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告完自己的事务,林乐澜忍不住问道:“尚仪大人,下官还有一事不明。您既将这银钱充入了公中,为何在人前还要称留给自己?”
她着实不解,平心而论,荔枝宴前后姜尚仪操持一应事务,为自己分得的赏钱是只少不多。既然最后这二十两都归于尚仪局,何必费这番功夫,不干脆得个大方的名声?
韫棠淡淡一笑,只简单道:“若我不作这个样子,你让其余几位尚官如何分赏?”
她分毫不取,旁人议论起来,是尚仪局的姜大人大公无私,将赏银尽数散下,反而让其余几位尚官难做。她本就是六尚中最年轻的尚官,处事更该周到些。
林乐澜脑中转过几个弯,大概明白了韫棠之意。
她张了张嘴,从前从未想到这一层上:“尚仪大人聪慧,是下官愚钝。”
韫棠摇头:“我亦是有外祖母提点,才看清一些事。”
她年纪轻轻官拜五品尚仪,旁人看来无比荣耀,背后也会有说不清的谨慎与小心。
“在这宫中,多看看多学学。将来无论是出宫嫁人,抑或是继续留任,都有些用处。”
“下官明白。”林乐澜暂未考虑婚事,她好不容易考入宫廷,很想有一番作为。
“眼下司赞司中女官出缺,你若有心,有的是机会。”
“尚仪大人——”林乐澜听出韫棠弦外之音,愣了片刻,“下官定不负尚仪大人厚望。”
……
荔枝宴后,宫中一片风平浪静,尚仪局事务也趋于清闲。
天渐渐热起来,再有半月便要入夏。
“姜尚仪。”
韫棠起身迎这位不速之客:“苏尚功。”
她吩咐女史备茶,苏尚功笑盈盈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身后,一名着绿色官服的女官上前一礼:“下官司制何梦含,见过尚仪大人。”
尚功局掌供御衣冠缝制、珍宝布帛收管,下辖司制、司珍等四司,与尚仪局一直少有往来。
几人落了座,苏尚功喝过半盏茶,寒暄几句引入今日正题:“不瞒尚仪,我此番是有事相求。夏日将至,绣房正加紧赶制宫中夏衣。依太后娘娘的旨意,陛下登基应施惠后宫,宫中上下人等于常例之外,每人多加赐一套衣袍。”
“这算下来可不是少数目。”
“是了。”苏尚功道,“绣房连日赶工,尚功局上上下下都不轻松。尤其前日里还病倒了一个,人手更是不足。我此番与何司制前来,是想问尚仪局借几个人手。”
何司制道:“绣活自是不用尚仪局上手。只是想请几位同僚帮着保管些物件,一同盯着绣娘的活计。”
事情是不难,尤其眼下尚仪局中无甚要事。
韫棠端着茶盏,苏尚功亲自登门,怕是不大好回绝。
“可知会过尚宫大人?”她斟酌开口。
“这是自然。尚宫大人的意思是六尚本该亲如一家,互相扶持,我也就厚着脸皮来与你开口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韫棠若再拒绝反倒不近人情。
“既如此,我一会儿挑两个人,明日让她们来尚功局点卯。”
“多谢姜尚仪,我必不会亏待她们。”苏尚功道了谢,“此番只需借用小半月,若是尚仪局有事,随时召她们回来便是。”
喝过茶,韫棠客气地送了苏尚功与何司制出去。
“尚仪留步,我们这便告辞了。”
苏尚功客套一番,心满意足地带了人回去。
回到屋中,女史收拾了茶盏,韫棠思忖一会儿,道:“去请刘典宾和林掌赞来。”
“是,尚仪大人。”
与她们二人说明来意,姜韫棠道:“苏尚功亲自来请,你们这段时日便去尚功局应卯,听那处安排。尚仪局内其余事务暂不必管。”
司宾司和司赞司近来都空闲,选她们二人是最合适的。
二人皆无异议,齐声道:“是。”
林乐澜才熟悉尚仪局事务,不免有些担忧:“敢问尚仪大人,尚功局中需要下官等做些什么?下官想早做准备,以免手忙脚乱。”
“大约就是督看绣娘,处理些寻常状况。若是换了女史,只怕压不住。”
女官选拔之时,应考者需要通习六局中所有事务,为的就是在入宫后便于安排官职,随时听候调配。也正是因为如此,使得女官备考的内容极其冗杂,能入选的官家小姐愈来愈少。
“你方过考选不久,说不准你是我们这儿最熟悉尚功局事务的。”
刘典宾打趣几句,林乐澜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们两处跑,本座会禀明尚宫大人,下月为你们多加半月俸禄。”
“多谢尚仪大人。”
两人为这意外之喜谢了恩,尔后各自退下。
夕阳西斜,天边染上一层金色的余晖。
昭阳宫内,裴晗负手立于窗边,听高全回禀事务:“……暂无事,尚功苏氏往来尚仪局借用人手,姜大小姐已答允。”
“甚是清闲么?”年轻的君王慵懒开口,高全斟酌道:“相较前时是有闲暇些。”
裴晗摩挲着腰间玉佩,高全很快明白主子心意:“奴才明白。”
他退下后,书房中重归宁静。
御案上摊开着一封奏疏,忠武将军凌骁上书,言西齐有意归附,寻求大靖庇护。
西齐毗邻大靖,隔江而望。国土虽小,却物产丰盈,多年来据天险而守之。若是归附,于大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边境肃清,凌骁在外戍守三年,不日便要回京。
裴晗抬首,望天边最后一分光亮渐渐淡去。
他轻扣窗格,有许多事,该回到正轨了。
……
翌日便有旨意传入尚仪局,限期三日要尚仪局整理出近二十年来女官考选卷子,加以评点。
此事不大不小,司籍司中收录过历代考卷。只不过有些年代久远,淹没于书海之中,找起来要费一番时间。
韫棠领司籍司几位官员接了旨,安顿道:“此事催得急,有劳诸位几日辛苦。本座那儿有开平十年至开平十六年三场女官笔考的内容,你们找余下的便是。”
“下官等领命。”
过去二十年,算上恩科女官考选共计八场。尚仪局除了找齐编纂,更要有摘录供上亲阅。
司籍司中分好事项,不敢耽搁,有条不紊召集女史去办。
明日是休沐,韫棠原本想回府一趟,现下看来还是留于宫中为好。
上三场的女官考选她已收整泰半,只因一些事务暂时搁置,重新拾起倒也不难。
女史从书架上取出书卷,韫棠磨了墨,翻开前时所写。
“开平十年,女官笔考应考者共计六十七人,录二人,余者……”
等到月挂中天,韫棠从案牍中抽身回房时已是亥时一刻。
采梨替她宽衣,韫棠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不由感慨一句自己当真是没有清闲命。
“小姐这是能者多劳。”采梨宽慰她道,“其实小姐,这原是属司籍司的活计,您不用亲自动手的。就是直接分派下去,也不会有人置喙半句。”
韫棠闭目养神,言语有些无奈:“话虽如此,可我身为尚仪局之首,若不沾手,只能一问三不知了。”
她记得自己由司赞初升任尚仪时,本就因年轻不够服众,接手其余三司颇觉吃力。适逢新旧朝交替,各种礼仪之事千头万绪,她忙得脚不沾地,连续两月都无暇回家中。
好不容易应付完命妇朝见,又轮到向太后请安,面禀六局一应事务。
韫棠前日只睡了两个时辰,脑袋昏沉沉的,只强打起精神。
庄慧太后处理后宫之事得心应手,对这六局二十四司了如指掌。偏生在一旁品茗的裴晗要插一脚,在她说到司籍司正整理经籍时,淡淡接着她的话道:“方才所提的典籍中,《仪礼》与《六略》有何分别?”
韫棠猝不及防,她非司籍司出身,对这些珍贵书册只是知晓名录罢了,并未通读过,更不知其中奥义。
“臣……”
殿中一片寂静,所有人的注意皆在她身上。韫棠咬唇,脸颊微微发热。
“嗯?”
裴晗看来是不准备放过她,韫棠跪下身,干脆认道:“臣学艺不精,望陛下恕罪。”
她身后跟着的两位低阶女官随她一起请罪,场面一度难堪。”
最后还是庄慧太后出来解围:“司籍司中所藏典籍繁多,便是尚仪也未必能全然通晓。”
“母后说得是。只是朕以为,若是尚官局女官皆是如此,连分内之事都不熟稔,倒不如早早辞官出宫备嫁,省的浪费宫中食俸。”
此话说得不留情面,韫棠跪直了腰,坦然接受殿中人投来的或讥讽或同情的目光:“陛下训斥的是,臣日后定当勤勉,不负太后娘娘与陛下所望。”
她知道,身后跪着的二位女官中有一位出自司籍司,但碍于她的颜面,此刻没有作答。
从这之后一连三月,司籍司书阁中的灯火常点至深夜。
以致那时尚仪局中人都称,若要寻闲暇时的尚仪大人,必定是在书阁中。
太后娘娘宫中的情形隐隐约约在尚官局流传,只是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
韫棠翻着手中枯燥的卷帙,诚如外祖母所言,做尚仪局之首与她从前做司赞时不同。
司赞为司级长官,可以全心全意执掌一司事务。但尚仪下辖四司,眼中要有整个尚仪局。
换言之,做尚仪无需精,却要广。
就如她穷尽半生,也未必能读完司籍司中所有典籍。但若是仅看书册名录,畅达其中数本典籍奥义,了解司籍司上下运作,却是可行,也已足够。
裴晗的话犹在耳畔,韫棠心中赌着气,全心全意扑于尚仪局事务。
她本就是尚官局最年轻的女官,因功破格提拔,多少人等着看她笑料。
甚至有好事者开了赌局,猜测她多久高嫁出宫。
事实上,不少官家小姐入宫为女官,都是想以此为跳板,求得一份好姻缘。
这种想法无可指摘,却非她所求。
她会将这官位好生坐下去,为家族,更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