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帝后51

    周行训已经盯着手里的那份奏报看了小半个时辰了, 也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

    老老实实坐上将近一个小时,在周行训身上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是他这会儿不但坐了,还一动不动、连姿.势都没变过。

    又隔了好一会儿, 他才终于长出口气, 把手里的奏报放在一边,撑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是有点神游的样子。

    卢皎月把这个月少府收入开支看完了,瞧着周行训还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 不由问了句,“你怎么想?”

    她也确实挺好奇的。

    临近陆章定的五年之期,周行训越发坐不住了,有事没事拉开舆图来看两眼,忍不住了就拉着卢皎月说排兵布阵。

    卢皎月现在对他的作战计划都能背下来了, 先下寿平城, 抢夺渡口, 然后趁着庞楚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抢石公、建容、安华三城,以此为基、在江阴之地彻底站稳脚跟, 借以稳定地增兵运粮。

    之后灭越灭吴的计划都是以这个先头部署作为基础,所以寿平城是重中之重, 舆图上的那块地方被周行训摸得、连墨迹都抹掉了, 绢帛都薄了一层,卢皎月看他很有点从物理上(地图层面)消灭这座城的意思。

    然而就在周行训秣马厉兵、操.练水师的时候,寿平投了。

    不止寿平,楚国北部三郡, 全都投了大雍。

    复州刺史快马急报,周行训就盯着这封加急密信看了一个小时。

    这会儿被卢皎月这么一问, 周行训才终于回神。

    然后一口咬定:“复州刺史为造政绩,编了瞎话来骗朕!”

    卢皎月:???

    这是什么清奇的脑回路才能得出的诡异结论?

    看懂了卢皎月的神情,周行训有点急地辩解,“阿嫦你别不信,他们可会骗人了!”

    他还举例子:“那会儿劝进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找来的老道士,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看着比杜化济这个四处坑蒙拐骗的靠谱多了,他信誓旦旦地说‘有紫气发于东山之上,此帝王之兆、天子之气也,宜速立’。”

    卢皎月本来为杜宰相天降大锅、无辜被扫射痛惜,听到后来又神情微妙:“紫气啊。”

    这老道士还挺保守的。一般来说,都是五色祥云、七彩霞光的,反正瞎编嘛,什么牛逼说什么。

    周行训重重地“嗯”了一声点头,又道:“我连夜爬了东山,在上面蹲了一整宿,一点紫气没看着,倒是看见了点金光。”

    卢皎月有点猜测,“是日出?”

    周行训没什么兴致地点了下头。

    卢皎月:“……”

    这是什么“三句话,让皇帝为我连夜爬山看日出”的爽文剧本?不是,周行训还真去求证啊?!

    周行训恹恹地,“这人其实就是来讨赏的。我给了他一大笔赏钱,叫他走了。”

    他其实知道的,那时候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说点儿什么。没有这个老道士,也要来个大和尚小乞丐的,没什么区别。

    他垂眸看向手边的奏报:焉知复州刺史不是第二个来讨赏的人呢?

    卢皎月:“三郡之地,若是复州刺史真只为讨赏谎报,很容易就被戳穿。”

    周行训使劲抓了一把头发、往桌上一趴,脸上明明白白地写了:所以我才想不通啊!

    他试图分析:“庞敬源不是钱荣,他灭了前常德王、夺岳衡数州之地建楚,不会想着束手待毙的。寿平是南下要冲,庞敬源再清楚不过,派过去的将领一定是宗室亲信。所谓宗室,只有楚尚在时,他们才能叫宗亲;楚若灭了,他们只能叫丧家之犬。所以这些人是绝对不会叛的。”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叛。

    恰恰相反,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死守寿平。

    因为楚国的利益,就是他们的利益。

    “我其实派谍者去探过,寿平重兵把守、出入验查极严,城中百姓也不许肆意交谈,只日夜筑城修墙,有士卒在旁看管。我的人都差点没回来。”

    这完全不是叛或是降的样子。

    周行训都做好了这是一场硬仗的准备了。

    卢皎月本来就对“三郡归附”有所猜测,再听周行训说寿平城内情况,那点猜测倒是被印证了。看着那边冥思苦想,就是想不明白原因的周行训,不由开口,“如果不是寿平将领,而是寿平百姓呢?”

    周行训想也不想地,“不可能!就是士兵哗变……”都更现实。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

    既然士兵会哗变,那百姓为什么不会?

    可是百姓手中并无兵刃,他们也不会战阵、没有将帅指挥,更不会彼此配合:他们赢不了的。

    周行训却无端端地想起了前朝,是更早一点、梁立以前的前朝。

    江北一带的流民汇聚成势,这种流民战斗力极弱,以王朝末年那衰微的兵力,派点正规军过去、就能轻而易举地镇压。但是也只是镇压而已:朝廷军刚走、流民就重又汇聚,明明屡次战败,人却越来越多,竟至了百万之众。他们在累累尸骨中学会了应对战阵、在斑驳血痕中学会了向前冲锋,昔年的乌合之众再无人敢视为癣疥,他们有了载入史册的赫赫之名“乞活军”。

    百姓的、哗变吗?

    看着周行训好像陷入什么思索,卢皎月瞥了人两眼,到底缓声,“《离娄》有言,‘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1]

    周行训往桌子上一趴,非常痛快地,“好吧。朕回头就去读《孟子》。”

    周行训没对那份日夜兼程送来的急报批复什么。

    怕卢皎月觉得他怠懒,他还特意解释了一句,“这种加急信里写得内容有限,还不知道复州那边是什么情况。若是贸然下令,与后续安排撞了,反倒不合适。陈邃跟了我那么多年,这点守城能耐还是有的,要是白送的城池还丢了,他那另外八根手指头也别要了。至于其他的……等正式的奏表送来再作安排吧。”

    周行训神情中带着点新奇的意味。

    要是这是一份战报么,给他点线索,他能一瞬间把前线的情况猜得七七.八八。但是眼下这情况,他也是第一次遇到。

    ……唔,先看看。

    他像是只把爪子摁到水里的猫,又谨慎又警惕。

    卢皎月忍不住笑了一下,“好。”

    周行训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相反,他有点开明过头了。他会飞快地接受一切对自己有用的东西,然后死死抓在手心里。

    ……

    有了这么一出,周行训再看送上来的奏表,好像找到了一个全新的角度。

    明明是看惯了都觉得厌烦的东西,却突然变得新鲜起来。

    只是不过往下看了几份,却突然神情微顿。

    他假装自然、实则动作飞快地把那份卷轴重新卷起来。

    提落笔的节奏都不对了,卢皎月想要无视都很难,她不得不开口:“怎么了?”

    周行训飞快反驳:“没什么!”

    但到底还是悻悻地将那份卷轴重新打开,“就是前几天放鸢的那事,谏议大夫陶遗业来参我来了,真是闲的他。”

    卢皎月:“……”

    周行训还好意思说!!

    他前几天突然神秘兮兮地跑过来,说是找到个放风筝的好地方,一路跑马过去玩了半天,回来之后,卢皎月才知道:那是礼部选的、新修祭台的地方。

    这时候祭祀的地位重要到什么程度呢?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2]

    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个是打仗,另一个就是祭祀。

    要是换个皇帝、换帮大臣,周行训这做法、第二天就能被谏言彻底淹了。而不是像现在,几天过去了,终于有人想起来上封谏表了。

    很明显,朝中诸臣都被周行训的出格折腾得麻木了,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现状。

    大概是几天过去了,终于有人回神:不行啊、这得谏!得狠狠地……啊、不是,得意思意思写点东西。

    臣子写得敷衍,周行训回得更敷衍。

    卢皎月看他下笔飞快的样儿,就知道他绝对不是认错态度,“你写了什么?”

    周行训:“我让他先把自己的家事处理好,别管这些有的没的。”

    事实上,他放了一句嘲讽:卿今夜寝何(你今晚睡哪呢)?

    陶遗业前几天在朝上的谏言,把老丈人也扫射在内了。

    据市井流言,这位在朝上无人敢略其锋芒的嘴炮王者当天就没进得了家门,一连几日都是在同僚家借宿。

    笔锋一顿,周行训又流畅自然地添了后半句:携妻同游,卿可羡乎?

    (朕带着皇后去放风筝,你羡慕了吗?嫉妒了吗?酸了吗?)

    ……

    将朱笔御批送下去的刘通碰巧看见了这一句。

    刘通:“……”

    嘲讽得很好,但是陛下您今天睡哪呢?

    人家陶谏议大夫才被发妻赶出去几天,您可是两年多了、都没宿得了长乐宫。还不知道谁更惨一点呢。

    *

    是岁,复州大雨,连寿平城在内,新归附楚北三郡皆受涝灾。

    朝中渐有流言,道“此乃天谴”“当归还三郡之地,以平天.怒”。

    第52章 帝后52

    面对朝堂上来势汹汹的流言, 周行训的反应是:放屁!!

    ——他这辈子就没干过把到手的城让出去的事。

    他异常果断地下了令,“再有此言者,斩。”

    浓厚的血腥味洗礼过后, 整个朝堂都鸦雀无声。

    然而当事人自己在以雷霆手段遏制了流言发酵后……好几天没敢进长乐宫。

    卢皎月是在几天后, 在长乐宫窗外收获了一只猫猫祟祟、探头探脑观察的皇帝陛下。

    卢皎月:“……”

    物种错了啊!

    她有点无奈又有点无语,“要进来吗?”

    周行训飞快地点头, 手往窗框上一按,就想往里翻。

    卢皎月眼皮一跳, 重声:“走门!”

    周行训把已经翻进来的那条腿又收回去,从窗台上落下去,老老实实走了门。

    他寻了自己惯常的位置坐了,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语气惊奇:“阿嫦, 你没不高兴啊。”

    卢皎月:“……”

    现在有了。

    她其实知道周行训是什么意思, 忍了忍到底把那快跳起来的青筋按下去, 开口道:“流言四起、人心生变,放任不管容易滋生祸乱。”

    在这种时候宣扬“天谴”,不是蠢就是坏。

    而真正站在朝堂上的、是没有蠢人的。

    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别以为古代就没有舆论战, 重金行贿他国之臣,使之在君上面前陈利己之言, 更是打仗时候的基操。周行训自己就干过:当年在赵帝面前力陈“长安之固, 贼不敢来犯”的那位,现在已经是新朝重臣了。

    周行训迟疑着点头:“是这样没错。”

    道理是这个道理,他确信阿嫦明白的,但阿嫦却是个很明白法理又意外讲人情的人。

    可这次她居然没有留情面?

    要知道这次不是士卒、不是败军之眷, 而是真真正正的朝廷臣子。

    这其实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她会同情殉死的士卒,会怜悯败将的女眷, 甚至会为宫妃求情,但却并不是为被处死的世族大臣有丝毫动容。明明前者微不足道又与她毫不相干,后者才是她出身之所立足之处。

    周行训这么想着,也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阿嫦,你好奇怪。”

    卢皎月:???

    周行训到底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奇怪?!

    可是对面的人说完之后却眼睛明明灿灿地笑了起来,仿佛这句“奇怪”是什么特别大的夸奖一样,简直让人气都气不起来。

    当然是夸奖。

    千篇一律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独一无二才是最难得的。阿嫦看起来那么乖,或许是最不守规矩的那一个,他其实很早之前就隐隐约约察觉了:最明显的,她不怕“皇帝”唉!她居然不害怕“皇帝”(稀奇.jpg)。

    周行训侧撑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了过来。

    卢皎月有点受不了他这眼神,略微别开了一下脸,问:“复州你打算怎么办?”

    比起朝堂上这些波谲云诡,当然还是受灾区的情况更令人忧心。

    提起这个来,周行训的神情也收敛了起来。

    “还能怎么办?”他撇了一下嘴,“赈灾、拨款、送粮……阿嫦你第一日就开少府是对的。朕倒要看看,皇家都动了内库,他们谁敢分毫不出?”

    要是送上来的只有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别怪他拿刀子回礼去谈谈了。

    他又接着说了别的安排,“青徐宋几州今岁的税粮,就不必往长安送了,我下了旨意,让他们直接送复州了……”

    周行训缓声说着这些,脸色却一点点难看下去。

    他当然不信什么“天罚”“天谴”的,但是三郡刚刚归附就出这么大的事,对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这次要是没处理好,他可就真的要在大江以北止步好些年了。

    卢皎月听着听着,表情却忍不住奇怪起来。

    等到周行训的话告一段落,她不由地语气微妙地感慨,“陛下考虑得很周到。”

    岂止是“周到”,简直都可以说“体贴”了。

    这可一点儿都不周行训。

    周行训闻言,神情稍缓了下,他解释:“朕毕竟跟了尚父学了那么些年,照猫画虎也……”只是照猫画虎而已。

    ——他终究不是陆章。

    周行训并不吝于承认自己有不如人的地方。他要是样样都能亲自上,手底下养那么些人是吃干饭的吗?!可是这种“退而求其次”感觉却让他非常、非常地不高兴。

    他才不要什么“退而求其次”!

    他不是陆章,也从来没想过做陆章。

    那么又有什么是只有他能做的?

    ……只有“皇帝”能做的。

    某个念头闪过,周行训突然抬头,“阿嫦,我想亲自去。”

    话题转得太突然,卢皎月有点没反应过来,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周行训:“复州。我要去复州。”

    这转瞬的功夫,他已经从‘想’变成了‘要’。

    这当然很危险。

    楚北三郡刚刚归附,人心不稳、易生变乱,又是国之边境、交战要冲。若说刺客之流尚可抵御,两军交战亦可取胜,但是复州阴雨未绝,涝灾不知会不会再起,大灾之后常有大疫,自然的威力和疾病的威胁实在非人力所能抗衡。

    周行训领兵打了这么多年仗,对这些再清楚不过。

    但是他更清楚、他得亲自去!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这一瞬间的灵光闪现,对着卢皎月那显得错愕额神情,他试图解释自己的意图,“当年河定那一战的时候,我本欲带兵渡河突袭。可适逢天降的大雨,汲水涨潮,不得已只能原地驻扎,后来潮水褪了些,是我亲至河中测量的水位……我不是军中水性最好的,于水文测算一道更是知之寥寥,但是阿嫦、我得亲自去。”

    危险吗?当然危险。

    水流湍急、不知水深几何,下游是礁石滩涂,一旦连人带舟的被冲走,有性命之危也未可知。

    但是他就是得亲自去。

    周行训:“必须是我,也只能是我。”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追随,他得让所有人知道,跟着他是对的、是正确的。他会带着所有人的方向。只要他在,军心就在!只要他还活着,魏州军就不会输!!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1]”

    他确实读了《离娄》,却记住了完全不同的句子。就如此时,他看过来的眼神明明灿灿,带着丝毫不掩饰的灼灼野心,“阿嫦,我想要楚北三郡的民心。”

    那眼神实在太过明亮,卢皎月觉得自己简直被拖拽着拉入一片炽烈燃烧的火焰中,那焚尽一切的焰火炙烤着人的理智,让思绪都空白了瞬许。

    在卢皎月终于想要回应的时候,却听到一声突兀的轻笑。

    周行训就这么笑着,一字一顿地纠正,“不、不是‘楚北’,是‘大雍’!”

    这次之后,那三郡再无可能冠“楚”之名。

    那是他的土地、他的臣民百姓。民心在兹,他一抬手就能够到、为什么不去取呢?

    ——他要这天下的“民心所向”!

    卢皎月简直是深深地吐出了口气:周行训这个人、有时候是真的恐怖。

    她缓慢地呼吸了几下,让失序的心跳回归往常,又平复了下情绪,这才缓声开口:“好。我也一起。”

    周行训愣了一下,眼睛一下子亮起,“阿嫦!!”

    那灿灿的喜悦几乎要将人淹没,对上卢皎月显得茫然的表情后才有所收敛:他并未从那张秀美的面容上找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周行训的神情黯了一瞬,但也只是少顷,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

    没关系,他可以继续等。

    等到阿嫦愿意的那一天为止。

    这并不是一件“辛苦”的事,恰恰相反,这个过程就是充满惊喜又令人愉快的。好似在一点点拂掉世俗尘埃捏就的泥塑木像,触碰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灵魂。

    ——阿嫦真是太奇怪啊!!

    刚才的话不管对谁说,一定会被百般拦阻。但阿嫦就不,她会说‘我也去’。

    阿嫦才没有看起来那么乖呢!

    *

    周行训想干什么是不可能被拦住了,他拍板敲定了“亲去复州”就是“亲去”,是命令而非商议。军中再一次筹备起来,因为人少又无需作战,这次行军甚至比去博州的那次还快些。

    卢皎月在复州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两年前自请赴任长清的郑淳。

    长清郡,是青州所属。

    郑淳对见到卢皎月倒是并不意外。

    帝后亲临复州的消息早就传开,郑淳是特意多逗留了几日,等到圣驾至此,才上书求见。他也解释了自己在这的缘由,“税粮转运,中间难免耗损贪墨,只是此遭非常情,少一斗米兴许便少活一人,我想着我亲自跟过来,可能会好些。郡中之事有丞尉相顾,我暂离一段时日也无大碍。”

    久别重逢,又是他乡遇亲,这固然都是可喜之事,但看着明显黑了也瘦了的郑淳,卢皎月还是忍不住心疼,“姨母看见你现在这样子,怕是要忍不住掉眼泪了。”

    郑淳:“令长者忧,是我的不是。此遭前来,我并未告知家中,还望嫦君帮忙遮掩一二,免得母亲担忧。”

    卢皎月:!

    她那乖巧听话懂事绝不撒谎的弟弟学会瞒着家里人了?还拉着她当共犯?!

    卢皎月那点心疼还在,但是情绪却一下子微妙起来。

    她表情奇异地打量了郑淳半天,忍不住笑起来,“好,我帮你瞒着。但长清灵山秀水、多出隐士大家,又是画圣旧居,诗画之风胜于长安远矣,谧回这次回去、可得多送几幅画给我。”

    她眨了下眼睛。

    ——封口费。

    郑淳微微怔神。

    对着那带着调侃的轻快的笑意,他神色也一点点松缓下去,终是轻笑着颔首,“应当的。”

    卢皎月和郑淳没聊多久,眼下的复州可不是什么闲聊的好地方,而郑淳作为一郡之守,无故离开任职之地是要吃挂落的。卢皎月不知道他请离了多久,但想也知道对方不可能在复州久留,之后又要奔波赶路,她只说了几句,就催着人回去休息了。

    郑淳没有拒绝。

    只是分开之后没有多久,一个小童子追了过来,卢皎月止住了想要拦的护卫,伸手接过了对方垫着脚抬手往前递的手炉。

    看看郑淳离开的方向,又看看眼前的小孩,卢皎月忍不住再一次笑起来。

    她也没问是谁让送的,而是蹲下.身去摸了摸这孩子的脸,莞尔,“吃糖吗?”

    ……哄周行训的糖。

    第53章 帝后53

    周行训饭量大又饿得快, 经常没到饭点就往桌子上一趴,脸上写满了“没劲儿了,我不干了”——是的, 你没看错、他在耍赖。

    托这个的福, 长乐宫的小厨房终于为甜点辟出了一席之地,卢皎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随身带糖的习惯。

    卢皎月自己是对这东西没什么喜好的, 但是用来哄小孩正好。

    况且这会儿的复州,给一点不知道能不能换来粮的赏钱, 还不如给点吃的呢。

    卢皎月给小孩嘴里塞了块糖,又给了块不大不小、他正好能藏住的干粮,自己则是揣着手炉往回走。

    复州靠南,这会儿还没入冬,其实并不算太冷。

    但是这阴湿阴湿的天气实在叫人非常不舒服, 天上仿佛随时能飘下点雨丝过来, 但是打起伞来发现雨又没了。空气中的水汽浓得好像雨不是从天上下下来、而是直接在半空中凝出的。

    这手炉的作用也不是取暖, 而是让人寻一点略微干爽的心理慰藉。

    卢皎月就这么捧着它回了刺史府。

    周行训一来,刺史府这座地方最高长官的居所当然是归他住了,府邸的原主人这会儿正被周行训留下议事。

    边境重镇、武官掌权, 这位陈刺史正是周行训麾下旧将。

    沙盘舆图一摆,议起事来完全一副军事会议的场面。卢皎月恍惚自己进的不是进了刺史府的议事堂, 而是驻扎博州的军帐。

    周行训先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抬头看了过来,“阿嫦,你回来了?”

    他落过去的目光第一时间注意到卢皎月掌心的手炉,顿了一下, 又若无其事地挪开。

    陈邃则是行礼,“臣见过皇后殿下。”

    日常礼节并不必跪, 因为对方叉手于前,卢皎月一下子看见了对方左手缺了两根的手指。不止是手指、那小半个手掌都被利器削掉了,大概是许久以前的伤势了,现在肉已经完全长合,但看上去仍旧怪异。

    盯着人的伤处看不礼貌。

    卢皎月只稍微停顿了一下,就挪开了目光,“陈将军不必多礼。”

    陈邃顺势起身,脸上却有些犹豫:皇后过来了,他是不是该先行回避?

    这么想着,却见周行训抬手招呼了一下,“阿嫦你来得正好,过来一起听听。”

    于是,陈邃就知道自己不必回避了。

    他倒是很流畅地就接受了现状。这次复州之事,是少府最先有了动作,他承皇后的这份恩情。

    而且“皇后”是不一样的,自古幼主临朝、太后理政,皇后是作为一个政权的备选继承人存在的。妃嫔,就算是“皇贵妃”都是后宫,但“皇后”从来不是,至少不全是。

    陈邃正这么想着,却见周行训很自然地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到了旁边人身上,亲手系好了系带,又仔仔细细地压好了襟,最后顺着手把皇后手里的手炉接过来放到了一边。

    陈邃:???

    他其实还是该回避的,是吧?

    周行训却一点儿不在意旁边的目光,听见没声后,还催了句,“接着说啊。”

    陈邃:“……”

    好像走在路边突然被踹了脚,完事了还得继续干活。

    *

    ——周行训不太高兴。

    卢皎月不知道自己怎么感受到的这种情绪,就连那边周行训多年的旧部的陈邃都没察觉什么异状,但是卢皎月确实觉出来了。

    等陈邃走后,卢皎月盯着人看了半天,不太确定地开口:“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她摸了摸一旁搭在椅子上的大氅。

    很厚实,她都快被捂出汗来了,刚才复州的情况说了一半,卢皎月就不得不把它脱下来放一边。

    可这大氅一开始是披在周行训身上的,这就很怪了。

    周行训有点畏热,但是不太怕冷,他恨不得大冬天的穿单衣往外跑,会老老实实披着这种大氅实在是件稀奇事。

    周行训被问得一愣,紧接着矢口否认三连,“不是。没有。我没不舒服。”

    卢皎月:“……”

    好的,他有。

    卢皎月:“哪难受?我去找赵军医来看看?”

    周行训被这么一下子戳穿,整个人都有点儿蔫吧。

    他倒是没再瞒,但语气却也没显得多在意,“没什么,就是一点儿旧伤,这边一直下雨,不太舒服。”

    顿了下,又道:“不用去找赵叔,他就会拿艾灸熏,蚊子倒是熏得干净,用处几乎没有。”

    说到最后,整个人的表情都往下拉、明显怨气深重的样子。

    卢皎月却愣了下。

    她知道周行训不太喜欢下雨,他没掩饰过这点。毕竟大雨天,只能被闷在屋里,以周行训的性格,脸色臭很容易理解。也因为有了这个再显而易见不过的解释,她没想过别的原因。

    这人真奇怪。

    明明受伤缝针的时候鬼哭狼嚎的,但对这种事他反而闷不吭声了。卢皎月都怀疑,自己要是不问,周行训能一直不说。

    这短暂的沉默反而让周行训有点焦躁,他像是强调什么似的,“只是有一点点难受,等天晴就好了。”

    这么说着,人果然强行打起精神来,居然显得神采奕奕。

    卢皎月:“……”

    你是什么生活在非洲大草原上稍微虚弱一点就会被咬死的捕食者吗?清醒一点,文明社会了,人就是会不舒服、会生病的!这时候的正确做法是该好好休息。

    卢皎月对周行训这死撑着的态度无语了一会儿。

    但到底还是把人摁着坐下,重新把那件厚实的大氅给他披回去,顺手又把那个快燃完了的手炉塞过去,“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周行训老老实实地应声,目送着卢皎月离开。

    旋即低头,看着被塞过来的那个手炉,表情渐渐深沉起来:他是不小心摔了呢,摔了呢,还是摔了呢?

    还是不小心捏坏吧。

    等阿嫦回来,就可以告诉她:这手炉的做工太差、一点也不好用!

    ……

    卢皎月不知道周行训那点小九九,等她出去要了个水囊灌了热水,带着这个简易的热水袋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周行训人还坐在原地、但是身上披的大氅已经被扒拉开了,手炉更是远远地放着,几乎和他在屋子的对角线上。

    显然刚才那会儿并没有老实坐着。

    卢皎月对此半点意外也没有,周行训会老实呆着才是怪事。

    她抬手把热水袋递过去,“你敷一下伤处试试吧,隔着衣服敷、别烫着。”

    周行训愣了一下,飞快瞥了眼那边的手炉,又看看自己怀里的热水袋,脸上的神采忍不住飞扬起来:“好!”

    卢皎月:?

    傻笑什么呢?

    卢皎月最后也不知道热敷有没有用,但是看周行训莫名显得“傻乐傻乐”的样儿,她姑且认为有点效果吧。

    ……

    周行训运气不错,他来了复州没几天,连续阴沉沉的天气就放晴了。他自己也满血复活,开始闲着没事往外跑。

    卢皎月没管他。

    复州现在是挺忙的,但是忙不到周行训头上,他就是在来的第一天把事情吩咐下去,之后的事自有底下的人完善框架、执行细节,需要他亲自拍板的重大决定其实很少。

    难不成还指望皇帝亲自干活?

    反正周行训不是那种事必躬亲与民同乐的皇帝。

    但是不干活也不能添乱啊!

    卢皎月这边刚刚召了一帮人(多是复州本地的豪族妇人)准备商量灾后的卫生防疫,周行训顶着一身泥巴回来了。

    卢皎月:“……”

    不生气不生气不……他是从泥坑里滚回来了吗?!!

    倒是没有滚,而是捞了个陷进泥沼里的小孩。

    连日大雨,郊外淤泥积聚、形成了一块块沼泽地,不留神踩中了,很容易就陷进去。

    既然是为了救人,卢皎月也不好说什么了。

    倒是周行训打量着卢皎月的脸色,想了想,主动提议,“我看西边那块地方挺多泽地,不留神就踩进去。这会儿上山乞食的人也多,容易出事,我找些个人去巡一巡,听到出事也好去搭把手。”

    卢皎月愣了一下,点头,“也好。是该这样。”

    这人居然还挺周到的。

    周行训忍不住笑:阿嫦真是特别好哄。

    *

    为表“认错”诚意,周行训亲去西郊做了安排。

    在那儿又碰见了之前捞出来的那小孩。

    周行训当然没记住被救人的脸,不过这孩子沾了一身的泥巴、到现在还没清理干净,很好认。

    周行训看看打理干净的自己,又看看那脏兮兮的小孩,满脸嫌弃地挪远了点。

    他可不想又弄脏一回,阿嫦瞧见该不高兴了。

    倒是那孩子,因为这熟悉表情一下确定了周行训的身份,是方才救他的那个恩人。

    这人先前把他就上来之后,就这么满脸嫌弃地扔到一边去了。

    认出了恩人,这孩子主动向周行训走了过来。

    周行训见状,挑了一下眉。

    他站在原地没动。

    既没有主动走过去,也没有像先前一样挪开,而是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孩子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周行训眉头挑得更高了,有点稀奇:“你不怕?”

    他身上倒是没带刀,但是有些东西、可比“刀”可怕多了。

    周行训穿的并非丝织绫罗,却也绝对一眼能看出来的上等料子。他不太喜欢佩玉,但虽无坠着的挂玉,腰间的带銙却是玉质的。天子、宗亲、三品上大员才能用玉銙,其余人以金银铜铁犀装饰。

    这孩子或许没有这么清晰的认知,但多年求生的本能却足够他模糊地意识到什么了。

    这些最底层的人有自己的生存准则,他们会避开一切对自己生命产生威胁的因素,而罗衣玉銙的贵人,常常是最大的威胁。

    那孩子其实还是怕的。

    周行训都能看见他往前走时的迟疑犹豫,还有破烂单衣露出的细瘦腕骨下,微微发颤的手。

    但是他确确实实走到了周行训面前,在被这么一问之后,咬着牙摇头:“我不怕。”

    周行训忍不住扬了一下唇。

    这实在很有意思,他见过很多人在他面前强忍着恐惧说“不怕”、敌将败军甚至死干净赵室皇亲,但是这么丁点大的小屁孩还是第一次。

    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下一瞬他就板起了脸,拖长着语调“哦?”了一声。

    那孩子被吓得后退了一步,直接一屁.股坐在后面地上。

    周行训“嗤”地一下子笑出了声。

    平心而论,这反应已经很不错了。那些一开始说着“不怕”的,多少人最后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他放过一命。

    周行训的笑声并没有多友好,却也同样没有多大的恶意。

    那孩子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抬头看了过来。

    “我不怕。”他又强调了一遍,接着说,“南边院子里识字的阿兄说,外面来的人是来救我们的,他们会带粮来,阿娘就不会饿死了。”

    周行训“唔”了一声,没作反驳。

    这孩子的娘倒是运气好,能挺到这会儿。

    却见那孩子不知道想到什么,紧绷的神情一点点缓和下去,语气中居然听出点雀跃的意思,“贵人会给吃的,还会给糖。”

    周行训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是阿嫦啊。

    第54章 帝后54

    除了阿嫦, 再没有别的人会做这种事了。

    几乎是那孩子刚刚说完,周行训就反应过来,对方话里那模糊得连男女都没有的代指是在说卢皎月。

    和自家皇后扯上了关系, 周行训总算多了点的耐心。

    他瞥了眼正爬起来的小孩, 问:“找我有事?”

    闻得此言,那孩子总算回神, 他还挺像模样地行了一个礼,说话听起来文绉绉的, “恩公救了我的命,我娘说,做人要知恩图报,恩公有什么差遣,小子在所不辞。”

    周行训忍不住看了人几眼。

    泥巴沾了看不出衣裳的料子、依旧能看出挺破的。但能这么说话, 这小屁孩倒也不是他一开始想的小乞儿, 起码祖父或者父亲当过小官或做过佐吏。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周行训回答显得很冷淡:“我不缺人。”

    他从不缺供他差遣、向他效力、甚至为他赴死的人。

    那孩子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回答, 一时呆在原地,表情有点茫然。

    周行训顿了下,倒是接了下句, “但是缺人才。”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将才难求, 教化万民安定天下的王佐之才更难求。

    看着眼前像是完全懵掉的小孩, 周行训哼笑了声。

    他终于往前倾了一下.身,却只是并指戳了下这孩子勉强干净的脑门,笑,“等你成了人才再来找我吧。”

    周行训扔下这句话就甩手走了, 也没管原地还呆站着的孩子。

    不过他心情确实不错,回去的路上还扯了片树叶吹了段曲儿, 惹得路上的人频频回头。

    周行训一点儿也不介意被看。

    他只是忍不住回忆着方才。那孩子明明害怕、却还是一步一步站到了他面前,肃着一张沾泥小脸说让他“差遣”。供他差遣的人那么多,像这样子的还是第一回 ……怪有意思的。

    确实很有意思,周行训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好像稍微有一点明白阿嫦了。

    不论其他,单就“救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这欣悦心情一直维持到回到刺史府。

    穿过重重屋檐掩映,他在廊下看见了想要找的人。

    这是复州这几日难得晴朗的天气,日光映在她的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浅淡的柔光。

    明明是白日,周行训却莫名想到了那一晚的宫殿中、自掌心流逝的月辉,那是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月亮光影。

    心底莫名生出种焦躁来,周行训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阿嫦!”

    正往里走的人闻声回头,那一瞬间虚无的缥缈散去,廊下的人是切切实实站在他眼前、站在这世间。

    周行训突然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了。

    ——他好像离阿嫦更近了一点。

    就好像许久之前的那次春蒐,他发现了那疏离冷淡、仿佛一切都是公事的墨迹的背后,不着痕迹的温柔。

    非常可爱。

    让人想要抱起来转两圈!!抱起来、转两圈啊……

    周行训眨了下眼。

    刚刚想问问对方怎么突然回来,却突然双脚离地的卢皎月:????!!!

    ——“周、正、节!!”

    眼前的视野旋转,耳边却是一声异常清晰的带笑回应:“我在!”

    卢皎月:“……”

    她问的是在不在吗?!

    *

    同明四年,帝后亲临复州。天感之,雨止。圣驾归时,百姓夹道相送,三郡人心皆附。

    六年,帝御驾亲征、兴兵伐楚。

    王师所过之处,百姓箪食壶浆、举城相迎。

    同年,吴畏其威,国主亲奉国印,自请入长安。

    翌年,右武卫将军周重历率军入蜀,征南将军郭感玄领兵伐越。

    ……

    局势发展到如今,确实可以说一句“天下已定”,蜀越之地的征伐周行训便没有亲自去了。

    蜀地的捷报频传,但是伐越的那一路却不太顺利。

    看着周行训黑着脸把战报拍在一边,牙都咬出嘎吱声了,卢皎月就知道情况不顺到一定地步了。

    她瞥了几眼过去,大意是郭感玄轻敌冒进被围了,虽说勉强脱困、但仍旧损失惨重。

    比之前的“士卒水土不服、军中似有疫气之兆”让人松口气,但也好不到哪去。郭感玄完全把周行训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扔在脑后面——对于周行训在他面前说的“如果越人如何如何,千万别追”的话,卢皎月都听了不下三遍——郭感玄完全是照着参考答案写题,还给把错误示例抄上去了。

    周行训把那战报往旁一推,一副气得肝疼的表情,“他最好能给朕拿下来!!”

    倒也没说拿不下来怎么样。

    罚是要罚、职也是要撤,但胜败是兵家常事,他要是真的因为战败斩将,这会儿手下也没活人了。

    卢皎月对军事上的东西没法评价什么,只能把旁边的水杯给他往前推了推,劝:“消消气。”

    周行训整杯灌下去,气没消、人反而越发的委屈了。

    “阿嫦,你不知道!这些人有多气人。”

    卢皎月:“嗯?”

    周行训开始大吐苦水。

    “当年围真定城的时候,张复孝带了三万人围着!只围着、没有打!!结果你知道怎么样?他被城里面出来的五百人冲了营!五百人!!他们就是一人上去踹一脚,也不至于被冲了啊!”

    “……申州的那个严睿,我跟他说了八百遍,刘腾不动、陵昌镇不能打,就差直接下军令,结果他非要去试试!睿!睿什么睿?他干脆改叫‘严没脑子’得了!!”

    “……”

    “还有怀旗关,我给窦崖留了六千人!就怀旗关那地形,我就说、我栓六百头猪在那儿能不能守住了吧?!!我给他整整留了六千人!!!”

    “……”

    周行训痛心陈词,他简直从头到脚都写着“不理解”,满脸都是:这都能输?为什么输?!这有什么可输的?

    充满了学神对普通人的智商迷惑。

    可被他点名的这些也并不是“普通人”。

    能被皇帝记住名字的,想也知道,都是开国将领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不管哪一个,都有那么一两场史册论功的战役。

    卢皎月听得有点走神,她在想要不要给这人讲点“坐镇京师的皇帝用阵图远程遥控打仗”“士卒自备干粮,太监指挥满朝文武集体出征”的历史鬼故事,那边周行训已经做出了最后总结:“他们都这样了,朕还只能……”

    卢皎月下意识接,“笑着把他们原谅?”

    周行训:“……”

    “…………”

    周行训倒是没真掉眼泪,但是表情却实实在在的演示了一个什么叫‘汪地一声哭出来’。

    卢皎月:噗……咳。

    “阿嫦!!”

    连你也笑话朕!

    卢皎月咳了两声,压下去那点笑意,哄着人,“这不是有你在么?有你在,就不会输。”

    后半句话听起来有点嚣张,周行训却是的的确确把它变成了事实。

    周行训哼哼了两下。

    所以他就活该四处救火,给这些人收拾烂摊子?

    他鼓着脸抗议了两下,到底被顺了毛,往桌上一趴,瘫着道:“算了,我都习惯了。”

    确实是习惯了。

    唯一动过真怒的一次,是陈邃连失三城,举着自断二指的血淋淋的手掌在他面前请罪。就连那一次,也是给了对方五千兵,告诉他“夺回了十堰关,此事既往不咎;夺不回,你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人就是会犯错。

    他不能让所有人都一点错都没有。

    他叹着气,摇头晃脑、老气横秋:“谁让我是他们的主公呢。”

    卢皎月这次真的是没忍住,“哧”地一下子笑出来。

    周行训说的倒是实话。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实话放在他身上,就显得特别不搭。

    ……

    周行训是从长乐宫离开、还未走到前朝的时候被拦住的。

    这并不是第一次。

    即便他把态度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也总有人想试一试。

    碍着阿嫦的面子,他多数时候只是不怎么理,但是要是真的过分了,他也不介意做点什么。

    他是不越过阿嫦插手后宫,但是阿嫦也并不会主动问起前朝事。她们总有父兄家人。既然跟着姊妹女儿享了荣华,那么出了事后被牵连也是应当的吧?

    会有人拦住她们的。

    “被家人接回去”这样的出路,就算是阿嫦也不会说什么的。

    今次倒是特别一点,拦他的是位少府女官。

    周行训没准备停,却听对方道:“陛下留步,妾为皇后事来。”

    周行训终于顿住了脚,目光瞥向那边跪着的人。

    ——是姜婍。

    若是卢皎月在这里,大概要十分感动。

    时隔这么多年,男女主终于又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第55章 帝后55(可跳)

    严格来说, 周行训和姜婍也并不算单独相处。

    除了远处侍立的内侍宫人,姜婍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

    知道这位陛下不喜欢绕弯子,姜婍拦下人后, 就飞快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中宫无子,妾近日来在少府听到些风言风语, 想来朝上更甚。妾自入宫来便得皇后照拂,只是人微力薄、没有什么能够回报的。殿下素来待人宽厚、妾实在不忍心其受此中伤……”

    她把孩子往前推了推, 叩首道:“妾的儿子可以做皇后的儿子!”

    姜婍其实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受皇后照拂。

    她一开始猜测是固宠,世家大族常有这样的事,主母不得宠爱,就养了貌美的妾室在身边,借以笼络夫君。但是皇后她并不需要这些, 整个后宫都知道, 陛下待皇后是不同的。

    可是偏偏后来, 她请入少府的时候,皇后满脸复杂地让她回去好好想想。

    这是皇后第一次驳了后妃入少府的请求。先前那点模糊的猜想终于得到了确定:她在皇后那里确实是不同的,皇后想要她留在后宫。

    真的要留下吗?有皇后照拂着, 她在后宫确实会过得很安稳,这明明是她最初希望的日子。但是不甘心。

    姜婍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是有野心的。

    那可是女官!必会史所载之。

    纵然是一句趣闻闲笔, 即便是千古骂名, 她也不再是寂寂无名的舞姬。

    她自幼年学舞,无数次地跌倒又爬起来,一定要做所有人里最好的那一个。这不单单是天赋、还有“不甘心”:不甘心跳不好、不甘心比别人差,不甘心……只做一个舞姬。

    ……

    姜婍晃着神想着这些, 却听到上首一句特别干脆的拒绝,“不需要。”

    她一愣抬头, 却见周行训已经抬脚准备离开了。

    姜婍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居然真的追着再拦了一遍,语气急促:“陛下恕罪!皇后多年打理少府、处置宫务毫无错处,只有无子一条。但无所出乃妇人大忌,妾恐此成为攻讦的借口,波及皇后,令朝中有废后另立之声。”

    姜婍仓促说完这些,整个人却是一愣。

    因为她突然发现,促使她做今天这事的并不是对皇后的感激,而是“恐惧”:如果皇后出事了,那少府怎么办?女官们怎么办?……她怎么办?

    周行训终于停了下来。

    他垂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突然忍不住笑了。

    ——阿嫦可真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这一幕与当年何其相似?

    当年的劝进。

    当她的存在本身已经成为某些人的利益的时候,就不需要她去做什么了,那些人会自发地、主动地,为她扫清一切障碍:一如当年送到他面前的玉玺,一如现在跪在这里的女官。

    周行训莫名地心情好起来。

    看着身前的人,他倒是难得地解释了一句,“那些流言朕知道,不过那和中宫无子没有关系,是因为世家女没有子嗣。”

    这些世家的女儿是他进入长安之后才入宫的,无关喜不喜欢,这本身只是一种政治信号罢了,表明了周行训确实没有对世家动手的意思,也表明了世家认可了这位新主。周行训原本无所谓这些,他只是从中选出了他的皇后。

    事实证明,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他也确实不怎么喜欢。

    无宠当然也无子。

    早些年没有,而这几年间、周行训连后宫也没去,当然更不可能有了。

    他在年初的时候封了一次王,把包括养子在内,所有过了七岁的儿子都封了出去,年纪长的前往封地,年纪小的在宫外开府。虽然确实封得早了点,但因为前朝的时候也有先例,朝上倒没有多说什么,那些指望着儿子过活的妃嫔也随着这次的大封离了宫。

    只是这次突来的封王骤然提醒了朝中诸位大臣们一件事:宫中皇子居然无一个出身世家!再联系周行训这些年来渐渐不掩饰的针对世家的态度……

    他们慌了。

    慌张之下,便想要做点什么、以确认自己的地位。

    矛头当然不能一开始就指向皇帝,于是多年无子的皇后就成了最好的借口。

    他们并不是要废后,而是要皇帝低头。

    周行训也就解释了那么一句,看见跪着的人仍旧迷惑的神情,他就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了。这一句解释已经是难得的耐心,听不听得懂是她的造化。

    周行训直接赶人:“你回去吧。皇后的事,不用你来操心。”

    他会让他们都闭上嘴的!

    想要走,却再一次被拦。

    周行训的脸色已经有点冷下去了,他并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这几天的心情也不好,接二连三的打断很容易让他生出不快。

    不过这次跪于前的却并非女官,而是先前那个被推过来的孩子。

    童声清脆,却也条理清晰:“父皇容禀。百善孝为先,父母之恩,谓之大也。娘亲生我乃是生恩,母后照拂关切,四时之衣、晨暮之膳时时问候,此乃养恩。生养之恩,皆谓母也。如今母亲受人中伤,为儿者却无动于衷,实乃人子之大不孝。”

    “此事乃儿自请之,恳请父皇应允。”他俯身叩首,“此乃一时权宜之计,待到他日,母后有亲子傍身,儿自会请离长乐宫,尽孝于娘亲膝前。”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能说出来的,周行训第一反应是去看姜婍,却看见了一副震惊错愕的神情。

    周行训眯了眯眼,终于正眼看向了这个孩子。

    并不是温和爱护的眼神,而是更近于一种评估打量。

    他其实并不会去看太小的孩子,即便是皇子。

    对小孩子没有耐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们很可能活不了。

    他的父亲有四子二女,活到成年的唯有他和长姐二人,后者在他记事前已经远嫁,后来病逝于异乡,他登基后追封了这位并不熟悉的姐姐为长公主。至于其余的孩子,都是幼夭,连族谱都未入,更谈不上追封。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才会是“皇子”,夭折的连序齿都不会入,存在痕迹都会被抹消。

    周行训盯着这孩子看了一会儿,后者在这打量中不避不让地挺直了腰背。

    周行训突然笑了。

    那点笑意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没有察觉,他冷不丁地开口问:“你想当太子吗?”

    这话一出,那边一大一小两人都愣住了。

    姜婍先一步回神,急着解释:“陛下宽宏,玟儿并无此意!他只是……”

    周行训抬手止住了姜婍的话,只是盯着周玟看。

    他没有蹲下.身去,而是就那么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过去。

    对着那双稚嫩的眼睛,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再接着,“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皇帝,就是你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得说什么,你让他们闭嘴、他们就得把那张嘴彻底闭上!”

    这话说得血气森森的。

    伐越之战问题连连,朝中的世族又接连闹腾,甚至把矛头指向中宫。

    周行训这段时间其实一直处在易燃易爆的状态,这会儿他一点也没掩饰自己想把那些人都弄死的心态。

    姜婍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想把儿子拉到身后。

    但是刚刚抬手,却见那孩子抬起头来、径自直视了回去。

    他说:“我想。”

    姜婍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一点说不清是惊骇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泛了上来,她看向那孩子的目光甚至掺杂了一点陌生。不待她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却听到了上首一声短促的笑。

    周行训:“好。你就是太子了!”

    他非常轻易的,简直像是玩笑似的给出了允诺。

    玩笑么?倒也不尽然。

    那孩子说的是‘我’而不是‘儿’。

    那句“想”也并不是以儿子身份的“请求”,反倒像是挑衅似的对着他亮了一下尚且稚嫩的爪子。

    有点不自量力。

    但周行训确实很喜欢。

    姜婍:?!

    这完全超乎设想的发展让她大脑都空白了一瞬,她张了张嘴,下意识地,“皇后……玟儿他……”

    这是答应了让玟儿做皇后之子的意思吗?

    语无伦次了半天,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却是飞快,“妾这就他搬去长乐宫!”

    周玟不占长序,只有中宫嫡子,才是当之无愧的太子。

    周行训却摇头,“不,不必。”

    姜婍:?

    周行训:“和阿嫦没有关系,这是你的儿子。”

    姜婍还待说些什么,周行训却是一口敲定,“你带他回去吧,晚些时候,朕会让人去宣旨的。”

    说完,便是真的离开了。

    ——这是没有干系的两件事。

    阿嫦不需要做太子的母亲。那是他的皇后,和太子无关。

    至于说那个孩子。

    非嫡非长,又无煊赫母族,到底如何坐稳太子之位?

    那是他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

    既然想要那个位置,就要有坐稳的能耐。“太子”的身份本身就是价值,如果他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那这太子不当也罢。

    要知道,这个天下一开始、根本连“周”都不姓!

    第56章 帝后56

    卢皎月在看画, 是郑淳送来的。

    他这些年在外辗转就任,每到一个地方都会送些字画之类的东西回来,不是那种贵重的名家大作, 只是一些乡野意趣的闲笔, 有时候还夹带着一两幅他自己画的。

    不过这次卢皎月从头到尾把画轴都看了一遍,竟没找到郑淳的。

    大概是新任一州刺史, 忙得没时间作画?

    周行训在旁边看了卢皎月找画全过程。

    周行训:“……”

    没关系,只是画而已。

    他不介意。

    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在卢皎月以防万一, 准备再翻着检查第二遍的时候,另一边,桌腿擦过地面、发出一声非常刺耳的声响。

    卢皎月抬头看过去,就见周行训笑得特别僵硬。

    “郑谧回今年年初议了亲,另一方是太原王氏的小娘子, 六礼走过了一半, 现在已经在挑日子了。最迟翻过年去, 他就要成婚了。”

    像是强调什么一样,他把最后那句话咬得特别重。

    卢皎月:“……?”

    郑淳议亲的事她当然知道,但周行训那是什么表情?

    她有点狐疑、又不太确定地问:“你看上那位王娘子了?”

    周行训:???!!!

    他大声:“我没有!什么王娘子、李娘子的?!我都没见过!!”

    卢皎月:那你干什么一副“老婆被抢了”的表情?

    而且周行训会留意臣子的婚事、甚至具体到了六礼的那一步, 这事本身就很奇……好吧,放周行训身上也没那么奇怪, 这人很诡异地做到了傲慢的同时又很接地气。

    他一方面对于看不上(他显然有一套极其个人且主观的衡量标准)的人展现了极度漠然的态度, 另一方面又有非常旺盛的好奇心、连各种有的没的八卦都很感兴趣。卢皎月都不知道他每天从哪听来的那么多“小道消息”!

    郑淳大约还不够上周行训那“看得上”的标准,所以只能是“八卦”了。

    卢皎月:“……”

    你一个皇帝,天天关注这些东西不掉价吗?!

    卢皎月有点无语,她“嗯嗯嗯”地敷衍了几声, 决定先不搭理他。

    放在那晾一会儿,他自己就消停了。

    看着卢皎月把那些画一卷卷收起来, 周行训果然没再说什么。

    只是过了一阵儿,他还是忍不住。

    他打量着卢皎月的脸色,试探着问:“阿嫦,你伤心吗?”

    卢皎月被问得很懵:“我伤什么心?”

    周行训哼哼:“郑谧回要娶妻了。”

    卢皎月:???

    她是什么哥哥要娶嫂子、哭着不让的小姑子吗?幼不幼稚啊!周行训以为她跟他一个心理年龄吗?

    卢皎月深吸口气,心平气和地,“兄长既已立业,总该成家的。”

    事实上,郑淳的亲事已经拖得过于迟了,迟到卢皎月就算设身处地地讨厌“家长催婚”这事,都不得不在姨母的恳求下,在给郑淳去的信里提了几次。

    周行训一时居然没法从卢皎月这语气中判断出什么情绪。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阿嫦的心情更重要。

    于是提议,“阿嫦你要是不高兴,我可以让这桩婚事成不了。”

    卢皎月:???

    她猛地抬头,对上周行训那居然显出些认真的神情。

    卢皎月:?!

    这是什么清奇的脑回路能得出的行动方式?

    卢皎月简直是磨着牙警告:“……你给我老实点!!”

    能不能做点人干的事?!

    周行训蔫了:“哦。”

    阿嫦凶他QAQ~

    卢皎月不放心,又加重语气:“你不许做什么!什么都不许做。”

    周行训怏怏点头:“嗯嗯。”

    那人都要娶妻了,阿嫦还那么护着他(撇嘴)。

    ……

    周行训蔫吧了小半天,还要时不时地被卢皎月怀疑的眼神打量:他简直都要委屈死了!

    他真的就是想哄阿嫦开心嘛。

    又不会做出打断郑淳两条腿、让他成不了婚这种事。

    虽然他确实挺想这么干的……

    周行训其实不怎么介意郑淳这次婚事成不成。

    因为就算这次没了还有下次,郑淳是一定会娶妻的:为了联姻。

    联姻永远是最方便最快速也最牢固的合作方式。外部威胁越严重,世家越是会抱团求生,郑淳顶不住那种压力的。不是孝道也无关亲情,而是单纯的“压力”。

    世族就像是一株参天巨木。一切平顺时,深埋地下的根系滋养枝干上的每一根枝叶,供他们肆意生长;但是当威胁到来,这些枝叶无论愿不愿意,都得为整棵树的存活做出牺牲。因为一旦没有了这棵巨木,他们也只是地上被随处扫掉的枯枝落叶……和兵卒、和百姓、甚至和路边的乞儿都没什么区别。

    郑淳如此,世家的女儿也是如此。

    妃嫔这些年各谋出路走得七七.八八,主子少了,卢皎月连伺候的宫人都放出去好几轮。周行训年初封王之后,宫里更是一下子空荡了起来。

    而现在,剩下的世家女也要请离。

    是“一起”请离。

    这显然并不是什么个人意愿造就的结果。

    周行训直接扯明了这举动背后的含义:“他们在向朕示威。”

    为了新立的太子,为了朝中渐渐握住实权的寒门。

    “阿嫦,我说过我不插手后宫,但是这次不行。”周行训定定地看过来,语气非常坚决地,“答应她们!让她们走。”

    他不会罢手,也不会低头。

    卢皎月却略略沉默了一下。

    周行训意识到什么,声音放得缓了一点,“阿嫦,我知道你怜惜她们身不由己,可你已经给过她们机会了,给过很多次!她们可以离开,可以入少府,也可以做别的选择,这是她们自己选的。她们选择站在世家那一边。”

    所有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你永远没有办法去救一个不伸手的人。

    又凭什么去救呢?那并非他的亲兵,也不是他的将士,既无破阵掠敌之能,又没有治国经世之才,凭什么让他花费心思?

    想要被费心,就要有值得被费心的价值。

    她们怕是也不想被“费心”。

    周行训眨了下眼,将那一瞬的漠然之色敛下。

    他注视着眼前的人,神情一点点放得柔和,他轻轻捏了捏对方柔软的指.尖,温声唤:“阿嫦?”

    卢皎月这才回神。

    她注视着那些清丽漂亮的字迹,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只是觉得悲哀。

    为所处的这个时代悲哀。

    好像所有人都是牺牲品,个人的意愿显得分外微渺。

    *

    世家女离宫的那一日,卢皎月倒是意外收到了不少礼物。

    不少人都做了入宫时的打扮,天气并不算好,但微风和煦又无落雨,勉强算一句“宜人”。

    似乎脱去了宫城中那层不自觉让人压抑的外衣,不少人的情绪都鲜活起来。

    谢甘棠送了一幅画。

    她笑:“这宫中无趣,这些年我连提笔作画都懒怠了,技艺生疏,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卢皎月摸了摸画轴,倒也真有点惊喜:“怎敢嫌弃依川居士大作?”

    依川是谢甘棠的号。

    旁边的崔蕙笑,“我就是说殿下喜欢画,咱们的依川居士还非要弄对绣屏,白白浪费这么多年的功底。她那点刺绣手艺,也就殿下不嫌弃了。”

    谢甘棠被半夸半嘲的,不由嗔了人一眼。

    刺绣更烂、字画水平仅限欣赏的卢皎月:“……”

    她只能笑笑不说话。

    那边崔蕙又接着,“我没谢妹妹这技艺,也就送了盆花让殿下解解闷。这宫里的花房里确是珍品,但太珍了反倒添了匠气。我在南边有个专门养花院子,若是殿下不嫌弃,明年到了赏花的时候,我递帖子入宫。殿下果真赏脸,也让我那院子沾沾仙气儿。”

    卢皎月还没待回答,后面却传来一道细声细气地接话,“妾入宫前在家里树下埋了几坛酒,若是殿下明年去花宴,我便挖出一坛来带着去。”

    卢皎月有点儿错愕地看着这个分外乖巧内敛,在周行训后宫简直是一股清流的李婉仪。

    后者抬着袖子掩了掩脸,露出了一个安静又羞涩的笑。

    安静腼腆但是个酒鬼。

    卢皎月:“……”

    她艰难:“那我先谢过淑恣盛情了。”

    崔蕙却佯作怒容:“好啊,单我们还不配喝你的酒了?!”

    ……

    送别送得很热闹,带到各自上了车舆,卢皎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

    太阳出来了啊。

    *

    卢皎月回来之后整理了一遍刚才收到的礼物,该入库的入库、该摆的摆出来,当然也看了谢甘棠送的那副画。

    是一幅江上明月图。

    明月高悬天际,江面烟波微茫,有孤舟行于江上,舟上有一人、似在仰首望月。

    卢皎月看了一会儿,有点奇怪。

    好看是好看,画意是不是略微有些凉了?颇觉凄清。

    *

    马车辘辘驶远。

    谢甘棠掀开了车帘往后看了一眼,巍峨的宫殿立在那里。积土成台、珍木为梁,就算远在京郊都能看到。

    人怎么能这么顺呢?

    他想要改朝换代,就真的登上了帝位;他想要天下一统,就真的四海如一、人心归附。可他都坐在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上了,却还是不满足、不满意。

    他想要世家俯首。

    不是拥立,不是承认,而是“跪下”。

    是他先举起了刀,却怪世族为什么不肯引颈就戮。如何引颈?怎么能就戮?!他是在要世家的数百年族史、尽皆成为自己煌煌功业上的一行墨字。

    人怎么能这么贪心?

    他怎么能这么不知满足?!

    谢甘棠遥遥地看了眼那仍旧清晰的巍峨宫室,仿佛透过重叠的檐角看到其中的人。

    哪有什么“帝后情深”?

    不过是帝王先动的心。

    那就愿他一辈子……

    ——辗、转、不、得、所、求。

    第57章 帝后57

    谢甘棠的画很好看, 但是卢皎月总觉得有点太凉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画收起来了。

    周行训是晚些时候过来的,他倒是难得在长乐宫呆了一个下午, 哪也没去。

    但是好像坐也没有坐得很安稳, 屁.股下面像是针扎似的,一会儿就要挪一挪, “心不在焉”都写脸上了。

    卢皎月忍不住,“你要是坐不住就出去吧。”

    这坐立不安的样子怪让人烦的。

    周行训愣了一下, 非常严肃地摇头,“不,我能等。”

    他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不差最后这半天。

    卢皎月:?

    等什么啊?

    一直等到了晚上。

    卢皎月习惯性命人收拾寝殿准备歇息了,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周行训还没有走。

    刚待回头去问, 却觉一只手臂从侧边环过来, 轻轻扣住腰。

    卢皎月被带得往后退了一步, 被拥到了一个显得炽热的怀抱中。刚刚落定,就听耳边传来一道低沉嘶哑的询问:“今晚、我能留下来吗?”

    卢皎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 “我并没有……”

    她并没有拒绝周行训留宿长乐宫,也没拦着他去别的宫殿。可他就是哪里都没有去, 宁可自己睡寝宫。

    似乎察觉的怀中人这一瞬间的动摇, 温热的吻落到了颈侧,湿热又含糊的声音落入耳中,“那不一样。阿嫦你知道,那是不一样。”

    他又不是单单为了和阿嫦做这种事。

    他想要的更多, 也更贪心。

    帘帐的钩子被拨开,层层叠叠的帐幔落下。

    卢皎月几乎一个晃神就被带到了榻上, 腰缠被扔到了一边,衣裳松松地往下坠。她本来是一点都不介意这种事的,可是这一次却不得不按住了周行训的手。

    “你在浪费时间。”

    她非常非常用力地抿了一下唇,“不会有结果的,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

    周行训的回应是:

    他凑过来亲了一下,特别大声地,“我乐意!”

    卢皎月:!

    ——这个人!

    周行训却很坦然。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况且他非常确定,有那么一个瞬间、阿嫦确实动容了。

    他既然能用五年的时间磨到这一点点动容,那就能用以后很多个五年换来更多的心动。

    *

    宫殿外的云聚拢又散开,殿内的动静也渐渐安静下来。

    卢皎月心情有点复杂,她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一.夜.情之后的冷静期状态,开始疯狂反思自己到底是哪一步没坚持住。

    倒是周行训一副非常餍足又不掩饰得偿所愿的样子。

    他本来是打开窗户散一散屋子里的气味,但是抬头往上看了看,却愣了一下,突然感慨,“阿嫦就像是月亮一样。”

    还在冷静期的卢皎月:?

    她迷惑:“什么月亮?”

    周行训:“天上的月亮啊。”

    卢皎月:“……”

    这是什么小学生问答?选择理周行训是她的错。

    正这么想着,却听对方接着,“所有人都有所求,或为求利、或为求名。前者虽为世人不齿,却是大多数人一生汲汲追寻的;后者高义,也不过是所求方向不同罢了。”

    就连那个人、求的不也是一个‘青史所载、昭昭清名于万世’?

    只是他求的,他给不起了而已。

    “但是阿嫦没有。”

    卢皎月一愣。

    周行训已经走了过来,他稍微蹲了下.身,似乎想看清卢皎月眼底的神色,接着问:“阿嫦有想要的吗?”

    他眼神中是纯然的疑惑。

    卢皎月沉默了一下,缓缓点头:“有的。”

    周行训笑了起来,“是什么?阿嫦你同我说,我给你啊。”

    他似乎是真的很高兴,语气中自然而然地带出了点‘只要开口我就能做到’的神气,像个不知世事深浅、胡乱许诺的少年。但是他早过了那个年纪,也并非不知世事。

    卢皎月却摇了摇头,“不用了。”

    确实不用,因为周行训已经给过了。

    ——是“太子”。

    所谓剧情,所谓一见钟情,所谓盛宠,都不那么重要。

    一切的一切、只是为给这个小世界留下一位继任天下的“盛世明君”罢了。

    卢皎月正这么想着,却听那边的周行训特别特别失望地叹了口气。

    他抬着头,一副不死心的语气追着问:“真的不用吗?阿嫦你再好好想想,说不定要的。”

    这人蹲着身又凑得近,好像稍微有点儿不对就能就地撒泼打滚的样子。

    卢皎月:“……”

    都这么大的人了,能不能稳重一点?

    在周行训跟前,真是多一秒都深沉不起来,卢皎月一点儿也不想接对方这话茬,干脆抬脚踢了踢人的小腿,“行了,把窗关上,该睡了。”

    白腻的玉足从被子里伸出来,碰了碰他之后又收回去。周行训缓缓地眨了下眼:又想要了。

    不行,第一天不能过分。

    还有明天、后天……

    他闭紧了嘴,舌尖在口腔中蜷了蜷,闷不吭声地去关窗了。

    卢皎月都忍不住多看过去两眼。

    ——太听话了,显得不那么正常。

    只不过这么看着,又有点走神。

    她在想“太子”的事。

    其实在女主完完全全把升职路线从后宫歪到少府之后,卢皎月有想过要不要干脆把那孩子记在自己的名下。中宫嫡子是再正统不过的继承人,那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只是这么做、多多少少有点抢别人儿子的嫌疑,卢皎月才一直犹豫。

    她本来想着起码等孩子再大一点、能记住亲娘再说。

    然后周行训突然有一天,毫无预兆、让人一点儿都没有准备地立了太子。

    卢皎月还记得自己听到这件事后震惊又复杂的心情,她觉得自己这剧情简直维护了寂寞:女主在少府的升职如火如荼,好像打算换个地方复刻剧情升级路线,男主致力于把自己的后宫清理干净、不停地往外踢人。剧情都崩到了这个地步,这个太子居然还是被立起来了。

    卢皎月实在忍不住、戳了戳系统,[我觉得这个小世界根本不需要人维护剧情。]

    她做了什么吗?她好像什么也没做。

    系统看着随着小世界发展稳定,进一步解锁的崩溃报告:包括但不限于女主出头后的花式死法和流产方式,还有黑化版女主报复全后宫的团灭结局……

    系统语气沉痛:[不,你很重要。]

    它甚至可以推演出接下来崩溃报告的内容。

    女主没出头 →出头了会死/流产 →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后,就该轮到……皇子之间的花式相残。

    系统:[……]

    系统:[还请宿主再接再厉(鼓励.jpg)]

    它甚至给了一个表情包。

    未来的明君现在还是个崽崽,他需要一个相对安稳的成长环境。

    ——宿主加油!

    卢皎月:啊这……

    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但是现在剧情崩成这个样子,绝对有她一部分责任吧?

    还让她“再接再厉”。这合适吗?

    卢皎月还准备再问,却突然被抓住了手,“阿嫦,你在想什么?”

    很少见的,那张一向明快带笑的面孔露出点儿凝重到肃然的神色。

    注意到卢皎月怔愣的神情,周行训努力想要把神情放得缓和点,但是效果不佳,他眉宇间仍旧染着不自觉地焦躁:绝对有什么、就在刚才。

    卢皎月觉得莫名,但还是回了句,“没什么。”

    觉得这回答有点儿敷衍,看着周行训不大好的表情,她又补充,“我在想太子的事。既然立了太子,是不是该搬去东宫?但是这孩子却太年幼,让人担心。”

    周行训略微拧了一下眉,他倒是看出来阿嫦很喜欢那个太子,但是他其实不太赞同这样:小孩子很容易夭折,而太子又处在那个位置上……

    算了,他稍微看顾一下吧。

    “让他去东宫吧,早点有自己的班底,对他只有好处。况且少府有人照看,不会委屈他的。”

    到最后,选择放弃“皇子母亲”身份的,也只有那一个罢了。

    周行训对此有所预料,倒也没有觉得多失望。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他是不是还没选伴读?我记得七哥家的三郎正好和他年岁仿佛,让他进宫来吧。”

    这一句话几乎敲定了两个孩子的未来。

    但是不得不说,让周重历的儿子给周玟当伴读,这是比立太子旨意更明确的态度。卢皎月没有拒绝的理由。

    话题告一段落,但是周行训眉宇间的焦躁之色还未散去。

    隔了好一会儿,都在殿内的烛火被吹熄,卢皎月都以为要睡了的时候,听到枕侧的人突然开口,“阿嫦,你会走吗?突然消失。”

    卢皎月被问得一愣。

    虽然不太明白周行训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种问题,但还是很认真地给出了回答,“不会。”

    虽然是和系统的交易,但是她接手了一个女孩子的生命,她会完完整整地走完这后半生的。

    周行训舒了口气,“那就好。”

    他轻轻拥住了身侧的人。

    阿嫦像是月亮一样,好像人间的什么都不要,但是他想要。

    他偏偏就想明月入怀。

    阿嫦不肯为他落下来也没关系,他会跑过去的。

    他跑过去、抱住阿嫦就好了。

    *

    征蜀的这一路大军平平稳稳。平稳地出征行军、平稳地攻取关隘占据城池,平稳地占据蜀都,最后平平稳稳地胜了。

    周行训的点评是:“果然是七哥。”

    一副非常提不起劲来的语气。

    卢皎月:“……”

    你可知点足吧。

    而伐越的那一路虽然事故频出、把周行训气得头疼胃疼肝疼,但是最后居然还是赢了。

    越朝的大将被皇帝猜忌,居然在国破将亡之际被越帝下旨夷了全族。

    可以说,灭越这一仗里,越帝可比郭感玄居功至伟多了。

    被灭了国的君主会被押送长安,有的会斩首示众、震天下以威,有的会封侯赏爵、谓之怀德。前者如楚国君主,后者如吴国国主钱荣。

    周行训本来没打算留这个越朝皇帝的命的,但是他临时改主意了,非但叫人郭感玄把人送来长安,他还特别特别嘲讽地给对方的封号里加了一个“忠”。

    卢皎月:“……”

    他真的特别损!

    第58章 帝后58

    周行训损是真的损, 但是高兴也是真的高兴。

    他实在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大半夜的带着卢皎月一起爬了房顶。后来看卢皎月困得受不了,这才把人送下去, 自己在上面吹了一整晚上的风。

    毫不意外地, 他发烧了。

    卢皎月:“……”

    他小学生吗?!

    无语归无语,但是还得把人叫起来喝药。

    周行训迷迷糊糊地就着被塞到手里的药碗灌了半口, 整张脸都皱起来,张嘴就想往外吐。

    卢皎月早有准备地抵住了他的下颌:“不许吐!”

    周行训发出点呜呜的抗议声, 简直像是咽毒似的咽了一碗药,搞得卢皎月觉得自己像是什么给人灌药的恶毒嬷嬷。

    限定版的周小可怜被塞了一颗蜜饯之后立刻满血复活了,脸上瞧着也没有什么睡意,而是有点高兴地看过来,“阿嫦, 我刚才做了个梦!”

    卢皎月看着他不自觉往上翘的唇角, “是美梦?”

    周行训“嗯嗯”地点头。

    卢皎月有点儿想笑:“你要是说郭将军攻下越都的捷报的话, 那不是梦。”

    周行训摇头:“不,不是那个。”

    不等卢皎月再问,他已经飞快地开口, “我把月亮拐跑了。”

    卢皎月:“……?”

    好吧,果然是做梦。

    瞧着这人烧得不太清醒还分外热衷分享的样子, 卢皎月倒也照顾病号, 耐下心来顺着他的话询问:“怎么拐走的?”

    周行训作蹙眉回忆状,“是好多年前了。好像是史灿融刚刚篡梁立赵的时候,他召我和我爹入京。”

    卢皎月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本来以为周行训这梦是童话或者神话风,但是没想到居然是写实风, 她还真有点好奇了。

    不过她倒是先问了句,“你那会儿没来吧?”

    赵帝这道征召这明显是不怀好意啊。

    周行训摇摇头:“我倒是想去来着, 我还没到过长安呢。但是跑到一半,我伪造回复的书信被我爹发现,他急派人去守出入关隘、把我给扣住了。”

    卢皎月:“……”

    你还真敢啊,胆子有够大的。而且伪造给皇帝的回信,周父有这么个儿子,真是福气。

    周行训倒是很淡定,“其实没什么。史灿融确实有杀心,但我爹在魏州,我单独入京,他不敢动我。”

    至于给皇帝的回信,那就更没什么了。同被征召的卢州节度使可是把赵帝臭骂了一顿,他的回信里还捧了一下这位新皇帝呢,史灿融该谢他的。

    卢皎月:但是万一呢?

    正常人都不会因为“想去长安看看”这种理由冒这么大的风险吧?

    可周行训明显不属于“正常人”的范畴,卢皎月猜到了发展:“所以你在梦里去了?”

    这得是多念念不忘,这么多年还能梦到。

    周行训神采飞扬地点头,“对!”

    ……(梦境分割线)……

    “过了十堰就出魏州地界了,少将军、咱们真的要去吗?”

    周行训看见眼前已经有些生疏的面孔,愣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问:“重信?”

    周重信应声,又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少将军?”

    周行训摇摇头。

    他只是有一瞬间,看见一张染血的面孔,密密麻麻的箭矢穿透了躯体,人被生生扎成了刺猬。再一晃神,那画面便像是被抹掉一样消失在脑海中。

    周行训也终于想起自己在干什么了,他特别肯定道:“去!我要去长安看看。”

    赵帝篡梁后征召各地节度使入京,他爹拒了,但他想去长安。非常想去。于是就半夜翻书房偷改了他爹的回信,又点了人马趁夜跑了。

    周行训带的人大半都以为他真的是“代父入京”,但周重信是知道内情的,不由一路惴惴、再三确认。但都走到这儿了,周重信再怎么惴惴不安,也只能接受现状。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感慨,“少将军怎么知道将军会派人在十堰关堵人?这可真是险了,要是赶得稍微慢一点儿,咱们这趟可就走不了了。”

    周行训被问得又恍惚了一下。

    怎么知道?似乎是“看”到的。看见了自己正被他爹的人堵在了十堰。

    他只眨了一下眼,就飞快为此找到了理由,“那可是我爹。我能不知道他?”

    肯定是太知道他爹了,才能看得这么清楚。

    周重信“嚯”了声,调侃:“这还是父子连心。”

    就是将军恐怕觉得,这心连得、怪扎人得慌。

    周行训才不觉得有什么,还颇为得意地哼了两下。

    再严防死守又怎么样?不还是被他跑出来了?

    长安一行也确实如周行训预料的,并没有出什么事。

    他爹手握兵马在魏州,赵帝非但不敢对他做什么、还得好吃好喝地招待起来。面圣之后的周行训却没急着走,而是颇为无所事事地在长安逛了数日。

    逛得周重信都心里打鼓,“我说祖宗啊,你玩够了就得了,咱们也该回了。你难不成还真打算在长安住下啊?”

    周行训下意识反驳:“我没玩!”

    周重信:?

    您这一副把长安逛得比鄢城还熟的架势说是“没玩”?这是“没玩遍”吧?

    周重信还是没和周行训争辩这个,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改口:“将军已经来信催了,咱们最晚明天一早,必须启程。我这儿提前告诉您了,您到时候可别怨我啊。”

    信里的原话是‘把这小兔崽子给我绑回来’。

    毕竟是少将军,绑是不可能一上来就绑。但是要是这位不配合,那他们也只能动手了。

    周行训没看到信,但也不妨碍他猜到里头的内容,当即往一边撇了下嘴,“行了,我知道了。”

    又摆着手赶人,“你先回去吧,我再逛逛,晚点回去。”

    周重信:“……”

    这人不是打算趁这个机会偷溜吧?

    周重信最后还是把那冒头的疑虑压下去了。少将军闹腾归闹腾,但却知道轻重,不至于在这种大事上捅娄子。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不放心叮嘱一句,“你可一定回来啊。”

    被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你当你是七哥啊!”

    周重信:??!

    哎!你给我站住!

    回来说清楚,我跟那个周婆子哪儿像了?!

    站住是不可能站住的,眼前人早就没影了。

    *

    周行训走在长安的街市上,看着周遭的人来人往,神情不自觉地焦躁。

    他隐约记得,自己来长安、应当是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才对。

    但是他想不起来了……

    漫无目的脚步转入了一条巷中,这大约在长安城中也是富贵之地,青砖铺路、抬眼就是高大又阔气的门庭。

    在这一众堂皇的门第中,一间府邸衰败得格外明显。

    那并不是一种外形上的衰败,门口的石狮依旧威风凛凛,木质结构大门也坚固又宽阔,匾额更是簇新,但或许是因为一些角落里主人无心打扫积下的灰尘,或许是内里过分安静的气氛,也或许偶尔途径之人远远绕开、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整间府邸都透着一种由内而外的衰颓气。

    周行训定定地看着匾额上的那个“卢”字,心底莫名地生出一个念头。

    ——他找到了!

    ……

    一棵柿子树的树枝从街边探进了院子里,黄澄澄的果实还没到熟得透了的时候,但是摘下来放一段时间也能吃了。

    院中的少女仰头看着树枝,露出点沉思的神色:所以怎么摘呢?让人帮忙找根长棍子、敲一敲?

    正这么想着,却见那根树枝突然无风自晃了起来,并且晃动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有一枚果子承受不住这剧烈的摇晃,从枝头坠.落下来,正沉思的少女下意识地伸手,那枚黄澄澄的果子正正落到了她的掌心。

    她握了握这“从天而降的馈赠”,脸上切切实实露出点迷惑茫然的神色。

    穿越的金手指?心想事成?

    晃动的树枝发出点承重的吱呀声,院中的人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就见高.耸的围墙上探出一个漆黑的头顶,赤红色的束发锦带随着主人的动作摇晃,一条束着护臂的手臂攀在了围墙上,手臂一撑,一张明亮张扬的少年面孔就映入了眼中。

    四目相对,墙头上的人在些微的怔愣之后,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少年眉间笑意朗朗,他扬着调子,声音清亮:“要同我回魏州吗?”

    为什么一定要去长安?

    我来寻她啊。

    ……

    …………

    卢皎月还准备听听周行训寻到底做了什么梦呢,却见对方沉思了半天,表情突然严肃起来,“阿嫦,你别答应。”

    卢皎月懵:“答应什么?”

    周行训:“去魏州。你不要跟他去。”

    卢皎月:“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又扯上“魏州”了?“他”又是谁?

    周行训的表情却很认真,“会很辛苦,也危险。”

    这并非坦途,他一路走来也有许许多多的侥幸。身边的人一个个逝去,留下的越来越少,也有很多个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第二天的瞬间。

    太辛苦也太危险。

    他才不要阿嫦陪他吃这份苦。

    “阿嫦就在长安等着我。”

    “等一切终了,我会风风光光地来娶你!”

    卢皎月:“……?”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抬手去摸了摸周行训的额头。

    ——果然很烫。

    烧傻了.jpg

    第59章 帝后59

    周行训的身体不太好。

    不, 或许该说他身体素质好到过头,所以许多伤势都可以靠硬抗过去。所以等到巅峰期过去,大大小小的旧伤就开始犯, 一到了换季就开始出各种小毛病。

    当他再一次旧伤发作, 卢皎月都已经习惯了。

    所以在看见医官摇头的时候,她懵在原地愣了好久好久。

    里面传来一点压抑的闷哼声, 周行训处理这些伤势的时候一向不喜欢她在场,照顾他那点莫名其妙又幼稚的自尊心, 卢皎月一般都是在门口等着。次数多其实也看到过,把生了炎症脓肉剜掉、留下血淋淋的创口。

    卢皎月戳系统问过很多办法。

    沸水消毒、蒸馏酒精、大蒜素……但是时代条件限制,没可能在这里弄出一间无菌的手术室。

    安静过去了很久,卢皎月对时间的感知有点儿模糊。

    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在原地站得挺久的了,脚有点儿发麻, 往前走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被人扶了一把才站稳。

    卢皎月本来以为是望湖, 但是回神之后却发现并不是。

    是周玟,也就是太子。

    毕竟不是亲生母子,周玟只扶了一把, 就很守礼地松开,往侧边站了一步, 低声提醒:“母后小心。”

    卢皎月却愣了一下。

    皇帝病重, 确实该召太子前来。当年的幼小的孩子已经长成挺拔的青年,长成了能够接手这个国家的年纪。

    她突然想起来,那已经快被她遗忘了的“剧情”。

    一点冰凉的寒意从心底泛起来,卢皎月低低地问了一句, [系统,是到了……剧情结束吗?]

    系统:[不是。]

    在卢皎月想要松口气的时候, 却听它接着:[原剧情结束的时间节点在四年前。]

    卢皎月:[……]

    她沉默了。

    卢皎月在原地站的时间实在过于久了,久到旁边的太子都担忧地询问了一句,“母后?”

    卢皎月勉强整理好了表情,对着周玟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吧,我进去看看。”

    周玟不太放心,但也没有拦着的理由,只能道:“儿这几日暂居含象殿,就在西侧,离得很近,母后有事遣人去知会我就是。”

    卢皎月其实听不太进去什么,只胡乱点了点头,往内殿里进去了。

    屋内的气味并不好闻,就算通风清理过了,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和淡淡的腐脓气息,周行训躺在那里,背身朝里、装睡。

    当然是“装睡”。

    这人真睡着了可没这么老实。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幼稚?

    卢皎月有点想笑,但笑了一声,发出来的却是类似抽泣的动静,鼻子也有点儿酸。

    背身躺着的人下意识地想要翻过身来,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他翻了一半又僵硬地转回去,大声,“阿嫦你别哭,一点儿都不疼,别听他们瞎说!”

    卢皎月用鼻音“嗯”了一声,又解释:“我没哭。”

    她确实没哭,但是周行训那句“不疼”肯定是假的,就他刚才那么一点动作幅度,却折腾得头上的冷汗都渗出来了。

    卢皎月想凑过去给他擦一擦,却被听到脚步声的周行训焦急地阻拦:“阿嫦你别过来!”

    卢皎月一愣:“怎么了?”

    周行训这是旧伤,又不是什么传染病,还不能接触的?

    “我现在肯定特别憔悴、特别虚弱,一点都不英武了。阿嫦你别看。”

    虚弱么……确实。

    听他说话的动静其实都能听出来,他努力拉平语调,但字与字之间还是带着不连续的停顿,夹杂着一点抑制不住的沉重气喘。

    但是这真心实意在忧心忡忡的语气……

    卢皎月一时都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在关心这个?!

    但是那点骤然腾起的情绪过去后,她到底还是闷着声应了下来,“好,我不看。”

    一点衣料窸窣的动静,卢皎月在床边坐下了。

    她确实没有去看,而是背着身朝外,却往后摸索着、轻轻覆住了床上人的手,低声问:“我在这里陪你坐一会儿,晚上的时候去外间休息?”

    周行训有心想说‘阿嫦你回长乐宫歇着吧’,但是到底没能开得了口。

    生命力流逝的感觉格外强烈,从未有过的虚弱他自己都能觉出来。

    其实并没有人对他说什么、也没有人敢对他说什么,但是他就是知道了,也想要阿嫦陪着他走到最后。

    都到了这会儿了,他胡闹一下、由着性子来也是可以的吧?

    他闷闷地“嗯”了声,又补充,“外殿的那个榻太挤了,阿嫦你让他们把床搬过来。”

    卢皎月:“好。”

    *

    虽然医官从一开始就摇了头,但周行训这次的伤情反反复复、坚持了许久。

    他是个不爱吃苦却不怕吃苦的人,又干什么都要争一争,非得要与别人不同,连这种事上都不例外。

    只是夜半时分,内殿偶尔传来的隐隐痛哼和不自抑的沉闷喘.息,让人不自觉地抓紧了被角。

    有好几次,就连医官都以为他能挺过去了,但是终究还是再次发作。

    所以当这一日,他精神好一点、甚至能主动坐起来的时候,伺候的人惯例以为是反复的一环,却听他吩咐,“叫太子和百官都过来一趟。”

    刘通愣了一下,“噗通”一声跪下了,“陛下!”

    泪这就要落下来。

    但周行训一点儿没给人发挥的机会,连着声就催促:“快去。”

    内侍抹着眼泪走了,内殿安静了一会儿,周行训对着外面轻轻开口,“阿嫦?”

    卢皎月撩开了帘帐,缓步走近。

    看着仿佛没事人一样的周行训,她还是选择很轻地笑了一下,“不怕自己不英武了?”

    “怕。但是想见见阿嫦。”

    他这么说着,脸上露出点戚戚的神情,仿佛在说: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见不到阿嫦,我可真是太惨了。

    卢皎月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

    她坐过去,扶着人靠在自己身上,低着声道:“还是很英武的。”

    确实又虚弱又憔悴,但是他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

    仿佛永远带着锐利的少年意气,即便这个时候也未沾染上沉沉暮色。

    周行训不大信地哼,“阿嫦你也哄我了。”

    “没有。”

    卢皎月温声解释,“年初的时候,突厥不知从哪里听闻你病重的消息,来犯北境,耿将军说自己奉诏讨之。突厥单于知道你无恙,连忙退兵、还给了一大笔赔礼。要我把礼单念给你听吗?”

    周行训摇摇头,嘴上却一点也不客气地损,“阿史那赤什那个怂包。”

    卢皎月笑了一下,哄小孩似地夸他:“是你厉害。”

    都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听这些。

    但也确实值得夸耀。

    那是一次次胜利铸就的荣光,只要他还活着、就无人敢来犯疆土。

    周行训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嘚瑟,而是突然安静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阿嫦更厉害。”

    卢皎月:“嗯?”

    周行训笑起来。

    呼气刺激的虚弱的气管,让他呛咳了一下,卢皎月拍抚着帮忙顺着气,但周行训却像是说什么重大议题似的,语气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阿嫦最厉害了。”

    他只是忽然想起来,好像是博州吧,应当是在博州。

    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看着身侧人难得灿烂的笑意,恍惚地想:输给阿嫦的话,输了也很高兴。

    输了……

    也确实很高兴。

    月亮就在天上也很不错。

    追了这么久、他肯定是离阿嫦最近的那一个!

    想着,不由拉了拉身侧人的手,“阿嫦,你不要伤心。”

    顿了一下,又有点私心作祟,飞快地改口,“可以伤心一点点。”

    他拿着食指和拇指比划着,示意了一点点的距离。

    人总是要死的。他这一生告别了太多太多的人,却没想到最后要阿嫦来告别他。

    但逝去的人终究是逝去了,活着的还要继续。

    所以只要伤心一点儿,就可以接着走下去了。

    周行训还在纠结比划出来的距离大小,却注意到了身侧人的神情,不由一愣。

    他还在比划的手指一点点蜷起,轻轻抬起了手,但还未触及那湿润眼角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的高声通禀,“太子率百官求见!”

    被这动静惊醒,卢皎月飞快地擦了一把脸,转着头朝外。

    周行训看着自己僵在半空的手指,脸色一下子臭了。

    他小声:“叫他们在外面等着。”

    卢皎月眼眶还有点红,但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低头瞪了他一眼。

    又转了身,对外扬声,“进。”

    太子带着百官,次第而入,场景显得肃穆又庄重。

    然而周行训一点儿也不庄重,他不等人站定,就飞快吩咐,“朕去后,太子继位。刘通你去拿诏书,带人到宣政殿去宣。”

    他赶人的语气毫不遮掩,殿内肃穆的气氛都滞了滞。

    在百官终于想起了流程准备哭一哭的时候,刚有点啜泣的动静,就被周行训一句话噎了回去,“哭丧等朕死了再哭。”

    这话可太重了,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只能是太子硬着头皮上前,“父皇恕罪,诸臣也只是一时情难自抑。”

    周行训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气氛还是有点儿僵。

    还是卢皎月打圆场,“照陛下的意思,去宣政殿吧。”

    这才传来齐声领命,“儿臣/臣遵旨。”

    等人退去,刚才挤满了人的宫殿一下空荡了下去。

    卢皎月看了眼周行训,低低叹了口气,“他们是真的伤心。”

    贫微知遇之恩、多年照拂之意,周行训这人有点糟心,但确实是个好主上。她看见曹将军的眼睛都红了……

    周行训:“我知道。”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就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们。

    他手指勾了勾卢皎月的掌心,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地,“我想要阿嫦陪着我。”

    卢皎月:“……”

    她最后还是低着声应了一句,“好。”

    其实也并没有说什么,周行训再怎么强撑,也没什么力气了。

    这人只是静静地靠在她的肩头。

    周行训之前就喜欢往她肩膀上趴,卢皎月总是嫌弃重,但是这一次好像过于轻了,轻得好像随时会消失。

    许久,耳边传来一声明显虚弱了许多的低唤,“阿嫦?”

    卢皎月:“嗯?”

    他轻声,“抱一抱我吧。”

    话还没落下呢,他就被拥到了一个微带颤抖的怀抱里。

    周行训愣神了良久,忍不住费力地往上扬了扬嘴角,露出点些微的弧度。

    ——最后的最后,月亮终于肯为他稍落了一点。

    好像已经足够了。

    并没有后悔过。

    只是有点不甘心。

    “如果……”

    如果能早一点相遇的话,倘若再给他多一点时间,假使他更快意识到不同……

    这世间并没有那么多的假设。

    好像现在这样也很不错。

    阿嫦不需要太难过,只要为他伤心一点,然后就可以接着过自己的日子。只很偶尔地想起他来,最好想到的都是高兴的事。

    思绪至此,那点些微的不甘也变作了低笑的轻叹,“……很好啦。”

    已经很好啦。

    ……

    …………

    “周……正、节?”

    第60章 帝后(完)

    那道低声的呼唤终究没有得到回应, 宫殿里一下子寂静下去,静得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声。

    宫人们早都被赶了出去,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轻易请入。

    这安静的死寂维持了太久, 久到一向不戳就不会主动出声的系统都担心了一下宿主的精神状态:宿主的情绪波动有点剧烈, 说实话,它有点担心宿主封闭意识、对外部动静不予理会。

    系统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

    它搜索自己的数据库, 找到一个通常能得到回应的问题,[你喜欢他吗?]

    卢皎月沉默了一会儿。

    少顷, 她确实回应了,但却不是回答,而是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系统:[他爱你。]

    这是稍微搜寻数据库对照就能得出的结论,系统培训经常会拿出类似的案例。这些年间,系统也自己私底下做了分析, 对照过往数据和案例, 得出一个很悲观的结论:宿主很大概率会为了另一半留在小世界中。

    但出色的宿主不好找、第一次任务就能稳住一个反复崩溃小世界的宿主更难得, 系统没法强制宿主选择,因此这些年一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宿主那天突然想起来、提出解绑。

    卢皎月却顿了一下, 道:[关于这个,我以为你们会更清楚。]

    系统:[什么?]

    人工智能并不擅长推演人类感情, 要不然也不至于四处绑定宿主。它这会儿有点摸不准宿主的状态, 不知道该用哪一套疏解情绪的方案。

    卢皎月:[所谓爱情,不过是激素带来的一场盛大欺骗。]

    系统:[……]

    从系统的角度看,确实如此。

    她很认真地陈述:[苯基乙胺让人兴奋,去甲肾上腺素带来心跳, 多巴胺传递了亢奋和欢愉[1],于是人类在这些激素的作用下, 产生了快乐、满足、安定等一系列正面的情绪,自信心也空前膨胀,会许下一些类似于海誓山盟的诺言……这并不是谎言,起码对于当事人来说,ta是真切地以为自己能做到的,并愿意为此做出保证。]

    [但是这并没有用处。人体是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一切非正常的生理状态都会结束。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超额分泌的激素终究会回落正常水平。这就是故事的终结、爱情魔法的消失。到了那个时候,激素控制下的一切行为、才会被当事人审慎又理智的重新考虑。]

    她一直在等,等着那个时刻的来临。

    ——我永远相信这个人所做的一切都赤诚热烈发自本心,可却也无比确定他做不到。

    [那并非有意的欺骗,而是一种……无可违逆的人类本能。]

    系统有点麻。

    它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类型的宿主。

    隐约觉得自己和宿主的角色有点颠倒,但是检测到宿主在情绪低潮期,它还是努力安慰,[但他确实为你遣散了后宫,再未纳任何新人。]

    卢皎月这次沉默了更久一点。

    等到再出声,却是直接将话说了出来。

    “这根本……毫无意义。”

    她声音放得很低又很慢,不知像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别人,空旷的宫殿里,只有低低的女声回荡。

    “婚姻和爱情是没有任何必然联系的。”

    “原始的母系社会中,并不存在婚姻的概念。当私有制产生,婚姻才作为一种经济契约诞生于世,而在农耕文明之下,体力占据了生产的绝大部分因素,于是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男性占据主导的一夫多妻制的父权社会。当生产力发展,机器取代了重体力的劳动,女性的体力劣势被抹平,这才有了一夫一妻。”

    “生产力的发展、所处时代的背景,个人的过往经历和思想追求,社会道德的规训……婚姻的忠贞和许多因素有关。”

    “唯独、和注定短暂的爱情毫无关联。”

    系统:[宿主……]

    它不知道怎么劝了,好像这次的宿主有点过度冷静了。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许久才再有声音响起。

    “他好奇怪。”

    “他太奇怪了!”

    ——周行训这个人、简直太奇怪了!

    她说着指责的话语,却不自觉地收紧着环抱的手臂。一点细细的哽咽声夹杂在这控诉之中,不仔细听几乎察觉不到。

    怀中的躯体渐渐失温。

    卢皎月觉得冷。

    太冷了,冷得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突然开口:[我想去下个世界。]

    系统意外:[但宿主之前说……]要留到这具身体的亡故。

    卢皎月强行打断了系统的话:[我要去下个世界。]

    因为很少用这种强硬的语气说话,她顿了一下,到底略有些僵硬地补充:[可以吗?]

    系统:[可以。]

    又问:[现在脱离吗?]

    明明是自己提的要求,但被这么问后,卢皎月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系统善解人意:[宿主想离开的时候,通知我。]

    只要没解绑,脱离时间对它没有影响。

    卢皎月答应了一声。

    这一坐就坐到月上中天。

    长久地保持着一个姿.势,身体僵硬到麻木,也或许是冷得发木。被屏退了所有人的宫殿没有人来添炭盆,殿内的温度早就随着夜晚的来临降下来。在这种又僵又冷的环境中,似乎连精神也麻木了。

    卢皎月:[……走吧。]

    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

    *

    公卿百官都在宣政殿等候。

    太子早遣人去问过,回来的人却只是摇头,“回殿下,殿门紧闭,里面没什么动静,也没点灯。”

    周玟愣了下,心中有所明悟。

    他转向诸臣,半施了个礼,“劳诸公陪我候着了,待到天明、我去……看看。”也劝一劝。

    众臣忙道“不敢”。

    这会儿不合适闹出太大动静,但殿中也有不少到岁数的老臣,不知道遭不遭得住这冷夜。周玟到底吩咐下去,一人给一个手炉,再送点吃食过来。

    有不少朝中地位尊崇的,是太子亲自送过去,比如杜广融,再比如少府监。

    前者是学馆祭酒、天下寒门之师、德高望重;而后者,是太子的亲娘。

    姜婍知道这场合不太合适,但到底叫了声“玟儿”,拉住了太子的手,低声嘱托,“帝后伉俪,殿下那里、你劝着点。”

    周玟颔首:“儿知晓。”

    *

    晨光熹微,周玟叩响了后殿寝宫的门,但里面半晌都无回应。

    周玟并不意外,道了句“儿臣失礼”,就推门进去了。

    转了个拐角,饶是有心理准备,看见床榻旁相拥的二人,还是愣了下。

    但他也很快回神,上前几步、俯身叩首,“母后节哀。”

    榻侧的人并没有给他回应。

    周玟沉默了一会儿,到底再拜了一遍,“若是父皇尚在,也不愿看母后哀恸至此,还请母后恕儿臣冒犯。”

    他说着,起身上前,想要将人拉开,甚至都做好了强行制住人的准备。

    但是碰到后,却是猛地抬手。

    他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原地僵立良久,他才微颤着声唤了一句,“母后?”

    抬起的手再度落下,一点点触上榻上人的脉搏。

    一片死寂。

    ……

    …………

    己巳,帝后同崩。

    合棺而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