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成双,倒影亦成双。
被她吻上的前一瞬,江雪鸿骤然清醒,三道雷符将幻境震得四分五裂,一举擒来镇魂珠。
道法粗暴,激起了此地鬼怪的愤怒,无数鬼魅影卷碎符纸,将青年吞入黑雾之中。狂风吹散发顶银冠,束带一松,青丝迎风乱舞,末端则渐变为霜蓝之色。
江雪鸿面色不变,将勾玉发带绕于剑柄,隔空拈起阴阳诀,掠过被操纵的妖尸傀儡,直逼厉鬼的命脉——魂魄。
作为玉京后裔,江雪鸿继承了父尊江望的元虚道骨和仙君之位,修独门秘法,守绝域封印,却在破境关键之日,被误闯识海的陆轻衣打断,夺走剑灵传承,留下这黑蓝相混的瞳孔发色。寄雪也自此变为一把无灵之剑,不得飞御,不得相感,成了寂尘道君一生无法消弭的污点。
一柄死剑罢了,能有什么能耐?
夜岭妖魅毫无畏惧,齐拥而上,却见银刃轻飘飘斜过几个方位,像在纸面上皴擦晕染一片烟云。下一瞬,剑影化为实体,数道七星符文划落,为首的巨蛇已被炸得神魂俱灭。
无边暗色之中,唯见青年眼底燃着两束微蓝的焰,极平静,也极危险:“退者免死。”
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剑灵良师,却肩负着守护封印的无贷之责。无人知晓三百年来,江寂尘究竟经历了何种非人的历练,才能施展出荡平北疆的那一剑。
首领毙命,剩余妖鬼纷纷让出通道,纵容白衣凌云的身影继续往前。待寻得第二枚镇魂珠,江雪鸿再次跌入幻境之中。
方才所见的少女已成长了些许,窄肩细腰,绯裙朱鞋,带着碧玉年华独有的娇慵风情。她坐在芳枝上,脆生生道:“江道君,你喜欢我吗?”
少年人仰头看她,如实回答:“我不会动情。”
“不喜欢还天天追着我?”陆轻衣一双细腿悠悠乱晃,故意把落花往他身上抖,“你就嘴硬吧。”
江雪鸿直截了当道:“剑灵还来。”
陆轻衣旋舞着落地,瞳孔闪过一抹狡黠:“那你再走近点。”
少年不疑有诈,上前。陆轻衣假意在衣袋里摸索,趁他放松,凑上对方脸颊就是“啵”地一口,一蹦三尺远,咯咯笑道:“可我喜欢你了,怎么办呀?”
话语比幻梦还要虚无。
江雪鸿眼中墨色沉淀,一语道破蜃境:“你也不曾动情。”
第二枚镇魂珠落入掌心。
迷雾再起,小花妖已变作风韵成熟的一方之王,居高临下挑起他的下颌:“那些话,当然都是骗你的。”
话毕,陆轻衣以发上金钗作匕,直刺他左胸,又捏着末端搅过数圈才缓慢拔出。江雪鸿微微蹙额,偏连一声闷哼都不发。
天生道骨,哪怕心脏穿碎也能恢复如初,是她最好的泄愤工具。
“道君恨我吗?”
“不恨。”
“道君爱我吗?”
“不爱。”
情根断绝,何来爱恨?
陆轻衣撕开血肉黏着的衣衫,嫣红的指甲狠狠嵌进男人心口疤痕,眼底魔红骤现:“可我对道君爱浓恨切,至死无休,你说该如何是好?”
江雪鸿眸中霜色微动,心知不能深陷于此,轻轻道:“……抱歉。”
随着第三枚镇魂珠到手,青年的步伐慢了下来,似是不敢再往下看。他隔空抚了抚阴阳令里锁着的那朵娇花,许久才重新向前。
幻象会加快外界时间流速,他与云衣有约,必须赶在下月初八前回去。
正如所料,第四轮梦魇停在上清道宗死牢。
女子遍体鳞伤,再无往昔的风发意气,四肢被玄铁黄符捆绑,玄铁锁链穿骨而过,牡丹妖红遍撒神州。
唇角血线凝为碎冰,陆轻衣死盯着男人手中的封魔钉,质问:“我于你,究竟算什么?”
江雪鸿坦然道:“执念心魔。”
陆轻衣冷笑:“十年同床共枕,道君竟连我是妖是魔都分辨不出?”
江雪鸿心中暗道:我知。
奈何仙规不仁,宁肯错杀无数,也绝不错放一人。
好在,都过去了。
他捻诀吟咒,将冰钉锥入陆轻衣胸膛,随着眼前景象扭曲,却并未取得第四枚镇魂珠。
江雪鸿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施术时容不得丝毫有杂念,方才那枚封魔钉——锥浅了。
漫无边际的虚空中,迎面而来的是散发红瞳的自己:“不是想要剑灵吗?既然找到了陆轻衣转世,为什么还不杀了她祭剑?”
江雪鸿对魔魇呓语置若罔闻,挥剑便斩。
对方冷笑:“你不会以为,她失了忆,说的便都是真话了吧?”
黑白勾玉随着剑动叮当作响,招招无空,光影乱舞,虚影却毫发无损。
“忘不掉,放不下,念不尽,杀不止。寂尘道君,你的无爱无恨,真是特别得很啊。”
脚底鬼爪越聚越多,江雪鸿瞳孔染上同样的魔红,眼看就要被拖入黑暗泥沼,臂上陡然传来一阵碎石磨砺般的刮痛,杀欲戛然而止——
云衣有危险。
江雪鸿再不犹豫,以剑画符拟作极快的火诀,瞬息之间便斩破重重迷雾。
他将四枚镇魂珠收入乾坤袋,看向湖心不远处奄奄一息的少女:“鸿哥哥,黄泉路那么冷,你陪我好不好?”
江雪鸿收剑入鞘,隔空捧过她虚无透明的脸,眼底清风微澜:“我来了,别怕。”
幻象自然破碎。
*
上元之后不再落雪,却依旧天寒地冻。冷风艰难地推动积云,解救出几缕稀薄的阳光,把残雪渐消的屋瓦映照得一片斑驳。
云衣一从赏梅宴脱身,立马辞了池幽,扯着嫣梨去往街市。
“你说说,这嘉洲府是不是克我们啊?”嫣梨今日恰好摔了玉镯,听闻云衣的遭遇,不禁抱怨。
云衣深以为然:“确实邪门。”
早知道会被白谦那伪君子缠上好几日,她就应该装病不去。
嫣梨提醒道:“听说白六那座南园诡异得很,你能糊弄就糊弄,千万别一个人去。”
云衣点头:“那是自然。”
“你下回出门前应该让江道君算算吉凶,”嫣梨突发奇想,“据说上清道宗的卦可灵验了。”
红尘中人不知道宗地位,测字算卦,远比那些“一剑定北疆”的缥缈传闻来得实用。
江雪鸿自上元节后便没了声息,云衣淡笑:“也不知下回是什么时候。”
人心是最靠不住的,尤其是男人的心。他们对你好,是别有所图,一旦达成目的,便会潇洒抽身。
嫣梨拧了她一把:“少装洒脱,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晚是你头一回上釉里红。”
“那副灵力充沛的身子,想必姐姐见了也眼馋。”云衣脸上浮起一丝意犹未尽,“可惜人家瞧上的是我。”
“啧,脸皮够厚。”
江寂尘不过一时兴起破个俗戒,回头等人家玩腻了拂袖走人,有她叹气的。
二人在人来人往的街市穿行,恰路过一户正在举行上梁典礼的店家。
焚香请神,诵读经文,这仪式据说沿袭自早已湮灭的上古巫族,却早已毫无古意。传闻巫族善舞,寻常阁内便有几页残卷。眼前祝舞古怪滑稽,云衣思及那些早已失落的舞谱,愈发惋惜。
自己这一缕微末残魂,恐怕也如那些舞谱一样容易消散吧。说是及时行乐,但怎么可能真不在意那些前世记忆?
嫣梨看出她的心事,提示道:“这么想知道前因后果,得空让江道君给你算算不就成了?下回务必省着点力气,别累坏了人家道君。”
云衣暗搡了她一把,心里却暗自记下了。
又行了一段,总算来到了首饰铺。绿鬓花颜的美娇娘一踏入,满室金碧都失了颜色。
掌柜老远便迎了上来:“什么风把二位娘子吹来了?”
嘉洲主城认识她的人多了去,云衣也不羞赧问:“这儿可有绿雪含芳簪?”
那簪子在她与江雪鸿撒气时失手弄碎,本不甚打紧,但可巧是今晚约见的某位大官人相赠,作为话旧情的必要物件,只能趁天色未晚,去集市现买支一模一样的。
“有的有的,姑娘里面请。”掌柜忙迎她进屋,“东边第三排那几样都是现做的,您看可有中意的?”
云衣扫过货架,凭着记忆拣出一支最相似的簪饰。
男人眼中,首饰从来只有红绿差异,虽然细节略有不同,多半也看不出来。
“就这个吧。”云衣懒得在这些闲事上浪费时间,随手把簪子插在鬓上,将牡丹花饰和银元一并丢去,“赏你的。”
银钱虽诱人,却不及秾花惑心。掌柜捧着牡丹,连声道谢:“多谢云娘子!”
美人大驾光临,店前人气都涨了不少。见她要走,旁边脂粉铺的小伙计忙吆喝道:“云姑娘要不再看看香粉?”
云衣侧身打量他,弯唇问:“香粉我院里多了去,你这儿有何特异之处?”
小伙计听不出她的挑逗之意,老实道:“这玉梅香粉是咱铺子里卖得最好的,独门配方绝无仅有,以往每回做出来不到三日就被抢光了,得亏是年头人少,否则今儿还不一定有货。”
无论他如何殷勤,云衣依旧游刃有余挑选着,东看西瞧许久才拣出一红一白两只粉盒,指尖分别蘸过,在手背擦出两道粉痕。
云衣伸出纤纤玉腕:“你闻闻,哪个更衬我?”
嗓音像春雪初融,酥进骨头里。小伙计的脸即刻红了:“都、都很衬。”
“离这么远怎么分得清楚?”云衣不依不饶,一双绯粉色的瞳孔微闪,说罢又往前送了送,软桃红的袖子微垂,“帮我看看嘛。”
粉香扑鼻醉人,玉肌触感柔软,隐约还带着点酒气。小少年的脸彻底熟了,慌忙胡乱指了一个:“这、这个。”
局促之间,手腕又被硬拉着按在少女另一只手上:“这个不好吗?”
“我、我……”小少年彻底回不了话了。
“那就这个吧。”云衣终于放过他,随手递去一袋铜钱,微一眨眼,“下月群芳会上记得给我投票。”
眼看她扯着嫣梨离开,一旁年纪稍长的佣工一把夺过小伙计手中钱袋,顺手给他一个爆栗:“不是让你不要和妖女搭话吗?”
小伙计抬头望向他:“可云姑娘没害人啊。”
“你以为杀人放火才是害人?”对方斥道,数出云衣多付的铜板,直往自己口袋塞,“碰了那种邪乎女人,当心大半夜把你的魂勾了去!”
小伙计待他离去才慢慢捡起地上的钱袋子——没有铜臭气,而是带着一阵香粉味。脑中闪过无数旖旎念头,他浑身一抖,再不敢多想了。
得赶紧去道观求个清心符才行。
雪后春寒,云衣反倒解了狐裘,从原路折返,一路招摇过市。路人时不时回眸看向那衣衫单薄的少女,神情惊艳却又顾忌着什么,无一人敢开口搭讪。
妖瞳媚骨,鬼道邪修,云衣被指责惯了,早不在乎这些视线,指尖一捻,抚上镇魂珠,皱眉:“就这么点?”
首饰铺掌柜是个精力不济的货色,隔壁的小伙计看上去根骨不凡,不想未经淬炼,肢体接触根本汲取不到什么灵力,白耽搁了好些功夫,今日出门果真该看看黄历。
她枉费心机,嫣梨不由笑出声:“这点阳气连施个幻术都不够,同江道君比起来如何?”
云衣不假思索:“差得十万八丈远。”
“哎呦呦,这就认栽了?”嫣梨诧然,“我一提你就附和,赶紧自个儿数数,这十天总共念了人家几遭了?”
此话一出,云衣陡然警惕。
风尘女守不住身子不打紧,守不住心可是大忌。见惯了薄情寡义的郎君,可别自己先着了道。
人流渐密,车水马龙,新店前的上梁仪式已进行到最高潮,随着系着红绸的主梁架缓缓升起,歌舞也热烈起来。
云衣沉浸在心事里,不觉与嫣梨拉开距离,待听见“危险”时已来不及闪避。随着惊叫声起,鞭炮惊了的马匹横冲而来。她被那疾风带倒,轻薄的衣袂擦着地拖曳了一段距离,手臂传来阵阵刮痛。
祸不单行,头顶的大梁突然毫无征兆坠落,直冲她双腿砸下去。云衣过惯了金屋藏娇的生活,遇上这种事,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来得及在阴影迫近前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袖底一道黄符凌空而出,四两拨千斤挡住坠物,灵流无声,顷刻破局。刺目光华散去,梁柱竟已化作灰飞,只余红绸散落在地。
怔愣间,云衣猛地被人扯进怀中。
男人身上没有味道,一定要说有,那便是雪的味道。不是梅园中供人赏玩的枝头残雪,而是霜崖上寂寞千年的飞琼皓雪。
“……江道君?”
“嗯。”
声音清冷冷的,令人心安。
不知因为受惊还是什么缘故,云衣那颗不肯交付与任何人的真心,狠狠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