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是王嬷嬷,左右不过一个时辰,她便捧着一根羊脂白玉簪子来了,想来老太太肯定是满意那碗面的。
“季菡姑娘,你可不知道,老太太一碗面入肚,还破天荒的问还有没有呢!”
王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左一个季菡姑娘,右一个季菡姑娘,直把身后的其他人气得脸色发青。
季菡也不骄矜,温和一笑:“就算老太太想多吃,那也不行啦,吃多了还是会伤胃的。”
王嬷嬷直点头:“是是是,老太太还说,今后几日,她院中的餐食便都要麻烦姑娘了。”
这个朝代已经从日食两餐发展到了日食三餐,也更挑剔饮食上的做法,季菡有些意外,她原本只想要个掌勺的资格,却意外获得了如此大的收获。
“老太太还夸姑娘细心,知晓吩咐我泡一盏红茶备着,这红茶喝下去,胃里也暖和,还格外解腻。”
临走前,王嬷嬷还特意瞥了眼屋里酸得厉害的几人,高声道:“若是这里有碍着姑娘的,尽管告诉老身,我定是要去老太太那分说分说的。”
这话一出,明月等人面面相觑,纵是有嫉恨,也不能表现出来了。
季菡送走了王嬷嬷,只感觉脚底下都有力气了,腰杆挺直了几分。
她看了看李嬷嬷,便大摇大摆的进了厨房,掏出一根处理完后的嫩滑猪蹄,嗷嗷就开始炖。
“她——”
明月气得眼睛发红,平日这厨房里的食材,都是只有李嬷嬷和其他两位嬷嬷才用得,没成想今天让季菡捡了个便宜。
本朝没有辣椒,若想吃些辛辣的,只能用葱姜蒜捣碎,拌成料汁后蘸着吃。季菡又放了些炒熟的白芝麻,用热油这么一浇,瞬间爆发出香味。
猪蹄炖得软烂,蹄筋蘸上辣油,放入嘴中,几乎一吸溜,肉就四散分离了。
“饭饭饭,必须配两碗大米饭!”
好在明月几人再丧心病狂,也没有连一口饭都不给她留。
季菡就这么蹲在柴火堆边,烤着暖火,埋头狂干饭。
那香味,诱得旁人忍不住咽口水。
李嬷嬷看看自己随手做的两个野菜和一碗骨汤,顿时觉得简直无法入口。
“……好、好吃吗?”
季菡一抬头,便瞧见几位嬷嬷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碗中的香辣蹄筋。
这一根肘子,其实她只给自己砍了半块不到,剩下的是要给老太太做猪蹄鲜汤的。
不过季菡知道,做事情总得顾着人情二字。
“嬷嬷要尝尝吗,快拿碗过来吧,这里还剩许多。”
有李嬷嬷带头,其余几个嬷嬷和丫鬟们便不客气了,都拿着碗屁颠屁颠的排队等投喂,除了明月,死要面子,咬着牙,气呼呼继续吃面前的野菜。
尝到蘸了辣油的蹄筋,只觉得这米饭从来没有这么香过,饭桶很快就见空,可还是仍不满足。
吃了蹄筋的几人,现下对季菡都不免佩服了几分,毕竟拿人手短,也不好再摆臭脸给她了。
“今后给老太太做饭这事,还要嬷嬷们多加帮扶,我年纪尚小,哪能担得起此等重任,还是得依仗各位嬷嬷……”
“是是是,互相帮衬。”
明月望着季菡那副笑得谄媚的模样,将碗重重一放,不吃了!
*
连着几天,季菡憋了这么久的厨艺,总算能大展身手。
早上,便做些清淡松软的,什么重阳糕,荠菜馄饨,只管一个吃了肚里头舒服。
午时,就要上些横的,入炉羊、白肉胡饼、葱泼兔,配馒头或面条,保管满嘴流油,回味无穷。
夜里,就不像白日那般吃得隆重了,更讲究一个精巧,饮茶果子,季菡能做出千百种样式,新制出来的牛乳配木薯小丸子,直接火遍了整个相府。
这么一连串下来,厨房成了人人驻足之地,光是闻着那勾得心痒的味,就知道是季菡又在做新的吃食了。
季菡与同事们的关系也终于缓和了许多,素日里会特意多做一些,就是为了分给大家一起吃。
只可惜除了那位一直看自己不顺眼的明月姑娘,对她爱搭不理。
“季菡姑娘,午膳可备好了?”
王嬷嬷已是轻车熟路,踮着脚往季菡身边的食盒里瞧。
每日期待着季菡做的吃食,已成了她和老太太的一大乐趣。
“做好了,嬷嬷拿走吧。老太太最近胃口大好,我便做了道东坡肉,也不知会不会合胃口。”
王嬷嬷一脸见外的看着她:“姑娘做的,咱们院里一向是只有吃不着的份,哪还说什么合不合胃口。”
王嬷嬷接过食盒,却不走。
“老太太说了,姑娘做事稳当,想要见一见姑娘。”
季菡愣了愣。
转而反应过来。
升职加薪的时刻到了!
*
季菡一路上含着脑袋,规矩上不敢有差错,行至一块名为“净明堂”的匾额前,又仔仔细细看了看身上有何不妥的地方。
职场狗腿子第一技,不能给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
“姑娘里边走。”
季菡被王嬷嬷领着,一进去就跪下了,压根没看领导的面。
“老太太,人给您带来了,午膳也来了。”
季菡只看着地面,惊觉这老太太的屋中,地上铺的毯子居然都如此奢贵,还有栩栩如生的绣面。
老太太没急着让她起身,季菡只听得上方一道威严又雍贵的嗓音:“打开看看吧。”
王嬷嬷开了食盒,将里面的菜肴一碟碟取了出来,扑鼻香味立马四散开。
“嗯,不错。”
老太太这才将目光放在了地上跪着的季菡身上。
“起来吧。”
季菡依旧低着头,这回却能从余光中瞥见老太太的模样了。
通身珠光宝气,脚上踩得是祥云立体织工,绸缎波光粼粼,裙裳是百褶样式,暗纹重工,大气华贵。
偌大的宰相府,除了相爷,老太太便是这府中最要紧的人了。
老太太是国公府嫡女,幼时在先太后足下细调教着养大,及笄出嫁后,悉心抚育家中子女,秉持家宅大小事,是个见过风浪,临得住厉害的人。
她身份尊贵,人人心生敬重。
老太爷死的早,只堪堪生了一个儿子,便是相爷的父亲,只可惜也不知是不是触了神佛,老太太膝下唯一的儿子正值盛年染了疟疾,撒手人寰,媳妇太过悲痛,出殡期间突发心疾,也随丈夫一并去了。
原本完整的一家人,便零零散散,剩了相爷这一位嫡子还有幼妹。余下,就只有妾室所生的庶子,如今只有七八岁的年纪。
老太太撑着白发送黑发人的悲恸,硬是将孙子教养得光风霁月,如今不过而立,便登入阁拜相,堪称六朝第一人。
这些事情,都是季菡听嬷嬷们聊天时知道的,她明白一个女人孤身安命,在这男尊女卑的时代中咬牙前进,支撑起一大家子人有多不容易,因此心中对老太太更加钦佩。
“你是何时入的相府。”
季菡不敢把眼睛乱放,老实回答:“奴婢十三岁时被买进府中,如今已有十六。”
老太太微微一怔,有些惊讶的扫着季菡那张脸。
“你不过才十六?便能有如此厨艺了?”
季菡再次将糊弄王嬷嬷的那套话术拿了出来:“奴婢祖上都是做厨子的,从前家中未曾没落时,奴婢也从祖上传下来的食谱里学过许多……”
她是人牙子手中发卖的,并不会有清晰的记录来历,若是真要查,也大可说只是按着祖传食谱学的厨艺。
老太太闻言了然点头,掩了掩茶香,轻抿了一口卧龙山茶。
正当季菡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要松垮下来时,老太太突然飞了句:“听闻你在府中,常常跑到郎君屋中,与他们嬉笑打闹?”
老太太声音不咸不淡,那语气简直就像是和季菡说起什么今日天气如何似得不在意,可落入季菡耳中,却是天打雷劈般一轰。
作孽,都是要还的。
季菡心中估摸着,老太太既然已经打听到了这些,自己再妄想辩解只会显得欲盖弥彰,到时说不定更显得拙劣。
于是她双膝一弯,贴着地面就跪了下来。
“过去种种逾矩之事,都是奴婢鬼迷心窍,以为只要广施人缘,这日子就能过得好些……”
老太太蹙了蹙眉:“听你这话,是有人为难你?”
季菡继续言辞恳切道:“奴婢不招人待见,被排挤也怪不了旁人,当初也是奴婢太过愚蠢,以为靠着些不明不白的喜欢,就能替奴婢出出气,在府中不至于那么孤立无援。”
老太太冷笑一声:“你倒是肯说实话。”
季菡脑袋都快要垂进地里面了。
老太太看见她露在外头的纤细脖颈,才发觉这小丫头身子很是瘦削,还是小女孩的模样。又想季菡年纪尚小,又没人规劝引导,若是走上那歪门邪道也是有可能的。
“奴婢如今已经决心思过,自一场大病后,奴婢明白了过去许多的错处,也绝了许多不该有的心思,老太太若是不信,还请再施舍些时日,让奴婢证明给您看!”
老太太与王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心领神会。
“行了,起来吧。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你这些时日都只守在小厨房里,王嬷嬷都告诉我了。”
季菡如释重负,后背已是湿了大半。
她虽是现代人,可也知道在封建朝代,主子和奴才之间,永远没有平等的关系,说到底,主子若是发了怒,一句话便能将奴才打得皮开肉绽,亦或是发卖到那些腌臜之地。
季菡虽有升职的伟大梦想,可骨子里还是怕的。
老太太不再提点她,只拾起了碗筷,细尝她今日做的菜。
季菡这回终于将王嬷嬷口中的“老太太很满意”具象化了。
每吃一口,连眼角细纹也都是含着润笑的。
末了,老太太饮了口茶,用手帕轻柔按了按嘴角,抬头看向她时,目光柔和了不少。
“过几日是淮儿生辰,我想要你来主持席面。”
季菡瞪大了眼。
淮儿……
难道是明月日日夜夜念叨的那位相爷,裴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