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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阿英已是不记得颜玉央是在如何那般必死绝境将自己救下的,亦不记得他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强行带离定南王府的。她在重伤未愈,内力全失之际,将一柄未开刃的长剑插进一武将胸膛,一击之下几乎耗尽了全部元气。

    此时她一身狼狈的躺在地池边美人榻上,肩头箭伤已然迸裂,疼痛难当,鲜血与冷汗将半边衣衫都湿了个透,连动动指尖的一丝气力都没有。

    忽而一股大力将她猛然扯了过去,半褪的衣衫勒在颈间,逼得她不得不睁开眼看向来人——

    颜玉央脸色冷然,眼角通红,眉宇间皆是戾气,他单手掐着她的脖颈,声音近乎凄厉的质问:

    “英英,你当真如此恨我?!”

    恨到宁死不屈,恨到以死相逼,恨到势不两立,恨到哪怕即刻被乱刀分尸,也绝不低头向他示弱一分?

    她可知道,只要她一句话,一个字,哪怕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自可不顾一切拼尽全力护她周全,然而她却偏偏选了最决然的一条路。

    他眼见她闻琴舞剑,眼见她与旁人眉目传情百般挑逗,眼见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挑衅般刺杀了战功彪炳的军中猛将,眼见定南王府侍卫向她一拥而上,而她含笑闭目坦然赴死,何等大义凛然,何等傲骨铮铮?又岂知彼时他肝胆欲裂,将手中酒杯捏了个粉碎!

    此时此刻,他气血翻涌,一颗心剧烈跳动得几乎要破胸而出,已分不清那究竟是怒是恨,是怨是悲,还是怕。

    他脑海中只充斥着一个想法:他驯服不了她,他束缚不了她,他今生今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她!

    阿英被他扼得快要不能呼吸,闻言只觉荒谬至极,于是她勉强牵了牵嘴角,似笑非笑道:

    “你说呢?”

    话音落下,颜玉央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千般愤恨,万般悲恸呼啸而至,将他从头到脚淹没,体内真气大乱,至阴至寒内功与至阳至热的毒素相互冲撞,再不可控,竟是生出了走火入魔之兆!

    阿英忽觉颈间一松,而后身子凌空而起,伴随着稀里哗啦一阵声响,温水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她被整个人摔进了水池中!

    她欲起身,却被一只手制住了后颈,将她死死的按在水中探不出头。她下意识拚命挣扎,口鼻中被水呛入,极致的痛苦将她包裹。

    颜玉央心中已被杀意填满,几乎失去了理智,一意只念着,杀了她!杀了她!只要就此杀了她,一切折磨,一切纠缠都自此了结,烟消云散了

    剧烈挣扎之中,有水花淋在他眉宇间,顺着他眉峰眼窝刀削斧劈一般的侧颜缓缓流淌而下,划过唇边,有一丝铁锈般的腥意,让他一时生出了恍惚。

    他忆起昔日西海湖底那仿佛漫无尽头的暗河水道中,二人是如何耳鬓厮磨,如何相拥纠缠,如何生死相依,如何在绝境之中将对方当做唯一生的希望,如何紧握着彼此双手用尽全身力气低吼着要活下去。

    当初明明是她那般千方百计带他求生,如今却又不顾一切抛下他求死,他凭什么要成全她?

    那谁又该来成全他?!

    生死存亡之际,阿英忽感身子一轻,制住她的那股力气骤然消失了,她连滚带爬的扑到了池边,死死扒住了玉石矮阶,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咳得撕心裂肺,口鼻之中甚至渗出了缕缕血丝。

    未及回过神来,便被身后之人扳过身子,压了上来,后背贴上了冰凉的石台,激得她打了个冷战。

    “你——”

    话未说完,便被他倾身过来,用唇将她的嘴死死堵住。

    这不是什么亲吻,这是战斗,是蹂/躏,是凌/辱,他发泄一般将她的唇咬破,让她不禁吃痛的呻/吟出声。

    他的舌趁机滑进她的口中,毫无章法的作乱,腥锈之气弥漫在二人口鼻间,血色湿漉浸润唇舌,说不出的残忍与淫靡。

    可渐渐地,这份纠缠终究是变了味道,他的怒火渐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火热,从他身体深处迸发出来,以燎原之势将他席卷。

    此时此刻,她在他怀里,在他身下,与旁人无关,只属于他。他忍不住放缓了动作,在她唇上咬痕之处反覆的温柔辗转舔舐,与方才的狂暴掠夺仿佛判若两人,是安抚,亦是歉意,是后悔,亦是怜惜。

    因他闭目吻得虔诚而痴迷,便未曾看到与此同时她的手悄无声息抚上了头上发髻

    意乱情迷之际,颜玉央猝然察觉胸前一凉,他眉峰一颤,稍退开了一些。

    二人静默对视,阿英面无表情的望着近在咫尺之人,而颜玉央脸上的神情逐渐悲喜莫辨,近乎扭曲。

    视线下移,便只见他胸口之上赫然插着一枝莲花纹样的银簪,那簪头缀着的玉石流苏尚在轻轻摇晃着

    待颜泰乔处理好定南王府那一摊烂事,匆匆赶过来时,世子府上下已经乱做了一团。

    他当即传来大管家阿不罕,质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阿不罕战战兢兢将他所知的前因后果讲过一遍,颜泰乔顿觉心口绞痛,差点没撅过去。

    顺水服下身后侍从及时奉上的参丸,又坐下咳了好半天,他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给我将那贱婢带上来!”颜泰乔恨声喝道。

    本以为是个卑贱玩物,谁料道玦郎还上了心,今晚竟不惜与颜珲撕破脸皮,也要当众保下那贱人,若是叫三哥知道,定是要雷霆大怒。此事还未清算,而今那贱人又胆大包天行刺,当真是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不!不必带上来了!直接将她拖下去,双眼挖出,四肢砍断!”

    她胆敢做下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必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审问之时留下双耳与舌头便也够了,颜泰乔恨恨想道。

    然而命令虽下,在场众人,无论婢女小厮,还是侍从奴仆却无一动作。

    “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聋了?还不快去拿人!”  见颜泰乔发怒,阿不罕上前,颇有些踌躇的回道:“十七爷,如今世子爷还未发话,我等不敢擅作主张”

    “玦郎未发话,我的话便不顶用吗?你这刁奴好大的狗胆!”颜泰乔愤而将手边茶碗摔在了阿不罕身上,扭头对跟随自己的侍卫道,“去,你们去将那贱婢捉来!”

    “住手!”

    但听一道厉声喝止,颜玉央被杜衡自内间搀扶着走了出来,他只着中衣,身披外衫,刚被大夫上药包扎好伤口,尚且脸色惨白,衣衫沾血。

    “你怎么下床了?”颜泰乔皱眉,随即扭头训斥杜衡:“为何不拦着他?若玦郎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这一干奴才统统陪葬!”

    杜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他倒是拦得住这煞神算!

    颜玉央在小厮搬来的太师椅前坐了下来,抬头看向颜泰乔,目光冰冷:

    “我不过来,是要任你在我府中撒泼吗?”

    颜泰乔登时被气得又咳了起来,顺了好一阵子气,这才继续咬牙切齿道:

    “我是替你教训那贱婢!那贱种在定南王府公然行刺,定是南朝派来的奸细,你今夜强行将她带走,与颜泰康颜珲这仇便是做死了!还不趁此机会将那小娼妇严刑拷打,逼她说出幕后主使,天亮之前将尸首送去定南王府,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颜玉央丝毫不为所动:“是那纥石烈调戏我的人在先,让他这般轻易毙命已是便宜了。”

    “可那‘你的人’方才差点要了你的命!”

    颜玉央闻言心中一滞,方才插进他胸前那根银簪,倘若再向左偏上半寸,便正是他的心房之处。幸而她手上无力,簪子只扎破了皮肉,未伤及内里脏器,否则此时此刻,他能否坐在此处说话还是未知。

    原来,她是当真想要他的命。

    颜玉央眸色转寒,面上蒙了一层夜色霜华,冷声道:

    “这是我与她二人之事。”

    颜泰乔深感匪夷所思,“你素来在女色上甚为自持,如今是鬼迷了心窍不成?那贱奴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不过是个姿色平庸的货色,这般卑劣汉女,不要说洗衣院军妓营,就是良家子,堂堂王府世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不必再说了!”

    颜玉央开口打断了颜泰乔,他方才险些走火入魔,如今体内气血尚未平息,烦躁异常,根本不想再听他在这里大放厥词。

    “说到底,这不过是我内院家事,你未免也管得太宽了。”

    “我管不得?我是你十七叔!”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昔日颜琤尚在人世之时,你又可曾将我做侄儿看待过?如今才来以叔父自居,未免太过可笑。”

    颜泰乔一噎,自知理亏,僵硬了半天,咬牙道:“好好,你不将我看做叔父,我无可奈何,可今夜捅出这天大的篓子,你要如何向三哥交代?”

    “我无需向他交代,你若向他进言,我亦无话可说。”

    颜玉央眉宇一片沉郁:

    “天色已晚,你自行离去罢,恕不远送。”

    颜泰乔恨恨拂袖而去,杜衡见颜玉央脸色惨白,欲搀扶他入内休息,却被他抬手制止,

    “杜衡,你立刻吩咐下去,叫府中管事护卫侍从婢女所有人听令,即日起,不准任何外人擅自踏足府上内宅,尤其是靠近若梅轩,若有违者,严惩不贷!”

    “是,公子!”

    第32章

    阿英自知银簪那一击不过以卵击石,彼时她已力竭,根本伤不了颜玉央太多,但却足以激怒他了。

    纵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让她千依百顺,做小伏低,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一整夜前后折腾,几乎要去了阿英大半条性命。但等待她的却并不是什么水牢酷刑,大夫为她看过伤病,又开了新药,如欢如意等婢女仍旧无微不至的照料,萨茉儿依然寸步不离的盯梢,仿佛那夜所有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然而越是正常,越是反常,一切不过都是暴风雨之前的片刻宁静。

    阿英在床上半死不活躺了三天之后,消失了三天的颜玉央终于出现了。

    所有婢女仆从退了下去,房中只剩下他二人。

    颜玉央一身鸦青长衫,玉面似雪,眸如点漆,黑白二色渲染于他周身,鲜明而刺目。他在桌边椅上凌然端坐,神色漠然相视,阿英在床榻软垫上虚弱倚靠,面无表情回望。

    她心知,现下便是最后决断之时了。

    彼此沉寂良久,颜玉央终于开口,语气平平:  “你我之间,是否当真你死我活,再无回转余地?”

    阿英闻言默了默,淡淡一笑,不经意泄露些许苦涩:

    “不然呢?”

    你以裴侯夫妇尸骨相要挟,我用一己血肉之躯来玉碎,又有什么回转余地?

    颜玉央深深的望向她:

    “为了一个裴昀,当真值得?”

    阿英缓缓摇头:“我不为旁人,我只为我自己。”

    她是汉人,他是燕人,汉燕百年世仇,她是裴家人,他是颜家人,裴颜两家血债累累。只要他还是颜玉央,她还是阿英,此仇此恨,今生今世不共戴天。

    一切的一切自最初的最初,便早已注定好了。倘若人世种种皆有缘法,那他二人的缘分在相遇之前,就已然耗尽了。

    “日月山中,西海湖畔,你只当做是一场虚无幻梦罢。”

    她说出这句话时,仿佛被人在心头剜去了一块嫩肉,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可她仍是咬牙把满口腥气咽了下去,誓死也不流露半丝软弱。

    话音落下,房中一片死寂,许久过后,颜玉央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好。”

    说罢他唤人进了门。

    阿英见来者是龙阿笑,不禁心中一沉,而后自嘲一笑。

    原本她还妄想着,不知裴侯夫妇尸骨被葬在了何处,若是她死后能与这二人同葬,真是再好不过。如今既是这爻女来送自己最后一程,那么恐怕连想留个全尸都是无稽之谈了。

    龙阿笑看向颜玉央,不情不愿道:“当真要用那物吗?我可是精心饲养了好些年,只有这一对。”

    颜玉央冷冷瞥了她一眼,默然不语。

    “好吧好吧!”龙阿笑扁了扁嘴,“左右我自己也用不上,便宜她好了!”

    她捏着一把三寸长的雕花银刀,来到床边,冲阿英努了努嘴,“把手伸出来。”

    阿英岿然不动,龙阿笑不耐烦的直接甩出了三根银针,麻痹住了她周身大穴,将她左手拉了过来,撩起衣袖,使银刀划破了她腕间血脉。

    说来奇怪,那被银刀划破的伤口只有一道深深的红痕,并不见血流出。

    龙阿笑从身背的绣花小布袋里掏出了一根指节粗的小竹筒,拔掉塞子,将竹筒置于她手腕伤口处。

    随即她转身走到颜玉央身边,竟是对他做了同样的事,银刀划脉,而后放置了另一根竹筒。

    阿英正在狐疑间,只见那手边的竹筒中探出一物,似虫非虫,似绳非绳,如地龙,却比之地龙纤细许多,长约一寸,通体鲜红,一眼望去,便像一根红线一般。

    那物似是感知到了血腥气,自竹筒中缓缓爬出,爬到了阿英手腕伤口处,徘徊片刻,竟是自那伤处钻进了肉中。

    阿英大惊,因穴道被银针所制,无法挣扎,抬眼看向颜玉央那处,竟也是一般无二的景象,他也被那红线般的物什钻进了伤口中!

    但见那物自肉下沿手臂而上,缓慢游走,一丝红色若隐若现,至臂弯,至肩头,至心窝

    阿英只觉胸口一凉,而后一股撕心裂肺之痛骤然袭来,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扎进心里,又仿佛有无数只手将心肺大力拽扯,登时脸色煞白,冷汗如瀑。

    两道闷哼声同时在房中响起。

    龙阿笑拔去了阿英身上的银针,漫不经心道:

    “此蛊名为‘同心生死蛊’,一入心脉,即与心跳同存,蛊在人在,蛊亡人亡。你体内种的是雄蛊,世子哥哥体内种的是雌蛊,雌雄双蛊间千里之内互有感应。雌蛊为主,雄蛊为仆,雌蛊一死,雄蛊必殉,反之不然。所以,倘若世子哥哥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就跟着一命呜呼啦!”  阿英疼得浑身蜷缩,勉强睁开被汗水糊住的双眼,只见颜玉央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

    他捂着心口,脸色惨白,几缕碎发被冷汗湿透贴在前额,眉头隐忍般紧蹙,嘴角挂着冷笑,无端有三分邪肆。

    “记住,自今日起,你性命握在我手,再没有什么你死我活,”

    他一字一顿,字字咬牙切齿,

    “我若生,你便生,我若死,天上地下,你都要给我陪葬!”.

    出了房门,没走几步,颜玉央便再也支撑不住,他踉跄了一下,扶着回廊的柱子,捂着胸口低头喘息,有大滴大滴的冷汗自他脸侧缓缓流下,混合着唇边流出的血,一同砸在了地面。

    雌蛊既为主,便更为强势,入体之后反噬更强,他所承受的痛楚是阿英的十倍不止。

    他低头,定定望着脚边地面上那汇聚一处的湿印,倏尔一笑。

    无论她如何不甘,如何不愿,她与他之间终是生出了这段生死羁绊,谁也不能斩断。

    她不能,裴昀不能,诸天神佛十殿阎罗也不能!

    杜衡站在不远处,见此情形踌躇不前。

    颜玉央抬眸瞥了他一眼,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冷声道:

    “何事?”

    杜衡这才走上前,将手中信件呈上:

    “公子,方才有人将这封信送来府上,是单五小姐身边的侍女。”

    颜玉央顿了顿,接过来展信而阅,信笺散发着幽幽兰香,上面娟秀的梅花小楷书字两行: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明日隅中时,请君来相见

    南疆乃百爻之地,爻人善医善毒,行巫蛊事。传闻那蛊千奇百怪,有顷刻间可令一个村庄毙命的毒蛊,有可驱使尸身操纵死人的尸蛊,有令人神志全失俯首称臣的傀儡蛊,亦有让心上人千依百顺忠贞不渝的情蛊。

    爻人族规,不可轻易放蛊,尤其是对外族人,故而中原武林中人甚少得见,千奇百怪的传闻倒是真真假假满天飞。

    阿英自中生死蛊后,便被那股钻心的痛楚包裹,而随着时间移逝,痛意渐渐变弱。一个时辰后,痛苦稍渐,两个时辰后,痛苦渐半,三个时辰后,痛苦若隐若现,只余一丝绵长而迟钝的不适。

    雄蛊终于沉眠,而阿英也再挨不住,蜷缩在冷汗湿透的被衾中就此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日月颠倒,虽然无梦,却是累极乏极,仿佛要将这段时日的寝食难安都睡回来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天地几何,阿英被一阵邈远的嘈杂声吵醒,不得不从深沉黑暗中痛苦的睁开双眼。

    通体又热又冷,浑身一丝气力也无,双唇干涩,胃如火燎,她察觉到自己发烧了。

    平日里甩也甩不脱的婢女此时不知都去了哪里,房中一个人影也没有,而屋外那不知所云的争吵声却是越来越近,最终破门而入,直冲床前而来。

    突如其来一股大力将阿英从被中扯了出来,粗暴的摔在了地上。

    阿英头昏眼花,费力许久,这才抬起头来,勉强看向来人。

    面前是两个披甲束发的高大侍卫,一人挎刀,一人佩斧,居高临下,语气凶狠道:

    “靖南王召见,速速随我等前往,不得有误——”

    说罢,二卫即刻便押着阿英出了世子府,骑上快马,扬长而去,府中众人皆不敢阻拦。

    阿英被迫横趴在马上,一路颠簸。及至靖南王府,二卫将阿英架起,一路拖行,穿堂越廊,终到了一处湖边水榭前。

    一卫上前禀报:“王爷,人已带到。”

    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响起:

    “带上前来。”

    “是——”

    而后阿英便再次被拖拽着进了水榭,重重扔在了地上。

    水榭中似乎还有一面覆月白哭丧脸假面之人,见状道:

    “既然王爷有事在身,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先生慢走。”

    阿英被摔得七荤八素,全身筋骨欲散,她奋力起身抬头,望向那亭中人。

    但见汉白玉石桌畔端坐一锦衣貂裘的中年男子,鬓有微须,面容端正,神态威仪,一身贵气,不怒自威。

    虽然昔日两军对垒,她只在阵前遥遥见过他的身影,但即便这张脸化成了灰,她也不会忘记。此人正是大破宋军,害死裴侯夫妇之人,大燕国靖南王颜泰临!

    她目光愤恨如刀,而颜泰临却神色淡然视她为蝼蚁。

    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名侍卫,一人腰间佩剑,一人胯上缠鞭,与捉她而来的二人衣着相似,想必便是靖南王府赫赫有名的燕山八卫。

    这燕山八卫统共八人,乃是燕山奇叟翁不遇之徒,各使一般兵器,武功高强,平日里寸步不离保护在颜泰临左右。

    佩剑之人年纪最长,乃是八卫之中的大师兄翁轻吕,他对阿英厉声喝道:“你这贱奴,既见王爷,为何不跪?”

    话音落下,阿英左后身持斧的翁宣花便出脚冲着阿英的膝窝处狠狠一踹,阿英吃痛,不禁双腿一软,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磕在了地上。

    然而阿英毫不屈服,她单手拄地,强忍着痛意,缓缓站了起来。

    方一站起,右后身挎刀的翁逡巡便又飞来一脚,同样踹在了她膝窝处。

    双膝再次着地,一声闷哼被阿英死死咽了下去,她抬眸冷冷的盯着颜泰临,再次忍痛站了起来。

    而后便是一次次的飞脚踹来,阿英一次次咬牙站了起来,双膝渐渐出血,血迹湿透衣摆一点点渗了出来。

    直到第十七次,再次被踹,阿英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她想起身,却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四肢软如棉花,抽搐了几下又跌了回去。

    她趴在冰冷的地上,闭目咬牙,满脑中都是裴侯战死之时,被万箭穿心宁死不屈最终与妻子同坠黄河之景,越想便越是悲愤难当。

    深吸几口气,她大喝一声,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手脚并用,终于爬了起来。

    她慢慢站直身子,直视颜泰临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我不跪燕狗。”

    十月初冬寒风中,她仅着单薄衣衫,手脚缚着锁链,四肢皆有擦伤,双膝流血,两颊沾灰,却仍是傲然而立,如松似竹,双眸一片昭昭清朗。

    至此,颜泰临终是神色微动。

    翁轻吕欲张口训斥,却是被颜泰临抬手制止,他不咸不淡的开口:

    “叫阿英是吗?你这裴家儿媳,倒也不算辱没武威候府之名。”

    第33章

    有下人奉上热茶,撤下冷盏,颜泰临端起茶碗,以茶盖轻轻拨散碗中热气,漫不经心道:  “听闻你杀了纥石烈昌,又伤了颜玦,你最想杀的人,大抵该是我罢。”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阿英冷笑了一声。

    “既然如此,为何不动手?”

    颜泰临抿了几口热茶,将茶碗放下,语气随意得仿佛是问她为何不去多添一件厚衣,而不是在问她为何不动手杀自己。

    “大仇人既在眼前,为何还能忍气吞声?这四卫固然武功高强,但你也不是全无胜算,既做出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为何不即刻动手,以命相搏?”

    他定定的望向阿英,目光犀利如鹰,似乎能洞察一切,“难道是只敢在颜玦面前逞英雄,笃定了他舍不得你死?”

    “无稽之谈!”

    这话荒唐得阿英几乎想要仰天大笑,她咬牙切齿道:“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舍去这条性命能报大仇有何不可?”

    “哦?那你为何还站在原地?”颜泰临似笑非笑,仿佛在瞧一个满口大话的幼稚孩童。

    阿英死死盯了他半天,心中恨意千回百转,垂下的手几番握拳又松开,终是不情不愿的将愤恨缓缓压制了下去,长叹一声,幽幽道:

    “偏偏此时此刻,你还不能死。”

    如今燕廷二王相争,无暇南侵,倘若颜泰临一死,主战派定南王一家独大,以他对大宋厌恨之态,必定撕毁议和盟约,不日挥师南下。北伐之战,大宋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倘若开战定然不能抵挡,彼时江山危矣!

    颜泰康主战,所为的是铁血杀伐,攻城掠地,屠光汉人,雄霸中原。颜泰临主和,却也并非是什么慈悲圣人,他所为的是以宋地之肥沃富庶供养北燕,敲骨吸髓,分而化之,而后再不费吹灰之力将其吞并。

    前者为鲸吞,后者为蚕食,蚕食固然恶毒,然而终究是比鲸吞多给对方留下喘息之机,到时鹿死谁手,成败未定!

    颜泰临一愣,看向阿英的目光不禁变了变,沉默半晌,这才无奈摇了摇头,语气甚至还带上了三分笑意:

    “你这女子,果然有勇有谋,既然如此,那便更不能留你了”

    话到最后,已是杀机毕露,他低声唤道:

    “轻吕,动手罢。”

    “是——”

    翁轻吕颔首领命,长剑出鞘,寒光乍现,他面无表情一步步向阿英走去——

    颜玉央巳时带杜衡出府赴约,午时而回,刚一进门便被大管家迎了上来。

    阿不罕焦急万分的禀报道:“世子爷你可回来了!方才你前脚刚走,后脚王府的翁四爷与翁五爷便来了,说是王爷召见阿英姑娘,强行将人带走了。他们拿着王爷的令牌,咱们谁也不敢拦”

    颜玉央闻言脸色一变,不等阿不罕将话说完,便立即转身而去,运起轻功,直接飞身骑上了门口那马夫还没来及牵回马厩的坐骑,甩起马鞭,一骑绝尘。

    杜衡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不禁无奈摇了摇头。

    得!刚消停两天,又要开始折腾了。这回拆的是靖南王府,父子俩的家务事,他可不跟着去凑热闹!

    “杜衡,你怎地不随世子爷一同前往?”阿不罕疑惑问道。

    杜衡转过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了一个戏谑的表情。

    “不急不急,”他伸手搭在了阿不罕的肩膀上,似笑非笑道,“大管家,您先将方才王府来人的情形,仔仔细细给我讲一遍,在场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要一字不落。”  “这是做什么?”

    “你放心,”杜衡若有深意道,“待公子回来,此事必会派上大用场。”.

    颜玉央风驰电掣赶到靖南王府,自大门一路硬闯来到湖边水榭,路遇迎上的仆从亦或阻拦的侍卫统统被他击退,若非他世子之身,恐怕府中早就要大喊有刺客了。

    “人呢!”

    颜玉央满面寒霜的走进水榭之中,目不斜视,迳自向那朱漆阑干畔的身影质问道。

    颜泰临正手捧玉盏,捏着鱼食,颇有闲情逸致的喂着湖中锦鲤。

    天寒地冻,水中游鱼倒是闲适,争先恐后的聚过来张口吃食,可惜被颜玉央这一吓,全跑了。

    颜泰临不禁皱了皱眉:

    “没规没矩的东西。”

    不知说的是鱼,还是人。

    颜玉央充耳不闻:“我再问一遍,人在哪里?”

    颜泰临转过身来,将玉盏交与下人,施施然道:“她是裴家四郎未过门的妻子,你以为我会让她活着离开吗?”

    “既未过门便不是妻子,”颜玉央眉目冷凝,“如今她是我的人。”

    “你的人?”颜泰临似笑非笑:“那你也要有那本事才行,定南王昨日还在早朝上找我的麻烦,打人不打脸,你的人可真真是会挑娄子捅!”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除去纥石烈昌,如断定南王左膀右臂,你怕是暗自窃喜还来不及。”

    颜泰临不置可否,此话不假,那颜泰康乃是朝中都元帅,官拜太保,经营多年,手下猛将能臣如云,他虽也任都监执掌北大营兵权,却到底不能与之抗衡。这些年来他为削弱颜泰康势力费尽心思,这纥石烈昌乃是颜泰康一手提拔的心腹嫡系,策反简直难如登天,几番暗杀也见不奏效,如今竟是被这般除了去,颜泰临自然乐见其成。

    况且当时颜玉央一口咬定是那纥石烈昌调戏世子府姬妾在先,还强硬将人带了走,让那定南王想借题发挥也是无凭无据。倘若彼时真的是人落到了定南王手中,被屈打成招,还不是那颜泰康想给靖南王府定什么罪就是什么罪?

    故而这一番变故是阴差阳错,错有错招,顺了颜泰临的心意。

    二王相争,人尽皆知,颜泰康早就对他欲除之而后快,撕破脸皮不过早晚的事,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

    但此时对着颜玉央,颜泰临却仍是不假辞色,只讥讽道:“那你胸前的窟窿可痊愈了?仔细下一次被直接穿个透心凉!”

    “我的事不用你管,”颜玉央亦是不甘示弱反讽道:“我再如何,却也不会像你一样,连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

    “你——”

    颜泰临眉峰微颤,表情闪过一丝裂痕,那不过是极快的一瞬间,而后脸上便又恢复了惯常的喜怒不形于色。

    “你想要人,却也要拿人来换。”

    “你要什么?”

    “听闻你已寻到了那裴安夫妇的尸首?”

    颜玉央神色一顿,不动声色道:“仵作检骨,至今未能验明正身。”

    “是未验明正身,还是已验出了是假?”颜泰临轻描淡写道,“其实真假不打紧,此事我已上秉圣主,圣主大喜,不日将下旨昭告天下。”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你既已安排妥当,何必再来问我?”

    “我只是瞧瞧你是不是已被那女子迷得晕头转向,忘了自己姓甚名谁。”颜泰临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随意道,“她被王妃带走了,既然你执意要将她留在身边,便让王妃亲自教一教她规矩罢。”

    颜玉央面色一寒:“你究竟想要如何?”

    “你内宅房里那些个私事我不管,全当你是一时兴起图个新鲜,但你莫忘记我吩咐过你的事。”颜泰临意味深长道,“前些日子进宫见单太后,她又提及你的婚事了,此事不易再拖。二王相斗乃单家所乐见,既然她想借我之力制衡定南王,我便如她所愿。已是定了冀国公府七小姐,我应下了,年底前便将婚事操办了罢。”

    颜玉央咬牙,他在威胁他,用阿英威胁他。

    然而在此人面前他向来没有拒绝的余地,故而懒得多费口舌,他隐忍着怒意低声道:

    “我有一个条件。”

    “不可能,”颜泰临问也不问,直接拒绝了:“那女子是汉人,你不能给她名分。”

    “我不会拿她来讲条件,”颜玉央面无表情道,“我要单五小姐一同嫁进世子府。”

    颜泰临闻言微怔,忆及往事,眉宇间闪过慈爱与痛惜,语气也放软了几分,低声道:

    “难为你还记得她也罢,姊妹共侍一夫也是佳话一段,况且冀国公府想必乐见其成。”

    顿了顿,颜泰临又道:“三日前国师炼药功成,圣主服食后精神大振,神清气爽。今日早朝太傅提及立储之事,圣主有所意动,虽最后仍是搁置未议,但那颜泰康已是脸色难看至极。加之这段时日他屡次弹劾于我,都被圣主驳斥,以他那倨傲之性,想必忍耐不了多久了。”

    定南王颜泰康与今上颜泰和乃是一母同胞嫡亲兄弟,昔日文宗传位长子,颜泰康本就心存愤懑,盖因颜泰和在先帝病榻前立誓,亲口许诺共享江山,兄终弟及,而登基之后果然将军政大权交于二弟之手,因此颜泰康这些年来才安分守己,尽心辅佐。

    而颜泰和素来耽于酒色,身体每况愈下,这几年眼见大限将至。可自从国师李无方进宫,奉命炼制长生不老丹药,颜泰和不仅身体大好,更是在前者的熏陶下,开始濡染汉地儒道之风,醉心诗词歌赋,钻研君臣纲常,渐渐不满颜泰康僭越专权,疏远之余,还动了传位于子的心思,这叫颜泰康如何能忍?

    这背后种种自是少不了有人推波助澜,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颜泰临压低声音:“只要此间事毕,临安那厢即刻动手,彼时这关山南北就要彻底易主了。”

    那话中的笃定与野心昭然若揭,可颜玉央恍若未闻,丝毫不为所动。

    颜泰临素来恨极他这副漠然之态,不禁脸色一寒:

    “你以为你灭了几个江湖门派,收了几个绿林匪盗,便能与我抗衡,不可一世了吗?别忘了是谁给你的这一切,记住你自己的本分!滚吧!”

    颜玉央沉默着听完他的训斥,眉峰眼角都不曾有丝毫动容,转身便走,临走时只撂下一句:

    “记得嘱咐你那多管闲事的十七弟,以后少来世子府碍我的眼。”

    第34章

    “这罗汉果肉羹疏风发汗、利咽化痰,于你现下大有裨益。”

    阿英垂眸望着面前侍女端来的这碗热气腾腾的汤羹,默然不语。

    方才在湖边水榭,她本以为那翁轻吕会动手杀她,谁料到他竟是将剑递来要与她过招。阿英一身伤病,还发着低烧,连站直身子都是勉强,但被逼无奈,只得应招。

    可那翁轻吕出招轻佻,她快他便快,她慢他就慢,她停下来他索性也住手,猫抓老鼠,戏谑一般。她右臂无力,勉力和他拆了十几招,再支撑不住之时,忽有两个侍从前来拜见颜泰临,说是王妃召见她。

    而那颜泰临竟也当真允了,于是阿英便被两个侍从带到了王府内宅,王妃所在的寿客苑。

    阿英本以为等待她的又是什么龙潭虎穴,毕竟这王妃乃是靖南王原配嫡妻,昔日死在裴四郎枪下的颜琤之母,而颜玉央又是取代了颜琤世子之位的庶子,那王妃定然饶不了她。

    却不曾想她进门便被几名婢女团团围住,又是更衣束发,又是擦灰上药,如今更是被领到厅堂用膳。

    厚衣着身,暖水净脸,阿英身上的痛楚不禁淡了几分,人也精神了不少。如今对着满桌山珍海味,她虽是腹中饥饿难当,却仍是疑惑又戒备。

    “怎么?难道是怕我下毒不成?”

    对面而坐的靖南王妃见她不动,面露不悦。

    阿英不置可否,暗自打量面前之人,只觉这王妃满氏与她料想的模样大相迳庭。

    燕人重嫡庶,重血统,早年贵贱不得通婚,燕汉不得通婚,直至文宗改制后才有所通融。那颜泰临乃是先帝庶子,生母出身平平,且诞子时难产而亡,母家无凭助,颜泰临早年自是不受先帝倚重。直至后来娶得鲁国公府嫡女满令哥,得妻家助力,在军中掌权,这才日渐平步青云。

    鲁国公满家、冀国公单家与旧辽降臣陈国公萧家,乃是北燕太祖开国之初便分封的一等公卿,地位显赫。冀国公单衍昌任当朝左丞相,而今太后与皇后便皆出自单家,二人乃是同胞姊妹,先后嫁与先帝与今上父子两人,人称“大小单后”,联手把持后宫多年,手段不容小觑。而鲁国公满复达手握重兵,镇守东北边关,多次镇压契丹诸部叛乱,军功赫赫,如此这位满氏王妃,亦该不堕将门虎女之威,巾帼不让须眉才对。

    然而据阿英所观,面前此人脚步虚浮,不通武功,双手细软无力,常年养尊处优,心宽体胖,颇有些珠圆玉润之富态。

    她刻意命侍女又盛了一碗罗汉果肉羹,自己吃了个精光,对阿英挑了挑眉,

    “这回你可是信了?我若真想害你,犯不着用下作的法子。”

    阿英不置可否,她犯不着下毒,她倒也犯不着来吃她的饭食,只冷淡开口道:

    “王妃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你心里想必觉得我定是恨你入骨,想法设法折磨羞辱于你的吧。”

    满令哥又命侍女盛来了一碗燕窝甜汤,一边搅着汤匙,一边漫不经心道:“我知你是何人,但我不会将琤儿的仇怪罪在你身上,你不过是个女儿家。况且沙场无常,胜败乃兵家常事,自他执意要随王爷上战场那天起,我便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只不过我不曾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话到后来,她脸上划过一丝落寞悲恸,到底她也只是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

    阿英心念微动,张口欲言,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靖南王府痛失嫡子,她裴家又何尝不是家破人亡?

    满令哥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喝过汤羹,又示意侍女接着布菜,继续说道:“我召你前来,也不为什么。玦郎的亲娘是个汉人,那是早年王爷惹下的情债,那孩子自幼不在王府长大,和我不甚亲厚,我乐得清闲。但他的脾气我却是知晓三分,今日你若在王爷那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王府非叫他掀翻了天不可。他父子失和事小,我过惯了逍遥日子,可不想从此没了清净。”

    阿英如何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颇有些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这王妃委实是好心态好胃口,食量比照寻常女子大得多,转眼便将桌上二十八道精致菜肴尝了一遍,这还叫侍女催着后厨快快将她最爱的那道螃蟹酿橙端上来。

    见阿英始终一动不动筷,她还不以为然的训导着:

    “再怎么为难自己,也不要同五脏庙过不去。那些前朝的你死我活,都是男儿郎的事,女儿家便老老实实待在儿郎身后享清福即可,什么外宅的国仇家恨,什么内宅的争风吃醋,都煞费心神,比不上舒舒服服的吃喝玩乐自在”

    阿英耳中听着,内心无波无澜。这满氏王妃固然豁达通透,却也不过是因为出身豪门世家,衣食无忧,嫁与王孙贵胄为正妻,后宅除了几个卑微姬妾,也没有侧妃争宠,除去中年丧子,几乎可以称得上半生顺遂了。

    只是不知若有一天,家国巨变,天翻地覆之时,她可也能似今日这般宠辱不惊,坦然以待.

    颜玉央匆匆赶来寿客苑时,看见的便是阿英与满令哥相对而坐,杯罄盘空,貌似相谈甚欢之景。

    他脸上神色一滞,不由浮现一丝迟疑之色。

    二人见他进门,同时抬头而望。

    满令哥不咸不淡道:“既然来了,便将人领走吧。”

    颜玉央虽不拜见不行礼,却向她冷淡点了点头,随即转头望向阿英,不动声色将她从头到脚仔细瞧了一遍,几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气。

    此时婢女将热好的素粥端了上来,满令哥轻飘飘瞥了一眼:“看来用不着了,倒了罢。”

    她见阿英食欲不振,故而命厨房专熬了一锅清淡素粥给她。

    “且慢。”

    一直沉默不语的阿英突然出声制止,她起身走到那婢女面前,接过了那碗粥,抬眸对满令哥道:

    “我替裴昀向你告罪,然而两军对垒,战火无情,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仍是会将颜琤毙于枪下。但他也说过,纵使各为其主,颜琤仍算得上是一个坦荡的对手,一个磊落的将军。”

    颜琤不虐降俘,不屠平民,不烧杀抢掠,体恤下属,身先士卒,两军阵前,仍愿与裴昀堂堂正正一较高下。

    如此对手,纵是敌人,仍是值得钦佩。

    说罢,她将那热粥仰头一饮而尽,肃容道:

    “今日王妃一粥之恩,在下记住了,他日有缘,必定如数奉还!”.

    强行灌了一碗热粥下肚,阿英非但没有舒缓,整个人反而更难受了。

    上了马车,离开靖南王府后,她只觉腹中绞痛,硬如顽石,浑身忽冷忽热,虚汗不止,路上一颠簸,终是让她忍耐不住,俯身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她趴在软榻上,胃中泛酸,嘴里发苦,形容狼狈至极。忽而有方洁净的锦帕覆在了她的唇畔,她勉强抬眸望去,便只见颜玉央冷凝的眉目。

    他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是沉默的替她擦拭嘴角,扶她起身,喂她喝下清水漱口,唤来随从清理秽物。而后他将她抱坐在膝上,像抱着孩童一般,以宽大的外衫将她包裹其中。

    若有若无的冷梅幽香钻进鼻腔,无端令人沉静,惯常清冷的怀抱在这一时一刻间,令呼吸都滚烫的阿英产生了安心的错觉,那是短暂如昙花一现的刹那,却仍是从生到死真切存在过。  她毫无反抗之力的任颜玉央将她抱下马车,进了世子府,一路抱回若梅轩卧房。

    如欢为她端来好克化的饭食,如意伺候着她服下了汤药,身上的热度渐渐褪去,一切皆有一丝各归各位的熟悉感,令阿英不禁在心中泛起苦笑。

    兜兜转转,她竟是只能又回到这个禁锢她的牢笼之中。

    自王府见面,颜玉央便一直沉默不语。他执拗的将她外衫脱去,将她四肢手脚每一处细小擦伤,仔细上药,看着她伤痕累累的膝盖脸色阴晴不定,对此阿英统统没有反抗,她如同一只没有生气的布偶般任他摆布。

    如今她的身子委实太过虚弱了,每一个动作浑身骨骼都在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五脏六腑都像针扎一般疼,她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际,阿英终是听到颜玉央清冷的嗓音响起:

    “你有何资格,替裴昀告罪?”

    阿英勉强掀开眼皮瞧了他一眼,扭头不予理会。

    颜玉央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回来,强迫她直视自己,又问道:

    “他都同你说了什么?”

    “他命人伤你了?”

    “是那八卫中的翁逡巡、翁宣花将你带走,可也是他们对你动手的?”

    他接二连三的询问,她却始终恍若未闻,不理不睬。

    彼此沉默片刻,他忽而笑了笑,轻声道:“你既然不想说话,那我便带你去看场热闹吧。”

    说罢,他拿过一旁的白狐绒披风,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把一个汤婆子塞进她怀中,横抱起她下床出了门。

    第35章

    门外不知何时聚满了人,百余人或跪或立,密密麻麻挤满了院子,全是世子府的下人。

    颜玉央将阿英放在杜衡搬来的椅子上,让她坐好,她疑惑的看向他,不解其意。

    颜玉央在众人面前站定,底下人噤若寒蝉,一声不敢吭,只听他淡淡开口问道:

    “今日府中巳时至午时是谁当值?”

    便有三十来个白羽卫站了出来,随之还有西北三狼。

    颜玉央语气平平问道:

    “我曾说过,外人不得进府中内宅,今日燕山八卫前来拿人,尔等为何无动于衷?”

    柴家三兄弟相互看了一眼,柴阿大上前禀报道:

    “回世子,那燕山八卫乃靖南王府中人,又手持王爷令牌,我等不敢阻拦”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王爷的令牌管用,我的命令便不好使?莫忘了谁才是你们的主人!这般不听话的狗,养来何用?二佛——”

    一旁而立的雪岭二佛早有准备,话音未落笑弥勒便已欺身而上,手中铁念珠冲着柴阿大当头砸下,柴阿大慌忙抬臂格挡,只听卡嚓一声,右臂折断。而后紧接着念珠第二下砸至天灵盖,直砸得他头骨碎断,脑浆崩裂,当场气绝而亡!

    柴阿二与柴阿三见大哥横死当场,皆是目眦欲裂,悲愤难当,爆喝一声,操起长刀便向笑弥勒攻去,一人攻上首,一人攻下盘。

    笑弥勒微微一笑,只见那圆滚滚的身躯灵巧至极的向后弯去,躲过头上柴阿二一刀,凌空一翻,下半身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折回,一脚重重踹在柴阿三胸窝,其力度之大,内劲之足,登时将柴阿三左前胸大半扇肋骨踹得坍塌下去,他口喷鲜血后退七八步,跪坐于地,再一动不动。

    柴阿二见势不妙,顾不上兄弟之仇,头也不回夺路逃命而去,笑弥勒在后紧追不舍,转眼间消失在众人视线。

    片刻之后,只见那袒胸露乳的恶佛手提一具软绵绵的尸首而归,摔在地上,正是那被砸断了脊椎的柴阿三。

    “阿弥陀佛!”笑弥勒手持念珠,双掌合十,装模作样念了一句佛号。

    话音落下,便见那鬼菩萨身如鬼魅一般蹿了出去,扑进了白羽卫中央,随后一阵令人胆寒的骨碎之声如同爆豆子一般响起,辟里啪啦不绝于耳。  不过是眨眼之间,三十六名白羽卫皆抱着右腿倒地哀嚎不止,三十六只右腿骨皆被踹得折断,而那鬼菩萨又如一阵青烟一般悄无声息飘回到原地,面上无悲无喜。

    那白羽卫统领富甲咬紧了后槽牙,拖着一条伤腿,勉强单膝跪地,颤声道:“多多谢世子不杀之恩。”

    这一连串变故不过发生在顷刻之间,吓得在场众人皆是魂飞魄散,瑟瑟发抖,生怕下一个便惩治到了自己头上。

    颜玉央目光在院中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龙阿笑身上:

    “今日燕山八卫闯进来之时,你在何处?”

    “我,我在药圃伺弄药草”龙阿笑自知理亏,有些心虚,但还是壮着胆子道,“那株金银石斛,好不容易才冒出一点点尖芽,我们等了这么多年,可不能功亏一篑”

    颜玉央根本不听她的辩解,冷声道:

    “杜衡,把她的药庐掀了,药圃烧光!”

    龙阿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不要烧我的花草!不要烧!世子哥哥你混蛋!”

    她泪眼汪汪瞪着杜衡,用力吼道:“臭书呆,你敢烧我的花草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杜衡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无奈摊了摊手。

    龙阿笑恨恨的跺了跺脚,生怕颜玉央说到做到,赶紧转身跑回去保护药圃了,她发誓谁敢靠近她的宝贝花草,她一定毒死他毒死他!

    颜玉央继续发问:

    “今日燕山八卫来抓人时,可有何人上前阻拦?”

    众人讷讷不语,杜衡适时上前回话道:

    “启禀公子,二管家萨茉儿曾开口制止。”

    所有目光顿时落在了站姿古怪的萨茉儿身上,她虽竭力维持镇定,但终是有些不自在的缩了缩身子。

    彼时她确是曾阻拦那两个王府侍卫的硬闯,然她势单力薄,人微言轻,非但没拦成,还叫翁宣花在腿上踹上了一脚,登时于起一片青紫,至今还疼痛难当。

    颜玉央瞥了她一眼,颔首道:“去找大夫抓药,而后自行去账房支一百两银子。”

    “谢世子爷赏赐。”萨茉儿不禁松了一口气,低声谢恩。

    “余下众人,罚去三月俸禄,男子杖罚五十,女子减半,立即执行!”

    此话犹如一颗惊雷炸在众人头上,院子里登时哭喊求饶声不止:

    “世子爷饶命!”

    “小的知错了,请世子爷大人大量饶过小人这一回!”

    “奴婢当时正在房中绣花,当真一无所知啊!”

    大管家阿不罕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情道:

    “世子爷,这处罚委实是太重了些,请世子爷念在诸人乃是初犯,饶过这一回,小的日后必定严守府邸,尽心尽力保护夫人,但请世子爷收回成命啊!”

    杜衡噗嗤一乐,上前将阿不罕扶了起来,“诶呀,大管家你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了,若不是你束下不力,冷眼旁观,这些下人又怎么会被你连累?依我看啊,你才是今日之事最大祸首,杖责应是双倍才是,公子您说对不对?”

    颜玉央也不反驳,直接默许了此言。

    “你你,你这个奸诈狡猾的南蛮子!”

    阿不罕气得口不择言,双眼一翻,就此晕了过去,却仍是未逃脱惩罚,被两名白羽卫拖了下去。

    刑罚就地开始,一片刑杖笞肉,哭爹喊娘声中,颜玉央转过身来看向阿英:

    “这出戏你可还看得满意?”

    阿英面无表情回视他,冷声道:

    “古有杀鸡儆猴,今日你惩治自己府中下人难道还是想威胁我不成?”

    “不是威胁,而是要你清楚,下一次没有我的准许,你再敢踏出世子府一步,他们会有何等下场。你若不在乎这满场人为你陪葬,大可随意。”

    荒谬!明明是他自己爹派人将她绑走的!

    阿英简直懒得与他争辩,起身回房,索性眼不见为净!

    是他颜玉央无理取闹,是他自己惩治自己的下人,他们皆是燕人,不过是蛇鼠一窝,一丘之貉,狗咬狗一嘴毛!

    况且她算是个什么东西,哪里轮得到她来说项求情,那人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她凭什么在他面前张这个口?!

    院子里的哭喊声,杖笞声,从日落西山一直延续到半夜三更,才渐渐停止。这期间阿英将自己窝在床上,双手捂住耳朵,一遍遍这般说服自己。

    她被囚禁于此,世子府上下皆是帮凶,既食君之禄,便哪个也不无辜!是他颜玉央自己造孽,与她无关,与她无关!

    直到外间隐隐响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姐姐!姐姐你醒一醒!姐姐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夫人!夫人你好狠的心肠,我姐妹服侍你一场,你为何不替我姐姐求求情”

    可刚哭了两句,便被人捂住嘴拖走了,房中又恢复一阵寂静。

    那声音有些熟悉,阿英的心中砰砰直跳,忍不住唤来了萨茉儿询问发生了何事。

    萨茉儿迟疑片刻才开口道:

    “是如意,她姐姐如欢未撑过杖刑,方才断气了。”

    阿英闻言只觉眼前一黑,胸口绞痛阵阵,张口欲言,却是直接喷出了一口黑紫色的血。

    耳边萨茉儿的惊呼越来越遥远,她却是双耳嗡鸣,一片恍惚,就此晕死了过去.

    “回公子,杖刑已结束了。”

    得月园书房中,杜衡向颜玉央禀告道。

    除后厨花院马厩等处下人幸免于难外,今日世子府当值的一百零四人皆受了杖刑,规模空前,数量惊人,想必能在众人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教训。

    “如何?”颜玉央问道。

    杜衡自知公子之意,回复道:“阿不罕已被杖毙,书房书僮阿宝林与前厅小厮温仁也已毙命。”

    颜玉央意料之中,眉宇纹丝不动。

    阿宝林与温仁乃是颜泰乔安插在他世子府的眼线,而阿不罕更是颜泰临的人,否则怎会他今日前脚出门,后脚燕山八卫就闯府捉人。吃里扒外,总要付出代价。

    然而颜玉央亦心知,此举不过是治标不治本,颜泰临若想监视拿捏他,仍是有千万办法。今日他只派了两个侍卫就轻易将他重重保护的人捉了去,便是最好的警告,终究他颜泰临是手握重兵,位高权重的靖南王,而所谓世子府不过是子凭父贵,假虎威之狐罢了。

    他连唯一一个,想要护住的人都保不了。

    回想起方才所见她那伤痕累累,青紫一片的膝盖,他只觉心如绞痛,手中用力,那岫岩青玉雕花笔杆啪的一声折成了两段。

    “还有”杜衡朝言观色,犹豫了一下,继续道,“还有姑娘身边的婢女如欢也死了。”

    颜玉央抖落手中玉屑,慢一些才想起此女,眉峰轻颦:“为何?”

    二十五杖责要不了一个人的命,不过是小惩大诫,那三人是杜衡刻意暗中安排,这才丢了性命的。

    “她执意要替胞妹受罚,一个人担了五十杖。执刑仆妇见她是姑娘贴身婢女,已是手下留情,谁料道她身子骨实在太弱,这才”

    颜玉央闻言沉默了片刻,淡漠道:“那便葬了吧。”

    杜衡正要应声称是,忽听门外萨茉儿匆匆跑来对小厮道:

    “快快通传让我进去见世子爷!夫人怕是不好了!”

    第36章

    阿英已然数不清自己这段时日,究竟受过多少伤,遭过多少罪了。箭伤、掌伤、内伤、擦伤、挫伤、瘀青、溺水、蛊毒、受寒再加之接连打击,惊怒交织,大悲大痛,纵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住。

    时至今日,她终于垮了下来。

    肉/体痛苦到了极致,五感便渐渐模糊了。阿英只觉自己仿佛灵魂出窍,神游太虚一般,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痛了,识海沉沉浮浮,时而清明,时而糊涂。

    她大抵是要死了罢。

    她好高兴,这漫长的痛苦终于要迎来解脱了,她本就该是已死之人,早死晚死又有何分别?然而终究是晚了,倘若她能堂堂正正死在沙场之上,死在金銮殿前,死在鹞子岭中,亦哪怕死在日月山幽谷之中,该多好?何须如今日这般深陷敌营,苟且偷生,无名无姓屈辱而亡?

    她亦好难过,那些仇究竟是无法报了,那些债终究是无法讨了,那些至死未平的遗憾到底是无法偿了,那些背负的万众期待最后也只能辜负了。她庸碌一生,白活一世,就这样下了阴司地府,她该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有何颜面去见故旧亲朋?

    爹,娘,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流至腮边,却是被人温柔的擦了去。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覆在她前额,有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

    “可怜的孩子啊”

    这声叹息如春风化雨,如雪中送炭,刹那间滋润心田,将魂魄飘摇无依的阿英拉回了人间。

    眼珠动了又动,她用尽全身力气,勉勉强强掀开了一线眼皮。

    视线朦胧中,只见屋中一片烟熏药缭,自己在床上仰面而躺,身上插满了梅花针,一动也不能动。

    她费力抬眼,凝神望去,终于看清了站在身旁之人。

    那是个四十几许的儒雅男子,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湖蓝布衫,五官清秀,眉间带着无尽的温和与悲悯。

    她心中一颤,蠕动了一下干涩的双唇,欲言又止。

    男子似知她心意,悠悠一叹:

    “睡吧,睡醒之后,一切便都好了。”

    这句话似是有法力一般,阿英顿时觉得浑身温暖舒适,眼皮沉沉,眨了眨眼,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救必应走出内室,一眼便见到了一直坐在外间等候的颜玉央。

    颜玉央定定望着他,一言不发,但任谁都能瞧出他的眉宇间询问之意。

    可救必应偏偏视而不见,一边接过药童递过来的干布擦干手上水渍,一边不咸不淡道:

    “世子下次欲找在下问诊,派弟子传信即可,犯不着喊打喊杀,还差点掀了百草堂。在下小本经营,不求钱银,只为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罢了。”

    他不过是去辽东进山采药,归来时燕京药铺分号险些就此没了。

    颜玉央脸色冷了冷,杜衡不得不苦笑着拱手向他赔不是:

    “中秋夜就托百草堂的弟子向您传信儿,两个月后还没见到您人影,这不是人命关天嘛,望神医大人有大量!”

    此人名为救必应,乃是江湖声名远扬的神医,医术绝伦,有活死人肉白骨之传闻。更难能可贵的是,人如其名,妙手仁心,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皆尽心救治,分文不取。无论庙堂之高亦或江湖之远,不知有多少人受过救必应的恩惠,世人皆尊称他一声大慈大悲千金手。

    传闻十数年前,救必应在江湖初展头角之时,机缘巧合之下治好了一贵人多年顽疾,贵人感激涕零,誓要千金重谢。他推辞不能,便要求贵人用答谢银两兑下一间药铺,取名百草堂,留弟子坐堂,专为穷人问诊赊药。此后便成了救必应的一个规矩,凡有富贵病人被其救治,便在当地开一间药铺酬谢,长此以往,大江南北有十数间百草堂遍地开花,虽非门派,却无论黑/道白道都要给三分薄面。

    颜玉央不得不开口问道:“她怎么样了?”

    “世子大可放心,以这位姑娘目下的伤势,不出十日,便可香消玉殒,一命归天了。”

    颜玉央心口一窒,忍不住重重拍了桌案一掌,隐隐有丝气急败坏的低吼道:

    “我何时说过要让她一命归天了?”

    “原来世子不想让这位姑娘死?”救必应对他的怒火熟视无睹,慢条斯理道,“在下见她这一身伤病毒药,心如死灰之状,还当是世子有意置她于死地,将她折磨虐待,要她性命呢。”

    颜玉央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杜衡知二人关系匪浅,不敢再听,找个借口便退了下去。

    房中沉静片刻,颜玉央终是再次轻声开口:

    “究竟如何?”

    救必应叹了口气:

    “我只能说暂且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位姑娘身有旧疾未愈,此番又元气大伤。肩伤可养好说,如今最紧要的是内伤,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何医治,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

    颜玉央默然不语,救必应见状便换了话题:

    “莫说旁人,你最近身子又如何?将手腕伸出来叫我一号。”

    颜玉央一动不动,硬邦邦道:

    “我无事。”

    “你当我千金手是浪得虚名不成?”救必应轻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肝。短短时日不见,你五脏六腑皆伤,体内真气四蹿,隐有走火入魔之兆,当真是不要命了吗?”

    颜玉央自知瞒不过他,却仍是固执道:“我自有分寸。”

    救必应大江南北行医多年,最头疼的便是遇见这种不惜命的病患。颜玉央此人固然薄情寡性,对旁人心狠手辣,但救必应深知,他对待自己却是更狠辣,更无情。

    他不禁又是一叹:“那人教你服食寒毒,练那至阴至寒的功法压制体内热毒,本就凶险异常,又妄图以《清净无为经》恪守心性,简直是逆天而行!人生茫茫尘世,又怎能如云中仙君一般清心寡欲,断情绝爱?如今你七情六欲皆动,喜怒哀乐皆沾,长此以往,破了禁忌,寒毒入体,等到功力反噬那天,你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颜玉央浑身一震,额上青筋跳了又跳,咬牙不语。

    他又何尝不知,何尝不晓?

    然而谁叫南北客店狭路相逢,谁叫朔月圣地生死与共,谁叫她偏偏是裴四郎的未婚之妻,谁叫他威逼利诱用尽千方百计她都不肯留在他身边!

    谁叫今生今世啊,偏偏遇上了!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救必应淡淡道,“你若是想通,自可随时找我,我答应过你娘,必定竭尽全力为你医治。”

    颜玉央沉默了片刻,忽而开口:“天山雪莲,前不久我已得到了。”

    救必应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一喜,“你果真想通了?”随即又意识到了什么,“因为这位姑娘?”

    颜玉央不答,救必应却也没指望他会回答,兀自道:“那如今便还差金银石斛、千年赤灵芝、一品金珠,还有灵肉苁蓉最后一样我倒是能寻到门路,其余三样你还要抓紧派人去寻才好。”

    说罢救必应又不禁心生感慨,当年看来难俞登天的九种天材地宝,如今竟是已成功一大半了,若池姑娘在天有灵,想必也当欣慰了。

    其后他背起医囊,起身告辞,临走时状若不经意般又劝道:

    “伤病可医,心病难治,既然你不想让这位姑娘去死,还是尽早决断得好,若是再拖几日,恐怕就真药石无医了。”.

    救必应走后,颜玉央走进房中,坐在床边,静静望着床上所躺之人。

    她高烧已退,冷汗渐止,正闭目沉沉睡去,脸色虽然仍是苍白,却终究不再有颓败死气,安然睡颜更隐隐有一丝恬淡释然。

    那是自燕京二人重逢之后,再不曾在她眉宇间见过的神情。

    这些时日来,他所见的,便只有恨,铺天盖地,咬牙切齿,刻骨铭心,欲杀之而后快的恨。

    而他自己,想必也不遑多让。

    自知功禁凶险非常,这些年来他早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自诩无坚不摧,到了如今却是将所有软肋暴于一人面前。遇上她之后,再三克制,仍是频频犯禁,正如救必应所言,七情六欲皆动,喜怒哀乐皆沾。饶是这般,却还是同她走到了眼下的僵持地步。

    他忍不住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以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眉,她的目,她的骨,她的唇,试图描摹出这张面具下她原本的容颜。

    究竟怎样才能留住她?

    他真恨不得折断她的羽翼,剔去她的傲骨,打碎她的脊梁,一生一世将她锁在身边!

    然而她却是何等宁死不屈,何等百折不挠,何等宁可玉碎不愿瓦全。锁住她,她会死。

    他舍不得她死。

    今时今日,所有痛苦折磨的根源皆源自于此。

    他俯身温柔的亲吻她,双唇摩挲,用几不可闻的气音轻声道:

    “别丢下我一个人”

    同心生死蛊既种,他还活着,她又怎敢独亡?

    阿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蜀中的花,有江南的雨,有边关的风。

    而后她在一阵温暖的馥郁馨香中悠悠转醒,缓缓睁开眼,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架正在行进中的宽阔马车之内。

    身下软垫如云,铜炉中香碳正旺,案几上一瓯茉莉熏花刚沸,鼻端有清淡甜意弥漫开来。

    颜玉央一身月白长衫,单腿屈膝侧坐榻边,手中半握着一卷诗书,正垂眸静阅,眉宇中氤氲开几分罕见的恬静柔软。

    而她自己,竟是头正枕在他膝上而卧,姿势好不暧昧。

    她慌忙坐起身子,四肢发软,险些又跌了回去,脑中微微茫然,一时想不起之前发生的种种,愣怔了片刻,开口问道:

    “这是去哪里?”

    嗓音中不经意还残留着惺忪的喑哑。

    他眼也未抬,只淡淡说了三个字:

    “小汤山。”

    阿英一头雾水,忍不住凑到窗边,将厚重窗幔掀起,探出头向外望去。

    只见马车后跟着长长的队伍,一行人缓缓行进在旷野之中,天幕阴沉,山峦无际,草木衰败,满眼萧瑟,星星点点的细碎琼花在空中飞舞,轻盈的落在大地之上山野之中,北风吹过,带来一阵扑面寒凉湿意。

    今冬第一场雪,来得稍迟,却终是落下了。

    阿英双眼微微睁大,不禁瞧得痴了。

    一粒柳絮般的银粟翩然落在鼻尖,她下意识僵住身子,垂眸定定瞧着那片雪花倏尔融化成一滴水珠,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滞住了。

    颜玉央抬眸瞥见她趴在窗边呆呆看雪的样子,仿如一只傻狸奴一般,一时间心头塌落一角,生出些难以察觉的柔软。

    他上前,从她身后伸出手捂上她被寒风吹得冰冷的额头,稍稍用力,宽阔胸膛贴上纤细后背,将她搂在怀中,低声道:

    “落雪风寒,仔细着凉。”

    然而此时此刻,阿英根本无暇顾他,她心中早已被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悸动填满。

    纵她前半生,无论家门亦或师门皆在关山以南,自幼到大,她从未见过雪,此番乃是二十年来头一遭。

    天福元年,晋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于辽,从此中原门户洞开,再无屏障天险。

    靖康百年,南渡偏安,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这塞北燕云的雪,她今日终是见焉。

    第37章

    小汤山,位于燕京以北,地涌热泉,故名汤山。

    世子府一行人于日中午时,行至小汤山九华山庄,此庄为靖南王府所有,乃颜玉央数年来严冬避寒之所。

    而于阿英来说,她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被关进了另一个牢笼罢了。

    午膳过后,小憩之时,房中一片安宁,阿英又忍不住坐到窗边,推开窗棂,向外望去。

    鹅毛大雪从早到午纷纷扬扬下了大半日,此时方休,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如柳絮满院,云落人间,这是阿英从未见过之景。

    她痴痴望了片刻,忽发觉窗畔也被吹落了少许积雪,不禁凑近凝神细看。但见那簇洁白雪花,细小如尘,却是姿态万千,朵朵皆开六瓣,庄正典雅,晶莹剔透,颇有一花一世界之玄妙。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是了,雪为六出,而她所练的不正是那六出剑法!

    思及此处,阿英只觉耳边心跳如雷,激动难当,趁婢女不察,忍不住自窗边翻身而出,来到院内。

    随手折下一截枯枝,她立在一地乱琼碎玉之中,鼻中深深呼吸着寒冷之气,缓缓闭上双目。

    忆得九岁那年,她无意间窥得师公于崖畔练剑,秦碧箫武功已臻化境,那剑法变化莫测,身姿翩然绰约,令人心神俱醉。秦碧箫连练七天,而阿英也忍不住连续七日都去偷看。

    终到第八日,秦碧箫将剑尖直抵她鼻尖,命她将自己所使的剑法舞一遍给她看。

    阿英战战兢兢,将过去所偷看去的一整套三十六招剑法磕磕绊绊舞了一遍,而秦碧箫非但未惩罚于她,还亲自指正了她剑法中的错处,告知她此剑要诀,一遍遍教导于她。

    这是师公第一次主动与她亲近,而那套剑法便正是春秋谷绝技六出剑法。

    如今回想起来,以秦碧箫之修为,又怎会发现不了稚子在旁偷窥,不过是有意传授,顺水推舟罢了。

    阿英根骨清奇,天资聪颖,乃是练武奇才,彼时她已将大师伯罗浮春所教的忘忧剑法练得得心应手,此番不出一年又将六出剑法学得融会贯通。

    然而秦碧箫却言,她只懂剑招,不明剑意,假以时日可得小成,却终不能登峰造极。

    春秋谷祖师爷春秋散人秦巽,乃是昔日希夷先生睡仙陈抟门下弟子,春秋谷虽非道门,却仍是传承道家真义,天地万物,造化神奇,道法自然,顺势而为。

    玄英为冬,那玄英功本就是自严冬时节天地之气中所悟出的修习功法;六出剑法,更是观冬雪凝雨所创出的招式,剑中有雪意,以剑化雪舞,阿英既从未见过雪,又怎能通晓此中深意?

    彼时秦碧箫还道,功夫之境,亦如人生之境,便只有历生死悲喜,观天地苍生,红尘走过一遭,才能真正顿悟。

    而今这句话,阿英终是懂了。

    师公故去后的第三个年头,她站在了这片茫茫无际六出飞花之中,脑海中一遍遍翻涌的,正是昔日师公在崖边舞剑之景。

    手随心动,以枝做剑,她应和着记忆中秦碧箫的身法舞了起来,一招一式,一斩一刺——

    开门枝鸟散,玉絮堕纷纷。

    琼英与玉蕊,片片落阶墀。

    漠漠复氛氛,东风散玉尘。

    造物故豪纵,千里玉鸾飞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

    剑下生风,雪尘纷飞,她终是突破了这几年练功之关隘,剑意精进了。

    阿英不曾辜负师门教导,愿师公在天有灵,得以聊感欣慰!

    她重重摔倒在地,闭目之时,脸上犹带一抹肆意的笑.

    阿英被颜玉央抱回房中时,早已晕厥了过去。

    她这刚刚从阎王爷手里救回来了身子骨,本经不起这般折腾,但那春秋谷武功委实精妙非凡,纵她此时内力不复,此番倒在雪地之中,除却手脸微红,却并无大碍。

    日暮时分,阿英方一睁眼醒过来,便听见床边有人压抑着怒意冷冰冰道:

    “你若当真不想要命,大可另换个干脆死法。”

    阿英置若罔闻,她兀自伸出手放在眼前晃了晃,而后猛然坐起身子。

    停滞片刻,她开口,声音平静中藏着一丝颤抖:

    “我看不清东西了。”

    颜玉央闻言一愣,迅速俯身过来,本想伸手,却又不敢触碰,只皱眉细细查看,沉声问道:

    “怎么回事?”

    阿英微微摇头:

    “不知道。”

    此时她头晕目眩,双眼刺痛,视物一片模糊重影,不自觉有流泪的冲动。

    大夫匆匆赶来,查看过她眼睛后,告知此乃雪盲症,盖因于大雪之中停留太久,双眼为光亮灼伤,以致红肿痛痒,视物模糊。

    大夫开了伤药,将她双眼用白绫覆起,嘱咐她多多休息,切不可再见光。

    阿英犹豫半天,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

    “多久才能痊愈?”

    “夫人不必担心,此乃小伤,用不了三咳咳!”大夫看见一旁世子不动声色的示意,不小心被口水呛了一下,咳了几声急忙改口道:“三个月就能痊愈。”

    阿英不禁心中一松,却又一沉。  能得痊愈固然是好,然三个月时间又太长,在此期间不能见光,她岂不是与盲人无异?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眼上的白绫,却在半途被一只手制止了。

    “你干什么?”

    阿英吓了一跳,目不能视的感觉,她还不甚习惯。

    “刚敷过药,不要碰。”颜玉央的清冷嗓音响起,隐隐有丝揶揄,“这回可知不能在雪中贪玩了?”

    阿英咬咬牙,不禁双颊发热。

    她自问哪怕当面砍她一刀,亦或斩她一剑,她也能凌然不惧,面不改色。然而偏偏是这种伤法,当真是太丢人了!

    因她此时眼前一片漆黑,故而未见到颜玉央唇边那抹浅淡笑意。

    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形下,他贪婪地凝望了她许久,终是轻声道:

    “下次不要重蹈覆辙了就是。”

    虽遭此突变,但阿英还是很快镇定了下来,她自诩自幼习武,五识灵敏,耳听八方,纵然目不能视,也能行动无碍应当,假如无人从中作梗的话!

    晚膳之时,颜玉央欲牵她来到桌边,被她甩脱了手。

    “让如意来扶我。”

    “如意此番不曾随行。”

    “萨茉儿呢?”

    “她须留府操持内宅诸事。”

    主人都不在府中,管家还操持何事?

    阿英忍气吞声道:“那唤其他婢女来。”

    耳边一阵悉悉索索裙摆厮磨之响,而后又是一声轻轻阖门之声。

    “其他婢女也退下了,”颜玉央悠悠道,“你不是素来不喜下人近身?”

    阿英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

    颜玉央又伸手握住她的手,再一次被她甩脱,她硬邦邦道了一句不必,而后自己摸索着一路下床坐到了桌边,摸索着端起了碗筷。

    而此时考验不过才刚刚开始,她凭借嗅觉,依稀辨出了菜的方位,伸箸欲夹,却是一夹一个空,接连几次,她终于意识到是身边之人在捉弄。

    她心中怒气渐生,手腕一转,便将双箸向那移动菜盘的手上打去,颜玉央自不甘示弱,反手以筷相击。

    只见八仙桌上,满盘珍馐,两人却在方寸之间持箸交锋,一人欲夹羊舌签,一人便轻拨水晶盏,一人点向对方合谷穴,一人便反向切去三经脉,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直搅得桌上杯盘狼藉,汤洒菜碎。

    终是阿英一招声东击西,打碎了一碟三脆羹,左手饭碗扣住了颜玉央双箸,右手精准的夹起了一块肉,报复般送进口中恨恨咀嚼。

    谁料没嚼两下,便是面色一青,扭头吐了出来。

    那是一块清蒸鲗鱼,满满全是细刺。

    他是故意的!

    阿英忍无可忍,将筷子重重拍在了桌上,断喝一声:

    “颜玉央!”

    时至今日,他二人之间早已深仇大恨,势不两立,有本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般幼稚戏耍于她,他究竟还要不要脸?!

    这便真真是逼她换个死法,自此绝食而亡吗?

    房中一时静默,只余她愤怒的粗喘之声。

    半晌,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笑声,那笑仿佛憋了许久,因而放肆不已,爽朗至极。

    阿英一愣,她从来,没听过他笑得这样开心

    笑声过后过后,颜玉央浑若无事般唤了下人进门收拾残局,撤下残羹,又迅速换上一桌新席。

    他将一筷无刺的鲜嫩鱼肉夹进了她碗中,她刚欲拒绝,便听他淡淡道:

    “你尽快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运功疗伤。”

    这一句话令阿英动作僵硬,呼吸凝滞。

    她自是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想尽快恢复功力,可她猜不透他此话何意,是真是假。她此时穴道闭塞,内力全失,如何运功?如何疗伤?

    她心中隐隐有猜测却不敢肯定,开口欲问,他却是再闭口不谈,只有条不紊的为她布菜,盛汤。

    他夹来,她便吃,他盛来,她便喝,一顿饭她吃得亦步亦趋,心思重重,食不知味。

    小汤山中泉眼无数,九华山庄中占其二,山庄环泉眼所建,亦引泉水入景,故而整个庄内皆是水汽缭绕,暖意洋洋。

    阿英卧房中,便有一方引温泉活水的热池。

    晚膳用毕,阿英只听不断有下人在房中进进出出,焚香烧炭,又将许多药材倒进池中,屋内顿时氤氲起袅袅药气。

    随着一声关门之响,脚步声渐渐远去,房中便只剩下了阿英与颜玉央两人。

    阿英坐在床边,察觉到颜玉央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在她身侧而坐,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她不由有些许紧张,下意识揪住了身下锦被一角。

    忽而一只手伸来,搭在了她腰间系带之上,她浑身一颤,迅速出手将那只手握住,冷声问道:

    “你要做什么?”

    只听颜玉央不紧不慢道:

    “此处山势暗合阴阳八卦之形,这间山庄倚山势而建,内有两处泉眼,正在太极鱼眼之处,一为太阴寒泉,一为太阳温泉,吸天地阴阳之气,乃是绝佳练功所在,在泉中修练内力,一年便抵得上旁人十年。我的武功便是在那太阴寒泉中所练,因而至阴至寒,你被我击中一掌,身受重伤,周身穴道被寒气闭塞,若想疗伤,非要在那太阳温泉之中,我运功将你体内寒气逼出,把穴道冲开不可。否则假以时日,寒气侵入肺腑,你将肠穿肚烂,药石无救。”

    “办法只有唯一,机会亦只有唯一,究竟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罢。”

    阿英不禁失语。

    她不信他突发善心,助她疗伤,然而事实摆在面前,不容她不信;她不解他意,却又不愿放弃这难能可贵之机;她不甘承他人情,却又急于尽快恢复武功;她能吃苦忍痛,却万万不想与他在那温泉之中赤身相对

    她脸上红白交织,耳边心跳如雷,内心天人交战,片刻不歇。

    她不答,他亦不催,只静静坐在一旁,僵持着那二人双手相握的姿势,冷眼看过她面上千变万化,或怒或嗔,或惊或羞,半晌之后,终是化为一片决然。

    “好。”

    她沉声应下,强自镇定的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我自己来”

    而后她拂开他的手,摸上自己腰间衣带,轻轻解开扣结,双肩微抖,将外衫缓缓退去,最终只剩抹胸小衣。

    她虽目不能视,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炽热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不动声色,但那目光若有实质般。

    双颊滚烫如烧,她再也承受不住,豁然起身,向那池边摸索而去,情急之下一不小心被绊倒在脚榻旁,一个踉跄,却并未倒地,而是摔在了一个炽热的怀中。

    他上前一步将她接住,而后便再不容拒绝地将她横抱起身,大步走到池边,二人就此一同缓缓踏入了温水之中。

    第38章

    阿英不得不承认,颜玉央此番委实是言而有信,守之以礼。

    温泉之中,药气扑鼻,暖意融融,二人相对而坐,水面飘散的药材没过双肩,聊以蔽体,多少免去了些许尴尬之情。

    彼此以掌相对,各自入定运气,片刻后阿英只觉一股温热暖意自掌心传来,心中一凛,不禁凝神运功以待。

    那股暖意自中极下起,以上毛际,循腹里上关元,至咽喉,上颐循面入目,连同水中药性,沿任脉不断冲刷着她周身二十五处大穴,慢慢消融着穴道中淤积的疼痛,将那股阻塞的阴寒之气渐渐向体外逼去。

    这也是阿英必须除衫的缘由,假使寒气发散被滞,转而积瘀体内,反而伤上加伤。

    两人额间渐沁出汗珠,鬓间眼睫亦凝了淡淡水雾,彼此皆是颦眉屏息,谁也不敢分神半分。

    铜壶刻漏一滴一滴落下,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整整三个时辰过去,只见阿英脸上时红时白,僵持片刻,而后五官轻轻舒展开来。

    一缕寒气飘散于温水之中,被太阳之泉悄无声息的消融殆尽,

    任脉之中的天突穴冲开了,两人心中不禁皆是一喜,此法可行!

    然而人体奇经八脉,穴道上百,阿英体内堵塞尽半,若要彻底打通,是何等费时费力。

    翌日,颜玉央将一段短诀口述于她,乃是他所练的内功心法,知其心法,熟悉彼此真气流转,疗伤才能事半功倍。

    对此阿英不禁惴惴,他如此合盘托出,就不怕她寻到他练功的罩门破绽,偷袭加害吗?

    此后,二人便日日不间断运功疗伤,每日中至少有一至两个时辰在那泡满药材的泉水中抵掌相对,由任脉至督脉,由冲脉至带脉,依次将阿英闭塞的穴道一一冲破。

    如此便不得不日夜相对,同食同睡,下人将一张软榻搬进了房中,颜玉央开始夜宿于此。阿英虽有不愿,但心知他为自己疗伤已是耗费心神,大损功力,便默不作声,任他去了。

    只是她如今眼疾在身,行动不便,他却偏偏禀退了所有婢女仆从;她暗自记住屋中陈设位置,他却偏偏每日都命人重新摆放;她用膳时夹菜有难,他却偏偏让后厨顿顿都烹饪有刺有骨的精细饭食,逼得她不得不事事假手于他!

    目下偏又受他恩惠,阿英虽火冒三丈,却不得发作,简直敢怒不敢言,前所未有的憋屈!

    可她隐隐能察觉到他此举缘由,心中惶惶,不愿深究,强自将那种种不安与矛盾压制下去,对此闭口不言。

    除此以外,两人竟意外的相安无事。  在这远离尘世繁芜的荒山野岭,窗外是北风呼啸满天飞雪,屋内是泉水潺潺暖意融融,天地小得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常常是百无聊赖,他坐在案边读书阅信,她卧在窗畔听檐上落雪,簌簌雪声与纸上走笔唰唰声相和;他置琴膝上有一搭没一塔的拨弄琴弦,并不成调,她摆棋局左手与右手对弈盲下,下着下着,便忘了走到了哪里;他画了一副九九消寒图,她用指尖描摹着图上凹凸墨迹,心中默念着一九二九,期盼着九尽桃花开

    昼夜时节失去了意义,有的便只是一场又一场或大或小的落雪。哪怕目不可视,她仍是不知悔改的贪恋着雪中之景,兀自走出房门,一步又一步用力踏踩在厚厚雪地上,听着鞋底与雪面相磨之声,耳边呼啸而过的北风之声,以及雪粒清脆打落在身后人所撑的油纸伞伞面之声。

    一个不察,脚下一滑,她摔倒在地,正暗自懊恼间,便觉一只手揽在了她的肩上,用力将她扶了起来。而后那只手又伸过来,不由分说将她的手握在了掌中。

    这一时一刻,她没有抽离。

    他静默行走在前,她蹒跚跟随在后,不知要走去哪里,不知要走到何时,风雪中的这条路,仿佛长得漫无尽头。岁月在此间凝滞脚步,那些国仇家恨,那些生死恩怨,似乎都远去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是二人这些日子里难得和平的一段时光,仿佛水中月,镜中花,轻轻一碰,便碎了。

    故而谁也未曾忍心将它触碰,便这般任它花晨月夕,任它浮云朝露。

    如此七七四十九天,从小雪到大雪,及至冬至过后,阿英身上阻塞的穴道已被冲开了大半,余下穴道中最关键之处便是檀中了。

    此穴在胸口正中,玉堂穴以下,中庭穴以上,俗称气海,乃是习武之人最紧要之罩门,亦是阿英最为伤重之大穴,必须一鼓作气将其突破,不容有失。

    为此二人已是三日三夜连续不间断的运功,除去短暂的休息进食之隙,其余时间都在双掌相抵持续冲刺,希翼着尽快将这最后关卡冲破。可内家功法,最忌心浮气躁,故而不得不强自压抑着焦虑之心,徐徐图之,循序渐进.

    月上中天,星子错落,夜,极深了。

    香炉中忽明忽暗,案几上蜡炬成灰,二人此番运功已是整整四个时辰。

    每每到将要放弃之时,便暗自鼓舞着,再撑一撑,再撑一撑便能突破了,若此时半途而废,非但是前功尽弃,更有真气反噬之险,他与她皆会有性命之忧。

    氤氲热气熏蒸之中,阿英额头汗已成流,仍是闭目全神贯注,接引着颜玉央自掌心传来的热意在血脉中缓慢游走,不敢有丝毫怠慢。

    四十九天下来,他们对对方运气功法已是了如指掌,彼此每一次呼吸心跳皆是丝丝入扣,他的内力逼进她的体内,不仅互不相斥,反而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她能清楚的感觉到那股炽热内劲一分为二,一股自唇下承浆穴而始,滑过颈间廉泉穴,在锁骨璇玑穴稍稍停滞,而后于胸口璇玑穴与华盖穴二处徘徊不定,反覆游移。

    另一股从下盘会阴穴起,忽快忽慢,试探着向上,缓缓爬至小腹关元穴,充盈丹田之中,及至脐上水分穴,连冲建里、巨阙、鸠尾三穴,仍继续向上。

    那内劲所过之处,无不酥麻入骨,暖意沁心。上下两股终是于胸骨中央膻中穴汇合,双管齐下,一遍遍冲击着那堵塞之狭,却又一遍遍被撞了回来,越挫越勇,越涌越凶,循环往复,不知疲惫。

    如聚沙成塔,如水滴石穿,在最后大力一击之下,石破天惊,豁然开朗,膻中穴终是冲开了!

    任督二脉自此畅通无阻,热意暖流畅快涌动,阿英不禁奋然一震,欣喜至极,几乎有热泪盈眶之冲动。

    收授心神,她缓缓收功,平复呼吸,尚不及张口说话,便忽觉肩上一沉,竟是面前之人向前栽去,迳直倒在了她的身上。

    而这一倒,又恰恰带落了她覆在双眸上的白绫。

    她只觉眼前骤然一亮,下意识抬手一挡,待渐渐适应光线之后,才试探着慢慢睁开双眼,久违的缤纷色彩就这样相继映入眼帘。

    她心中又惊又喜,又疑又惑,来不及深究为何突然复明,低头匆匆去查探颜玉央的情形。

    只见他额上汗珠湿透鬓发,清俊面容苍白如玉,双目紧闭,薄唇紧抿,长眉深蹙,呼吸微薄,一派疲乏虚弱之态。

    阿英心头一悸,此番为她疗伤,自是他费心费力,他的功法既是在那太阴寒泉中所修,日日泡于太阳温泉中必是大损于身。她这内伤固然是他所为,可二人走到如今这般地步,里子面子都已撕破,他何苦,何苦为她如此

    他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前呼后拥,眼里总该是有些许轻狂傲气。可自她第一面见他起,便觉此人诸般少年意气早已被不知名的过往磋磨殆尽,眉宇间只剩对世间满满的厌恶与憎恨,如玉皮囊下一身戾气。故而心狠手辣,故而无情无义,故而视杀伐狠决视人命为儿戏。

    可今时今日,他却又为何如今偏偏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颜玉央,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图谋什么?

    一滴汗,自他眉心滑落,沿着那挺直的鼻骨缓缓淌下,她忍不住伸手去拭。

    他累极乏极,正闭目养神,昏昏欲睡,鼻尖一凉,仿如惊梦,下意识抬手一捉,而后掀眸看去。

    于这电光火石一瞬间,她清清楚楚自他那朦胧缠绵的双眸中,望见了自己。

    四目相接,十指相握,肌肤相亲,耳鬓厮磨。

    一切的一切与昔日青海湖下水道中的生死相依恍然重叠,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终是清晰的看清了彼此。

    池中温水起起伏伏,飘散的药材已被冲刷流走,两人仅着一层单薄中衣,被水打湿,紧贴肌肤,恍若无物。

    她与他以极度亲密的姿势半拥在一处,汗水淋漓,目光纠缠,旖旎缱绻,有什么埋藏在冻土之深,万丈湖底的隐秘心绪,正在蠢蠢欲动。

    佛曰,九十刹那为一念,一念中一刹那经九百生灭。  便在这九百生灭中,红蜡烛芯轻爆灯花,鎏金薰炉将灭未灭,一阵似香非香的诡秘气息,若有若无的弥漫鼻端。

    阿英只觉视线渐渐模糊,思绪渐渐混乱,最后的一丝清晰意识,便是那近在咫尺之人,倾身过来,重重吻住了她的唇。

    心跳越来越响,身子越来越烫,眼前仿佛有铺天盖地回忆纷沓而至,又仿佛是茫茫大雪四野空无一物,耳边好似有金戈铁马万千悲鸣,又好似深山幽谷天地一片寂静。心底间蓦然涌上千种欢喜,万般悲伤,欢愉和痛苦交织,感激与憎恨并存,两相撕扯之中,她痛得不能呼吸,终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的泪沾在了他的面颊,他的汗砸在了她的胸前,她的指甲划破了他的后背,他的粗喘喷薄在了她的耳际。

    月儿倒影支离破碎,檐上寒鸦振翅高飞,有两条交尾的游鱼,在水中相濡以沫,纠纠缠缠。

    窗外枝头红梅落雪,云雪初歇。

    明日晨起,大抵会是一个晴天。

    第39章

    清晨,阿英似往常一般苏醒。

    她自幼习武,日日早起练剑,风雨不阻,雷打不动,无论身在何处,总是会自然而然定时而起。

    迷糊间只觉有软物划过面颊,带来些许痒意,叫她忍不住缓缓睁开双眼。

    窗外新雪映朝阳,光亮刺目,适应片刻,才渐渐看清眼前之景。

    房中融融暖意,她安然躺在锦帐软床之上,身侧有人同榻而卧,他仅着轻薄里衣,单手支在头边,撑起身子,胸前露出一片赤/裸的肌肤,正垂眸深深望向她,指尖轻柔的抚过她的腮边唇畔。

    那双漆黑星眸温润而缱绻,叫她几乎陷落其中,一时分不清眼前是虚是实,是梦境还是妄念。

    呆滞半晌,她缓缓坐起身子,翻身下地,刚一站起,便觉双腿酸软,险些又跌了回去。

    她扶着床柱,瘫坐在脚床上,神色一片变幻莫测。

    身后传来衣衫窸窣之声,一双手将她抱了起来,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

    “不再歇息片刻?还是想洗漱用膳?我着人炖了汤品,还在炉上热着”

    阿英恍若未闻,她一把甩开了身旁之人,迳自冲到梳妆台跟前,微微掀开了颈间衣领,只见那肌肤之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红痕,如红梅落雪,朵朵皆是不堪。

    脑海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阿英脸上渐渐失去血色,惨白一片,半晌后她凝眸望向了那案几上的鎏金香炉。

    掀开炉盖,里面雾气袅袅,香气幽幽,只见香丸,不见香灰,竟是一盏崭新的香炉。

    她缓缓转身,声音冰冷至极:

    “之前所用的香炉呢?”

    “我已命人换过了。”

    “昨夜炉中燃的是何香?”

    “驱寒药香。”

    不错,这段时日,她房中所燃的皆是那活血化瘀,驱寒暖身,助她疗伤的药香,但昨夜炉中所点的,偏偏不是!

    忆及昨晚那充斥鼻翼间的诡秘气息,心头翻涌的悲喜交集,温泉中的肢体纠缠,阿英脸色顿时一片铁青。

    她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厉声喝斥:

    “颜玉央!你混账!”

    他竟在香中下那下作之药!

    颜玉央闻言顿了顿,却并未否认,他拾起床边的外衫披在肩头,起身向她走来,淡淡道:

    “昨夜我亦身不由己,你且稍安勿躁,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话未说完,阿英已是忍无可忍,一掌向他劈去。

    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竟会对她使这般卑鄙无耻的手段,什么相助疗伤,什么自耗功力,不过都是蜜里藏刀,她今日不将他千刀万剐,枉自为人!

    她如今内伤并未痊愈,这一掌不过是悲愤之下勉强出手,力道并未多深厚。

    然而颜玉央不躲不闪,胸前硬受她一掌之后,却是后退数步,踉跄着单膝跪倒在地,张口喷出大量紫黑血迹,将胸前素白衣衫尽数染色。

    阿英一愣:“你受伤了?”  颜玉央那本来白皙如玉的面容,此时惨淡灰败,毫无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自他额间滚滚流下,他伸手用袖口擦去唇边的血迹,刚欲开口回答,便又有源源不断的乌血涌出。他身子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就此晕倒在地。

    “公子!”

    屋外传来杜衡的呼喊之声,他不顾礼数闯进门来,见此情形不由大惊失色,随即急急命下人将颜玉央抬出门去。

    “他怎么了?你们要去哪里?”

    阿英不住追问,杜衡此时心急如焚,只草草撂下了一句:

    “公子吩咐,你不可出此院落。”

    说罢头也不回的就此离去。

    阿英追出了房间,却是在院中被乍然出现的两个人拦住了去路。

    高挑一人阴森不语,矮胖一人似笑非笑:

    “世子有命,夫人还是请回罢。”

    正是那雪岭怪佛,鬼菩萨与笑弥勒。

    阿英喝一声:“少挡路!我今日偏要和他算账不可!”

    笑弥勒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颇为惋惜:

    “那我等就只能得罪了——”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人已从丈外跃身眼前,伸手成爪向阿英肩头抓去。

    阿英侧身一闪,毫不犹豫反手相击,一掌直击笑弥勒面门。

    二佛武功之高,阿英纵使不曾受伤之时也绝对不是对手,更不消说此时重伤未愈、手无寸铁之际,避其锋芒,或许还能游走上几招,然而她此时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直接与其正面硬刚,俨然自寻死路。

    笑弥勒受命自是不能伤其性命,可几招过后,却也被她激出了怒火,右手胸前一摆,铁念珠在握,便要痛下杀手——

    “师弟!”

    一抹鬼魅般的身影蹿上前来,出手架住了笑弥勒的招式,幽幽提醒道:

    “世子的命令你莫非忘了?”

    笑弥勒不忿,将手中铁念珠捏得嘎吱作响,对阿英冷笑一声:

    “世子爷的吩咐,我等自然听命。小丫头,下次可仔细莫犯到你佛爷手里!”

    阿英还欲纠缠,却是被那鬼菩萨闪电般出手点上了周身大穴,再也动弹不得。

    随后阿英被鬼菩萨押回了房中,后者阴魂不散的杵在了她门口,不准她再踏出房门一步。

    阿英踉跄着扑到床榻前,一口气提起撑到此时终是到了头,惊怒交加,心头绞痛,忍不住张口喷出了一滩血。

    鲜红血迹印在月白帷帐上,何等触目惊心,房中婢女慌乱欲上前搀扶,却被阿英呵斥:

    “别碰我!”

    她兀自想要起身,强自忍耐着身子的酸软不适,尝试了三次才终于费力翻身上了床。

    她拚命告诉自己,此事根本不值一提,既落入敌手,便该料到有此下场,况且是他下药在先,你自身不由己。昔日大嫂孙红袖是如何坚持的?二嫂裘雁南此时又是如何隐忍的?阿英啊阿英,你难道要似这世间寻常女子一般要死要活不成?你受过那么多苦,遭过那么多难,不就是为忍辱负重,不就是为苟且偷生,以待大仇得报的那一天?今时今日的小小困苦又有何挺不过去?

    之前求死,不过万般无奈,此时既活,便说什么也要咬牙撑下去。况且你已见到了希望,只需静待时机,脱困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

    强自说服自己放下了此事,可从方才心口便有的悸痛,并未消散,反而愈演愈烈,转眼间她便疼得满头大汗,无法呼吸。

    她本以为是方才和二佛动手,功行岔路,可这般疼法颇有股熟悉之感,似乎是生死蛊!

    尚来不及深思,她便被那股心上撕裂般的痛楚淹没,耳边似有侍女的惊呼,又似有人在房中进进出出,她已无暇理睬,那痛意之强烈,令她一度生出了濒死之错觉。

    这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就这般煎熬了约莫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后,便又如潮水一般悄然退去,风平浪静,再无半丝痕迹。

    阿英失神般躺在凌乱的床榻上,衣衫已被汗水湿透,浑身无力,连一呼一吸都觉得费劲至极。  莫非,颜玉央刚刚性命危在旦夕?

    所谓同生共死之事,听来何其玄虚,她曾一度以为是颜玉央伙同那爻女在诓她,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她分明毫发无损,内外无伤,却无端心痛得险些撅死过去。难道从此以后,她当真与颜玉央性命相连不成?

    方才她那一掌决计要不了他性命,观他之态,分明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他吐的血中,乌黑泛紫,与她被他掌击后的模样相同,莫非他是自身功力反噬?可是因为她疗伤所致吗?

    阿英心中一团乱麻,然而却并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鬼菩萨一言不发死守门外,众婢女满头雾水毫不知情。

    颜玉央自此未再露面,而阿英的生死蛊也未再发作。

    院中的积雪融了又下,窗前的梅花谢了又开,二人明明身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涯。

    第40章

    七日之后,元日之前,侍女传话于阿英,世子吩咐下来,众人即日启程回府,不容有误。

    小汤山一行两月,仿佛是武陵人误入桃花源,一场酣然大梦。

    回燕京,入世子府,一切恍然如昔,却又似有什么已是悄然改变。

    大管家阿不罕既死,二管家萨茉儿上位,总掌府中内外大小事宜,再无暇对阿英时刻盯梢,这让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但往日里伴在她左右的两名贴身婢女也不再见踪影,如欢之死,阿英心中隐有愧疚之情,却终究无可奈何,然而——

    “如意呢?”

    阿英不禁问道。

    她在昏迷之时被带去九华山庄,如意不曾随行,但为何自她回府便再未见到她?

    身旁婢女互视一眼,似乎有所畏惧,不敢直言。

    阿英皱了皱眉,直接挑了最前面一个一等大丫鬟乌鲁质问:

    “如意究竟去了哪里?是谁不让你说?”

    乌鲁苦着脸,吞吞吐吐道:

    “如意她、她不知为何得罪了阿笑姑娘,被阿笑姑娘给、给毒死了”.

    后山药圃,龙阿笑正戴着鹿皮手套拎着一把药锄蹲在地上,一边在如被狂风骤雨所袭击过般乱七八糟的药田中挑拣着,一边忿忿的嘟囔道:

    “死书呆,臭书呆,和世子哥哥一起欺负我!早知道当年就不把你从蛇窟中救起来,让你被蛇咬死!被蜘蛛缠死!被蝎子蛰死好了!混蛋杜衡”

    忽觉鬓边一凉,一条枯枝抵在了她颈边,有人冷声问道:

    “你为何要毒死如意?”

    龙阿笑不禁翻了个白眼,不慌不忙站了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双手掐腰,好整以暇看向来人:

    “你有本事再上前一步啊,你信不信我直接将你化成脓水埋在我药田里做肥料!”

    阿英目光充满戒备,她知这爻女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她若想杀人,只怕连手指都不用动,对方便死不瞑目了。

    阿英放下了手中树枝,又问道:“我再问你一次,究竟为何要杀如意?”

    据乌鲁所言,如意自她走后便称病告假,数日不见踪影,她原先是与姊妹如欢同房,如欢去后,她便独居房中,谁叫门也不应。侍女禀告了管家,萨茉儿带人撞破了屋门,进房一看,那如意躺在床上早已死去多时了。

    彼时她七孔流血,尸身上下一片黑青,死状可怖,不用想也知道出自府中谁手。这爻女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在世子府也不是第一次杀伤人命了,颜玉央对此向来视若无睹,故而此等小事,自然不必千里迢迢向九华山庄禀报。

    “如意是谁啊?”龙阿笑不耐烦道,“怎地今天一个两个都来问我不相干的问题?”

    “如意是我身边那对双子婢女中的一人,”阿英定定望着她,“你可曾对她下毒?”

    龙阿笑气得跺脚:“什么阿猫阿狗也配吃我的宝贝毒药?这药田连毁两次,我的百宝柜眼看就要见底了!”

    “七孔流血,尸身青紫,数日不朽,这不是你南疆爻寨的勾魂散又是哪个?”

    龙阿笑一愣,嘀咕道:“原来是她呀”

    而后她俏脸一板,大声道:“谁叫她偷我的毒药,她活该!还害我被世子哥哥训斥,将我的药田又毁了一遍,死在勾魂散下是便宜她了!”

    阿英皱眉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啊?”龙阿笑理直气壮的一问三不知,忿忿道,“今天一大早,世子哥哥就杀到药庐质问我,可曾丢了什么毒什么药。他还好意思问!上一次他带人来将我整个药田药庐都毁掉了,我哪理得清都丢了什么啊!不过后来发现确实是有人盗走了一瓶金贵宝贝,世子哥哥便责备于我,又又把我刚种下幼苗给掀了!臭书呆竟然也不帮着我!大混蛋!”

    龙阿笑踢了踢脚下的土,又狠狠地踩上了几脚,勉强出了口气,这才继续道:“我那药庐周围明明都布好了机关毒药,府中人早就不敢再接近,我还想是谁这样胆大包天不怕死,原来是这个什么如意”

    阿英心念一动,忍不住追问道:“你丢的是什么?”

    龙阿笑在她身背的布袋子中掏啊掏,掏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青瓷细嘴瓶,抛了过来:

    “喏,就是这个。”

    阿英反手接过一看,只见上面贴了一张红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丑字写道:

    天下第一毒药

    “这是七情六欲散。”

    阿英打开瓶塞,里面已是空无一物,只有瓶壁上还残留星星点点白色粉末,散发着似香非香的淡淡诡秘之气,有隐隐熟悉之感,她只闻了一下便即刻塞上了瓶塞,再不敢多嗅。

    阿英知晓如意擅制香,素日里大夫所开药香方子,皆由如意所制。恐怕是如意因如欢之死怀恨在心,彼时府中侍卫丫鬟几乎全被杖责,一片兵荒马乱,她趁机从龙阿笑的药庐偷出了毒药,暗中将药粉混在了熏香药丸中,伺机报复。谁料那被爻女写着“天下第一毒药”的并非是穿肠毒药,而是如意非但不曾害死仇人,反而自己还中了药庐内所布下的勾魂散,一命呜呼了。

    只是不知,如意想毒的究竟是她,还是颜玉央。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算全然失败了。

    真真是阴差阳错,鲁鱼亥豕,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阿英惨淡一笑,转身欲走,却被龙阿笑叫住了:

    “喂,你怎地还有闲心来找我,此时你不应当躲在房里哭鼻子吗?”

    “我为何要哭?”

    “因为世子哥哥不要你啦呀!”龙阿笑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邪恶的小虎牙,“今日新夫人进府,还是一次两位,你们汉人都说,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你这旧人不应该躲在房里哭才是吗?”  虽然她也不喜欢什么新夫人,但眼前此人害她药圃毁了两次,偏还不能将她毒死,真真是太讨厌了!

    阿英浑身一震:“你是说,今日颜玉央娶亲?”

    “当然了,这可是太后赐婚,冀国公府单五小姐与单七小姐一同进门,二女共侍一夫。嘿嘿,想必今夜世子哥哥会很忙很忙,根本没空理你了呢!你快快回房哭去吧!”.

    暮色四合,吉时将至,依稀能听见远处飘来喜乐之声,那迎亲的队伍此时想必已到了世子府。

    怪不得了,今日府中一片张灯结彩,披绸挂缎,上下忙碌一片,喜气盎然,阿英还当是元日新年之喜,未曾料到竟是双喜临门,不,当是三喜才对。原来萨茉儿这些时日便是在府中筹备此事,原来颜玉央匆忙间命人赶回府中也是为此事。

    北燕贵族婚丧嫁娶之礼亦效仿南宋,花轿进门,喜客拦门,阴阳先生唱喏,媒人扶轿,执花撒谷豆,跨马鞍坐富贵,参拜礼挑盖头,而后便是合髻合卺撒帐圆房。

    众婢女仆从皆在前厅忙碌,后宅一片冷清清,唯余那檐下红花灯孤零零的亮着。

    阿英面无表情走在这一片阴冷寂静之中,只觉自己仿佛是阴曹地府逃至人间一孤魂野鬼。

    方才她强自镇定从药圃离开,可心中愤怒憎恨却是愈演愈烈。

    她就像是一个傻子,被蒙在其中,唬得团团转。

    她自家破人亡身陷囹圄,他却金玉满堂洞房花烛,她自身心皆残狼狈不堪,他却春风得意坐享齐人之福。他父兄叔伯侵她家国,占她故土,杀她至亲,如今又囚禁她,威胁她,折磨她,千方百计将她羞辱。偏偏她逃不得,死不得,杀不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凭什么他却能这般逍遥自在视若无睹?

    颜玉央,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阿英心中杀意四起,只恨不得手持利剑冲到前庭大开杀戒,血贱喜堂,拼得个同归于尽,将那贼人毙于剑下,大不了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恨到了极致,只觉胸腔都在隐隐作痛。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若梅轩,她满腔怒意,一脚狠狠踹开了房门,只见房中一人背对屋门负手而立,闻声转过身来。

    他一身大红喜袍,金冠束发,面如良玉,眸若点漆,丰神俊朗,玉树芝兰,不是今夜那小登科的新郎倌还是哪个?

    千般愤恨万般怒意瞬间凝滞,阿英呼吸微窒,驻足愣怔,脑海一片空白。

    四目相接,万语千言,千回百转,一刹那也是沧海桑田。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问道:

    “你为何在此?”

    “你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