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三尺之外
谢宝因走去东壁, 伸手解开衣带,把前面睡觉所穿的罗衣脱下,稍微一分神, 视线就能看到那两处都变红了。
她正要伸手去拿抱腹穿, 身后的男子忽开口喊她:“幼福。”
背对着居室西面的谢宝因轻轻嗯了一声,手上已经拿着一件官绿绣越鸟的抱腹,越鸟旁边有荷花盛开。
两个人之间,相隔着的是黄山水屏风,发黄的绢布上面, 被绘以高山流水,挺拔的松柏。
林业绥没有跽坐, 而是敞腿坐在坐床边,左手落在旁边的几案上面,轻撑颊侧,好整以暇地瞧着绢画后的身影。
原来那卷放在几案上的竹简, 也因为两个人刚才的折腾,几案被碰东被碰动,竹简掉落, 此时正静静地躺在男子脚边, 竹简摊开,只看见竹片上面的那句“若知色想外空, 色心内妄,妄心空想, 谁为色主”正被男子踩在脚底。
屏风那边, 谢宝因已经把抱腹穿好。
官绿之色, 配以女子香脊的白, 恰如茭白。
而茭白可以解热毒。
林业绥右手探入, 微阖眼,呼吸停滞,只听他轻启薄唇,用自己家主的身份发号施令一样,不容人拒绝:“解开。”
谢宝因愣住,又听见身后的喘息渐起,脸颊立即就被血色侵袭变成红的,再想到男子前面好像没有给他自己纾解。
要是憋坏了她深吸口气,反手轻扯背后的系带,还未来得及反应,抱腹就已经落在地板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彻底搅乱人的吐息。
林业绥睁开始眼睛,眸里原本有的清明,已经彻底被人给掺进半池浑水,他右手微动,面上依旧还端着几分君子之风,声音里带着几分隐忍,一字一句道:“转过来。”
谢宝因的耳尖早已泛红,舌尖分泌出津液,吞咽进嗓子里后,脚下轻挪几步,隔着屏风,面向男子。
林业绥透过屏风,望去,绢布的黄,犹如夜间的昏暗烛光。
女子所站之处,画了半枝从松柏后伸展出来的红梅,却只有花苞,唯有两点红色照映在上面,做了红梅。
男子的神智逐昏,便也想要拉着女子同沦。
他满身污秽,她又怎能佳人独立,卑劣的心,总是不知收敛:“幼福,看着我。”
但是谢宝因不愿意再听他的话,双目紧闭起来,覆在眼下肌肤的长睫轻颤,光是听就依旧叫她面红耳赤。
男子的呼吸渐重,手上动作有如脱缰之马,再也无法止住:“幼福便不想瞧瞧我为你情动的模样吗?”
耳畔的吐息,叫谢宝因想起两人无数欢爱的时候,但是从来都没有看过男子那里,更不用说是要看男子对着自己做那种事。
林业绥只觉得神智已经飞至天际,他还想要再往上时,一道屏障阻挡于中间,动作逐渐加快。
谢宝因的气息也被带乱,在心里劝服道:他们是夫妻,看看也没什么。
她双目睁开的那刹。
林业绥也闭眼仰头,喘着粗气,宽袖外衣和地上已经脏乱不堪。
半瞬过后,他缓缓睁眼,发觉女子在看自己,神色淡然的拾过手帕,毫不避讳地垂头擦拭着。
*
玉藻也来到屋舍外面,她刚刚知道女君也要随着家主一起入宫赴宴,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但是她们家主又在里面,前面还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在心里做过挣扎后,她倒吸一口凉气:“女君,晡时已经快要到了,不知道女君需不需要我进去侍奉。”
谢宝因回过神来,撇开视线,稳下声音:“命仆妇提水去湢室。”
玉藻赶紧去疱屋。
谢宝因又重新看向男子,只见他已收拾妥当,回到那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似乎前面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场幻境。
她小声询问:“郎君好了?”
林业绥弯腰捡起竹简,拂去竹片上面被自己脚踩的灰尘,动作带着天生矜贵,眸里有淡淡笑意,戏谑道:“幼福问的是什么?”
谢宝因捡起地上的抱腹,重新穿好,嗔怒一句:“以后郎君不要再来找我做这种事情就行,郎君爱找谁就找谁。”
林业绥垂眸看着竹简,缓缓卷起,手掌摸过底下,就能看到一个吊牌,上面写着的是这卷竹简的名字《坐忘论》,讲的是如何得大道。
他斜瞥一眼,不置可否地一笑。
听到女子说的话,侧目看过去,缓下声音:“不会再有此事。”
谢宝因没有应他。
*
林业绥从湢室出来,穿了件黑色云鹤纹样的圆领袍后,就从屋舍里面出去了,只说在巷道等着她。
谢宝因也随便用水擦了擦身体,然后侍女进来侍奉穿衣。
这次进宫赴宴去的女眷,都是得过诰封的外命妇,穿得都是公服,属于小礼服,她自然也不敢穿着燕居服就冒然前去,想了想后,命人去拿来那身交衽襦裙。
春娘也早就得到男子的嘱咐,赶来西边屋舍给女君挽云髻。
一切都准备好后,谢宝因不敢耽误,出了屋舍庭院后,直接去到长乐巷道里,看见的只有一辆三马的车驾停在这里。
她微蹙眉,朝两边看去。
“女君,家主已经在车驾里面。”童官提着食盒出来,赶紧上前,还给女君解释着手里面的东西,“这是家主嘱咐我特意去女君准备的酸果。”
谢宝因看着食盒,没有说话,只是颔一颔首,然后去车驾旁边。
玉藻已经侍立在那里,伸手扶着,直到女子踩着车凳进去才收回手,随后离开这里。
*
一进车舆,谢宝因就看见男子微微敞开腿端坐着,视线还是不受自己控制的往那里看了看。
林业绥轻笑一声,没有说只言片语。
羞红脸的谢宝因偏过脸,坐下去的时候,还刻意往车壁那边过去。
站在门口的童官也连忙跑到车驾左边,高举着食盒,恭敬道:“家主,你嘱咐的都已经备好。”
林业绥抬手伸出车帷,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后,十分漠然的说了句:“你刚才有点多嘴。”
仅仅只是隔着车帷,一人居高,一人居低,男子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在耳畔,却有泰山之势,令人瞬间就喘不过来气。
知道自己错了的童官赶紧低下头,他知道家主的规矩,主人要有所问,奴仆才能有所答。
刚才女君没有开口问食盒的事情,但是他自己却擅作主张的说了出来。
他揣摩着男子的心思,叉手回道:“我会去领罚。”
林业绥没有回应,好像从头到尾就没有因为这件事儿而动怒,他将食盒放在身侧后,开口命驭夫驾车入宫。
车轮滚动,细细的灰尘扬起,童官闭眼,直到看见车驾出了长乐巷,才敢挪动脚步,回去受罚。
玉藻早就已经回去。
这次赴端阳宴,他们这些奴仆都不能够随侍入宫,那里是天家的地方,哪里是她们能进去的。
*
兰台宫的五道宫门尽数开启,各家的车驾都会从最近的宫门进去,大多都是驾三马或是驾两马的,里面所坐的分别是三品官以上与四品官。
林氏的车驾在驶出长乐坊后,右转直行,由这条大街可以直接到望仙门,宫卫核实过身份,再驾车进入兰台宫,停在阙门以外。
驭夫下车,熟练的放好车凳。
谢宝因知道他们已经进到兰台宫,起身就要下去,但是手腕却被人给禁锢住了,拉着她重新坐好。
她不明所以的看向男子:“快要迟了。”
握着女子手腕的林业绥收起多余的情绪,面上带着肃然:“事情一旦拖久了,就容易成心结。”
随后,冷声朝外吩咐了句“走到三尺之外”。
驭夫连忙快步走离车驾旁,立在阙外不远处,车内的声音再也听不见。
见旁侧无人,林业绥舒叹一声,似要对其循循善诱:“打算一直不与我说话?”
谢宝因小声驳斥:“我刚才不是和郎君说话了。”
随后,女子再不开口。
林业绥松开手,理了理衣袍,垂眸作内疚的模样:“可是吓到你了。”
看着男子,隐隐还能看到一些可怜委屈。
谢宝因摇头,出嫁前李保母跟她说过,男女那里也分美丑,要是不小心看见,不可以露出惊慌之色。
不过眼前这个人的,倒是和他人一样好看。
但是只要想起在居室的事情,她浑身都觉得滚烫,特别是脸烧得最厉害,声音都带着难以察觉的羞涩:“只是还没有适应。”
林业绥不由笑道:“日后适应就好了?”
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被男子牵着走后,谢宝因眼里划过一抹狡黠,故作无谓的坦然笑道:“或许是。”
林业绥若有所思,颇为郑重的点头:“我记下了。”随后轻声道,“下车吧。”
不等女子说话,他已弯腰出了车舆。
谢宝因也没有空闲时间去想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赶紧跟着起身,然后就看见男子伸手来扶自己,她把手放进男子掌心,稳稳下车。
宫内舍人也已经来到这里,为各位贵人引路。
谢宝因与林业绥随着舍人走过甬道。
在宴会开始前,天子要和臣工再议朝事,所以到第二道阙门的时候,又有另外的宫侍前来引女眷去太液池。
林业绥侧过身子,似有话要说。
谢宝因心中了然,先道:“郎君不必担忧我。”
林业绥默然,扶正女子有些歪斜的玉簪,顺势将那缕遮挡住女子脸颊的发丝拂过耳后,温声开口:“我尽快来寻你。”
谢宝因轻轻点头,笑意晏晏。
*
端阳宴安排在了太液池蓬莱岛边的草地上,五色毡铺盖其上,四周彩幡飞扬,艾草与菖蒲叶捆绑成束,高悬于各处。
池边支起遮阳的帷帐,帷帐里面铺设坐席与酒水糕点,供女眷赏花。
宫侍将贵人引到其中一处帐内后,便不再随意走动,一直到宴会结束,她都需要一直侍奉在侧,发现贵人似乎有热意,她赶紧解开腰扇的系带,恭敬的递过去。
谢宝因也很快就适应起生人的侍奉,立在假山旁,摇着腰扇,望向广袤无边的池面,打发起时间来。
池面广种水芙蓉,应了诗中的莲叶何田田,清波中有鱼在闲游,即是鱼戏莲叶间。
*
另一处帷帐里面,有个女童直勾勾的看着不远处的地方,眼睛里充满好奇和探究,但是看了半响,什么也没看出什么,回头问母亲:“娘娘,那个就是嫁给了阿姊未婚夫婿的人吗?”
贤淑妃屈膝跪在锦席上,慢悠悠的倒了杯酪浆,听见女儿的声音,循着她右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美人轻摇扇,满池芙蓉为其作配,云髻上只是正插一支白玉搔头,簪了朵白黄层叠的芍药,另一侧也有间错的斜插两支金钗,颈上戴了枚长命锁。
除此再无任何丽饰。
身姿也是绰约,上穿红底团纹的交衽大袖儒,下着九破间色交窬裙,腰垂红裙带,足上那双云头履只露出高耸云头在裙外,好似腾云的女神仙。
女童不满母亲的沉默,连喊了好几声娘娘。
贤淑妃回神,轻点头:“是她。”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谢五娘,看着还真不愧是谢氏养出来的女郎,丝毫都不逊色天家女儿。
“那她生的孩子,要叫阿姊做娘娘吗?”女童以为代嫁就是代人嫁去,其他的一切都还是原主的。
有位年长的女官在贤淑妃身边许久,颇有威望地位,心里十分能够拎清,出声解释:“五公主已经登仙离开,俗世的事情都不能再束缚她,往日的婚约在陛下赐婚时,也就已经作废了,现在林廷尉的妻子是谢五娘,她生的孩子当然也是自己的,小公主千万不能乱说。”
正在喝凉饮的贤淑妃忽然顿住,嘴唇贴在盏沿好久才回过神来,眼睛不受控制的盯着女子腹部,又想起今天去天台观帮五姐做身后法事的时候,那道卜出来的卦,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女官连忙递过帕子为她拭泪。
小公主见母亲落泪,以为母亲是不舍得那个女婿,故意逗乐她:“爹爹为什么不让我代阿姊嫁去,这样娘娘就不会伤心了。”
侍奉在旁的女官都忍不住笑起来,五公主李月死的时候,这位小公主才不过五岁,要怎么代嫁。
贤淑妃训斥了几句女儿的童言无忌,然后招来亲近的女官,耳语一番。
*
只看见贤淑妃身边的袍服女官走过来,叉手与她见礼道:“贤淑妃想请夫人过去说话。”
谢宝因手上摇扇的动作止住,听到这话,心里虽然很困惑,但是还是满脸笑意,把腰扇递给侍奉自己的宫侍后,随女官过去。
*
长生殿里,殿中央摆着四足青铜兽纹冰鉴,散着寒气所凝的白雾,因为殿门大开,所以偶然有风吹过的时候,就能够使其往四处飘去,驱散热意。
李璋面对冰鉴而坐,双手瞧着这沾满泪痕的供状,气血涌动,手掌直接拍在案几上,震得棋盘上的棋子移位,还有几粒黑白子滚落下去。
只听圣言怒喝:“好他个郑戎,竟敢豢养外室,还和其余人在私下互赠!如此藐视国法和先帝圣言!”
殿内侍奉的舍人与宫侍都是李璋曾经王邸里的旧人,殿外所站的也是年少时就跟随自己的侍从陈侯。
当年还身为四大王的李璋没有丝毫即位的可能,所以身边从来都没有被世家安插过人手,这些都是天子能够信任之人,以念旧的理由留在身边。
这些人虽然已经半老,但是还能够侍奉在这里,应该是主仆情深,可是现在已经全部跪倒在地上。
天下之大,已经没有别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位天子的性情,郑戎与安福公主有关,天子所气的不是这别宅妇,是气二十年前的自己。
他们至今都还记得当年安福公主的死讯传来,这位还是四大王的天子竟然愤怒到杀死王邸里面所有的禽与兽,就差要冲去郑家杀人了,最后还是昭德太子亲自前来劝服的。
林业绥扫了眼殿内跪下的人,淡然起身,弯腰拾起掉落的棋子,漠视天子的怒火:“陛下准备要怎么对付此人。”
李璋从情绪中抽离,瞧见殿外的陈侯跪在门口,又见殿内之人都已三四十岁,却还要如此跪下,立即卸去心里的火气,叫这些舍人和宫侍都起来,随后摒退。
他并没有过多的思量,直接面露狠戾,只差咬牙切齿:“只要有这张纸,不能杀他,朕也要杀。”
安福的二十年祭,要是没有血,怎么算是祭。
听到这话,林业绥便知道天子已经被内心的情感所驱使,很多事情,天子都是在没有丝毫把握的情况下,强硬办成的,但那些都是无关利益的小事,世族施舍给天子也无伤大碍。
他掌心里躺着那几粒掉落的棋子,两指从中夹住一颗,背离凭几,慢悠悠的落了一子回棋盘上:“陛下难道就打算凭借一张纸,便要杀掉昭国郑氏在朝中的从三品之官?王谢两族虽然不怎么喜欢昭国郑氏,但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自然懂,到时候三族共同施压,陛下要怎么抵挡,要是这件事再次被他们轻松揭过,便再没有理由去彻查安福公主之死。”
御史大夫到本朝虽然早就已经失去副宰相之职的实权,只专掌监察弹劾百官之权,但是郑戎这个御史大夫,压下了多少官员被弹劾的文书。
郑王谢三族少不了他的庇荫。
李璋腾地起身,踱步至冰鉴前,任由冰寒之气灌入骨肉,他的身子骨早已不怎么好,一到雨雪天,双腿就钻心的疼。
只有疼痛才能够让他忆起往年的痛苦,让他变得清醒。
天子双目如鹰,转瞬又如老牛那般敦厚,只听他问:“那你说要我如何。”
“等下在含光殿,陛下要盛怒,怒到众人都跪伏地下。”林业绥将脱离棋盘的棋子一一摆回去,不让其脱离掌控,“然后再呵斥王散玉豢养别宅妇的行径破坏国法,枉费文帝想要百官清廉的苦心,命三司彻查内外官员。”
李璋笑起来:“林从安,你知道在建邺城的内外朝官有多少吗。”
“两千余人。”最后一子,林业绥并未放回原位,而是另落一处,他从容笑答,“要是陛下不彻查,又要怎么让他亲自割肉喂给陛下吃。”
李璋突然觉得冷起来,腿骨一阵疼。
殿外舍人也赶紧进来,过来搀扶天子走去坐下。
还没等坐稳,他就无意间瞥到了男子在落子的时候,袖口因为动作被牵扯上去,露出左手腕骨所缠绕的长寿缕。
不知贤淑妃要他诏谢五娘进宫,意欲何为。
*
太液池里,一尾鱼跃出水面,想要去吃那荷花,只是还未吃到,便又匆匆落入水里。
在池边帷帐里面的贤淑妃赏着这样的奇景,等鱼放弃不再跃出水面后,她才开口说:“实在是失礼,夫人相助我女儿登仙,我这个做母亲的,却还没有和夫人当面道过谢。”
妇人从说第一个字开始,谢宝因就已经把视线给收回,落到只有眼尾留下淡淡皱纹的妇人脸上。
“淑妃此言让臣妇汗颜。”骨子里的世家修养让她端庄莞尔,说起谢贤曾经说过的话,“能够相助五公主登仙,也算是我和神仙的一段缘。”
贤淑妃后来又像寻常百姓家的家妇那样,询问了些家常的事情,然后尽职的问:“嫁到林氏后,一切可还好?”
谢宝因笑着点头:“尚好。”
贤淑妃又问:“听说你与林廷尉已经有了孩子,不知道现在孕几月。”
谢宝因也只规规矩矩的答她:“三个月。”
得到不冷不淡的三个字,贤淑妃尴尬的撇开视线,她努力想要和这个女子变得亲近起来,但是怎么没有办法,偏偏女子还礼数周全,让她半点错都挑不出来。
她再想到李月,眼睛一酸,差点又要哭出来。
在池边采荷花的女童听到这边动静,又看见自己母亲落寞伤心的神情,立马走过来,站在妇人身边,维护起来:“你和我娘娘说了什么,你不过就是顶替我阿姊的人”
这话说出来,贤淑妃不悦地瞥了眼,立马打断她,吩咐女官:“将公主带回小儿所!”
女童未成年,本来就不应该来这里,只是她熬不住女儿的哀求,所以动了恻隐之心,向天子求来的。
天子素来最宠爱她们,自然会答应,就连她说想要请谢五娘入宫赴宴也答应下来了。
女官赶紧抱着女童离开。
贤淑妃连忙再去看女子的神色,只见她眉眼间还是那般的云淡风轻,没有半分的失仪,仔细看,竟然还有几丝笑意。
她在心间吐出口气,换上笑脸解释:“刚才那是我的幺女,从小就被我宠坏,夫人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谢宝因摇头,执盏喝了口温茶。
贤淑妃的刻意亲近,她并不是没有察觉,她也知道眼前这个妇人从前一有机会就要提醒她是代嫁到林氏的,五公主才是这件婚事的正缘。
现在小公主的这些话说得也许就是贤淑妃的心里话,小公主不知道那些往事,但是还能够有这样的想法,必定是身边的人影响所致。
在她们母女眼中,她就是个偷走五公主美满婚事的窃贼,但是一开始,贤淑妃哭着回宫求天子寻找代嫁人选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肯多为别人想想。
“我能摸摸孩子吗?”贤淑妃忽然开口,好像又觉得不妥,自嘲笑道,“我也已经是能够做祖母的年纪,但是七大王成婚快两载,到现在都还没有怀上,所以想要沾沾夫人的胎气,说不起来年我也能做祖母。”
温茶缓缓滑入喉咙,谢宝因摸不清妇人心里所想,眼下她也不好拒绝,犹豫半响,点头。
*
日入十分,热气彻底散去,只余清凉。
食案与坐席都全部已经布置妥当,天子携着臣工从含光殿来到太液池,但是贤淑妃不能携女眷入席,而是由诰封一品国夫人的谢贤之妻——范氏来。
贤淑妃觉得以自己帝妃的身份,却要跟在臣妻后面,实在是有失脸面,可是天子十分遵守祖制,这种事情一向都只能由皇后来,现在中宫无人,她曾经说想要代劳,天子都给婉拒了。
于是她只好故意捱到最后,等众人都坐定才迟迟而来。
所有人入座后,齐齐看向太液池,那座蓬莱岛上立了面扬州郡上贡而来的江心镜,直到镜面映射的最后一抹日光照在五彩幡上。
这场端阳宫宴便也正式开始。
林业绥随天子坐在上席。
谢宝因随范氏坐在下席。
在君臣共庆的时候,忽然有舍人领着几名宫侍匆匆而来,双膝跪下,朝席上最尊贵的那人说道:“陛下,太后身体不舒服,难以前来赴宴,所以特意做了九索粽子,祈愿陛下九九归一,身体常健。”
李璋放下酒樽,沉默许久,冷冷道:“王娘娘既然不愿来,那就算了,替我多谢王娘娘的祝愿,儿也祝愿娘娘康健永乐。”
天子说话的声音不算小,听起来好像是孩子赌气,故意要所有都知道,是太后不愿让他孝顺,而不是他不愿意。
男女虽然相隔开,但是也不算远,只要安静下来,都能够互相听到对面说了什么话。
谢宝因看过去,然后收回目光,心中明白起来,这位太后不是天子生母,而是昭德太子的亲生母亲。
太后是文帝相知相许的元配皇后,出身琅玡王氏,只是王氏素有家训不送女郎入宫谋权势,所以相拒皇室求娶,文帝也尤为守礼,不用强权相压,虽然当年是大王的文帝也没办法逼迫。
两人后面都只能各自婚娶,直至文帝登基第五年,太后丧夫,守孝三年载回到王氏,文帝再下聘礼,想要迎她入住中宫。
当时郁夷王氏的族长——王宣的祖父看见他们两个人情意不减,才终于点头同意。
入宫后,王太后生下昭德太子,随后又抚养了母亲早逝的李璋兄妹,待如己出。
昭德太子十岁那年,被人构陷是太后前夫的孩子,帝后都不理,并且不顾天下流言也要亲自前去看望太后前夫那病重的双亲,大约是其父母感念帝后的恩德,终于是在死前,主动说出他们的儿子没有生育能力,这才导致家中侧室和当时的太后都没有孩子生出来。
五月初五端阳今天是昭德太子逝去十六年的忌日,前面贤淑妃又跟她说五月初八是五公主逝去的日子。
世家夫人们也经常说五公主小时候发生过不好的事,似乎跟当年进宫赴宴有关昭德太子就是在十六年前的端阳宴后不然暴毙的。
不出几月,文帝也崩逝。
谢宝因的神思就好像已经出离躯体,右手不自觉地往食案伸去,竟然是要去端起那杯水酒。
席位在她旁边的范氏看见后,赶紧出声阻止:“五娘,你喝不得这个!”
这一声急呵,吓得谢宝因收回手,也终于回过神来。
在上席的林业绥听见范氏这声“五娘”,皱眉看过去。
*
在即将要黄昏的时候,丝竹声逐渐淡去,众人退席。
谢宝因和范氏在阙门告别后,舍人也来说男子被天子喊住,还需要片刻才能前来,她也只好立在原地等候。
女子视线微微垂着,无趣到盯着地砖,为了防尘,建邺城内只有一些主要大街,会在夯实的黄土之上铺以从浐河运来的河沙,而宫城之内都用石砖铺地,殿室内都是木地板。
世家里面也是这样,居室铺设木地板,居室之外用石砖。
*
太液池边,晚风拂过,五色长寿缕飘扬起来。
李璋看着男子,踌躇开口:“初八是五姐的忌日。”
天子宴后不顾谢贤等人的目光,突然相留,林业绥以为是要与他商榷重要的事情,听到这话,鼻间轻出一口气,不免嗤笑。
这,与他又有何干系?
“要是陛下想要群臣共祭五公主,臣必当前往。”
“要是臣一人”
“要是你妻子同意呢?”
李璋十分清楚贤淑妃只为自己的性格,想必今天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要诏那个谢五娘进宫。
林业绥不再说话,他算尽天下人心,自也能推算出女子最有可能说出的回答,她处处周到,以过嫡母那样的一生为目标。
又怎么会拒绝贤淑妃的请求。
*
悠长的宫道里,谢宝因久等不来男子,又看见那名侍奉自己的宫侍还尽责的在这里陪她一起站着。
她心中过意不去,转身往另一道阙门走去,准备先上车。
云头履踩在宫砖上,交窬裙堆落在地,一步一行。
宫侍跟随在后,见到林氏的车驾,连忙伸手搀扶女子踩车凳。
谢宝因站在车辕上,回身看向后面,天子要说的恐怕也是五公主忌日的事情。
她垂眸浅笑,圣命不可违。
车帷晃荡,女子进了车舆。
宫侍也往回走。
没走几步,又遇见林廷尉,她赶忙低头见礼。
*
离开太液池后,李璋遣散舍人,只留年少时的侍从陈侯在旁侍奉,两个人前后走在宫道上,路过许多宫殿,却始终不能让这位帝王驻足,多看半眼。
唯有含光殿后的懿德殿让皇帝看了许久。
含光殿为帝王处理天下事务之殿,懿德殿立在此殿之后的涵义更是不言而喻,在正式册立太子前,未来储君都要住在这里。
陈侯在心里叹息一声,这里自然也曾经是昭德太子的居所。
昭德太子在入主东宫后,懿德殿就再也没有人住过,便连现在的太子也都是直接被敕封,然后住进东宫。
李璋不明意味地说了句:“二兄死得真早,一儿半女也不曾留下。”
夜风袭来,穿殿而过,振出的声音犹如哀鸣,好像也是在为懿德殿曾经的主人哀嚎。
“哭又有什么用?”这声音不知道让李璋想到什么,极为不喜,开口低声怒斥,“他死了,我才是皇帝。”
陈侯想昭德太子三十三岁逝去,死得并不算早,很快又叹息,想起那句折磨这位天子十六年的话。
饮了许多酒的李璋,最后恍恍惚惚的行至蓬莱殿,将近五十的身子已是残年,他忍不住咳了咳,喊了一声:“王娘娘。”
他就像是夜里走失的孩童,需要母亲的庇佑安抚。
可殿内的声音却极为清冷:“四郎这是又要来与我缅怀二郎了?不必了,请回吧。”
昭德太子齿序第二。
“王娘娘难道就真的要这么心狠。”李璋忍不住呢喃的质问一句,最后又笑起来,“儿祝王娘娘长命百岁。”
老妇则答:“我已经七十有二,长命百岁又能够活几年?”
昭德太子永远都会让他们母子没办法好好说话,所以渴望母亲的李璋开始说起自己胞妹来,太后最疼爱这位女儿:“七月初七是安福的二十年祭,我要为她报仇。”
殿内老妇睁开眼,眼里浑浊,留下两行热泪,心中终是不忍地回了句:“安福那孩子命苦啊。”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没有很肥~
感谢在2022-08-27 23:22:26~2022-08-29 22:1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晋江催更客服 36瓶;小张小张自有主张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2☪ 占有夫君
湢室内, 水声响起。
褪去襦裙的谢宝因赤足站在云龙纹漆的浴盘中,长发用玉搔头挽起,神思游走, 任由侍女舀起热水浇来。
等浑身湿润, 侍女又用澡豆粉涂抹着女子身体,仔仔细细的洗去那些汗垢,触及女子腹部时,提着神将手上力道放得一轻再轻。
随后又舀水洗去那些澡豆粉所起的白沫。
等浇洗好,上下身也分别用不同的帕子擦干后, 一个侍女拿来木屐,另一个侍女拿来件中衣, 然后开口唤游神的女子:“女君。”
谢宝因侧目看去,抬足由侍女擦拭好后,双足逐一拢进木屐里,而后自己低头系着腋下三寸的衣带。
从眼前这道贯通屋舍的门, 径直进到居室。
几个侍女侍奉完后,把湢室收拾干净,也全部都蹑手蹑脚的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了。
*
进到内室, 谢宝因下意识往坐床看去, 面前几案上面放着鸟柱灯盏,但是坐床、坐席都没有人在, 不知沐浴后又去了哪里。
黄昏归家后,他们两个人说的话也屈指可数。
她把心里逐渐蔓生出来的思绪给仔细掩藏好, 然后缓步走去几案前, 脱下木屐, 屈膝的同时, 手掌撑着几案跪坐下去, 视线也不受控制的落在灯盏旁侧的那卷竹简上面,被人翻开后又卷起,应该是正在看,好像是突然发生了急事才离开。
五公主忌日就快要到了,就算因为这个心思烦乱,想要安静的去缅怀,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样放,会伤了竹简。
谢宝因轻叹口气,伸手过去,把竹简拿到面前,认真卷好装进锦袋立案后,就放回了原来的地方,然后打开博山炉,用着香箸轻轻拨开香灰,又从拿出一颗驱蚊散热的松竹香。
正要放进博山炉里面的时候,两指突然松开,唇齿轻嘶一声,眉头拢成云雾中的山川,微微垂头看着自己手指,右手指尖被还有余热的香灰给烫红了。
她忍着疼,一遍懊恼自己忘记用香箸夹进去,一边继续焚香,指腹抹了点药膏后,就就在堆砌的一堆竹简里面找到前面看的古书,然后由跪坐改成箕坐,身后靠着凭几,继续看起来。
一根竹简都还没有瞧完,便有眼泪落在竹片的“公主”两个字上面。
谢宝因赶紧把眼泪给擦掉,不想要去管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指尖落在竹片上,心里带着一股气,直接把水迹给弄干净。
只是很快又了新的,她就继续擦,等到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时候,谢宝因再也忍不住,身体径直扑倒在前面的几案上,左手再也握不紧竹简。
从前男子提出要守孝三载的时候,范氏就已经跟她说过,嫁进林氏是原配宗妇,也是女君,特意嘱咐她不要因为这个介怀,就算他那颗心是被皎皎的白月光给照亮着,也要视若无睹。
妻子越想要遮住那个月亮,男子就会更加不能忘记。
大概范氏年轻的时候,外祖母就是这么劝她的,做个让夫君尊敬的妻子,坐稳女君的位置,这才是女郎最好的归宿,不要对男子的爱意争来抢去的,那是最愚蠢的事情。
看来外祖母病重说得那些胡话都是真的,范氏虽然和谢贤是少年夫妻,但是谢贤心中也有过青梅竹马的女郎,不过那名女郎志在山水之间,在与家族断绝关系后,断然离去。
谢贤身上有家族的责任要背负,当然不会跟随,也不会强行挽留。
这些事情,范氏也是从谢贤母亲口中知道的,只是谢贤不说,她也就一直装作没有这件事情。
外祖母断气前说出来的最后面几句话,也还是嘱咐这个最小的女儿不要去跟谢贤吵闹,不要去提那个女郎。
范氏这些年也是学着自己母亲过的一生,年少有过的爱恋早就没有了。
谢宝因趴在几案上,指腹不停蹭着竹简,曾经她能够淡然的和范氏说一句不会介怀,现在为什么还要因为这个苦恼。
越想就越气现在的自己,蹭竹简的手也用了力气,导致前面被烫红的指腹又隐隐疼起来。
是因为手指太疼,所以才落泪的。
*
长乐坊门外,有主仆二人站在不足肩高的坊墙前,对于要不要翻越过去,正犹豫不决。
忽然坊内走出几个武侯。
“你们在干什么!”
“半夜在外,非奸即盗!”
同时有车驾从坊内驶出来,停在离坊门的三丈外的地方。
童官看见那群武侯拿着棍棒和刀围着主仆二人,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只知道有人挥起了手,想到去年底这些人因为在家里受了气,所以就出来把夜里撒尿的人给打到牙齿全部脱落,还直接乱棍打死了,后来不仅没有被治罪,还说是执行公务,立了功。
武侯铺的人虽然有官职,但是基本上都是各坊一些好逸恶劳的人。
他赶紧从车辕处跳下去,对车里的男子焦急说道:“家主,我看见二郎了。”
只是车里的人毫无反应。
眼看着那几个武侯要开始动起刀棍来,童官屏息:“家主,二郎好像已经被人给打了,家主要是再不帮他,二郎这条命可能都要没了。”
半刻后,车帷内递出金鱼袋。
童官接过,赶紧从坊门边上开的门出去,拿出锦袋里的金鱼符震慑他们:“这是林廷尉的二弟,因为有公务在身,所以才耽误回坊时辰。”
武侯见到,立马收起拳脚和刀棍,让开道路,他们不过就是一些些负责坊内杂务的底层小吏,得罪不起朝中三品官员。
林卫铆入坊后,赶紧走到车驾旁,低头拱手:“多谢长兄。”
他在著作局官署编撰前朝碑文时,因为过于投入而忘记时辰,怀着最后一丝侥幸赶回坊市,但还是迟了,只能眼睁睁瞧着坊门落下,最后还需要长兄夜里来接。
“坊门黄昏关闭,日出才能开,夜里不得行走在外,这是国法。”男子清冽的声音徐徐传来,没有丝毫手足情,没有怒斥,淡然如水,“你犯国法就是有辱博陵林氏的家风,该当如何?”
林卫铆擦了擦嘴角的血,垂立在车驾旁,乖乖的聆听长兄的训诫。
他知道这件事情自己做得不多,半路上本来想回官署去睡一夜的,但是时间已经不够他赶回去,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长乐坊来。
“日后我一定不会再犯。”林卫铆虽然已经快要弱冠,也只比男子小三岁,但是长兄如父,现在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做着保证,“要是再犯,定会断指自省,明日我也会去金吾卫自请罪罚。”
林业绥听后,只淡淡道:“归家吧。”
*
两驾车先后停在长乐巷,后面车驾坐着的人率先踩车凳下来,落在黄土夯实的巷道上,还没有站稳,但因为看见兄长出车舆,马不停蹄地就走到前面去。
男子未束发冠,应该是刚沐浴完,在知道自己的消息后,只在外面披了件黑色宽袖外衣就赶来。
想起踏春宴那次的踢伤,导致男子昏迷半个月,林卫铆面露愧疚:“更深露重,长兄一定要注意身体。”
林业绥下车,听到这位二弟的关怀,不置一言,只是侧头淡淡的乜了眼奴仆。
童官立即明白过来,看见林卫铆裂开的嘴角,递出块手帕:“二郎,擦擦血。”
林卫铆接过,摁在嘴角,力道太大,忍不住的倒吸口凉气。
林业绥抬脚上阶,迈入家门,极为淡薄的开口:“随我来。”
夜里站在巷道上,还是有违国法,林卫铆连忙跟在后面进去。
想起女子白日里与自己说的事,林业绥问他:“你长嫂已经在给你找新妇,看中的是袁符郎的次女,你觉得怎么样。”
“长嫂和长兄要是觉得好,那肯定不会差,我没有意见。”林卫铆说完,顿了顿,还是说出那句听来过于出格的话,“但是还是希望袁二娘自己愿意才好,婚姻之事,事关重大,要是嫁给不喜欢的,让她痛苦半生,我就是害了人。”
林业绥听后点头,林氏现在还不需要拿婚姻来捆绑利益:“我会与你长嫂说的。”
随后,兄弟二人再没有话可以说,好在虫鸣声填补了这份寂静。
走了没几步,林卫铆心下一狠,停下朝长兄拱手作揖:“王著作郎被人弹劾,不知长兄可有所耳闻。”
“是有这件事。”林业绥望向眼前之人,这位二弟素来沉静寡言,能够主动张嘴问一句朝堂上的事,倒是令他意外,不禁笑着试探道:“既然要娶妻,却还是出仕之官,总归不好,你有什么想法。”
林卫铆沉默着。
这几年,许多擢升的机会都是因为博陵林氏没落,所以擦肩错失,现在长兄开始林氏重新起势,他也不可能是完全没有擢升的想法。
顿口无言的他只敢说:“要是著作郎一职要从著作佐郎选任,只看能力,我有九成把握。”
但是另外一位著作佐郎是昭国郑氏几月前入仕的一个子弟。
“还有一成是为什么?”
“不得自满。”
林业绥笑而不语,倒不愧是他弟弟。
“你只管好好去做好著作局里面的事情。”他望向那些因风而起的枝条,左手负在身后,手中握着的是金鱼袋,“那时你立身天地,朗朗乾坤,清风自来。”
立身天地,朗朗乾坤,清风自来。
林卫铆有些诧异的看着长兄,这句话是他十岁时候的妄言,认为只要立身端正,心中所求的道自然就会实现,可是当时遭受到其他人的耻笑,虽然这几年还是以这十二字为处世准则,但是也开始逐渐忘怀。
而且自从他们父亲去世,长兄待人接物就便变得淡漠起来那时长兄也刚出孝期,应当不会知道这句话,就算是知道,竟然能够记十年。
他眼眶一热,比平日也多说了几句话:“婚事要劳烦长嫂,现在仕途也要长兄来费心,兄嫂的这份恩德,我已经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还清。”
面对情绪激动的家弟,林业绥平静的说道:“你既然是林氏子弟,现在我也接任大宗,成为家主,你的仕途我自然要费心,而且婚事也是因为我耽误的。”
“回去睡吧。”男子转身离去,“明日记得去金吾卫。”
林卫铆看见夜色已晚,长嫂也必定在等着长兄,不敢再多做打扰,便也作揖准备回自己的屋舍去,但是后半句话又让他停在原地,恭而有礼的应了声:“是。”
家风严苛,家族才能久盛。
*
玉藻端着铜盆从屋舍里面出来,迎面就碰到男子在庭院,她故意开口提醒里面的人:“家主。”
林业绥淡淡扫过一眼,没做什么理会,径直走进居室,只看到女子跽坐在几案前面,腰身挺得笔直,长睫垂下,半遮明眸,在认真的看竹简。
他心里松下一口气,没有去打扰,直接脱木屐,坐在几案对面的席上,默默陪着。
可是一刻半过去,女子的竹简都没有再继续动过,他就知道她心里有事。
林业绥放下竹简,先开口:“幼福没话要与我说吗?”
虽然前面已经盥洗过,但是眼尾还泛着红,谢宝因不敢抬头,只是眨了下眼,莞尔一笑:“不知道郎君想要让我说什么。”
“在兰台宫的时候,我和你说过的。”林业绥看见女子还要继续装作埋头苦读,直接伸手拿金棒拨弄着铜灯,语调里面带着几分强硬,“事情不说清楚,就会成心结。”
谢宝因跽坐着,双手放在腿上,她用手把竹简滚出去了一点,然后指腹故意去磨着竹片顶端比较尖锐的地方,被烫伤的地方瞬即就像是被利刃割过,虽然很疼,但是也不是不能忍受。
她松开去磨竹片的手指,做着贤惠体贴的妻子,浅浅笑意挂在唇角:“初八是五公主的忌日,贤淑妃想要让我们前去怀安观祭拜,只是现在我有身孕,不能去缈山,要是郎君想去,我明天就嘱咐家中奴仆准备好需要的东西。”
灯花忽然爆开,滚烫的油脂溅了滴在男子手背。
林业绥冷下声:“你替我答应了?”
被油爆吸引视线的谢宝因完全没有注意到男子问了什么,赶紧把竹简搁去一旁,着急撑着几案起身,找来药膏后,在男子面前屈膝跪坐着,给他抹药。
冰凉的触感,散及周围,林业绥凝起语气:“幼福。”
男子的步步紧逼,让谢宝因退无可退。
她收拾好心情,把太液池边贤淑妃说的那些给精炼成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贤淑妃认为五公主才是郎君的原配宗妇,因为郎君为她守了三年的孝。”
清脆的一声,金棒落在几案上面。
林业绥腕上青筋渐显,眸里结起一层薄冰:“我与五公主连六礼都没有行过,林氏家谱与皇室世谱也没有任何记录,贤淑妃认为又能算什么?”
当年天子刚赐婚的时候,贤淑妃就一直哭着闹着,觉得把自己女儿嫁来没落的世家,以后不仅帮衬不了七大王,还会被缠上。
现在不过是看他逐渐起势,所以心里才忿忿不平。
谢宝因笑起来:“我也没有往心里去。”
“我和五公主就是小时候见过一面,并没有任何的私情,婚约作废后就各不牵扯,守孝只是因为你那时候还不足十五。”男子指腹抚摩过女子鬓边,“而我大了你四岁。”
听到这些话,谢宝因也只是情绪平淡的收好药膏:“那郎君要去祭拜五公主吗?”
“我拒绝了陛下。”林业绥手上使了些力气,要女子抬头看自己,“幼福,你呢?”
他们两人一起跪坐在席上,面对面,谢宝因被迫和男子平视着,哭过的眼睛就这样突然曝露在男子的目光之下,眼泪也顺着眼角滑入鬓发:“我没有答应贤淑妃。”
“告诉我。”林业绥拭去女子蓄在眼尾的泪珠,转而抹在女子的唇上,“幼福是如何拒绝的?”
“天下法师聚集怀安观说经,各方善信供奉香火,都是五公主一个人的,当初公主也因这桩婚事不能登仙,所以才有我来做公主的登仙石,现在贤淑妃再拿这些俗世的事情烦乱公主,是不是心存着要让公主堕仙的想法,只是可惜我与夫君不敢这种事情。”谢宝因乖顺的重复着当时和妇人所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叙述给男子听,“去年九月初二代嫁的事情已经完成,我和公主就是各走人仙道,但是碍于君臣,初八那日我也会派遣家中奴仆替林氏的郎君、娘子去敬香。”
林业绥听出最后那句话的弦外之音,这柱香是替博陵林氏的所有人敬的。
“不论是林业绥,还是林从安,都是你的夫君。”男子轻轻抚着女子长颈,一字一句的在教她要学会占有,占有他这个人,“你不能把自己的夫君推给别人,哪怕是已逝之人也不能。”
从来就没有人教她要学会去占有夫君,身边的人以及无数圣贤书都氏教她要学会分享夫君。
谢宝因下意识就想要低下头。
林业绥不允,两指抚弄着她耳垂。
谢宝因便用这双被泪水沁润过的杏眼,直勾勾的瞧着他,再说一句:“我困了。”
如此委屈可怜,林业绥没法的吐口气,放过了她。
*
帷帐落下。
谢宝因把乌发之上的玉搔头拔下来后放在卧榻旁边的矮床上面,躺下的同时,随口问了句:“郎君前面是出去干什么了。”
“卫铆回坊迟了,我去接了一下。”林业绥伸手拂开女子脑后的头发,把她头发都堆在枕头上,夜里不用遭受捂热,“和袁家议婚的事情,他没有什么意见,只要袁二娘子愿意就行。”
“那我找个日子和袁夫人再仔细议议。”谢宝因打起哈欠来,忽然想到什么,带着些歉疚,小声说道,“夫人现在不在家里,三叔母因为长姊两个孩子也很伤心,所以今天去玄都观,是我给舅氏打理的法事,但是那些子孙牌上写的都是夫人还有几个郎君
娘子的名字,夫君的写上去了。”
林勉是在十三年的端阳节,追随昭德太子而去的。
林业绥问道:“那你的名字呢。”
谢宝因愣了下,突然反应过来,轻笑一声:“今天的事情太多,不小心给忘记了。”
郗氏曾经指摘是谢贤害死的林勉,既然是这样,还是不要写她的名字了。
“没事。”林业绥理顺女子的发后,摸了摸她发顶,“我今天也托寺观的法师做了法会,幼福的名字和我的写在一起,父亲能够看见。”
谢宝因摩挲着冰凉的神锦衾,顺势问道:“要是舅氏不喜欢我呢。”
“去年九月初二就以及祭祀过家庙,禀告博陵林氏先祖,谢宝因是我的妻子。”林业绥稍一琢磨,知道源头在哪里,细声抚慰的同时,故作玩笑道,“你我的孩子,或许就是父亲送来的。”
他们两个都不是信鬼神的人,谢宝因听见,嘴角蔓延开笑意:“那我们不是要好好谢谢舅氏。”
“父亲说”林业绥默了半瞬,指腹停留在女子耳后,似是有了别的算计,笑道,“只要我们好好的。”
谢宝因迷迷糊糊的嗯了声,翻了个身,进到一人怀里。
*
月色洒在长极巷。
只看见屋舍门开,谢贤端着一盏铜灯走到庭院里面,另外一只手拿着帛书,点燃后,直至快要烧手才松开。
他在开口喊了一声“林立庐”后,就再也没有别的话。
出来想要喊人回去睡觉的范氏站在远处,看着那些被风卷起的灰烬四处飘散着,随后默默转身离开,没有去打扰。
她知道这对好友年轻的时候经常互写唱酬诗,烧的恐怕就是谢贤写的诗,在她怀大姐时,两人还笑说要做亲家。
可惜既是殊途,也不能同归。
*
参加完宫宴的郑戎并没有归家,而是先去了堂兄郑彧那里。
先一步归家的郑彧听到奴仆说有人拜访,刚解开的衣服又给重新穿回去,然后出去宴客。
看见是自己叔父的儿子,那个年轻时候最不服管教的堂弟,就知道著作郎豢养外室一事,郑戎肯定也参与了进去。
含光殿上,天子说完王散玉的事,对着臣工训斥很久,让他们也一跟着琅玡王氏的人挨骂。
“现在都是黄昏时分了,不归家来我这里干什么。”郑彧冷哼一声,“说吧,王散玉的事情是不是你隐瞒的。”
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明天递上一份文书,言明自己的失职之处就行。
郑戎看着堂兄满脸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更慌,颤颤巍巍的开口:“王散玉的那名外室是我赠送的。”
“你赠送的?”
郑彧仔细想了下,妾都有文书,不能够随便赠予,就算是赠予别人,那也是妾的身份,用不着这么偷摸。
既然相赠以后还是外室,那赠之前肯定也是外室。
想到今夜天子命令三司彻查他腾地站起身,上前狠狠踢了一脚郑戎的腿骨:“你这个蠢货!竟然敢去豢养外室!难道不知道你出身的是昭国郑氏,你就算是喝口凉水,郑氏其他人都要跟着你一块牙疼!”
身为御史台长官的郑戎立马低头认错:“我也不知道那个王散玉竟然会被直接弹劾到陛下那里去,我下次一定会注意。”
“注意什么?注意不叫人弹劾?我叫压下弹劾别人的文书,要的是你那捏住那个人的把柄,你倒好,自己先成了把柄!”郑彧也懒得再训斥这人,直接说出最关键的一点,“这件事,我不管你要怎么处理,都绝对不能连累到贤淑妃和七大王的身上!”
他斜眼瞥过去,咬牙说了句:“知不知道?”
郑戎连连点头称知道,又小声出着主意:“毕竟是王散玉出了事,要不要让王侍中明天把这道诏令拦下?”
下达的诏令,要是没有门下省的通过,那就是废纸一张。
“王散玉的事情已经是定局,王宣再去拦下诏令有什么用,按照王宣的性格,也绝对不会去做这种事,反而还会亲自检举。”这就是天子让琅玡王氏进入门下省的目的,要是只能选郑王谢三族中的人,那一定是王宣。
郑彧眯起眼,十分头疼的叹出口气:“而且陛下现在还只不过是为了王散玉来彻查内外官员,与我们毫不相干,我们要是先自乱阵脚,自作聪明的去阻挡政令下达,那不是直接撞到刀口上去了?”
他是七大王的亲舅父,不能插手这件事,要是沾了手,肯定会累及七大王。
“好好记住我的话。”郑彧道,“这件事要是牵扯到七大王,哪怕就是要你死才能解决,你都得给我去死。”
*
堂兄最后的那句话,吓得郑戎立马坐车回到自己家中,他本来是想要先去和卢氏商量对策,但是来到妇人住的屋舍,竟然没有丝毫的人气:“夫人呢?”
“夫人和朱侧室去完玄都观回来后就说头疼,把其他事情都交给家里的仆妇去处理了。”庭院里面的侍女远远站着,因为卢氏割人耳鼻的事情而不敢走太近,“朱侧室现在还在里头侍奉。”
郑戎想这件事情也不急在一时,建邺城朝官众多,还能立即就查到他头上来?
“去看看夫人睡下没有。”只听他呼和道,“要是睡了,让她去我的居室。”
侍女点头,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转身进屋舍。
朱侧室还不到四十,容貌都是上乘,安福公主逝去后,新夫人进来,她还能够在这里安然度日,也都是好好侍奉卢氏的苦劳。
妇人听到郑戎在找自己,手指慢慢收紧,再松开,起身出去。
【📢作者有话说】
六千多也算是双更了~
[1]子孙牌什么都我胡诌的
[2]嫡长子就是大宗,其余的都是小宗,小宗要围绕大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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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莫不静好
次日初六, 由中书省连夜起草的诏令,经由门下省审核通过后,再由中书省传达至建邺城各官署。
政令内容特地强调了文帝于天元六年三月便有过亲敕:内外朝官禁别宅妇人, 如犯者, 五品以上贬远恶处,妇人配入掖庭。
大理寺上奏著作局长官王散玉豢养别宅妇,并携至官署过夜,贱辱文帝圣言,不孝君主, 不尊国法,判罚理当从重, 贬至还不曾被教化的九真郡下的爱州。
官署接到政令后,底层官吏皆相觑不言,九真郡位处岭南道,此地古称百越, 相距建邺两千里之远。
天子将对王散玉的贬谪以政令的形式发出,便是要借此敲打众人,惩一儆百。
在朝堂沉浮多年的中上层官吏, 则早已偷偷去询问昨夜入宫赴宴的官员, 天子可有说别的话。
得到的答案皆是天子在震怒的同时,更自省他在位十六载以来的怠政, 才导致先帝心血被虫蚁咬噬,泣声泣血。
紧接着门下省便发出第二道政令, 天子责令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共同审查在建邺官署内的两千六百余名官员, 而三司内的官员则相互审查。
大理寺审查刑部, 刑部审查御史台, 御史台审查大理寺。
*
政令通过门下省审核后, 还不曾颁发出去,便有内侍来到长生殿向皇帝禀告事情已成。
李璋正在审看各地送上来的文书,不耐烦的挥手退散内侍。
林业绥对此毫不意外。
昭德太子聪慧过人,四大王愚钝,这是王宣父亲临终前,苦心婆心说给文帝听的话。
只是再愚钝也是随着昭德太子一起进学过的,门下、尚书两省的任免,就可以一窥。
当年门下省本来是谢贤之父谢德所掌,谢德死后,侍中之位悬空,那时文帝已身缠久疾,面对三族的紧逼,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
李璋即位后,为了安抚谢氏,上来就先任命谢贤为黄门侍郎,随后言明侍中一职历来就是由谢氏子弟担任,文帝不任命自有其深思远虑。
当时朝内文官都认为谢贤现在直接进入门下省担任黄门侍郎,为的就是锻炼其能力,不久后,必会接任侍中。
但是后来李璋守完三年孝期,开始逐步罢免文帝朝的官员,重新任命时,却是王宣成为门下省长官。
谢贤进入尚书省,成为右仆射,后来贤淑妃和七大王圣眷日浓,郑彧成为权力稍次的左仆射。
“刑部之中有郑王谢三族的人。”李璋看着这些递上来要钱粮的文书,撑头扔开,与男子说道,“你却叫刑部去审查御史台。”
“陛下以为这样查,就真的能查什么来吗。”男子立在窗牗前,看着殿后种植的古柏苍松,透过枝叶可瞧见懿德殿,懿德殿内也有树,树冠高于殿墙,似乎是菩提树,他收回心神,“建邺城内有一百零八坊,京畿道还有二十二郡县,遍布世家田地家业,他们只要有心藏,飞鸟走兽也难寻其踪迹。”
虽然孙泰掌握多数官员的秘事,但是郑戎豢养外室最后都是从别人嘴中无意得知的,也算是孙氏先人阴德还在,所以才让孙泰在寿命将尽前的三个月发现这件事,死前靠此保住孙氏。
李璋提醒道:“诏令发下去,已是打草惊蛇。”
“蛇一惊,就成了热锅之上的蝼蚁。”林业绥抬手将爬上窗柩的蚂蚁碾死,为此殿主人扫去,“陛下只需要静观他们逃窜。”
李璋这些年把朝中臣工以及他们家中的情况摸得十分清楚,听到这话也就明白了,郑戎算是半个聪明人,他妻子也算是半个聪明人,就看他们的聪明是不是往一个地方用了。
他忽然觉得有趣起来。
*
郑戎从御史台回来后,马车刚驶入坊市,便遇见了郑彧的车驾迎面而来,两辆车路过彼此时,做过短暂停留,而后再次各自行进。
在巷道下了车,他急忙往卢氏的屋舍奔去,只因为刚才又被堂兄耳提命面的厉声告诫一番,要他尽快把这件事情给处理干净。
卢氏喊了朱侧室给自己涂丹蔻,听见屋舍外面的动静,眼睛直盯着门口,等到那人进来,她就冷言讽刺:“还不快点把你万年县养的那个人给送走。”
一直萎靡着的郑戎面对卢氏的冷言冷眼,早已经习惯,看见旁边还有人,轻着声音:“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和夫人说。”
跪坐在旁边的朱侧室点头要起来,又被夫人给喝住。
“出去干什么。”男子的轻声细语让卢氏生了肝火,狠狠瞪了眼妇人,又看着郑戎,“我要涂丹蔻,为什么你来就不让我涂了,你的那些事情又不是什么值得在她面前藏着掖着的,再难堪的事情她都不知道。”
卢氏发了话,朱侧室只能继续跪坐,她侍奉这个妇人,除了卢氏管理着家中事情,还因为郑戎也要听几句这个妻子的话。
郑戎是家中最小的,在族中同辈里面也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小时候就聪明伶俐,尊长很喜欢,大家都宠爱,还给他娶了公主为妻。
在这种溺爱下,也就是给惯出很多劣根,这时候再想着纠正孩子,已经是痴人说梦。
当年安福公主死后,朝野震惊,激起不少波浪,虽然在三族的施压下,文帝罢手不管,但是郑戎父亲也是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这个儿子的本性,为公主守完三年的孝,再议婚事的时候,他就在当时众多的世家贵女里面,选中了治家手段最为果断狠厉的范阳卢氏之女。
去世前面,走遍郑氏的那些族亲,好言告知要是以后郑戎夫妇有所争执,一定要帮卢氏。
面对嫡亲长兄的时候,更是声泪俱下的磕头请求不要念及郑戎是郑氏子弟而有所偏袒,要记得卢氏也是郑氏的新妇,然后又托付了侄子郑彧。
族内的人都明白卢氏就是帮着他看管郑戎的人。
因为这个缘由,卢氏这些年来在郑氏也算是能够说得上些话,郑戎也勉强能被管住。
“不出去就不出去,这么大火气发给谁看。”郑戎心里面本来就藏着事情,早就没有力气大声说话,被这么一激,再想到堂兄也是用这样的声音训斥自己的,又看见妇人还要再提安福那件事,瞬间就拉下脸,“我进来也只跟你说了一句话,父亲是让你管我,但是又没有让你这么跟我说话。”
后面的那句话听起来气势足,但实际就像是被父母教训的孩子,卢氏笑起来:“我求你来了?”
家中有侧室,外面又有外室,她早就已经想明白了,凭借她在郑氏的地位,何必还要再去讨好这个人,所以生下个郎君后,郑戎不管去哪处屋舍,她都不管。
两人说好听点是夫妻,但更像是先生和学生。
郑戎想起自己刚进来的时候,妇人说的那句话,就知道郑彧还是不放心他:“堂兄应该派人来跟你说过了,我想把她带回家里做侧室。”
“让你带回来宠妾灭妻。”卢氏低头看着朱侧室把浸湿的棉纱覆在自己指尖,“你知道王散玉是怎么败露的吗,他就是自作聪明的带回了家中。”
“那该如何?”
“杀了就是。”
经过这些年,郑戎的性格已经收敛很多,听到这种话,还露出不屑:“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来。”
卢氏反讥:“说得你没杀过一样。”
郑戎只好耐着性子又问。
卢氏知道他骨子里还是爱那对母子,这种外室本来有好几个,被她发现以后,立马就吵着要去找堂兄郑彧来,郑戎就只好留下最喜欢的那个,剩下的都赠送出去了。
“问我干什么,说了你也不听。” 一想到这个人还让外室生下了郎君,她心里面也是肝火旺盛,“你爱如何便如何,但是你今天敢带回来,明天大理寺就会来查。”
郑戎继续好脾气的认真说:“你也知道我以前做过的那些事,要是再做,我怎么对得起父亲,还是先找一个熟悉的人,把他们母子送过去,装成是一家三口瞒过去再说,等这件事过去,就把九郎养在你身边,他阿姨随便你处理。”
卢氏看着朱侧室,还在认真的给她涂丹蔻,右手弄好后,她举起吹着:“养在我身边容易,但是我突然多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不是直接告诉别人,你这九郎是外面的人生的。”
“就说是族亲的孩子,过继来的。”郑戎想了下,“因为这个族亲曾经舍命救过父亲,父亲亲口承诺以后从这支过继个孩子。”
这话说得是真的。
卢氏没有说话,做完丹蔻后,就让朱侧室出去,然后才悠闲开口:“按照你说的来就行,但是要找个能信的,别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的,免得又惹一身腥,洗都洗不掉。”
“这我知道,不打搅你了。”说完事,郑戎就要走。
看见他这副急不可耐的貌相,卢氏就知道又要去找朱侧室,卢氏冷冷道:“小心是你的催命符。”
郑戎只当是妇人又起了善妒的心:“那事当年已经解决,催我什么命?”
卢氏笑着没说话,扬眉让男子尽管去,人一出去,她眉头就落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侍奉过公主,所以朱侧室一直都是低声下气的,郑戎去她那里,每次都被柔声抚慰,被她拢住了几分心。
虽然说是安福公主的人,但是骨子里还是低贱的,被困在这里也出不去,整天被人看着,而且文帝都翻不了的事情,她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不过卢氏一想起昨日去玄都观,这朱侧室又哭又跪的要给安福公主敬香,说是心里不安,这一下倒让她心里也觉得不安,但是因为以前那个侍女的事,郑氏那些族亲已经对她不满,要是再出侧室的事,只怕要闹得更厉害。
只能等这事过去,找个理由把她送给剑南道的远亲。
庭院里面突然响起一阵阵的脚步声。
靠着凭几的卢氏赶紧起来,走到屋舍外面去看,才发现不知道是什么下起了雨,家中仆妇都在收东西。
风也来了。
*
这场盛暑的雨下得急,日昳时分也没有半点的消弱之意。
天也成了灰蒙蒙的。
林业绥从兰台宫出来,还没有出车舆,就有家中的奴仆急着递来罗伞,童官接过后,赶忙撑开。
进了居住的庭院,他看着男子走过长廊,直往居室而去。
侍奉的仆妇看见,赶紧冒雨走去庭阶前,问道:“家主,可要先沐浴?”
女君日正沐浴过后,就嘱咐疱屋的火不要撤,现在热水也刚烧好。
林业绥颔首,又嘱咐一句:“进出噤声。”
随后进了居室,女子跽坐在几案旁料理家中的事务。
昨夜两个人都睡得迟,起得又早,他本来还以为她在卧榻上面休息:“怎么不睡一下。”
家里事务多半都是又杂又碎的,费心费神,谢宝因手指轻轻滑落竹片:“看完就睡。”
林业绥走去东壁,抬手解扣,脱下圆袍,要去沐浴的时候,看见几案上面摆着一张笔迹未干的香皮纸,是女子亲笔写给袁家的,笔锋清秀灵动。
他拿起,看了一眼:“二十七?”
谢宝因抬眼笑道:“二月种下去的藕,到五月底应该能吃了。”
魏氏喜欢吃莲藕在建邺十分出名。
林业绥笑着放下,看见女子昨夜哭红稍肿的眼,他弯下腰去,爱怜地抚过,眉眼却带着笑:“今日是怎么见人的。”
“我在居室里面说话。”谢宝因眉眼弯起,“她们站在屋舍外面听,没有进来。”
林业绥便也收回手,去湢室沐浴。
看完最后一点,谢宝因嘱屋舍外面的侍女去煮热汤,然后膝盖微动,跪在地上,稍微让被压着的腿脚缓过来后,才撑着几案起身,去拿中衣送去给男子,把他脱下的湿衣也拿去屋舍外面。
雨砸下来的声突然变急。
她支腮听着屋檐被打的声音,隐约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问道:“怎么郎君今天回来这么晚。”
日出离家的时候,说的是日正时分就能够归家。
“陛下诏我进宫。”林业绥擦干头发,在坐席上箕坐着,看见几案上的漆碗热汤,他递到女子唇边,不怎么在意的说,“陛下说贤淑妃思女心切,所以才会做一些蒙昧的事。”
谢宝因张嘴,咽下热汤,想着男子的话,只觉得很有意思,贤淑妃和她说的那些话,可以说是蒙昧,但是昨夜天子自己也跟男子说了,现在他把所有事情全部都推到贤淑妃的身上,难道是想要他们两个因此记恨上贤淑妃?
但是言语间好像又从来都没有责怪过贤淑妃。
突然鼻尖涌上一股呛意,她这才记起为了能够暖身,热汤里面放的都是一些香辛料。
热汤喝完,林业绥起身去北面倒汤荡口,看见女子要拿竹简看,他声音低沉下来:“不困?”
谢宝因刚摇头,就忍不住打哈欠,她只好掩饰一句:“我还没有荡口。”
林业绥玩味一笑,荡完口后,重新倒汤送去,看着她喝进去,然后吐出来,刚把嘴唇上面的汤擦去,只是很快,又濡润了。
外面的雨声轻缓下来,居室里面的两人也一起躺在卧榻上。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作者有话说】
[1]唐会要记载“开元三年二月敕:禁别宅妇人,如犯者,五品以上贬远恶处,妇人配入掖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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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婚事已定
五月廿七的时候, 西边湖中的红红绿绿已经变成枯荷遍野,不止莲花黄枯了,莲叶也是。
家中的奴仆全部都在日出时分, 脱了鞋, 捆好袖子,踩进淤泥里面去。
建邺城莲花极少,能够栽种的世家更是少,林妙意和林却意两个娘子从东边屋舍那边过来找长嫂的时候,走到这里, 新奇的一直看着。
只看见停在莲花上的受到惊吓河喜,直接飞走, 奴仆的手一伸,枯荷就已经被连根拔起,堆在水中央的船上,再由其他奴仆给送到水边岸上。
水波迭起的时候, 里面的鱼也全部游走。
两个娘子准备走的时候,林却意突然碰了碰身边阿姊的胳膊,伸手指着左边:“长嫂在那里。”
林妙意跟着看过去。
枯荷旁边, 女子穿着宽博的绿色大袖襦与九破间色交窬裙, 就好像是遗世的最后一支水芙蓉,裲挡下面的腹部也微微隆起, 已经快有四个月的身孕。
经旁边的侍女提醒,她低头看着被弄脏的重台履, 侍女赶紧要蹲下去擦, 当微风吹起鬓边碎发, 她抬手拢向耳后, 让侍女起来。
除此之外, 还有两个人也出现在那里。
“四兄、五兄怎么也在。”林却意看到那两个人脱了鞋,皱起眉头,然后大喊,“竟然下湖去了!”
林妙意还来不及开口,就被拉着走过去。
谢宝因看着两个娘子行肃拜礼。
随后林却意道:“长嫂,我也想下去。”
谢宝因望向莲湖,林卫罹和林卫隺的两只手都已经伸入淤泥里面,两个郎君都已经领悟心得,很快就摸出来几节藕。
林却意不常在家,没有世家女郎的克制与庄重,只想要尽兴玩,当即就挤出委屈的相貌,喉咙里面也一直是呜呜咽咽的声音,想要长嫂心软下来。
林妙意也已经被其他东西吸引,向长嫂请示过后,走去那边船只停靠的地方,看家中仆妇处理枯荷。
谢宝因看着那位三娘安全走过去后,然后才把视线落在身边的少女身上,在谢家经常见惯十娘撒娇的她面带微笑,心没有软半分,徐徐道:“昨天两位郎君各自都写了一篇策论,所以你长兄才同意他们下去,要是六娘也能写出一篇,明年我也允你。”
只能勉强写出几篇咏物辞赋的林妙意立即歇声,再顾左右言其他:“长嫂,那些还好的,怎么也要拔。”
去年到杭州郡请来的花娘不由笑道:“湖面的花叶已经开始枯黄,要是再不拔掉,水下面的藕就要烂在水底,这藕爽脆,现在吃最能够补肺养血,不拔的话,怎么能吃到这种美味。”
花娘拿着交刀,斜剪了几支尚好的莲花:“而且七月里还可以再种一次藕,等到十月,又会有花红叶绿的美景,现在独留这几支也无用。”
“为什么一定要花团锦簇,绝世而独立也是美景。”林却意绵软的声音驳道,“长嫂站在这些枯荷旁边,不正是如此。”
花娘知道这位娘子是在说李延年那首绝世而独立的诗,她嘴甜的附和:“就是因为有夫人在,所以这几支就更加显得不够好,既然不好,为何不拔去。”
这两人在说话的时候,疱屋的仆妇来拿莲藕,同时把食帐递给女君看。
确认好今日要做的那几道藕品,谢宝因让仆妇再把新鲜剪下来的莲蓬、莲花及其根茎都带回疱屋去。
刚嘱咐完,她就听见旁边的对话,赶紧止住她们越来越偏的话题:“要是再说下去,我最好还是变成枯荷。”
近日看到情爱辞赋的林却意顺嘴接了句:“长嫂变枯荷,那长兄要变什么?”
谢宝因笑睨一眼,摸了摸她头发,装没听到。
湖中的林卫隺摸出一根长藕,林却意也忘记自己说了什么话,高兴地跑去看。
她们这次没有带仆妇同来,谢宝因赶紧让自己的侍女一起跟过去,看着别让这位娘子掉进湖里区。
林妙意看了眼莲湖里的林卫罹,总觉得哪里不同,她快步过去,与长嫂说:“看来四郎是真的勤练射艺了。”
谢宝因也点头看去,男子伤重昏迷的那半个月里,她也听说了林卫罹在踏春宴的时候,被郑氏子弟围着取笑的事情,看来这位郎君已经有了自己的抱负,他所写的那篇策论,论的都是历来用兵杀敌之道,而不是治国爱民。
子弟有这样的豪情抱负,世家少见。
林卫罹也已经十六岁,应该准备入仕了。
*
食时正是开始热起来的时候。
谢宝因把湖里的林卫罹、林卫隺都喊上岸边,嘱咐他们回去要赶紧沐浴,然后再用药膏把接触过淤泥的地方都抹一遍。
随后命人去疱屋把做好的藕食送到几个郎君、娘子的屋舍。
听到长嫂命人送藕食,林却意、林妙意两个娘子也赶回去用早食了。
重台履与交窬裙都被蹭上泥污的谢宝因也准备去换,但是刚走到庭院里面,就有侍女在远处急着喊了声“女君”,说道:“袁二夫人和袁二娘的车驾已停在巷道。”
衣冠不整或是带着脏污见客,有失礼数。
谢宝因思忖着,有条不紊的命道:“请夫人娘子到西堂,再去把三夫人也请来,言明我烦劳她前来宴客。”
侍女点头离开。
玉藻也早已经在居室里面备好用来换的鞋履与九破裙。
*
魏氏和袁慈航在长乐坊下车,然后被奴仆引去宴客的西堂。
母女两人刚在堂上坐下,王氏也刚好赶到,只是要进去的时候,遇到一个人,她走过去,用手轻拧女子颊肉,轻声笑责:“我看这次不止是要烦劳我宴客,是不是还摆着一场鸿门宴等着我呢。”
“叔母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这一拧不疼,谢宝因也就随便妇人,笑着应她,“我虽然是家中女君,但是从来没有以宗妇的身份亲自宴过客,怕有所怠慢袁二夫人,毁坏博陵林氏的声誉,所以需要叔母扶助。”
王氏无奈笑起来,眼中露出尊长的溺爱之情,点头应下,要她招待魏氏,恐怕是有什么话需要单独和袁二娘说。
进去后,魏氏与袁慈航从跽坐的席上缓慢起身,行肃拜礼。
谢宝因和王氏再回礼,再先后屈膝跽坐下去。
疱屋也正好送来饭食。
第一道就是魏氏最喜欢的清供玉井饭,把新鲜莲藕削皮切成块,莲子剥去皮心,再和梗米一同蒸熟。
除去这些藕食,袁慈航还注意到食案上还摆着额外的金银夹花平截,她抬头向这位慢条斯理进食的林女君看去,上次在玄都观的时候,她母亲不过是为了攀上林氏,随便说了句她喜欢吃,竟然被这位女君给记在心里。
几人进完食,从食案旁起身,然后去西面坐席。
王氏与魏氏是尊长,先被侍女扶着站起,往西面走去,等两位夫人离开,谢宝因一只手撑着凭几,一只手被侍女托着起身,她看着膝盖跪在席上,正要起来的袁慈航,上前帮扶,小声道:“二娘只比我小两岁,我们能说闺閤[1]话。”
袁慈航站稳,心里对这位女君早就已经喜懽,连连点头:“夫人尽管说。”
谢宝因垂眸斟酌着,虽然世家通婚,只看氏族父母,但是二郎觉得男婚女嫁,还是要真心实意,她缓言:“二郎心里很满意这件婚事,但是忧心二娘不愿意,害怕成怨耦[2],所以让我来问问,二娘心里是怎么想的,也可以直接与我说,现在两家还在商榷,没有定下,男婚女嫁都还是自由的。”
听到是林卫铆问的,袁慈航红着脸,婉转说:“我听父亲说过他,前年著作局奉命修撰前朝的碑文,其中有一篇是前朝遗民所攥写的大骂太.祖的碑文,但是他照样给修撰进去了,陛下阅后大怒,他只说了一句‘昔年太.祖闻得此文,只道恨不得这人为我臣’,太.祖能容,陛下又有何不能?’。”
谢宝因浅浅笑着,静静听她说。
“陛下听见,便消气了。”袁慈航说完这些,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林卫铆说得太多了,连忙说起别的来,“而且我也听过夫人的美名,林廷尉担任内史的时候,治狱清正,有这样的兄嫂,林二郎肯定也是温良宽厚,我愿意的。”
听到她愿意,谢宝因放心一笑,与她同去西面席上跽坐。
两家对彼此都有属意,聊了许久,这件婚事也正式商定下来,只等着上报礼部,便可以行六礼。
王氏把右手举到眼睛以下,用宽大的襦袖挡住,饮了口汤水后,看着坐在魏氏旁边的女郎,笑道:“不知道二郎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好事,竟然能够亲迎袁二娘为新妇。”
魏氏也笑着回道:“林二郎的文才不输崔二郎,能得这样的郎婿,我们。”
王散玉被贬谪后,著作局的政务现在是由两位著作佐郎共同处理,林卫铆正是其中之一,听说著作郎便要从中选,五品的官已经是很好。
魏氏到现在都还在庆幸着端阳临时去了玄都观,而不是天台观。
两位夫人聊起来,谢宝因不再开口,安安静静的听着,偶尔应和两句,在用襦袖遮脸饮汤的时候,她的手忽然一顿。
只听见魏氏叹息一声:“郑家在高陵郡的别墅夜半突然起火,听说郑御史那位侍奉过安福公主的侧室死了。”
谢宝因继续从容的饮完汤水,然后缓缓放在几案上,谨守礼数的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身体笔直的看向前面说话的妇人。
竟然死了。
王氏笑了笑,她一点都不觉得诧异,这才是卢氏的性格。
聊到日正时分,已经越来越热,众人都起了倦意,魏氏与袁慈航也起身辞别。
登车后,魏氏想起那位林女君好像还私下跟二娘说了几句话,她害怕会生什么变故,问道:“林夫人与二娘你都说了些什么。”
袁慈航嘴角笑出窝来,脸上还带了丝羞意:“林夫人只是问我都喜欢吃些什么。”
看到二娘脸上的红晕,魏氏心里也清楚起来,不再多问。
这件婚事已经议好。
*
送走来客,王氏与谢宝因继续跽坐在堂上,妇人谈笑道:“已经宴完客,谢娘要不说说你跟袁二娘都窃窃私语了什么。”
谢宝因刚屈膝跽坐,把凌乱的襦袖整理好后,轻轻一笑:“二郎怕袁二娘不愿意。”
王氏了然点头,林卫铆的为人处事都跟他父亲林勉十分像,他长与林勉就是完全不相同的性格,但是林勉还在世的时候,觉得最像他的是长子林业绥。
*
知道高陵郡的别墅夜半起了大火后,昨夜在御史台宿直的郑戎乘着车驾直接出了建邺,到那里把人接走后,另外找了地方安置那对母子。
等把事情全都妥当,怒气冲冲的来找卢氏。
听见家中奴仆恭敬的喊“阿郎”,坐在居室里面的妇人满脸厌恶,深深吐出口气后,看到迈进来那只脚,先冷着声道:“在这世上,最能够让人放心的只有死人。 ”
但是郑戎在心里面只觉得是堂兄郑彧不放心自己,所以提前就跟卢氏先商量好了,那天还说什么都听他的,不过就是这妇人骗自己的话,他感觉自己被郑彧和卢氏当成了愚钝之人,所以怒发冲冠。
这些年来,他知道自己当年失手犯了大错,因为世家相护,所以才侥幸逃脱,父亲让他娶范阳卢氏的女郎,让这个妇人来管自己,他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即使现在卢氏都已经快要骑到他头上来了,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没有用家主的身份来打过她。
可是不代表他就愿意被这么瞒着。
“你这安忍残贼!”郑戎快步冲上去,跪坐着的妇人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抓起衣襟,然后他朝着那张脸,狠狠一巴掌打下去,声音连庭院里面的奴仆都能听到,“那个侍女是你从卢家带来的,你要杀要剐,别人说不了什么,但是你现在竟然也敢来杀我的人了!”
这一巴掌,打得原本还屈膝压腿坐在锦席上的妇人直接不能再端坐,整个身体都倒向一侧,幸亏有凭几撑着。
右颊火辣辣的痛感让卢氏吸了口气,嘴角也被打得有些撕裂,性格刚毅的她吐掉嘴里面的血沫:“现在心疼有什么用,你当初既然敢做豢养外室的事情,怎么就不知道想想以后,你说我安忍残贼,杀死的她们,那你是什么,你是给我递刀的人。”
想起郑戎那天还说什么因为公主的事情已经让父亲操劳,要是再做,怎么对得起父亲,她只觉得好笑,当年舅氏为他的事提前白了头,她嫁进郑氏第三年就壮年而逝,现在装什么孝子。
她当即就不屑的吐了口唾沫:“假道于虞以伐虢。”
被妇人用典讥讽是借刀杀人,郑戎目露凶光,扬手还要再打。
“你打啊,最好是像当年打死安福公主那样打死我,到时候天子知道,借我的命来翻案,天子还得谢我,好好将我厚葬,我也算没白死。”卢氏一副不怕死的相貌,赌的就是郑戎他不敢,看见这人把手放下,她直接推开,扶着凭几重新端坐着,“你找的那个奴仆用那对母子来威胁,他们不死,死的就是你。”
郑戎眼里面还是有几分不相信:“朱玉你又要怎么解释。”
“公主你都舍得杀,侍奉公主的人怎么就不舍得了。”卢氏敏锐道,“安福公主的忌日便要到了,朝中又突然发生这件事,你难道没有半分察觉?”
郑戎静了下来,坐下认真想过。
卢氏扶着凭几起身,因为跪着久坐,颤颤巍巍的去拿来药膏往脸上小心抹去:“当年那件事情,她究竟知道多少。”
郑戎叹气:“她当时就在内室。”
听到这话,卢氏真想再骂一句,这样的都还能留她一条性命。
“这件事情已经没办法再翻案。”郑戎冷笑一声,“安福死了二十年,早就过了可以翻案的年限,就是要翻案,也需要是她的子女或夫君提出请求,大理寺才能够重启案宗,就算是这样,还有刑部在。”
安福公主嫁到郑家三载,没有子息,夫君就是杀她的人。
卢氏拿药膏在嘴角抹开,听到郑戎的话,懒得去应他,只是眼神狠厉,在心里做着自己的打算。
*
日正时分的大理寺官署外,林业绥刚登车,便得到来自高陵郡那边的消息,他默了片刻,冷声开口:“裴少卿可回去了?”
童官瞥向四周,正好看到那个人出来,赶紧上前恭敬的把人请到车驾旁。
裴敬搏想了想,开门见山的问道:“林廷尉可是为了高陵郡的那件案子。”
京兆府的郭阴与裴爽交好,裴爽也是刚刚才派奴仆来告诉他,出来本来就是想要喊住男子的车驾。
隔着车帷,男子冷声开口:“你以这件事牵扯到朝廷官员豢养外妇为理由,去京兆府把案宗接手到大理寺来。”
郑家的庄子。
郑戎。
御史台。
裴敬搏突然明白什么过来,兴奋地拱手行揖礼,然后赶紧转身上车,车驾朝着光德坊的京兆府去了。
林业绥敛起黑眸,拿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书函,还有通宝,他递出车帷:“去马行租匹马,在日沉之前,送到天台观。”
侍立在一旁的童官看见,赶紧捧在手上,仔细收进袖口里塞好,再叉手:“家主,那我先离开了。”
车内的人轻咳两声,声音清冽:“记住要亲自交到那位贵人手上。”
【📢作者有话说】
1、“闺閤”:内室小门,借指内室。
引《史记·汲郑列传》:“黯多病,卧闺閤内不出。”
《汉书·循吏传·文翁》:“﹝ 文翁 ﹞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飭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閤。”
南朝 梁 沉约 《谢敕赐绢葛启》:“变溽暑於闺阁,起凉风於襟袖。”
2、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左传·恒公二年》
3、别墅,亦作“别壄”。本宅外另建的园林住宅。《晋书·谢安传》:“ 安遂命驾出山墅,亲朋毕集,方与玄围棊赌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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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有孕疏通
缈山之上, 白云浮日。
天台观的喃喃经文声随着云散云聚而时急时缓。
循着经声穿透云层,便能窥见经幡浮动,立在祖师殿外的上清法师身披经衣, 手执法器, 口念《太上救苦经》,在做着超度亡人的斋蘸。
祖师殿内,有一男一女跪在蒲团之上,面向东岳大帝,脑袋微垂, 双目紧闭,单手竖于胸前, 大拇指往内弯曲,行着道礼。
身着团花麒麟圆袍的束发男子启唇跟着法师同念经文,虔诚低语:“尔时,救苦天尊救一切罪, 度一切厄念诵无休息,归身不暂停,天堂享大福, 地狱无苦声稽首天尊, 奉辞而退。”
旁侧女子随着念到“度一切厄”时,缓缓息声, 偏头注视着男子,不由得在心间深叹出一口气来。
从月中开始, 他们逝去的小姑姑便开始夜夜都入梦来, 坐在老槐树下望着远方笑, 怀中还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不哭也不闹。
问她可有心愿未了, 她不说话。
问她可是怨恨难平,她也不说话。
只是在每夜昏梦快要结束的时候,小姑姑才会张嘴说一句“娘娘,我先去走了,明天再来看望”。
被缠身多日后,男子心里面再也不能安心,等不及忌日,立即就带着她先来天台观请这位上清法师给做满九场斋蘸。
正在遐想的时候,旁边站着的左右御侍上前来扶起他们。
两人刚转过身去,上清法师从殿外进来,行了个君臣礼,然后再是道礼:“静室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前去歇息。”
男子叹息,面露愧疚:“叨扰法师了。”
上清法师再度施礼以表示不敢相受之意,随后侧身请男子出殿。
脚刚迈出殿,便有宫卫从观外走来,拱手相禀:“有人在外求见大郎,口称是奉他们家主的命令前来的。”
男子和身边的女子相觑一眼,然后颔首:“请进来。”
几息过去,宫卫带着一人去而复返。
那个人的视线刚触及到祖师殿外的男女,马上就跪在地上,叉手见礼:“谒见太子、太子妃。”
太子名乙,取自《史记》的“乙者,言万物生轧轧也”,万物生长时轧轧乙乙,艰难而顽强的样子。
太子妃出身是泰山羊氏元君。
李乙上下打量着,然后道:“你家主是谁?”
跪着的人像是突然生起不让家主受辱被轻瞧的想法,不卑不亢的答道:“博陵林氏。”
李乙眯起眼,从本朝开国起,博陵林氏留在建邺城的一直便是丹阳房,这支的大宗现在是那位被李毓纵马踢伤而任用的大理寺卿。
踏春宴上的事情,他有所耳闻,一场精心布局的因祸得福,此人手段与城府都是他难以企及的。
找他又是要做什么,李乙直问:“要你来这找寡人,有什么事。”
童官双手呈上那封书函。
李乙从宫卫手里接过,看了一眼表面,干净的没有一个字,然后才拿出里头的麻纸,展开仔细看阅,只见胸口起伏渐起,怒气团起,蛰伏其中。
站在两步之外的羊元君察觉到后,赶紧上前去,抚拍着自己夫君的胸口,小声埋怨起来:“来的时候,医工都说肝火过旺,劝大郎你少动些怒。”
听到妻子的这句话,李乙果真渐渐平静下来,扫向殿前:“你家主还有什么让你带来?”
童官点头,如实转达男主的话:“高陵郡,安珠玉。”
安珠玉
安珠
李乙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狭长的凤眸里面既有哀痛,又有恨意,好不容易才忍下这股燥怒:“告诉你家主人,寡人知道了。”
童官也马上起身,下山回长乐巷。
看着奴仆的离去,羊元君好奇的开口相问:“是不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李乙似乎是不愿意多谈,只简单的说了句“安福姑姑”,然后命宫卫迅速去高陵郡一趟,必须在夜半之前赶回来。
*
入夜之后,几匹马飞疾在官道上,行到缈山地界的时候,齐勒缰绳,进入另辟的山道,到了半山腰,往上都是山阶。
几个人下马,带着一名妇人,快步往山顶走去,丝毫不顾及妇人的身子是不是吃得消,只知道要完成太子的命令。
进了天台观,直奔静室。
立在空旷坛场的羊元君看着这一切默然不言。
*
静室里面,灯盏的光线虽然昏暗,但是足够看清楚妇人凌乱的发髻和满脸的脏污,她屈膝跪在冰凉的砖地上,指缝里也全部是污垢,始终低着头,不敢说话。
但是室内的另一个人也不说话,就好像是一定要逼着她先开口一样。
她慢慢握紧手,指甲嵌入掌心,抬头看去,当年才五岁的孩童已经长成了一位风神俊朗的郎君。
妇人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二十载我们明明都建邺,但是现在才能够相见,都说侄儿类姑,贵主当年还不信,但是现在看来,不是假话,大郎的眉眼长得很像。”
“是啊,转眼就已经二十载,寡人长大了,但是你也老了。”李乙虽然坐在席上,但是眼里却有居高临下的气势,语气里是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威严,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无能为力,“寡人入主东宫,而你将赴黄泉。”
“大郎出生时,我还陪着贵主一起去王邸抱过你。”
妇人要忆往事,但是李乙只说:“你背叛了小姑姑,罪该万死,就算是挫骨扬灰也难解寡人心头之恨。”
安珠玉,安是安福,珠便是她最信任的御侍朱玉。
安珠玉三个字是当年被安福公主亲自绣在手帕上面,相赠给这位御侍做生辰礼,但是这个奴仆竟然敢连同那个郑戎打死小姑姑。
二十载来,只要一想起她在郑家做郑戎的侧室,心里的杀意就忍不住的腾起。
妇人咬唇落泪,已经欲语泪先流:“大郎说的都对,但我要是死了,那才是对贵主的背叛。”
李乙冷冷不言,他不想再听到这些伤春悲秋的滥调陈词,他只知道安福公主死了,但是这个奴仆却还活着。
面对旧人的不解和冷脸相对,妇人捂脸痛哭起来:“当年内室里,死去的不止贵主一人。”
*
静室里面忽然传来砸东西的声音,站在祖师殿前跪拜念经的羊元君被突然惊吓到,御侍赶紧搀扶着她快步走去。
推开门只看见满地的狼藉,妇人和李乙的手上都是血,她吓得上前拿手帕裹住男子的手,随后命人去上清法师过来。
道教炼制仙丹,多涉及医术,治这种止血的伤还是可以的。
止过血后,道观为李乙、羊元君二人换了间静室。
听完前面发生的事情,羊元君只问男子:“殿下准备做什么。”
面对这位陪伴自己十年的妻子,李乙叹气:“我生在皇室,你生在世家,应该明白这两处都是讲利益的地方,寻常人之间的情义好像在这两处被彻底扼杀一样,可我虽然生在这里,但不想做这样的人。”
羊元君知道男子是想起了生母哀献皇后。
哀献皇后十四岁嫁给当时还是四大王的李璋,婚后侍奉双亲,待侧妃如同姊妹,李璋染了恶疾,更是亲自照料,不假人手,可月余过去仍不见好转,后来亲去天台观以寿命祷告。
人好了。
只是哀献皇后也果真在十九岁便韶华而逝,她病逝那夜,李璋却是留宿在贤淑妃的居室。
羊元君也知道自己劝不住眼前这个人,那位小姑姑还在宫中的时候,十分宠爱李乙,因为哀献皇后当时要管理王邸事务,无暇顾及,所以李乙三岁之前都是跟随着姑姑长大。
可她还是不愿死心:“且不说文帝都奈何不了这件案子,单单凭借陛下对七大王和贤淑妃的眷爱,就算是铁证如山也不会下死手的,还会厌恶殿下,认为殿下是在嫉妒七大王得圣宠,殿下要是真要用林廷尉的办法,只怕我们连东宫都不能住了。”
“他本来就不喜欢我,东宫之位迟早是要拱手相让的,我又何必要费劲心思去做他最喜爱的儿子。”
李乙想起那人说自己不类他,所以不喜,又想起那个人的做派,为博个夫妻情深的声誉,在即位之初,竟然让陈侯如侍生前的去对着一座空荡荡的宫殿宣旨敕封皇后,难道他还指望一具死了五年的白骨从帝陵里面爬出来伏地谢他吗?
真是白白恶心活着的人,他只觉得喉咙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返了上来,受不住的连吐两语。
“我的确不像他。”
“就连他的圣宠,丢给犬吃都能反胃。”
羊元君不再说话,想起这十年来的担惊受怕,鼻头一阵酸涩,靠在男子怀里哭着。
*
道观是清净之地,男女不能同住一室。
坤道前来带着太子妃去另外一间静室,只是走到半路,就看见她伫立不前,更是由身边的御侍扶着下了台阶。
看见这副状况,坤道纠结犹豫之下,结舌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只仙鹤只亲近林夫人。”
羊元君也不恼怒,走过去撒了些金丹到盆里,不知道想到什么,笑道:“仙人骑乘你去往天庭,应当也是有几分仙力在的,现在我喂你食,就是对你有恩,希望你能够相佑。”
仙鹤垂头吃了一粒,听到后面的话,不再食用,仰天唳了一声,隐隐能察觉到其中的怒意。
*
弄不清是被什么给惊到了,屋舍外面的鹦鹉一直在乱动乱叫,在夜里格外的刺耳,玉藻赶紧从庭院里面赶来,只是走到庭阶前面的时候,女子从居室里面走出来,不过是伸手按住那个乱动的架子,鹦鹉瞬间就安静下来。
抬手间,中衣的袖子也顺着往下滑落,露出半截手臂,落下去,那片雪色又重新被遮住。
玉藻看见女子手指变脏,马上去拿来浸湿的巾帕侍奉。
递过去后,她小声骂起这只畜牲来:“要是把女君给吓到,我看你在家主那里都保不住这条性命。”
谢宝因看了眼,用巾帕擦着手指,视线落在屋檐下面的占风铎:“前面有风,应该是被吓到了,把它拿远一些。”
话刚说完,屋里传来咳声。
她把巾帕递给侍女,要走进屋舍的时候,又想到什么:“要是药汤煎好,马上端来。”
玉藻诺诺应下,女子也已经进去。
*
谢宝因去到内室,看见本来应该躺在卧榻上面的男子已经起身,踞坐在席上,手撑着几案,捂嘴俯身咳着。
日正时分归家后,男子就一直咳个不停,谁知道沐浴出来没多久,竟然直接发起高热,他说躺一会就好,但是昏睡到现在才醒。
看到人醒,谢宝因心里松了口气,看见侍女端着漆木盘进来,她拿着药汤走过去,边屈膝跪坐,边把漆碗放在男子面前的几案上,然后想要起身去东壁。
林业绥察觉到女子的动作,抬眼看去,咳声也突然变得急促起来,直到喉间搔痒之感淡去,声音才渐渐止住。
他拉住女子的手,嗓音低沉,还带着些无可奈何:“我可以睡坐床。”
谢宝因刚要开口,就听见庭院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在屋舍外面喊了声“家主”,她只好把喉咙里那句快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你先处理事情。”
这样几个字,使得林业绥再也没有话说,他逼自己松开手,然后凛然吐出一字:“说。”
听出男子声音里的不悦,再想到女君好像也在居室里,童官立马直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赶紧回禀:“太子说愿意行事。”
林业绥听到,不置一言,太子愿意入局是在他计划之中的事情,只是这样就会走向第二个变数。
幼福。
喝完药汤,他起身出去,本来是想要去偏舍找人,谁知道没走几步,就看见松绿轻纱,云髻松松。
女子正跽坐在书案前的席上,豆形灯盏里放在一旁,竹简摊开,她垂首在认真的誊写经文,一下看竹简,一下继续落笔。
一双眼应接不暇。
林业绥踱步过去,弯下腰,掌心覆在女子的后脖颈,不轻不重的揉捏着。
谢宝因知道是他,经文誊写到最后,男子念一句,她写一句。
想起前面的对话,谢宝因边低头继续写着,边缓缓开口:“郎君为什么要睡”
话说到一半,她执笔的手顿住,然后抬头笑问:“难道郎君前面是以为我要去偏舍睡,想要留我?”
林业绥用鼻音轻嗯了声,望着她时,眸中清澈如水。
竟然如此坦诚。
谢宝因变得局促,赶紧低下头,搁下手中的毫笔,缓了好久才从容的开口:“二郎的婚事已经定下来,袁二夫人说现在天气炎热,想要以后再行六礼,但是通婚书”
世家的姻亲,都需要由礼部赞者来进行,天子为的就是能够清楚掌握士族通婚的情况,当年政令下发,还被士族上书驳斥,虽然最后艰难实施,但是依旧改变不了士族逐渐把握权势的情况。
而在上报礼部之前,还需要先写两份通婚书,一份给送去陈留袁氏,一份自留,等对方回了答婚书才可以正式行六礼。
只是按照礼数,通婚书应该由郎婿的父亲来写。
看见女子停笔,林业绥把竹简卷起来:“三叔父送来家书,七月就要回来。”
叔父于礼法上乃从父,也算合乎礼制。
一件心事放下,谢宝因点头,慢慢伸直膝盖,解放被臀股坐麻的双腿,然后把竹简放回远处,看到远处的棋奁时,她看向左侧的男子。
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又去内室几案旁边坐下,摆出棋局。
林业绥执黑子,谢宝因执白子,来往厮杀没有多久,忽然止戈。
“幼福。”
“嗯。”
响脆的一声,棋子落在棋盘上。
林业绥沉下声:“我有事要跟你说。”
谢宝因很少看到男子有这么肃然的时候,想到那时候自己从孙家回来,这人就答应过自己,事事都要和她说。
她收回指尖的棋子,握在掌心,然后跽坐的身子也挺得更加直,认真的看向对面的人。
褪去原来的温润如玉,林业绥的声音像战场上的铁戈,不是那种狠戾,而是像兵刃一样薄情,只管杀伐,不去问是非:“我请太子以安福公主嗣子的身份,在六月廿三那日,披麻戴孝去含光殿,到时候太子妃必定会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保住太子。”
刚才家中的那个奴仆大约就是来禀告结果的。
太子答应了。
谢宝因收回视线,思虑片刻,边落子边道:“郎君如何算到太子会同意。”
天子及冠的儿郎里面,三大王是郑贵妃所生,当年去了洛阳就再也没有回来,七大王又是贤淑妃所生,剩下不是郑氏妃子所生的儿郎又年纪太小,只剩下太子。
但是成了安福公主的嗣子,那就意味着不再是皇帝的儿子,郑彧一定会抓住这一点,让太子不能再做储君,而且丧服入殿是大不孝,储君戴孝,更是除非君父崩。
不管是哪种罪名,轻则失去东宫之位,重则丧命。
“我非神非仙,怎么能够事事都算尽。”林业绥在棋盘的西南方落下一子,堵住女子的去路,“我赌的只是太子的孝。”
太子从十五岁开始,一共拔剑杀过三次人,两次是因为生母哀献皇后,一次是因为姑母安福公主。
太子的孝,生来就带着鲜血。
男子慢腾腾的再度落子,淡然道:“还有一人。”
谢宝因瞬间想到白日里魏氏说的话,脱口而出:“郑戎那名侧室?”
林业绥颔首,卢氏昨天故意让朱玉去高陵郡买丝绢,心里面早就想要永绝后患。
男子轻声嘱咐:“那日你要留在家中。”
棋盘之上,黑白两子已各自占据,只差一子,便能让所有白子变为死棋,谢宝因伸手从男子的棋奁中拿了颗黑子,毫不犹豫的落在西北角。
这盘棋局,他们是敌手。
但是她手中这一子,落的地方是另外一盘棋局。
建邺。
“我要是不去,他们心里就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就算太子依旧还愿意前往,太子妃也一定会阻止。”她要让自己成为这一子,“太子妃既然要筹码,那就给她。”
“幼福。”林业绥见输赢已定,把手中的黑子扔回棋奁,轻叹一声,“我算不尽天下事。”
天子表面仁爱,实则易躁嗜血,凡是让他不快的,都必须要见血才能停止,就连安福公主这件事,死得都绝对不会只有郑戎一人。
他不喜太子,不是因为太子不像他,而是太子像极了这个父亲。
两人如揽镜自照。
所以此局,天子虽然知道,但是等真到了含光殿上,他亲眼看见太子身穿丧服,头脑还能不能清醒就是最大的变数。
“我知道。”谢宝因莞尔笑开,撑着几案,跪在席上,努力探身去对面,略显笨拙的在他嘴角落下一吻,“但是这天下很大很高,穹天上面的青云又很远,怎么能够只让郎君一人出力。”
她从来都有不输男子的胆略。
箕踞坐在席上的林业绥轻笑一声,伸手去护着她隆起的腹部,随后干脆挪开几案,把女子抱到双腿之间,如前两日般轻轻揉着,为女子舒缓怀孕的胀痛。
月份越大,便越不适,疾医说需要疏通,直至有奶泌出。
谢宝因虽然已经渐渐开始适应,但是羞意总是忍不住会起来,为了分散注意,她继续说着前面的话:“要是我出事,以后郎君可以再娶。”
男子黑眸微暗,手上用了些力。
被扯痛的谢宝因双眸含着水迹,控诉:“好疼。”
林业绥放缓力道,指尖仍在玩弄,嘴角噙着笑:“幼福刚刚说什么?我不曾听清。”
她整个人都在男子怀中,完全被辖制。
谢宝因任由眼泪出来:“从安。”
多么可怜,但是林业绥对此毫无怜爱,抬手帮她擦着眼泪,出声戏谑:“看来幼福已经把道德经参透。”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谢宝因转瞬露出笑眸,她本来还不懂为什么男子要反反复复的看,但是多看几遍才知道原来内有乾坤,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只感觉一阵凉,低头去看,中衣竟然被打湿了一小块。
男子笑着说了一句可惜,抱着她去卧榻。
几案上面的灯盏依旧燃着,但是上面的棋盘歪斜。
【📢作者有话说】
林.不想跟幼福分房睡.弱小可怜无助.从安
[1]“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出自《道德经》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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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挂孝发丧
墨色渐淡, 浮碧挂天。
已经是平旦时分。
居室里面的几案前,灯盏的火苗还没有灭,谢宝因踞坐在锦席上, 身后有凭几护着, 她一只手捏着棋子,落在棋盘,腕上所戴的玉镯碰到边沿发出的声音泠泠。
棋盘上面,黑与白也混在一起,如同阴阳。
昨夜这盘棋下到中途, 大理寺少卿裴敬博突然来了长乐坊,不知道是发生什么事情, 男子穿衣离家后,便彻夜未归,只是派家中奴仆回来报了个平安。
谢宝因把棋盘上面的棋子全部捡起,掌心微倾, 落入棋奁中,然后一手扶着凭几,一手护在腹前, 缓慢从席上起身去临牗的坐床。
屋舍外面的侍女也端水进来, 跪坐在旁边,尽心侍奉女君盥洗。
盥洗过后, 谢宝因拿着竹简在看。
玉藻来到内室侍奉的时候,看见女子心神不宁的相貌, 以为是暑热天闷的原因, 过去把窗牗推开, 让风吹进来。
“现在还没到日出时分。” 她看女君虽然是两股着地的踞坐, 但是有身孕, 肯定不怎么舒服,所以又去拿来隐囊放在女子身侧,供她倚靠,发现女子脸色苍白,劝道,“女君还可以闭眼假寐。”
整夜都没怎么睡好的谢宝因颔首,把竹简递给侍女去放好,然后懒散的直接往坐床临牗的那边倒去,这里视野最好,她把双臂叠在窗牗上,脑袋轻轻靠在臂弯处,望着庭院,神绪乱飞。
今天就是六月廿三,太子要丧服入殿的日子,突生变故,绝非好事。
*
建邺城内的坊市大门虽然全部都还没有打开,但是大理寺的官吏手里拿着着能够在闭坊后通行各坊的令牌走在前面,给身后的车驾开路。
从道德坊出来,绕过一个坊,便进了大业坊,然后停在一处屋舍前。
裴敬搏来到男子的车驾前,作揖禀告:“林廷尉,这里就是大理寺正沈云的家,已经是最后一处。”
林业绥抬手揉着眉心,敛去疲态,弯腰下车,而后负手立在阶下,一言不发,看着官吏敲门。
那一名外室死在了上月高陵郡的大火中,前几日郑戎又下狠心杀了郑九郎,不留下半点的痕迹,但是却忘记了他还有赠出去的。
敲门声刚响,里面就传来沈家奴仆的声音:“不知道来客是谁。”
官吏直接朗声应答:“大理寺。”
奴仆歉意道:“我这就去请阿郎。”
官吏只知道他们现在办的事情很紧急,一下就没了主意,回身向男子请示。
林业绥颔首。
官吏还是聪明的对里面呵道:“大理寺有要事,还请尽快。”
奴仆应声离去。
等在一旁的裴敬搏婉转道:“林廷尉,只差这一个了,快点进去也能够快点结束。”
前面去的那几家都是直接闯入的,可没有像现在这么有礼。
林业绥只笑道:“他既然把我们当客,我们也要敬重主家。”
夜半时分,各坊闭门,不管是谁都不能在外面走动,消息自然也就没办法传递,但是穿行坊市耗时巨大,五六个人都不同坊,在日出前,必须要快点做完这一切。
可是现在坊门快要打开,也已经是最后一个,要是再强行进入,被沈云警备起来,跑去找来郑戎,肯定会被纠缠,耽误时间。
何必浪费时间在死人身上。
*
半刻后,整理好衣冠的沈云亲自来开门,等看到门外的两人,吓到立马行揖礼:“林廷尉,裴少卿。”
说着就侧过身,要请人入内。
林业绥扫了眼,泠然开口:“大理寺奉命审查内外官员是否豢养别宅妇,沈寺正应当更希望在这里聊。”
沈云并非是世家出身,只是因为孝悌之名传遍乡里,所以被推举为官,这处屋舍也是朝廷所赠,家里面只置办了一个奴仆和两名侍女。
奴仆作护家之用,侍女侍奉他的妻子、母亲。
孝悌恩爱、品性端正是他行官的根本。
不等沈云开口。
裴敬搏已经出声:“上月郑御史家在高陵郡的别墅突生大火,里面发现焦尸,由大理寺接手后,查到焦尸是扬州郡乐妓,五年前随着扬州郡守来到建邺城,进入乐坊,然后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跟她同来的另外几位乐妓也找不到了,经过月余的走访,发现这几人在几年间竟分别住在不同坊市的居民屋舍中。”
“律法所定,乐妓不入良家坊,此为其一。”他接着说道,“且几年来,郑御史都是频繁来往这些坊,可是从去年六月开始,却变成其他五人各去一坊,沈寺正就是其中一个。”
“端阳过后,审查别宅妇的政令一下,全部都消失不见。”裴敬搏浸染大理寺,审讯之法亦颇有心得,这套话术已经用了整夜,屡试不爽,“审查到这里,其余四位都已经交代,只剩沈寺正一个人。”
沈云的呼吸由平缓转为急促,他没有家族傍身,能做到六品大理寺正已经犹如登天,在纠结犹豫过后,直接走到男子面前跪下,交代了所有事。
林业绥只问:“人呢?”
沈云老老实实的回答:“五月初十,送去了外郡。”
果不其然,裴敬搏叹口气,政令下达近两月,短时间内已经没有办法再找到那几名乐妓了。
林业绥缄默下来,转身登车。
忙碌一夜,却一无所获。
裴敬搏也略显颓丧的要走去自己那辆车驾旁,走了两三步,又猛然收回脚,抬头看向旁侧车辕。
男子微垂眼睑,以不容人置喙的姿态,命令道:“今天日正时分进宫,亲自上书郑戎豢养外室。”
两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男子已经入了车舆。
裴敬搏看着沈云,笑而不语,走去登车。
不上书,他因为豢养外室的事情依旧逃不了被贬,况且天子在盛怒之下,已经加重了处罚,贬谪前还要脛杖五十。
上奏,可以跟着他们一搏。
沈云想完这些,从地上起身,来到车驾旁,着急提醒:“林廷尉,郑御史身后是昭国郑氏和七大王。”
“沈寺正只是云海一渺尘。”林业绥手拍去衣上的尘土,“随风而动,就是最好的归宿。”
沈云刚想问风是谁,但是车驾已动。
*
日出时分,坊门已经开启。
驭夫将车驾驶进长乐巷后,搬来车凳,然后去敲门,大声喊道:“家主归来,快点开门!”
奴仆赶紧把门打开。
进去后,林业绥直接朝西边屋舍走去,走到庭院里面,远远就看见趴卧在窗牗边的女子,云髻峨峨,修眉联娟。
屋舍外面的侍女看见家主回来,下意识就想要去开口喊女君,但是刚要开口就被遏止,侍女也悄声离开。
假寐的谢宝因睁开眼睛,歪头枕臂,笑吟吟的:“郎君遣走侍女是要做什么。”
林业绥言笑自若的反诘:“幼福想要我做些什么。”
谢宝因偏头不理他。
林业绥也直接走进内室,看见女子想要起来,又瞥了一眼她快五个月的腹部,箕踞在坐床边,伸手把人捞到怀里,低声斥责,带着无奈:“在这里睡觉,容易得头疾。”
扶着男子的胸膛踞坐好后,谢宝因揉着被枕麻的手臂,乖乖认错,语气诚恳:“我以后不会了。”
很快居室外有脚步声,侍女端来水侍奉家主盥洗。
等男子盥洗好,谢宝因问:“是不是生了什么变故。”
林业绥摇头,唇畔带笑,温声道:“连夜到造访几位朝官的家里,求他们为我办件事。”
谢宝因跽坐在案前,拿竹简的书顿住,忍不住笑起来,九卿还需要去求人办事,说出去谁会信。
林业绥也轻声询问:“什么时候去。”
阴家前几日就派遣家中奴仆来相邀她廿三这日一起去玄都观。
太子妃虽然出身泰山羊氏,但是她的外祖是李郡阴氏,她身为太子妃,不好来长乐坊,也不好亲自相邀。
毕竟九卿是天子家臣,东宫非亲非故,擅自来往就会被天子警备有逼宫的嫌疑,而且今天太子丧服进宫,林氏要是和东宫突然接触,会招来灾祸。
阴氏有子弟在议婚,林氏也有女郎,两家见面也不会显得突兀。
谢宝因缓缓滚开竹简:“食时之前去就行。”
林业绥箕坐着,指腹来回摩挲着光滑的案面,静默不语。
“郎君整夜未归,为的不就是多增加几分胜算吗。”谢宝因没有听到男子再继续说话,暂时搁下手里的竹简不看,她稍转过身体,“既然有了胜算,郎君就好好去卧榻睡一觉,等着我和孩子归家。”
林业绥半阖双目,望着右边那只来牵他的纤手,哑然失笑,然后跟着女子从席上起身,在卧榻前任她给自己解衣袍,散发冠。
*
陪着男子在卧榻上睡到快到食时的时候,谢宝因悄悄起来,命奴仆在巷道备下车驾,随后侍女进来侍奉穿衣。
在出去之前,她看了看卧榻,而后垂眸,掩住思绪。
*
女子刚离开,林业绥就缓缓睁开眼,唤来奴仆。
童官侍奉这位家主已久,迅速在几案前面摆上棋盘和残局,然后跪坐在远处,双手交叠在腿上,等着男子随时可能有的命令。
林业绥不急不慌的破起残局,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是有好几次都执子不下。
童官暗自叹一口气,他昨夜虽然已经按照家主的命令,找来十个甲士豪奴,提前在玄都观布置好,但是世事最难料。
林业绥两指夹了枚白子,落在棋盘以北,对应建邺城,这便是兰台宫的方位。
*
一驾绿宝顶、红车壁,金丝竹帘做帷幔,檐角坠银香囊的牛车悠缓的驶进崇业坊后,平稳停在玄都观外。
下了车,谢宝因踩着翘头履,走上石阶,走得比之前慢很多,百级石阶,怀有身孕的她,十步一歇。
随侍在旁的玉藻谨慎侍奉着。
到了祖师殿,女子照常向殿内神像行道礼,然后脚下右转,按照阴家奴仆所说的,径直去到道观后殿。
那里是一处幽深僻静的地方,只是快要到的时候,被人给拦下来了。
宫卫作揖行礼,没有盛气凌人:“我家女君在这里歇息,请夫人见谅。”
谢宝因不动声色的朝内打量,那名女子立在殿前,御侍站在她身后。
玉藻也回道:“是阴家夫人请我们女君前来的。”
“原来是林夫人。”宫卫恍然大悟,连忙低头让开。
朱色殿柱竖立,日光照下,柱影东斜,谢宝因一步一行,穿梭其中,花影接踵而至的映在她身上。
走到女子三尺外的地方,她停了下来。
两人默契的互看一眼。
谢宝因眼中,紫色宝相花纹襦裙衬得女子雍容华贵,只是眉眼间倦意极深,似乎是积年累月下来的,怎么也抹不去了。
羊元君眼中,十二破的红色交窬裙是明艳,三重大袖襦是沉稳,翘头履和高耸入云的发髻又是温婉,她想要看透这位林夫人,但是怎么也看不透。
转眼一瞬,谢宝因已经礼数周到的行肃拜礼。
羊元君也点头,回她颔首礼。
*
丝丝热气自天地间腾然而起,浸入肌肤每一寸。
白云似飞絮落满廖天,盛暑之下,无风自散。
御侍搬来两张坐席在殿门外,席子中间放置一张矮足几案,又另外拿来凭几围在身后,可往后靠。
等太子妃屈膝坐下后,谢宝因才在玉藻的搀扶中,慢慢弯膝,跽坐着。
两人的身侧都有冰鉴送着凉风,身后是大开的殿门,再后面是神像,这间宫殿曾经是玄都观的主殿,供奉着东极青华大帝,只是后来因为高帝不喜,所以就另外修了殿宇供奉。
但是建筑格局常常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这座殿室才得以侥幸留存,在荒废两朝后,生长着苔藓杂草,后来有法师发现这里的幽静,有隐世之风,于是简单修葺,还留了些苔藓异草在这里,又另外种花树,才得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没有多久,碎冰碰壁叮啷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御侍奉上两盏乌梅汤。
“我常年在东宫,除却之前在家中时结交的好友和族中姊妹外,建邺里面就再也没有深交的人,只是好友远嫁各郡世家,姊妹也都议婚成为宗妇,管理着家中和宗族的事务。”羊元君亲自递盏给女子,听起来并无恶意,“今天心慌过重,又听说夫人和天台观那只仙鹤交好,我想夫人一定是有仙缘的,所以才请夫人前来这里陪我度闲日,或许这心里也就不慌了。”
谢宝因双手接过,看到为尊的太子妃已经喝汤,她这才手执着白玉匙轻轻搅动,垂眸看一池红汤随她而动,笑着缓言:“我哪里有什么仙缘,不过是多喂了它几次,所以才记住的我,今天我能够见到太子妃,大约就是它带给我的仙缘了。”
笑,却不达心。
受够宫人冷眼的羊元君,马上就可以敏锐的察觉到这些细末,她只是笑笑:“我十五岁入东宫,已经很久没有和人畅谈过了,夫人又何尝不是它带给我的仙缘。”
猛然听到瓦片碎裂之声,两人齐齐偏头去看。
宫卫拱手来报,原来是暑热之下,飞禽耐不住这热,飞在空中就径直掉下来,摔在屋脊上面,死了。
羊元君像是突然有所感,叹出一句“殿下也该出发了”。
谢宝因咽下酸甜的乌梅汤,沉吟不语。
微微昂头,看着那幸存的飞禽继续往东飞。
*
飞禽自西飞来,越过掖庭,路过宫城,落在东宫的殿脊之上,看着下面的太子舍人忙忙碌碌。
舍人得到李乙的命令,捧着连夜赶制出来的衣服跑向主殿,侍奉他穿上。
“殿下。”偷穿丧服是大逆之事,舍人提醒一句,“要是被贤淑妃和七大王知道,必定会去陛下那里说殿下盼着陛”
生麻布所制,裂处外露不缉,还是最重的斩衰服。
而且东宫也不是干干净净的,这里还有好多郑氏的人,就算之前找借口杀了几个,但还不知道有没有。
李乙笑而不语,这回不需他们去说,他亲自穿去天子面前。
命人备好马舆后,李乙登车,从延喜门出东宫,再从建福门进兰台宫,在第二道阙门下舆。
来往的宫侍看到太子穿着丧服,以为太子这是要逼宫了,被吓得赶紧跑去禀告天子,跌跌撞撞跑到含光殿外面的时候,他匆忙告诉殿外禁卫。
禁卫察觉到事情的严重,进殿还来不及行礼,话就已经出口:“陛下,太子戴孝入宫来了。”
李璋不急不慢地看完手上文书,扫向案前的人,淡淡应了声:“不准拦他,我倒要看看这个逆子又要做些什么。”
天子有令,兰台宫各处的宫卫、舍人都不敢有所阻拦,低头行礼退避一旁,任由这位太子行走。
望着这座三层殿基的殿宇,李乙踩上石阶,一步一步往最高处走,十六年前,他看着李璋走上去时,便在心里想,这里有什么好,值得众叛亲离也要来,可当他以太子身份执剑亲手杀死恶言侮辱生母之人的时候,体会到了拥有生杀夺予的快感,开始想自己终有一天也要到这最高处。
只是,李璋不容他。
站在含光殿外,李乙行稽礼:“李乙谒见陛下。”
殿室主人冷哼一声:“进来吧。”
*
李璋搁置下文书,抬头打量着这位儿子,想到竟是日后他百年,也算提前看到子孙为自己戴孝的模样。
他收回视线,直接开门见山,不愿意再弯绕演戏:“太子知不知道丧服入殿,储君戴孝是什么意思。”
李乙:“知道。”
李璋:“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犯。”
“七月初七是姑母的忌日,我上月去给姑母做法会的时候,遇到了姑母的御侍朱玉,她亲自写下血书,说出了当年的真相。”李乙从腰间拿出一方染血的粗麻布,双手虎口自中间往两边抹开,高举头顶,奉上,“字字泣血,句句锥心,臣希望陛下能肃清往事,让安福公主黄泉安魂。”
没有天子的号令,舍人不敢去接,直到天子瞥了他一眼,才碎步上前,从太子手中接过血书,再呈给把整个身子都靠在凭几上的人。
李璋展开,只字不漏的全部看过,最后实在是不忍心再看,闭眼放下:“《天元律》所定,案发十五年不追。”
他睁眼,看着太子:“要是追,必须是儿女丈夫亲诉。”
李乙和天子对视,屈膝跪下,身骨依旧不弯:“律法既然需要,那李乙就是安福公主的儿子。”
李璋掷声重申:“你是太子!”
李乙不禁失笑,这十载来,李毓得圣眷,势头渐盛,都是天子给的,东宫早就依旧准备扫榻让贤了,竟然还能从天子口中听到一句自己是太子。
“臣在幼时身染恶疾,性命垂危,是安福公主四处奔波,为臣寻到良药,才争取到生机,哀献皇后尝命臣‘你命因姑母所活,你应唤其为母’,现在姑母无儿无女,在黄泉中苍凉度日,受尽苦楚,有苦无人给申,臣岂能旁观,岂能愧对哀献皇后的谆谆不倦。”
“不过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知道这种小事。”
李璋就知道,看,说完还要讥他一下:“你是不愿当这个太子了?”
“哀献皇后走了,空出皇后之位,东宫之位也被我占据十六载,理应空出。”李乙伏地叩头,“等姑母魂安,臣的性命任由陛下处置。”
听到哀献皇后,又听到这个儿子开始尽说一些浑话,李璋被激的执起笔洗,咬着牙,狠狠砸向太子:“你这个逆子,说什么是为你姑母伸冤,我看你是恨不得我早点死!你母亲就是被你这逆子给克死的!”
李乙额角被砸到流出血,他岿然不动,只说:“哀献皇后是被臣克死,还是抑郁而终,陛下心里知道。”
每提哀献皇后,父子必争吵,以往有太子妃在旁调和,可今日
殿内舍人都是在王邸侍奉过的老人,见状劝阻:“这次太子是为安福公主的事情来的,陛下与太子怎么又为哀献皇后吵起来了。”
“为臣,你不忠;为子,你不孝;为君,你不仁。”李璋一脚踢开年老的舍人,走出案桌,粗喘着气,剧烈咳起来,“君纲父纲,你有哪样是做到了的?”
“为父、为夫、为子、为弟。”李乙越说,心里的怨气就积攒越多,“陛下又做到了哪样?”
李璋捂着胸口,多年不曾发作的胸痹似有重来之势,忍着厥心疼痛,虚声笑道:“既然这么想念你母亲,你母亲也是最疼你的,那你干脆下去陪她。”
“臣想了二十一载。”
*
被踢开的舍人,连忙爬到殿外,喊来信任的禁卫:“快去长乐巷告诉林廷尉!”
*
出了宫门,禁卫直奔长乐巷,好在兰台宫与此相距不算远,骑马两刻就到了。
因为临近日正时分,害怕生变故,童官奉命在巷道等着,看到真的来了人,赶紧迎内侍去西边屋舍。
疾步抵达男子的居所后,内侍走过庭院,径直进屋舍,然后边行礼边喘气把含光殿里面发生的事一口气说完:“太子提及了哀献皇后,陛下大怒,请林廷尉尽早进宫。”
内室久不闻声。
很久以后,男子才淡淡道:“其余三族可有知道消息。”
内侍喘匀气,答:“今天含光殿的禁卫和舍人虽然都是可信的,但是太子丧服入宫,根本无法藏匿,应该是都知道了。”
林业绥笑着落子,知道却不着急入宫,看来是还不知道太子戴孝为的究竟是什么。
天子竟然能够把含光殿发生的事情彻底断绝流出的可能。
*
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大理寺卿要是入宫,必然会引得谢贤、郑彧和王宣等人的注意,就算是没有事,也会进宫来参一脚。
林业绥命人换了不显眼的车驾。
入了望仙门,车舆均需缓行。
行至第一道阙门时,男子屈指敲了三下木方。
驭夫再缓车速。
*
有几人聚集在第一道阙门,他们都是被郑戎相赠乐妓的人,走到这里,听到天子在怒斥太子,竟然说出要太子去陪哀献皇后的话后,心里迟迟拿不定主意。
“得罪郑仆射与七大王,仕途葬送,性命葬送,连死后的清誉也难保全,还不如在这里捱到郑仆射来。”一名朝官嗤鼻道,“他林业绥最多也就再做这一日廷尉罢了,还能够奈我们如何。”
其余几人皆不敢接话,他出身世家,他们却不是。
车舆内的男子敛袖,笑而不语。
吴郡孙氏的子弟,还真是不知好好惜福。
“孙主簿不是说我只能再做一日廷尉,奈何不了谁吗。”林业绥温润如玉的笑着,嗓音清冽,“现在是日昳时分,那就看看你还能否活到夜半。”
话音砸在宫砖上的时候,车舆也同时碾过宫砖,缓缓驶向第二道阙门。
众人回过神,现今这位林氏家主就是大理寺卿,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赶在郑氏来之前,就提前下手要他们的命。
沈云思量着早晨那句话,率先低头往含光殿走去。
他们只是缈尘,要随风而动,今日这阵风,是林廷尉。
明日的事,就等下阵风来的时候,再说吧。
*
热气逐渐攀升,玄都观的善信都急着赶回家中。
侍奉在一旁的玉藻和御侍为了降温更快,命宫卫提来井水,舀来浇在冰上。
白雾袅袅中,东极青华大帝坐在九色莲花宝座之上,手持杨柳洒琼浆,睁眼慈悲瞧着殿外的两人。
“我知道夫人与林廷尉在心里一定认为这次相邀是鸿门宴,但是我前面跟夫人说的话都是真的,太子的脾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就算是陛下这个父亲,也都没有我清楚。”羊元君小口喝着梅子汤,长睫稀疏,遮不住眼里的神伤,“太子这一生都没有走不出哀献皇后的死。”
他们父子一定会谈到哀献皇后,今天没有人能够救下太子。
谢宝因放下盏,仍怀戒心,只说了些抚慰人心的话。
看了看天上飞鸟,羊元君便由御侍扶起,然后缓缓跪在没有铺席的地上:“客我今天确实有事要相求夫人。”
君家大礼,谢宝因不敢相受,掌心撑在凭几上,着急想要起来,玉藻赶忙来扶,等起身,上前想要搀扶时,这位太子妃却摇头相拒。
“夫人出身高门。”羊元君垂眸,“应该知道哀献皇后是我姑母。”
女子不起,谢宝因也不敢站起,半蹲着:“知道,哀献皇后和太子妃的贤名,世家夫人都称赞不已。”
哀献皇后出身泰山羊氏,太子妃也出身于此,两个人是姑甥关系,太子妃之父就是哀献皇后的堂弟,一门要连接出两个皇后,堪比当年的郑氏,但是羊氏到现在依旧还是低调行事,不任三品,不入三省九寺,所教出的两位女郎也都是温婉贤淑。
羊元君往前后两侧扫去,御侍早已退避。
女子的声音如同潺潺溪水,细水流长:“有了姑母的前车之鉴,家里的尊长都劝我不要嫁,就算是嫁去没落的世家,也好过进这薄恩的皇室,但是他们不知道,我自从幼时去王邸看望过病重的姑母,看见过太子堪折的形貌,就再也走不出他身边三尺的地方。”
“那时年少,心里想的都是快快长大,可以飞入宫城,好去陪伴太子,所以我在十五岁那年,不顾尊长游说,一脚踏进东宫,再也不回头,那时候宠爱太子的哀献皇后、安福公主、昭德太子、先帝一个个的逝去,太后也已经十六载没有出过蓬莱殿,我又怎么可以再弃他而去。”
“好在我那时候年纪虽然小,但是没有看错人。”羊元君看向谢宝因腹部,眼泪就落了下来,“皇室薄凉,他不薄凉。”
谢宝因抬手帮她擦去。
太子和太子妃曾经有过四个孩子,后来接连夭折,但是一直到现在,东宫除了太子妃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大约是七大王的圣眷太过,太子也不抱着能够即位的心,子嗣也就不再那么看重。
两个人少年夫妻,战战兢兢才携手走到今天。
“我说这些也只是希望夫人能够心软垂怜。”羊元君轻抓着女子手腕,请求道,“我不愿意死在东宫里,也不愿意和太子隔日而死,要是太子有事,还望夫人能代我转告林廷尉,求他为太子敛尸,陪葬在哀献皇后身旁。”
苔藓中长出的米花,随风摇曳,不起眼,可快乐。
谢宝因将目光落在眼前,终于是卸下心防,问了句:“那太子妃你呢。”
“林廷尉要是能够让陛下同意太子陪葬,就已经是恩德。”羊元君露出个浅笑,她也是快乐的,“再多的,怎敢再求。”
天子性情难测,无人能劝,贤淑妃所能劝的,都是天子当时需要台阶下来而已。
这次出行,谢宝因心中也没底,也是抱着会死的想法,但是看着女子心如死灰的神色,她还是笑着宽慰:“太子所行的是仁孝之事,一定会受到庇佑,郎君一定会拼命保下太子的。”
羊元君指了指这干旱的天,笑叹:“你看,这大暑已经过去五日了。”
谢宝因抬手挡在目前,微微仰头去看,指缝间,烈日灼人。
《逸周书》曰: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
又有俗谚道:大雨不时行,国无恩泽。
*
含光殿上,沈云同其余三人共同上书御史台大夫郑戎豢养外妇。
因为外人的介入,才使得这场父子的争吵结束。
天子伸手扶额,合上眼,粗喘着气,像是刚从梦魇中醒来一样,人也缓过神来,瞥了眼太子,不置一言。
神智清醒后,天子重新坐回去,手指覆在血书上,急诏郑戎入宫。
*
日出坊门一开,孙主薄就派人去通知了郑戎,大理寺卿林业绥因外室而连夜查来的事情。
郑戎知道后,赶紧爬起来穿好衣,着急忙慌的就跑去和堂兄商量对策,就在这时,宫里也忽然传来天子急诏的消息。
兄弟二人相觑一眼。
“先进宫去,最坏不过被贬谪,过几月我再把你调回建邺来就是。”郑彧敲了几下书案,“脛杖,到时买通行刑之人就行。”
有了堂兄的话,郑戎心中担忧减少,来不及回家再更衣,直接登车入宫。
等人走后,郑彧始终坐立不安,要只是外室,何必如此着急要诏见,而且林业绥又怎么会仅仅只为这样一件小事就如此大动干戈。
太子也在含光殿安福公主!
他连忙起身更衣,吩咐家中奴仆备车去长极巷。
*
郑戎诚惶诚恐的入了含光殿,拱手行过君臣礼,来的路上也早就依旧把措辞都准备好,随时可以应对天子发问。
事情不明之前,他只管装傻充愣:“不知陛下急诏为何。”
李璋起身,边走边把手中血书展开,走到郑戎面前的时候,冷笑一声,慢悠悠的将血书覆在这人面上,手上使了些力,咬着牙,似乎要就此把人闷死才算完。
看到人挥手挣扎时,李璋一掌拍过,松了手:“自己看!”
终于得以喘息的郑戎,双手把脸上的东西拿下来,捧在手上却发现是血书,他静下心看过后,手上发抖。
“主婿郑戎乖戾成性,沉湎淫逸,成婚后通奸民妇,公主忍气吞声,然主婿明目张胆把人带至居室,公主终是再也不能忍,与其争论,主婿却殴打公主。后公主回宫,文帝闻悉,降职主婿,接回公主,不久主婿假做出悔改之态,得知自己怀孕的公主心软和好。
那几日,主婿的确好生相待,柔情蜜语,公主入宫说与文帝皇后听,面露喜态,本要留宿宫中,却因想念主婿而改变主意。
离别之际,相约明日再入宫陪伴文帝皇后。
谁知刚归家就撞见主婿再犯从前之事,公主质问不过两句,主婿竟狠心将公主推搡下床,脚踩公主肚子,使其流产,又活生生打死公主。
贱奴当夜在室内亲睹此事,本欲追随公主而去,又不愿公主和腹中孩儿枉死,被主婿凌.辱,苟活至今。
太子仁孝,不忘公主,以公主子嗣之身,求贱奴以污血述公主之屈。贱奴朱玉犹记公主音容,又岂敢推脱。”
郑戎沉默半响:“当年旧案,无至亲,不可追。”
李璋、李乙难得同声道。
“太子就是公主嗣子。”
“我便是姑母儿子。”
只听一声闷响,郑戎瘫倒在地。
*
郑戎、王宣和谢贤匆匆入宫时,天子已经以郑戎以豢养别宅妇的罪名贬谪,随后更要依据朱玉血书,判其诛罪。
三人也听说了太子以安福公主嗣子身份入宫来喊冤的事情,卢氏那里也得到消息,她思索几下,写了封信给家中。
长生殿里,李璋已经被吵到头疼欲裂,他干脆把太子一起拉了来,然后就是四个人一起吵。
郑彧说:“荒唐,太子是陛下血肉,怎么可以突然就是公主嗣子!”
李乙便驳:“哀献皇后在时,亲口让我称公主为母。”
谢贤说:“便是要重审,也理应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
李乙则喝道:“既要说法,岂是忘了八议?大理寺与刑部皆无权审理管辖此案。”
法律之下,八类人犯法必须由皇帝裁决,其中便包括驸马。
在三人辩论争执不下的时候,闭口不言的王宣温和说道:“陛下素来最尊先人,此案是文帝亲自下了定论的,今日陛下又怎么能够逆文帝而为,岂非不孝。”
天子之前行事最喜欢拿先人说事,那他就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李璋眯着眼没说话,郁夷王氏素来如此,倒是家风了。
他瞥了眼离殿门最近的舍人。
舍人立马领悟,悄声退出殿,走到负手立于殿阶的男子身旁:“陛下被吵得头疼了,还请林廷尉给个能治头疼的办法。”
“只留下郑仆射,与他说一说七大王的事。”林业绥俯视着巍峨宫殿,来往之人皆如蝼蚁般,落在他眸中成了黑点。
贤淑妃也急忙赶来这里,贪心之人是什么都留不住的。
他怜悯笑道:“陛下要怜惜七大王竟然有这样的舅父。”
舍人进殿。
半刻后,谢贤、王宣与太子都退了出来,看见站在殿外的林业绥,表情各不同。
殿内,郑彧径直跪下,陈情道:“臣并非是要包庇郑戎,只是治国以儒以法,今日之事,于儒于法都不容,要是强行如此,日后万事都不再循法,国家各官署如同虚设,陛下要如何治国,我与谢司徒、王侍中又要如何掌天下政事?”
李璋面无表情的瞧着这个人,心里想的是若将一柄剑从脊骨插入,可会被这脊骨所阻,嘴上说的是软语:“罢了,旧人已逝,何必再执着。郑仆射说得也极对,我乃天子,拥有万民,应当想治国之道。”
郑彧松下口气。
李璋却又说出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回去吧,要下雨了。”
郑彧不知所以,只好起身,往外走。
听着脚步声,李璋笑出声来,一时难以分辨是笑还是哭:“真是可惜了,七大王一直都行的贤王之事,百姓多有爱戴,竟然有这样的舅父,日后万民要怎么再信他?等我百年之际,又要如何放心。”
郑彧滞住脚步。
*
廖天之上,白云缓缓聚集,转瞬就变为黑,乌云翻滚,直压大地,恍若要摧毁天地之间的所有。
谢宝因只觉得心里赌闷,轻轻拍着胸口。
兰台宫的消息接连传来,都是不好的,天子要太子去陪哀献皇后、太子流了血、谢贤三人都进宫。
猝然之间,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砸在屋脊草木之上,又沿着殿檐低落,瞬间连成一片雨幕。
溅在地上,四处砸开。
玉藻赶紧扶着女子起身,退到殿内躲雨。
被御侍扶起的羊元君在入殿后,就一直捂面不语,旦她还一直持着端庄,不让人听见哭声。
这是暑雨。
*
黄门侍郎陈侯入了殿,很快又出来了。
诏来中书省之人,便是要草拟诏令,不管是何结果,都成定局。
王宣与太子各自也都走了。
谢贤蓦然开口,语气稀松平常,含着的是百年世族的底气和不屑,参杂了些缅怀故友在其中:“你父亲从前也跟你一样,一腔热血就以为能够烫死盘踞几百年的巨龙。”
“岳翁说错了,你所了解的只是我父亲。”林业绥从内侍手中接过罗伞,望着眼前雨幕,笑然,“他的确高风亮节,济世为民,我所为,不过一点蝇头小利。”
男子撑伞,步入雨中,缓步走下殿阶,身骨如松柏,却又更似青竹。
上了车舆,林业绥命驭夫直去崇业坊。
*
日入时分,玄都观里的多数善信便已尽数离开。
男子迎着顺石阶而下的雨水,执着竹木伞柄的手,青筋微显,似雪中青松。
乾道看着大雨还有善信前来,在心中直道“太乙救苦天尊”为他祈福,又想着一定要比平时更尽百倍心,而后走上前:“善信冒雨前来,不知所求为何??”
男子收起伞,只道:“来接我妻子。”
额角有血的李乙护着紫色襦裙的女子从道观后面走出来,女子心疼的拿丝帕要去帮忙捂伤口。
不愿让妻子伤心的李乙接过,捂着伤口,瞧见男子,开口道谢:“多谢林廷尉。”
林业绥淡然回之:“殿下愿相助与我,我自不能让殿下陷入困境。”
李乙笑了声:“此事,倒说不得是谁相助谁。”
两人并没什么话可说,且都有所挂念。
闲聊几句后,互相点头致意,便各自走开。
乾道从谈话中,知道男子身份后,也立马引他前去神殿。
*
谢宝因仔细打量着这座神像,忽然玉藻喊着“有人来了”。
她立在殿中,神像前面,回身去看,看到的是他执着罗伞,朝她的方向走来。
*
晚暮时分,郑彧从长生殿出来。
他归家后,只跟族中兄侄说了四个字。
“挂孝发丧。”
【📢作者有话说】
[1]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皓齿内鲜:出自曹植的《洛神赋》。
[2] 《逸周书》曰: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大雨不时行,国无恩泽。
[3]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出自唐代刘禹锡《陋室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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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故意乞怜
说完挂孝报丧四字。
郑彧闭口无言, 背手转身离家。
*
因豢养外室,郑戎在被脛杖五十后,便被内侍抬出了宫。
天子下令, 不准乘车舆、轿辇等物, 只赐下块一人长宽的木板,也不准往上垫任何任何东西。
于是郑戎只能躺在这硬邦邦的上面,趁着雨停的时候,由家里跟随来的奴仆抬着穿过人来人往的主街道,为了脸面, 还是用手挡住相貌。
能好好活下来,这点脸又能算什么。
日入时分, 终于归家,只是刚走进巷道里面,就看见家里已经是白幡挂起,奠灯高悬, 丧乐漫天。
疼到迷糊的郑戎半睁着眼,眉头深深皱起,望着家里的奴仆进进出出的, 家里谁死了?他的父母早就先后离世, 那些儿女死了,也不值得如此大的排场。
卢氏?
可她身子骨向来硬朗, 十几年来都没有生过什么病,怎么突然就没了, 想到这里, 郑戎只觉得是天子急诏自己, 在卢氏知晓后, 以为事情败露, 先行自杀了。
毕竟为他殉情这种事情,卢氏是绝对不会做的。
嗓子咳出血腥气后,趴在板子上的郑戎说:“快归家。”
一路上,奴仆都顾及着家中阿郎腿上的碎骨伤,不敢走快,现在看到这种情况,阿郎又发话了,他们赶紧进去。
刚到门口,郑戎先抬头问道:“夫人没了?”
穿着丧服的奴仆看见阿郎的小腿骨处血肉模糊,直接跪下,不敢说半句话。
郑戎也只当是这些奴仆默认了,摇头叹出口气,露出些难得的真情,毕竟相处这么多年,又一直管着他,哪里会没有感情的。
得到答案,他让奴仆先抬自己去灵堂看看,去往灵堂的路上,心里也在想着等下该命人去堂兄家里一趟。
两个奴仆抬着人路过西堂的时候,只要视线稍稍偏斜,耳朵再厉害一些,就能看到堂上的妇人跽坐着,家中的仆妇也在里面,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棺椁”、“不敢欺瞒夫人”的话。
郑戎心里都是别的算计,更是不会注意到这些。
等他们来到灵堂,没看见棺椁,也没看过奴仆在这里,只有白幡和灵位,上面竟然是他的名讳!
郑戎直接吐出口血,手握着拳,使劲捶向身下木板,哐哐直响,又听他怒声大喊:“我人还没死呢!你们这些贱奴!把你们夫人喊来见我!”
听到这声骂,坐在堂上的卢氏矜重的举起手臂,用宽袖挡在眼前,另一只手端起漆碗,十分安闲的饮汤,等那个人骂累,她才扶凭几起身,出去看。
要不是小腿受了杖,郑戎恨不得起来掐死这个人:“你要干什么,这是咒我去死,还是想要弑夫。”
卢氏想起自己送回家中的东西,不慌不忙的笑起来:“你怎么忘了,前年你亲自写下和离书给我,现在你我都不是夫妻,怎么连弑夫的话都说出来了。”
郑戎在前年跟一个民妇纠缠,被她发现后,果断处理了,他气不过,写下和离书,后面被堂兄郑彧知道,痛骂他一顿,然后又亲自去卢家求她回来。
那时候虽然又回到郑氏,但是她也知道这个人是什么脾性,暗中把藏下来的和离书送回家中,让母亲收着。
背后被人给插一刀,郑戎被气得两眼翻白:“等我好了,一定不让你好过!”
卢氏笑了笑,用余光瞥向一侧。
郑彧背手站在庭院里,他看到这个族弟就头疼,命郑戎跟着自己去西堂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郑戎瞪了眼卢氏,换了身衣裳,让奴仆扶着自己去。
到了堂上,才发现郑氏其他族兄弟以及族叔伯也在。
郑彧跽坐在西面,看见他来,直接开口:“我以及遣家中奴仆出去报丧。”
这话的意思是郑戎睁开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堂兄,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句完整的话来:“兄长这是要我死?”
“端阳那夜,我就跟你说过,要是牵涉到七大王,哪怕要你死,我也绝不会手软。”心里还在为这件事烦心的郑彧听到郑戎竟然敢反问自己,不悦道,“你忘了?”
郑戎以为自己能出宫,是因为和二十年前一样,被三族救了。
毕竟只要三族出面,天子怎么敢违背。
他听着家里的丧乐,悲从心来,最后一次挣扎:“我跟兄长从小长大,就算不是同母同父,也应该有手足情,难道连救都不愿救?”
怎么还来怪上他了。
郑彧将面前几案上的东西,全部拂落在地,一通乱响后,是更加冷厉的训诫:“要不是为了救下你这个愚人,我何至于跟陛下生出嫌隙来,还差点让七大王也失去了圣心!当年因为你逆臣贼子的行径,士族和皇权之间也差点失去平衡,但你竟然还敢去触犯律法。”
“简直是不可救药[1]。”郑彧冷眼看去,原先还有的痛惜,已是半点都瞧不到,“今天也该由你来回报郑氏了。”
郑氏族伯也叹气,像是疼爱幼者般的劝道:“死了就不用再受苦。”
劝死之言,如山倒般的袭来,郑戎直直栽倒在地上,伏地大哭着,他变成现在这样,这些人又有哪个是能袖手旁观的!
幼时不教,少时不纠,已经长歪的树怎么可能再直起来。
“落在陛下手里,你只会生不如死。”郑彧揉着脑袋,缓下声音,变回疼爱弟弟的兄长,“最好自杀。”
伴着丧乐,郑戎好好痛哭了场。
随后不久,白幡飘动的郑家,传来哭丧声。
*
雨停半刻,很快又哐啷下起来。
胸痹发作过的李璋躺在卧榻上面,由医工在旁边探脉,同时又听着陈侯在说话,当听到郑彧出宫不久,郑戎家中就挂起白幡后,冷着脸没说话。
以为这样就算完?既挂出白幡,那就不能浪费了。
“日出时分带上宫卫,去郑家宣诏令。”
陈侯想起诏令内容,担忧道:“那道诏令未必能够通过门下省。”
李璋冷嗤一声,满不在乎地答了句:“那我们就不通过门下省。”
陈侯愕然,以为天子就这么轻易放弃了,但是在认真想过后,终于明白其中的含义。
诏令不通门下省,直接发出,这件事在之前不是没有发生过,但都是皇权压过世族的时候,天子是要借这件事再进一步的去试探世族的底线。
君臣二人聊了没几句,齐齐看向殿内的另一人。
医工收回手,起身翻起皇帝眼皮子仔细瞧了瞧,神色愈显严肃,全部检查过后,垂头不语。
李璋敛好袖子:“我都被你照顾了十几年,有话就直说。”
知道天子最厌恶被人欺瞒,医工拱手:“胸痹之症时隔十六载再复发,而且心脉还隐隐有堵塞之兆,绝非是好事,陛下千万不能再被怒火攻心,必须要收敛脾气。”
“人已经老了,就这身体还能有什么好事。”李璋笑着拍了拍医工的肩膀,如故友般说笑,“今年我都四十有六了,没死就是最大的好事。”
患者这样说,医工也只有强颜欢笑的应和“陛下说的是”,谁叫这个患者身份不一般。
李璋挥手命医工退下,又命陈侯亲自替他去一趟蓬莱殿。
*
蓬莱殿中的老妇听完今日所发生的事,张嘴道了“先帝”两个字,然后就再也没有下文。
陈侯早就已经习惯,自从昭德太子薨逝,太后就进了蓬莱殿,再也不出来,就算是文帝崩逝的时候,也狠心到不愿意踏出此殿去见丈夫最后一面。
他哀叹一声便要转身离开,脚下刚走了一步,忽然停下来,好像是听到了木鱼声,但是去找的时候,又只剩雨声。
陈侯抬头。
这天又开始下起雨,怕是停不了了。
*
屋舍外面,两个仆妇和一个侍女提着热水去侍奉女君。
刚进湢室,就看见女子站立在浴盘里面,肌肤被水弄得湿漉漉的,腹部隆起,上面也是玉润珠圆的侍女赶紧低头,红着脸不敢再看。
把乌发用水沐过,身体也浴完后,谢宝因被侍女侍奉着擦干水,然后穿好中衣,接过侍女递来的粗麻帕子,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进了内室,在几案前慢慢跽坐好。
头发擦到一半,被屋舍外面的雨声吸引,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去看。
灯盏旁边,鬒发如云。
林业绥刚进居室,就看见她本来应该挽起来头发,全部散落在肩头腰间。
他缓步走到女子身边,在旁边蹲下,手指穿过长发,还是湿润的,不免拢眉,低声道:“头发不擦干,最容易伤风头疼。”
谢宝因和面前的男子平视着,然后伸手去解他的玉带衣袍,纤指几动,圆领翻落。
他们两个人都在玄都观待到雨停,后面又换了能够在雨里行走的高齿屐才出观登车归家,因为男子临时有事要处理,所以她先回来了。
家中的奴仆也早就备下热水。
她只是沾了一点点的雨,但是男子在走上道观百级台阶的时候,因为逆水而行,衣服湿了大半。
仔细收好玉带,放在几案上后,谢宝因浅浅一笑:“我等下会擦干的,你先去沐浴。”
衣袍被解,林业绥无奈发笑,捻过她发丝,然后站起身来,去了湢室。
谢宝因擦完还带有湿意的头发,先是直起身体,半跪在席上,再用双手撑着几案起身,她把玉带拿去东壁归置好后,命仆妇端了盆炭火进来。
雨水变多,竟然还觉得冷起来。
*
林业绥沐浴出来,到东壁去拿了巾帕,看见居室里面燃着炭火,徐步过去箕踞坐下,擦着头发,一言不发。
屋舍外面的侍女听到内室里面有声音,开口禀道:“家主,女君有事出去。”
男子浅淡应了声。
很快,木屐声传来。
林业绥把巾帕轻扔在几案上,用铁钳把没燃好的黑炭拨到中间燃好的地方:“夜里下雨,怎么还出去。”
怀中抱着一大摞的沉重竹简回来的谢宝因走进内室,去书案那边给一一摞高放着,笑道:“舍不得它们受雨。”
两人刚说完话,庭院里面传来声音。
雨声掺着脚步,童官披带蓑衣和斗笠,赶忙来禀:“家主,郑家的奴仆在日入时分就已经开始四处报丧。”
林业绥拨开猩红的炭火,静瞧它火星迸裂:“可有哭丧声。”
外面的人立即答道:“两刻前传出的。”
男子往后靠去,曲指敲了两下凭几,没说话。
等那个奴仆离开,谢宝因走到男子旁边,屈膝跽坐的同时,垂头看向他:“郑戎死了?”
林业绥把钳子放到炭盆架多出来的地方,笑道:“就在两刻前。”
郑彧弄出挂孝报丧的事情,就是想要让天子看到他跟郑戎割席的决心,天子为了不和郑彧撕破脸,也就接受他的俯首,把郑戎给放回去,要他被至亲逼死。
对于天子来说,任何一种酷刑带来的痛苦都比不上手足残杀能让他心里产生快感。
谢宝因垂眸,掩住心中翻涌的嗟叹,竟然就这么死了。
这些年,谢贤拼命想要挽救世家的大夏将倾,但是终究徒劳,同一桩案子,在二十年前,三族相阻就可以逼得文帝无法介入,而今天,她父亲和王宣等人虽然进宫,却已经不像父辈那样可以阻止天子了。
现在郑氏高官被撬动,那就意味着其他人的也可以动。
其他人中,囊括着王谢两族,就如同史书上的“周郑交质”,这次他们已经露怯,要是天子意识到三族的余威不再,怕是日后世家要迎来一场更大的雨。
或许,眼前这个男子比所有人都更先察觉到。
看见女子在发愣,林业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缓下声:“又在想什么?”
谢宝因浅笑,随口一答:“今天玄都观的事。”
男子把烤热的手掌抚上她隆起的腹部,不知是在问谁:“怕了?”
谢宝因没有任何掩饰的点头,自己好不容易走到这里,要是现在死了,还是挺不甘心的,想起观里面的那些事情,她跪起来,身体不再压着双腿,也比踞坐的男子高出一些来,她用一双手去抚过男子好看的眉眼鼻子,再是吻过她无数地方的薄唇。
林业绥任由女子作弄,当如春笋的指尖还想要再往下去摸喉咙时,他张开嘴,惩戒的一咬。
咬得很轻,甚至还有些酥麻的痒,谢宝因也就没有抽离,然后问:“你是不是安排了人在道观里面。”
林业绥咬了一下,很快松开,抬眼含笑看她:“幼福看见几个。”
谢宝因收回手,沉思半晌:“五个。”
那些甲士豪奴都是从隋郡送回建邺来的,凶悍而且心细,敌军都难以察觉,林业绥眼中露出赞赏:“如何发现的?”
“念经时,他们念错了一个字。”谢宝因记得自己随着男子离开道观的时候,那些道士正在做晚课,唱道经,字虽然好认,但是放在道韵中要用另一种,她失声笑起来,“那字有两个音,在经文里该读平声。”
林业绥忽然缄默。
谢宝因秀眉微拧,膝盖瞬间失去力,重新跪坐下去:“怎么了?”
林业绥已经阖上双目,吐息的时候,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整夜整日都没有睡,在隋郡落下的毛病又重新袭来。
女子问的那一瞬间,他睁开眼睛,毫不掩饰的示弱,就好像是故意在乞怜,要引人来怜爱自己:“有些头疼。”
谢宝因低眉叹息,也松了一口气,两只手去握过男子的大掌,学着他从前给自己按的手法,认真的在按压着。
担心女子这么跪坐会难受,林业绥小心揽起她的腰身,把人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云雨冷浸溶溶月。
炭火被灰覆盖。
卧榻上的两个人也在安眠。
*
次日,一道诏令未经门下省,直接由中书省发出,告诫百官。
郑戎虐杀妻主,谋害亲子,蒙骗先帝,侥幸偷生二十载,享了不该享的,天地先祖都难容,自杀也难以赎罪,勒令不准其立坟,不准做法会,只允准报丧,而不能挂孝,并且还要把他在安福公主死后所纳所娶所生的妻妾及儿女一律于七月初七处死,所得钱财归于国家。
郑家赶紧撤下白幡,遣散丧乐,也没有人敢去奔丧。
回不去家的卢氏整天都在居室里面哭,
至于朱玉,一根白绫已经先殉了安福公主。
那名孙主薄也因豢养外室,在被脛杖后,要求立即便动身离开建邺,天高路远,路上就因为伤口恶化死去。
*
七月初一,宗□□接天子诏令,把郑戎的名字从皇室族谱中彻底抹去。
七月初七,礼部为安福公主办祭礼,天台、玄都两观大办超度法会,悠悠二十载,香魂终安。
七月廿十,御史中丞弹劾太子。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
[1]不可救药:出自《诗经.大雅.板》:“多将熇熇,不可救药。”
[2]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云雨冷浸溶溶月:改自宋代丘处机的《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
[3]“周郑交质”是春秋初期的一个历史事件,也是周王室正式走下神坛的一个转折点,在这之前诸侯国都觉得周王室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但是在郑庄公藐视周平王之后,大家发现周王室也不过如此,然后其他诸侯国纷纷效仿,周王室便也失去了原有的地位。郑庄公就是大家比较熟悉的“郑伯克段于鄢”中被母亲嫌弃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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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江淮郡王
立秋虽然已经快要半个月, 但是骤雨还是时行时止,昨天夜半下了整宿的雨,到日出时分才停止。
推开窗牗, 只看见空水氤氲, 庭院里挂着亮垂垂欲落的雨珠,屋舍里外都漫溢出淡淡的苦药味。
透过打开透气的窗子,也能够看见居室里面的光景。
这几天因为风寒严重,家主告假在家。
童官进到西边屋舍的庭院里,发现女君不在, 只有家主在,他脚下加快, 在屋檐下面喊了一声“家主”。
男子清脆圆润的声音传出:“进来。”
童官得到家主准允,抬脚进去,男子散发宽衣,箕踞在坐席上, 面前几案上还摆着装有药汤的漆碗,几案旁边是炭火,还放置一盆水。
相比前几日, 已经减去了几分病态。
他喉间轻咳出声:“有什么事。”
童贯把手里面那一沓印有官印的文书呈上:“家主, 这是裴少卿刚命人送来的文书。”
林业绥用余光扫了眼,将双手置于炭火之上:“现在是什么时候。”
把文书放在几案上后, 童官后退几步,跪坐在不远处:“已经临近日正, 应该是隅中时分了吧。”
隅中, 朝会也应该结束了。
手掌烤热后, 林业绥只捡起其中一封文书展开来看, 冷冷淡淡的看了几眼, 慢条斯理的叠回原样,扔进了炭盆中。
火舌蹿起,所带的火星子,引他一阵咳嗽。
六日前的朝会上,御史中丞当场弹劾太子既然已经自愿成为安福公主的嗣子,绝对不能再稳坐东宫之位,同时还翻出太子昔日提剑杀人之事,但是天子置之不理,御史中丞就连续五日都上书弹劾。
今天再开朝会,他还是咬住太子不肯放。
很少在臣工面前表露出自己不悦的天子,敛起和颜悦色,当场冷声斥道:“太子说他不是朕的儿子,他就不是了?”
仅凭哀献皇后当日的一句话,不经天子知晓和同意,也没有宗正.寺的过继文书,皇室族谱上面也没有做过任何的更改,就连当日在含光殿中,曾经亲耳听过天子说的郑戎也早就已经死了。
现在凭的就仅仅是太子的一句话,但是天子才是君,是父,太子只是臣、是子,臣子怎么能够越过君父去,只要天子不认,太子说的一切都可以作废不算。
素来嘴里不饶人的御史中丞就那么站在含光殿里,被天子一句话就堵到说不出话来,他弹劾这件事,就是在说天子需要听从太子的话犯了大不敬。
要是他就此作罢,天子就还是宽仁慈爱的陛下,要是他不依不饶,天子依法治国,按照十恶罪处置,谁又敢置喙。
裴敬搏刚从含元殿出来,就把朝会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的写下,混在文书里,一起送来长乐巷,文末还给了句批语:御史中丞骨头虽硬,却也惜命,远不及吾族弟。
林业绥看后,笑而不语。
硬?不过是趋炎附势之人而已,要不然三族子弟,御史台怎么就无人敢弹劾一句,他既然设下这个局,就绝不让旁人来左右局势。
藤纸燃尽后,看见灰烬浮起,童官赶紧爬起来,用瓢舀水往炭盆里洒去。
没有多久,屋舍外面突然进来一个侍女,好像是有话要禀,谁知家主先出声:“你们大奶奶哪去了?”
侍女答道:“江淮郡王身边的女官前来拜谒,女君前去接待,走前命我跟家主说一声。”
林业绥望着火炭,不言。
博陵林氏与其素来没有任何交情。
*
西堂之上,已经有老妇跽坐在南面的坐席上。
谢宝因缓步上堂,不动声色的看过去。
江淮郡王李湜之是武帝玄孙李安的长子,当年宗室大乱,发生八王之乱,是他先祖帮助同父异母的弟弟献帝顺利即位,并且尽心辅佐,导致积劳成疾,咳血而亡。
感念兄长恩情的献帝便把其子封为江淮郡王,把最富庶的江淮吴郡赐给他做封地,郡内赋税堵归于江淮郡王,郡内子民都要受江淮郡王管辖。
除此之外,爵位永远都不夺去,后来献帝的儿子即位,认为宗室拥有封地容易引起动乱,所以下令宗室不再拥有自己的封地,只享食邑,只有江淮郡王却依旧能够以吴郡作为自己的实在封地,并居住在那里。
但是无诏,终生也不得离开吴郡,不然以谋反罪论,今年元日应诏来到建邺,得到了天子怜惜,所以一直留到现在,已经快到八月中旬,江南郡王上书天子,自言想家了。
天子听闻,又是心疼,又赐下许多东西。
因为李湜之父母都已经逝去,随后祖父祖母也接连归天,他七岁就继承爵位,十年间,被这位女官带大。
听说女官年轻时是家中独女,读遍诗书,不愿意嫁人生子,所以进入王邸成为女官,教导抚育李湜之,让这位郡王也善文会诗,温柔敦厚,待人宽容大度。
收好思绪,谢宝因上前,行肃拜礼:“怠慢女官了。”
看见身为世家夫人的女子给自己行礼,女官也赶紧起身,低头推辞,行揖礼:“我只是王邸的奴仆,不敢受夫人的礼。”
“女官代表郡王前来,理应受。”谢宝因上前扶起,温婉笑道,“不知道郡王命女官来此有何事,最近我家郎君感染风寒,不能见客,要是有事相商,我一定相告。”
“今天不是郡王命我前来。”女官有些难为情的开口,“是我僭越郡王,擅自来的。”
谢宝因在朝着门口北面的坐席,被侍女扶着屈膝跽坐,然后好奇看去。
“不敢隐瞒林夫人,我已经年老,少时离家至今,快有几十年了,心里实在眷念家乡,所以已经向郡王请辞,明年盛夏就要回敦煌郡,但是我心里实在放心不下郡王。”女官也跟着继续跽坐,“他到现在都还是孤身一人啊。”
有郡王出面,她的宗族不敢吃绝户,而且自己多年前也去立下女户,所以现在才能够回去家乡。
谢宝因怎么也已经明白过来,她装傻道:“我确实认识一些世家女郎,可以为女官解忧。”
“但是女郎易寻,心上人难找。”女官先是哀叹,然后又转笑,“庆幸郡王在踏春宴上找到了心爱的人,正是林三娘。”
谢宝因有意露出为难的神色:“我虽然是林氏宗妇,但也只是管理家中和宗族祭祀这些事务,两姓姻亲,关系重大,还需要郎君做主。”
女官认同点头,坐着聊了聊吴郡的风光,站起身行礼就要离开。
跽坐着的谢宝因也撑着凭几,肃穆注视着客人离去,然后再缓缓跪坐,开始认真想起江淮郡王怎么会和林妙意有所牵扯。
踏春宴?要是那天两人真的发生什么,她却不知道,那以后不论什么事都要被江淮郡王给牵着走了,她赶紧命人去请林妙意来。
林妙意赶来西堂的时候,听到长嫂问起踏春宴那天的事情,恍然大悟过来:“那天我和几位女郎在水边玩闹,不小心掉了进去,浑身都湿透,刚好有位郎君路过看见,然后脱下自己的衣袍给我,我当天就想要还回去的,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谢宝因听后,眉头蹙起:“那衣袍你拿回家中了?”
外男衣物出现在娘子的居室中,只要那江淮郡王稍微有些心思,到时候林氏就必须把女郎送去吴郡了。
林妙意有些茫然,仔细回忆了很久,然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脑袋,声若蚊蝇:“那天我知道长兄出事,所以随便塞进了箱笼里,归家就忘记了这件事。”
谢宝因冷眼看去,庆幸堂上的都是她们各自的侍女,然后厉声命道:“回去三娘的屋舍把那件衣物拿来烧掉。”
春红立即明白事情严重,赶紧离开。
林妙意脸上露出担忧:“但这要是郡王的,就是皇室织物,烧掉就是冒犯。”
谢宝因笑而不答。
女官这次来,既然不提这件事,那就说明江淮郡王没有跟别人说起过,而且他人都已经快要离开建邺,有五个月的时间都不说,现在烧掉也没事。
不过一刻多,春红就已经气喘吁吁的跑回来。
玉藻端来烧火的盆来,把那件衣物放进去后,拿去外面烧了。
亲眼瞧着那件衣物在燃烧殆尽,谢宝因松下口气,淡然说起别的事:“郡王对三娘有意,不知道三娘心里是怎么想的。”
那位女官能够拿着郡王的玉牌来,怎么可能会没有江南郡王的点头同意。
林妙意抿着嘴唇,不说话,他往日的那些习惯也全部重新出来,手指不停搓着衣角,大约是不愿,但是心里又清楚的知道姻亲不能由她自己做主。
谢宝因只好细声柔语的安抚起来。
*
王氏来西堂的路上遇见那位女官,觉得眼熟,但记不起来是谁,等进到堂上,立即就知道是谁了。
谢宝因抬起手臂,大袖儒遮住脸,小饮一口汤,等把手垂放下来,漆碗放在几案上,边整理大,袖,边区看见妇人的神情,笑道:“叔母怎么了。”
“前面那位是不是江淮郡王身边的女官。”王氏走到坐席前,然后转身,要跽坐,“怎么来”
看到对面跽坐着的林妙意,她瞬间明白,不再说话。
林妙意看见尊长来,从跪坐到站起,行肃拜礼:“叔母。”
她知道妇人有话要和长嫂说,所以找借口先离开。
“我记得江淮郡王和三娘差不多大。”王氏偏头看了看林妙意离去的背影,忧心起来,“她太容易多感多思,需要给她议个愿意体谅她的郎婿,她也不能去做世家宗妇,身为女君要面对的家族事务那么多,随便一件都能让她哭上半天。”
谢宝因双手落在屈着的大腿上,看着外面,没有接话。
以前选中的世家子弟,崔安心里有人,另外两个在踏春宴出事以后,看见林业绥昏迷不醒,天子对七大王也一再纵容,所以早就急着婉拒了。
这两个月来,还一直让其他世家夫人给自己送来想要再议婚的意思,但是林氏已经不愿意。
忽然清风拂来,叫人颤栗,这天已渐渐有了凉意。
两人起身要离开的时候,谢宝因从席上站起,侍女上来为她抚平下面破裙被压到的褶皱,她也看向王氏:“叔母下裳怎么有泥点。”
“你三叔父会在廿九那日从汾阳郡出发,大约就在八月中旬前后抵达建邺城,我想着在那之前,先为他娶个侧室。”王氏笑着把缘由说清,“但是又觉得还不如知根知底的,刚好我身边有个稳妥的侍女,刚到她家中看过。”
这种事,谢宝因不好置喙,便只浅浅作笑。
*
送走王氏后,谢宝因回到居室,和林业绥一起用完晚食后,把江淮郡王女官前来说的事告知了他。
林业绥听后语气平平:“江淮郡王虽然不能出吴郡,但是拥有一个郡的封地,矿产这些都归郡王一人所有。”
跽坐一旁看竹简的谢宝因眼睛也不抬,伸手从几案上的漆盘中摸出一颗果脯给刚喝完药汤的男子递过去。
林业绥就着她手咬进嘴里,随后顺势握着她的这只手,在近旁的炭盆上面一起烤火:“他现在不是最好的良配。”
谢德就曾经多次上书文帝,以宗室拥地会危害皇权为由,要求把江淮郡王诏回建邺居住,并且收回封地,但是献帝有令,他赐给兄长的东西,往后帝王都不能随意消减,所以天子才年年诏人回建邺,一留就是八个月的时间。
谢宝因点点头,右手被男子钳制着,她也抬起头,看他:“郡王家里简单,女官也要回家乡,如果他封号不是江淮但是总能找到更合适的世家。”
林业绥偏头轻咳几声,抬手抚平她烦恼的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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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孩子没了
夜已深。
天穹之上, 明月揽水自照。
建邺城外的陵江边停靠着两三只渔舟,江波一荡一漾,使得渔舟摇来晃去, 船舍内的人辗转反侧, 唉声叹气。
这里临近草场,从日入时分开始,秋虫就开始鸣个不停,烦扰的人难以入眠。
在这幽幽的月色下,江水中央有一只孤舟停泊, 鳏居的渔翁坐在船头的胡床上面,披戴着蓑衣斗笠, 独自垂钓。
忽然有一阵大风吹过,吹乱水里面的明月,再接着有几尾鱼破月跃起,又有十数鱀豚的出没, 颜色或白或青,从长江游来,奋首的逆游而上。
渔翁看见有鱀豚跃出江面, 立马就知道风暴即将来临, 赶紧收起钓竿,然后奋力摇着桡楫往岸边赶去。
瞬息之间, 头顶接连滚过轰隆的低鸣声,抬头就看见黑云翻起墨来, 月光也甚微, 微风渐渐转为呼哧的狂风疾驰刮过。
渔舟刚一靠岸, 马上就有骤雨急降, 扎起水圈。
有此剧变, 江面一定会翻涌起来。
渔翁下了船,立即跑去喊醒船舍内的人,催促其赶快上岸来,去附近寻一躲避处。
半刻没有,八月里的第一声惊雷便乍然降下,屋瓦大震。
长乐坊西边屋舍的庭院里,翠竹簌簌,屋檐下面的玉片也互相触碰,极为激烈,雨滴砸在地上,像极了玉碎的声音。
居室里面的矮床上,豆形灯盏火苗微弱。
侧躺在卧榻上面的女子似乎是被梦所缠,紧咬着贝齿,眉头攒蹙着,胸脯起伏渐渐开始变得急促,落在衾被的五指慢慢收拢,死死攥着被面。
惊雷再降下来的时候,帷帐已经挂起,灯盏的光渗进卧榻。
谢宝因也终于从混沌里面醒了过来,明眸盛着半池清水,满脸都是泪痕,长睫早就被眼泪给浸润,细汗打湿的鬓发与额发贴在肌肤上。
但她人还是昏昏沉沉的,缓了好久,又哭起来。
林业绥撑起半边身体,把女子湿透的鬓发剥离脸颊,擦去那些混在一起的汗泪,缓声询问:“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想起这几天做的梦,谢宝因闭着眼睛,小声呜咽:“我们的孩子没了。”
男子神色微顿,掌心摸着女子发顶,另一只手握着她那只发凉的手钻进衾被中,带着她去抚摩圆鼓的腹部,叫她安心:“孩子还在幼福的腹中。”
谢宝因的掌心能够清晰感知到胎儿在自己体内动了动。
她点头,破涕为笑。
林业绥起身下卧榻,去内室中央的几案旁边,弯腰从摆在这里的铜盆里面拿了巾帕,帮她擦脸。
两个人准备再睡的时候,谢宝因听着外面越来越厉害的风雨,往男子那边靠去,随后一只温厚的大掌捉住她手腕,不厌其烦的揉捏按压着她掌心、指腹。
“郎君。”
“嗯。”
“明天,我想去玄都观一趟。”
*
日出时分,这场雨终于停了下来。
家中奴仆已经在清扫着庭院里面落下来的树叶,侍女也进端着水进入居室,把铜盆放在几案上面后,同时跪坐在旁边,侍奉女君盥洗。
等盥洗好,春娘也来了。
谢宝因跽坐在鸾镜前,任由这个娘子给自己挽髻簪钗。
等听见湢室里面传出来的水声,侍奉完的奴仆也都已经离开内室,去了外面。
没有多久,男子沐浴出来。
谢宝因敷好□□,撑着几案起身,走去东壁为他穿衣束冠。
林业绥敛着长眸,往女子胸脯以下看了眼,担忧浮上心头,本来想拒绝,但是看她心思还是那么沉重,所以先把衣袍先穿好,然后才放心由她来给自己系衣带。
他嗓音舒缓,安抚道:“等我日正时分归家,陪着你一起去玄都观。”
把男子的蹀躞带扣紧,谢宝因浅笑着,温顺点头。
*
男子离家后,谢宝因用完早食,两股着席的踞坐在素绢席上,背后靠着凭几,手里有些无力的握着竹简在看,听见炭火烧烈的声音,她偏头去看,已经是猩红的了。
虽然窗牗被推开,但是依旧觉得室内烦闷,她叹息一声,脊背离开凭几,把竹简放在几案上,然后手掌顺势也落在了上面,一只膝盖跪在席上,稍微用力,整个身子就慢慢起来了。
缓步走到屋舍外面,占风铎已经被夜半的那阵大风刮掉在地上,变成碎玉。
庭院里面的竹子也弯折几株。
侍女来扫檐下碎玉的时候,想起那些惊梦的谢宝因命道:“命人把那些倒下的竹子都砍掉。”
扫完碎玉,侍女领命离开。
片刻后,正好到隅中时分,奴仆也赶着来和家里的女君商量三天后的祭月事宜。
谢宝因跽坐在议事宴客的堂上北面,几个仆妇全部跪坐下来,侍女端来炭盆放置在堂的正中央。
仆妇开始有序的禀报家务。
谢宝因听完第一个仆妇所说的祭月家宴,只说:“六娘不能吃河鲜江鱼这些,按照她的喜好再添几道。”
林却意很小的时候就跟在郗氏身边,郗氏不吃荤,她不怎么能吃,后面去到山寺待几年,更是吃不到,时间一久,脾胃就受不了荤腥,想吃也不能吃,归家到现在,只能吃些锅边荤。
其他仆妇也逐一禀报起来,耗时太久,双膝着地坐着的谢宝因双腿已经被压麻,但是脸上依旧面色如常,没有丝毫波澜的治理家务。
等她们都禀报完离开,堂上只剩下李媪在,她近来都在旁帮着女君治理家中,加上小女被女君救回来,做什么都尽心尽力。
谢宝因用宽袖挡脸,矜持饮汤:“我腹中胎儿开始长大,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力不从心,直到生产那天,都还要阿婆辅助我。”
不管做的那些梦有什么寓意,她都必须要保住这一胎,要是小产变成习惯,以后就很难怀上,范氏之前怀十娘的时候,就是愿意对家务放手,最后外强中干。
原本跪坐着的李媪赶紧立起来,让双膝着地:“女君言重。”然后又问,“不知道夫人那里要不要送东西。”
谢宝因落下右臂的同时,手里的漆碗也已经落在几案上:“夫人与寺中的比丘尼都不能食荤腥,送两份时令果蔬。”
李媪立着的膝盖又慢慢离开席面,重新跪坐下去,想到端阳那日,请示女君:“这次要再给钱财吗?”
轻轻挥动手臂,整理被压住了的宽袖的谢宝因缓缓抬眼看向仆妇,冷冷开口:“不必。”
李媪领命,手撑在地上,半爬着站起身,恭敬行礼离开。
*
日正时分,林业绥也按时归家,在长乐巷就已经先命奴仆备好车驾,等回到居室,就看见内室中央的几案上,摆满算筹。
女子下半身自膝盖处相叠,正坐在席上,除了手,其他地方是一动不动。
他问:“还剩多少没看。”
“只剩下简单的家务。”谢宝因揉了揉眉心,很快又笑道,“很快就好。”
林业绥走过去,在几案的东面跽坐下来,不容分说地把算筹用手全部拨拢到自己面前:“剩下的我来看。”
谢宝因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男子已经摆起算筹来,速度比她快很快。
“以后我可能需要去清理积累着的案宗,现在可以能帮你分担多少是多少,胎儿又一日日的在长大,家务可以先交给家中奴仆,经过之前的事情,她们不敢再欺上罔下。”说到这里,林业绥轻声笑道,“你也应该知道哪些人可用。”
谢宝因以为男子是不信任自己的能力,情绪淡下来,一边缓缓立起上半身,撑几案站起,一边说道:“郎君不必担心,我既然是林氏的宗妇,会好好治理家中,也会安全无恙的生下孩子。”
林业绥察觉到女子语气里的低落,抬头看去,她已经在书案前的席上跽坐,摊开竹简看着。
他收回视线,没有再去管,沉下心把剩余的处理完,然后把几案的东西都归置整齐,起身走去女子身后:“我相信你治家的能力,也不是在斥责你不顾孩子。”
“只是你太累了。”
谢宝因直接仰起脑袋,与男子对视,自从有身孕后,她的情绪就开始发生细微变化,但是庆幸都还在她的掌控中,前面那些也说得纤悉无遗。
林业绥微微弯腰,朝她伸手。
谢宝因的心事被舒缓,笑着把手给他。
随后两人登车,往玄都观而去。
*
牛车行进的虽然缓慢,但是胜在平稳,世家夫人都是乘此出行。
直至日昳时分,车驾才到玄都观。
经过一夜的风雨,乾坤两道在清扫着落叶,大概是临近八月中旬,又有天台观矗立缈山,所以这里的人看起来不算多。
被男子扶着下车后,谢宝因望向台阶。
侍女刚想要去女君身边侍奉,但是看到家主已经牵着女君的手,马上又退回远处。
他们两人几步一行的走到祖师殿,进到殿里面后,跪在蒲团上,稽首行礼,然后把香插在外面的炉鼎内。
正要去烧经文的时候,遇到了李乙和羊元君。
林业绥拱手谒见。
谢宝因也举起双臂,行肃拜礼。
今天是哀献皇后的忌辰,因为七大王现在正在天台观修行,所以他们才临时来了这里。
自从出了郑戎的事,七大王惶恐的在天子面前表示知道安福公主的际遇后,为是郑戎的甥男而愧忏,要入观三年,亲自为姑母祈福。听说在临行前,还哭着痛斥舅父郑彧,然后散尽王邸财币为安福公主在建邺、洛阳及南方家乡建庙。
天子知道后,没有阻止他,只是命天台观要照料好,并且亲赐保暖衣物和炭火,和之前相比,这已经是冷待。
羊元君轻轻颔首。
李乙则行了平礼,先开口道:“寡人有事情需要林廷尉指道。”
林业绥垂眸不言。
掌心被人轻挠着,谢宝因反应过来,但是偏偏不让他遂愿,嫣然一小:“郎君去就是,我没事。”
东宫的胜算比七大王要大。
林业绥轻叹,转过身看着女子,先应下了太子的邀约,但是在李乙已经往静室走去后,他却没有动,缓缓走到她身前,身形把她整个人都罩住,抬手抚弄着明月珰,嘴角狎了一丝笑,喜怒不知,只听低声说道:“幼福便是如此报恩的?”
说完就露出一副温和模样向太子妃拱手作揖,然后抬脚去了静室。
谢宝因扶稳明月珰,前面离家出来时,她跟男子说不知道要怎么报答那份他帮自己治家的恩义,嘴上说他们是夫妻,心里却记得这么清楚。
羊元君看了眼,只见女子嵬然不动,但是耳珰却轻轻晃开,转瞬又安于盘石,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她不再去纠结这些小事,太子仰仗于人,她也和善道:“夫人原来是想要和林廷尉去哪里,不如由我陪林夫人去。”
“誊抄了些经文,想拿去烧与神仙,聊表诚心。”谢宝因顾及君臣,始终落后女子半步,“要是太子妃愿意和我同去,神仙看见,大概也会多加眷顾。”
羊元君闻言,不由得笑了笑,她家中也有姊妹,以前也这么恣意闲话,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转过身,轻拧了下女子脸颊:“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年世家夫人都要为自家子弟求娶你。”
她虽然经常待在东宫,但是世家的动向都一清二楚。
突然的亲近让谢宝因愣住,很快又面色如常,浅笑不应。
羊元君也回到太子妃的身份,庄重起来。
走下台阶,立在银杏树下面的时候,谢宝因抬头看天,那里有一行候鸟在飞。
今日是白露,鸿雁南飞,玄鸟北归。
*
静室里面,博山炉中焚着淡雅的荀令十里香,乾道得知太子要用,早就已经摆好坐席、几案以及热汤。
李乙坐下后,行了平礼,以示谦卑,转瞬又带着帝王之气,铿锵问道:“要是我想从东宫走到兰台宫,不知道该怎么做。”
郑氏只死一个郑戎,怎么够?
林业绥从容答道:“等兰台宫无主。”
李乙又问:“要是他不容孤去,又要怎么办。”
这话已经是投石问路的意思。
“废立太子,并非天子家事,何况殿下已经安然做了十六年的太子。”林业绥执起陶釜,分出两盏热汤,坦然告之,“太子既然已经定下,那就是关乎国本,轻易不能撼动,能撼动它的只有殿下的言行。”
当年太.祖北渡建邺,在平天下后,南北世族争权不下,都认为自己才是功臣,南方世族对太.祖生死相随,一路护送至建邺,而北方世族则助庶族出身的太.祖在建邺站稳脚跟。
此时,外乱尚未结束,太.祖无奈之下,只好放权王谢共治天下,换来内部安稳,于是便有更多世族也想分一杯羹,正值内乱外战频发之际,再次放权,往后几位帝王皆效其法,慢慢形成如今局势。
郑氏要动东宫,可对其他世族来说,只要储君不动他们的利益,是谁又何妨,但要是郑氏妃子所生,他们氏族的权势必定会有所消减。
李乙之所以能够顺利成为太子,多是因为王谢两族的放权默认。
偏安一隅的泰山羊氏并不愿意参与进这些事情里面来,不管是今日的李乙还是往日的李璋,身后都没有他们子弟的身影,因此才会一直有人猜测,或是因此,天子才不喜欢太子。
李乙说出心里最担忧的事情:“但是陛下不喜欢寡人。”
林业绥饮下一口带有涩香油腥等味的热汤,神色自若:“陛下是天子,不喜欢殿下又如何。”
天子执掌天下,心里要考虑的是天下这盘棋盘,他既然不愿意让世族再继续凌驾皇权,为了朝局,哪怕对太子已经到了厌恶的地步,也绝对不会轻易废掉太子的。
毕竟七大王出身郑氏。
“林廷尉难道忘了史书中汉太.祖的废立太子之争?”李乙冷冷出声,提醒一声,“那时候惠帝是因为有吕后的所护,所以才艰难的保住太子之位。”
现在谁又能保证天子不会因喜恶废立,而且他还是个没有母亲的人,不会有人那么拼命来护他。
“惠帝仁爱,为戚姬不平,日夜都保护刘如意。”林业绥半阖眼皮,嗤笑反诘,“殿下还觉得自己是惠帝吗?”
既然不是惠帝,有没有吕后保护都不重要
李乙饮尽热汤,没有应答。
惠帝仁弱,必须要依靠母亲的保护,他是吕后,戚姬、刘如意都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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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宝因在心里默默念着清静经,立在炉鼎前把经文烧掉,这几天梦见的都是五月端阳那日贤淑妃起身来摸她肚子的情景,但是昨夜却有所不同,在被贤淑妃用手摸过之后,她腹部瞬间就变得平坦。
现在想来,她才发现贤淑妃那天说的话也十分奇怪,七王妃虽然还没有孩子,但是七大王十四岁就开蒙,王邸中的其他侧室早就已经生下好几个子嗣,最为年长的都快六岁了。
“女君,小心手!”
谢宝因闻声松手。
侍女赶紧走过来,拿手帕去擦女子指腹上面的灰烬。
随后谢宝因走去旁边的殿内,用温水濯洗过双手,问道:“太子妃哪里去了。”
“前面有坤道前来请太子妃,应该是哀献皇后法会的事。”侍女答,“太子妃不想打扰女君。”
谢宝因若有所思的颔首,拿巾帕把挂在指尖上面的水珠擦去。
没有多久,林业绥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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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后,两人用完晚食,盥洗好就上了卧榻。
想起白天在玄都观的事情,躺下去的谢宝因抬眼瞧着还在坐着看竹简的男子,她试探问道:“郎君是不是怪我。”
林业绥把竹简卷起,伸手放去旁边的矮床上面,陪她躺好:“幼福觉得我是怪你?”
谢宝因摇了摇头,大着胆子,伸出指尖在男子眉间轻点。
玄都观里,他从香烟袅袅中朝她走来,骨相像观里所造的神,叫她想为他点一枚红痣在眉间。
林业绥不知所以,等明白过来,哑然失笑,半撑起身子,抓过她手来细吻,再是唇角,然后再往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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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雨夜,兰台宫的殿脊不停地响着,长生殿里则被青铜灯架的火光所照亮。
妇人站在殿内,泣不成声的说着一些话。
李璋听完,眉头皱成山川,只觉得越听越荒谬,说什么五公主无后的话。
“你是不是魔怔了。”玎珰一声,扔下玉匙,李璋愤而怒斥道,“竟然要我去生夺人子,你也是做母亲的人,失去李月的死别都能够让你这么疯癫了,何况还是生离的痛,你是要谢五娘去死?林从安更是九卿之一,你是不是我君臣二人离心离德才痛快!”
贤淑妃看到谢家五娘,就总是忍不住的会去想要是自己的女儿不死,这一切都该是她的,轮不到谢宝因来。
“陛下不是最爱五娘的吗?”妇人想要再提十六前的那场宫宴,“如果不是那场端阳宴”
“你这是怪朕?要不是你硬要逼五娘回宫,怎么会让她去了青城山,丧命在那里!”李璋不顾及殿外之人是否能听见,高声道,“是你害死了朕最疼爱的女儿!”
被天子这么一吼,贤淑妃马上就收住哭声,不敢再哭,因为面容保养得当,现在眼泪在脸上,所以看起来梨花带雨,依稀能够瞧出年轻时候的温婉。
天子也愿意哄她。
但是贤淑妃永远都记不住,她和天子不是夫妻。
此刻,李璋只觉得头痛:“五娘好不容易才如愿登仙,你竟然还要逼死了的她去认一个子孙后代。”
天子语气缓和后,贤淑妃终于才反应过来,然后又哽咽起来,只好退而求其次:“那陛下也该诏回七郎才是,五娘不在了,我现在只剩下七郎和十五娘,马上就要到中旬了,难道还要我饱受骨肉分离之痛?”
不知道是想到什么,李璋缓下脸色,喊来殿外的宫侍,命她为妇人擦擦眼泪。
“改日我会追封太子夭折的孩子为列侯,并过继给五娘,至于七郎”李璋叹气,“祭月当日回来就是。”
听到儿子能回来,贤淑妃也收起眼泪,太子夭折的孩子又是因为过继给五娘才有的爵位天子的心还在她这里。
她转悲为喜,行礼离开。
看着妇人的身影,李璋脸上原有的和悦,逐渐消散,这些年来,他的确是过于宠爱贤淑妃了,以致阴阳失衡。
下一局,得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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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已晚,内侍以为天子还是如往常那样歇在长生殿,不传诏任何人,但是上前侍奉的时候,却听到帝命传来。
“郑贵妃是不是病了。”
“前几日病的。”内侍答,只差说已经快好了。
“政务繁忙竟然忘记她,今夜我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郑贵妃在31章短暂出现过(第一次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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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手腕好酸
日出时分, 在一夜的蒙蒙细雨过后,变得天朗气清,惠风也和畅。
细碎脚步声下, 庭院里的奴仆开始尽职侍奉起来。
童官着急忙慌的从巷道里跑进西边的屋舍, 已经顾不上会不会僭越家主与女君,直接去到居室里面,脑子也保持着最后的清醒,没有进到卧榻所在的内室:“家主,宫里出事了。”
她刚从换防出宫, 准备回家的一位宫卫口中得到昨夜帝妃争吵的消息,这名宫卫曾经在征虏将军王桓的军中当兵, 后面因为家中母亲年迈,所以在由他们家主出面和王桓将军说过后,立功被调遣回建邺,成为望仙门的宫卫。
这件事情能够从长生殿传到宫门, 便可知道其中的严重性,这十几年来,天子还是第一次这么对贤淑妃动怒, 随口问了缘由, 更是让人背后冒冷汗。
已经醒来的林业绥披着外衣,黑发散着, 箕踞在内室的几案旁边,泛白的长指拿起炭盆架上面的长箸, 听到奴仆着火的声音, 他神色不惊的夹着薪炭放进火中, 嗓音带着低哑的吐出两字:“何事。”
童官在奔来的路上已经把要禀的话在心里都整理好, 当即就用快且稳的语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贤淑妃想要过继家主和女君的孩子给五公主为嗣, 她还因为这件事和陛下吵了起来,听说后面只看到贤淑妃是一脸满意的从长生殿里面出来了。”
建邺城里谁不知道贤淑妃深得天子宠爱,她只要随便一哭,天子什么都能答应下来。
林业绥听后,下意识就往卧榻那边看去,好像生怕被谁给听见。
薪炭加进去,炭盆里面的火苗越来越大,逐渐快要吞噬身边其他的炭,他端起几案上的漆碗,直接倒进去,不冷不淡的命令:“你亲自去天台观给女君和女君腹中的孩子敬香祈福,听说裴少卿今天也要去那里,或许能遇到说一说话。”
昨天他们去了玄都观,夜半两个人又胡闹折腾,所以女子现在还在睡着。
童官生怕家主太过信任那位天子,从旁提醒:“听说今天宫门一开,就有舍人带着诏令去了天台观,恐怕七大王要回来了。”
这也一定是贤淑妃的手笔,天子对胞妹的事情那么震怒,过去二十年都还执着要杀,但既然却答应七大王回来,那么五公主的事情不很可能也答应了。
“等七大王回来,他会管的。”林业绥放下长箸,用手帕擦了擦手指,想起端阳宴上,贤淑妃对女子的胡言乱语,“早点去为女君祈福,要是遇到七大王,记得跟裴少卿说说为什么从端阳节后,我突然开始针对郑氏。”
李毓为努力展示自己的仁与贤,哪怕是一个八品朝官,也是和颜悦色的,不会轻易去得罪,所以多数朝官都是称赞他的,对于九卿,更是他要拉拢的对象,又怎么会让自己的生母乱来坏自己的事情。
童官虽然不知道端阳那天还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家主既然命令,那必定是有缘由的,他行揖礼离开,赶紧去往天台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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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帐突然动了动,里面传来女子初醒后的迷糊声。
林业绥命屋舍外面的侍女重新烧盆炭火进来后,起身去卧榻边,透过帷帐,只看到一片朦胧中,女子的满头青丝都堆在软枕上,眼里还带着没有睡好的雾气。
他拨开眼前的帷帐,踞坐在卧榻边沿,伸手去捻着女子柔顺的发,漫不经心的问道:“又做了什么梦。”
谢宝因醒了醒神,昨夜里好像是做了个梦,但是一觉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她笑着摇头。
林业绥放轻声音,又问:“那就是睡得难受?”
谢宝因点头,腰酸背痛。
林业绥托着女子腰身,拉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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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李毓得到天子诏令,急忙从天台观赶回建邺,回王邸沐浴换衣后,还来不得和妻儿说话,就已经乘坐车驾进宫,伏地谢天子的恩泽。
“快起来吧,地上这么冷,要是伤到腿脚就不值得了。”李璋急切的关怀着,然后从案上拿起封书函,脸上堆砌着满意且欣慰的笑,“你去天台观的这一个多月来,上清法师可是天天都送来书函跟我说七大王的孝心可鉴,不仅为安福公主茹素,还为哀献皇后做了法会,更为我和太后祈福积寿。”
“这是儿应该做的。”李毓拱手,一副孝顺服帖的模样,“寻常百姓家都尚且以孝顺为先,何况是天子之家,更应该成为天下表率,一言一行都会让万民效仿,而且陛下都那么孝顺太后,儿更当如此。”
李璋点头称赞,眼里却是无人能瞧见的寒冰。
天台观既然是皇家道观,主持也由天子任用,每当国家有大事需要卜卦的时候,都需要遵从天子的意志,好比抵御外敌,常卜卦得吉凶,但是吉是凶,完全都取决于天子想战还是和。
上清法师就是他几位后,亲自任用的,现在竟然开口为一个大王说那么多的好话。
他这个儿子,真是贤、仁、孝啊。
李璋转瞬又假装忘却,随手再施恩泽:“明天进宫陪我和你阿姨一同用宴吧。”
已经开府取妻的大王无诏不得入宫,要是没有帝命,家宴也不能够前来参加,防止有异心的人会借此试行版造反逼宫的事情。
李毓为难道:“太子”
李璋露出个了然的神情,不满的冷哼出声:“没个做儿子和兄长的样,叫来做什么?”
“八月十五,理应是一家人聚起来共饮酒祭月,享天伦。”李毓跪下,祈求道,“还望陛下能够让兄长同来。”
李璋斜眼过去,打量着沉寂许久,无奈开口:“那就命人去传诏吧,七郎等下也去看看贤淑妃,她很想你。”
如此温和的话语,却叫李毓如临寒渊,前几天夜里的帝妃争执,惹得天子大怒,听说还是为了五公主,贤淑妃指责是天子害死公主,简直就是触了逆鳞。
天子这话也听不出好坏。
他拱手出去的时候,每一步都好像走在薄冰上面。
李璋看见人离开,随口喊来殿外的舍人,命他去东宫喊太子来赴明天的家宴。
舍人领命,急忙乘车去东宫。
太子及冠后,就很少赴家宴,缘由也能够猜出几分来,因为每次宴席都是他独自坐在席上,冷冷淡淡的看着其他几个人说笑,让所有人都觉得贤淑妃、七大王和天子才是一家,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子也嫌太子在这里一笑不笑的碍眼,也就不再怎么诏他来赴宴。
他们这些从王邸出来的,虽然心疼,但是也不能说什么,所以到了东宫,舍人也不提这恩泽是七大王求来的,只笑说:“明天是祭月的日子,陛下特诏太子前往赴宴,共享欢乐。”
李乙当然不想去,他和他们又不是一家人,但是林从安说得对,他的言行也能够撼动东宫之位:“劳老翁替我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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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璋出了长生殿,便由宫侍引着来到贤淑妃的嘉兰殿,进殿后,他朝着在侍奉花草的妇人喊道:“阿姨。”
按照礼制,无论是士族还是皇室,都只能喊正妻为娘娘或母亲,对生母都称呼阿姨。
只是十五公主出生晚,而且贤淑妃做梦都想要当皇后,乳媪又特别会讨贤淑妃的欢心,会看眼色见风使舵的人,于是就有意让这位公主喊她娘娘,天子在知晓后,只言片语的责骂都没有,贤淑妃也就放心的接受了乳媪的这份心。
李毓出生早,且谨守祖制,仍喊阿姨。
贤淑妃抬头,见到儿子回来,嘴角绽开笑,被宫侍扶起后,连忙小步迎上前:“七郎清瘦了。”
李毓答道:“入观祈福,清瘦是自然。”
这些日子,他也的确是闻鸡起舞的念经文、做法会,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之意,天子往日为太后和先帝,也是如此。
贤淑妃满意点头,她知道这个孩子不论做什么,都是往认真了去做,哪怕是另有目的,也从不作假。
母子二人温言没几句,聊到白露那夜的事情,隐起争吵。
“阿姨只顾李月,你心里有没有想到过我。”李毓想到流出的一些闲言碎语,又记起昨天听林业绥身边的奴仆在天台观和裴敬搏说是因为在端阳那夜,贤淑妃跑去和谢五娘说了些什么五公主才是原配正妻的话,他们家主这才记恨上了自己。
他只觉得自己多年来的苦心都白费了:“我费尽心思和那些臣工交好,阿姨竟然直接给我树了个敌,还是九卿之一。”
听到儿子喊一句阿姨也就算了,但是现在竟然还被亲生儿子指责,贤淑妃脸色变了又变,维持着庄重,最后心绞痛的捧心道:“七郎还真是知道怎么来剜我的心,当初你说要入观三年的时候,又想没想过将来的事情,三年的时间,足以物是人非,现在要是没有我,七郎又怎么会这么快就回到建邺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那样会惹天子厌烦,但是七郎要真的去天台观三年,等再回来的时,建邺还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而且天子后来也缓下语气,遂了她的意,现在已经十六年过去,半截身子都埋入陵墓的人,天子是肯定不会让她做皇后了,只能把希望放在这个儿子身上,死了以后还能被追封。
李毓眯起眼,并未应答,心里早就已经开始在想对策,他记得林业绥有一个三叔父,往日对他最是殷勤,想要做王邸的入幕之宾,应该叙叙旧。
儿子的不言语,让贤淑妃哽咽起来:“七郎还是在怪我?”
“阿姨的心,我明白。”李毓吩咐宫侍替自己去给贤淑妃奉上一盏茶,又安抚道,“今天既然已经回来,别的都不必再谈了。”
贤淑妃也变得舒心,轻轻拍着胸口,举止娴雅的饮茶,然后再问起别的事情来。
李毓一一答过,俨然母慈子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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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这日,为全满月的团圆之意,百官皆有三日假,可在家中陪伴家人,祭月作诗,好好尽兴。
谢宝因惦记着今天的祭月、赏月宴,很早就行了,只是怕吵到男子,所以想要偷偷从卧榻下去,只是她现在睡在里边,身体又不轻便,刚动了动,就把睡在旁边的人给惊醒了。
男子从身后轻揽住女子,嗓音低沉:“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心虚的谢宝因无话可回。
林业绥见女子不理也不应自己,语气里裹挟了些不悦:“嗯?”
担心碰到腹部的手继续往上游走游走。
“今天要祭月。”在男子的步步紧逼和手掌捉弄下,谢宝因赶紧反客为主,冁然而笑,“郎君难道忘记了。”
林业绥却没有落入她的全套,直截了当道:“这些都有家中的仆妇。”
“我是家中女君,又是林氏宗妇,祭月这件事不是寻常的事务,我要在旁边看着才能安心。”谢宝因艰难的半撑起身体,男子看见,伸手帮了她一把。
她手肘撑在卧榻上,知道这人早起又精神了,只是自己现在肚子越来越圆,已经不怎么方便,所以最近一个月,都是用的其他地方。
谢宝因故意附耳小声道:“我帮帮郎君,郎君就饶过我。”
林业绥语调上扬,慢慢的哦了一声,像是得到什么意外之喜,好整以暇的带笑望着女子,似是在等她主动。
无从下手的谢宝因小声抗议了句:“郎君?”
林业绥一副为人师的君子模样,嗓子里压着克制不住的笑意:“我已经教过幼福好几次,幼福也应该会了。”
羞红了脸的谢宝因只好闭眼咬牙,按照前面几次的记忆来做。
在成功践行所学后,她终于顺利下了卧榻,回头对上男子的视线,揉着快断的手腕骨,小声埋怨了一句。
林业绥稳定好气息,慢慢找回迷失的神智,一双眼半睁,听清她说的“好酸”两个字后,轻笑煽诱道:“那下次我们换一换?”
女子还没有来得及咬钩,屋舍外面的侍女就来把他的鱼给惊了。
谢宝因听到进居室的脚步声,跽坐在没有凭几的坐席上,由侍女屈膝跪着,侍奉盥洗,然后去东壁穿好上襦、交窬裙与翘头履,去往屋舍北面用来议事的堂上。
林业绥躺了没多久,也起身去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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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入时分时,住在东边屋舍的郎君、娘子都来到西堂外面的庭院中用晚食,两位侧室夫人也被邀请而来,分席而食。
林氏家主与女君同坐在北面,几位郎君娘子与侧室夫人分别坐在东面与西面的坐席上,都身体笔直的跽坐着,各自面前的食案上也摆有菜肴,酒樽。
等用完食,已经是黄昏,明月出来,众人举起酒樽祭月拜月,然后开始行酒令。
到林却意的时候,她突然说出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花。”
林卫铆、林妙意、林卫罹和林卫隺几个人全部都憋起了笑来,只是顾及着礼数,以袖遮挡。
谢宝因蹙眉,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从前在谢家的祭月,眼里露出几分宠溺,又好笑的纠正道:“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林却意学着再说了遍:“逃之夭夭,灼灼其花。”
林氏虽然是从南边北渡来到,但是将近两百年过去,口音早就已经变成北方的,只有林却意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时不时就会突然冒出南方的口音,有一些字绕不过那个弯来。
林卫隺忍不住的率先大笑起来,其余几人也终于是憋不住,跟着一起笑。
谢宝因看见林却意没有生气难过,还故意说好几遍,便没有开口,只是不知道十娘进学将近一年,有没有过父亲那关。
随后她突然扭头看向身侧男子,只见他虽然在行酒令,但是案下的手却来玩弄她的指腹、掌心。
他们也已经快成婚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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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极巷里,谢晋渠发现父亲好像已经忘记,再想到阿姊在嫁去林氏前的设局,心里不愿意让她的心思枉费,所以主动提起要玩飞花令,并且故意拿去年的事来取笑十娘。
谢珍果愤愤不平。
祭月饮酒的谢贤被吸引过去,也突然记起去年的这时候,家中子弟欢乐一堂,昂求他这个父亲主持公道。
五娘也还在,这个女儿,他确实是有所亏欠。
从回忆中醒悟过来后,谢贤开怀笑着:“去年说过要考十娘的,十娘可准备好了。”
“父亲尽可考我。”谢珍果胸有成竹的点头,然后又自己灭掉自己的威风,“但是太难的,我还没有学会。”
几轮辞赋的考察,谢珍果都一一答出,就算遇到太难的,也十分坦然的说不会。
谢贤满意点头:“十娘也聪慧,不过一载,已经学会这么多,还能牢记不忘。”
范氏闻言,难得投去几分柔和的目光。
谢珍果坐下后,抬头看着月亮,不知道阿姊那里的月亮好不好看,然后迷迷糊糊的开口:“不知道有没有人云游过月宫。”
谢晋渠笑道:“月宫那么清冷,十娘想去?”
谢珍果没说想不想,大概是怕被六兄笑话,只说了句弯弯绕绕的话:“姮娥也不是自己愿意去的呀。”
谢晋渠刚要接话,七郎和九郎已经缠了过来,又开始欢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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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家相聚的兰台宫,冷冷清清的东宫。
定昏时分,一道诏令下达东宫和宗.正寺,赐封太子夭折的次子为列侯,过继给五公主为嗣,同时也给安福公主选定了合葬人选为主婿,并且过继李氏的旁支子弟为嗣子,改主婿姓 ,承袭安福公主的爵位。
所有都以为东宫一定会抗命不遵。
毕竟当年哀献皇后刚离世,贤淑妃就想着要把当时才六岁的李乙带走养在膝下,李璋也痛惜这个孩子年幼丧母,点头同意,但是李乙不愿意,还直接把贤淑妃手上的一块肉给咬下来了,李璋只好作罢。
次年,贤淑妃就生下了李毓。
太子妃虽然也贤良淑德、蕙质兰心,经常得到宫侍和天子称赞,但是只有孩子是她永远都不能释怀的。
谁知道诏令下达后,夫妇二人都不言语。
太子面色无常的继续陪同天子用席。
太子妃已经闭宫望月,望了没多久,便转身回了起居的殿内。
等李乙赴宴赶回来的时候,只看到女子独坐在殿中,高髻梳起,穿红着绿,穹天满月都散着淡淡的光,斜洒入半开的窗牗中,照得她身影单薄,孤孤单单的,再也鲜活不起来。
羊家的几姊妹中,她序齿排行第一,性格却是性格最跳跃的那个,望着柳树便就想到西北大漠,望着莲池里的鱼就能想到海里的鲲。
他们初见还是在四大王邸,一个六岁,一个四岁。
那时候哀献皇后已经在弥留之际,她跟着母亲前来探望,他因为乳母不让自己去看母亲而在哭着,突然就有一个女童跑上来说是他表妹,然后笑着安慰他:“表哥,女为悦己者容,姑母只是不愿你看到她最难看的时候,你是她最爱的大郎,所以就不能叫你看见。”
只是后来,她看自己实在是可怜,还是带着他偷偷去看了眼。
那一眼,他们都再不能忘怀,因为哀献皇后满脸都是血。
从往昔中回过神,李乙喊了声:“元君。”
女子闻声回头,露出灿然的笑。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李乙走过去,站在女子身侧,一只手轻轻落在她肩上,像哄孩子一样,“外面的宫侍舍人我都已经遣散,哭多久都没事,任性也没事。”
这话刚说出来,女子就好像是浮萍,一颤一颤的。
“我不要我不要”羊元君紧紧抓着男子的衣袖,哭到不成人样,泪水似泉涌般,永远都没有办法止住,“那是我们的孩子,我和殿下的孩子,二郎都已经死了,司职黄泉的已经从我手里夺走了一回,凭什么还要被他们再来夺走一回!”
李乙现在也是一阵无力,只能尽力安抚,但是不管怎么安抚,她都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他又怎么可能不痛不恨?
东宫四个孩子出生、夭折,天子都只是遣人送来几句贺喜安慰之语,可是李毓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哪怕是个侧妃所生,天子都带着贤淑妃亲自前往看望,后来夭折,竟然封爵。
现在还要他的孩子去蒙贤淑妃的恩泽。
想到这些,他忍住怒火,缓缓张嘴道:“终有一日,二郎还会成为我们的孩子,会被封爵。”
汉太.祖未死时,吕后也是百般隐忍,他要忍,忍到能毫无顾忌杀戚姬的那天。
封爵羊元君喃喃一句,瞬间就明白过来太子要开始谋事了,所以不再开口说半句话,只是默默为那个孩子流着眼泪。
他们要走的路,现在只知道尽头,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你应该要子嗣。”这件事,她已经在心里面想了许久,今夜终于下定决心,要跟男子说,“能活下来的子嗣,活着长大的子嗣,越多越好。”
为帝王者,子嗣最重要。
男子已经快二十有七,再大些年月,都是能做祖辈的年纪,要是始终无子,只怕会成为敌人的剑匕。
李乙愣住,此事的确重要,郑戎还活着时,便上书弹劾过他身为储君,却无子嗣,要不是存心想让陛下这脉绝嗣,就是无福享受祖荫。
这两月来,他并非没有考虑过,只是
“良娣、良媛、承徽都空缺太久了,其实陛下都不止一次旁敲侧击的与我说过这事。”羊元君叹出口气,其实她还是那般任性,不愿意做的事就故意压在心里,故意不去告诉这人,哪怕是身为妻子该做的。
如今将这事说出,心里的愧疚感倒是消减不少。
她继续说着,脸上笑着:“殿下日后也要记得留心此事,要是有看中哪家女郎,我再上书去求陛下。”
李乙如果要做帝王,就必须要努力繁衍子嗣,以保江山无恙,注定女人无数。
他只能点头,说了声“好,有劳元君”。
*
过了没几天,王氏从其他世家夫人那里听到了过继一事。
日正时分,她忙完家中事务,又立马来到西边屋舍用来宴客的堂上,说与女子听:“谢娘,你知不知道八月十五那夜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宝因正踞坐堂上在治理家务,看见尊长前来,赶紧用手扶着面前的几案,整理襦裙,膝盖跪地,两只腿并拢,然后臀股缓缓压下去,确定妇人没有看到后,舒出口气,面不改色的笑着摇头:“不知道。”
踞坐是臀股着席,极其不雅和失礼的事情,她坐了大半日,双腿实在发麻,想着这是自己的屋舍,少有外人来,所以一时懈怠。
外面的侍女端来汤水。
王氏在东面的席上跪着跽坐:“说起来跟谢娘、从安你们还有一点关系,陛下竟然要把东宫夭折的二郎过继给五公主为嗣子。”
谢宝因平稳喘匀气,然后顿住,心神也跟着滞住,不用怎么想都知道,贤淑妃一定是先看中了她腹中的这个孩子:“既然是过继嗣子,为什么不从李氏旁支里面选个还在世的子弟。”
一般过继都是为了承祧。
王氏摇头:“这件事情本来就,五公主当年一心要成仙,无意流连我们这俗世,还耽误从安好几年,最后竟然”
还搞出世家女郎代嫁的事情来。
妇人及时收住话头,往女子那边看去,发现她晏然自若的相貌,松下一口气。
谢宝因察觉到妇人的视线,莞尔一笑,这件事情在她这里已经过去。
王氏继续说着:“当为让五公主登仙,陛下和贤淑妃差点急火攻心,现在竟然给五公主过继嗣子,还是夭折的,我看这次过继不一定是真的,要是真想要过继,就该像给安福公主过继嗣子那样,让人承袭爵位,血缘世代延续,陛下不喜欢东宫,不知道是不是存心的。”
谢宝因举起宽袖,稍微低下头去饮汤水,淡淡笑道:“陛下爱女心切,但是又不舍得让贤淑妃伤心,所以才想出中庸的办法,不过这些都是皇室的家事,我们还是少置喙些为好。”
今天她们说的话要是被心怀不轨的人听到,虽然性命无虞,但是一定会同时得罪陛下和太子,两位君。
王氏明白过来,不再说话,感到口渴后,也用大袖襦遮住,只露出眼睛上面的地方,饮着汤水。
垂下手臂,把手里的汤盏放在几案上后,谢宝因的视线朝妇人看去,怀着自己的心思开口闲聊:“听郎君说叔父已经快要归家。”
王氏庄重的放下手,脸色红润,:“昨夜进的建邺城,但是因为实在太晚,所以就在大安坊的旅舍宿了一夜,日出时分已经派身边的奴仆回来过,说是要先去述职,然后再归家。”
谢宝因笑着点头,纤白的手指弄顺乱掉的宽袖。
王氏不知道为什么女子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情,语气变得肃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找你叔父。”
谢宝因抬头,看着妇人一脸严肃,不明所以:“只是突然想起了二郎的通婚书。”
王氏心里吐口出气,和蔼笑着:“二郎有你这样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婚事的长嫂,以后一定是要好好孝顺你和从安的。”
堂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只听见有奴仆问了句“女君可在”,然后那个人跑上堂前阶,站在门口,正对着堂上席地而坐的女子。
谢宝因望过去:“有什么事。”
奴仆恭敬禀告:“女君,家主今天会晚些归家。”
谢宝因想起去年任内史的事,缓声开口:“知道了,夜里归家时,好好保护你们家主。”
奴仆马上拿命向堂上女君保证,然后离开。
喉咙很渴的王氏又举臂饮汤,听到女子这么说,很久才明白过来,整顿家中奴仆的那一夜,从安归家也事了。
很快,妇人家中的奴仆也找来这里,一句话都还没有禀,就已经先在堂外跪坐下来,双手叠在一起,然后伏地行礼:“林夫人,夫人。”
谢宝因习惯性的把手掌落在隆起的腹部,对着那奴仆颔首:“嗯。”
毕竟是在别人家中,应该要有主客之分,听到女君应声,奴仆这才敢去跟妇人说:“夫人,家中出事了。”
王氏看着奴仆说话这么迁延,心里面着急的早就已经受不了,出声冷斥:“家中有什么事就快点说!”
谢宝因抚摩腹部的动作停住,不露声色的看了看王氏。
奴仆赶紧禀道:“阿郎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妇人。”
【📢作者有话说】
[1]庶出皇子称呼生母为阿姨。不仅限于皇室。
[2]文献出自以下。
《南史·齐武帝诸子》:“母阮淑媛尝病危笃,请僧行道。有献莲华供佛者,衆僧以铜罂盛水渍其茎,欲华不萎。子懋流涕礼佛曰:‘若使阿姨因此和胜,愿诸佛令华竟斋不萎。’”
《南史·齐宗室》:“钧字宣礼,年五岁,所生区贵人病,便加惨悴,左右依常以五色绊饴之,不肯食,曰:‘须待姨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