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名师出高徒,但这高徒还没做成,顾清稚已经在太医院被繁重的课业压弯了腰。
“你这基础的医理还未打扎实,平日里怎么看书的?”李时珍检阅她交上去的作业,眉头一皱,不留情面地斥责,“《黄帝内经》脉经前三章全文背诵,后日考你再不会,休怪为师不客气!”
他拿过顾清稚案头搁着的《黄帝内经》,随手一翻,见上面小字密布,顿时睁大了眼。
这么认真?
随后细看字迹,须臾,释怀地放下这书,手指差点没戳她脑门:“我就说你要是能这么勤勉也不至于此了,原来不是你写的。”
顾清稚不服:“这哪儿不是我写的?”
“你的字能到这个水平?我今儿个就不姓李。”
他如此笃定,顾清稚悻悻然承认:“确是别人的手笔。”
“倒是下了苦功夫的。”李时珍不满道,“只是你拿着这么好的参考还习得这般差,着实暴殄天物,快背!”
“老师……我已经七日没睡好觉了。”
“那又如何?”
“老师……我的墨水怕是不够用了。”
“再多言加一章。”
清稚闭上嘴,收起哀求的表情,认命背书。
直背得昏昏欲睡,下颌将要挨上桌面,忽地脑门上着了一戒尺,惊得她立时坐直了腰。
“你家徐阁老二十一岁中的探花,你十八了在做什么?”李时珍收回戒尺,冷笑问她。
顾清稚揉揉眉心:“他去考《脉经》也不会啊!”
李时珍又冷笑:“你考四书五经又会了。”
“老师怎么能假定我不会?”
顾清稚还在耍嘴皮子,门外有个小宫人进来:“李先生,徐阁老派人来接顾大夫,说有急事借用一天。”
依李时珍性子当然不愿就此放过她,但毕竟是出了阁老的面子,人家祖孙情深他不好硬生生阻拦,鼻子里哼了一声:“归家是可以,然而你若敢躲懒,我让你罚抄十遍。”
顾清稚长舒一口气,如蒙大赦地离开凳子,暗想外祖父还没到年老昏聩的地步,总算是记起他还有个关在太医院受苦受难的外孙女,却被李时珍眼神按回去:“这一章背完再走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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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顾清稚一到家,还未来得及换衣裳,便看见徐阶张氏坐在正堂里密谋着什么,神态里很有几分得意,说到一半处,彼此对视笑了好一会儿。
察觉到有人回来,徐阶抬眼,果然瞟到顾清稚鬼鬼祟祟躲在墙根处在偷听,醒木一拍,喝住她:“过来。”
张氏忙站起身来调停,一把挽住清稚的手,心疼地上下打量了半晌,拍拍她有些消瘦的脸颊:“瞧这眼圈都发青了,在宫里定是吃了不少苦,回来让阿四老伯给你做两道猪蹄羹补补,女孩子就是要多吃猪蹄皮肤才能漂亮。”
“宫里饮食都好,就是太忙了才这样的。”
“那李先生也真是,这是把咱家姑娘当华佗栽培呢,收的是徒弟,又不是劳役。你看病能看就看,不能咱就别趟浑水,万事先顾着自己最紧要,啊?”
“瞧你把她给惯的。”徐阶不满地睨她们两个。
“哪像你,咱家姑娘都这样憔悴了还不管,回来就训人像什么话。”
“正事不说,闲事倒扯了一箩筐。”徐阶招了招手,示意外孙女过来,取下鼻间眼镜“啪”一声放在桌上。
“您有什么事吗?”清稚有一种不佳的预感,总觉得空气里隐隐约约透着一股别样的味儿。
徐阶此时挂上一副和善面容,尽力让皱纹缓下来,声音也难得流露出笑:“老夫主了好几届科举,你也是知道的。”
“嗯?”
“门下弟子那是遍布当朝,说句不吹嘘的话,天下皆有老夫的桃李。”
“嗯。”
“去年又是老夫主考会试。”
“嗯。”
“这也是朝廷赐的福气。”
安静地听他说了这么一会儿,顾清稚还是没怎么明白他的深意,吞咽再三,喉咙还是忍不住发声,“您究竟想说什么?外孙女这会儿是听不懂了。”
张氏在一旁倚着椅背像在看乐子,怀里揣了只虎皮猫一下一下地抚着,一张嘴始终保持紧闭,哪怕清稚朝她挤眉弄眼了好一阵,也只是意味深长地微笑,看着终究是不愿意出卖丈夫。
“不忙,你先听老夫说。”
“您说。”
“老夫选拔出了个才俊,名唤胡应嘉,没过几天他就来登门拜访老夫,可巧了细聊之下老夫发觉他还是我们同乡,他爹原来和老夫中了同榜进士,也有过一段交情,这你说巧不巧?”
顾清稚点头附和:“巧。”
“这个人年轻,做的文章很有水平,我看他的言谈也是不俗,谈起国政来有理有据,且能看出他的正气和报国之志。”徐阶有意停顿了片刻,双手按住膝盖身体前倾,“而且我问了,他还未成家。”
他话音一落,张氏怀里的猫像是吓着了,“噌”地跑了下来,一溜烟撤离了正厅。
顾清稚听了前头的还只当是他在夸耀一个发掘出来的青年英才,越听越觉不妙,到最后一句时已经是图穷匕见,就差直接对着清稚说“你快去与他相相亲”。
她嘴角不由得扯了扯:“所以您是想……”
“莫急,听老夫讲完。”徐阶伸手止住她的话头,自个儿继续滔滔不绝,“这后生刚被朝廷任命为江西那边的一方知县,马上就要去赴任,你也莫嫌官小——这刚中了进士不得先跑地方上历练历练?再说江西那可是个好地方,出了多少状元榜眼,刚入朝就被抬举到这文采骏驰之地,实在可谓是前途无限。还有一点,其人相貌举止皆不错,老夫晓得你瞧不上外貌不入眼的,给你选夫君自然是往俊了选。”
“可是外面的人说,长辈认为是俊的,一般长得都不如何。”
“你这丫头莫插科打诨!老夫的眼光能差么?”
憋了许久的张氏出来解围,劝慰清稚道:“这点你要相信你外祖父,那姓胡的确实不错,包管你看了满意。”
徐阶接话:“明日他赴任之前会来辞别老夫,也是答谢赏识之意,老夫会让你出来见客人,给他瞧瞧你的点茶功夫,你们若是看对眼了,你的下半辈子可算是有了着落。”
张氏取过徐阶适才摘下的西洋眼镜,往鼻梁上一架,细细端详着清稚,见她身上的素绒绣花袄领子有些旧,蹙眉指点道:“明儿莫穿这件衣裳了。”复又招手唤女侍,“上回做的那条缎织掐花对襟外衫给七娘拿来。”
“本是要在你生辰送你的,既然明日有用处,现在便给你了罢。你回去试试,瞧瞧上身了好不好看,若是好看明儿就穿这件。”张氏接过女侍取来的那套衣物,抖擞了展开来看,工艺精巧,摸着也暖和,深秋里穿着刚好,眼中不觉漫上笑容。
徐阶素日里看清稚是样样都好,临这事儿又觉得她哪哪不顺眼,攥了把颌下的白须,半眯着昏花老眼:“记着打扮得鲜亮些!莫要有意往难看了妆饰,别以为老夫不懂你的小心思!人家能不能瞧上你还不一定呢!”
顾清稚只觉得外祖父今天说的所有话里唯有最后一句是至理,刚好稳稳当当落进了耳中。
她忙不迭点头应是,回答:“我猜他必定瞧不上我,咱们还是别白忙活了吧?”
徐阶偏头不看她,全当她是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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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以一道刻着仇英山水图的隔扇为挡,刚好能将顾清稚的身影遮个严严实实,透过那一格格小间隙,她能把前方正厅里来的人尽收眼底。
不知过了多久,客人总算登门。
似是感应出外孙女战战兢兢的注视,徐阶在应酬来人的同时,还不忘回首朝她所在处狠狠瞪了一眼。
顾清稚缩了缩脖子,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那胡应嘉确实生得不错,眉目英俊,皮肤也很白净,看来徐阶在审美上和年轻人保持了出奇的一致。
而且他瞧上去态度也颇为恭谨,朝徐阶说话时不断拱手,垂眉敛目,两人论及如何治理一方也是侃侃而谈,而徐阶也是频频展颜,平日不苟言笑的他今日唇角牵了好几回,看来这人深得他的喜爱。
“此去宜春县,你最好能做出一番政绩来,老夫听得那边丝织业进来不是很景气,前年犹可,去年直接降了三成产量,你去好好探查探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徐阶道。
“晚辈在领到任职诏书前就已经关注此问题,听闻那边并无什么天灾,种蚕量比之以往也是有增无减,按理说不该出现这局面,许是大户们囤积居奇,有意少报了产出数量,暗地里打算趁景况不好的年份里卖出,多赚些银两也未可知。”
“这可是杀头的罪过,但也未必不可能。”
“正是,因此晚辈此去必定查个水落石出,断不能容留那些大户们偷奸耍滑,匿下朝廷的银两。”
徐阶抚须:“你若是能查出实情便是大功一件,以后调回京城也好凭此功绩向上升一级,于国于你都是有利。但你能这样公忠体国也是不易,老夫遍观你这一代,没几个能像你一般做实事的,夸夸其谈者倒是充斥朝中。”
“能得老师这句评语,晚辈何德何能!”胡应嘉按捺心中喜悦,连忙起身施礼,“晚辈定然不辜负您的厚望,上报国家体恤,下安一县子民,您只管安心便是了。”
徐阶半掩住下颌轻咳几声,灰黑的眼睛朝隔扇背后一瞥,他昨日已和清稚相约,一旦做出这个举动,便是外孙女从隔扇后面出来的时候。
见了约定暗号,清稚纵然不是很情愿,事到如今,也只能抱着满足老人心愿的念头,风摆柳枝般地走出,袅袅屈身,向这姓胡的青年男子盈盈行个礼,声音也比往常细了不少:“小女来给胡大人奉茶。”
徐阶见学生面露惑色,介绍道:“此乃老夫的外孙女,素闻你精于茶道,是下过足功夫的,可否来指点指点这丫头的点茶本事?”
一语终了,胡应嘉仍是不解其意。
徐阁老诗礼传家,对家中小辈管束甚严,今儿怎么把一个女眷唤出来奉茶?
又见这姑娘长相灵透,顿时浑身一凛。
他一时震惊之下刚想起身回礼,庭中倏而又有一位客人到访,耳旁响起徐阶热情的叫唤:“张太岳来了?快坐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