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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在提出这个条件时, 原晴之已经做好了十足的,会被一口拒绝的心理准备。

    她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这个分量够不够,但是眼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虽然在上一部戏出戏后, 原晴之从《夜行记》最后一卷新增的篇幅以及更新过的《诡宅》里看到了虞梦惊后续的反应,但那到底隔着薄薄的纸页,隔着朦胧的梦境, 与雾里看花无异, 并不真切。

    再加上成年后的虞梦惊不再是当初那个将所有一切写在脸上的, 肆意张狂的性格。他把心思藏得更深, 密不透风, 没法从那张昳丽的脸上窥见分毫。正因如此,才会让人生起忐忑,仿佛一艘行驶在风浪里的小船。

    好在等待并没有很久。

    那双平日里总是目下无尘,冷冽又傲慢的好看红眸默不作声地落在对面的少女身上, 看似正在权衡利弊般打量, 实则只为掩下内里愉悦的暗芒。

    “哦?”

    他尾音上钩, 像老练的猎手, 富有耐心编织蛛网,一步步将猎物带入自己的陷阱。

    “只要放走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伶娘就会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吗?”

    “对。”

    无视了身后戴茜和元项明的联合劝阻, 原晴之点了点头。

    “好啊。”

    得到自己唯一想要的承诺, 虞梦惊浅浅弯起唇角, 欣然应允。

    他一改懒洋洋的作风,当即拍手, 那些提着纸灯笼的傀儡们纷纷跪下, 融化在阴影里。片刻间,方才穷追不舍的围堵场面消失不见, 转而让出一条供给人行走的小路。

    “我当然不会拒绝伶娘提出的任何请求。”

    无视了满堂压抑的氛围,虞梦惊笑了笑,展露出东道主虚伪的彬彬有礼:“那么,诸位请自便,本座就不招待了。”

    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多看一眼,反正这群人在他眼里只是无关紧要的蝼蚁。

    如此高高在上的散漫态度,当即让元项明攥紧了手。

    他嘴里满是血腥味,不敢开口,只能用肢体动作表达自己的不赞同。

    可原晴之却已经转向他。

    “阿鸣哥,不要再拖延了,你和阿倩姐赶紧带着青哥去疗伤吧。”

    她这么说着,语气笃定:“戏祭仪式在即,我不会有事的。”

    元项明还想再坚持,却被一旁的戴茜扶住肩膀。

    “走吧。”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后者,却看戴茜轻轻摇了摇头。

    望了眼躺在地上,腹部布条吸满血液,人事不知的霍星岩,元项明闭了闭眼,终于选择了屈服。他低下身,和戴茜一起将人扛起,最后深深看了眼被留在原地的师妹,转头离开。

    整个过程,虞梦惊难得没有出声打搅,而是好整以暇地看着。

    只是在元项明深一步浅一步,差点跌倒时,假惺惺问了一句:“严戏班主竟伤得如此之重啊,不如本座让戏童帮帮忙?”

    这幅不要脸的模样,就好像当初下达对霍星岩赶尽杀绝命令,造成目前这幅局面罪魁祸首的不是他一样。

    “不必了。多谢摘星楼主关心。”元项明硬邦邦地回道。

    他哪敢让那些纸傀再接近霍星岩,虞梦惊本就是奔着要霍星岩命去的,若是还让他帮忙,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一直到离开摘星楼范围,元项明憋着的那口气才终于松开。

    原晴之的留下如同一块石头,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口。

    “你忘了当初我们说的话吗,凡事得以大局为重。”戴茜安慰他:“目前眼下最重要的是青哥的伤势。至于小梨那边,等我们把青哥安置好了,再回去救她也来得及。”

    刚才那种情况,元项明看不出来,戴茜却是看得分明,虞梦惊周身锋芒毕露,根本懒得掩饰自己对原晴之势在必得,强取豪夺的态度。

    这种时候若还硬要撞上去,今天别说离开了,恐怕全部得留在楼里。

    并非戴茜不敢去赌小晴在虞梦惊心中的地位,而是他们真的赌不起。换位思考,今天站在原晴之立场的人是戴茜,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不管怎么说,虞梦惊应当不至于伤害到自己认定的巫女转世。

    “别说了,小倩姐,我们赶紧走吧。”元项明不欲多言。

    《夜行记》里某人当下答应,实则反将一军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毕竟虞梦惊根本就和“正人君子”这四个字沾不上边,万一在离开原晴之的视线后,再派出纸傀截杀也不无可能。

    好不容易才从摘星楼离开,怎么也不能辜负这场努力。

    想通这点,两人匆匆离去。

    另一边,原晴之紧张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直到两人扛着霍星岩,彻彻底底消失在阑珊灯火之间,才总算放下心来。

    奈何这心刚下去没多久,便又重新猛地提起。

    ——因为她抬头发现,对面屋檐上站立的人不知何时早已消影无踪。

    原晴之刚意识到这点,后退半步,便撞进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她登时僵住。

    身后那人实在太高,怀抱也实在过于冰冷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原晴之甚至以为自己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和他成年后愈发猿背蜂腰的体型相比,体型娇小的严梨堪堪只到他胸口位置。黑衣神祇欺身而上从背后拥住她时,满身的阴影也跟着长长的墨发一起落了下来,将她完完全全笼罩其中,连飞扬的裙角都被笼住,不许旁人窥见分毫。

    这种浑身血液冷冻结冰的窒息感,偏偏又从腰肢搭上的那只大手中割裂开。隔着衣裙都能感觉到的滚烫温度直直传递到她的神经末梢,激起一阵颤栗。

    原晴之下意识想要躲避,但这样不过是将自己更加送入对方手中。

    “楼主大人,请自重。”

    她没有忘记自己现在还披着“伶娘”的马甲,面上当即浮现出被冒犯的怒意。

    奈何虞梦惊完全没有要听的意思,落在腰间的手甚至愈发紧攥几分。

    终于,在原晴之感觉到疼痛前,男人骤然收力,松开了她。

    庆神垂首轻嗅着她发间的芬芳,睫下红眸幽深潋滟,仿佛这样就能克制住心底破笼而出的猛兽。

    “碍事的人终于走了。”

    说完,虞梦惊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朝着楼内走去:“走吧,小五。”

    反观原晴之,听见这话后仿若雷劈。

    本来一颗视死如归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冲破胸腔。

    虞梦惊刚刚说什么,小五?!

    原晴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众所周知,武五是她在《邪祟》里扮演的角色。

    即便虞梦惊通过未知的方法,像第二部戏末尾那样,莫名其妙确定了雷柔就是武五。但是再怎么说,以戏内人的眼界,最多只能以为她是这两人转世的程度,怎么可能直接称呼她“小五”呢?

    虞梦惊就算再神,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想到她其实就是武五本人吧?

    正是这点忽如其来的惊愕和不明所以的心绪,要原晴之在接下来的路上格外沉默。

    偏偏虞梦惊也没有要就这个话题继续的意思,而是点到为止。

    他既不问为什么伶娘能说话,也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叫她“小五”。这种留有余地的感觉等同于一拳打在棉花上,要人捉摸不透。

    原晴之不喜欢这种飘忽不定的感觉。

    盯着那片纹着金色祥云的黑色衣角,她忍不住开口:“你要带我去哪?”

    虞梦惊并不回答,只是噙着笑意牵住她的手,从纸傀们的簇拥中走过。

    他这回力道分寸控制得刚好,不至于让她挣脱,又停在让人难受的边缘。

    神祇带着她走过幽深的长廊,无视了下方大厅里万千贪婪丑陋的目光;走上一节节木质台阶,掠过摘星楼里万千盏长明的烛火,像是走过万千岁月,逐渐从顶楼深入地下,直到踏入地下那处尘封多年的禁忌之地。

    那里坐落着一汪发光的泉水,还有泉水中央的深红色神龛。

    明明已经过去五百多年,这两件套依旧和当初原晴之第一次在圣泉神宫里看到的那样崭新,神秘,仅仅只是窥见一眼,都忍不住从内心生起瞻仰膜拜的情绪。唯一的改变,恐怕就是那八根绞着红绫的黑色封印玄铁,现在只余下四根。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让人感到恐惧的。

    最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神龛内里那具躺在冰棺里的躯体。

    ——雷柔。

    望着冰层下少女平静,仿佛只是沉睡的眉眼,原晴之不可遏制地从后背窜起寒意。

    难怪霍星岩先前说摘星楼的选址坐落在一块顶级的阴间养尸地上。在上一部戏用过的身体就这么了无生息地放在眼前之前,原晴之怎么也想不到,虞梦惊竟然能肆无忌惮,罔顾纲常到这种地步,将一具尸体生生保管几十年!

    “看,本座这次将你留下来的东西保存得很好。”

    虞梦惊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本来按照计划,要等到戏祭仪式过后,才能将你的魂灵顺利召回。没想到,命运竟然如此巧合。”

    “可惜当初庆国战乱,一把火将武五的身体烧毁,不知所踪。”

    当年事发突然,师弘华死后,叛军蜂拥而上,将华美圣洁的神宫付之一炬。仅仅只解除一道封印的庆神在滔天的贪婪和反噬中散落成无数块。等多年后再度从神龛苏醒,早已沧海桑田,化为黄土。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现在就在自己身旁。

    虞梦惊如此宣告着,伸手抚摸着她的下颚。

    修长的手指准确地摁在那块早已残留的淤青上,忽然毫无征兆地俯下身去。

    正如他在那个梦里对濒死的雷柔做的那样。滚烫的血液同唇舌一起,以不容拒绝的态度入侵到口腔深处。一遍又一遍,用最亲密的姿态,为自己的巫女亲手打上烙印。

    其实早在第一天认出她的当晚,虞梦惊就已经做过这件事了。否则也不会留下指痕。

    只是他更想在她清醒的状态下,再来一遍。

    直到此时,原晴之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虞梦惊真的疯了。

    第62章

    不管是在《夜行记》的记载, 还是戏内的传说里,神血都有着极其神奇的功效。正因如此,《夜行记》第一卷那么多人才前赴后继, 为此汲汲营营。

    正如虞梦惊这个人一样。

    庆国利用他镇压气运,保住皇朝绵延;权贵垂涎他的血肉,世人则贪慕他的美色。身为戏内世界唯一的神明, 他有太多值得觊觎的东西。

    为了使得这出戏码演绎得更加精彩, 更加好玩, 虞梦惊故意放出这条信息。

    于是贪婪的人举起了屠刀, 瞳孔被黑色侵染。

    殊不知非自愿献出的神血乃世间剧毒, 只要嘴唇沾染便能让人失去神智,沦为奴仆;仅有自愿献出的神血,才能让凡人永生。

    在第一卷那么多篇幅里,虞梦惊用它耍得世人团团转, 而后居高临下冷眼旁观人类为欲望挣扎的丑态, 用自相残杀的戏码给自己漫长又无趣的神生增添愉悦。

    《诡宅》里薛无雁机关算尽, 用尽手段;《邪祟》里风干了自己心脏的神官唯唯诺诺, 百般叩求……它们无疑表明着同一个道理。

    ——无人能够得到神明的垂怜。

    《夜行记》的剧情本该是这样的。

    神祇本该游戏世间,或是独坐高台,不染尘埃, 不沾因果。

    可现在, 这众人梦寐以求也求不得的至宝, 如今却仿佛不要钱那样涌出。

    高高在上的神主动走下神坛,甘愿让爱欲缠身。

    于是鲜血冰冷鼓动, 从给予者流向被给予者。

    原晴之被人掐着下巴, 桎梏在冰冷的怀里。

    向来傲慢,视凡人为蝼蚁, 以众生痛苦为娱乐的邪神,正强迫自己的巫女张开喉头,将自愿献出的神血一口接一口渡入。

    他的动作看似突然,实则早已酝酿已久,深思熟虑。

    正如他现在的表情,冷静,清醒,反倒透出极致的疯狂。

    “……”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挣扎不开,原晴之只能被迫承受,瞳孔深处涌起氧气稀缺的涣散。

    她不明白,为什么虞梦惊会这么执着。

    虽然这么说有自恋的嫌疑,但仅仅只是三次入戏而已。

    即使将三次入戏的时间加起来,他们的相处连半个月时间都不到,真的可以要一个人恋恋不忘到这种地步吗?

    她当初披着武五的马甲时,什么也没有做,却被惦记了五百年。雷柔虽然做了些逾距的事,但也不至于又记了几十年吧。

    原晴之不明白,也实在想不通。

    迷离中,她看到了远处。

    摘星楼地下刻画着纹路的祭坛周围,百千万盏摆放在地面的长明灯安静摇曳,倒映在发光的圣池水面,晃开一圈圈梦幻的光纹。

    恍惚间,又像来到了当初《邪祟》山巅上那座晦暗难明的圣泉神宫。

    穿着不合身巫祝衣裳的贵女误打误撞走进尘封的大门,同坐在禁殿的房梁上的少年惊鸿一瞥,而后注定了三部戏的纠缠。

    不知道过了多久。漫长到铁锈味充盈口腔,从食道滚入空荡荡的胃囊,原晴之才终于将这一口冰冷的神血完完全全吞咽下去。

    结束的那一刻,她指尖忍不住痉挛,胸口起伏不定。

    男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落在少女脖颈两侧,怜惜般地将她鬓发别到耳后。

    要结束了吗?原晴之迷迷糊糊地想。

    她屈起手指,等待着唇齿间的分离,却不想捕捉到男人喉结滚动间逸出的轻笑。

    像虞梦惊当初捉弄完别人一样,充满恶作剧的气息。

    什么?!原晴之惊愕抬眸。

    “唔——”

    她还来不及反应,便再度被拖入深渊。

    原来方才梳理头发,只是对猎物的安抚。

    神祇渡给巫女鲜血的环节已经结束。接下来进行的,是一个切切实实的吻。

    咕啾咕啾,要人面红耳赤的水声在肃穆沉寂的祭坛中央响起。

    和渡让神血时的冷静自持,只为达到喂血的目的不同。这个吻疯狂又缠绵,从压抑中猛然爆发,仿佛要将几十年的空白全部在唇齿间掠夺出来。

    她的手腕被钳制着,那只掌心燎起的火焰如同烙铁,从接触的地方一路烧到心底。

    想要逃离,想要后退。可除了承接以外,别无选择。

    原晴之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武五,面前的人也不再是那个被禁锢的少年神明。

    虽然对她来说,只是三部戏而已。但对他而言,时间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

    ——足够从青涩,狂妄,过渡到成熟和游刃有余。

    这几十年,几百年,他是怎么度过的呢?原晴之忍不住想。

    摘星楼是虞梦惊的坛城。

    庆神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神国,然后将雷柔的躯体放在最心口的位置。

    在无数个星辰密布的夜晚里,望着冰棺里安静仿佛沉睡的躯体,一遍遍回味,却只是为痛苦徒劳叠加余温吗?

    亲吻还在继续,连最后思考的余地都被夺取。

    周围的空气愈发稀薄,滚烫,难以呼吸。

    得益于神血的浇灌,原晴之脑子逐渐搅合成一团浆糊,舌根发麻。

    庆神步步紧逼,眼底勾起浓厚的愉悦。

    扣在少女腰肢的手不断用力,终于,在即将抵达失控的边缘时,原晴之感觉自己眼上落下一片阴影,手心轻抚她的眉眼,也要她的意识愈发下沉,下沉,堕入虚无。

    在原晴之彻底脱力的刹那,孔武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拦住她的后腰。

    抱着不省人事的少女,虞梦惊终于松开她泛红微肿的嘴唇。

    然而刚抬起头,他又皱了皱眉,复又垂首,仔仔细细将从她唇角淌到下颚的血迹和眼角因为生理性泛出的泪花舔得干干净净。

    末了,满意地打量了自己的杰作一眼,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啊……糟糕,一不小心喂多了。”

    话虽这么说着,但虞梦惊的语气完全没有反悔的意思。

    以身躯做引,以戏祭仪式为媒介,即使经历过两度刻骨铭心的失去,素来自负的庆神仍旧十分笃定地相信着,他的巫女会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所以,为了这注定会到来的一天,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神血能够永生,并非是直接玄之又玄地赋予人类生命的长度,而是改造人类的身体。正因如此,它对人体的改造极其痛楚,若是一次喝下太多,会适得其反。而神祇和巫女之间的联系更加复杂,更加亲密,想要达成绑定的关系,需要更多更多的血。

    只能一点一点喂。

    明明是以前从来不会考虑的麻烦事,但放在她身上,又那么理所当然。毕竟破例了那么多回,便再也算不得破例,顶多算寻常。

    都怪那样的眼神太犯规了。

    虞梦惊这么想着,昳丽的眉眼舒展开来,唇角噙着狡黠的笑,像只慵懒餍足的大猫。

    祭坛静悄悄的,只有摇曳的烛火。

    在万千盏烛火的映照下,红衣墨发的神祇难得褪去往日的肆意乖张,沉淀下来,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用视线描摹着怀中之人的眉眼。

    单论外貌,这张脸还带着少女娇憨的脸并不出众。

    武五,雷柔,伶娘,她们的外貌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属于放到人群中会被淹没的类型。偏偏世人大多贪恋皮囊表象,若非如此,也不会觊觎神明非人的魔貌,心底被丑恶的黑暗面占据,生出无望追逐。

    正因这样,才很难相信,其实虞梦惊这个可以用脸霸凌别人,用美色杀人于无形,时常将“丑八怪”挂在嘴边讥讽的家伙,才是真正对皮相不在乎的人。

    与其说他在看着“伶娘”,倒不如说,他在透过这张脸,看内里那个耀眼的灵魂。

    它是如此独特,璀璨好看,闪闪发亮,是神明从污浊世间发掘的珍贵宝石,让人忍不住像恶龙圈定宝藏那样锁到怀里。

    有时候虞梦惊甚至会觉得,怀中的少女比他更担得起世人眼中悲天悯人的“神明”称号。否则为什么当初那会,穿着鲜红嫁衣的雷柔忽然出现在薛宅地下的熊熊大火中时,他一眼望过去,只感觉她连头发丝都在发光呢。

    连见到美丽覆盖下的森然白骨都不害怕,而是踮脚送上一吻。

    是独属于他的巫女啊。

    这么想着,虞梦惊又将人抱紧了些。

    不带一丝欲念,只是就这样抱着就好,就可以渡过无数个春夏秋冬。

    原晴之睡得并不安稳,眉宇紧蹙。不久前的激烈仍旧残留在她脸上,艳若桃花。

    “多少年了……”

    神明不死不灭,可是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也会感到漫长和寂寞。

    多年的等待和时间的磨砺,让他想明白很多东西,也让很多东西更加深刻。

    就譬如现在。

    所受世人追捧的戏舞,全是从上古时期祭祀神的乐舞中继承下来的精华。

    那个舞姬起手的姿势,是只有在圣泉神宫系统学习过祈神舞的巫女,才会做出的反应。就连细枝末节都同他当初在禁殿里随手指点过武五的一模一样。

    庆神并不在乎他的巫女有没有前两世的记忆。

    恢复灵魂的记忆比招魂仪式简单太多,甚至祭品都不需要太多,以神血做引,很快就能回忆起来。可事实上,在知晓伶娘的转世身份后,虞梦惊第一件做的事是横刀夺爱,而非恢复巫女的记忆。

    事实上,他甚至希望她永远不要回想起来。

    毕竟武五有师弘华,雷柔有薛无雁,伶娘有严青。

    不管是哪一次,她都没有真正属于过自己。

    从来费劲想要握紧,却只能如流沙一般,渗于指缝。

    “好在这一次,你只属于我。”

    神明低声呢喃轻语,仿佛情人间的耳鬓厮磨。

    从背面看,他们的长发交织在一起,注定了就要密不可分。

    第63章

    热, 极致的热。

    有什么东西从胃囊传递到五脏六腑,继而入侵到四肢百骸,从一寸寸皮肤表面开始攥紧, 难受到让人眉宇紧皱。

    时间被拉长到极致,原晴之痛苦地想要蜷起,逃避这种自内而外的烧灼。

    然而没有用, 无论如何也无法缓解这种痛楚, 即使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

    “咦?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啊。”

    一片迷蒙之中, 有人弯腰低头, 用手覆盖住她鲜血淋漓的嘴唇, 怜惜地拭去;深深刺入肉里的手指被人一根根耐心地掰开,而后控制在另一只更大更宽阔的手掌里。

    实在疼得狠了,原晴之克制不住地咬了下去。

    结果那人竟然还挺高兴,不仅没把手指抽出去, 还愈发往里送, 好像意识不到自己的血肉有多珍贵那样迫不及待递到她嘴里, 只盼她能多吃一点。

    原晴之:?

    虽然已经疼得神志不清, 但她残留的理智告诉自己,这玩意不能乱吃。

    于是她勉强提起力气,想要将手指抵出去。

    反倒是面前的人, 在温热的舌尖接触到冰冷指尖的刹那, 突兀地陷入了停滞。

    若原晴之在这时是清醒状态, 她一定会警铃大作。

    可惜她不仅不是清醒状态,还人事不省。所以也无力阻止接下来的发展。

    手指的主人像是打了鸡血一样蓦然兴奋起来, 开始左戳戳, 右探探,这里按压, 那里低抚。湿润的口腔被他搅合地一塌糊涂,末了,指腹还不留神在虎牙上划拉了一下,涌出几滴猩红血珠。

    “现在这个情况,至少今天都不能再喝了吧……”

    在兴致勃勃研究半晌后,好听的声音喃喃自语。

    虞梦惊语调喑哑,自顾自下了决定:“既然如此,只能这么办了吧。”

    于是原晴之又被摁在榻上亲了个遍。对方相当好心,仔仔细细,从里到外,将多余的血液全部带走。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原晴之睁开眼,头痛欲裂的同时,四肢像是散了架般疼,最痛的还是嘴唇。以至于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蒙上麻袋打了一顿的程度。

    她勉强支撑着从床榻上坐起,却又在一半时猛然倒了回去,只能瞪着上方垂落的帷幔怀疑人生。

    刚想再尝试,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低低的闷笑。

    原晴之:?

    她抬头一看,发现某个阴魂不散的人正坐在床尾,他一只手支着头,耳旁挂着的猩红色流苏同长长的黑发垂在一起,晃得她眼花缭乱。

    不是,这个人有病吧。

    或许是从原晴之眼里读出了强烈的杀气,罪魁祸首施施然伸出手去,十分自然地俯身从她腰间绕过,而后猛然抱起,将人扶直。

    这回感到不适的成了原晴之。

    她垂下眼眸,想要往后缩,却猛地意识到自己昏迷前经历了什么事。再联想到身上的疼痛,当下也顾不上什么了,惊恐地拉开袖子往手腕看去。

    手还是那双手,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

    原晴之扭过头,才发现虞梦惊正笑吟吟地看她,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你干了什么?我身上怎么这么痛?”她警惕地发问。

    事实上原晴之更想质问那个莫名其妙的吻,但又怕多说多错,再加上局限于“严梨”和“伶娘”的人设,到头来竟是什么也没法说,只能干瞪着他。

    “好难过啊,原来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会趁人之危的人吗?”

    虞梦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忽然凑了过来。

    他向来是没什么距离感的,这点原晴之早在前两部戏里就得到了充分理解,只是在这一部戏里变得格外严重。特别是和她说话的时候,恨不得要鼻尖擦到鼻尖的地步才好。

    反倒虞梦惊,看着少女猛然吓了一跳,瞳孔骤缩想要后退,结果发现后退余地寥寥无几时蓦然炸毛,圆圆的杏眼睁大的一连串反应动作,忍不住又想笑了。

    好可爱。

    这短短几天时间,比这几十年里他加起来笑过的次数还要多。

    男人忍笑,故意压低声音:“我倒是想干点什么,可惜小五现在的身体太差了。”

    这么说着,他复又垂眸,视线如有实质般逡巡了一遍,昳丽的脸上流露出真切遗憾。

    原晴之这下是真的炸毛了。

    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愣是忘了自己身上的疼,朝一旁栽倒过去,飞快地把枕头被子全部扯到身上来,团巴团巴裹成一个球,然后警惕地露出个脑袋看他。

    用的还是那种看变态的谴责目光。

    “噗哈哈哈哈哈哈!”

    见状,虞梦惊开怀大笑。

    他笑得直接歪倒在床榻上,墨发散乱的同时还不忘抬手,连人带被子抱了过来。

    “放心吧,在你养好身体之前,不会碰你的。”

    原晴之没感觉被安抚到,反而脑子“嗡”的一声短路。

    不是,还真对她图谋不轨啊!

    “楼主,我是有家室的人。”原晴之试图唤醒虞梦惊心里并不存在的道德。

    她以为后者会同之前一样不悦,没想到对方只是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怎么本座听一个先前给你们戏园子做采买的老头说,伶娘的夫君有一位妹妹叫严梨,恰好同你差不多年岁。说来也巧,就连脸都长得一模一样。”

    原晴之:“……”

    不是吧,连这个马甲都掉了???

    难怪醒来后,虞梦惊一副心情颇好的样子,原来他早就把老魏抓起来了。

    一时间,原晴之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人本来就已经足够不重视伦理纲常了,现在要他知道了自己其实是严梨,想到不久前那个充满血腥味的窒息的吻,原晴之只觉头皮发麻。

    “没关系哦,虽然小梨骗了我,但是我很开心。”

    察觉到了少女情绪细微的转变,虞梦惊笑得更开心了。

    他抬手去摸她的头,摸着柔软的发丝还不尽兴,忽然张开双臂将人搂进怀里,很用力地用下颌在发顶猛蹭几下,就像捕捉到猫薄荷那样,和她一起卷进被子里。

    要不是虞梦惊喉咙里没有发出呼噜声,原晴之真以为他是什么超大型黏人猫咪。

    但话又说回来,这么近……属实有点犯规了。

    本就是完美无瑕,超越人类想象的美丽,即使对戏外人来说“看到他的人都会疯狂爱上他”的能力并不生效,光靠这张脸,也足够蛊惑人心。

    偏偏虞梦惊对自己的美貌还有着十分清晰的认知。原晴之仅仅只是因为视线多停留了零点几秒,他就十分自觉地摆好姿势,凹好造型,活像一只骄矜的心机猫。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男人鸦羽似垂下的睫毛,还有下方那双绮丽幽深的红眸,配合着他得天独厚的漂亮脸庞,里面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说实话,虞梦惊不管是做出什么表情,都是毋庸置疑好看的。

    即使是这样带着勾引目的,不自觉引出少年延续至今自恋臭屁的习惯,也还是好看到要命,身体力行打破了网上“男人只有在意识不到自己帅的时候才是真帅”的谣言。

    在面对那些恼人的虫豸时,虞梦惊厌烦于这张脸的美丽。可在心仪的巫女面前,他又恨不得将它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只为让那双眼睛多停留哪怕一会。

    单片眼镜垂下的赤金细链落在原晴之手背。被冰冷的温度刺激,她蓦然反应过来。

    欲盖弥彰那样,原晴之撇过头:“你能不能不要什么都不说忽然就贴上来。”

    “可是小梨明明很喜欢吧。想看多久都可以。”

    看清她脸颊漫上的红晕,大猫开始洋洋得意地抖胡须。

    “……”

    和这个人比不要脸,是她输了。

    原晴之深吸一口气,觉得和虞梦惊计较的自己真是蠢爆了。

    她从被子里爬出来,决定将话题引到正事上:“关于昨天晚上,楼主没有什么想同我解释的吗?”

    “嗯?没有哦。”

    不是,这天还能不能聊下去了。

    沉默半晌,原晴之选择了一个更加冒险的话题:“也没有想问的?”

    “没有。”依旧是懒洋洋的,脱口而出的回答。

    啊?原晴之眼中浮现出茫然。

    她以为虞梦惊会问她明明是严梨,为什么要假扮伶娘,为此还提前编好一套说辞,但他没问;她还以为虞梦惊会问她关于武五或者雷柔的问题,这个不好糊弄,只能装傻到底,最好用做过几个梦这样的借口糊弄过去,结果他还是没问。

    “那些东西没什么好在意的吧。”

    毕竟昨天都说过,会一直留在他身边。

    “看起来,倒是小梨有想问的问题。”

    两发主动攻击都落在了空气上,原晴之不禁有些焦躁。

    这部戏脱离掌控的东西太多,消失的玲珑骰子,大幅度变更的剧情,虞梦惊捉摸不透的态度。偏偏她身上还带着救出最后一位名角霍星岩,弄清楚戏曲为什么会和现实融合,面前这个大boss为什么要来到现实的任务。

    “你给我喂的东西,是什么?”

    虽然久仰神血鼎鼎大名,但原晴之还是打心底里不敢置信。

    她忍不住怀疑薛二少当初情报的真实性。毕竟在第二部戏里,雷柔只是受薛无雁指使,简单提了下庆神巫女这几个字,便被虞梦惊好好羞辱了一番。没理由这部戏一上来就白给。

    说不定神血也是虞梦惊为了搞事,自己捏造后写上石碑,用来哄骗世人的呢?他又不是没干过这种缺德事。

    “你说神血?是好东西啦。”

    虞梦惊漫不经心地说着,忽然找回自己的骨头,从没个正形变成坐直了身体,仿佛进入什么捕猎状态。

    “说起来……现在已经算第二天了。”

    原晴之陡然生起不详的预感。

    第64章

    “你别过来!”

    原晴之真的怀疑虞梦惊是不是脑子里哪根弦没有搭对。

    明明在《诡宅》那部戏里, 他还拽得二五八万,眼底睥睨苍生,一副“本座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的模样, 雷柔连向他搭个话都费劲,还得看他心情,小心翼翼地顺毛。

    结果这就一部戏的功夫, 便从老虎山大王变成家养大猫咪。快得让人全无反应空间。

    偏偏成功驯服这家伙的她本身毫无自觉, 莫名其妙就达成了这个地狱级难度成就。

    “你不会还想给我喂血吧?!我不要!”

    原晴之开始后悔那么早把被子掀掉了, 再加上现在身上还痛, 说话软绵绵的, 没有半点威慑力,只能靠瞪大眼睛表达自己的不情愿。

    “咦?怎么忽然这么抗拒。”虞梦惊不解:“昨天喂血明明很顺利。”

    原晴之:“……”

    都晕过去了,哪门子的顺利啊。

    “但是这个必须要喝欸,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 为什么不愿意?”

    “我又不是茹毛饮血的怪物。”原晴之无力吐槽:“谁会喜欢喝这种东西。”

    话说到这, 结合第二部戏得到的信息, 她也能猜出自己如今身体的不适绝对和神血逃不开干系。再联想到那个巫女和神祇的传说, 忍不住有些脊背发寒,细思恐极。

    难道虞梦惊这回是认真的?

    向来傲慢,扬言不需要巫女的庆神, 竟然真的生起了将人留在身边的凡心?

    原晴之感到荒谬又不敢置信。但她却不敢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 否则就做实了她是雷柔和武五本人, 所以只能委婉找借口。

    “再说了,很难喝的。”

    听她这么说, 虞梦惊沉思半晌, 忽然将手伸到面前。

    片刻后,残余的猩红色液体从他唇缝中滚出, 将薄唇染成极艳的颜色,衬着过于冷白的皮肤和耳畔坠线,看起来真的很有传统志怪小说里倾国倾城画皮鬼蛊惑人时的诡艳。

    “嗯,确实难喝。”

    面不改色干完这一切后,虞梦惊甩甩手,露出小猫撇嘴的表情,对自己的神血赋予锐利点评的同时,手背上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迅速愈合。

    这人是完全感受不到痛意吗?

    不是,等等,想起他曾经被分尸那么多次,搞不好这个还真只能算毛毛雨。

    原晴之心底毛毛的,却又挪不开视线。

    成年男人的魅力就像一束罂粟花,诡谲中沾染神性,拥有让人类饮鸩止渴,飞蛾扑火的致命吸引力。

    “但是没办法,这个很重要的,必须要喝。小梨忍一下吧?会有奖励的。”

    虞梦惊眨了眨眼睛,逸散出一片流光溢彩的红。

    不知道多少岁的男人撒起娇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尾音像含着小钩,不管不顾贴过来,让她感受什么叫真正的美颜暴击。

    行吧,撒娇男人最好命。

    原晴之无语了。

    她逐渐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蛊惑,还是单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同虞梦惊硬碰硬。

    “等等。”

    看着男人笑容愈发扩大,原晴之警铃大作:“我自己喝,不劳烦楼主喂我。”

    “那好吧。”虞梦惊叹了口气,表情充满遗憾。

    半烛香后,她顶着对方极具存在感的视线,瞪着碗里的血,陷入沉默。

    “要不还是我来吧?”某人跃跃欲试。

    “……那还是算了。”原晴之端起碗,一饮而尽。

    喝完后,她紧皱眉头。

    在清醒状态下喝神血,和失去意识阶段是两回事。

    至少原晴之只能喝出很平常的血味,顶多在红色里夹杂了一星半点的金,没有寻常血液的铁锈和腥味,跟喝白开水似的。哦对,还有点苦。

    有时候真的很无法理解那些戏内人为什么见了虞梦惊就跟老鼠见到大米一样,疯了似的要去吞噬他的血肉。这也不好吃啊,都达不到中国人的上桌标准。

    “小梨真乖。”

    虞梦惊抬起手指,含笑擦去她唇角的血迹:“只需要再喝两次了,稍微忍耐一下吧。虽然不好喝,但它可以让我找到小梨。”

    自夜红神龛中诞生的邪神这么说着,语调带着他惯有的漫不经心,却又像是许下什么郑重其事的诺言。

    “从今晚后,不管小五变成了小柔,还是小梨。命运都会将你送回我身边。”

    再喝两次是什么意思?原晴之敏感地捕捉到这个名词。

    但是逐渐加重的眼皮让她逐渐提不起更多想法。

    这次因为严格控制了剂量,所以神血带来的副作用并没有刺痛,反倒减缓了身上原先残留的痛楚,随之而来的困,是触动了身体在急剧变化时产生的自我休眠程序。

    算了,醒来再说吧。原晴之想。

    反正这东西只在戏内有用。就算喝了,神血使得严梨变成永生之躯,成了庆神的巫女,也不会影响她在找回玲珑骰子后的离开。

    这么想着,她彻底放弃同困意抵抗,安静地睡了。

    原晴之不知道的是,在她睡下后,守了她一整晚的虞梦惊不仅没有离开。而是又直勾勾地看了她好一会,这才把人重新抱起,好好放回被褥里。

    少女睡着时十分安稳,双手交叠在胸口,面色红润,胸膛起伏。

    虞梦惊帮她捻好被角,想了想,自己也俯身上床,在她身旁躺下。

    摘星楼是他亲自设计的神国,一切都是最高规格建造。顶层主卧自然布置得极为雅致,奈何其主人并未使用过这张床,以至于在挤上两个人,特别是其中一个还是超规格身高体型后,骤然显得有些逼仄。

    得把床换大一点了。虞梦惊盯着帷幔,漫无目的地想。

    之前沉眠那几百年,说是沉眠,实际上只是因为被封印在夜红神龛里,局限于方寸之地,实在无事可做,只能睡觉。事实上,神明不需要睡眠。所以等后来在薛宅地下解除一半封印,恢复自由后,虞梦惊便再没合过眼。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无需靠睡眠补充能量,但看着自己的巫女睡得如此之香,庆神竟然也奇迹般感到一星半点困意。

    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从未感受过这么安静,安宁的时刻。

    从有记忆那一刻开始,虞梦惊感受到最多的,便是“无趣”二字。

    无数人被他这幅堪称魔貌的皮囊的吸引,或是觊觎于庆神本身。扎根在人性深处的劣性根被挖掘,继而扩大,永远沐浴在旁人贪婪恶意垂涎的目光里。他们跪在地上,亲吻他的袍角,万众俯首。

    虞梦惊只觉得无聊。为了找乐子,开始挑事拱火,编排剧本,游戏众生。

    可这些带来的趣味转瞬即逝,不过片刻便消隐无踪。

    在遇到她之前,总是这样的。

    她带来的快乐太过美好,如夜昙般短暂,如露水般易逝。随后便是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独自等待的孤寂与更大的空虚。

    好在现在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听着怀里那个沉稳鲜活的心跳声,虞梦惊缓缓阖眼。

    或许是久不沉眠的缘故,神明破天荒地做了个梦。

    梦境的开头,是几千年前。

    虞梦惊活着的日子太长了,以至于忘记了很多东西。身为神明,他应当是经历过两次诞生的。第一次早已记不清,第二次则是他彻彻底底堕为邪神的日子。

    梦里最清晰的初始,天空是暗无天日的昏红,孑然一身的少年神明赤足从沸腾的血水里漠然走出,对周围地上哀嚎着逐渐腐蚀,撕扯着自己脸皮的人无动于衷。

    那些丑陋的凡人彻底融化在血水中,到处都是升上天空的黏稠黑线,仿佛一场永无止境,从地上降生的瓢泼黑雨。

    那是恶人的眼泪,不值得怜悯的罪孽。

    虞梦惊继续在荒野上行走,鲜血织就的袍角拂过荒芜的树叶和土地。

    刚诞生的邪神脑海空无一物,他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要去寻找一样东西,一样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只有这个东西,才能补全他皮囊下空洞回响的森森白骨。

    在荒野的尽头,一群须发皆白,穿着讲究的方士等候良久。见他携浸染半幕天的滚滚血水和瘴气而来,被天地威压逼得瑟瑟发抖,不由得叩身下拜。

    “尊敬的神啊,我们知晓您一直在寻找的是什么。”

    这番话,成功使得少年神明驻足。

    他红眸澄澈平静,毫无阴霾,淡淡地开口:“是什么?”

    事实上,那只是方士们为了镇压夺取他的气运,编织而出的谎言。

    于是夜红神龛从圣泉中拔地而起,八根锁链绞缠,密密麻麻的红色符文附加其上,这些疯子以自我献祭的方式,花费数万人的性命,硬生生为他上了八道牢不可破的封印。

    “您一直在寻找的,空缺的,正是爱啊!”

    他们洋洋得意地笑着:“在真正领悟什么是爱之前,封印无法解除。”

    “爱与痛相伴相生。人和神一样,幸福的时候,就会感到害怕,越去爱,越会恐惧失去。庆神不可能低下他高傲的头颅,所以他永远无法理解人的爱恨痛楚。那是需要经历极致痛楚,万道煎熬才能明悟的终点。”

    “他最多知晓掠夺和囚困,却不懂什么叫爱别人胜过爱自己。”

    正如同方士所下的预言,这本该是天衣无缝的封印。因为邪神本就不可能领悟那样的情感。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一个本该在乱世中数年就覆灭的小国,硬生生凭借卑劣窃取神明的气运,从无数强敌列国中脱颖而出,继而平定中原,成为统治数千年的庞大王朝。

    直到数千年后。一个身影跌跌撞撞,跑进了禁殿的地域。

    虞梦惊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

    他从梦魇中脱身,第一件事是去抚摸少女手腕的脉搏。听着那在指腹中颤动的声音,脸上自苏醒后便如冰封般冷酷的神情才总算松动些许,不再如同鬼神般可怖骇人。

    那种无聊的情感,虞梦惊不屑拥有。

    四道封印的解除,足够护她安然无恙。只要她永远在自己身边,即使无法解除封印,他也无甚所谓。

    这么想着,庆神轻轻俯身,给了自己视若珍宝的巫女指尖一吻,随后起身。

    这个梦或许是一个预兆。虞梦惊想。

    他需要尽早去解决一些之前存在的隐患。

    悄无声息离开卧房,男人拂了拂袖口,恢复了往日里的倨傲疏离:“事情处理地如何了?”

    提着纸灯笼的傀儡低头,略带兴奋地开口。

    “楼主果真料事如神,他们当真去而复返!奴已经安排纸傀们埋伏好,准备围堵。”

    “很好。走,让本座去会会他们。”

    第65章

    再次醒来后, 原晴之神清气爽。

    这三天,因为司天监找上门来,前两部戏里各种岔子, 和每次出戏必定会做的梦,导致她睡眠状态相当之差。后面虽然补眠了,但睡得也就那样, 称不上好。

    没想到这点困倦, 却是在戏内补全了。

    原晴之这两觉加起来睡了有对半, 虽然身在戏内, 疲惫倒是实打实得到补充。再加上虞梦惊这回没有扯谎, 控制剂量的神血不会对人体造成排异反应,所以她精神特别好。

    最开心的,还是一觉起来后,没有看到某个很难应付的身影。

    终于走了, 要是再像只猫一样盘在床尾问三问四, 她真的很难扯谎。原晴之心想。

    虽然在她面前一副不着调的样子, 但《夜行记》可是把这家伙的老底揭了个遍。还是那句话, 前人用累累白骨做出前车之鉴,不怕也得怵七分。和虞梦惊对话时,原晴之需要在心里斟酌再斟酌, 生怕哪一句露了陷, 实在是个脑力工作。

    这么想着, 她翻身下床,朝外走去。

    “严梨小姐, 您醒了。”

    刚推开门, 守候在门外的纸傀便恭敬行礼:“午膳已经准备好,您有什么忌口或者想吃的可以直接同奴说。沐浴的热水也已经放好, 衣物首饰全部都备在主卧隔壁。”

    原晴之看了眼,仅仅只是门口就守着五六个纸傀,看着像是专门服务她的。

    果不其然,她只是在顶楼转了一圈,这些戏童们就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不管走到哪都有十几双眼睛盯着。讲好听点叫服务,讲得不好听点叫监视。

    望着楼下张灯结彩,无数纸傀们穿梭在不同的楼道里,将一盏盏摇曳长明灯换成红烛,原晴之好奇:“下面这是在干嘛?”

    “回小姐的话,今晚午时便是戏祭仪式,奴等正在准备仪式的各种事项。”

    戏祭仪式竟然还要举办。原晴之以为虞梦惊知晓她回来后,就会取消这场仪式。联想到对方说什么也要喂她神血,还说只有两次后,她心底陡然升起不妙的预感。

    偏偏戏祭仪式是司天监商量出来后最重要的关键节点,学者们认为,虞梦惊就是通过这场《夜行记》记载里最大规模的仪式解除自己全部封印,继而通过某种不知名的方式染指现实。

    虽然师哥和戴姐谁都没说,但原晴之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怀疑他们接到了一定要破坏戏祭仪式的死命令。

    “我可以去楼里其他地方逛逛吗?”

    纸傀惨白的脸上出现为难:“小姐,这……您刚刚苏醒,楼主特地吩咐过,一定要奴们好好照顾您。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奴们都得偿命。”

    伴随着它的话,整条走廊的纸傀们呼啦啦跪了一地,看起来好不可怜。

    虽然说原晴之通过剧透清楚这玩意本身就是一张纸,但也盖不住它们现在正用着小孩子的外形,看着怪瘆人。

    无法,她只能无奈地答应:“那就去用膳吧。”

    不管是虞梦惊还是纸傀,都没有进食的需求。但如今摆在桌面上的膳食无一不精美,食材无一不昂贵,和供给戏班子吃的敷衍不同,显然只为一个人而准备。

    虽然好吃,但一顿饭下来,满腹心事的原晴之吃得食不知味。

    吃完后,她又被带到主卧旁的房间。

    刚一进去,原晴之就被满屋子摆放的琳琅满目的衣服和首饰给震惊住了。

    这里两旁立着老式梨花木收纳柜,内里挂着的裙装和配饰就跟不要钱那样悬挂。放眼望过去,昂贵的丝绸金缎都排不上号,要《夜行记》里记载百年才织得一尺的鲛人绡才有资格占据一个木柜。衣裙都这种手笔,首饰更是夸张。碧玉翡翠,沉银叠金,她甚至还看到几顶会在后面几卷里出现的关键性道具。

    直接给这辈子只在博物馆里见过这阵仗的原晴之看呆了。

    “严梨小姐,里面都是楼主这些年为您特地准备的,其中还有不少是楼主亲自设计,派天下顶级工匠打造的样式。”从始至终,纸傀都不敢抬头看她,只垂首道:“戏祭仪式本该有专属的的祭礼服,但楼主说,您只管穿您想穿的便可以了。”

    “温泉池水已经调到合适的温度,奴等在外等候,若需要服饰,您直接摇铃即可。”

    看它想走,原晴之连忙问:“等等,你们楼主他人呢?”

    “抱歉,小姐,仆等不敢妄揣楼主行踪。”

    纸傀紧张地回答:“但若是知晓您苏醒,楼主定然会第一时间回来。”

    “……”

    见原晴之没有其他吩咐,它们如蒙大赦,飞快离开。

    门关后,原晴之立马将整个房间检查了一遍。

    这里是摘星楼顶楼,下边是断崖,更下边是一条宽阔的江河。往下看去,不禁要人头晕目眩。别说找个落脚点了,就是扔块石头下去,恐怕也得十几秒后才能听见响。

    原晴之忧心忡忡地关好窗,表情凝重。

    她睡了一天一夜,不知道师哥和戴姐那边怎么样,有没有找到救治霍星岩的医生,伤势要不要紧。但至少以她面前的情况来看,想要逃出摘星楼,那是绝对没指望了。更别说接下来的剧情主场还就在这。

    入戏这么长时间,原晴之已经对找到玲珑骰子不怎么抱希望。

    她甚至开始怀疑,当初同样拥有天生戏骨的父亲,是不是在追母亲的时候,用了什么办法把戏内道具带到了现实,毕竟他当天生戏骨那是当得明明白白,和她这种从小就被姑姑勒令不准上戏台的完全不同,要不然怎么会坑得她女儿面临如今这种尴尬情况。

    找不到玲珑骰子的情况下想要出戏,接下来摆在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

    可这条路凶险万分,一个不好,后果便难以预料。

    原晴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自己埋入温泉池的热水里。

    赶紧洗完,然后去那堆首饰那里翻翻。

    虞梦惊网罗了这么多饰品,万一玲珑骰子就混在里面了呢。她不抱希望地想。

    ……

    另一边,楼外。

    元项明和戴茜正站在街角的阴影里,两人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凝重。

    摘星楼坐落在京城河边地势较高处,易守难攻。本来周围都是依势而建的其余戏楼和鬼市,奈何在戏祭仪式确定后,全部人去楼空,纷纷加以避让,不同天下第一楼争锋。

    他们运气还算不错。因为熟读过《夜行记》,元项明愣是凭借记忆找到了一座坐落于京城郊区的小院。那里有一位隐居的巫医,成功将霍星岩的命吊了回来,不过才一天的功夫,就恢复得至少肉眼看不出什么毛病。

    戏内世界就是这点好,足够奇幻,一切皆有可能。

    解决了燃眉之急,接下来便要放眼正事。

    两人都清楚,想要推进剧情,他们必须得重回摘星楼。

    更何况,今晚午时便是戏祭仪式,说什么也不能再拖。

    “既然要去救小梨,身为兄长,我自然得去。再者,若非是我执意要来摘星楼探查伶娘下落,也不会导致今日这般状况。”

    霍星岩说什么也要跟上来。奈何他外伤好了,内伤还没好全,元项明和戴茜合计了一下,最后还是把他放在了离摘星楼最近的客栈。

    于是趁着白天是摘星楼的休憩时间,两人又悄悄回到了这里。

    望着对面灯火通明的高楼,元项明沉声:“走吧。”

    他们专挑阴影的地方走,悄无声息摸到了这座龙潭虎穴的楼下。一路上提心吊胆,好在有惊无险,等到翻越围栏,踩在石板路上,戴茜忍不住皱眉。

    “奇怪,总感觉有些太顺利了。”

    她话还没说完,元项明忽然脸色骤变:“快走!有埋伏!”

    话音刚落,周围的阴影中便陡然出现了无数层层叠叠的白色身影。纸傀们戴着方巾,白脸红唇,手持灯笼纸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极其惊悚,让人寒毛直竖。

    “不行,走不了了,它们估计早有准备!”

    果不其然,元项明看到楼里出现一点金光乍现。

    穿着玄色唐装长褂的男人如同鬼魅般悄然而至,束起的墨发四散飞扬,眼周镜片折射出幽深红芒。即便知道了严梨是严青的妹妹,面前两位戏班子成员是严梨珍视的同伴,也仍旧是那副睥睨不屑,轻慢倨傲的模样。

    “本座就知道你们会再回来。”

    虞梦惊微微一笑,眉眼间尽是掌控人心的淡然。

    元项明没说话,他直接从身后抽出长剑,在原地荡开一片圆圈:“快走!”

    “别急着走啊。既然来了,那不如为本座好好解答一下疑惑。”

    这剑招称得上炉火纯青,一看便知有名师指点。一个小戏班子里的武生,会点花拳绣腿和舞剑就不错了,这又是打哪里学来的真剑法?虞梦惊眯起眼睛,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起了疑。

    “难得今天兴致不错,本座便给予你们这个殊荣。”

    “别管我了,走!”

    元项明知道今日之事很难善了,于是不退反进,举剑生生朝着摘星楼内杀去。

    纷飞的纸屑在剑下撕裂破碎,也代表他孤注一掷的勇气。

    戴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身上有唤醒道具在身,即使真的被虞梦惊抓回去了,不管后者是想问什么,他都能在真正遭遇杀身之祸前出戏逃脱。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混进摘星楼里,一方面是保证剧情继续推进,另一方面则是同原晴之接应。如今剧情已经偏离到这个地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三人汇合一起强行出戏,无需等到第三折戏结尾,直接重演这部戏。

    等下一次进入《戏楼》一切又会重头开始,至少能终止面前这出荒谬的戏目。

    这么想着,戴茜咬咬牙。

    她头也不回地朝着楼内跑去。

    第66章

    元项明仍在苦苦抵抗。

    还好来之前他们就做好了会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提前备好了东西,如今只需从腰间抽出酒葫芦往剑身上一泼,再掏出火折子。霎时间, 熊熊大火便从剑上燎起。

    这玩意用来对付纸傀,可谓蛇打七寸,贼拉好使。

    为了掩护戴茜离开, 元项明拼尽全力, 横劈侧砍, 手中的长剑都快抡成风火轮。然而即便如此, 这些纸傀们还是跟不要钱那样, 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层层叠叠,仿佛永无尽头。在火焰剑的助力下,它们单个可能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但数量多了到底棘手。等酒葫芦里存的油用完, 后果可想而知。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操纵这些纸傀的始作俑者还在上头看着。

    解开了四道封印的虞梦惊绝对不可小觑, 联想到《夜行记》里他解开全部封印后毁天灭地,号令众妖的模样,元项明神情愈发凝重。

    更要命的是, 他根本不清楚虞梦惊到底想干什么, 又想知道什么。

    比起当场将他们灭杀, 后者似乎更想效仿猫抓老鼠,步步紧逼。

    现代最常用的审讯办法, 便是将人的心理防线逼近到崩溃极致, 这样便能逼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虽然虞梦惊是戏内人,但这一套在他手上算是玩得炉火纯青。

    唯一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 就是虞梦惊似乎对他更感兴趣,只派了一批纸傀前去围堵朝着楼内跑去的戴茜。

    元项明气喘吁吁地提剑,随手抹了把脸上淌下的汗。

    如果跑得够快的话,戴茜应该能成功混进摘星楼内。运气再好点,说不定还能找到师妹,这样他们三人就能直接半途出戏,提前终结掉这部戏。

    入戏三人虽然身处不同地方,无法交流,却在思维上达成了一致。

    这次《戏楼》遭遇的变故太多,已经没有办法再扭回到原本的步调。反正明天才是现实中的戏祭大典,抓紧时间还能再排一场。重排一场不管怎么演,都绝对比现在的情况要好。

    或许是看够了戏,在元项明又截杀了一批纸傀后,上首之人终于动了。

    虞梦惊懒洋洋地抬手,用那杆细长的暗金色烟斗朝着下方凌空点了几下。

    下一秒,正在斩杀纸傀的元项明骇然发现自己直接被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面色惨白的戏童们拿着麻绳,将他牢牢捆起。

    “带去地牢。”

    “是,大人。”

    摘星楼的地牢有另一处独立的步道,压根就没绕进摘星楼里,再加上一路上元项明被纸钱覆着眼,完全无法窥探到戴茜的情况,只能被老老实实拖着走。

    周围气息愈发阴森潮湿,地上昂贵的木地板变成了冰冷的青石板,空气中多了潮湿的气味,当然还少不了铁链在空中晃动发出的森然声响。

    地牢分为内外,外边就是普通的牢房,内里的水牢和锁链,通常给更冥顽不灵的人准备。当然,这里或许掺杂了摘星楼主一些不可言说的私心……比起其他两个同样被抓到地牢里的,已经毫无情报价值的舞娘刘姬以及满口阿谀奉承很好对付的小人老魏,显然还是元项明更加令人讨厌。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元项明这张脸,虞梦惊就克制不住心底里生出的厌恶。

    当然,厌恶的同时,他也隐约有种预感,这个蝼蚁正在试图隐藏一个更大的秘密。一个让他无论如何也不愿付诸于口的,天大的秘密。

    至于原因,那可太多了,多个蛛丝马迹逐渐串联。被抓到后就闭口不答,不论问什么都毫无反应的态度,若是没问题才叫人奇怪。

    虞梦惊逐渐失去耐心。

    “楼主!”听到声响,老魏连忙从监狱里端双手并用地爬了出来。

    他缩在那里看了许久,终于借助些微的光线认出那正是严青戏班子里的跑腿阿鸣,想借此机会邀功:“楼主您想问他什么,小的替他答就是了。”

    “说来也怪,这阿鸣就是个戏班子里的杂生,以前还替俺办过事,现在嘴怎么忽然这么硬,连大人您都不放在眼里……”

    也不知道哪句话吸引了虞梦惊注意,站在水牢面前的男人忽然眯眼。

    “他以前学过剑?”

    元项明合上的眼皮重重一跳。

    “学过一点吧,也就皮毛。”

    老魏忙不迭道:“戏班子的头号武生可轮不到他哩!”

    “说起来,大人您抓到那个严梨没——”

    然而很快,老魏就说不出话来了。

    只是一闪神的功夫,那双透露着令人作呕神采的黑色鼠目便爆裂开来,霎时间血流如注,整座地牢都回荡着他的惨叫。

    虞梦惊冷笑:“她的名字,你也配提?”

    话音刚落,立马便有纸傀沉默领命上前,将人拖到另一间监牢,彻底隔绝声音。

    “还有一只老鼠呢?”

    “回楼主,果真同您预想的一样。奴已经利用障眼法抓到,马上就会押送到地牢来。”

    闻言,被抓后即使被用刑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破绽的元项明骇然睁眸,眼底满是惊慌。

    他怎么也没想到,虞梦惊竟如此能沉得住气,对他们的目的了如指掌不说,还故意在顶楼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特地利用障眼法幻化出一个‘严梨’,只为引得戴茜上钩。

    “怎么,很惊讶?”

    男人当然不可能漏过他脸上的表情,讥讽地掀唇:“谁让你们这些蝼蚁的心思那么好猜。”

    “不就是想要把她带离本座的身边吗?”

    五百多年的等待,数十年的准备和朝思暮想,岂能在戏祭仪式前这个节骨眼被破坏。

    即使是想到这个存在的可能性,刹那间,虞梦惊周身流露的冰寒威压都能要周身一圈纸傀化为万千雪白碎屑。

    “虽然不知道你们哪来的自信将本座的珍宝窃走。”

    虞梦惊扫去身上的飞溅纸屑,居高临下,一根根碾过他的手:“但很遗憾,你们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个机会。”

    就在这时,忽然有纸傀前来通报:“大人,严梨小姐醒了。”

    方才还因为宝石被觊觎流露出阴鸷的男人骤然顿住。

    他淡下神情,抽出一旁奉上的丝绸,慢条斯理地擦拭:“你们继续审。”

    “是。”

    从地牢里走出,虞梦惊的心情依旧不太美妙。

    或许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要他心中难得再度产生难以抓住的错觉。但不可否认的是,神明的预感一般有着天地应验,不可能凭空产生。

    一定有什么他忽略了的东西。

    偏偏就在这时,还有不长眼的人继续找死。

    大厅内,戏童们正在装扮戏祭仪式的装饰和道具。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挽起的艳色绸缎,赤金烛台上燃烧的花烛,张贴的火红的窗花。

    因为严梨的回归,戏祭仪式也发生了改变,从最开始的招魂祭祀,变成了如今的神婚仪式。既然是正式缔结巫女和神明联系的仪式,那么自然不能再是之前那个冷冰冰的场景。短短几个时辰,气氛还被曾经原晴之评价为“阴间”的摘星楼就来了个大变样。

    望着戏童们张贴在戏台旁的红笺金纹纸,其余戏班子成员纷纷表露不满。

    “什么啊,这上面写着女角最后定了严梨?这又是谁啊。”

    “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字,还不如伶娘呢。说起来伶娘根本没参加斗舞吧。”

    “那日楼主可是亲自在上边点评,她露怯不敢上了呗,就知道是个沽名钓誉的人物。”

    “别说她了,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这个严梨是谁?!”

    “该死的,明明勤勤恳恳努力了这么多年,凭什么被这个连名号都没有的贱女人占据本该属于我的资格啊!”

    这群人进入摘星楼两天,中途又多次看见虞梦惊的真容,眼瞳早已侵染到只有几丝眼白的地步。内心的黑暗面被发掘到极致的人,嘴里说出什么污言秽语都不奇怪。

    就譬如现在,他们用尽挖苦的言语,诅咒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严梨”,抢走了他们在摘星楼主面前表现的机会。

    若是放到往常,虞梦惊根本懒得给眼神。不过也得看心情,偶尔心情好了,可能会大发慈悲哄骗两句,把这些蝼蚁编入自己的剧本里。反正对他而言都是耗材而已。

    但这一次,听到这些不堪入目的话,碰巧心情不妙的虞梦惊却不想就这么放过。

    面对一张张混杂着憧憬,爱慕,崇拜,又同时掺杂了贪婪,欲望,恶意的脸,他停下了脚步。

    “本来稍微听话一点,还能活到今晚,为神婚献上你们微乎其微的祭品作用……”

    “现在看来,真够可惜。”

    ……

    原晴之猛然推开了门。

    就在刚才,她飞速洗漱完毕,随便从那一大堆衣服里找了件看上去最不华丽最低调,也是最便于行动的长裙穿上,然后迅速动手,将整个首饰柜翻了一遍。

    结果当然是没有找到玲珑骰子。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原晴之还是不免失望。

    今晚子时便是戏祭仪式开始的时间,既然没在这里找到,那就得换地方继续。

    于是她推开了房间门。

    “严梨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吗?”

    毫无疑问,还是和之前一样,一大队纸傀守在外面,三步一站岗。

    可原晴之却眼尖地发现少了一些纸傀,虽然不多,但足够引起她的注意。

    特别是在现今这个几乎能确定元项明和戴茜肯定会回来找她的关键节点上。

    原晴之二话不说,也不管有没有戏童敢劝阻,提起裙摆就往楼下走去。

    然后她就呆在了原地。

    原先人来人往,嘈杂吵闹的大厅,如今已经化为一片沉寂。

    黏稠的血液在地上蜿蜒,人的头颅一颗颗坠落,裸露的白骨在地上划出泼墨血痕。有的人们互相厮杀,有的则是被看不见的刀切割成碎片。但共同点都是死状凄惨,化为这栋楼里的养料。

    而站在这片尸山血海中央的男人却毫无动容。

    他从发丝到袍角都干干净净,只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过于姝丽的容颜在血色覆盖下似佛似魔,像苍穹九天的真神,又像无边血池里泡出来的邪灵,有着惊人的危险和美丽。

    那些刻意被藏好的,在戏本里寥寥带过的残忍,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啊,小梨,你来了。”

    视线在接触到楼梯上呆愣的少女后,虞梦惊的表情骤然从冰封解冻。

    他自漫天血海里笑着抬手,轻轻覆到她眼上。

    “本来想快点解决的,竟然被看见了,有些苦恼呢。”

    第67章

    望着面前这极致残忍的一幕, 原晴之脑海中第一个意识到的竟然不是害怕。

    这一刻,她心底涌出恍然大悟,继而愈发深刻意识到一件事。

    难怪司天监下了死命令, 耗费无数人力财力物力,也要在青城古街布下封印大阵,用尽全力阻止虞梦惊去到现实。难怪她在进入《戏楼》前, 听说上头已经派遣军方介入, 将方圆数百米全部封锁管制, 准备好封印若是不成功, 便采取强制手段的准备。

    因为就算虞梦惊什么也不做, 他单单只是站在那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引得万千人前赴后继, 引颈受戮。这还无关于他本身拥有通天贯地的实力。

    ——而比这些更加恐怖的, 是庆神那颗捉摸不定, 乖张莫测的心。

    他是如此泰然自若, 仿佛杀人对他来说只是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或许以前旁观过太多次虞梦惊被分尸的惨状,以至于原晴之对他的印象,一直都是傲慢站在原地, 等待被雨淋湿的猫咪, 即使有坏心思也是建立在自己被伤害的前提。殊不知猫已经长大成雄狮, 拥有了主动伤人的能力,才知道他骨血里从始至终一直是冰冷的。

    现在这些死去的, 可以说是无关紧要的纸片人。但若是戏曲和现实融合后呢?

    原晴之不敢去赌那个可能性。

    见她久久没有说话, 虞梦惊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他的手仍旧覆着少女双眸,感觉到睫毛刷过指缝轻微的颤动。

    很轻, 很痒,如蝴蝶振翅,却带起不亚于风暴的回响。

    不管那张脸上出现惊惶还是恐惧,都绝非他想要看到的场面。虞梦惊心情直线下沉,他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此刻却按捺住横生的戾气,放柔声音。

    “抱歉,吓到小梨,但是这群蝼蚁实在是太聒噪了。”

    懊恼仅仅只面对自己的巫女,不该在这个时候让她看见这样的场面,而非其他。

    毕竟被庆神放在掌心,视若明珠的珍宝,怎容他人诋毁?只是这次因为迟迟审不出那只老鼠隐藏的事,再联想到曾经的失去和莫名的预感,罕见失控。

    若是还有下一次,虞梦惊一定事先编好剧情,让这些人更加死得其所。

    出乎意料的,这回是原晴之抬手,主动拉下那只覆着的手。

    她回过头,若无其事地笑笑:“楼主多虑了。这里是您的摘星楼,您想做什么,还犯不着同我道歉。”

    是虞梦惊再熟悉不过的神态。

    戏伶们在戏台上时,便要展露这样的神情,才能迅速入戏,找到自己的位置。

    是演戏,也是戴上面具。

    他最开始看雷柔不顺眼,并不完全因为她是薛无雁的走狗,更多的则是因为这层表象的虚伪。只是那时的他尚且还有耐心,一步一步织网,等待她展露更多。无论背后是恶意,还是潜藏更深的贪婪欲望,反正那些对他而言早已乏善可陈。

    可这一切,都在薛宅地下那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应该被一层层剥开的洋葱反客为主,率先一步看清了扭曲迷雾背后的真实。

    先动情的人总是处于被动的。

    这一刻,虞梦惊心底生起比先前更甚千万倍的烦躁。曾经肆意妄为的神明,也会因为多了牵挂的人,而被简单挑起情绪,不再冷眼旁观世间。

    原晴之浑然不觉:“说到这,先前来参加遴选的戏班子成员里有一个是我的朋友。她叫刘姬,是一个舞娘。如果她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虽说对她来说这些都是戏中人,但当初若是没有刘姬帮忙,她和戴茜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纸傀的监视,将霍星岩送往楼外治疗的。作为报答,原晴之也应该关心保证她的安全。

    正处于不高兴的虞梦惊过了足足好几十秒,才想起她指的人是谁。

    “那只蝼……人没事。”

    “真是太好了。”原晴之松了口气。

    “把她放出来陪你,是吧?”

    原晴之没说话,只回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比之前多了几分吝啬的真心。

    于是像接受到和好的信号那样,猫猫方才的不悦和烦闷就这么简单被安抚好了。甚至连带着先前的一起,一扫而空。

    “小梨不要不高兴嘛。”

    虞梦惊一改周身的低气压,熟练地将大手挤进她的指缝,然后像只大猫那样得寸进尺地把自己的头放在她肩窝里,声音黏腻,像掺杂了蜜糖。

    “下次有什么直接说就好。小梨不高兴,我也不会开心。”

    巫女只是笑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顺从地跟着男人十指相扣的力道转身朝前,将那片尸骨血海抛在身后。

    虞梦惊更不可能把这种小事放在心思。

    “说起来,小梨看到了奖励了吧,喜欢吗?”

    “啊?”

    原晴之才意识到,原来那个房间里堆着的东西就是先前虞梦惊说乖乖喝血的奖励。

    纸傀说这几十年里一直在收集,要送给她的东西。

    “嗯,喜欢。”

    “喜欢怎么还选了这件衣服,很素诶,颜色完全不够明艳,就连花纹也是暗调。算了,至少你喜欢,也算它唯一的优点。走走走,我来给你选。”

    虞梦惊絮絮叨叨地说着,侧面好看的眉宇神采飞扬,就像个普通的二十多岁青年。

    原晴之看着,开始走起神来。

    虽然看上去是个无业游神,但虞梦惊在艺术鉴赏和美学这方面的天赋可谓点满。不仅鉴赏戏曲是顶级的程度,对古董建筑,甚至就连首饰和衣物的搭配设计都有涉猎。对此,原晴之根本没有发言权的程度,只能坐在凳子上被他折腾。

    而虞梦惊对于装扮她这件事情,显得格外乐此不疲,原晴之都看花眼了他还在试。

    当初在薛宅时是她替他梳头发,现在倒是反了过来。

    片刻后,纸傀敲响了房门。

    “大人,已经将您吩咐的人带来了。”

    走廊外,瑟瑟发抖的刘姬正站在那里。

    她面色苍白,但身上倒是换了件朴素的新衣服,被好好带去收拾过才带到人前来。

    “楼、楼主大人!”

    这种恐惧,在视线接触到内里站着的人后愈发强烈。和下面那些累累尸骨不同,神智侥幸因为各种原因逃脱一角,又在地牢里见过对方手段的刘姬此刻可谓是吓破了胆,再也没有当初被蛊惑时的盲目自大和自我感觉良好。

    奈何房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要看她的意思。

    或者说原晴之想要看她,但却被面前的人掰回了注意力。

    “这次只会睡一会哦,不会错过晚上的仪式。”

    原晴之绕过虞梦惊,给了外面连站都快要站不稳的刘姬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端起碗,安静地一饮而尽。

    “睡吧,再次醒来时,就是最后一次仪式了。”

    你将彻彻底底,属于我。

    庆神弯下腰,轻轻擦去少女嘴角的血痕,顺势将人打横抱起,放回到床上。

    等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直起身,视线眷恋地盘旋一会,随后转身。

    伴随着这个动作,男人脸上的表情重新淡了下来,重新挂上了肃杀和冷峻。

    虞梦惊从来就不是那种喜欢留隐患的性格,恰恰相反,他喜欢把一切掌控在手中。

    任何一切将她夺走的可能,都将被他亲手扼杀。

    “保护好她。”

    “是,大人。”

    “本座要的东西呢?”

    “老魏全部都招了,那阿鸣在进入摘星楼前后确确实实不像同一个人。”

    ……

    刘姬全程跪在地上低头,只能看见一片绣金的玄色衣角扫过。

    从额头后背沁出的冷汗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地板上晕开水痕。

    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她才终于像是得到赦免,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对这种无足轻重的货色,虞梦惊当然不会浪费口舌。

    被归结为废话的内容,通常由纸傀代劳。

    “大人对待俘虏的手段你也看到了,既然能让你来侍奉小姐,便是大发慈悲开恩……应当不会蠢到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吧。”

    “是……是。”

    另一边,地牢里仍旧昏暗一片。

    按照时间点,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进入最激烈的第三折戏。在原剧本中,主角团在这里发现不对,为逃出摘星楼做最后的准备。然而现在,主角团里一个负伤远离战场,两个被关,一个沉睡,怎么想都是死局。

    要怎么才能解开这必死的局面呢?

    这是戴茜被抓到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在她进到地牢之后,被吊起来的元项明就已经不再出声了。

    他的伤势太重,红色的血浸染了几乎半片水牢。距离死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但是让人生不如死倒是纸傀们很擅长的范围。

    戴茜思考了不到一秒,握紧了手心里女儿送的礼物。

    周围的一切全部变成凝固的色块,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攥着唤醒道具选择了出戏。

    “小元!”果不其然,在戏台上,戴茜看见了比她早一步出戏的元项明。

    很显然,比起到处都是盯梢,完全无法交流情报的戏内,还不如短暂出戏,在戏外说清楚才好,所以后者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戴前辈。情况紧急,我就长话短说了。”

    元项明无视了台下一张张焦急的脸,语调迅速。

    在入戏者还没有全部出来的情况下,戏会继续演下去,所以时间非常紧要。

    “虞梦惊已经有所察觉了。”他深吸一口气:“关于我们来自戏外的事。”

    一开口,就是深水鱼雷,震得所有人久久难以回神。

    “当然,这只是最坏的猜测。毕竟受限于戏内人的身份,他的认知很难打破这固有的第四面墙,就算发现再多蛛丝马迹,也顶多只会联想到还魂或者轮回上,这是我们的优势。”

    “阿鸣的身体失血过多,受伤太重,恐怕是没有再入戏的机会了。但是我已经想办法,将这个消息托付给了那个舞娘。总而言之,接下来不管如何,都绝对,绝对不能被他发现这一点。”

    “若是被发现,那就如同莫比乌斯环了。”

    元项明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如果是我们的入戏,结下了他前来现实的因果。总不至于发生这样离谱的电影情节吧?”

    ……

    再回到戏内时,戴茜整个人仍旧是恍惚的。

    虽然在进入这部戏前就有不好的预感,但这绝对不包括当下的情景。

    再怎么如何,虞梦惊也只是一个戏内人而已。

    区区一个戏内人,又能如何知晓自己身处的世界只是一部戏呢?

    未免太荒谬了。

    怀着这样惶恐的心情,她平复着眩晕的脑袋,却在眼角的余光里瞥见那个高高在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颀长身影。

    戴茜吓了一跳,连忙重新闭眼。

    她没想到虞梦惊会去而复返,更不知道对方在那里站了多久,有没有发现方才她出戏后,这具戏内身体便成了无知无觉的傀儡。

    虞梦惊似乎并未发觉她的苏醒,而是在沉思,自言自语。

    “那剑法确实熟悉,现在想来,距离上一次看过,似乎有五百年了。”

    戴茜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意识到虞梦惊说的正是元项明扮演师弘华的那部《邪祟》。

    一切都切合了元项明的所说。

    因为极致的紧张,戴茜的手心开始沁出汗,心跳快如擂鼓。

    然而自言自语过后,地牢内恢复了寂静,毫无声响。

    就在戴茜以为自己蒙混过关的同时,蓦然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

    “你说是吧,何大小姐?”

    听见第二部戏里熟悉的称呼,不久前才刚摆脱入戏状态的戴茜下意识睁眼。

    可睁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更高处的台阶上,出言试探的虞梦惊完完整整看到了这一幕。

    他蓦然收敛了所有笑容,红眸中掀起深不见底的风暴。

    第68章

    戴茜冷汗直冒。

    他的问话太没有逻辑, 也太过没有预兆了。先前还在自言自语说着元项明,让人生起害怕的情绪,而后在猛然回落的那个瞬间, 野兽般撕裂一切,表露出真实的獠牙。

    非常完美的狩猎。就连漫无边际的,成功率极低的试探也得到了最完美的结果。毕竟这个世界上最难被猜到的就是即兴犯罪, 还是专门寻找人意志薄弱点的进攻。

    不需要其他的言语, 那个瞬间戴茜下意识睁开的眼睛就是答案。

    一切都珠连玉串, 那些不太说得通的逻辑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虞梦惊的思路从来没有这么迅速过。他本来就拥有那种有个由头就能往下推个无数种可能的脑袋, 在如今揭开一半的谜底里, 只会更加深入,看到透彻。

    “哈。”男人发出短促的音节,像是笑声,又像是刻骨的讥讽:“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难怪本座看着这只蝼蚁, 总有一种看到臭虫的恶心感。”

    虞梦惊松开手里的资料, 冷色的单边眼镜珠链坠落, 纸张如同断绫倾泻。

    上面白纸黑字,记载了严青极其戏班子的生平以及一切。

    “既然你是何白露,那他就是当初那个将小五从本座身边夺走的师弘华。不, 仔细想想, 当初薛家那个薛学文在出手时似乎也有相似的影子。”

    他的话语低沉, 内里蕴含着可怖的风暴。

    地牢里铁柱寸寸龟裂,墨发飞扬足以昭示那是怎样前所未有的勃然大怒。

    看着面庞完全失去了血色的戴茜, 虞梦惊忽然笑了。

    他冷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 只有刻骨冰寒。

    “现在,来聊聊吧, 胆敢愚弄本座的代价。你们究竟为何能保留记忆转世,以及……现在仍旧在拼命试图掩盖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大秘密。”

    原晴之猛地睁开了眼睛。

    房间内的熏香仍在盘旋,距离上次看到仅只燃烧了几寸而已,意味着距离她睡下并没有过去多久。见状,她松了口气,揉揉自己的太阳穴。

    上一次沉睡时,原晴之就发现了,如果她在睡觉前一直不断给自己下要早点苏醒的暗示,那其实她可以不用睡这么久的。非过量的神血可以充当急效安眠药的作用,但更多的还是取决于身体本身。

    试问哪个现代人没有试过在睡觉前给自己定了七点钟要起床的闹钟,结果六点半准时睁了眼,这便是身体时钟的奥妙。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副作用的。

    扶着隐隐作痛的头,原晴之无声地叹气,翻身下床。

    今天晚上就是戏祭仪式,她的时间所剩无几,必须得想办法找到玲珑骰子,或者想办法和戴姐师哥接应,马上就要进入第三折戏,他们现在肯定急死了。

    ‘反正现在这个情况看,只能放弃,全力准备重演。’

    她苦中作乐地想着,却在下一秒差点吓了一跳。

    因为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刘姬,你怎么还在这里,是摘星楼主为难你了吗?”

    原晴之走到角落,发现那个上一回见面还骄傲地像个孔雀的舞娘正蜷缩在角落,身上的衣服被汗浸湿不说,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

    过了好一会,刘姬看清是她,才终于缓过神来,涣散的视线中多了神采。

    “伶娘……伶娘!”她猛地爬起来,一把握住原晴之的手。

    只有入手才能感觉到刘姬的手心有多少汗,又有多冰冷。

    没有身体上的疼痛,不像是被虐待了,倒像是因为看到什么导致的精神崩溃。

    “我在呢,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有话想对我说吧。”

    原晴之放缓了声音,耐心地安抚她:“怎么了,你不要急,慢慢来。”

    有一拍没一拍的手落在背上,要情绪激动的刘姬逐渐平复下来。

    等到胸膛不再剧烈起伏后,她开始努力组织语言:“地牢……你那两个戏班子朋友被抓了,有一个被刑讯审问,他让我给你报信……”

    本来刘姬也逃不过审讯的环节,若非那些戏童们在问她的时候,元项明主动开口拉走了仇恨,她绝对讨不了好。所以刘姬记着他的恩情,即便被威胁,也要将这件事告诉一无所知的伶娘。

    伴随着刘姬的话,原晴之的神情愈发凝重。

    她想到了师哥和戴姐会重返摘星楼,但她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连闯到自己眼前来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早有所料的虞梦惊捉拿关押。

    “他们情况怎么样?”

    刘姬颤抖着摇了摇头。

    望着面如冰霜,当即就要站起身,当面去同虞梦惊对峙的原晴之,她的眼眸充满惊慌,下意识抬手去拽。

    “啊,对不起,差点忘记了。”当场气疯到失去理智的原晴之愣了几秒,然后重新蹲下来:“放心吧,我不会去找楼主对峙的。”

    如果她现在去找虞梦惊,后者能让她同戏班子成员接触的可能性暂且不论,沦为告密者的刘姬定然不可能有个好下场。

    原晴之不可能辜负刘姬的信任,陷自己于不忠不义的地步。

    “现在必须得想个办法去地牢……”

    听刘姬的描述,师哥被折磨之后就陷入昏迷,怎么叫都没声,原晴之猜他是实在没辙,尽自己最大努力把情报传递出去便只能提前出戏了。但戴姐才刚被抓进去,若是也出了什么岔子,后果不堪设想。

    “虞梦惊就在地牢,如果我现在过去,肯定会撞上他,这不就是自投罗网?”

    她焦躁地在原地转来转去:“我必须得先想办法把虞梦惊调开。”

    老实说,光这一条都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因为只要是原晴之醒着的时候,虞梦惊就一定会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甚至就连这会儿不在,也只是由于眼下有更要紧的,需要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中的事。若非如此,他当然更想守在自己失而复得的巫女身旁,即便是什么都不做,这样安静地看着她的睡颜,也能将原本漫长无趣的时间变得乐趣横生。

    “不仅要调开,还得让他不在地牢那边才行……”

    同伴陷入的困境要原晴之大脑飞速进行风暴。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方才在那个房间里,看见的一样饰品。

    “大人,大人!”

    片刻后,地牢再次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虞梦惊不耐烦:“你最好能说出点有用的事情来。”

    显而易见,庆神的心情很不美妙。

    普通的,没有经历过反审讯训练的普通人,在虞梦惊这种对人心掌控登峰造极的家伙面前,简直浑身都是弱点。方才的睁眼便能很好地说明一切。为了避免自己无意中泄露更多的情报,戴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次选择了出戏。

    正如元项明所说,虽然他们在前两部戏中扮演的身份被虞梦惊猜到,但局限于戏内人的身份,他不可能从本质上打破这第四面墙。

    因为人不可能理解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事物。戏内从未有过天生戏骨的概念,更未有过入戏这样连现代人都觉得奇幻到不可思议的说法。

    所以在虞梦惊眼里,何白露只是被吓坏了,脑袋一歪便失去了意识。

    即使他意识到不对,让下人用泼冷水等办法尝试唤醒,对方也毫无反应。

    就在束手无策的这时,提着白灯笼的纸傀慌慌张张冲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严梨小姐中毒了!”

    “中毒?!”虞梦惊皱了皱眉,身体比意识先一步跨出去。

    等他的衣角彻底消失在地牢拐角,利用出戏逃过一截的戴茜才终于从昏迷中转醒,微微抬头,眼里满是担忧。

    经历过下午的清扫,此刻整栋摘星楼寂静无比,只能听见喜烛燃烧的噼啪。

    “说清楚,怎么中的毒?”男人声音飘忽,转眼间便掠上几层楼。

    “属下也不清楚。”纸傀瑟瑟发抖:“是那个舞娘最先发现的异常,等奴进去看时,小姐的手掌已经变成了青色。”

    层层叠叠的门无风自开,自摘星楼顶垂下的红绸万千飘扬,风铃叮叮当当。

    顶楼仍旧静谧,守在门口的纸傀跪了一地。刘姬蜷缩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出。

    虞梦惊沉着脸走进卧室,抬手准确无误地点在那截手腕上。他的动作急促,雷厉风行,但落下的指尖却无比轻柔,没有惊扰少女的沉眠。

    半晌后,他好看的眉宇拧起。

    “惊羽木?”

    这个脉象混杂的程度,的确是中毒。

    惊羽木极其昂贵,一克价值万金,平日里顶多用来入药,虞梦惊记得自己之前得到过一块,似乎被他用来……

    果不其然,他抚摸少女柔软的头发,从侧边拿出一根木簪,正是惊羽木所制。

    但问题是虞梦惊不记得自己给她带过这件饰品。

    他定定地看了手里雕刻精美的簪子一会,而后转身。

    “打开库房,本座要配药。”

    惊羽木毒性强烈,需要尽快进行配药,不容耽搁。

    无人得见,在他离去之后,床上的少女缓缓动了动睫毛,睁开了眼睛。

    “伶、伶娘,楼主走了。”刘姬吓得牙齿都在打战。

    “好,接下来可能需要你忍一下痛,我把你打晕。”

    原晴之翻身下床,勉强拿起一旁放着的纸灯,又把早已准备好的灯油硬纸棒点燃。

    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她深吸一口气。

    接下来,是需要争分夺秒的时刻。

    她必须赶在虞梦惊回来之前,去地牢同戴茜汇合,然后出戏。

    第69章

    戏外。

    丝竹喑哑, 木板依旧,整个青城古街中央的戏台上萦绕着紧张的气氛。下方观众席上,不管是司天监众人, 还是戏曲专业的学者,神色都极其严肃,一眨不眨地盯着戏台。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最后这部《戏楼》竟然会陷入如此胶着的状态。

    因为戏内角色伤势过重, 即使入戏也没法带伤逃离地牢, 又因为戏内受限无法传递更多情报的元项明没有在戏台上多做停留。

    确定无法再入戏帮忙的他沉默地离开戏台, 来到了观众席的位置。

    “可以了, 小元,不要自责。”

    程月华拍了拍他的肩:“你已经做到了你力所能及的最好。”

    元项明没说话。

    青派名角随便选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撑在太阳穴,好半晌才道:“……或许吧。”

    如果能早一点发现摘星楼的不对就好了。元项明不可遏制地这么想。

    明明知道虞梦惊是怎样可怖的存在, 知道他脑子有多好使, 却还是在这个节骨眼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明明当初在师父离世前答应过, 一定会照顾好师妹, 可现在师妹被困在戏中,由头还是为了要救出他和其余两位名角……元项明简直不敢去想,一旦出了个三长两短, 现实可没有第二个天生戏骨, 再将戴茜和原晴之救出来。

    身为师兄, 他本该肩负起这一切的。

    见元项明脸色不对,程月华叹了口气。

    “我们都错判了武五和雷柔对于虞梦惊这个人的影响程度, 这不是你的错。”

    看过《夜行记》原典《邪祟》更新之后的人都清楚虞梦惊动了情。

    可谁也没想到, 他能做到如今这一步。

    “再者,你已经表现得很好了。今天就算是换柳问青还活着在这, 也不会更好。”

    “程前辈不必安慰我,我知道事情轻重缓急。”

    元项明拿过一旁的矿泉水瓶,接了把冷水拍在脸上。

    伴随着这个动作,他洗去了先前的颓丧,重新打起精神:“接下来想解局,师妹要么得去同戴茜汇合,要么得找到玲珑骰子。”

    说实话,这两条路都很难。

    第一条不仅要引开虞梦惊,还得闯过纸傀把守的重重关卡,就算能达成调虎离山,一路上的纸傀何其之多,仅凭原晴之一个人,难度可想而知。

    第二条看起来比第一条简单,但事实上细想只会更难。因为自从本次入戏后,他们三个不知道用了多少办法,都愣是没能打探到玲珑骰子的下落。

    “哪怕是在诡宅里,师家玉佩也在第二折就找到了眉目。”

    众所周知,第三折戏的时间最短,在原晴之已经搜过摘星楼专门放首饰的地方还一无所获的情况下,继续寻找玲珑骰子就和两眼一抹黑没有区别。

    “最重要的是,那是师娘留下的遗物,怎么会凭空在戏内消失……”

    只有原本属于戏内的东西才会出现入戏后消失的情况。

    元项明苦思冥想,不留神抬眸,忽然瞥见程月华略有些古怪的神色。

    “程老。”他狐疑地开口:“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程月华没回答。

    他紧张地摸着胡子,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完蛋了”的表情,转头去看晏孤尘。

    “算了。说吧,程老。”

    后者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保密协议也没有用了。不管原小姐能不能成功出戏,玲珑骰子的问题,都得有个交代。”

    “上边那里,我来打汇报就行。”

    被这两人奇怪的态度影响,元项明眉头越皱越紧。

    他意识到,在这玲珑骰子背后,恐怕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事情紧急,那我就长话短说吧。”

    有人背锅的的程月华放下捏胡子的手:“小元,你对你师娘的了解多不多?”

    元项明摇摇头:“不多。”

    或者说,自从他拜入柳问青门下后,就从未见过那位神秘的师娘。

    不仅仅是他,整个梨园都对师父的配偶有着讳莫如深的态度。元项明记得自己不懂事的时候曾经问过类似的问题,但得到的回复都是“她生病很严重,不方便见人”之类的话。

    后来长大了,通晓人情世故后,他便也不再询问。

    现如今旧事重提,仔细想想,到底有些古怪。

    再怎么说,柳问青戏曲界大宗师的身份摆在那里,身为他的夫人,怎么可能做到多年不对外露面。就算对外称病抱恙,至少在柳问青收下关门弟子时,元项明总该给二人奉茶。可事实上就连奉茶拜师的环节,他都未曾见过师娘哪怕一面。

    “其实,你没见过柳老的夫人,很正常。”

    在这半截身子都要进棺材的年岁,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程月华眼底泛起感慨。

    他忍不住找晏孤尘借了根烟,吞云吐雾许久,这才终于吞吞吐吐将这段秘辛吐露。

    “因为你师娘啊,是位真真切切的戏中人。”

    ……

    戏外,几人正聊陈年往事。戏内,则是迎来了重头戏。

    同刘姬最后确认了一遍去地牢的路后,原晴之抬手把刘姬打晕,然后拖到水池旁,制造出对方并不知情的假象。

    干完这一切,她计算着虞梦惊离开这层的时间,而后深吸一口气,就这么提着手里熊熊燃烧的火把和白灯笼,猛地冲了出去。

    虞梦惊刚刚离去,带走了几个纸傀,但外面的纸傀数量仍旧相当可观。

    只是原晴之的速度太快,她没有任何犹豫,一路创飞所有人。而且目标十分明确,朝着地牢的方向跑去,脚步急促不停。

    “怎么回事?!”守在门口的戏童还没反应过来,只看到飞速离去的身影。

    “那不是严梨小姐吗?”

    它们被点化的灵智程度不高,不敢从跪地的状态起身,只面面相觑:“小姐不是中毒了吗,方才楼主才急匆匆去为小姐配药。”

    唯有掌事纸傀愣了一下:“不好!”

    它立刻意识到,或许严梨方才的中毒是伪装出来的,于是慌忙下令:“快拦住小姐!”

    伴随着它的命令,纸傀们纷纷而动。

    霎时间,通往楼下的道路里挤满了提着纸灯笼的戏童。

    见状,原晴之也不惊慌。

    她直接扬起手上的灯笼,于是一簇簇火焰便从灯笼内显现飞起,落到前边。

    因为提前给纸灯笼灌注了过量的灯油,所以仿若天女散花般,灯笼每一次晃动都会有火团散落。再配合另一只手上的硬纸壳火把,一路只要有阻挡,便是毫不留情地拍打。一个火把,生生被用成了降妖伏魔的金箍棒,将那一截截苍白伸过来的手烧成焦炭。

    充分吸取了《戏楼》原剧本的经验,原晴之专挑明亮的地方走,避开阴暗处。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需要比拼速度与时间的较量。

    昏暗的楼宇内,少女提着手里熊熊燃烧的灯笼,散落的长发在身后铺开,华丽的裙摆像一只翩然的蝴蝶,用这样不要命的冲法,生生往下冲了好几楼。

    奈何纸傀实在太多了。

    仍旧有源源不断的纸傀从阴影中爬出来。从上往下看,阴影和光明的交界处涌动着一张张惨白的脸。

    因为自己给自己下毒,一只手仍有些麻的原晴之咬咬牙。她干脆果断地扔掉手中灯油濒临耗尽的灯笼,踩过几只纸傀的背,另一只手解开身上华服的系带,抡开两圈后挂到对面灯盏下方,而后腰肢一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从空中荡过去。

    这极具冒险性的举动让此时戏外观众席上所有人全体起立,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这件昂贵的华服没有偷工减料,即使承受着原晴之一个人的重量,也没有要崩断的意思,而是稳稳地带着她一起晃过下方镂空的万丈深渊,来到了对面。

    “这晴丫头,未免也太胆大了!”程月华手里的烟老久没凑到嘴边,等眼睁睁看着原晴之平安无事后再想吸一口,发现烟头已经灭了,忍不住笑骂。

    “是啊,就算是天生戏骨,也不能这么乱来。”

    刚刚那堪比杂技的一幕要不少人惊魂未定。

    奈何戏内的惊险还未结束。

    绕到最下方的大厅时,原晴之遭遇了最大的挑战。

    ——前方阻拦的纸傀太多,已经无路可走。

    望着周围逐渐缩小的包围圈,原晴之不得不停下脚步。

    但她依旧没有放弃,反倒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抵在自己脖颈上。

    只是稍稍用力,那尖锐的刀面便陷入柔软白皙的皮肤里,猩红的血顺着锃亮的刀面流下,落到白色的长裙上,触目惊心。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拦我。”原晴之冷下声音:“否则我要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是被火烧了,楼主会有什么反应,你们应当清楚。”

    果不其然,清楚这位严梨小姐对楼主有多重要的掌事纸傀立马犹豫了。

    有时候,有理智的东西远远比没理智的好对付。

    原晴之见状也不拖延,她就这样举着抵在脖子间的匕首,颇有种狭自己以令诸侯的气势,径直从这群僵硬的纸傀中穿过,跑到地牢中去。

    漆黑一片的地牢内,戴茜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一直处于出戏状态,从上帝视角时刻跟进原晴之的情况。等确定人快要到地牢后,这才再次入戏,准备同她接应。

    “小梨,我在这!”

    戴茜忍痛,扶着栏杆朝外伸出手去:“快,握住我的手!”

    两人看不到这个场面在戏台上呈现的效果,自然也听不到台下观众的惊呼。

    地牢的旁侧,一道本该被调离的诡谲修长的身影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红眸沉沉。

    啊,这就是他们一直在拼命掩饰的东西。他想。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伸手,这一幕同当年庆国圣泉神宫那夜何曾相似。正如同这几百年来,虞梦惊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武五‘死’的时候,非但没有任何恐惧,反倒还抬眸朝他对视一眼。

    恐怕对他们三个而言,死亡,并不是终点,更像是一种离开或告别。

    谜底揭露的刹那,才终于让人恍然大悟。

    站在阴影中的人讥讽地掀了掀唇,不知道是为长久以来始终存在的谎言,还是为自己那颗被践踏到一文不值的真心。

    虞梦惊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手指。

    刹那间,整座地牢有如狂风过境。

    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硬生生变成了咫尺天涯。

    “什么?!”

    迎着少女不敢置信的眼神,男人张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

    明明是珍而重之,对待唯一宝物的态度,力道却大得不可思议,让人无法动弹分毫,几乎窒息。

    随后他垂眸,握住了那把刀。男人修长的指尖按在锐利的刀面,任由刀锋剖开指腹,涌出冰冷的神血。而后极其,极其缓慢地,将这把刀从原晴之脖颈旁挪开,最后“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而这些微不足道的痛,远远比不上虞梦惊如今心头半点。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留下。

    第70章

    不过片刻间, 整个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跌入冰点。

    戴茜面露骇然。

    “小梨!”

    原晴之更是惊愕万分。

    她怎么能够料到,本该被调虎离山的虞梦惊会中途折返, 在距离强行出戏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悍然出手,硬生生打断了出戏的进程。

    “本座才刚走多久,这地牢倒是热闹。”

    看了眼滚落到地上的刀, 虞梦惊弯起嘴角。

    很少有人见过庆神真正发怒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暴戾的情绪抵达了顶点, 他反而不再显现怒容, 而是不怒反笑。然而这般带给人的危险预感, 却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重,寒毛直立。

    男人完全无视了整座地牢凝固死寂的气氛,只垂眸看着怀中少女,暗沉沉的视线在接触到那截白皙脖颈上的伤痕后, 蓦然停滞。

    在这数千年里, 庆神不知道见过多少血, 有敌人的血, 也有自己的血。

    但没有一个,比眼前的更刺眼。

    若是其他不知死活的宵小之辈胆敢伤到庆神的巫女,神明降下的神罚足以将那人挫骨扬灰, 魂飞魄散, 永世不得超生。

    可这伤痕是她为了逃离这里, 狠下心自己划的。

    虞梦惊掀了掀唇,刹那展示出鬼神般诡谲残忍的本质, 指腹用力擦去她脖颈上的血。

    做完这一切, 虞梦惊脸上又恢复了微笑,就连唇角的弧度都保持固定。

    只有周身震荡的气压, 从始至终仍在扬起不落的衣摆,能够泄露些微真实情绪。

    他多半是气疯了。原晴之隐约有这个预感。

    否则放在寻常,庆神只会用那种轻佻又漫不经心的傲慢语气开口,而不是这样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

    被抓住后,原晴之一直试图挣脱这个令人窒息的怀抱。

    奈何虞梦惊力气太大,手臂化作无法撼动的钢筋烙铁,死死把她箍住。他的手则顺着脊背滑到腰线侧旁,第一时间覆盖在她垂落的手上,强迫性从手背挤了进去,严丝合缝地嵌紧,像是囚禁,死死不得挣开。

    仿佛这样,就能锁住一只随时可能会飞走的蝴蝶。

    以现在这个情况,别说挣脱了,就连伸出手去都不能。更别说刚才都快成功接头,结果虞梦惊动动手指就把她硬生生拎小鸡一样扯回来……又回到了地牢门口,同坐在深处墙边的戴茜遥遥相望。

    “第三折戏,起——”遥远的奏鸣声唤回了原晴之的思绪。

    她一颗心彻彻底底沉入谷底。

    这预示着,此部戏已经走到了最后阶段。

    “怎么办,已经进入第三折戏了!”

    “《戏楼》的第三折戏可是只有追逐戏,出了名的短啊!”

    “明明还差一点,原小姐就能抓住戴老师的手了,就差一点,该死!虞梦惊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就连这也在他算计其中吗?!”

    眼睁睁看着大好局势一朝逆转,戏外人急得团团转。

    刚同程月华聊完那段往事的元项明面上灰败之色越重,他遥遥望着戏台,深吸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拥有天生戏骨的师父会走不出那出戏。”

    这场谈话,解开了元项明心中多年来一直困惑的谜团。

    他亲眼见过师父唱戏,知道天生戏骨是种怎样可怖的天赋,却对它双刃剑的那一面不曾了解透彻。

    “是啊,不过老夫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其他的还封印在司天监档案里,我估计晏孤尘那小子都不见得知道。也就梨园那边还有一些昔日留存的东西,但柳文燕去世前应当告诫林如花,要她守口如瓶。恰巧小晴失忆了,才能把这件陈年往事隐瞒下来。”

    程月华叹了口气:“其实从你师父平日的言行看,就知道他是个情种。老来得子,对小晴这个丫头的宠爱不说,还愿意让她冠上夫人的姓氏。”

    “这么说的话,师父同师娘在一起,已经有很久了吧?”

    “至少十几年了。但其实很后面才生了晴儿,挺绝望的。”

    “绝望?”

    “对。”程月华摁灭手里的烟头:“你想想,戏内人是永远不会变老的。但现实的人会啊,就算能和戏内人在一起,也必须重复着一场场永无止境的戏目。”

    “你能忍受每一次入戏,都得重新和爱人认识一遍吗?你能忍受其他人在戏台上演绎你爱人同另一个人相爱的场面吗?你能忍受在戏曲终幕后,她会忘记你,甚至按照戏本剧情,扑进别人的怀抱吗?可柳大宗师却做到了。不仅做到了,他还和你师娘留下了属于他们爱情的结晶,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晏孤尘从司天监里拿来的,那本古往今来拥有天生戏骨心得记载的小册子。

    翻阅这本册子就会发现,爱上戏内人的天生戏骨一点也不少。可能做到像寻常夫妻一样的,仅有柳问青一个。

    元项明有些明悟了。

    那一定是很多很多的爱,才能让戏中人挣脱剧情的蛛网,破开戏本的囚笼。

    “唉,斯人已逝,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都是些陈年往事,注定要埋进土里。”

    “的确。”元项明点点头,他看向戏台,脸上仍是忧虑:“要这么说的话,玲珑骰子岂不是注定没有办法找到了。”

    “多半是这样没错。那骰子本来就是戏内之物,想要找到它,就跟大海捞针差不多,基本可以打消这个念想。”

    兜兜转转下来,还是得靠戴茜身上的唤醒道具出戏。

    “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这句话,不仅是全体戏外人的心声,也是原晴之的心声。

    难道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用仅有的理智评估了双方的武力值后,原晴之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当然能看到黑暗中戴茜在朝她微不可察地摇头。

    事情走到这步,她也不寄希望于找到那颗神秘失踪又虚无缥缈的玲珑骰子了。

    虽然情节已经推进到最激烈也是最短暂的第三折戏。但事情并非完完全全走到绝路,如果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同戴姐接触,哪怕不需要握手,只需要一点点身体上的接触,两人都可以利用她身上的唤醒道具,成功脱离这部《戏楼》。

    必须忍耐下来,再找机会。

    原晴之这么告诫自己,主动开口,打破沉寂。

    “楼主,请问可以解释一下面前的情况吗?我的戏班子成员明明已经离开摘星楼,为什么现在还会出现在贵楼的地牢里出现,难道您的承诺就有这么不作数……”

    她斟酌语句,色厉内荏的同时努力接上剧情并且试图隐藏自己真实意图,可说到一半,忽然感觉自己另一只逐渐麻痹的手被牵起,紧接着传来冰凉。

    原晴之怀疑虞梦惊压根就没听她说话,只有微微扬起的长发昭示他仍旧陷在暴怒里。

    但他垂下头来上药的姿态又是那么认真,虽然鸦羽般敛下的浓密睫毛里每根都直白写着“我非常生气”的可怖和暴戾,可动作却带着与这汹涌怒火截然不同的轻柔。

    原来……他是配好药再来的啊。明明只有这么短的时间。

    因为情况发展过于迅速,让人猝不及防,原晴之满脑子都是怎么出戏,已然将自己中毒这件事抛之脑后,此刻看到虞梦惊垂首为她上药,才终于恍惚想起。

    当事人都已经遗忘的事,却被另一个人好好地记在心里。

    就和看到那根惊羽木发簪时,神明那颗聪明的,擅长玩弄权术的脑袋立马意识到这是一个拙劣的明谋。即便如此,它的主人却还是愿意相信她,主动她的踏入圈套一样,徒生可笑。

    望着男人伴随着墨发一起垂落的赤金镜链,刹那间,原晴之有些恍惚。

    明明亲密接触远远不止这次,甚至亲吻都曾涉及。她却在这个寻常至极的肢体触碰中感觉自己被烫到了,下意识瑟缩着想要抽回手,可又被对方摁住。

    这次用的力气明显大了点,有点痒。

    但还是不疼。

    看着手的颜色逐渐褪去骇人的青,恢复到本该正常的白,虞梦惊淡淡地碾碎了手里的空瓶,昂贵的瓷器瞬间化作齑粉的同时,一言不发地牵着她走出地牢。

    “楼主,你之前问我的事,我可以全部都说,请放开小梨——”

    戴茜惊慌的声音逐渐远去。

    在被迫向前的力道和踉跄行走中,原晴之仓皇回头,惊愕地发现地牢到大厅的甬道中央已然落下一层层漆黑铁栏,伴随着一声声沉重的闷响,彻彻底底将这条路封死。

    也彻彻底底断了原晴之想要通过周旋等待时机,再通过这条路去寻找戴茜的希望。

    脑海中那根弦骤然崩断。一步步脱离掌控的事态,最终走到这个不可挽回的局面。

    她会被永远困在戏里吗?原晴之没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滑向最坏的结果。

    即使再重启戏曲,世间也不再存在第二个天生戏骨。

    这一次,没有人可以从戏里救出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放开我!”

    慌乱中,原晴之抬高了声音,厉声质问:“你难道要将小倩姐永远关起来?!”

    走在前面的虞梦惊充耳不闻。

    从她的角度看只能看到男人冷峻如同刀锋般刻骨美丽的侧脸。花烛摇曳明灭里,那一如既往的笑容诡诞,苍白,掩着微不可察的脆弱。

    少女的怒吼,他听在耳里,并不想回答。

    疯狂又扭曲的声音始终占据着邪神的心底。

    从再见到她那一刻起埋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化为苍天大树。

    ——既然留不住,那便困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