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寻死啊》
文/一束香菜
文学城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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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实在是热。
午后持续升温的热浪卷着海风,将众人拍了个趔趄。
渔港码头岸边,姨婶们搭起了网状遮阳布,小孩躺在铺着草席的石板上一口一口吃着雪糕,大快朵颐。
几个男人配合着搬一箱又一箱水产,流水线似的井井有条。
“林叔你试试启动机器。”
斜坡上传来话,被唤林叔的老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汗衫,闻声推了推老花镜,摸索两下才摁下开关键。
两三秒后,机器轰隆作响。
“成了成了!”林叔嗓音里带着雀跃。
“成了就行,没什么大问题……”
海风有些喧嚣,吞了对方后边的话音。
林叔探头,只能瞅见男人无袖背心下,一使劲就暴起青筋的手臂,肱二头肌围着一圈色差,像海岸线交界似的。
半张脸隐在暗处也藏不了那股子悍劲。
林叔掏掏耳朵:“你说啥?”
虎钳“咚”地一声闷响落地,男人抬了抬小臂,薅了把半湿透的短发,将另外半张脸从机器底下捞出。
板寸,挺鼻,眼眸深邃,硬气的一张脸。
岑黎利索地将一堆菜叶子海草之类的刨除:“我说,问题不大,估计就是太长时间没清理,里边卡了东西。”
“现在清理了,再用个三年五载都成。”
林叔笑道好好好,摘下老花镜挂在胸前,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这天儿怕是把人当烤炉里的乳猪,烫得脚底板都得下一层皮。
岑黎没推辞,拧开瓶盖猛灌了两口,下巴扬起的瞬时,视线也跟着抬高。
距离码头不远处的灯塔沿岸,一人着白衬衫牛仔裤,定定坐在路旁的石墩子上,晒着日头,赏着海,丝毫没有打算往阴影处避上一避的念头。
仿佛烈阳炽烤的是她的灵魂而不是皮囊。
虽说都是薄薄的单件,可七月里这样炎热的夏日,长袖长裤捂得严严实实……
太显眼,也太怪。
所以岑黎盯了她有一段时间。
似是而非想了一圈后,那人动了。
“小姑娘”转了个身。
海风席卷着她纤瘦的双腿,乌黑柔亮的发丝也在空中旋了个弯,最后贴在眼前,有些挡视线,所以她又拨了两下。
岑黎这下看清了,除了脸,还有一双膝盖曝露在外。
破洞裤啊。
清冽的液体润过喉头,又一打眼,对方偏白的肤色,以及略显忧愁的神情猝不及防跳脱出现。
咳咳……
是个男生。
惯有的职业病带给岑黎的第一反应便是:头发有点儿长了,该修理一下。
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矿泉水瓶被大掌捏得噼里啪啦。
这种感觉就像是封闭的盒子突然翕张开一条隐秘的小缝,总算能让人喘上来一口气,结果发现外边还套着个盒子。
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塑料瓶子被随意丢进废品堆,再抬眼,青年已经不在原先的石墩旁了。
岑黎收了工具,将零散的配件装回去,又一听,人到跟前了。
“你好……请问这附近有修手机的地方吗?”是道温煦如春风的声音。
可现在是夏天,显得更加格格不入了。
岑黎略微顿了顿,偏头看向他,没说话。
不是错觉,真挺瘦的,看着像营养不良。
他心里有把尺似的,看两眼,就差脱口而出和人核对身高体重各项信息了。
这年头拐卖人口的事情可不少见。
又说了声你好,眼前的人还没应声,温南星莫名紧张:“……”
该不会是听不见吧?
温小少爷前二十三年的人生过得锦衣玉食,平平顺顺,几乎没尝过坎坷的滋味,见过很多人的神色,赞赏的、艳羡的、嫌恶的……背地里拿打量的眼神看他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但面前人这样平直胆大的视线,他招架不住。
先前由于秉持着“人不可貌相”这一金句,在长途大巴上,他就轻信了一位染着一头黄毛,和另一个染蓝毛的混混。
结果便是钱包不翼而飞,手机遭了罪,四分五裂。
——过于涉世未深,是会遭到反噬的。
这是温小少爷离开家人的庇护,真正独立来到异乡学到的第一课。
温南星被他看得有些脊背发凉,到底没再询问第三遍。
然而在他准备悻悻离开前,面露凶色的男人突地说:“有。”
愣神的瞬间,只听男人又说了一遍:“有。”
接着,温南星看着他脱下左手沾满黑乎乎油渍的厚白手套,随意搭在肩上,挤了泵洗洁精搓掉指缝间滑腻的污渍,一番虔诚“沐浴”后才抬腿往前走。
发现温南星没跟上,还催促:“走啊,不是修手机么。”
温南星:“……”
陌生的地方,能跟着陌生的人走吗?
温南星还在考量,眨眼的功夫,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突然出现在两人眼皮子底下,看着像个位数的年龄。
“阿黎叔,林叔说让你晚上来家里吃饭。”小姑娘左瞧瞧右看看,是在跟岑黎说话,但视线却追着温南星跑。
岑黎一个急刹,气笑:“你管林叔叫叔,管我也叫叔。”
小姑娘眨着水灵的大眼睛,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岑黎没打算跟一小孩计较:“行,知道了。”
好笑的对话。
……温南星还是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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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黎领着人去的地方不是手机店,温南星也是到了之后才知道,只是一家维修店。
旁边写着电器,家电维修。
“家电”两个字还掉了,仅剩下底下一片阴影。
“机子拿我看看。”刚脱下一只手套,岑黎这会儿又戴上另一只,透明的一层膜裹挟着手指,剩不下多少空隙。
温南星拿出手机递过去,这才注意到对方谈不上细腻的手背上有一条疤。
从虎口下方蜿蜒至手腕,大约有一根食指的长度,伤口早已经过岁月沉淀,彻底成了疤痕,可依旧触目惊心。
不像好人。
温南星默默在心里贴上一条标签。
“屏幕摔成这样,也开不了机,只能换屏了。”
岑黎检查完惨烈牺牲的手机屏,给出建议。
见面前人没什么声响,他抬头,发现人正盯着自个儿身后的一柜子烟出神。
“咳咳。”
温南星回神。
只见岑黎驾轻就熟地将柜面上的帘子翻了下来,一行红字跃入对方眼帘,似是意有所指。
——“未成年禁止吸烟”
温南星:“……我成年了。”
岑黎似乎对他的这句话,朝他伸手。
温南星疑惑地看向他。
“证明。”
温南星明白了,下意识去摸口袋里,但动作进行到一半,他滞住了。
身份证在钱包里。
但……钱包,被偷了。
对上岑黎“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眼神,温南星抿了抿唇,半晌,他决定掀过这个话题:“你刚才说的……换屏,要多少钱?”
“看你的手机型号……”岑黎盯着这只新款手机,想了一下,“起码五百,而且这儿还不一定就有你那款。”
“是只用换屏幕对吗?修好后我手机里的东西——”
岑黎左手握着小螺丝刀,拆机子的间隙抬眸轻飘飘看他一眼,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漫不经心:“嗯。”
“都在,修好跟原来一样。”
温南星应了声好,对这个数字没多大异议。
在他看来,五百大洋花出去,得到的是崭新的手机,能最大程度省下一笔钱,不亏。
所以他开始数自己的余额,好在自己蠢得不算彻底,来到这个小镇前知道把现金分散了装,只不过……
……一共250元,他数了三遍。
总感觉是在内涵他,温南星彻底沉默。
岑黎:“噗。”
温南星:“。”
“行了,我不向警察蜀黍告状。”岑黎接过他手里寥寥三张纸币,抽出其中一张。
末了又叮嘱他:“玩够了就早点回家,别让家里人担心。”
温南星:“……”
温南星:“我真的成年了。”
岑黎眉峰一挑,唇边还挂着笑,就是不搭腔,至于到底是信还是不信,温南星无从得知。
算了,再怎么解释都苍白无力。
“就算收你一个定金,手机搁我这儿改天来拿还是怎么着?”岑黎说完,没等人开口,四下环视了一圈,在一堆配件堆里扯出半张发黄的纸。
他“啧”了一声,又翻箱倒柜,大约是在找笔。
温南星看他的表情,似是连自己都有些嫌恶。
这儿真是他的店吗?
似乎对放工具的位置很陌生?
不过问路的时候,他似乎就在给人修机器。
之前只顾着关心手机能否修好,没注意店面环境,现在温南星分出神思打量了一下这家维修店。
实在是……太乱了。
一条供客人通行的走道,四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岑黎所站的位置几乎只能容纳下他一人。
以至于温南星现在的表情也有一丝……纠结。
纠结到底该不该接这张纸。
“三……五天吧,你打我电话。”
话落,岑黎滞了滞,这才想起要问:“你住哪儿?”
温南星短暂地蹙了下眉:“我……过几天再来。”
也没接纸,仅仅添了句道谢:“谢谢。”
岑黎稍顿,收回纸条,只觉着小孩大概是好面子。
背着一只黑色琴包,跑到这儿炎热的沿海小村庄,不是拐卖就是离家出走。
“成。”他有眼力见地没打破沙锅问到底。
温南星小鸡啄米地点了下头,折腾了一下午,得去找今晚的落脚地了。
然而正要抬脚离开,方一个转身,便听人又拦下他:“诶你等会儿。”
“嗯?”
温南星转头,就见岑黎嘴里叼着笔帽,小麦色的手握着笔唰唰写得飞快。
岑黎到底还是把纸条塞他手里了,只不过给出去前又另起了一行。
“下面这个有急事打,一般很快能通。”他说着,笔一顿,“没事就别打了。”
容易挨骂。
“……”
温南星张了张嘴正要开口,一通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岑黎干脆利落摘下手套,接起电话。
“喂?”
“行我马上过去。”
两人只有几句对话,但似乎是很紧急的事,因为店主跑得比他这个顾客还快。
纸条强行落入手掌心,温南星看了眼,021打头的号码,相较于上面那串普普通通十一位数,下面那串看着不像是私人电话。
而且……这个字……
温南星出了门后在太阳底下左看右瞧研究了半天,楞是没看出末尾的数字是6还是8。
再看了眼,数字上边两个潦草又潇洒的签名。
“岑”字他能认出,但后面那个就不知道是什么鬼画符了。
小姑娘喊他阿黎叔,哪个li?
梨花……的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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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黎接了个队里的电话,但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是他的休假被批准了。
回了趟中队再出来,晚霞渐显。
岑黎开着他的二手丰田,趁着红灯跳转的空隙欣赏着窗外霓色,电台里正在播放二人转,他手指轻点着方向盘,望着公路旁的海滩出神。
五天估计还是说少了,不知道那人在这儿呆多长时间。
啧,应该留个电话姓名的。
但说不准挺快又能碰上,毕竟海湾村特小。
具体有多小呢?
大概今天发生点稀奇的事,明天全村的狗都知道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
自己仅仅离开三个小时,回家后竟会在楼顶天台的围栏旁,再次看见那定定坐着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