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最终结局(上)
这一日, 金戈画角,日月缭乱。
这一日,风云变色, 海阔天空。
从东海滨的绵绵细沙,到西昆仑的苍山覆雪,从南江渚的荷花莲子, 到北山岭的冰雪如烧,天上,地下,深山中,古洞中, 江水中,老林中,还有阴司冥界的无数城池荒野中, 所有的生灵都见证了,这万年来最为壮阔的风起云涌天象变幻,都见证了, 这历史般的一日。
就连那些无法窥到神灵踪影的下界凡人, 都在今日,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天空模样。从未见过那样极速飞散又变幻的流云;从未见过太阳与月亮、星辰出现在同一个天空;从未见过黑夜与白昼交织在一起, 犹若极光, 犹若黎明;从未见过火烧云与雷电同时漫过天际,互相撕扯着, 发出轰隆的声音。
对渺小而短暂的凡人而言,他们不明白, 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这样的天变异象,足够他们中那些占卜之人, 得出各种轰轰烈烈的答案。所有人都记得,这一日见到了怎样的天穹,所有人都想着,那定是神灵们的喜怒哀乐、波诡云谲。
被关押在北海之底的司徒无愿,走到他的珊瑚小屋窗前,透过万丈深的海水,望着云端洪流般的决战。
原来,这就是他千年前问天占卜所看到的,那场由尔允引发的大乱。
原来,是交织的命运,让昙清成为风暴的中心。
时至今日,那过去模糊的占卜结果,终于揭掉它刻意隐藏的面纱,露出了它真正的模样。
非吉,亦非凶,或者说,这不是用“吉凶”就可以形容的事。这是消弭灾厄源头,不破不立啊!
当这一场大战结束的时候,昙清的佩剑,穿透了天帝的法相,就仿佛这一剑,劈裂了整个天空。
昙清的佩剑,名“沧海”。这是一柄通体月蓝色,如玉石般温润又清冽的剑。
月蓝色的剑锋,犹如撕开一道天堑,将天帝的法相,通体贯穿。
这一刻,两道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天帝与魔帝的声音,合二为一,叠响在一起,带着濒死的不甘,从破碎的身体里冲出。
巨大的法相,轰然倒塌,就宛若一座巍峨的山,转瞬间崩塌成一片泥海。
犹有惨叫声不绝于耳,声嘶力竭地拖着尾音,仿佛是天帝,亦或是魔帝仍旧不肯就此死去。可是渐渐消失的声音,终究是他们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样东西了。
至此,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贞葭被囚于腹中的苦难,昙清背负的恶名与近乎濒死的几百年,尔允长达千年的不见天日和冤屈,司徒无愿在海底的黑暗冰冷,还有很多、很多人所遭受的不幸,所承受的苦涩,这些,都结束了。
尔允合起哭朱雀,任着伞面上绯红的鸟羽垂落下去,点在自己的鞋间上,像是绽开一朵朵小小的红花。
她再也忍不住地,落下泪来。
喜极而泣。
等晕倒的天后镂月和柏誉醒过来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天帝死了,他们所仰赖的后台,就这么成为一个泡影。他们二人,就像是大树上两根残枝。现在连树都没了,两根残枝,便成了人尽唾弃的垃圾。
尤其是当镂月看到贞葭,那表情就如见鬼,嘴张得很大,双眼圆的如鹅卵石,手指着贞葭,却一个字说不出来,只能浑身颤抖着,手腕上靓丽的红珊瑚手钏,也跟着抖动,像是要碎开。
镂月还试图负隅顽抗,用着悲怆谴责的语调,强行煽动愤怒似的说:“贞葭,昙清,你们居然杀了陛下!杀夫,弑父,你们不忠不义不孝,你们丧心病狂!”
奈何根本没有人理她。
昙清只淡淡的,向楚娴、燕照雪等人道:“今日的一切,兰台要事无巨细记下来。”
他根本不畏惧旁人怎么说,哪怕是有不明真相的生灵咒骂,他也只会为所有人负责,自己来担一切。
柏誉也犹有不甘,明明一切都是他的啊,储君之位,荣华富贵,娇妻美妾,这些都是他的啊,偏偏昙清一朝归来,自己又变成昔日那样,处处都要被昙清压一头,只能活在兄长的光芒之下,连陪衬都算不得。
现在父皇也死了,柏誉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将为自己做出的那些事情付出代价。他将身败名裂,将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帝子,变成被人嘲笑的阶下囚。
可是、可是……明惜水!他的新妃明惜水,她明明那么爱他,听他的话,为什么如此蛇蝎,背着他与皇兄勾搭到一起?!
柏誉红着一双眼睛,向着尔允嘶吼:“明惜水,你是我的女人,你到死都改不掉这个标签!你别以为攀上皇兄,就有你好日子过,你永远改变不了伺候过本殿的事实!”
对呢,柏誉晕过去了,还不知道她是谁。尔允冷冷地看着柏誉,忽然笑了,这笑容极致的嘲讽,就像在看一个被自己骗得团团转的傻子。
柏誉忽然记忆深处有一根什么线,跳了一下。他心里一咯噔,不知怎的,竟想到了两百年前,他在极寒之渊骗过看门人司徒尔允公主时,他将一把刀送进公主柔软的腹部,对上公主不能置信的心碎目光,那时的自己,向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竟是与此刻他接收到的这个笑容,那么相似。
柏誉突然间意识到什么,他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僵在那里,失魂落魄地瞪着尔允,震惊地喃喃:“你,你不会是……?”
“你终于认出来了,帝子殿下。”尔允冷笑着,居高临下看着瘫在地上的男人。从前的她,一直按着父君的话,戴着面纱,柏誉从未见过她真正的容貌。
想想看,昙清只是在极寒之渊外看见她那么一次,再重逢时,便觉得是她。柏誉呢?与她单独相处那么多日,再重逢时,却忘得一干二净,也不会想到,这个到他身边的女人,是来要他血债血偿的。
真是一种另类的讽刺。
“所以,帝子殿下,你惊喜吗?”
尔允缓缓地抬起哭朱雀,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抚着伞面上的鸟羽,蕴着冷艳的眼眸,冷的如千山鸟飞绝,嘲讽地睨着柏誉:“我就是来弄清楚,余娇容到底是什么人。我就是来弄清楚,你们母子俩都干过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我就是来要你们付出代价,还我阴司冥界公道。怎么样,帝子殿下,被信任之人欺骗伤害的滋味,好受吗?”
“你,你居然……”
打断柏誉的话,尔允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她用冰冷刺骨又妖艳非常的语调,甜甜的,无情地给予柏誉最后一击。
“你就没想过,每晚被翻红浪,你怀里的那个女人,她的脸,你却从来都没看清过吗?”
柏誉双眼顿时大瞪,窒息在那里。
尔允犹如毒蛇嘶嘶的吐着信子那样,冷笑着说:“那不过是我给你织的梦罢了!在我的视角里,你就是个纵欲过度的傻子,在那里自我高.潮,真是令我恶心!”
柏誉如遭雷击。
“还有啊,你说,余娇容怎么就忽然与你决裂,还红杏出墙呢?”
柏誉先是一怔,陡然间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他近乎暴起,狂怒地要扑向尔允,“是你,原来是你!你挑拨我与娇容的关系,害我们一对恩爱之人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可他连靠近尔允一点都没能做到,身体刚暴起,就被尔允身旁的司徒重云,隔空一袖子抽打在地。
司徒重云早就想这么干了,他这一袖子打过去,仍不解恨,竟是又扯来一段雷电,劈到柏誉头顶。
柏誉一声惨叫,整个人就如同被点了天灯般,头顶冒出一片黑烟。接着身子一软,趴回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四肢在那里抽搐。
天后镂月吓得面目全非,扑过来抱住柏誉的身体,“柏誉!柏誉!”
天后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般,将怨毒的眼神射向司徒重云:“冥帝,你!”
尔允整理好哭朱雀的鸟羽,轻轻向昙清肩头靠一靠。男人的手臂,立刻揽住她纤细的腰,让自己宽阔的肩成为她的避风港,供她靠着歇歇。他的眼神,宠溺而怜惜,落在尔允的脸上,目光专注的只能看到她一个人。
这一幕,让贞葭和朱靥露出会心的笑容,让景颐他们心情大好,却深深地刺痛了柏誉,刺得他的心鲜血淋漓。
“这是你们的报应,帝子殿下,”尔允平静地说着,带着畅快淋漓的狠毒微笑,“我不过是把你和余娇容本不该得到的东西,拿走了而已。像你们这样的人,就不该相爱,更不配相守!”
柏誉彻底承受不住了,蓦地胸口一突,喷出一口血来。他的胸膛像是海浪般不断起伏着,却越来越微弱。他就像个虚透了的人,再也经不起一点打击,到最后他万念俱灰,绝望地趴在那里,所有心劲儿都没有了,犹如一个瘪了的麻袋。
唯有天后,还抱着柏誉的身体,一遍遍歇斯底里喊着:“柏誉!柏誉!”
没有人再理会她。
曾经用一声“天后娘娘”称呼她的诸神们,曾经在她的生辰宴上为她敬酒的诸神们,如今也不会有人再承认她了。
藏在人群中,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棠夫人,看着这一幕幕,心中别提有多庆幸。庆幸自己及时反水,没跟着这无耻的母子俩一起成为阶下囚。
她成为柏誉的妾室,不过是为了获得更高的地位,为了过得更好。良禽择木而栖,当这块木靠不上时,当然是赶紧丢弃,明哲保身。
何况,她也是千千万万的人中景仰认可昙清太子的一个。像柏誉这种人,在画棠心里,什么都不是。
这日过后,天地间重新恢复了平静。
湛蓝的天空如同被百年不遇的雨水洗涤,清除掉了一切的灰暗蒙昧,变得清透如水,像是一方潋滟的琉璃翠。洁白的云丝,白的没有一点杂质,自由地浮游在无边天空。
红日,皎月,辰星,全都回到自己本身的轨迹,日月轮转,苍烟万顷,星河辽阔。
魔域的残留气息,也渐渐散去。
天上地下,终于迎来了明媚的朝阳,迎来了安稳的日子。
对天后镂月、柏誉,和被囚禁在西宫的余娇容的惩罚,也下来了,由昙清定夺,四方天阙的帝君与司徒重云都无异议。
余娇容既然是从极寒之渊来的,那便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柏誉呢,既然那样爱余娇容,宁可孤身违背神明的道德准则,也要去极寒之渊捞出余娇容,那么,就和余娇容在极寒之渊永远作陪吧。
不用想也知道,这已经决裂的夫妻两个,以后在极寒之渊望不到头的监禁日子,一定会过得很精彩。
至于天后镂月,虽然贞葭之事与她无关,可是包庇余娇容,牺牲司徒家,这些事她可都实打实地参与了。
昙清褫夺了她天后的位分,将镂月打入葬魂崖。
正巧,镂月的妹妹裁云,也在葬魂崖里关着呢,一家姐妹,就是要团团圆圆在一起。
而那个余娇容名义上的娘家,这些日子可说是惶惶不安。昙清倒没多为难他们,毕竟他们只是听了镂月和柏誉的命令,才认余娇容为女儿,帮她改头换面。虽说有利益置换的成分在,但若拒绝了镂月和柏誉,他们全族怕是都要被灭口。
是以,昙清只是将余娇容的便宜爹,连同所属灵族的国王,都叫到东宫,和颜悦色申饬了他们而已。他的口吻云淡风轻,甚至称得上温润,但是被申饬的两人,早已是惊得大汗淋漓,压根不敢抬头直视天颜,更是对昙清的不予计较千恩万谢,保证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了。
等出了东宫,国王又给了余娇容的便宜爹一拳头,气鼓鼓说道:“昙清太子大度,赏罚分明,是你小子走运,哼!”
对画棠的处理,就更有两分人情味了。
画棠从头到尾没做错什么,也及时跳反,像她这样侍女出身的,自有艰辛和不易。昙清还了她自由身,正好司礼监因为余娇容的便宜妹妹余姝容前一阵子辞官,空出来一个职位,目前还没人填上,便让画棠去填。
如此,画棠成为司礼监的一名尚仪,也算是摆脱了侍女的身份,成为正经的神。
画棠泪流满面,想不到自己也能有今天,心中对昙清和尔允更是感激,也努力调整好身份,投入新的生活。
阴司冥界,朔望之城。
在宫阙深处的一座殿宇前后栽种的曼珠沙华,忽然剧烈地摇动起来。
这座殿宇,曲径通幽,苍凉枯槁。殿宇前后的曼珠沙华,没有人打理,终日吸食朔望之城的灵气精华,已长得有半人那么高。
当它们忽然摇颤,就像是一群孩子等到父母归家那样激动高兴。那位幽居在殿宇中的冥妃,亦激动地从软榻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殿门前,将殿门推开。
头顶是阴司冥界广阔的幽暗天空,是犹如星海般浩瀚的冥河。无数的灵魂在冥河中流淌着,像是一群萤火虫,将星星点点的颜色,投射在艳烈的曼珠沙华花瓣上。
花丛主动向两边退开,让出一条路,穿着素衣的老冥帝司徒无愿,正穿过花,向着冥妃走来。
冥妃望着阔别两百年的丈夫,一下子就呜咽出声,山长水短,乡关何处?她做梦都在盼望着,再见丈夫一面。
是梦吧?她幽居在这里两百年,永远是一灯如豆,在昏暗的屋子里像是一片枯萎的荷叶。
是梦吗……
不是、不是……当冥妃扑进司徒无愿的怀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个人时,她便再也压抑不住哭声了。
不是梦……她被自己的丈夫搂紧,她的泪水打湿了司徒无愿的衣襟,渗入他的皮肤,在他心上留下阔别重逢的感动和不能磨灭的圆满刻痕。
“夫君,夫君!”冥妃把脸蹭在司徒无愿的胸口,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可就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喊着夫君,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梦,她终于盼到夫君回来了!
可是夫君为什么会回来?上界发生了什么?
既是夫君回来,那么,尔允,他们的尔允……
冥妃猛然抬起头,正要询问司徒无愿,却在看到尔允的刹那,呆住了。
她的女儿,穿着一身美丽的红衣,绾着简单的回心髻,发间是朵朵曼珠沙华,简单又浓烈,一眼看去艳若骨髓,占尽朔望之城的美好风流。
她的女儿红着一双眼睛,立在花丛间,殷切地望着她,似乎是很想扑进她的怀里,又近乡情怯,小心翼翼不知所措。
尔允眼神里还有一些愧疚和胆怯,她不知道母妃是不是还在怨着她,不肯认她?她想要靠近母妃,又觉得自己不配,只得踯躅在那里,就这样小心地看着冥妃。
冥妃的心一下子就被击中了,一股酸水浸透她整个胸腔。
她的女儿,回来了这里,身边还……冥妃颤抖的目光,落在陪同尔允一起回来的昙清身上……身边还跟着太子殿下。
也就是说,尔允真的为司徒家讨回公道,一切都拨乱反正。
冥妃想到尔允来同她告别的那天,她没有见尔允。不是因为气她、怨恨她,而是自己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啊!
这个从葬魂崖逃出来的女儿,打碎了肉身,敲断了仙骨,硬生生的换了新的元神真身。自己身为她的母亲,什么都没能为她做,还要看着她如此不甘地走上一条艰辛的路,冥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时自己赌气似的对司徒重云说,尔允还有脸来?
又岂知,是自己没脸见她!自己真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尔允……”冥妃唤出了她的名字,泪水婆娑地往下落。
当听到母妃愿意喊她,尔允还有些不敢相信,她脸上的那一抹怔色,更是让冥妃心都碎了。
尔允想要往前走,刚挪一小步,却又因负罪感而停住脚步,小心地觑着冥妃。
她不禁在想,自己是从父君的梦境里降生的。对母妃来说,也许自己根本算不上她的女儿。她记得自己刚降生时,母妃还怀疑她是父君的私生女,和父君闹了很久的不快,后来才在父君的解释和劝说下,接纳她,承认她这个公主。
她是爱母妃的,就和她爱父君、爱兄长一样。母妃也是爱她的吧,是吧?这千年母妃也时常来去极寒之渊看她,是心疼她的。
可是,可是……
“尔允!”溅起的曼珠沙华花瓣,像是雪一样飞开。尔允懵懂地看着这些花瓣扑落在自己的发间,落在自己的袖子上,而她自己,被搂入一个单薄却温暖的怀抱。
“母妃……”尔允怔怔地呢喃,一双手不受控制地抬起,环抱住这个女人。
是母妃……母妃扑到她的面前!将她揽进怀里,抱紧了她!
懵懂的情绪倏然像是烟火般炸开,尔允置身在冥妃的怀抱里,忽然就泪如雨下,再也忍不住地发泄出所有积压的情感。
“母妃!母妃!”就像是一只离家多年受尽风吹雨淋只能在荒郊野外露宿的小鸟,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被大鸟的羽翼覆盖在身下,这一瞬,她觉得一切都值得了,过往的种种苦难,亲人之间的怨怼和不理解,都已像是散去的烟尘,再也困扰不到她了。
尔允就像是将离家在外的所有苦难一股脑倒豆子般倾诉,不断地说着:“母妃,是我不好!我还以为您怨恨我,不愿认我了……我同殿下去北海之底将父君接回来,与您重聚。我还想这样您是不是就愿意见我一面,不再那么恨我……”
冥妃听得一颗心像是被刀子扎了一样,她怨得是自己!怨自己保护不了女儿,还让女儿承受这么多。
她不禁松开尔允,用双手捧起她的双颊,哭着解释:“我没有怨你,错的是我,是母妃不好!母妃才是那个坏人!”
冥妃上下左右打量着尔允,就像在看一个容易碎掉的瓷娃娃,“尔允,你让你哥哥为你改变真身和元神,你是怎么捱过去的?现在还痛吗?有没有后遗症?”
“没有,母妃,我很好,”尔允抽泣着笑开,一滴泪水流进她的唇角,她的笑容就像是冥河中萤火般的星辰。
司徒无愿看着母女二人,也不禁老泪纵横。他坚定走上前来,展开双臂,将他们两个一并收在怀里。
他的爱妃,他的女儿。
当年,便是他们夫妻二人一起,为这个天赐的女儿起了名字。
花容尔雅,允德允行。
她从没有辜负过他们的期望,相反,是他们都亏欠她。
女儿,是他们的骄傲!
曼珠沙华愉悦地摇曳着,司徒重云穿着一身雪白色的长袍,披着一段赭石色的狐皮披肩,淡烟纹缟色的六合靴从花间踩过,发出比往日要轻盈的沙沙声。
他来到近处,先向着昙清施礼,接着与昙清一样,将目光放在相拥的三人身上。
苦尽甘来,云开雾散。
他们一家人,终于能幸福的重聚了。
而他明亮的双眸和唇角的笑容,都证明着从前那个意气风发,像是斑斓的色彩一般鲜活的司徒重云,回来了。
良久后,司徒无愿松开冥妃与尔允。
司徒无愿和冥妃一起上前,向昙清行大礼。
“两位不必如此。”昙清托起他们的手臂,不让他们跪在自己脚下。
司徒无愿感慨万千,怎样也不能平静。他激动地说着,他的眼神与口吻,都有一种浓烈的宿命感,感染着在场的所有人:“多谢殿下,多谢……臣就知道,殿下一定会守着承诺,多谢殿下一直护着尔允。”
尔允也心绪起伏,根本没有办法平静。她不禁看一眼昙清,眼中泪光点点,情谊和宿命的感觉交织在她如水的眸中。
她这个样子,司徒无愿和冥妃一看就能看出来她与昙清是怎样的关系。冥妃不禁张了张眼睛,有些吃惊,却更按捺不住心中攀升出的惊喜。
不等冥妃问出来,昙清就礼貌地回复司徒无愿,温润如玉,他的一举一动内敛而洗练:“冥帝不必如此,这都是孤该做的,反倒是孤有一件事,想请求冥帝与冥妃。”
冥妃呼吸一紧,已经下意识猜出昙清要说的是什么。
昙清向二人躬身施了一礼,道:“孤想要尔允,做孤的太子妃。”
闻言,尔允的呼吸也一紧,不禁捏住昙清的袖角,“殿下……”
昙清是怎样的人,尔允是知道的。为着一个承诺,他千年不改初心;为了护住上下两界平安,他誓死荡平魔域。这样的人,对她说喜欢她,那必定要明媒正娶,奉若掌珠。
这些,不需要特意去解释,尔允都是知道的。
她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殿下。殿下是这世间最优秀、最光风霁月的男子,他是让人心悦诚服的储君,是荡平魔域的战神,是铲除凶秽的持剑人,很快就是这九天四海新的统治者。
自己却是……纵然已经洗冤,可她毕竟是嫁给过柏誉的,册封帝子妃的仪式前些日子刚办完。
她能配得上殿下吗?
以前哥哥总与她讲的,说不知有多少神女仙子仰慕着殿下,想要侍奉他,哪怕是做个侍妾也好。只是殿下眼光高,很难有入他眼的,才一直未曾娶妻。
天帝已为太子殿下办过好几场选妃宴,恨不能把有头有脸的神女都请来,哥哥说,那场面可有意思了,奈何次次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挺可惜的。
彼时尔允只是听着有趣,自己心里亦是敬仰殿下的,可今日……她茫然地望着昙清,心里酸酸的,眼中滋生出的落寞像是蝴蝶洒下的磷粉,轻轻地散开。尔允没有信心能够堂堂正正并肩站在殿下的身侧,做他的太子妃。
她怎么这样患得患失了……
然而昙清只是温和地看着尔允,他抬手抚过她的鬓角。他的手指在擦过尔允眼角时,那其中蕴含的温柔与鼓励,热热的钻进她的皮肤里。尔允怔了一下,痴痴看着昙清。
他琥珀色的眸中,尽是对她的鼓励和肯定。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不知怎的,尔允胸中的酸涩和胆怯一扫而空,心中忽然就像是升起了一轮太阳。
有些人就是这样,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能给予人无上的信心。
“殿下……”这一次尔允的呢喃,已带上坚定的柔情。不同于决战的时候,她与昙清并肩作战的坚定,此刻的坚定,是愿意与他一同俯瞰天下,死生契阔,永不分离;是愿意昂首挺胸地站在他身边,让所有人知道,他们就是宿命造就的一对。
昙清握了握尔允的手,再向司徒无愿与冥妃道:“孤想要尔允做孤的太子妃,做未来的天后。”
“父君,母妃……”尔允握紧昙清的手,定定望着父母,表达着自己的决心。
司徒无愿和冥妃对视一眼,哪还有不同意的?心下欢喜得不得了。
否极泰来,这便是命运啊。
之后,尔允送昙清离开朔望之城。
好不容易与家人团聚,尔允要留在宫中陪自己的家人。昙清也要回去上界收拾局面,安排之后的事情。
两个人如漫步般走着,走出朔望之城高高的城门,走进延绵八百里的桃花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无数花瓣,像是轻红的雨雾,描绘出最美好温柔的场景,宛如连绵到天边的红霞,让人望之心醉神迷。
尔允将昙清送到这里,也该暂时分别了。
冥河的荧光如碎雪中的蝴蝶飞在头顶,花雨中,昙清周身的风华淹没了温暖的世界,唯美的似春江中漾出的一帘幻梦,牵动着尔允心头阵阵的不舍。
她看看这片桃林,他们二人的重逢,从这里开始,往后执子之手的日子,也会从这里延伸下去。就像是画了一个圈一样,圈的名字,就叫“圆满”。
尔允心随意动,折下一枝桃花,放在鼻前嗅了嗅,双眸一挑,如鸦羽般的长睫挑出一种勾人的魅惑。
“殿下,”尔允一笑百媚生,用一根手指,触碰在昙清的胸口,暧昧的一下一下地划着,唇齿生香,同他说,“您愿意亲手,为奴家簪这朵桃花吗?”
昙清深深地笑开,一手握住尔允放在他胸口的手,另一手从尔允手中取过桃花。他的眼神如落于红梅上的雪那样,湛湛而专注,“能为如此佳人簪花,是孤的荣幸。”
今时今日,恰如那时那日。
尔允的手指虽被握住,却还是在男人的胸口一下下地挑逗着。
昙清由着她如此顽皮撩人,尔允靠近他一些,他拿着花枝在尔允的发间比了比,选了一个他觉得最美的位置,轻轻将桃花枝插.进去,与曼珠沙华形成富有层次感的装点效果。
花簪好了,尔允抬手抚一抚花瓣,喜悦地望着昙清,娇声道:“谢谢殿下。”
昙清端详着尔允,眼中的点点灼热,像是要将人化在里头:“美人倾城,风姿逼人,实在是令孤满心欢悦。”
“既然欢悦……”尔允抬手在身侧桃花上点了几下,那桃花处便长出一颗桃子,是熟透了的水粉色,散发着香甜味,如同要滴出蜜来。
尔允摘下这桃子,放在唇边,伸出小舌舔了一下,一双美眸一瞬不瞬盯着昙清,把手中的桃子递给他,“那殿下,可想吃这‘玉露美人’?”
“怎能不想呢?”两个人离得极近,气息融在一起,昙清从尔允手中拿过桃子,他的嗓音喑哑下来,如饮过醉人的酒,“待洞房花烛夜,孤定要将这玉露美人,吃得干干净净。”
尔允双颊爬上两抹羞红,撒娇道:“殿下好坏呢!那洞房花烛夜,这玉露美人定要将您诱得天地颠倒,什么也分不清。”
“如此甚好。”昙清低笑耳语,“孤很想多体验见识,美人还要用什么招数勾着孤。”
尔允吃吃笑道:“那您定要拭目以待。”
昙清眼中的灼热又添一些珍重与柔和,还有期待的意思。他是真的期待,洞房花烛夜尔允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他扶住尔允的双肩,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嘱咐道:“在朔望之城好好陪家人,等着孤。”
“嗯。”尔允带着脸上的红霞,依依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