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的时候,食铺的忙碌暂且告一段落,秦娘子与方四开始洗刷碗筷。
许梨花早一刻钟就等在了门边,文素素让她稍等,去前面找到秦娘子,说了许梨花前来找她之事:“秦姐姐忙,由许梨花陪着我去就是。”
秦娘子拿布巾抹了手,推着文素素回到后院,“我去瞧瞧,你现在,唉,得有个机灵的陪着你出去。世道艰难,咱们女人稍微生得齐头整脸,抛头露面出去,就得被人指指点点。”
许梨花见秦娘子与文素素一起过来,客气地打了招呼。秦娘子见她还算机灵,这才放心,介绍了几间厚道的布庄,叮嘱道:“早些回来。”
文素素一一应了,两人从小巷走出去,走到一半,许梨花回头看去,见秦娘子刚关上院门,不禁羡慕地道:“她待你真好。”
安排许梨花在未时前来,也正是秦娘子这份好,文素素不愿她与自己牵扯太多。
毕竟秦娘子在茂苑县,以后还要面对当地的官服衙门,地头蛇。
许梨花习惯了文素素的安静,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听到她声音寂寥地道:“物伤其类,感同身受。”
许梨花没听懂文素素话里的意思,她想问,瞄见文素素寡淡的神情,连忙将话咽了回去,道:“贵子哥买了辆结实的桐木旧车,花了九百个大钱。先前我说正好,让贵子哥赶驴车来接送。瘦猴子说,娘子没发话,不要擅作主张。”
文素素哦了声,道:“你可是很不服气,认为自己做得对?”
许梨花愣了下,她还与瘦猴子争辩了一通,只是她没争过,最后气鼓鼓走来了。
听文素素话里的意思,她似乎错了,讪讪道:“娘子也认为我错了?娘子身子不好,走路累了,还要花一两个大钱雇车。娘子有所不知,我积攒下来的银子,被差役顺手克扣得所剩无几。娘子也没钱,要去府城,京城,手上没钱如何能行?瘦猴子多少有些积蓄,只他狡猾小气得很,从不肯透露半分。先前中午的时候,他统共买了五个杂面馒头,贵子哥都没吃饱。”
文素素难得多说了一些,“你错了。你要是认为我考虑得不周全,可以事先提醒,不能在事后自作主张。如果我已做好了准备,你这样做,就是让我措手不及。事情有大有小,聪明人很多很多,聪明得你想象不到,一个你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破绽,就能让人窥到其中真相。”
许梨花听得一愣一愣,想起殷知晦问话时,给她带来的紧张压迫,不禁瑟缩了下,低声道:“是,我错了。”
文素素没再多说,问道:“差役克扣了你多少银子?”
“三十两!”许梨花想到银子,立刻就恢复了精神,愤怒地道:“三十两呐!这是贵子哥与我多年辛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银,天杀的官差,欺负人得很,没一个好东西!”
文素素不置可否,辨认着路,朝仙客来的方向走去。
许梨花见她不做声,肩膀塌下去,那腔冲天愤怒,悉数生吞回了肚子中。
她再生气,又能如何,平头百姓都惹不起官差。
“咦,那可是良绣布庄,走过了。”许姨娘上前叫住文素素,指着布庄的招牌提醒道。
秦娘子说过,良绣布庄在药铺与棺材铺斜对面,好找得很。许梨花勉强认识几个字,布庄两个字她认出来了。
文素素头也不回,道:“不在这里买。”
许梨花以为文素素要去更划算的布庄,便没再说话,跟着她继续走着。
春末天气好,街头巷尾不时有行人经过,看到她们,有好些男人肆无忌惮,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打量。走过了,还要频频回头打探。
许梨花气不过,淬了一口,骂道:“真真是混账东西!”
文素素步伐不快不慢,走得很是从容,对各种眼神,皆视而不见。
许梨花想起瘦猴子说的淡定,她忙学着文素素一样,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跟在了身后。
等到了锦绣布庄,许梨花傻了眼,窘迫得连腿都僵了。
吴州府纺织兴旺,大运河通京城,海通海贸,河海码头船只来往络绎不绝。茂苑县也近海,有一个停泊海船的码头。
锦绣布庄是茂苑县数一数二的布庄,乃是京城贵人的产业,在大齐各地都有分号,陈晋山这个地头蛇都不敢惹。
柜台上摆着各种绫罗绸缎,店堂布置华贵,伙计身上穿着青色半旧绸衫,远比她们身上的要贵重。
伙计倒客气,并未轻视她们,上前招呼道:“娘子要买何种布料?”
文素素直接道:“买便宜的本白细布。做两身夏衫,需要买几匹布?”
许梨花听到后面的一句话问的是她,赶紧回答了。文素素对伙计道:“就一匹。劳烦再配些针线。”
布庄里主要卖府绸锦缎等贵重布料,细布只是顺带。价钱与其他布庄差不多,织线均匀,品质比卖便宜布料的布庄还要强一些。
只寻常百姓见到富丽堂皇的铺子,囊中羞涩,门都不赶进。
伙计去拿了布出来,见她们穷酸,还主动送了块放置已久的旧布做包裹。
文素素数了钱会账,许梨花抱着布走出布庄,尚还在晕头转向中。
就凭着文素素这份面对着富贵,气定神闲的做派,她就远远不如!
锦绣布庄隔壁便是聚贤楼,站在彩楼下伸长脖子盯着她们的伙计,转身飞快跑进了大堂。
文素素余光瞄见,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缓慢往回走。
这时,身后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先前跑进去的伙计,带着小厮福山跑了来,卷起一阵风,越过她站住。
福山上下打量着文素素,涎着脸笑道:“哎哟,文娘子这是出来买布呢,只这布......啧啧,文娘子生得花容玉貌,这粗布哪配得上你。文娘子,我们老爷何员外在楼上雅间等着你,绫罗绸缎每日不重样,任由娘子选。”
福山朝二楼窗户一指,许梨花抬头看去,临窗负手站着一个头发胡子都已花白的锦袍胖子,正不错眼盯着文素素。
何三贵曾对她说过,李达打算将文素素典给何员外。何员外连孙子都快说亲了,文素素落到他手上,就是个供他取乐的玩物。
许梨花脸色一变,将布裹挟到腋下,拉着文素素绕过福山,“娘子,我们快些回去。”
福山往前一闪,挡住了她们的路,笑嘻嘻道:“文娘子,你的夫君李达已经答应,将你典给我们员外。娘子既然来了,也省得人来催娘子赶紧前来伺候。”
文素素不知是害怕还是生气,颤抖着尖声道:“你胡说!典契呢?你拿出典契来!否则,我就去告官!”
福山哈哈笑了起来,搂着手臂吊儿郎当道:“哎哟,报官,你去报啊!”
文素素推着许梨花,气道:“走,我们去报官,我就不信,这天底下竟没有王法了!”
福山笑得更张狂,与伙计一起,不紧不慢缀在了她们身后。
聚贤楼与仙客来一样,离县衙都近,几个差役在外巡逻走动,将发生的事情早就瞧在了眼里。见到他们一道前来,差头暗自对福山使眼色,视若无睹离开,催促着其他差役道:“走快些,我们还有一大堆事呢!”
许梨花见差役走开,他们肯定常从聚贤楼拿好处,哪会出手管事。福山与伙计步步紧跟,许梨花不安地对文素素道:“娘子,怎么办?他们定不会放过我们,要用强将你抢去。”
早知道,赶驴车出来就好了,她们无需抛头露面,不会被何员外的狗腿看到。
许梨花暗自抱怨不已,文素素低声下令:“跑!”
许梨花脑子乱糟糟,见文素素跑,她也跟着没头没脑地跑。
两人见她们朝仙客来的方向跑去,两人对视一眼,面露迟疑。
福山当差犯了错,被何员外斥责了好几回,先前他大包大揽,要让何员外今晚就做新郎官,顿时懊恼道:“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追!一个乡下妇人都拿不住,老子就不用混了!”
伙计清醒些,犹豫了下,道:“福哥,前面是仙客来,老爷也惹不起,要是......”
福山不屑地道:“老爷惹不起,难道文氏一个贱妇就惹得起?贵人是要给老爷脸面,还是给一个贱妇脸面?”
伙计一想也是,捋起袖子追了起来,同福山一起吆喝道:“站住!快给福哥站住!”
许梨花搂着布跑不快,文素素身体尚未恢复,跑得也慢。
福山扑上前,抓住了文素素的手臂,她一甩,福山手上吃痛,连忙放开了她,抬起手一瞧,手背出现了个血点。
“臭娘们,居然敢动手用针扎老子!”福山怒火更甚,骂骂咧咧紧追不放。
文素素提着布裙跌跌撞撞跑着,尖声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许梨花见她喊,跟着嘶声力竭喊救命。两人的叫喊,引得周围的闲汉百姓纷纷跑来看热闹,仙客来门前的护卫,也一并看了过来。
领头的护卫将手搭在了刀柄上,走上前沉声呵斥道:“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伙计见到王府的护卫威风凛凛,下意识没再跟去。福山见伙计往后缩,到底心虚,没了先前的嚣张,犹犹豫豫放缓了脚步,
文素素却脚步不停,朝护卫跑了去,尖声道:“救命啊,贵人救命啊!”
护卫抬起了手上的刀柄,指着她道:“退下,再上前,休怪我不客气了!”
文素素喘着气,离得两步远站定,曲膝福了福,央求道:“这位爷,劳烦你给七少爷身边的问川带句话。”
护卫听到问川,迟疑了下,收起了刀,道:“你且说。”
文素素正要说话,身后马蹄阵阵,她回头看去,一群高大的护卫拥簇着头戴金冠,身穿缂丝紫袍的贵气男子,如阵疾风冲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