城不耐烦,“你管我?有什么忌口?”
“或者有什么想吃的,也可以告诉我?,午饭给?你做。”
“谁要吃你的午饭?”卫城没好气?,“这顿吃完,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时序稍作停顿,卫城还当?他放弃了,谁知道他就跟没听见似的,思忖片刻又开口了:“你喜欢吃小煎鸡吗?”
“……”
你耳聋吗?
“还是干锅兔,蒜苗回锅肉,蹄花汤?或者你想吃水煮肉片?”时序还在继续,及尽地主之?谊,“这边盛产牦牛,水煮肉片可以用牦牛肉做,肉质鲜嫩。再加上山里日照充足,产的花椒够麻,辣椒够辣……”
卫城:“…………”
你是不是有毒?
问了半天没有回应,时序遗憾地说:“都不吃吗?那?算了。早饭你趁热吃,一会儿我?让人来拿碗筷。”
说完转身就走。
车里的卫城饿得头昏眼花,可看?了眼盘子里的清粥小菜,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时序报的那?一连串菜名。
他故意的吧?
卫城已经很多天没能好好吃顿饭了,爱情?夭折,七情?六欲只剩下食欲。
眼看?着那?人大步离开,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把头探出车窗:“你回来!”
时序站定了,回头惊讶地望着他,“还有事?”
“……”怒火在狂飙,但饥饿更胜一筹,卫城黑着脸飞快道,“水煮牦牛肉不加葱少放蒜加麻加辣饭给?我?多来两碗可以的话?再炒个酸辣土豆丝。”
语速之?快,仿佛只要用时够短,四舍五入就等于没说。
时序极力忍笑,仍是没能控制好唇角的弧度,只得假意咳嗽一声,以手抵唇挡一挡,语气?轻快:“行,但餐标不同,价格也有变化。”
“……有什么变化?”卫城的眉毛危险地扬起。
“成本上去了,三十不够了。”
“你——”
眼瞅着车里的人七窍生?烟,快要暴走,时序见好就收,迅速收尾:“但祝老?师义务支教,帮了学?校不少忙,冲着她?的面子,我?给?你打个折,五十就行。”
to eat or not to eat, this is a question.
最终,卫城在饥寒交迫中二度出血,微信账单: 50元。
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足这个地方?。非来不可的话?,他必带着12315一起来,把这土匪窝一锅端了。
——
人不可能无休止地生?气?,情?绪总会平复。
车里空间狭小,卫城待了一整夜,手脚都无处伸展,最终还是选择下车透气?。
荒山野岭,他无处可去,干脆点了支烟,朝学?校里走。不出意料的是,又一次被门?卫大叔拦住。
这回他没发火,只转身从车里拿出空盘子空碗,“我?去还餐具,这是你们校长的东西,认识吧?”
担心对方?听不明白,他拿碗指指三楼的窗户,多解释了几遍。
操场另一边,顿珠没课,正在办公室门?口吹风,大老?远瞧见这一幕,快步走来。
“你要干嘛?”
卫城:“还碗。”
“给?我?就行。”顿珠十分警惕,接过餐具,“碗还了,你可以走了。”
卫城默了默,“我?能进去看?看?吗?”
“看?什么?还想闹事不成?”顿珠语气?很冲。
卫城看?着他脑后的马尾和那?张年?轻气?盛的脸,忽然意识自己比他大了得有十岁吧,昨天竟然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和他扭打在一起。
今天再度回想,没由来一阵荒谬。
进山后,他连续两晚没有依赖酒精入眠了,头脑仿佛清明不少。
半晌。
“我?不是精神病,同样的疯发一次就够了。”
顿珠一脸怀疑盯着他,又听见他说:“答应过祝今夏不会再影响学?生?上课,我?说到?做到?。”
男人一脸疲倦,颓态无处遁形,但态度是好的。
顿珠的气?焰下去了些,放缓语气?:“那?你看?过了就肯走吗?”
非要对方?把话?说死,不然他不肯放行。
僵局之?中,一通电话?打了进来。顿珠低头一看?,是时序。
电话?里,时序没有多说什么,就四个字:“让他进来。”
顿珠回头左右看?看?,没找着人,这人不知道又在什么地方?开上帝视角。
只得捂着手机,压低声音说:“万一他又闹起来了呢?”
“让他进来。”
“……”
挂断电话?,顿珠不情?不愿地拉开大门?,“进来吧。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再闹事,这回我?真报警了啊。”
——
清晨的校园里有朗朗读书声,踱步操场,像是重返年?少时。
卫城看?着老?旧的篮球架,虽然规格并不标准,篮板上也只剩下光秃秃的篮筐,没有篮网,但他依然想起了曾经那?段岁月,那?时候他无忧无虑,对未来充满信心,日子仿佛篮球入筐那?样简单,抬抬手,一切触手可及。
顿珠担心他闹事,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又因为话?痨,忍受不了长时间的沉默,偶尔还搭个白。
“今天不是工作日吗?你跑山里来,不用上班?”
半晌,卫城才说:“请了年?假。”
“既然请了假,那?你干嘛难过?”顿珠振振有词,“教你个道理,千万不要在周末或节假日难过,这是属于你的时间。难过也要在工作日难过,要学?会带薪emo。”
卫城:“……受教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想难过也难过不起来了。
山里的人似乎很健忘,昨天还打架来着,今天就能不计前嫌。前面几句还夹枪带棒,后来竟然能有说有笑了。
顿珠让卫城别难过,人生?的终极奥义就一个:没死就行,不行就死。
又说学?校的办学?宗旨:形而上学?,不行退学?。
再说个人的感悟:所有困难都能克服我?。那?些杀不死我?的,还不如杀了我?。
卫城一路“……”,“……”了一路,最后只问了句:“你叫顿珠?”
“是啊,怎么了?”
“没怎么。”
卫城心道,叫什么顿珠,叫遗珠好了,相声界一颗璀璨的遗珠。
他停在楼道前,“她?教几年?级?”
前一秒还滔滔不绝的顿珠猛然停下,重拾警惕:“你想干嘛?”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一眼。”卫城平静地说,“忽然想起来,这些年?我?从来没见过她?上课的样子。”
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大学?时,全国师范生?技能大赛在绵水大学?举行,祝今夏代表外院参赛,那?时候他被拉去凑观众,抬头看?见她?身姿挺拔走上台,唇角带着从容笑意,用流畅的口语自我?介绍。
她?说她?叫祝今夏,今天的今,夏天的夏。
那?一刻,学?渣如卫城,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莎翁的那?首十四行诗,明明他最烦英国文学?史。
shall i 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明明已是八年?前的事,感觉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而他几乎不记得昨天了。
……
顿珠不敢轻易放行,万一出现教学?事故呢?
“你等等。”
他走到?暗处,拨通时序的电话?这般那?般讲一通,最后又回来了。
“看?一眼可以,但你得保证不打扰学?生?上课。”
“我?保证。”
仿佛昨日重现。
走上三楼,卫城站在教室后门?处,并未露脸,只在阴影里站定不动,听着教室里的动静。
前半节课,里头在教刘禹锡的《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女人的声音轻快有力,讲述着青年?男女的爱情?:
在一个清新的春日里,初恋的少女站在杨柳青青、江平如镜的岸边,听到?情?郎的唱歌声,惴惴不安猜想着情?郎对她?是否有意。江的东边是日出,西边在落雨,天气?变化像她?的心情?一样难以捉摸,也像情?郎的心思一样飘忽不定。也许有情?,也许无情?,反正爱情?就是这样让人期待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