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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 该做哪个

    高平郡的大丧治完后, 身为女儿的郗氏也接连哭了好些日子,为赎十几年的不孝,决定留在高平郡守完大功的孝期, 林妙意与林却意也自然要跟着一起守小功的孝。

    在建邺的林业绥几人则都是已有官职在身或即将入仕的儿郎, 若要守孝,必将影响仕途,便遵循了非近亲不必服丧的礼制。

    五个月过去,杨氏因为那次时令果蔬的事被林益一顿训斥,所以安分了很多。

    谢宝因也清净了这些日子, 抚育林圆韫,治理家中和林氏族中祭祀等事务, 偶尔去赴几场世家夫人的宴会,闲暇的时候就和王氏与袁慈航她们谈笑,有时候杨氏也会来,一家妇女言笑, 大约就是圣人所言的人伦之乐。

    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司,并不能时时如此。

    譬如今天看起来格外静谧的西边屋舍,因为要核实家中六月份至九月份的钱财, 谢宝因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休息过, 王氏等人看到过一次后,也都默契的没有再来烦扰。

    快到日正时分的时候, 坐在居室外面胡床上的红鸢一直打着哈欠,刚要闭上眼睛睡过去, 突然听见咿呀学语的声音, 是乳媪抱着女郎出来庭院嬉戏了。

    她猛然想起什么, 赶紧伸手擦去嘴边的口水, 起身走去位于屋舍北面的疱屋, 然后端着漆木长平盘,低头进去室内。

    用视线余光看见女君跽坐在面西的坐席上,长颈垂下,手指在摆弄着面前案上的竹筹,白玉镯被摘下搁在一旁,莲藕一样的皓腕上什么都没有。

    落地的窗牗被打开,清风吹进来,吹乱女君的发丝,身上宽博的衣服也被吹出了风的痕迹。

    红鸢放慢脚步走过去,在几案南面跪坐着,第一次僭越的说了句:“女君也应该休息一下,身体要紧。”

    谢宝因缓慢卷起面前的竹简,脖颈抬起,听到这个侍女的话,知道她是善意,所以颔首道:“已经全部都筹算好了。”

    红鸢把漆碗从平盘里端出,放在案上,然后开始收拾竹筹:“那女君刚好可以睡一下,现在已经是秋天,最容易困乏。”

    谢宝因上半身慢慢挺直,屈着折叠起来的双腿便也被臀骨压得更紧了,她用木匙从漆碗中舀起黄白色的凝固状物,然后送入口中,绵密的羊酪瞬间在舌苔上化开,泛着微酸,她的长睫遮住半张眼眸,思量着事情:“听说二夫人前几天身体还是不舒服,我要过去看看。”

    女君心里有所部署,红鸢也不再多说而搪揬主人,手掌撑着膝盖旁边的地起身,去把凭几拿来,放在女君坐席后面,可以倚靠,但是她看到女君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没有丝毫歪斜弯曲,和凭几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吃下半碗羊酪后,谢宝因就觉得十分荤腥。

    侍女又立马低着头,双手捧来漆盘,她赶紧塞了个盐梅入嘴才勉强把心里的恶心感给压住了一些。

    红鸢也赶紧端着铜盆进来侍奉盥洗。

    等盥洗好,谢宝因也扶着凭几徐徐跪直身体,只是跽坐了太久,腿骨早就已经发麻,只是前面被压着,所以没感觉,现在突然起来,那些麻意也就开始钻入骨血里面。

    意识到双膝这样一直跪在席上是不雅的事情,她不动声色的缓了一下,随后站起,由侍女侍奉着穿好翘头履。

    红鸢也把木案上的玉镯重新戴回女子腕骨,又命随侍/女君前去的侍女带上腰扇,虽然已经是十月了,但现在还是日正时分,热气还盛。

    玉饰佩戴在腰间后,谢宝因缓步走出居室和庭院。

    等走到林卫铆、袁慈航的屋舍,发现里面也是安安静静的。

    有个侍女看见家中女君前来,赶紧去居室禀告:“夫人,女君来了。”

    谢宝因走过庭院的时候,忽然听见有鹊声,一偏头就看见旁边的竹笼里有只腹白背黑的长尾鸟。

    大概是知道有人在看自己,鹊声越来越欢乐,她笑着听了几声,随即去居室。

    刚走上居室前的台阶,便听见袁慈航笑逐颜开的喊了一声“长嫂”。

    看见她人出来,谢宝因始终庄重放在腹前的双手急着去搀扶:“你这是要去哪里。”

    袁慈航笑着答她:“我现在这身体就算是想要去哪里,二郎他也不准,只是刚听侍女说长嫂来了,所以特地出来相迎。”

    知道她不是要出去,谢宝因扶着人往室内走,莞尔一笑:“一家人哪里用如此迎。”

    走到居室内后,便有侍奉在这里的侍女过来扶着袁慈航走到东面的坐席前,她遵礼抬臂,行肃拜礼:“长嫂不仅是长嫂,还是家中治理事务的女君,是博陵林氏家主的妻子,这是尊卑,以礼治国,以礼治家,秩序才不会乱。”

    谢宝因站在西面坐席,对此浅浅颔首,然后屈膝落在席面,并拢好,往后坐在小腿骨上。

    随侍而来的侍女看见女君脖颈似乎开始燥热,也拿出腰扇轻轻扇着风。

    看着袁慈航已开始显怀的腹部,身为孩子伯母的谢宝因心里自然觉得欢喜,用心询问:“最近孕吐这些状况可有好转。”

    长嫂坐好,袁慈航才在侍女的搀扶下,跽坐在案前,闻言,手掌下意识落在微微隆起的腹部,满脸的红润:“已经好了很多,只是胸口还是觉得堵闷,一口气在堵在这里不上不下,既不想吐,也不想吃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又去看谢宝因的气色,没有什么血色,“长嫂最近在忙家中事务,应该好好休息。”

    她是六月份探出的孕脉,如今也已经有四个月了。

    “你不必来忧虑我。”谢宝因笑了笑,用襦衣宽袖遮挡住,浅饮汤水,“听说你前几日吐得天昏地暗我看着确实消瘦了很多,等熬过这些天,你对那些荤腥不再作呕的时候,我再命家中那些奴仆送些滋补的食物来,还有各类动物奶酪都可以食用,你也可以去庭院里面散步,为以后的妊娠蓄力。”

    袁慈航认真听着。

    日昳时分的时候,外面庭院传来奴仆的声音。

    站在居室门口的男子看见室内还有除妻子以外的另一个人,赶紧拱手行礼:“长嫂。”

    看见林卫铆已经回来,谢宝因也不再烦扰他们夫妻恩好,从席上起身,侍奉一旁的侍女也把腰扇卷起,斜插在腰间,伸手去扶,等女君站好后,又马上退到半尺以外,两只手交叠在腹部,恭敬低头。

    离开他们所住的屋舍后,谢宝因又碰到已经入仕的林卫罹也刚好从官署回来,他与自己二兄林卫铆一样,是在著作局任职,只是看起来却并不快乐。

    看见长嫂,他连忙上前,行揖礼:“见过长嫂。”

    叔嫂在家中不好单独相处,只怕会生流言,谢宝因颔首过后就走了。

    *

    回到西边屋舍的时候,刚进庭院就听见有人拊手欢笑的声音,还有忧虑惊愕的喊叫声。

    谢宝因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脚下快走几步,绕过庭里的草树,走到眼界开阔的地方时,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悠然落了下去,她无奈摇着头。

    玉藻和乳媪几个人在庭院里团团围着一个稚童,一下笑,一下喊,一下又被吓到不行,很快又开始抚掌大笑。

    还是红鸢先看见不远处的女子,赶紧低头行礼。

    谢宝因走到居室门口,又听见那些声音,神色淡下来:“何必顾虑这么多,要是没有磕碰,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学会走路,你们这样护着她,反而是在害她,要真忧心她的安危,现在就别让她走。”

    林圆韫虽然只有十个月大,但是比其他的孩子早慧,已经能够偶尔咿呀几句,扶着东西也能走出去几步,因为步履蹒跚,所以这些侍女乳媪才惊恐。

    本来林圆韫心里不怕,她们一喊叫,自然也会让孩子害怕。

    女君已经下令,乳媪侍女连忙认错低头,任由林圆韫在地上走,快要摔倒的时候,她们也没有上去扶,林圆韫自己站住了,后面更是没有顾虑的大步走起来。

    谢宝因收回视线,转身进居室,随即便在室内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郎君今天怎么归家这么早。”

    林业绥披着外衣,敞腿箕坐在几案北面的席上,手里还握着卷起的竹简,对女子也没想着要有所隐瞒,直言:“西南匪患有麻烦,我怕陛下找,所以就先回来了。”

    事发已经三个月,三郡近两万的守军非但没有歼灭那些匪寇,近日来还接连损伤兵卒,天子发怒是迟早的事情。

    紧接着就要召见三省官员,命他们马上想出解决的办法。

    他早就已经把王烹调任回建邺,就看天子会不会用,再多的,召见他也没有用,不过就是去听一些谢贤和郑彧的极力挽救之言和天子之怒。

    “那这不是擅离职守?”谢宝因脱下翘头履,走去东壁换好高齿木屐,“郎君竟然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日正时分已过,本就应该归家。”林业绥没了继续看的兴趣,扔下手中在看的《道德经》,望向女子,“回来不见你,去哪了?”

    谢宝因走到几案东面,屈膝跽坐:“二娘身体不适,我去看了看。”

    双股刚落在足跟,庭院里面就传来孩子的哭喊声,那几个乳媪哄了很久都没有哄好,侍女也赶紧低头站在居室门口禀告:“女君,女郎摔倒了,一直在哭。”

    谢宝因命道:“抱进来。”

    没有多久,一张哭到皱巴巴,脸上全是眼泪鼻涕的林圆韫就被乳媪抱到室内,看见母亲跽坐案前的背影,立马便朝前面伸出两只手,同时嘴巴也还瘪着,继续在哭。

    看着就特别可怜。

    乳媪赶紧悄声走过去,喊了声女君,弯腰把孩子送到女子怀里后,因为顾忌她们家主在这里,所以马上就低头离开了。

    谢宝因抱着林圆韫,虽然耐心哄着,但她还是在哭。

    比起女子,林业绥只是瞥了一眼,面无动容:“这是你自己摔的,也是你自己要走的,既然如此选了,便要学会承担做一件事的后果,哭又有何用。”

    谢宝因立马开口辩道:“阿兕现在才多大,郎君就和她说这些,女郎总要有个能哭的时候。”

    林业绥意味深长的看着女子,不再说话,继续看竹简。

    林圆韫终于不哭的时候,她又开始在母亲怀里嬉戏起来,咿呀几句类似娘、娘的音,很快变累,因为想要睡觉而再次哭起来。

    谢宝因哄睡后,命乳媪进来把人抱走。

    踞坐旁边的林业绥抬眼扫向门口,很快又重新垂下,视线虽然仍还轻飘飘的落在竹简中所书写的那些经文上,但是案下的右手却禁锢住女子的手腕,嘴角噙笑:“前面还在责问那些侍女太护着阿兕,怎么转头就又来我面前护着了?”

    谢宝因丝毫不惧,笑着看向男子:“父母中必须要有一个严厉的才行。”

    这样既不会因为溺爱而让林圆韫变得骄纵不轨,也不会因为严苛而让她性情变得软弱。

    林业绥的视线离开案上竹简,手上一用力,便让女子离开坐席,扑入自己怀中。

    谢宝因踉跄跌过去,双手撑着男子宽肩,在他面前跪直身体。

    想起她说的话,林业绥轻微仰头注视着,笑着狎昵道:“幼福也是女郎,那幼福能哭的时候是何时。”

    不知道是不是相处久了,谢宝因一听就知道男子心里想要听的答案是什么。

    卧榻之上,他身上,他身下,他用尽全力疾速的时候。

    她红着脸,没有说话。

    “今晚我们该做哪个?”林业绥手上揉捏她柔嫩指尖,故意开口提醒,“嗯?”

    闻言,谢宝因全部都记起来了,不自觉的往下瞥,又见他穿着中衣,只披了件外衣,墨发散开,小声问道:“郎君已经沐浴过了?”

    林业绥眨眼,点头,笑意不减。

    这风也在使劲吹着。

    *

    恩好过后,林业绥把衣服整理好,又拿手帕去擦着女子唇边,然后把身体几乎是趴在地上坐席的人捞到怀中,让她坐跪坐在自己面前,再用湿帕擦着她的嘴和手。

    他审视了一下,手指擦去残留的那些,动作轻柔,声音低哑:“全部咽了?”

    因为前面的事情,没有力气的谢宝因撑着男子胸膛轻咳几声,眼里含着亮晶的泪珠,脑袋微微向下轻点,他以前不也吃了自己的好几次。

    林业绥一时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生气,明明都已经让她吐掉,事已至此,他只好把案上的漆碗端给她。

    捧过汤碗,谢宝因荡了好几次口。

    随后男子又命侍女端来能喝的汤水。

    侍女端着漆盘进来,始终低着头,目不斜视的跪坐下去,放下漆碗就立即出去。

    “河内魏氏有意三娘,想要为家中七郎来说这门姻亲,魏七郎为人不错,心中也有抱负,家中子弟也没有败坏家风的,等过几天三娘她们归家,两家就可以相谈。”谢宝因饮下加了些葱姜桔皮薄荷等佐料的汤水,心里还在想着家事,“我想着要是顺利,赶在今年除夕前走完六礼,明年三春之季就能亲迎。”

    九月中旬,郗氏便来了一封家书,说是近日已动身启程回建邺,大约十月上旬末就能到。

    那时候林妙意她们身为外孙的五个月孝期也守完了,再谈婚事亦无碍。

    林业绥擦完手,把手帕扔到一边,安静听着。

    “郎君觉得如何?”汤水饮半,谢宝因很快就觉得饱腹,把汤碗放在面前案上,在席上跽坐的更端正,“家私虽然已经一清二楚,但是我怕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言外之意,是要问朝堂。

    林业绥想了想河内魏氏在朝堂上几个显眼的子弟,然后思量着那个魏七郎,以入仕执政为准,评判着:“子弟都有才能,只是始终都差着一股风,所以好几人都是抑郁而终,始终无法得志,魏七郎也属这类人。”

    魏家大概是想要借他们博陵林氏这股风。

    “魏七郎才华不错,心中有沟壑,品德也好,没做过什么坏事,家风亦是清亮,不然祖辈就不会都是抑郁逝去。”发现女子在发怔,他探手过去,轻捏了把,“放心就是,不过借风而已,孔明还有草船借箭,使自己的能力永远埋没,那才叫无能,况且未必就是为了借风。”

    谢宝因心里并不忧虑这个,世家姻亲为的就是族中在朝堂的利益,比如袁家,只要品行好,家风好就行。

    她笑言:“这个魏七郎让我更加好奇了。”

    林业绥不答,只盯着她上襦交领处。

    谢宝因也察觉到男子的视线,垂头看,竟然一片湿濡。

    男子笑道:“看来得换一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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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2☪ 被逼生子

    谢宝因晨起的时候, 身体突然感到不舒适,脑袋昏昏沉沉,十分倦怠, 在盥洗更衣, 治理完家私以后,踞坐在窗牗边,旁边靠着隐囊,闭眼假寐。

    只是呼吸一下轻,一下重。

    后面因为实在是难以入眠, 所以干脆睁开眼睛,起身走去书案旁, 在锦席上屈膝跽坐,伸手把案上卷起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摊开,安静阅看着,在看到”常遣其欲而心自静, 澄其心而神自清”的时候。

    侍女低头进来,恭敬询问:“女君,现在可要用朝食。”

    谢宝因视线不离经文, 轻轻颔首。

    侍女领命出去。

    很快便有几个侍女端着漆木浅盘, 一一进到室内,跪坐在室内中央的几案旁, 把疱屋做好的粉粥、索饼和花折鹅糕放下,然后行礼离开。

    随即, 玉藻双手贴在腹前, 走进来:“女君。”

    谢宝因斜着看了眼, 把经典卷起, 抬臂由侍女扶起, 走去几案北面的坐席,然后缓缓跪在席上,往腿骨做下去的同时,右手拿起犀箸夹了块花折鹅糕,但是只吃了一点就搁下。

    看见女君脾胃好像不怎么好,跟着跪坐在旁边侍奉的玉藻又把稍远的索饼拿到面前:“女君,这是特命疱屋所做的汤饼,以鸡子清溲面,放在豉汁中熟煮,能治脾胃气弱。”

    只是闻到这气味,谢宝因就皱眉摇头,看见这侍女苦着脸,无奈指向那碗由各类谷物研磨成粉,而后煮成的粉粥:“朝食难以咽下味道过重的,把谷粥给我。”

    “可是女君”玉藻双手捧着漆碗放在女君面前,小声说道,“吃粥哪里能够饱腹。”

    “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谢宝因捻着汤匙的玉柄,虽然舀了很多,但是真正吃进去的只有一点,嚼了两下便吞咽入喉,然后又不动声色的放下这碗粥,“这粥可以成神成仙,又怎么能只想着饱腹之用。”

    玉藻想女君身体应该是真的不舒服,所以也不敢再开口劝,命侍女把案上漆盘拿出去,然后双手落在身前,恭敬低头禀道:“要不要命人先去夫人那边说一声,女君还是明日再去?”

    居室外面也有两个侍女端着铜盆进来,跪坐在左边侍奉盥洗。

    谢宝因荡好口,然后濯洗着手,不冷不淡道:“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小疾而已。”

    郗氏她们回到建邺的那日,刚好是十月初十。

    一路上舟车劳顿,到了家中以后,不仅是郗氏打不起精神来,一副萎靡的相貌,扶额说头痛,就连林妙意和林却意两个娘子也是耷拉着脑袋。

    六娘更是直嚷着要回住处去睡觉。

    两个女郎虽然在次日就又精神起来,但是郗氏却休养了四五日才好。

    今天日出时分快结束的时候,北边屋舍就传出了消息。

    那每日的省视自然是不能再错过的,虽然说现在已经是食时,但是怎么也应该去,听说袁慈航和几个郎君娘子已经去过,她要是散逸轻慢,不孝的罪名就又要落在头上了。

    玉藻把巾帕递给女子,脑袋一直垂着,不敢注视,怕女子动怒,语气也十分低卑:“女君为家中事务操心劳神,一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所以才身体不适,要是能够好好休息,身体就不会这样了。”

    谢宝因擦去水珠,沉默不语。

    玉藻捧过女子用完的巾帕,撑地起身,和侍女一同退了出去。

    很快又另有侍女低头进来,从鸾镜前拿起金步摇,斜插在女子的高髻上,再侍奉女子穿好袿衣,翘头履。

    谢宝因抬臂,理好宽袖后,径直朝着郗氏所居住的北边屋舍走去。

    两名侍女随侍左右。

    走到北边屋舍后,谢宝因望了眼庭院里面的朱梅,这株朱梅本来是远方各郡进献给天子的名果异树,栽在兰台宫的林苑里,但是百年前,当时的林氏家主在成为郡公以后,天子就把朱梅赐给了博陵林氏。

    穿过兰庭,走进居室。

    谢宝因在几案不远处停下,看见衣服淡雅的妇人跽坐在席上,她抬起双臂,双手相叠,宽袖重合,轻轻往前一推,便环成一个圆形,尊敬的行肃拜礼:“母亲。”

    现在毕竟是在博陵林氏,为了避忌,就算是要守孝也不能像在高平郗家那样披麻戴孝,做些过分的行为,若不然就是在说林氏有丧,所以只能穿戴素洁来尽孝心。

    这次回到建邺,郗氏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为难,对谢宝因慈爱颔首,开口命其坐下。

    谢宝因缓步走过去,在妇人对面的坐席前站定,屈膝跪下,然后跽坐着:“不知道母亲身体有没有好一些。”

    郗氏:“休养了这几天,好还是不好都已经只能养到这样了,人的身体就像是那枯萎的花,年岁一大,再怎么小心养着,也回不到年轻的时候。”

    谢宝因双手落在屈坐的腿上,微微一笑:“我觉得更像是树干,只要好好休养,何尝不能够延年益寿,母亲庭院里的朱梅就有百岁树龄,后面我再命家中奴仆给母亲送些药物来。”

    侍女跪坐在一旁,奉上热汤。

    “这些我都还有,不用再送。”郗氏端起汤盏,用手挡脸,饮了一口,汤盏放在案上发出沉闷声的时候,她又说起其他的事情,“前面袁二娘也来过,我看她腹部隆起像是已经妊娠五六个月了,应该会是个郎君。”

    妇人又说:“时日过得还真是快,我记得袁二娘是今年三月和二郎成婚的,虽然说是六月才探出来的孕脉,但是怀上的时间肯定是要比这个月份还早,大约就是四五月的时候,竟然这么快就怀有身孕。”

    热汤的白雾腾起,谢宝因垂眸看着,不饮,也不应。

    郗氏的心里只想着自己的事情,肯定也就不怎么在意这些,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是直言无讳:“你怀圆韫的时候,嫁进林氏已经有半年了吧。”

    谢宝因浅笑,称是。

    “圆韫现在也十个月了。”郗氏叹道,“我这次回去高平郡,家中有个外甥只比从安小一岁,孩子都有三四个了,年初刚生的那个,还是在前一个刚出生三个月的时候怀的。”

    这句话以外的意思很容易就能听明白。

    侍奉在一旁的桃寿在心里叹息,不自觉的看向这位女君。

    神情始终都是不悲不喜。

    “像我们这样的高门世家,子孙繁衍尤为重要,家族权势都需要子弟来支撑。”郗氏开始用体亮的语气说道,“我知道这么频繁妊娠特别伤身体,尤其是女郎,再说从安身边始终都只有你一个人,家中和宗族的事务也要你去治理,还要你顾及子息,确实是为难与你,所以从安身边还是得再有个侧室。”

    热汤彻底凉下来,谢宝因也笑着回上一句:“母亲说的对,这件事情是我想得不周全,等郎君过几天从宫中回来,我会好好和郎君商量的。”

    “这事还需要商量?”郗氏高声一句,“这是你身为女君的分内之事,去跟从安一个男子商量什么,你霸占两年已经很好了,况且又那里有男子是会拒绝妻子给自己娶侧室的,只会嫌少,你尽管去看那些世家女郎,要是实在不行,等过些日子我来帮你看。”

    谢宝因沉默,随后颔首。

    尽管如此,郗氏还是没忘记说一句:“你要是给林氏生个郎君,我也就不着急催你给从安娶侧室了。”

    谢宝因垂下眼帘,长睫遮住思绪,然后又抬臂,挡住脸上所有情绪,咽下一口汤水。

    跽坐半刻,郗氏便说身体疲顿。

    谢宝因起身离开,在庭院里又遇见三娘林妙意来这里,只听见一声“长嫂”便擦身而过,她也不怎么在意,只以为是有什么急事。

    走出屋舍后,随侍而来的两个侍女看见女君突然停下,赶紧走上前:“女君怎么了。”

    谢宝因面色如常的摇头。

    她终于得以喘息。

    *

    林却意到北边屋舍晨省完,便回自己所居住的屋舍用朝食,后来又变得怏怏不乐,照顾她的乳媪拿来很多智巧玩具给她,玩了没多久就全部扔在书案上,从跪坐的席上起身,要去西边屋舍找自己长嫂和林圆韫。

    乳媪劝阻不了,只能随她去。

    “长嫂!”刚走到西边屋舍,离着至少还有好几尺,林却意突然兴奋地喊起来,朝人奔过去。

    “怎么来我这里了。”正要上阶的宝因被喊住,停在原地等着,而后伸手过去帮忙理了下她乱飞的额发,轻轻笑着,“三娘去了夫人那里,六娘怎么不去。”

    旁边的侍女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起来,众人都知道,这位六娘除了喜欢粘着家中女君,最爱跟着的就是三娘林妙意。

    简直就是形影相吊。

    “我已经去过夫人那里。”握住长嫂的手后,林却意歪头眨眼和撒娇一样都没有落下,想起阿姊,突然就没有了什么兴致,“日出时分我去找阿姊的时候,她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让我先去。”

    谢宝因牵着人上了门前石阶,往庭院里面走去:“三娘可能是怕自己害得你被夫人训诫。”

    “可能是吧。”很久不见,林却意也变得特别依恋,握住手就不肯松,“长嫂,我总觉得阿姊和夫人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这次回建邺也是突然就做的决定,就在启程回建邺的前几天,夫人、郗家三舅母和阿姊在一起谈了次话,我后面去问过阿姊,但是她不愿跟我说,这一路上,夫人和阿姊也是变得比我更亲近,一直待在一起窃窃私语,还要躲着我说。”

    “长嫂你要不去问问阿姊?”刚说完,她又瞬间因为林妙意和自己疏远而赌起气来,“算了,反正也就是那些不能知道的话,我还不想知道呢。”

    姊妹间的事,谢宝因不好多说什么,而且家中这两个娘子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嫌隙,最后可能还要来怨恨她,不如让她们自己去解决。

    走进居室后,早就得到命令的侍女端着漆盘放在几案上。

    高平郡没有这些东西吃,林却意看见,眼睛瞬间发亮,乖乖在案前席上跽坐好,然后说起在外面发生的趣事:“长嫂你不知道,那些舅母表姐看见我们带去的东西,脸上都笑出了褶皱来,还问了好几次长兄和长嫂,就连阿兕都问了好几遍,天天围在夫人身边转,好像夫人是什么神仙西王母一样,不过夫人也不觉得烦,还很高兴。”

    谢宝因在东面坐席跽坐着,怀里抱着乳媪送来的林圆韫,轻轻抚拍哄睡,听到林却意说的这些话,莞尔一笑,亲眼看见曾经欺压过自己的人卸去那副骄横跋扈的相貌,看她们跪在脚边讨好自己,怎么可能会不开心。

    *

    北边屋舍,林妙意满脸羞意的从居室离开,眉目间是说不出的欢乐,碰到杨氏也停下来,抬起双手,行肃拜礼,尊敬的喊了一声“二叔母”,随即体态轻盈的离开。

    杨氏被弄得不知所措,这位三娘从前看到她就恨不得赶紧躲开,怎么突然就不怕她了,但此次不是因为这个娘子而来,所以没看几眼就去了郗氏的居室。

    看到室内靠着凭几踞坐的妇人,开口就笑:“十几年没见,嫂妇还是从前的貌相。”

    有客前来,这样的坐姿是十分不雅和无礼的,郗氏听见外面的声音,本来想要起身跽坐,但在发现是杨氏后,又不再动了:“娣妇也是风韵犹存,就凭你这张嘴便还能再年轻几十年。”

    杨氏跽坐在妇人对面的坐席,忽视掉妇人的坐姿,笑言其他:“嫂妇离开建邺这么久,大约都不知道家中新来的这位女君举措之狠,我那六郎自从生下来后,这是第一次回建邺,也不知道怎么就让林氏的家主和女君不高兴了,先是被从安骂,然后又是被谢五娘克扣鲜果。”

    从侍女手中拿过佛珠后,郗氏面无表情的说道:“这几个月我不在家中,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说完就问自己留在建邺的侍女。

    听完后,妇人虽然没有言语,但是脸色也说不上很好看。

    杨氏又道:“不知道今年过冬,她又要如何”

    林勉丧礼上所发生的事情,郗氏至今都还记得一清二楚,杨氏说得一字一句都能够倒背如流,还说什么林勉不能享家庙,现在听到杨氏竟然还敢来欺负自己的儿妇孙女,冷笑连连:“国与家一直都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天下有律法、礼法管束,家中也自然是一样,行事办事都有规矩章法,要是因私废公,那族中子弟都会不服家主,而且从安是大宗,他在朝堂建功立业,谢五娘身为他的正室妻子,就是林氏宗妇,现在家中事务我也全部都已经交给她去治理,既然她是女君,那么她怎么做,我都不能管,我身为林氏的人,也要听她的,娣妇来找我,可能是找错了,要是哪里不舒心,你还是去找家中的女君说吧。”

    可能是还不解气,妇人继续讥讽:“既然现在回到建邺,就不要再有巴郡那种贫瘠之地的陋习,林氏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怎么用食在礼法里都有所规定,你也是从世家大族里面出来的女郎,陇东杨氏虽然是穷乡僻壤了一些,但是也不至于如此无礼,这也幸好是圆韫没有什么事情,从安他们两个也不追究,可要是我这孙女出了什么事情,你那郎君的性命也别想留下半条。”

    杨氏只知道郗氏因为身边的仆妇和谢宝因生了嫌隙,归家后也是为难,没想到还能有相护的时候。

    她不尴不尬的挤出个笑,要不是怕林益知道,此时也不会忍着:“嫂妇说得这是什么话,我就是过来跟你说说而已,我前面是在夸女君,怎么突然就说到我和六郎身上了。”

    郗氏滚着手中的佛珠,随和笑道:“只是说说就好,至于夸,娣妇来我面前夸也没什么用,不如亲自去女君面前夸夸,更显你对她的喜爱。”

    杨氏讪讪离开。

    等人走后,郗氏终于有了空闲时间,对身边侍女命道:“你亲自去建康坊的陆家一趟,就说是我相邀她们过来相商两个月前写信所说的事情。”

    侍女桃寿低头领命。

    家中现在虽然是女君治理,但是她还清楚自己侍奉的是谁,女君那边有些事情可以说,有些事情不能,就算是说也要找准时机。

    至少不是现在。

    *

    待到晡时时分,林却意才离开回到东边屋舍去。

    听见庭院里面的风声,谢宝因把睡着的林圆韫轻轻放在卧榻上面,然后走去东壁的箱笼里拿出几件衣服和鹤氅裘。

    随即跽坐在案前,认真叠着,对室内的侍女说道:“命家中奴仆把这些送去兰台宫的望仙门,就说是给林仆射的。”

    近几日男子都一直宿在兰台宫的值房中,不止是他,还有谢贤、郑彧连同王宣也是,好像是为了西南那边的匪患,天子特地留下三省官员,以便能够及时相商。

    侍女低头上前,从案上拿起衣物,匆忙离去。

    玉藻、红鸢两个侍女也先后走进居室。

    男子没有回来的这些日子,女郎林圆韫偶尔会来这里睡,夜里她们两个人也会睡在内室以外,一起守着女君。

    孩子突然哭起来,谢宝因从案前起身,继续命道:“你们明日去请沈女医来家中一趟。”

    红鸢想起今天用朝食的时候,下意识就开口问道:“女君哪里不舒服?”

    “只是想让她给我看看身体。”谢宝因坐在卧榻边,微微俯身,轻轻拍着要醒来的林圆韫的胸口,话也说得不冷不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看何时能怀上。”

    红鸢不再说话,默默侍奉着,女君突然说这件事情,肯定是跟那位夫人有关。

    玉藻也安静的在地上铺着睡觉的衾被,但是心里却忍不住一酸,渐渐开始抽泣起来。

    谢宝因只是扫了一眼,没有去管。

    红鸢知道女君不愿意看到别人为她的事情哭,赶紧走过去,低声询问:“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玉藻自己抬手擦着眼睛,说话的声音也低到不敢去烦扰女子,“只是觉得胸口好像有一团棉花堵着,明明有千言想要说,但是现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人活到某个时候,可能突然就会像这样。

    女君肯定已经比她先知道了,因为女君现在连哭都很少了。

    【📢作者有话说】

    [1]【出处】陆游《食粥》:“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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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3☪ 胎儿溃败

    入夜很久以后, 寒风一阵阵的刮过。

    人定时分的淅沥风声,到了平旦时分已经变成惨栗。

    睡在内室以外的玉藻被这个声音吵醒,只觉得耳朵都已经快要给吹破, 在衾被里面捂着耳朵, 左右翻滚,还是隔绝不了烈烈北风。

    没有多久,便觉得愈发冷起来。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拿着青釉莲瓣纹的灯盏, 一手挡在微弱的火苗前,悄声走到暂时用来阻隔的素绢屏风前面。

    绕过屏风, 就看见卧榻旁矮床上的豆形灯盏在闪动。

    玉藻赶紧走上前,重新换了根芯绒,后面又怕寒气侵袭在卧榻上眠着的女君和女郎,不放心的掀开帷帐, 把衾被细心盖好才离开。

    一起睡在这里的红鸢也抹着睡到迷糊的眼睛,打着哈欠醒了。

    玉藻边穿衣服,边命道:“你去端盆炭火进来, 我去给女君拿件厚的衾被。”

    说完就轻着手脚去东壁角落的箱笼里翻找。

    红鸢低头应下, 然后立马穿衣,把她们在地上睡的衾被全部叠起来, 抱着拿回自己的住处。

    只见天色发起白来,家中奴仆也已全部起来。

    她走去疱屋燃炭。

    居室内, 玉藻在箱笼里找到床羊绒衾后, 转身就看见拿层层叠叠的青色帷帐被一只洁白的手给拨开。

    穿着白绢中衣的谢宝因从卧榻下来, 足上踩着木屐, 走了几步后, 便停在中央的几案东面,于坐席上跽坐。

    玉藻立马把衾被放下,先从横杆上拿来鹤氅裘,披在女子身上:“女君怎么起这么早,现在还没到日出时分,可以再睡一会儿,我也刚从箱笼里把衾被翻找出来,不会冷的。”

    侍女端着炭盆低头进来,放在离坐席五指的地方,然后又低头倒退出去。

    身侧有潺潺暖意流动,烘着腰身和被压住的腿脚,昨夜沐过的乌发散在谢宝因的肩头,她摊开竹简,淡声道:“夜里突然起风,本来就不怎么能够睡着,女郎还没有醒,你换衾被的时候小心点,不要把她给弄醒了。”

    孩子一旦会行走,不过两三天就已经不需要人扶着,开始四处横冲直撞,只是也越来越顽皮,每天不仅醒得早,还要几个乳媪侍女陪着嬉戏,才能够把她全部的精力都给耗尽。

    “是,女君。”

    玉藻把羊毛衾放到卧榻上的时候,放缓了动作。

    庭院里倏地一阵响,是竹林簌簌,谢宝因被吸引的抬头,望向居室南面那扇很大的落地窗牗,静静听着北风。

    日出时分,侍女端着热水进来侍奉盥洗。

    梳妆更衣后,谢宝因便去了北边屋舍晨省郗氏。

    从北边屋舍回来,再去厅堂把家中事务都给治理完,她又重新跽坐在居室案前的坐席上,诵读经典。

    林圆韫也被乳媪带着在居室的屋檐下嬉戏走路。

    命人去请来沈女医后,玉藻也快步来到居室,低头禀道:“女君,有个侍女在外面,说是夫人身边的桃寿命她来的。”

    谢宝因头也不抬,只命道:“让她进来。”

    玉藻后退着离开。

    室内再有声音的时候,已经是那个被大风吹到满脸通红的侍女:“女君。”

    谢宝因斜瞥一眼,随后视线又落在竹简上:“何事。”

    侍女做事说话丝毫不迁延迟,几个字就已经把事情全部禀告出来:“陆家的大夫人来了家中。”

    闻言,谢宝因置于竹片的指腹顿了下,抬头问道:“哪个陆家。”

    侍女把头垂得更低,双手也不敢松懈的贴着腹部:“建康坊的吴郡陆氏,高平郗家的三夫人和这位陆夫人好像还是亲慼[1]。”

    得到答案,谢宝因收回目光,她记得吴郡陆氏留在建邺的是青城房,世代都是崇文擅书,族里还出了很多擅书的大家。

    这个陆夫人好像出身的是清河崔氏旁支。

    既然是郗氏身边的侍女命人来禀的,那肯定是去了北边屋舍,不用她这个女君过去做什么。

    等侍女离开,在居室外面陪林圆韫嬉戏的红鸢忽然走进来,低头说道:“女君,我记得这位陆夫人在七年前还来过长乐巷,那时候夫人生了场大病,因为高平郗家那边幼弟不能前来,所以郗家夫人就烦扰在建邺的陆氏族亲前来送药,帮忙照看,那一段时间林陆两家也就经常来往,听夫人身边的侍女说,郗家夫人算是陆夫人的表妹,她家祖上就是从建邺这支出去的。”

    玉藻端着新燃好的炭盆进来,:“女君不必担忧,陆夫人应该是知道高平郗家有丧,所以前来慰藉夫人的。”

    谢宝因没了再看阅看经典的兴致,伸手从旁边的炭火中取暖。

    *

    北边屋舍的庭院里,桃寿坐在胡床上,守着泥炉在煮热汤,前面不久她刚命人去了女君的住处。

    有些事情必须要等人做了才能够去那边说,因为家中这些奴仆全部都看见陆氏的牛车停在长乐巷,知道陆夫人来了北边屋舍,所以即使女君知道,妇人也不会怀疑她。

    桃寿放心一件心事,将树叶烤好磨碎后,另起炉子烧水,放入姜枣胡椒煮开,再放入树叶的碎末,煮成热汤。

    她握着陶瓮短柄把浑浊的汤水倒进漆木碗中,然后端着去了堂上。

    等恭敬从堂上退出来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仆妇从庭院外面走过来。

    桃寿认出这是六娘林却意身边的乳媪,不敢怠惰,但是又怕烦扰堂上的两位夫人,所以主动迎上去:“陆家的大夫人来了,夫人正在厅堂会客。”

    李乳媪有事而来,也不在意夫人在不在宴客,直言:“六娘今天从夫人这里回去后,脸上被寒风吹得特别疼,用手碰都不能碰,听说夫人有药膏能治,所以才来的,还请去禀告夫人一声。”

    桃寿听完缘由,犹豫片刻后,转身去堂上,再出来的时候,说完一句“我这就去夫人居室内给六娘取”就离开去了位于北面的居室。

    李乳媪站在原地等着,因为离厅堂不算远,再走几步上阶就能到门口,现在堂上的谈话也隐隐约约的传出。

    本来以为两位夫人是在谈笑往事,但是越听下去,她越不敢吸气,赶紧悄声走远。

    崔夫人先是开口宽慰了几句刚丧父不久的郗氏,随即两个人又互相说了一些冀望彼此身体康健的话,最后再谈及七年前的那段渊源。

    郗氏对这件事情也是心怀感激:“那时候真是庆幸有你送来的药石,还时时来长乐巷陪我谈笑。”

    现在的博陵林氏不同往昔,以前两家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如今却必须需要得时时尊敬着,崔夫人跽坐在东面第一张案桌前的坐席上,郗氏坐在北面的尊位,她微微侧身,看向妇人:“夫人言重,高平郗氏的三夫人虽然只是我家阿郎的远房表妹,但吴郡陆氏族内从来都不分远近亲疏,当初郗夫人写家书给我,我肯定不能视若无睹,只是没想到还会因此续结一段姻亲。”

    郗氏抬臂饮汤,动作轻缓,俨然是一个建邺世家夫人的威严:“不知道陆六郎如今在哪任职?”

    崔夫人应道:“太常寺治礼郎,唯恐不能和林氏女郎相配。”

    郗氏也开始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虽然出身高平郗氏,但是那些兄长对我并不好,只有我同胞幼弟夫妇念着我,今天博陵林氏起势,绝对是不能忘恩的,自古姻亲利益最牢固,本来是想着和缔结姻缘,没想到郗家的几个郎君娘子都已经成婚嫁人,剩下合适的也交换过通婚书,那时候我们说起,还在感叹神仙弄人,聊着聊着就忽然想起你我七年前曾有过一段不浅的交情,所以才烦扰郗三夫人给崔夫人写去一封家书。”

    博陵林氏已经起势,她肯定也要想着高平郗氏。

    崔夫人无声笑了笑

    桃寿从室内拿了药膏出来。

    李乳媪双手接过,赶紧低头离开。

    *

    回到东边屋舍,仆妇还在想着前面那件事情。

    林却意跽坐在书案前,看着案上的《诗经》,乳媪就跪坐在旁边,用光滑的扁木把药膏涂抹在这位娘子脸上。

    最后一下林却意被戳的直接嘶了声,她冷声诘问:“你今天是怎么了,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回自己的住处去休息。”

    李乳媪被吓得赶紧收回手,看到娘子脸上没事后,马上膝行后退几步,立马伏倒在地:“望娘子饶恕,只是前面去夫人那里给娘子拿药的时候,听到夫人好像是在给三女郎议婚。”

    林却意拿过药药,自己摩挲着擦在脸颊上:“这有什么好新奇的,长嫂不是一直都在给阿姊找合适的世家子弟。”

    李乳媪屏息:“女君不在夫人那里。”

    林却意听见,双目圆睁,顾不得再擦药,双手撑着案面,从席上站起,就要往外走,乳媪仓惶从地上起来,命侍女拦住这位娘子,然后快步走过去,恭敬低头:“娘子这是要去哪里?”

    “我当然是要去母亲那里,女郎的婚事关乎往后一生。”被拦住的林却意回头,一张脸气得鼓起,“你这是在干什么?”

    她不信母亲能给阿姊找到什么好的世家子弟,建邺城那些世家夫人所举办的宴会都很好去参加,怎么可能会认识什么家风清亮的世家。

    李乳媪命侍女去拿来鹤氅裘,然后劝告:“六娘去又有什么用,夫人会听你这个女郎的吗?你这一去,不仅会让夫人在陆夫人难以,还会有忤逆尊长的罪名,女郎这样是帮不上三女郎的,轻率行事只会害人害己。”

    虽然心里在焦虑,但是林却意还是把话听进去了,扔下一句“我去找长嫂”就转身离开。

    李乳媪叹了口气,她也只能帮三女郎到这里。

    从前在家中过得艰难,要是再嫁个不好的世家子弟,这一辈子就真的毁了。

    *

    林却意连走带跑的穿过西边屋舍的宽阔庭院,从东面上阶到居室门口后,赶紧走进室内,即使慌乱之下,也始终谨记礼数,抬起双臂向跽坐在北面坐席的女子行肃拜之礼:“长嫂。”

    谢宝因刚阅完一卷竹简,颔首:“六娘来找我何事。”

    林却意喘匀气息,急切开口:“听说母亲今天在为阿姊议婚,长嫂可知道这件事情?”

    侍女也抱着从漆木箱笼里找到的竹简回来,放在案上。

    谢宝因伸手拆开束带,听到这声问,有些芒然的摇头,很快又开始思索起林却意的话和不久之前那名侍女的话议婚吴郡陆氏?

    这卷竹简从来没有被阅看过,竹片也没有被润过,慢慢摊开的时候,一个没注意,指腹被竹简毛刺给扎了下,短促又钻心的痛,她也因此冷静了下来,掌心落在案上的竹简上,在坐席上跪直身体。

    双足站起的同时,她果断命令:“我去夫人那里一趟,要是沈女医来了,你先让她去厅堂等我,如果我回来太迟,你给她一百钱,再命家中奴仆送出坊。”

    侍女走去东壁拿来红色鹤氅裘。

    玉藻心里也明白婚姻之事对女郎的重要,更不愿意拖女君的后腿,沉稳应答:“女君放心。”

    要离开的时候,谢宝因又对林却意说道:“六娘你也在这里待着。”

    这种事情不能让她一个女郎露面。

    林却意不敢给长嫂惹麻烦,乖乖点头。

    最后是红鸢随侍左右。

    *

    一路来到北面屋舍,谢宝因看向庭院里的那株朱梅,突然一股疼痛侵袭,她用掌心虚捂着腹部,闭眼痛苦的吐息。

    侍奉在右边红鸢见状,赶紧去搀扶:“女君。”

    缓过来的谢宝因轻摇头,继续往厅堂走去:“应该是这月的天葵要来了。”

    这件事关乎着林妙意的一生,已经走到这里,绝对不能够再回去。

    坐在庭院里燃炭的桃寿看见女君来了,赶紧低头恭敬上前。

    走到堂外阶前的时候,谢宝因冷着一张脸,低声诘问:“人走了吗?”

    桃寿摇头,如实回答:“夫人还在宴客。”

    谢宝因双眸微动,看了看厅堂。

    桃寿立马明白过来,进去禀道:“夫人,女君来了。”

    不等厅堂里面的妇人开口,谢宝因已经脱下鹤氅裘,从西面上阶,迈步入内,最后在堂上站定,抬起双臂朝北面尊位上的妇人行肃拜礼:“母亲。”

    郗氏收起脸上的笑容,不悦地发问:“你来我这里干什么。”

    坐于东面的崔夫人一抬头就能看见,她默默思量着这位谢夫人,三重宽袖上襦,襟袖为黑红,九破交窬裙垂在地上,而足上那双翘头履勾起前面的裙裾,便于行走。发髻两侧斜插着宽玉钗,髻中央簪着一柄玉篦,用料质地都是白玉,没有世家夫人的威严,更多的是柔婉。

    谢宝因身体微转,又面向东方,对着崔夫人行礼:“听家中奴僕说陆夫人来了,我在如今治理家务,按照礼法所定,理应亲自宴客,否则就是博陵林氏待客无礼不敬,陆夫人又是尊长,更不能不孝。”

    崔夫人也赶紧回以揖礼:“谢夫人言重。”

    谢宝因隐下心里其他的思绪,双臂垂落,掌心交叠在腹前:“听说母亲七年前生病,陆夫人那时候就时时送来药石,典籍中也有‘及辅氏之役,颗见老人结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2]的道理,我熟读经史,更不能视若无睹。”

    郗氏的脸色终于是缓和下来了一些。

    谢宝因又抬臂行礼,言道:“陆夫人以后要是有为难之处,博陵林氏一定会竭力相助,要是想要为家中郎君议婚,只要是我认识的建邺世家,一定会为夫人引荐。”

    崔夫人大概也听懂了,偏头去看郗氏的神色,发现妇人已经愠怒,只是因为有她在,所以不好说什么,当下就辞别离开。

    果不其然,崔夫人刚走,郗氏就开始讥讽:“你这么急着赶来,究竟是要结草衔环还是要背恩忘义,伤化薄俗!”

    谢宝因淡然处之,只问一句:“那夫人又是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郗氏反问一句,随后大怒起来,“我身为嫡母,难道连家中女郎的婚事都不能做主了?难道这也是谢夫人应该治理的事务?嫡母还在,家妹的婚事又哪里需要你这个长嫂来插手做主,三娘的年纪也眼看着变大,你不急,我做母亲的当然要急。”

    谢宝因微垂头,呼吸滞了下,蹙着眉头,紧咬着牙,腹部的痛感再次复苏,一丝一丝的。

    等这阵疼捱过去后,她本来想要开口说河内魏氏早就已经想要前来相商,只是因为林妙意十月廿九才过孝期,所以一再推迟,但是郗氏不给自己丝毫说话的机会。

    妇人还在继续说着:“既然已经是博陵林氏的宗妇,那就好好治理家中和宗族事务,二郎婚事确实是靠你,但那是因为我在修行,所以顾不上,以后家中其他郎君娘子的婚事不用你这个长嫂操心。”

    堂外的侍女突然低头走进来,恭敬禀道:“夫人,女君,三女郎来了。”

    林妙意就站在堂前阶上。

    郗氏看见后,讥道:“现在三娘也在这里,你自己问问她是怎么想的。”

    谢宝因喘了几口气,想起昨天林却意说的那些话,心里就已经明白过来了,她忍着腹部抽痛,没有责怪,没有愠怒,只是平淡的缓言相问:“三娘早就和母亲商量好了?”

    林妙意低着头,没有开口。

    郗氏叹道:“你一直在说要给她议婚,但是两年都没有个结果,她是个女郎,心里当然会有想法。”

    随侍在旁边的红鸢低头腹诽着,这两年来,博陵林氏发生了多少事情,三女郎又是被谁给耽误到十七岁的。

    谢宝因早就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这些,腹部的痛感还在源源不断的袭来,使她疼得弯腰,脑子也混成一团,眼前像是被蒙了一层雾,什么都瞧不清,渐渐变花,最后都分不清是疼得脑袋发蒙,还是原本就如此。

    红鸢被吓得赶紧去堂上,双手去扶着。

    沉重的身体有了依靠,谢宝因合上双眼,不愿意再受其扰,呼吸渐渐放缓,任由它痛着,不管不顾。

    随即一声闷响落地。

    黑发中所斜插的双股白玉钗滑落。

    “女君!”

    “长嫂!”

    看见女子突然昏倒过去,郗氏也慌了起来,对堂上的侍女命道:“还不赶紧扶去侧室躺着!”

    因为忧虑女君会受伤,所以陪着一块屈膝倒下去的红鸢不敢离开半步,直接跪坐在地上,也管不上郗氏如何,眼眶红着抬头求人:“烦扰你命人去西边屋舍,看看沈女医有没有来。”

    眼前这副情形,桃寿也被惊吓到,赶紧命侍女去看,然后又来帮着搀扶女君去侧室。

    两刻过去后,沈子岑从西边屋舍赶来,因为知道事情严重,所以室内的夫人娘子她都直接视而不见,行完一个揖礼就径直走去卧榻旁边,看着没有丝毫气血的女子,心里不由得一骇,连忙小心的把手臂挪到踏边,伸手探着腕脉。

    她眼睛动了动,呼吸也屏住,随后问:“有没有安胎固血的药物?”

    红鸢马上应道:“有。”

    沈子岑深吸了口气:“先命人去拿来。”

    心里只有女君安危的红鸢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药物的用处,只知道命人迅速去取来。

    但是林妙意一下就听懂了。

    早已.经历过这些的郗氏更快明白过来,赶紧问:“安胎难道又怀有身孕了?”

    沈子岑收回探脉的手,然后掀开衾被,又看了看交窬裙,有少量的出血:“女君是妊娠之兆。”

    红鸢听到女君有身孕,还没有来得及高兴,转眼间,浑身就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从脚底凉到心底。

    “但是此胎已经有溃败之象,我未必能够稳住胎儿。”

    【📢作者有话说】

    [1]亲慼:与自己有血缘或婚姻关系的人。《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昔 周公弔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慼,以屏藩周 。”《隶释·汉小黄门谯敏碑》:“寮朋亲慼,莫不失声,泣涕双流。”

    [2] 《左传·宣公十五年》:“及辅氏之役,颗见老人结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夜梦之曰:“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报。”

    【解释:等到辅氏这一役,魏颗看到一个老人把草打成结来遮拦杜回。杜回绊倒在地,所以俘虏了他。夜里梦见老人说:“我,是你所嫁女人的父亲。你执行你先人清醒时候的话,我以此作为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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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4☪ 忏悔无用

    遥天万里, 阴云厚积。

    不过才刚到日入时分,暮色就已经笼罩天地。

    长生殿的宫檐翘角依然巍峨,脊上的鸱吻在替殿内帝王默默凝视着这座建邺城。

    宫侍握着短柄浅盏的行灯, 把这条望不见头的甬道给照亮了, 与其擦肩而过的中书舍人则还在继续朝着那座最高的宫殿疾步快行。

    爬上殿阶,绕过殿柱,把一封文书交给等候在这里的人,喘着气,赶忙道出一句:“西南的军报。”

    内侍接过加盖“马上飞递”的文书, 利落转身走进殿内,在离案桌还有三尺的地方, 手疾眼快的把拿文书的姿势改为双手捧着,脚步细碎。

    奉给天子的时候,腰身弯得更低,以显恭敬:“陛下, 已经送来了。”

    李璋搁下那些朝臣递上来的文书,伸臂将这封军报拿在手上,不声不吭的看了片刻, 又翻来覆去的瞧了一遍, 似乎它将会决定很多事情。

    一旦打开,便再也回不了头。

    随即嗤笑一声, 缓缓拆开,他倒要看看是自己回不了头还是谁的性命又要没了。

    两刻之后, 三四个内侍急匆匆退出长生殿, 脚下不敢停歇的跑下数百阶, 四处分散开来, 宿在值房的三省官员又一次被天子召见。

    只是这次有所不同, 首先去召的是谢贤、郑彧的值房,其后才是王宣、林业绥。

    “看看!你们都给我仔细看看!”李璋把手里紧紧捏着的文书扔在两人面前,“西南匪军不过数千人,三郡军马却有近两万,就给我打出这样的战役来!竟然还敢一直欺瞒不报!”

    谢贤岿然不动,是郑彧急得忙捡起来看。

    殿内,流淌着天子之怒。

    殿外,寂静中除了风声,还伫立着两人。

    王宣来到这里的时候,男子已经站在阶石之上,一身黑底金绣松柏鹤氅裘,眼底没有丝毫波澜,默默听着里面君臣的辩白。

    他脱下氅衣,整了整官袍衣袖,正要让内侍开门入殿:“林仆射,为何不进去?”

    夜色逐渐吞掉最后一点白,寒风愈演愈烈,林业绥望过去,不急不缓的开口:“当日给陛下的谏言非我,今日之怒我自然不必承受,何时陛下消气,我何时进去。”

    自从发生了郑戎的事情,已经选择要带着琅玡王氏独善其身的王宣也忽然止住了脚步,他转过身,站着不再动。

    林业绥付之一笑。

    为了防止三郡守军隐瞒军情,天子在数日前就已经特遣张衣朴执诏命前往蜀郡担任军司,临时监察军务,并且战报一律由馆驿官吏直接交由中书舍人,再递交至长生殿。

    这是张衣朴去西南后的首次上报。

    在月初的一场战役中,敌我对垒,本来已经胜券在握,剿灭匪军数百,但是郑氏子弟好大喜功,不顾幕僚劝诫,继续追击,陷入山谷,反死伤千余人。

    成为开战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死伤,但是至今才传到建邺。

    殿内的圣怒依旧还在继续。

    李璋已经开始杀人诛心:“渭城谢氏将军房当年助太.祖平天下,族中子弟哪怕战死沙场也绝不辱圣命,一路西至泥婆罗,凡从军,皆任职至将军,才有了你将军房名号,可是今时今日呢!两万人用半载都对付不了区区千余人,今日的将军房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摧也!子仁啊子仁,你要我对你如何才好啊!”

    谢贤没有看军报,只当是那两个侄子领军出了事,手中权柄也早不如以往,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迎面而来,面对天子的斥责,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当年巴郡守军无人可领,是七大王到我前面亲自举荐你郑氏子弟,结果是无战能守,若战则溃,三族子弟当真是无人可用了。”李璋不分亲疏的怒斥郑彧,然后又开始哭诉自省起来,“还是因为我没有先祖仁德,所以贤能将才之士都不愿意出世辅佐我治天下。”

    提及七大王,郑彧想要辩白。

    可这场战役是李璋自即位以来最屈辱的一战,而且都还算不上是战役,与先人继往开来的差别,让帝王心中生出羞怒,根本就不愿意再听,直接就要见另外两人:“林从安和王宣可来了?”

    内侍答:“已在殿外。”

    旋即出去,请人入殿。

    林业绥脱下鹤氅裘,交由内侍,没有丝毫迟疑,径直入内。

    王宣则站在原地整好衣袍,看着这黑夜哀叹一声才进去。

    看见男子进来,李璋收起怒意:“西南军事一再溃败,他们又原是边境叛军,后逃到那里去的,要是传到隋郡等地,必会牵连诸郡,你们两个今夜就给出个对策来,尤其是你林从安,当年你领隋郡相,是王桓的司马幕僚,想必就是因此才会有这些叛军逃出为寇。”

    林业绥知道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他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直言而无讳:“臣举荐昭武校尉王烹,他曾随父征虏将军有过实战经验,更以三千兵力击溃过敌军万人。”

    王烹是在四个月前被调回建邺的,从隋郡可领千人的建武将军职,调任为无兵可领的散官。

    官员变动,郑彧自然知道是林业绥在其中周旋的缘故,但是由实职调为闲职,他也只当是男子在动用手中权力为故人谋利。

    建邺为中央官,且不必辛劳就能领俸禄,世族之中常有人如此做。

    并且王烹比起其父实在算不上是个人才,求父亲的昔日幕僚林业绥调他做个寄禄官,实在太正常。

    谢贤赶紧拱手,说道:“陛下,他们已经熟悉敌军和地形,贸然换将,实在不妥,而且三郡守军虽然是共同剿匪,但是却各自为伍,如此何以统军作战?还请陛下任蜀郡的安西将军暂为统帅。”

    面对谢贤的阻扰,林业绥立在一旁,缄口不言,似乎这次举荐就真的只是为君分忧,毫无私心。

    李璋只好看向进来的另一个人。

    王宣垂手,话术转变,把决定权交还给了这位天子:“臣子只能提出所有可解决问题的办法,至于要用哪一个,全在陛下权衡。”

    世上无人比郁夷王氏更懂得生存之道,皇权式微,他便凌驾,皇权兴盛,他便俯首,不论是何种境遇,其家族永远都有续存下去的机会。

    李璋选择了中庸之道,以一个帝王的身份说道:“今年的雪还没有开始下,那就等到今年的雪下了,再化了,要是西南匪患再不解决,三郡将领不仅要全部革职问责,连你们二人,朕也要追责。”

    天子之怒就此止歇。

    谢贤、郑彧和王宣先后离开。

    李璋审视着眼前这人,冷问一句:“王烹这步棋,你早便算好了?”

    “战事变化无常,臣又岂有天算之才,可以去算到西南匪患,算到三郡守军节节溃败,如此无用?”面对天子居高临下的诘问,林业绥淡定自若的抬眼,轻咳两声,徐徐答道,“王桓将军对臣有恩,其子王烹有双儿女,身为大父,不愿意看到孙子在边境长大,三月份就已经写信给臣,恩人之请,臣不得不应,这才擅用权力将其子调了回来,他妻儿也随着来了建邺。”

    想到王桓女儿抑郁而终的事,李璋笑了笑,不再继续问:“看子仁那两个侄子争不争气吧。”又见男子咳嗽起来,如父般关怀道,“近来天气多变,你也要多注意身体,这两年你受的伤可不算轻啊,去年被马踢伤的可好了。”

    外面风声渐大,如泣如诉。

    林业绥淡下声音:“医工说还需养几年。”

    从长生殿出来后,男子咳疾不再,立在殿前,微垂眼皮,看着被内侍手中的宫灯所照亮的石阶,逐渐被打湿。

    这场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落下。

    等内侍弓腰上前披好鹤氅裘后,他中断神思,伸出泛着玉白的手,握住罗伞的木柄,拾级而下,步入夜色中。

    回到尚书省值房的时候,内侍已经尽职的在室内燃好炭火。

    林业绥站在门口望了一眼,默然将伞递交给外面的人,脱下鹤氅裘后,屈膝趿坐在坐席上,双手烤着火:“擅入尚书省值房,纵是我也保不了你。”

    伪装成内侍的王烹从黑暗中现身,在男子对面的席上跽坐,把一个瓷瓶放在两人旁边的案面上:“我父亲从隋郡送来的药物,治你头疾的。”

    林业绥只淡淡扫了眼,不做回应。

    闲了四个月的王烹想起调任之事,言语间也露出不满:“当年陛下既邀你入局,这两年又重用你,为何不直接说,要如此麻烦。”

    这些日子以来,男子看似对西南匪患不上心,但是却早在皇帝之前就掌握了那边的具体军情,因为劳神过度,所以隋郡落下的毛病又复发了。

    炭火成灰,林业绥执着竹箸拨开那些无用的:“我已经官至尚书仆射,若再沾染兵权,与郑彧他们争相举荐,你觉得陛下会如何想?”

    他今夜刚举荐,天子便冷声相问。

    王烹不敢言,因为天子只会觉得博陵林氏也想要学三族来挟制皇权。

    “他当初拉我入局,把我当作一枚棋子。”林业绥敛住眸中光芒,“做棋子,便只能按照执棋人所想的路走,但凡偏移,不过弃子。”

    如今太子羽翼还不够,必须要有军中的人。

    他只需要让天子知道朝堂上有这样一个人可以用,而且现在就身在建邺,如今军中还有几人不姓郑谢,要权衡就只能用其他世族子弟,出身太原王氏的王烹用不用,在于天子自己。

    可是不用王烹,还能用谁?

    林业绥夹了块薪炭放入熊熊燃起的火中。

    达到目的后,放下竹箸。

    *

    雨水顺着瓦檐滴落成线,风吹过庭院,只听见瑟瑟声。

    送走女医后,侧室的夫人侍女都全部离开,北边的屋舍也从日入时分开始,慢慢沉入一片寂静中。

    妇人跪坐在佛龛前的席上,双目紧闭,捻弄着佛珠,口念着阿弥陀佛和八十八佛大忏悔经文。

    红鸢站在侧室外面的屋檐下,焦虑的踱步。

    很久就有侍女急匆匆从远处走来,一只手徒劳的遮在头上挡雨,怀里还紧紧抱着从医坊配来的药物。

    骇人的风声就砸在窗牗上。

    她接过药,赶紧回到室内。

    走到室中央,透过卧榻的帷帐,能朦朦胧胧看见女君倚着隐囊在阅看竹简,长睫下垂,中衣宽袖滑下,露出段雪臂,玉镯也被半隐在衣下。

    红鸢把药放下,低头走到榻边,行过礼后,才去掀开衾被,伸手摸着榻尾的铜炉,已经变凉,她赶紧请罪:“女君怎么不叫我。”

    谢宝因是在日昳时分醒来的,换好白绢中衣后,又一直躺到现在,兴致怏怏的她只能诵读经典。

    看见侍女如此仓惶,轻声道:“无碍。”

    听见女君没有怪罪下来,红鸢松了口气,低头离开卧榻后,跪坐在炭盆旁,用竹箸夹着烧好的薪炭装进铜炉中。

    静谧中,居室外面有侍女在说话:“三娘怎么还在这里。”

    她口中的三娘则不怎么有精神的答道:“听说长嫂醒了,所以我来看看。”

    谢宝因抬眼看向室内的人,冷冷淡淡,没有什么神情,她从来都不喜欢被人愚弄或是越俎代庖。

    红鸢把铜炉放回原处,然后边倒退,边把两只手落在腹部,低头禀告:“三娘是在晡时时分来的,只是那时候女君身体不适,不能劳神忧思,沈女医离开的时候,亲自回绝了三娘。”

    放下竹简,谢宝因说:“让三娘进来。”

    她也想听听这个娘子会怎么说。

    红鸢恭敬领命,随即垂头退出去,把家中这位三娘请进侧室后,又去炭火上另起泥炉,准备煎药。

    林妙意来到室内,先在门口犹豫了许久,然后才走到卧榻前,行完肃拜礼后,直接屈膝跪地。

    看见她一进来就给自己跪下,谢宝因没有丝毫动容,浅笑着说道:“我只是你长嫂,还不能够受三娘的跪拜大礼。”

    红鸢发现女君没有开口命自己扶起这位娘子,所以她继续看着药炉。

    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的林妙意低着头,有很多话堵在心里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缓了好久才挤出一句:“今天都是我的错,差点让长嫂和长兄失去孩子。”

    谢宝因眼神淡然的看着,没有应她。

    林妙意又赶紧为另外一件事情解释:“母亲说得也不是真的,我没有因为婚事而怨恨长嫂,我知道长嫂这两年为博陵林氏已经十分操心劳神,当年那件事情长嫂的恩德,我怎么会忘记。”

    “你可以恨我,怨我,但是不应该愚弄我。”提起这件事情,谢宝因终于还是不忍开口,“既然已经和夫人商量好了,为什么回到建邺后不来跟我说?”

    林妙意咬着唇齿,磨蹭半天:“吴郡陆氏这一支并不显贵。”

    这话的意思就算是红鸢再怎么知道尊卑,也开始变得轻视这位三娘。

    谢宝因又怎么可能会听不出来,气血翻涌起来后,呼吸渐促,眉头也蹙起,她抬手抚着胸口,闭目顺气。

    等到好转的时候,心底也跟着一起变凉,她睁开眼睛,所有情绪都全部消散,只有极为冷淡的一句:“你觉得我和你长兄会拿你去做政治联姻的筹码?非显贵不嫁?”

    曾经的沈氏女郎被她父亲因为聘金就嫁去庶族林妙意沉默着,同时也是默认。

    泥炉里的苦味弥漫出来。

    红鸢把汤药倒在漆碗中,等变温后,低头走到榻边:“女君,该用药了。”

    谢宝因接过,一口饮完,继而蹙眉:“有些苦。”

    红鸢立即低头:“我这就去为女君拿盐梅。”

    等侍女离开侧室,谢宝因看着榻边跪着的人:“你一直都在家中,为什么就非要陆氏不可。”

    要重提旧事,林妙意的双手慢慢握紧,然后开口:“七年前,陆家六郎随着他母亲来家中看母亲,那时候我为了躲开吴兴,只能离开自己住处,躲到其他地方,但是没想到遇到了陆六郎,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却擅书善文后面只要是陆夫人来,他就会跟着来,在长嫂之前,是他先向我伸出了一根枝条,我抓着它才撑到长嫂来救我,我庭院中的那颗青梅树,也是因为他栽种的,为夫人侍疾的时候,我跟吴兴求来的。”

    沉思一番,谢宝因突然记起郗家三夫人来家中的时候,林妙意的异常,知道陆氏太欢乐,离开又变得落寞。

    林妙意继续说道:“这次跟着夫人去高平郡,夫人就有想要给高平郗氏谋利的心思,最开始想的便是两姓通婚,那时候刚好提到舅母在建邺的表兄有一郎君,当年来过家中,我一听就知道是他,所以夫人来和我说的时候,我立马同意了。”

    虽然很让人感动,但是这又如何。

    自己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但是却被愚弄,被背叛,被算计,被践踏难得的真心,男子当初所说这些弟妹的姻亲都要以品德为重,现在想来也是好笑。

    他们两个人都被辜负。

    谢宝因垂眸,无情道:“身在世家,三娘就应该要明白婚姻之事,不管是儿郎还有女郎,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两人结为夫妻,三娘以为是恩爱两不疑,还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你今日所享受的,都是博陵林氏的子弟入仕,是林氏女郎嫁去其他世家,两姓联姻得来的,所以世家婚姻称为秦晋之好,而不是琴瑟之好。”

    林妙意闻言,顿时慌起来:“只要长嫂同意这件婚事我”

    “夫人同意,三娘同意,我有什么不同意的。”谢宝因笑着开口打断,眼里那池湖水,不起一丝波澜,“我只是你长嫂,你的婚事不应该由我管,至于六礼这些,我身为家中女君,会帮你预备好的。”

    随后,腿脚跪麻的林妙意一瘸一拐的离开。

    *

    王烹走后,童官也在黄昏时分之前赶到尚书省的值房中,从家中书斋里拿来男子多年前所写的战役文章,其中剖析了此役的得失成败。

    只是在提笔写这些的时候,尚未成人稳重,不懂得政事和军事。

    他现在要重写。

    室内无人,林业绥改跽坐为箕踞,面向炭盆的身体也转向案前,他提笔蘸朱砂,在原有的字迹旁边,重新写字。

    他一如往常的问了句:“家中如何。”

    童官愣住,因为知道家主这句话问的是女君,可是来的时候,女君特意命他不能跟家主说,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炭盆迸裂出响声。

    写到雷霆二字的时候,林业绥沉声道:“我不想再问第二遍。”

    童官赶紧跪下:“女君所怀胎儿溃败。”

    林业绥不说一言。

    他手中的笔锋长久不动,慢慢洇出一滩红色,像道割出的伤口,缓缓流出鲜红的血液。

    黄藤纸上,一句“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才刚写完,便没有了下文。

    *

    童官驾着马车,从尚书省到长乐巷的一路上不知道喊过多少句“尚书仆射的车,尔等竟敢阻拦”,才能在宵禁后赶回长乐坊。

    停稳车驾,他搬来车凳放好,又赶紧踮起脚从车里拿出柄十二骨青罗伞。

    这些几乎都是瞬间做完的。

    紧接着,车帷被长指掀起。

    林业绥几步就下到巷道里。

    童官立马把撑开的罗伞递给弯腰出车舆的男子,随后拿出鹤氅裘给男子披上。

    不过几息间,林业绥已经撑着罗伞,入了家中,直接往北边屋舍走去,整个人都沉寂的可怕。

    雨水浇在伞面,犹如碎玉之声。

    侍女看到男子来,赶忙低头行礼:“家主。”

    专供佛像的室内,郗氏跽坐在席上,还在念着第五遍经文,香火缭绕,虎口处的佛珠在指尖来回,就好像是佛教里所讲的人也有轮回,只听见妇人说:“今诸佛世尊,当证知我,当忆念我。我复于诸佛世尊前,作如是言:若我此生,若我余生如过去未来,现在诸佛所作回向。我亦如是回向。众罪皆忏悔,诸福尽随喜无量功德海,我今皈命礼。”

    经声混杂在雨声中。

    随即,另有一道两者之外的声音响起。

    嗓音低沉清冽,似山谷回声,字字念来。

    “我以广大胜解心,深信一切三世佛,悉以普贤行愿力,普遍供养诸如来。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林业绥走进室内,立在门口,半阖着眼睛,比起妇人佛龛上的那尊,更像是威严庄肃的神佛,听到妇人在念忏悔的经文,就像是极度不满这个信徒的不虔诚,亲自开口念起经文来。

    念完后,他掀起眼皮,像是佛的质问:“母亲原来就是这样修行的,造一遍恶业,便来忏悔一次。”

    被迫终止诵经的郗氏回头去看,察觉到是谁后,又重新转过头去,似乎是明白男子为何归家,她叹出一口气,像是一个蓬头挛耳,齞脣历齿的老人,自己确实是在为差点就害得林氏子弟丧命而忏悔。

    妇人紧紧捏着佛珠,愧疚道:“庆幸孩子还在。”

    林业绥扫了眼:“我不问结果,只问原因。”

    生怕再被男子送去寺庙,妇人想要从跪着的席上站起,侍奉在旁的侍女恭敬低着头,不敢听不敢看,赶紧上前去搀扶。

    郗氏走了几步,又突然止住,男子只是稍抬眼,她竟然就不敢再靠近自己这个儿子半步:“议婚的事情这是在高平郡的时候,你舅母觉得三娘特别有世家女郎的风范,说要是你那些表兄弟没有成婚,一定要把三娘留在高平郗氏,然后又说到我七年前生病的那次,她在建邺的表嫂妇来看我,家中六郎的也已经快及冠,因为守父孝才耽搁至今,我想着三娘也还没有议婚,谢氏又治理家中诸事,难以顾及,三娘也是我膝下长大的,我问过三娘,她同意,我才商量议婚。”

    “既然如此,日后三娘的婚事,母亲就别再拿去烦扰她,家中还有谁是不满婚事由自己长嫂做主的,母亲也一起问清楚。”林业绥冷着声音,“要是又出今日的事,母亲再造恶业,又得多念几遍经文了。”

    “家中的事情我可以不过问,但是我作为嫡母,难道为孩子议婚都不行了?你也不用送我去修行,直接送毒酒给我不更好!”信佛的郗氏听到男子这么说,手里的佛珠也因为她的恼羞成怒而啪嗒作响,“你父亲在的时候,你还没娶她之前,哪里是这样的!”

    听见妇人的言语,林业绥不置一言,被雨水打湿的衣袍沾满这个黑夜的寒意,连带着渗入骨头,又或许是他的冷漠比之更甚。

    他沉默着,长久伫立,哪怕亿万年过去,也始终都不会悲悯一眼。

    “母亲的心思,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捻着指腹,冷眼旁观,“想要借我权势,庇荫高平郗氏和吴郡孙氏,但是母亲也要明白,现在博陵林氏所拥有的权势是有代价的。”

    被男子说中,郗氏猛吸了口气,有几分痛惜和悔恨:“血亲比姻亲更为重要,既然世家注定要两姓联姻,为什么就不能是高平郗氏。”

    林业绥一字一句的说出内心所渴望的东西:“因为我不想死。”

    高平郗氏的子弟要是真的有治世之才,为何从入仕开始,便一贬再贬,林勉和昭德太子在独断朝堂的时候,与世族对立,导致朝中无人可用,不是没有提携过郗氏的子弟。

    今夜长生殿,天子的冷声诘问,仍在耳畔。

    “母亲真的以为我现在过得很舒适?觉得我手掌权柄能呼风唤雨,还是朝堂也任我摆布?博陵林氏如今的权势还远远比不上三族,陛下想要解决林氏,只需要眨个眼。”林业绥平静的看向龛上跌坐的阿弥陀佛像,“哪日陛下看我不顺眼,想要我的命,你们也需要跟着一起赴死,跟母亲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等到了死的那天,你们在黄泉自会相见。”

    他道:“母亲继续向诸佛忏悔吧。”

    *

    大雨袭来,西边屋舍居室檐下的玉片在叮噹响。

    玉藻跪坐在卧榻旁边,守着服用汤药后就一直在昏昏入睡的女君,时不时就用竹箸夹着薪炭往炭盆里面添,保证热气不断。

    到了黄昏时分,她听见榻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放下竹箸,跪直身体,看见女君已经熟睡,把帷帐落下,然后撑地站起,把炭盆置于榻边,低头离开。

    走过挡在中间的素绢屏风后,看见红鸢从她们的住处拿来衾被在地上铺着,她立即询问:“女君这胎不是有溃败之兆吗,怎么会在夜里就突然回来。”

    红鸢回她:“女君不愿意在夫人那里睡卧,所以趁着雨停的时候,乘坐步辇回来的。”

    玉藻又问:“此胎能不能稳住?”

    女君昨夜还在因为这件事情忧虑,结果今天就有了,可能真的是有神仙王母在护佑。

    红鸢点头:“医工说只要女君好好静养,不要劳神,再每日进食汤药,此胎就能够稳住。”

    玉藻安心下来,突然又听见庭院里面有声音,赶紧出去看,发现有个高大身影迈步走来。

    她疑惑片刻,然后赶紧回到室内,命红鸢把地上的东西拿回她们自己的住处。

    红鸢虽然不解,还是重新叠好,感到郁闷的说道:“女君身体不适,我们不用守了?”

    玉藻低下头,快步拉着人离开:“家主回来了。”

    *

    疱屋的奴仆重新烧了热水提去湢室,又燃了炭火端进她们家主与女君的居室。

    林业绥走得急,回到室内的时候,身上已经湿了大半。

    他解下衣袍,先去卸冠沐浴,等出来时,径直走去卧榻那边,两指轻轻拨开帷帐,安静望了眼,看见女子酣然入梦,收回手,回到室内中央的几案南面踞坐着,缄默烤火取暖。

    黑眸中映着一片红。

    直至鸡鸣时分,他才去到窗牗旁边的坐床睡下,身上只盖着那件黑金绣松柏纹的鹤氅裘。

    睡了一个时分不到,男子的眉头便拢成山川,脑袋开始裂痛起来,他起身,继续坐回到炭盆旁边,深吐息几次才有所好转,然后去到书案前。

    童官在日出时分醒来后,记起昨夜王烹送来的药物,赶紧拿来送到西边屋舍,听见室内的动静,立即开口:“家主。”

    “进来。”

    居室内,男子衣服单薄的踞坐在书案前,童官放下药,急忙去坐床那边拿来鹤氅裘给他披好,然后恭恭敬敬的跪坐在旁边侍奉笔墨。

    吃了隋郡那边送来的药,头痛稍有缓解后,林业绥便毫不停歇的从案上抽出一张文书专用的藤纸,提笔写出几行楷书。

    他搁下笔,交给奴仆:“送去尚书省,再为我告几日病假。”

    西南匪患已经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要是再进一步,他就算是咳死,天子也只会亲眼看着自己死。

    童官拱手领命,把藤纸收好后,从地上爬起,低头出去。

    忽然,帷帐里面传来带着哭腔的喊声。

    林业绥从案前坐席站起,还没有走近,便听到女子又在喊:“玉藻?”得不到回应的她许是想着左右不过就是近身侍奉自己的侍女,继续言道,“你去拿条湿帕来,我要净面。”

    他又去外面命令侍女端热水进来,稍稍拧干巾帕后,掀开帷帐,在卧榻旁边坐下,只见女子微带病色的脸上淌着眼泪,连鬓发都被打湿,睫毛遇泪就凝成几股分开,眼睛始终闭着。

    谢宝因知道有人在旁边,却不知道是谁:“你是哪个侍女?”

    林业绥未应,拿着巾帕,把泪水经过的地方都耐心的轻轻擦去,两颊,下颚,眼角,耳鬓全都已经全部擦净。

    只剩下眼睛。

    他望着女子,轻声开口:“睁眼。”

    谢宝因早就已经醒来,没有陷入梦魇,只是梦中不知不觉就流了太多眼泪,实在是太过糊脸,连睁开眼睛,眼眶里面都是泪花,看不清楚东西,特别难受,她以为玉藻那两个侍女昨夜依旧守在室内。

    听到男子的声音,女子又惊又喜,但是只能模模糊糊的看见他所披的黑底金绣大袖襦,还有散下来的头发,不自觉地便带了委屈:“我看不清。”

    “等下便好。”林业绥俯身,手上动作更加轻柔。

    等看清男子眉眼,谢宝因问道:“郎君怎么回来了。”

    林业绥把巾怕扔回旁边矮床上的铜盆里,激起水波,他温润如玉的笑着:“幼福这是不愿意见到我?”

    谢宝因边摇头,边看了眼从窗牗透进来的天色,最早不过日出时分,坊门应该还没有开。

    她问:“郎君什么时候回来的。”

    男子也不瞒她:“昨天夜里。”

    那就是知道白天发生的事情才回来的,她睡下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坊门落下,但是谢宝因不想再提林妙意的事,所以只能开口提另外一件,她粲然一笑:“我和郎君又有了孩子。”

    林业绥目光落在女子腹部,那里平坦一片,却差点没有了一个生命,可是在那之前他笑着,却不及心:“怎么不让奴仆跟我说家中的事情。”

    “不是什么大事。”谢宝因简单解释了两句,话锋忽转,“宫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林业绥无奈颔首,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屈指揩去女子鬓边残留着的眼泪,又问:“为何哭。”

    “做了个梦。”谢宝因垂眸,再想起昨夜那个梦,她只觉得是自己这些日子灵台不清的缘故,想来也很久没有抄过经文,“我想要抄些经文送去天台观供奉道德天尊。”

    不用想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梦,林业绥为让女子安心,并未拒绝:“外边冷,等侍女把炭盆端进来,你再接着睡会儿。”

    得到准允,又有人在旁边守着,谢宝因安心睡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食时,几案旁边摆着一盆鲜红的炭火,案上有抄经所需的笔墨和麻纸。

    还有冒着热气的汤药。

    男子箕坐在北面坐席,披衣阅看竹简,一副闲散之人的模样。

    看见他人要起身过来,动身下榻的谢宝因面带嗔怒的开口:“走这么几步没事的,总是不动岂非更不好。”

    林业绥笑着收回动作,眼睛却时刻落在女子身上,直到她在东面坐席站定,终究还是忍不住忧虑,伸手去托住其手臂。

    随后放下竹简,从席上站起,去东壁拿来女子那件黑色鹤氅裘。

    谢宝因也顾虑自己妊娠,昨天此胎又差点溃败,所以不再屈膝跽坐,而是改为臀骨落在席面的踞坐,然后又自觉饮完汤药。

    林业绥弯腰用鹤氅裘笼罩好女子身体后,又俯身揩去她唇角药渍。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坐在席上,做着各自的事。

    一个看竹简,一个抄经文。

    几瞬过后,谢宝因专心誊抄完这卷经文上的最后一字后,懒懒趴在案上,跟男子攀谈起来:“建康坊的那个陆六郎如何。”

    在看历朝历代一些大型战役经过的林业绥,似乎是极其理所当然的说了句:“有文才,无政才。”

    如此正经,谢宝因一时无言。

    反应过来的林业绥把帛书舆图收好,伸手抚摩着女子发顶,竟然想不起那个人有什么值得说的地方,只能把家族情况和从小到大的际遇说一遍:“他父亲常年在外任职,由母亲带着在建邺长大,四载前丧父,因为有母亲管着,所以品德说不上好坏,至于吴郡陆氏的子弟也都是有文采的,尤其擅书,却做不了什么大事,朝堂上没有显才者,好在宗族里面相安无事,自太.祖建朝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子弟相争的事情,是群鸥鸟忘机之人。”

    听了那么多,谢宝因只记住一句:“陆六郎自幼跟他母亲长大,还被他母亲管束着?”

    林业绥没有应答,反而皱眉,见女子又要开始为此事操心,不悦地去捻揉着她耳垂:“既然劳而无功,这些事情都不必再去管了。”

    谢宝因淡淡一笑,乖顺颔首,现在她好好生下腹中这个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事,转瞬又想起其他的要事,赶紧命令家中奴仆带上重礼去河内魏氏致歉。

    陆六郎想必很听他那个母亲的话,要是好相处的,嫁过去也不用受姑氏的苦,要是不好相处,夫君又不护她,有谋略就是渭城谢氏的夫人,没谋略

    谢宝因淡漠眨眼,继续抄写经文,抄着抄着忽然记起一件事情:“郎君今天不去官署?”

    林业绥半真半假的道出一句“头疼”,发现女子满眼担忧的抬头,似乎下一秒就要马上开口命人请医工来。

    他倾身,为妻子去拢落下的鬓角碎发:“告病假总得有个理由。”

    谢宝因视线落在竹简上,状似无意的说了句:“不知道以前是谁答应过我,不管什么事情都不会隐瞒我。”

    多日不见,男子身边的奴仆又来往家中和尚书省,她怎么可能会不问他在宫中的情况。

    林业绥怔住,大约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笑意直达心底,指腹去摩挲着女子耳鬓。

    他不说话,谢宝因心里且忧且怨,搁下毫笔,手掌撑在案上,顺势从跽坐改为双膝跪在坐席上,然后她上半身往左边的北面探过去,去与男子额头相抵,不放心的再问:“真的无碍?”

    两人如此近的距离。

    林业绥轻笑一声,吻过她嘴角:“前面已经进食过药石。”

    分离许久的人,一旦肌肤相亲就很难抑制,谢宝因也是。

    她耳语道:“又得忍耐好几个月了。”

    【📢作者有话说】

    青梅树这个情节在43章有提及。

    [1]【出处】春秋孙武《孙子·军争》:“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2]本章写出来的经文都是出自佛教的《八十八佛大忏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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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5☪ 出言相讥

    家中女君怀有胎儿却溃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东边屋舍, 连胎儿溃败的缘由也被这些奴仆说得一清二楚。

    侍奉在侧夫人周氏所居住的屋舍里的老妪不知道从哪里听到几句闲语,坐在庭院里面,边给侧夫人燃炭, 边说:“听家中其他侍女说女君又怀有身孕了, 但是此胎差点溃败,还是在夫人屋舍的厅堂里出事的,好像流了很多血,而且都还惊动家主连夜从宫里赶了回来,庆幸的是沈女医就在家中, 才稳住了此胎,要是没稳住, 北边屋舍的那些奴仆肯定都逃不过家主被问罪,而且家主昨夜归家还是先去的夫人那里,然后回了西边屋舍。”

    紫朱本来是想要给侧夫人做罗袜,但是因为太冷, 手指都冻僵了,所以才来这里取暖,听到老妪所说, 感到新奇的问道:“夫人这是又做了什么事情, 竟然惹得女君如此动怒,让胎儿溃败。”

    老妪家里也有儿郎, 她也是做姑氏的人,听到侍女这么说, 立即为郗氏辩护:“这次还真不是夫人的错, 三娘已经快要十九岁了, 夫人身为母亲, 心里替女郎焦虑, 所以这次回高平郡的时候,从郗家三夫人那里知道吴郡陆氏的子弟品德很好,回到建邺后,刚休息好就立马请陆夫人来家中相商,三娘对这件事也已经点头同意,这本来就是好事一件,但是女君在知道以后,竟然跑去夫人那里把陆夫人给赶走,还出声怒斥夫人。”

    “虽然现在家中全由女君来治理,但是夫人还是已逝前家主的正室夫人,是她姑氏,不尊不敬就算了,竟然还想要越俎代庖替夫人给家中郎君娘子议婚,那时候二郎的婚事是因为夫人不在家中,如今既然归家,肯定是要嫡母做主,后来三娘亲自前去,替夫人说了几句话,女君自己接受不了才让腹中胎儿溃败的。”

    庭院外面走进来一个侍女,虽然声音响亮,带着几丝与人为善的笑,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又让人无地自容:“阿婆这话说得还真是拿八两线出来就想要织匹布,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十分新奇。”

    老妪看到侍女走来,脸上立即堆砌着笑:“绿荭娘子怎么来了这里。”

    绿荭一家世世代代都是博陵林氏的奴隶,再加上她的祖父对太公林祉有护主之恩,太公在的时候,待他们一家都很好,就算是后面郗氏治理林氏的家务,因为有前家主林勉在,所以也不敢苛刻。

    因为得到主人重用,所以心里才会有尊严,不像其他的奴隶已经被世家的家主女君给驯化的奴颜婢膝,但是她也并不会因此而做出势利之交的事情。

    她手中拿着家中女君夫人所赏赐的三吴锦和各色丝线,走到紫朱面前,语气崇重:“我想要请你帮我缝制一些过冬的贴身衣服。”

    紫朱接过来,翻了翻这些三吴锦,厚实保暖又不扎人,最适合做贴身衣物,每年家中女君都把这些制衣所剩的布料赏赐给奴仆,她看了几眼,然后问道:“不知道女君腹中胎儿溃败究竟是怎么回事。”

    绿荭朝老妪看去,声音放低:“因为昨天六娘突然跑去西边屋舍找女君说夫人在为三娘议事,从前夫人待三娘如何,众人都知道,不仅六娘忧虑,女君也忧心,所以女君才赶去夫人的屋舍,在陆夫人离开后,也是夫人先出声怒斥的,女君后面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但是夫人勃然发怒,开始讥刺女君,随后三娘又出现,亲口说她早就已经跟夫人商量好这件婚事。”

    她接着说道:“沈女医昨天刚好就在家中,那也是因为女君身体不适,西边屋舍的侍女特地请来的,本来就不舒服的身体,再被人这么讥刺,怎么可能承受得了。三娘的婚事也一直都是女君在给她议,而且前面还有二郎在,礼有尊卑长幼之分,二郎的婚事不解决,三娘的婚事也不能操办,但就算是不满意女君,提前和嫡母商量好其他的世家子弟,也应该提前写家书告知,或者是在回到建邺以后跟女君说一声也好,女君至少不必再操心,也能直接回绝河内魏氏,如此愚弄,心里对女君没有半分尊敬,这两年来女君还待她那么好,付出自己真心。”

    老妪听见,暗里讥道:“绿荭娘子又是在用几两线织布?”

    绿荭以白眼对之:“我世代都是博陵林氏的奴隶,从林氏跟随霸主争天下的时候就已经是,到今日已不知道是第多少代,所以只知道尽心侍奉主人,听从家主和女君的话,不懂得织布。”

    老妪明白侍女的意思,她虽然是奴隶,但是跟随历代家主多年,在博陵林氏比自己这个用钱财赎买来的更加重要,所以不敢再说话。

    绿荭要离开的时候,位于屋舍南面的居室里面走出来一个侍女,低声说道:“侧夫人有请。”

    她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跟着低头去到室内,看见跽坐在案前席上的妇人,恭敬回道:“不知道侧夫人有什么事情要命令。”

    虽然是侧室夫人,不比正室夫人敬重,但是侍奉在她住处的奴仆并不算少,妇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开口就询问:“女君此胎溃败和三娘有什么关系。”

    绿荭禀道:“昨天建康坊陆家的夫人来了家中,夫人与她在商量三娘的婚事,因为女君忧虑这家子弟品行不端,所以过去相看,但是却不知道夫人早就已经和三娘商量好了。”

    周氏又问:“女君身体可有大碍?”

    绿荭再禀:“女君和胎儿都无碍。”

    周氏颔首。

    等侍女离开,妇人命侍女梳妆更衣,不准侍女随侍左右,独自离开庭院,本来想要去林妙意的住处,但是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

    再三思虑下,还是去了家主和女君所居住的屋舍。

    *

    周氏匆匆来到西边屋舍。

    庭院里面的侍女看见后,还来不及去禀告家主和女君,妇人已经走到居室那边,从南面上阶,没有进去室内:“女君”。

    室内,谢宝因刚和男子耳语完那句话,便被他抓着鸣口嗍舌,一时相吮,茹其津液,或缓啮其舌,两口相咽。

    听见声音,她心中一骇,下意识看向窗牗,不大确定的回了声:“侧夫人?”

    外面的妇人答道:“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烦扰了女君静养。”

    女子突然离开,兴致刚起的林业绥眉头皱起,但是在看到女子唇上沾染着那层亮晶后,又被安抚下来,笑着伸手擦去。

    “侧夫人言重。”依旧还是跪在席上的谢宝因手撑着案面,想要用力站起,“侧夫人为何不进来。”

    这次胎儿溃败庆幸不算是很严重,在卧榻静养整日后,便可以适当散步,再服用汤药就行。

    林业绥同时也把几案挪动,随后握住女子的手腕骨,把人揽到怀里,捻她耳珠,与她耳鬓私语,嗓音里揉入了笑,极尽缱绻:“我只是答应幼福可以抄经文,可没有答应这件事情。”

    谢宝因已经快要从坐席站起,突然被男子圈在身前,顿生娇嗔,刚想要抬头和他争辩。

    又被他吻住。

    居室外面所站着的周氏完全不知道室内所发生的事情,但她知道林氏这位家主肯定也在里面,她只是林勉的侧室,又很少出来走动,更加不敢去面对男子,还因为这层缘故,带着敬重道:“不敢烦扰女君静养,我说完话就走,今天来主要是想替三娘来给女君赔罪的,她年纪尚轻,遇见妇人就说不出话,从小就是这样,更别说是要她去忤逆妇人这个母亲了,还望女君千万别和她去计较,我知道女君对三娘的好和用心,但是她这次竟然还差点害得家主和女君的失去孩子。”

    妇人的话,谢宝因听得迷迷糊糊又断断续续,好不容易被男子饶过,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侧夫人不必忧心,三娘是家中的娘子,博陵林氏的女郎,郎君的家妹,夫人的女儿,我又怎么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就去怨恨三娘。”

    看见女子温顺在自己怀里待着,林业绥伸手从案上拿了一卷竹简看,似乎丝毫不关心她们在说的事情。

    靠着男子,身体变热,手却开始觉得发凉,谢宝因把双手掩在鹤氅裘之下,神情始终不冷不热:“侧夫人应该知道,我只是三娘的长嫂,家中还有夫人这个嫡母在,儿女婚事确实不应该由我做主,要是双亲都不在才应该有我这个长嫂来,更不用说三娘自己也对夫人所议的这门婚事觉得满意。”

    只是周氏心里还是有忧虑,毕竟现在博陵林氏的女君是室内的女子:“但是夫人一直都对三娘有些不喜欢,我担忧夫人会在妆奁上不尽心,不过现在有女君在,我也能够安心。”

    郗氏早就已经不再治理林氏家务,这是皮里阳秋之言,警戒她会苛刻林妙意的出嫁妆奁。

    谢宝因的眼里逐渐有了冷意,这种事情她根本就不会去做,范氏从来没有教过她,而且世家夫人都是出身矜贵,受过家学,一言一行都代表所出身的士族,更不会让家族受辱,现在妇人说这种话,就是相当于在侮辱她,侮辱渭城谢氏,况且她心里对林妙意确实说不上是悔恨,只是一时气血上涌,过去也就过去了,何必因为这件事劳神,林妙意日后嫁到其他世家,代表的就是另一个士族,她又何必因为这件事给博陵林氏树敌。

    以后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

    只是再也没有情义,没有感情。

    她借力打力,直讥道:“侧夫人此言说得有些败兴,夫人怎么可能会不尽心,又何来什么不喜欢,我有时候还真像夫人那样,表面上不喜欢三娘,但是暗地里却还是费尽心思的给三娘议好婚事,愚弄众人,就只是为了让三娘高兴。”

    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气,林业绥立即放下竹简,想要安抚。

    谢宝因怒瞪了一眼,挣扎着离开他的怀里,手撑着几案,膝行几步,重新回到东面坐席,踞坐着,然后一声不吭的重新拿来笔墨,提笔抄经。

    “女君要静养。”被无辜牵连的林业绥也沉下脸来,不由得对外面的人动了几分怒,“我不在家中的时候,你们就是这么侍奉的?”

    听到室内传来男子的声音,周氏还来不及先请辞,侍女已经被家主的冷声质问吓得赶紧请这位侧夫人离开。

    【📢作者有话说】

    被周氏气到的谢宝因:林氏的人都可恶!

    被无辜牵连的X业绥:我现在不姓林了

    【出处】《洞玄子》:“两口相咽,一时相吮,茹其津液,或缓啮其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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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6☪ 居心不净

    周氏去看望过女君的消息刚传出去, 次日杨氏便也前去拜侯,家中六娘林却意在被身边侍女劝阻后,等长嫂身体好转, 过了五六日才前往西边屋舍拜见, 袁慈航、王氏也顾虑谢宝因身体虚弱,有过胎儿溃败之兆,忧虑她会劳神,特地相隔十余日才先后看望。

    三娘林妙意没有前去。

    范氏在十一月初的时候也乘牛车来过长乐巷,昔日为人刚毅的她, 身体已经变得很羸弱,自言从今年初的那场大病过后, 身体便再也没有好过,时时会有小疾,要进服药石,实在病弱到不能治理家中的时候, 偶尔也会命谢珍果过来治理家私。

    谢珍果也已经快要十一岁,听说性情已经变得持重。

    到了十一月末,今年的雪终于开始下起来, 先是盐粒似的下了几日, 砸的瓦檐哐啷,就在昨日夜里, 天地间吹起了柳絮,地白风色寒, 纷纷扬扬的雪花坠落。

    今天日出时分, 谢宝因刚醒就听见庭院里面窸窸窣窣的几句嬉戏声。

    推开窗牗, 入目是一片白亮。

    竹梢上积满雪, 潺潺水流中浮着碎冰, 树枝被压弯,家中这些奴仆都穿戴着蓑衣在扫雪,后来岌岌的枝头猛然晃动一下,刚扫净的地上又落满了雪。

    倏地,窗牗被关上。

    她好奇回头,瞬息之间便眉眼弯弯,然后抬起手,刚被窗外寒风吹到微微泛红的指尖去扣男子衣服前襟处钉着的两枚布扣。

    林业绥垂着长眸,宽厚的掌心贴上女子后腰,把侧身压腿跽坐在坐床的人翻正身体,后来又干脆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然后敞腿箕坐下去,两人对面相视,温笑一声:“不气我了?”

    从前为了周氏的事情,冷落了他好久。

    昨天夜里,两个人互相用其他举措为彼此疏通人.欲的时候,因为实在难以忍耐,所以不小心弄到了她脸上。

    把前襟的布扣扣好,被迫踞坐在男子怀里的谢宝因又去扣领口一侧的两枚布扣,知道他是故意提起此事,一时窘促无计:“居心不净。”

    她休养的这一个多月,很多时候都在躺在卧榻上,或者跽坐案前阅看经史,家中事务和祭礼都交由袁慈航与两位娘子代劳,再日日服用汤药,身体已经无虞。

    林业绥重复起昨夜的动作,伸手抚摩着她脸颊,就像是为她擦去那些从自己体内出来的混浊,狎昵笑道:“那幼福说说是谁先开始的?”

    是她。

    谢宝因两耳逐渐变红,然后淡然从容的问道:“郎君是不是跟夫人说了什么?”

    自从她这胎差点溃败以来,因为需要好好休养,所以暂时没有再去北边屋舍晨昏郗氏,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前几日郗氏突然命身边侍女来见告她,以后都只需要像从前那样逢五前去晨省。

    可是从宝华寺回来后,郗氏让她日日晨省就是坚决要整顿自己。

    林业绥抚弄着女子白中泛红的耳垂,似一颗玉雕的石榴籽,引得人想要去咬上一口,随后他便真的那么做了。

    被人啮咬,谢宝因长眉微蹙:“郎君?”

    他沉默片刻,随即坦荡认下这件事:“母亲晨起后习贯礼拜佛像,我担忧晨省会扰乱母亲对如来的诚心。”

    听着男子如此有孝道的话,谢宝因莞尔一笑,自己要是再去怀疑其中的真假,那就是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

    两人相依说完话,林业绥才离家前往官署。

    看见家主离去,等候在居室外面的侍女不敢僭越的低头行礼,随后端着器皿进到室内,视线始终不敢乱动,只专心盯着脚下。

    谢宝因也早就已经在男子离开以后,坐姿由无礼的踞坐变为矜重的跽坐,在案前坐席上嵬然不动,安静的看帛书。

    炭盆就在她身侧取暖。

    两名侍女在旁边跪坐下去,肃敬的侍奉女君盥洗。

    等盥洗好,又有侍女低头进来侍奉更衣。

    接近食时的时候,疱屋的奴僕端来几个绘有红纹的黑色漆盘,内里盛有饭食与肉物。

    谢宝因跽坐在仅供一人屈膝的矮足坐榻之上,看着跪坐在食案旁的两个侍女,一个端着食盘,另一个恭敬把漆木盘放在案上。

    随即站起,低头侍立在旁边。

    她拿起象箸,缓慢进食,直至三刻以后才放下。

    看见女君放下食箸,侍女又等了片刻,确定女君不再进食后,不徐不疾的再次跪坐着收拾食案之上的漆盘象箸,然后行礼退出居室。

    玉藻也随之进到室内,亲自奉上热汤:“女君。”

    谢宝因接过,抬臂以宽袖遮挡。

    玉藻看着女子气血无恙,安心笑道:“女君此次妊娠比上次要轻便。”

    荡完口,谢宝因缓缓垂下右臂,把漆碗放在面前的案上,囅然而咍。

    这胎大约是在八月或九月的时候所孕,到今日也已经有三个月,庆幸的是没有当初怀女郎林圆韫的反应大,很少呕吐,荤菜百蔬都能进食。

    随后,她撑着凭几起身,缓步走到室内中央的案桌旁,在东面坐席跽坐,伸手拾来一卷竹简摊开,命道:“你去我存放书简的箱笼里把那卷载有竹林七子文赋的竹简找出来,再把放置在西壁箱笼里用葛布所裁制的手帕拿来,还有那支贯以白珠的黄金步摇。”

    女君有所命令,玉藻立即恭肃应道:“不知道女君是要给建邺哪个世家送去,我这就去命奴仆预备车驾。”

    葛布洁白细腻,为从前吴郡所盛产,昔年三足鼎立的时候,据守在北方的霸主还派遣使者去吴郡为自己所宠爱的夫人求过,那时候吴郡还是被另一位霸主所占,但依旧不惜以一郡换之,只为给那位夫人裁制一件杂裾垂服,哄她一笑,可见珍贵,就算是现在也万钱难求。

    “不是给世家送礼。”谢宝因道,“我今日有事情要去找两位叔母商榷,二夫人与六娘也来拜见过我,所以备礼酬答。”

    玉藻撑地站起,行礼领命,随即便去寻找女君所要的东西。

    谢宝因继续垂目阅看,在听到一声“女君”的时候,抬头去看,看着侍女手里所端的漆盘,确认上面的东西无误后,颔了颔首。

    玉藻听着庭院里面的雪声,忧虑道:“现在雪还没有停,女君还是等雪停再去最为适当。”

    谢宝因闻言侧头,望向窗牗,隐约可以看见纷纷扬扬往下落的鹅雪,然后颔首应允。

    庆幸的是等到隅中时分,这雪便已经止住。

    刚好看完这卷竹简的谢宝因动作轻缓的把连缀起来的竹片卷起,再用束带捆束好,放回原处。

    侍女也去拿来动物皮毛所制的手衣与铜炉。

    谢宝因从席上站起,双手拢进有茸毛的手衣里,然后穿好重云履,腰间垂落着白玉杂佩,徐步踩在白雪之中。

    身后还有四个侍女端着漆盘随侍。

    在走去东边屋舍的路上,谢宝因停下,对左右随侍令道:“竹林七子的书简送去给二夫人,手帕送给三娘,黄金步摇送给六娘。”

    这支垂落白珠的步摇,她曾经佩戴过,林却意望之羡慕。

    端着漆盘的侍女点头领命,随后离开去家中夫人娘子的住处。

    谢宝因也径直去往杨氏的住处。

    半月前,郗氏就已经和吴郡陆家的夫人把林妙意与陆六郎的婚事全部议好,陆夫人归家没几日,陆家就立马送来通婚书,博陵林氏这边也由三从父林勤代写一封答婚书还之。

    直到四日前,正式禀告礼部后,两家已经可以走六礼。

    走过庭院,来到杨氏的居室前,发现阶上雪未扫。

    谢宝因叹出一口白雾,蹙着眉头,最终还是抬脚踩了上去,只是每步都走得谨小慎微。

    向主人禀告完出来的侍女低头行礼:“夫人在里面,请女君入内。”

    谢宝因从西面上阶后,进到室内,看见妇人踞坐在席上,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这已经是无礼不敬,侮辱之举。

    她从容抬臂行揖礼:“叔母。”

    女君是家主之妻,杨氏想到林业绥的计算之心,还是不敢太无礼,回以揖礼,然后邀女子入席:“女君怎么会来这里。”

    谢宝因走过去,屈膝在坐席上跽坐,身后端着漆盘的侍女也跟着跪坐在旁边,她伸手揭开覆物之巾,拿出白色布帛,双手递给妇人:“我现在身体无虞,所以前来酬答叔母。”

    杨氏看到连罗袜都不足以裁制的布帛时,以为女子是在污辱她,面露不悦,等拿到手中,摸着质地,发现是吴郡所产的葛布,又高兴起来,命侍女奉汤:“辛苦女君,这礼实在珍贵。”

    谢宝因以襦袖挡脸,浅饮热汤,开宗明义的言道:“礼虽珍贵,但我也有事需要烦劳叔母,叔母应该知道三娘如今已经和吴郡陆氏的子弟议好婚事,很快就会开始行六礼,只是我现在妊娠,内心忧虑会因此延长三娘的六礼,袁二娘如今也妊娠五月,至于夫人已经为了三娘的婚事耗费心神,实在不忍再叫她去操心,所以我想烦劳两位叔母。”

    杨氏听到女子让自己操办家中女郎的昏礼,重要程度等同于是宗族祭礼,尽管心里已经十分高兴,但是看到女子从容的神情,还是存心要为难,迟疑许久才应下。

    周旋几刻,前去其他夫人娘子住处送礼的侍女归来。

    谢宝因起身辞别,离开东边屋舍,又去往与长乐巷相隔两条巷道的另一处住邸。

    不同于杨氏的踞坐,王氏是跽坐在坐榻上,两步之外就摆着炭盆,在拿着布帛做女功,以供服饰之用。

    听到侍女禀告林氏女君前来,赶紧抬头。

    谢宝因已经来到室内,遵礼向尊长揖拜:“叔母。”

    王氏还以揖礼,命人在自己对面布置坐榻。

    坐榻基本都是只供一人跽坐,榻足只有半指高,谢宝因缓慢屈膝,庄严跽坐着。

    随侍的侍女也立马跪坐下去,低头把漆盘举过头顶。

    谢宝因递给妇人,依旧是用酬答作为饰词。

    王氏收起葛布,笑道:“谢娘此行应该不止为酬答而来。”

    谢宝因也直言无讳:“前几日叔父刚回完答婚书,吴郡陆氏就已经禀告礼部,三娘和陆六郎很快要行六礼,陆氏的意思应该是想要尽快亲迎,我前面已经去过二叔母的住处,烦劳她操心,但是心里还有疑虑,所以才来找叔母。”

    听明白的王氏郑重颔首:“谢娘尽管安心,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三娘的六礼失事。”

    妇人叹息:“三娘此事还真是尼父所说的‘朽木不可雕也’,看她昔日怯弱的相貌,怎么就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谢宝因垂目不应,此事的得失,她缄口以慎。

    王氏又问:“你此次妊娠也艰难,八九月所孕,十月也有两个月了,怎么如此晚才知道?”

    谢宝因双手叠落在暗纹裙裾上,矜重应答:“从五月开始,我的天葵就开始混乱,因为此事的缘故,在六月还以为有孕,可是命奴仆找来疾医探脉才得知是天葵迟来而已。”

    天葵混乱也能妊娠,王氏觉得新奇,很快又欢咍的说腹中孩子是受天命保佑的。

    谢宝因澄心凝思,然后再言:“还有六娘的事情,我也要烦劳叔母。”

    *

    杨氏心中得意,立马开始命令起家中奴仆。

    居住在北边屋舍的妇人知道谢宝因把如此重要的仪礼交给杨氏操办,不愉而言:“家中姑氏还在,她视而不见,竟然去找叔母。”

    侍女奉上汤药,宽慰她:“夫人近日为三娘的婚事操心劳神,女君是忧虑夫人的身体。”

    郗氏冷下声音:“我看她是防备着我。”

    侍女知道这位夫人对女君有嫌隙,低头侍奉,不再说话。

    *

    日昳时分,外面的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谢宝因抬目看向居室南面所开的窗牗,忧心这场风雪会变大,落在裙裾上的双手举起,上襦宽袖笔直垂落,合围成环,向妇人辞别,而后掌心扶着屈坐的双腿用力,站起来后,再次行揖礼。

    王氏身为主人,起身相送。

    跟随而来的四个侍女也侍奉女君拢好手衣。

    随后乘坐牛车回到长乐巷。

    下了车舆,步入家门,走到栽种莲花的湖边时,谢宝因止住脚步,看着结冰的湖面,枯荷被风雪冰冻,水面仅剩两舟,上面落满白色的雪。

    “长嫂。”

    声音传来,谢宝因侧头去看。

    皑皑白雪中,林却意披着赤色氅裘走来,高耸的发髻上还竖插着她今日刚送的黄金步摇,一步一摇,步摇上的桂叶也轻轻颤动。

    十三岁的她性情变得持重,不再像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已经越来越像建邺世家的女郎,但是在家人面前,还是穉子。

    等她人来到自己身边,谢宝因才莞尔开口:“这么快就已经佩戴上了?”

    林却意行完肃拜礼后,才伸手去摸发髻,笑言:“步摇的簧片与大雪匹配更有风趣,就像是黄金桂树伫立在簌簌雪中,所以立马就想给长嫂看。”

    措辞也仍带着道儒释三家之言。

    谢宝因还没有应答,她又喃喃自言:“本来是想要拉着阿姊一起来的,可是她”林却意楞住,然后笑道,“阿姊身体不舒,所以让我代她向长嫂称谢。”

    身体不适恐怕是不知道怎么来面对她。

    谢宝因浅笑着:“时至大寒,三娘又要预备昏礼,可能是被寒气侵袭,你让她注意休息。”

    林却意有些窘迫的替自己阿姊应下。

    谢宝因装作看不见她的神色,淡定从容的说道:“从前你一直冀望着女郎学语,现在她已经会喊人,可要去看看?”

    林却意眼前一亮,刚要应下,但是在看清远处阔步走来的人后,立马嬉笑相拒:“长嫂如今妊娠,风雪也渐大,我还是等下月女郎周岁再去。”

    谢宝因本来是有事情要跟她说,现在也只好在这里劝导:“六娘已经十三岁,再过几年就该要去做世家夫人,世家关系盘根错节,人情往来与宗族事务都直接关联朝堂利益,从前你虽然和三娘跟着我学过,但是仪礼还不曾习过,治理二郎昏礼的时候,也被家中奴仆所累,所以此次你要跟着两位叔母学习如何治理家私,料理仪礼。”

    林却意颔首应答:“长嫂所说,我谨记在心。”

    随后又不徐不疾的抬臂行大礼:“长兄。”

    谢宝因大约也已经猜到,立在雪中的她从容转过身,身后是雾凇沆砀的莲湖,与雪相混成黑白两色的舟,然后眉眼带笑的看着身披黑金云纹鹤氅裘的男子踩着地上细雪,朝自己一步步的走来。

    林却意行完礼,早已离开。

    林业绥走近后,伸手用指腹沾去女子长睫上所落的雪花:“不冷?”

    谢宝因把双手拢着的手衣露出来,然后拉着男子一起拢进茸毛里。

    她蹙起眉头:“怎么这么凉?”

    林业绥怕冷到女子,把手抽离:“尚书省有炭火取暖,只是归家路上受了凉。”

    谢宝因直接将手衣递给男子,见他要还回来,于是伸手去牵他离自己最近的那只掌心:“我这样也能够取暖。”

    林业绥无奈低笑,握着女子的右手一起放在手衣里,继续前行。

    两人一路缓步走回西边屋舍。

    雪依然还在下。

    刚进到庭院里面,便能听见牙牙学语的声音。

    大概是承袭了父母二人的身量,林圆韫已经开始变得挺秀,不再像从前那样看着身短体胖。

    她立马跑去抱住母亲的腿,把脸埋进繁重的交窬裙裾里,再抬头口齿不清的喊上一句:“娘娘”

    后来就闹着要女子抱。

    林业绥把手衣递给妻子,弯下腰,双手将女儿抱在怀里。

    犹豫要不要抱的谢宝因松了口气,林圆韫现在最喜欢嬉戏,有时候手脚会没有分寸的乱动。

    林圆韫看见是父亲抱自己,也没有拣选,高兴地喊娘娘。

    谢宝因开口纠正:“阿兕应该喊爹爹。”

    只是林圆韫始终都喊不出爹爹的音来,最后闹脾气连娘娘都不肯喊出口,两只小手紧紧抱着男子,不再看母亲一眼。

    谢宝因皱起眉来。

    林业绥却笑了起来,抬手去抚平女子的眉眼,附耳调笑道:“她才多大,哪里能喊什么爹爹或父亲。”

    谢宝因知道男子这是把自己从前说过的话给还了回来,笑着看了眼他们父女两人以后,先行上阶回居室。

    林业绥也转身要把林圆韫交给乳媪,只是她抓着大氅不肯松手,于是只好抱着一起去室内。

    女子刚好屈膝,跽坐在案前。

    他迈步过去:“幼福。”

    谢宝因抬头。

    林业绥用手捂住林圆韫的眼睛。

    随后他弯腰朝妻子吻了下去。

    87☪ 虽然激烈

    这场大雪虽然时断时续的一直下到除夕, 但是与去年相比,仍是望尘莫及。

    在夜里所飘然的雪花,条狼氏在次日食时便能扫净, 而白日纷纷落落而下的鹅雪, 因为天下各郡县的士族都开始给留在建邺的宗族支系送岁末之礼,以及向在朝堂有往来或是有所婚姻的建邺世家馈遗金钱帛衣食。

    这时候才是真正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络绎不绝的世家车驾也早就将建邺纵横交错的街巷积雪给碾轧成水,与砂石黄土融为一体, 阡陌不见白。

    谢宝因在日出时分便已经起来,刚下卧榻就看见男子箕踞在案桌西面的坐席上, 未曾束冠,白绢中衣外也只披着件黑底金绣的宽袖大襦,三指外的地方摆着炭盆,薪炭鲜红。

    他抬眼与她对视, 嗓音温其如玉:“梨已经烝食好。”

    再去看案上,有散着热气的漆碗。

    闻到室内扑鼻的贵果清香,谢宝因穿好榻边的木屐, 走去案边, 好奇问道:“郎君要什么时候进宫。”

    腊日朝官会休沐,不必再去官署。

    尽管如此, 但是在除夕这日,天子还是会诏见亲近的高官入兰台宫, 陪同守岁, 林业绥拜尚书左仆射, 不仅是三省长官, 而且朝臣都知道他甚得帝王器重, 所以在昨日的时候,长生殿内侍就已经前来长乐巷见告男子。

    天子所设的宴集虽然很好,鼓瑟吹笙,和乐且湛,但是帝王身边的席位并非容易能坐,需言必虑其所终,行必稽其所敝,更要谨于言而慎于行。

    林业绥用竹箸夹着一块黑色生炭置于火中,轻便答她:“在宴集开始前抵达宫内即可。”

    谢宝因走到位于东面的坐席前,屈膝跪在席面,听到男子所说,连后面跽坐的动作都忘记,微皱眉头,直问:“这么迟?”

    她在渭城谢氏的时候,记得谢贤都是食时命家中仆从去备牛车。

    林业绥往在对面坐席上跪直身体的妻子看过去,静默很久,然后唇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因为中间并无阻碍,所以长臂一伸就轻易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同时低声逼问:“幼福就这么希望我离家?”

    突然被男子搂腰入怀,谢宝因笑着跟他周旋:“我分明是忧虑郎君稽延入兰台宫,陛下会问罪。”

    林业绥笑而不语,西南那边战况出其不意,今夜或者最迟明日,兰台宫就能够收到战报,天子怎么可能还会注意臣工是何时抵达。

    他手掌托着妻子臀骨,让她能够有一个舒适的坐姿,随后笑说:“有王宣相陪,怕什么。”

    谢宝因明白过来,宴集只需要在开宴前抵达即可,昔年皇权式微,天子哀莫大于心死,开始恒舞于宫,酣歌于室,以此来回击,要用自己的衰颓来让天下看到这些世家的狼子野心,这是对世家的直接讥刺。

    当年的天下还是渭城谢氏与郁夷王氏分权而治,面对天子的举动,在晨曦时分就直入兰台宫,跽坐在含元殿里。

    虽然一句话都不说,但是权臣威严让畏死的天子立即整冠前去,此后这位天子再也不敢。

    穷年累世下来,这也成了威慑天子的权术,帝王被掣肘。

    现在王宣已经看清局势,不会再和郑彧、谢贤一起入兰台宫。

    腹中饥饿的谢宝因没有再继续发言,看着旁边低足案上的漆碗,动了动食指。

    林业绥注意到她的视线,掌心离开女子后腰,伸手端来。

    因为妊娠,所以总是感到疲困的谢宝因惰懈的伏在他胸膛里,缓慢进食。

    林业绥则突然低头正视着她的身体,大掌还时时抚着她隆起的腹部,眼里含笑道:“比幼福怀阿兕的时候要明显很多。”

    医工说过,因为她此次妊娠不仅没有呕吐,而且进食无阻,所以会很明显。

    谢宝因咽下喉中的甜汤,悻悻而言:“郎君是不是以为我进食过多。”

    除却平日进食颇多,腊月以后,每次寤觉都要先食梨。

    林业绥用宽厚的掌心继续在女子腹部轻轻抚弄,他低声笑道:“去年你妊娠呕吐不止,我当然是希望你能多食。”

    谢宝因突然看到案上被摊开的书简,在发现竹片上所写的黑字是什么后,放下漆碗,跪直身体,膝行到没有坐席的案前,缓缓压在腿骨与足跟上,低头阅看起来,但是很久以后,失望嗟叹。

    林业绥望着女子笔直的脊背,视线又短暂掠过被她自己压住的双足:“幼福想要看谁的辞赋。”

    《文选》收录的是天下名士与名臣的辞赋文章,但这只是其中一卷。

    谢宝因回头看他,神彩秀彻:“[1]李令伯的表文《陈情表》,当年蜀汉被灭,天下仅剩两方势力割据,又以晋武帝为强,只是篡权得来的帝位,导致政局不稳,需要笼络蜀汉旧臣以示新朝宽仁,其中曾为蜀汉太子洗马的李令伯就是其中之一。晋武帝请他出仕,在这种进退维谷的情况下,李令伯写下这篇表文,他措辞谦卑,言明自身是孤儿,由祖母抚养长大的遭遇,然后用新朝的以孝治天下,对天子陈述自己不愿意奉诏出仕绝非是怀念旧国,也绝非是对新朝不满,只是身为子孙,理应在尊长面前尽孝。而历来君王都奉行‘夫国以简贤为务,贤以孝行为首。孔子曰:‘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2],要是李令伯抛弃八九十岁的祖母而去遥远外郡出仕,晋武帝将要如何治国。”

    她悵然失志:“可惜这篇表文的最后两段没能看到,虽然他的生平已经在史书忠,但我还是想知道李令伯最后是怎么自述的。”

    这篇表文后来被收录在《文选》里,但是因为《文选》卷数很多,需要大量誊抄在竹片上,所以完整的更加难得。

    林业绥安静听着,为她的见识而赞赏,看到她的神彩,黑眸里面的笑意也加深,他弯腰倾身往前,伸手把柔软的坐席放置在她身边:“那是第三十七卷,等下我去找来给你,先坐好,再进食烝梨,快要凉了。”

    谢宝因听到男子竟然有全卷《文选》,笑着颔首,再次跪直身体,然后跽坐在席上,端身进食。

    林业绥也在席上站起,走到西壁,从案上高高摞起来的竹简最底下找出那卷书简,放在案上,随即去东壁戴冠更衣。

    等更好衣,转身就看见女子再次放下漆碗,素手去拆开束带,爱惜的轻轻把卷起来的竹片推开。

    他唤了几声,没有应答,最后弯下腰身,逼迫女子长颈往后屈,带着不满的吻下去,虽然激烈,但是谢宝因什么都没有记住,只隐约知道自己被他吸吮了口舌,因为有一股酥麻感在里面残留很久。

    *

    隅中时分,侍女进到室内,低头禀道:“家中有奴仆想见女君。”

    谢宝因跽坐在案前,低头看着记载有世家礼节往来的帛书,不仅外郡士族要靠拢建邺的世家,以谋权势,在建邺的士族也需要依靠各郡势力。

    从前与博陵林氏来往的外郡士族基本都是南方士族,或者是昏礼有所匹配的一些世家,但是现在向博陵林氏靠拢的北方士族已经开始变多。

    她命道:“令她去厅堂等我。”

    侍女领命,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退出去。

    谢宝因继续看着帛书,把上面这些士族简单记住后,双手撑着案面,左膝先起,右膝再起,而后双足站立,穿好坐席旁的重台履,双手交叠在腹前,同时又被宽袖遮住,出了居室,走过廊廡,再从西面上阶。

    两名侍女随侍在身后。

    看到堂外的人影,站在堂上的侍女不敢逾越,立马退避到一边,低头行礼。

    谢宝因走到位于北面的坐席,先后屈足跽坐,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奴隶,出声诘问:“来找我有何事。”

    侍女又马上走到堂上中央,如实禀告:“女君,二夫人想要拿那两身麑裘,可

    是剩下的麑裘是要送往博陵郡的。”

    因为杨氏还居住在此,所以家中奴仆口中的二夫人都是称她,袁慈航还以在陈留袁氏的齿序称呼。

    谢宝因冷下声音:“‘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3],你以为此事可合乎礼法?”

    寻常百姓冬日穿粗麻过冬,而世家冬日都以各种动物皮毛取暖,其中麑裘最珍贵,且不是士族都能用,一件裘衣就可以看出家族权势。

    渭城谢氏也只有入仕的子弟才能穿着出去。

    博陵郡是林氏的郡望,那里还有博陵林氏的其他支系,而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居在建邺的嫡宗数百年来跟博陵郡子弟之间的联系始终都没有被长江隔断。

    侍女立即屈膝跪下,掌心触地,额头落在手背上,战栗道:“二夫人说女君把家中事务都已命她来治理。”

    谢宝因看着伏拜在堂上的人,明白杨氏这是想要独断专行,她看向外面的风雪,淡淡道:“那就给她,博陵郡的麑裘我来措置。”

    侍女应是,谨小慎微的把伏倒下去的身体直起来,然后行礼离开。

    玉藻也低头端着炭盆来到堂上,放置在北面席位的两步之外,随即面向门口跪坐,在旁边侍奉。

    谢宝因望着兰庭赏雪。

    炭盆里的暖意也开始攀升。

    *

    日入时分,家宴已经完备。

    奴僕急速前去各处屋舍见告家中女君、夫人娘子与郎君。

    谢宝因跽坐在居室案前,继续在看林业绥给的那卷书简,侍女就低头站在不远处禀告,她嵬然不动,视线落在联缀的竹片上,只说:“去命乳媪把女郎带来。”

    侍女领命,后退着出去。

    在她看到书简最后几根竹片的时候,乳媪便抱着林圆韫从居室外面进来,恭敬行礼:“女君。”

    谢宝因闻声望去的时候,林圆韫已经挣开束缚,张开两只小手,虽然走得还不怎么稳,但依旧高兴的扑向母亲。

    她上半身微侧,为了护住腹中的孩子,先伸手去扶住。

    林圆韫穿着五破襦裙,戴着一顶渭城谢氏送来的步摇冠,脸颊两侧有弯月斜红,还有一双皓眸。

    谢宝因尝试着引导开口,有益她学语:“阿兕应该唤我什么。”

    林圆韫趴在母亲屈着的腿上,品性不受礼俗拘束的她,一笑即是自然天真:“娘娘。”

    谢宝因嫣然一笑,抚摩她发顶,然后撑案起身,走去东壁。

    一直侍立在室内的两名侍女也低头上前,从木架上取来白玉杂佩,系在女君腰间,又拿来翘头履。

    随后,大雪中可见四名侍女恭敬随侍在三重襦裙的女子身后。

    *

    西堂堂上,家中的夫人娘子都已经在此,各自踞坐在东、西两面的食案后面。

    郗氏、杨氏、王氏分别跽坐在西面的第一、第二与第三张坐席上,袁慈航、林妙意、林却意则分别跽坐在东面的席位。

    北面只单设一案一席,为女君尊位,朝向门口南方。

    其他子弟在其他廊室分案而食,因为家主林业绥不在,所以由二郎林卫铆代为宴客。

    谢宝因从西面上阶后,在堂外解下鹤氅裘,在走到郗氏案前的时候,抬起双臂半遮面,以儿妇的身份向姑氏行肃拜礼,周全孝道。

    即使郗氏不愿,但还是抬臂朝身为女君的儿妇回揖礼。

    杨氏、王氏虽为尊长,可家主统率博陵林氏的子弟,为君者,家主之妻治理家私,同样也是君,遂先行揖礼,只是无需起身。

    跽坐东面的袁慈航、林妙意、林却意则从席上站起,推手向前行肃拜礼。

    谢宝因浅浅颔首,而后直走几步,在北面食案后停下,把翘头履放置在席面旁边,再先后屈下左右足,缓缓压在腿上,庄严的目视前方。

    乳媪带着林圆韫在东面第二列单设的食案后。

    随即,侍女端着漆盘进来,然后分散跪坐在每张食案前,把粺饭肉食逐一放在案上,再摆上象箸,低头退出堂上。

    等女君、夫人与娘子进食完,侍女再奉上热汤。

    前面席上便时时在谈论,现在王氏已经在说:“东宫在九月就有郎君诞生,只是生之难,其母李昭训不幸殒命。”

    郗氏虽然很少和建邺的世家夫人往来,但是也知道太子李乙的子嗣艰难,现在已经二十又八,郎君女郎都没有在世的,听到坐在右边不远处的妇人所说,嗟叹一声:“李昭训诞下东宫第一个郎君,要是能活下来,以后其子生长尊贵,也会使她荣华。”

    太子即位为帝,此子便有机会成为储君。

    杨氏回到建邺已经有半载的时间,与其他世家夫人常有往来,东宫的事情轻易就能够知道,遂也道:“听闻太子是命太子妃羊氏来抚养这位郎君,大约太子已不再冀望太子妃能够再妊娠。”

    王氏叹息摇头,事情始末绝非只是表面这么简单,但腹中那些大逆无道的措辞又难以明说,于是她看向北面跽坐的女子:“女君应该明白。”

    谢宝因缓缓抬臂,半挡面饮汤,听到妇人唤自己,垂手放下汤碗,把妇人的言语揣摩过后,心里就已经明白其中含义,但是不能说得太明显,故莞尔道:“李昭训所生的确实是东宫第一个郎君,但并不是第一个孩子,正月妊娠的昭训和承徽已经先后为太子诞下两位女郎。”

    因此在李昭训殒命以后,建邺有流言,李昭训乃太子所杀,此举是要去母留子,不让其威胁到太子妃,但是腊月东宫又有郎君诞下,而其母并未殒命,流言开始消散。

    郗氏与杨氏如牖中窥日般,贯通其意。

    酒食相邀的别岁过后,即是达旦不眠的守岁。

    众人从席上站起,走去西堂旁边的廊室。

    袁慈航出身世家,自然也明白这些话里的意思,在途中,遂低声问道:“长嫂,李昭训当真是生之难吗?”

    谢宝因笑着摇头。

    她不知道,这件事大概只有太子才会知道。

    来到廊室内,不同西堂的分案而食,这里更加燕居,由长案变为方案,四面有坐席,炭盆设在左右。

    谢宝因立在北面,脱下翘头履后,踩着席面,弯腰俯身,双手前撑案面,先跪下左膝,而后弯曲右膝,跪坐在左右的侍女则急速把手里的漆木坐具放置在其臀骨下方,然后坐下去,宽博的裙裾遮住了分开的双腿与腿间的坐具,看着仍还是矜重。

    因为要跽坐整夜,又在妊娠,所以不得不用。

    袁慈航在西面跽坐,随侍的侍女也拿着坐具放在她臀下。

    林妙意与林却意跽坐东面与南面的席位。

    郗氏三人则跽坐于坐榻之上谈笑。

    *

    天又开始簌簌下起雪来。

    几人言笑到中途,林却意突然噤闭不言,看着门口,游神望雪。

    林妙意唤了几声都没有应答,看向坐于北面的女子:“长嫂,你看阿妹。”

    在腊月十五的时候,林妙意前去西边屋舍庆贺林圆韫生日,因为有往事在,所以不敢久待,但是在看到长嫂待自己如往昔,心里变得通畅,不再畏惧。

    谢宝因笑得嫣然:“昔年有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不知道今天我们可否也能学前人扬名于后世。”

    林却意立马端正身体:“如何扬名于后世?”

    谢宝因双手置于身侧的炭火上取暖:“谢安问儿女白雪何所拟,其兄子胡儿与兄女谢道韫先后应答,成就文史美谈,那六娘胸中可有乐府来拟今夜的雪势。[4]”

    林却意看着室外的黑夜白雪,就像是被割裂的白绢,欣然道:“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5]”

    林妙意望着那抹月色,也笑言:“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6]”

    袁慈航迟钝片刻,然后才道:“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7]”

    谢宝因跽坐的北面,刚好面向门口,幽深黑夜像是要吞噬掉一切,她下意识就说出一句:“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8]”

    一人一句后,林妙意出言取笑:“阿妹怎么用班婕妤的哀怨诗。”

    “那阿姊所言的次句寓意也不好,长嫂所言的也是。”林却意伸手从案上漆盘中拿来试年庚用的骰子,在辩论完后,她突然又言笑道,“阿姊很快就要适人,可还记得前年除夕,你所掷何物?”

    林妙意答:“应该是夕颜花。”

    林却意却拊掌大笑:“这就证明阿姊将会朝夕都被陆六郎爱惜。”

    吴郡陆氏前几日已经派遣使者送来家庙占卜得到的日期,要在二月初二行亲迎礼。

    众人粲然皆笑。

    因为袁慈航前年还没有嫁进博陵林氏,所以林却意要她也掷一次,最后掷出鸳鸯,她高兴道:“二兄与二嫂是鸳与鸯,不会分离。”

    袁慈航的心情也因此变得愉悦。

    林却意又追着问:“长嫂前年所掷的是何物。”

    侍女送来热汤,谢宝因浅饮一口后,不徐不疾的放下,从容应答:“蜜饯,六娘要作何解?”

    听到蜜饯二字,林却意的神色缓慢凝住,忽然喃喃一句“蜜饯都是汤药太涩口才食用的”。

    【📢作者有话说】

    [1]西晋李密《陈情表》,李密字令伯。秉承古人称字不名。

    [2]《后汉书·韦彪传》:“夫国以简贤为务,贤以孝行为首。孔子曰:‘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3]《商君书·更法》:“及至文武 ,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

    [4]谢太傅寒雪日内集这段出自《世说新语.咏雪》。

    [5]《怨歌行》汉.班婕妤。

    [6]《白头吟》汉.卓文君。

    [7]《苦寒行》曹操。

    [8]《步出东门行》汉.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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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8☪ 禁止侍奉

    林却意究竟说了什么, 谢宝因虽然没有能够听清楚,但是喧哗鼎沸过后,不觉忆起她们刚刚随口所言的那些乐府诗。

    她眨了眨眼, 双手交叠落在屈折的腿上, 指腹若有所思的摸着交窬裙的卷草花纹,望着门口纷纷扬扬的夜雪。

    倏忽之间,整座建邺城都开始钟鼓齐鸣,庆贺又一年新岁。

    家中的奴仆纷纷屈膝,双手环成圆形落在地上, 额头紧贴手背,身体也伏倒下去, 稽首祝愿主人:“伏惟女君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跽坐着的袁慈航、林妙意与林却意也撑着案面从坐席站起,微微侧身朝向北面,双臂抬起, 脑袋低垂,身躯前倾,齐声庆贺:“元正启祚, 万物惟新, 祝愿女君尊体安康。”

    谢宝因被这一声声的祝愿唤回神志,看向身前案上的三足青铜灯架, 熊熊的火苗就像是强有力的心跳,不仅勃勃阳阳, 还万物蕃昌, 再看到室内今在的繁华, 她嗟叹一声, 叹自己怎么也成为杞国那位忧虑天地会崩坠的黎庶。

    随即, 她身体微倾,双手撑在案前,臀股离开坐具,刚跪直身体,左右腿便先后站起伸直,穿着足衣的双脚踩在席面上,五尺长的绢裾罩住双足,余下部分堆在席上,腰间的用玉玦联缀成片的杂佩也随着站起的动作重新垂至足腕,而发髻中所斜插的几根双股白玉扁钗,在室内灯火中,散出润人的光泽。

    然后,谢宝因稍弯腰身,朝向南面,揖手行肃拜礼:“新岁之初,祝母亲延期以永寿。”

    郗氏颔首,跽坐在坐榻上,回以揖礼。

    杨氏与王氏也都随着回以揖礼。

    孝道与尊君的礼数都被周全。

    谢宝因放下手臂,复又再次屈膝跽坐,于西面站立的袁慈航也正身,跪坐在她旁边侍奉的侍女也已伸出双手扶她手臂,把漆木坐具放过去。

    林妙意、林却意也先后列席。

    众人也从建邺的世家一直谈论到天下各郡的士族,因为建邺是中央国都,所有政令都从这里发出,牵动天下时势,很多时候朝堂事势都是云谲波诡,要想氏族权势长久,便必须随风而动,所以分布各郡的士族都一直以操权柄的渭城谢氏、郁夷王氏的举动来断定。

    现在王宣带着郁夷王氏的子弟明哲保身,渭城谢氏的谢贤却依旧嵬然不动,以至于天下士族开始泾以渭浊。

    同时还有少部分南北士族选择起势的博陵林氏。

    虽然天下权柄的变化还并不明显,但岁末的馈送就是一次时势动荡之下所显示出来的消息。

    未来天下士族的一时之冠未必就还是郑、王、谢。

    谈论到最后,盆盎里的炭火也在竭力焚烧,从散发暖意的鲜红,再到逐渐黯淡,寒意侵袭。

    摆在室内北侧一隅的漏刻也露出八十三刻,郗氏、杨氏与王氏都从仅供一人跪坐的坐榻起身,要先回住处去休息。

    尊长离去后,谢宝因、袁慈航、林妙意接连以手撑着案面,先后跪直身体要站起,回自己所居住的地方。

    林妙意先一步从席上站起,要去穿布履的时候,突然唤了一声:“阿妹?”

    谢宝因也循声看向和自己对面而坐的人,发觉林却意依旧还跽坐在南面的坐席上,安于磐石,头颅一直低着,露出秀项,衣裾上面还有遗迹。

    她在涕泪。

    袁慈航出言相问:“发生了何事?”

    于是林却意开始陈说:“阿姊就要嫁去吴郡陆氏,我心也不觉忧伤,只想家人再多同处几时。”

    家中这两位娘子可谓亲密无间,不久就要分别,各在一方,必然难以承受。

    因为自己在渭城谢氏也有姊妹,所以谢宝因有所感触,她跪直的身体慢慢再度往后坐下,臀股落在坐具上,双腿弯折而跽,莞尔而笑:“那不若谈笑至黎明?”

    袁慈航也一手扶着腹部,一手撑着案面,重新跽坐。

    林妙意则早就已经先两位嫂妇屈身,双膝跪在阿妹身旁席面,伸手去握着她交叠置于腿上的手:“不论我以后是谁妻谁母,我们永远都是姊妹。”

    林却意抬头,破涕为笑。

    随后,她们举觞对膝,饮酒欢乐起来。

    谢宝因与袁慈航则开始漫谈陈説其余世家。

    在侍女跪坐在盆盎旁用竹箸往里面加生炭的时候,乳媪从室外低头进来,来到谢宝因身边侍立,十分恭敬:“女君。”

    谢宝因微抬眼,侧目而视,然后淡言:“何事。”

    乳媪的头颅更往下垂去,急切禀道:“女郎在哭,还一直要找女君,不愿意卧寐。”

    因为林圆韫已经在学语,又十分依恋母亲,所以家中奴仆很容易就可以知道这位女郎想要做什么。

    谢宝因凝思片刻,内心不忍,命道:“把女郎送来。”

    当泪眼汪汪的林圆韫被抱着进来室内时,刚去到母亲身边就立马抱住不松手,用脸一直蹭母亲身体。

    谢宝因看着长女眷恋自己的情态,粲然而笑,然后轻声询问:“阿兕要在阿娘身旁待着?”

    林圆韫声音糯糯的嗯了一声。

    跪坐旁边随时侍奉的侍女也笑着给这位女郎脱下布履,又拿来凭几置在女君身后。

    随即,只见幼童和母亲踞坐在同张坐席。

    *

    陈说良久以后,侍女低头进来为口燥唇干的主人奉上热汤。

    众人也渐渐困乏起来,开始靠着凭几欠伸,可林却意还是不想离去,于是便商量博戏驰逐。

    妊娠六月的袁慈航把全身力量都放在身后的凭几上,率先建议:“共玩樗蒱如何,听说还是源于老子。”

    林却意放下酒樽:“竟然还跟老子有关?”

    家学从母的袁慈航少时常看,笑道:“前汉马融的《樗蒱赋》中记载‘昔有玄通先生游于京都,道德既备,好此樗蒲,伯阳入戎,以斯消忧’。”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谢宝因已经命令侍女去把掷具取来。

    当看到案面所摆的一堆器械,常居山中的林却意又新奇问对面的长嫂:“这该要如何博?”

    谢宝因抬臂饮完汤,望了眼枕在自己膝上的林圆韫,小小身躯侧卧在坐席上,已经熟寐过去,炭火的热意驱散寒夜的冷。

    她掌心抚摩着,平静开口解释:“主要分为枰、杯、矢、马、五木,这棋盘之上也可容纳一百二十枚棋子,其子又要在盘中摆出沟壑、战阵、军队等来,然后再用五木掷出采数去进攻对方的战阵,而己方也要用矢来防御,博起来与行军兵戈无异。”

    因此樗蒱起初都是郎君所博,用以磨砺治军才能,后来天下结束大乱,志气不再,既有围棊樗蒱而废政务者,或有田猎游饮而忘庶事者,输掉数万钱,士族纷纷开始禁止族中子弟博此戏,而子弟未曾为此荒废心志的士族还依旧用博戏来磨砺子弟,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比如渭城谢氏、郁夷王氏,其家主以为荒废志气是人之过,与物无关。

    谢宝因少时就曾在谢贤注视之下,和谢晋渠博过,最后以这场博戏,各自赋文论用兵之道,而袁慈航能够建议博此戏,想来陈留袁氏的家主也是。

    她与林业绥也曾博过。

    在漏刻滴完一百二十刻,又重新回到一刻,开始新的一昼夜的时候,家中奴仆在庭院中悬起祈福的彩幡。

    室内几人也终于博完,彼此望着相乐,因为不博钱财,所以每输一次,都会在对方颊上用赫赤描以斜红,或绘卷草花纹。

    谢宝因命乳媪抱走还在熟寐的林圆韫,随之手撑几案站起,虽然有坐具佐助,但双足屈坐整夜,不免无力,在短暂静立缓过来后,她穿好坐席旁的翘头履。

    随后,一一离去。

    *

    白雪所覆盖的庭院里,奴仆在涤场。

    居室的门户之外,为防备度朔山中的万鬼前来作梗,于是要立大桃人,在上面画主閲领万鬼的两位神人鬱垒、神荼,再悬索苇以御凶魅。[1]

    侍女看见雪中走来的女子,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上阶后,直入居室。

    随侍而去的四个侍女,两个去疱屋预备盥洗之水,两个跟着进去侍奉女君更衣。

    室内东壁的漆架前,谢宝因抬足,由侍女脱履,穿木屐。一路而行,曳地的三重衣裾被雪所污,然后又张臂易衣,系好腰间长衣带,再留有三尺长,任由其在腰身左侧垂落。

    在侍女捧着器皿与巾帕进来后,谢宝因迈步到几案北面跽坐,盥洗完便命人取来翰墨与缣帛,伏案写下要馈遗给建邺各世家的丝帛与金银奇宝。

    其余各郡士族与建邺的往来在岁末,而居于建邺的各士族往来在元日。

    很快,玉藻端着盛满炭火的盆盎来到室内,放置在距女子五指的地方后,又走去南面,伸手推窗牗。

    否则,闭则热而闷。

    写完要馈遗给渭城谢氏的,谢宝因用毫尖舐墨,开口命令下去:“家中奴仆都赐钱一百。”

    玉藻在领命后,立即去办。

    *

    当漏刻滴到第八刻的时候,庭院里突然传来奔走急行的踩雪声。

    随即侍女也急速低头进来相禀:“女君,家主身边的仆从求见。”

    刚把帛书写好的谢宝因像是内心有所感般,闻言屏息,放下手中笔墨,缓缓抬眼,她所席坐的地方正对南壁窗牗,能够远望素白的兰庭,旁侧的炭火又殷红到像血一样在熊熊燃烧。

    把右掌置于隆起的腹上后,她颔首。

    仆从疾走几步,径自在女子前面伏地而言:“家主在兰台宫染血,归家后便一直在书斋,禁止侍奉,惟恐身体有损伤,还望女君前去劝导。”

    谢宝因在几案之下的左手也随着仆从的每一字慢慢紧握,气色泛白。

    【📢作者有话说】

    [1]王充《论衡·订鬼》引《山海经》:“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鬱垒,主閲领万鬼。善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於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鬱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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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9☪ 青竹沟壑

    于二十四丈宽朱雀大街上, 各郡县官员以及羁縻府州、附属藩国所派遣而来使臣的车驾正络绎不绝的驶进兰台宫,去向天子朝贺。

    在含元殿中,拜尚书仆射、司徒公的谢贤则已经统领三省官员在朝觐天子, 由他念着拗口的贺年骈文。

    很快, 中书舍人径直来到殿上,递出手中的羽书。

    黄门侍郎伸手接过,再交由天子。

    李璋拿在手上后,缓缓展开,逐字逐句的看着。

    立在谢贤身边的林业绥也不动声色的抬眼审视着, 这位天子的神情由愤怒转为悲痛,然后再是掩藏不住的诛戮之心。

    “一群竖子!”不能承受的李璋紧皱眉头, 随即用拿着羽书的手紧紧抓着胸口,缣帛与衣袍一并出现同样的褶皱,共同承担着帝王的悲愤。

    这一声怒斥也迫使谢贤立即停下,即使贺年骈文已经只剩下最后几句没念。

    殿内官员都纷纷看向天子。

    林业绥亦在心中计算着这位帝王接下来的举动。

    等缓过来后, 李璋一句话都没有说,缓缓从坐榻站起,走下几级殿阶, 与朝臣对面而立, 然后唤来外面的殿卫,再抽走殿卫随身所佩戴的仪刀, 开口陈说:“我性情容易燥怒,因此还死过不少人, 但即位以来, 为做君主表率, 已经很久不再碰刀, 把自己寄身于翰墨之中。”

    他手腕转动, 似乎是在提前试试这把刀用来杀人称手与否,语气也越来越冰冷和痛切:“没想到你们竟然就真的把吾当成是善良之士。”

    进退疑惧的郑彧连忙拱手宽慰:“陛下孝慈仁爱,使民如子弟,臣等始终都敬重陛下。”

    王宣心里也想不明白天子怎么会突然如此说,遂看向林业绥,只是男子对此却是置之不理的态度,一眼都没有望他。

    李璋勃然发怒:“究竟是敬重!还是愚弄!”

    郑彧出身昭国郑氏,这些年与渭城谢氏、郁夷王氏操天下权柄,他一人就足以代表世家数百年对皇权与天子的驾驭,此时出来说敬重二字,只会让天子觉得自己被羞辱。

    但天子一反常态的平静开口:“西南匪患刚起来的时候,你与谢贤二人向我请求命三郡守军共同御敌,但是不过半载时间,三军两万守兵都难以解决区区几千人,竟然还敢对战况隐瞒不报,后来又是你们二人要我再给两族子弟一些时日,我也答应宽限他们到雪融之日,可结果”

    最后李璋高仰头颅,闭上双目,刀尖抵在殿堂所铺的杉木之上,像天地起风那般万窍怒呺:“巴、蜀两郡都已经被人给夺走了!守军丝毫不抵御,将领逃走,为了不让战况传至建邺,竟然还敢追杀张衣朴!倘若不是有人救下他,是不是还预备把建邺也拱手相让!”

    丢失天下城邑是一个持盈守成的帝王的莫大耻辱,自开国之日起就从没有发生过此事,但现在却在他手里丢失。

    天子也被内心的悲愤所役使,他直接挥刀向人砍去。

    就近的郑氏子弟赶紧冲上前帮郑彧挡刀,随即一抹鲜血从他颈处涌出,闷响倒地的同时,性命也就这么没了。

    郑彧没有杀成,李璋胸口的悸痛变得更加严重,把染血的刀落在地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不倒。

    内侍想要上前去搀扶,但是却被呵叱。

    其余官员也都屏息,不敢出声。

    紧接着,李璋再次双手挥刀,可这次是谢贤的门生前来阻挡,锋利的刀刃所带出的热血也全部洒在旁边的男子脸上。

    林业绥眨了眨眼,黑眸更冷下几分,似乎是憎恶于这血的腥臊。

    只不过这人却没死,一次次被忤逆的李璋直接把怒火发泄在他身上,开始挥刀乱砍,溅出来的血就像是桃花在绽放。

    可是人却堪比六畜,倒在殿上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站在后面的谢贤身体右半边都是鲜红。

    旁边林业绥的冠服也被血所污。

    天子在宫殿要杀朝臣,还是三公九卿之二,内侍急忙跪地,死死抱住李璋的腿,其余官员也接连跪地恳求。

    只有林业绥、王宣、谢贤三人仍还站立着。

    便连郑彧都难以承受天子之怒,伏倒在地。

    李璋扫过殿内的人,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然后踢开内侍,扔掉手中的刀,抓着胸口,呕出一口血来,蔑视一笑:“愚蠢之人,不足多诛。”

    最后便昏倒在地。

    内侍和殿卫急忙把天子抬到燕寝,又去命医工速来诊治。

    百官则还等在含元殿。

    两刻后,殿卫赶来这里急切禀告:“各地官员、附属藩国和羁縻府州的使者都已经入兰台宫,要来朝贺陛下。”

    谢贤、郑彧一心在燕寝,王宣也不打算管这些政务。

    林业绥只好走上前去处理,哪怕脸颊与身上都是血,仍面不改色的淡定命令:“派遣内侍去把他们阻挡在中书省官署,便说谢司徒仍未朝贺完,奉帝命率他们去官署短暂休息。”

    随后他抬目,冷言:“殿内发生的事情,谁要是敢传到殿外,全都割舌刺目。”

    殿卫拱手作揖,马上领命离开。

    没多久,天子醒来,遣散官员离开,唯独留下一人。

    内侍上前道:“陛下要见林仆射。”

    林业绥只好又去了天子燕寝。

    已经快到知命之年的李璋病卧在睡榻上,发间窜出了几缕白发,胸口起伏也极其不正常。

    胸痹之症加重的天子艰难吐息:“张衣朴是被你救下的吧。”

    林业绥眸光微闪,缓缓吐出一字:“是。”

    身为一国君主,就算是功绩如天地,但只要失去城邑,后世都会把这位皇帝归为无能,功绩减半,而在连失两座城邑的耻辱之下,天子对他的戒心必会消减。

    天子要杀人,所怒的也不仅只是城邑一事,而是内心对于三族的愤恨加深,动了气疾。

    这次是他要拉天子入局。

    “不愧是林从安,用一颗计算之心就算尽天下事。”李璋心里始终都在想西南三郡的事情,已经无力生气,赞赏一句后,又无奈笑出两声,“真是可惜啊,刚刚没有能够杀了他们,郑彧也就算了,毕竟是他族内的子弟,理应护家主,但是没想到谢贤的门生也有如此忠义之举。”

    林业绥半垂眼皮,将淡淡笑意敛在眸中:“陛下今日要是真的杀了他们,天下士族便可鸣鼓而攻之,所以陛下能够对他们治罪诛杀,但不能在未治罪前动手,届时无论有罪与否,士族都会认为是陛下已经难容世家,惶恐之下,将会滋生动乱。”

    “那就治罪。”李璋几乎是咬牙说出这一句话,往日三族虽然凌驾皇权,但是子弟才能足以治天下、守天下,可今日皆是粪土之墙,“西南三郡那边由你来治理,等这场大雪消融,便重新从其他郡调兵,让王烹过去领兵。”

    “但也要明白,要是王烹收不回来巴、蜀两郡。”

    “我也可以杀了你林从安。”

    *

    走出燕寝,来到含元殿外,男子闻着里面弥久不散的血腥味,受不住的弯腰猛烈咳嗽起来,但他任由咳疾发作,没有半分要去克制的意思,连带着前两年所受的内伤也跟着一起发疼。

    内侍立马上前,递过手帕:“陛下命我给林仆射,要望林朴射多注意身体。”

    林业绥直起腰背,顿首谢恩,然后缓步下殿阶,看着天地之间的一片缟素,咳声仍然还止不住,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他从隋郡重回到建邺,在缈山提剑杀梁槐的时候。

    只是这一次,执剑人却不再是他,成了殿内的天子。

    男子沿着甬道离开的时候,风雪的声音掩盖住咳声,黑底金纹的鹤氅裘把衣服上的血迹覆住。

    等在阙门外的童官看到男子脸上的血,吓得失色。

    登车归家后,林业绥也直接去了书斋。

    童官捧着大氅,想起家主身上的血,恭敬询问家主可要去请医工来,但是室内毫无回应。

    仓惶之中,他命仆从立即去禀告家中女君。

    *

    身侧的炭火在崩裂出声的时候,谢宝因也松开紧握的左掌,她垂头望着腹部,在内心默默消化着。

    随即手撑凭几,在跪直身体后,缓缓从席上站起。

    侍奉在旁的侍女不徐不疾拿来丝履。

    谢宝因抬足穿好,双手交叠在身前,然后走出居室。

    侍女也持着罗伞随侍而去。

    走到书斋,还未上阶,童官已经拱手行礼,急切禀告:“女君,家主的衣服与脸上都是血。”

    谢宝因镇静命道:“先奉匜沃盥。”

    然后进到室内。

    家中居室、厅堂与书斋的四壁都是以将花椒捣碎混泥,涂抹而成,能够使得室内温暖如春。

    林业绥跽坐在几案东面,几案之上有翰墨与一根竹简,他视线微垂,始终都沉默不言,蜿蜒在眉眼上的血迹虽然已经干涸,但抬眼的瞬息,冷意乍现。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林从安,眼中杂糅了无数的情绪。

    决绝,凄怆,悲切,杀伐还有放弃。

    他想要放弃什么。

    她仓猝开口:“郎君?”

    发现女子在蹙眉忧心,林业绥唇角扯出一抹淡笑:“这血不是我的。”

    谢宝因走到他身旁,屈膝跽坐下去。

    林业绥伸手绕到女子身后,托着她腰身。

    室外的侍女也进来奉匜,谢宝因在看向案上的那根竹简后,才从侍女那里接过巾帕,一点点擦去男子脸上的血迹,小声哀求:“我们回去吧。”

    林业绥温和一笑:“好。”

    *

    浴室内,侍女鱼贯而进。

    旁边的居室中,谢宝因站在东壁,给男子缓带脱衣。

    等林业绥离开去沐浴,她命人唤来男子身边的仆从,而后问道:“兰台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童官先行揖礼,再如实禀告:“今日朝贺的时候,医工被诏令去含元殿,外来使臣全都未能朝觐,而谢司徒和郑令公的身上也全是血。”

    谢宝因噫气:“他们身上可有损伤?”

    童官摇头:“应该没有,并未被医工诊治过。”

    询问完男子的仆从,谢宝因回到室内,她缓缓走到几案南面,在坐席旁脱履,然后跪坐下去,即使身侧有炭火,心神也变得凝滞。

    等听到木屐的声音时,漏刻箭标处已经上浮三刻,谢宝因循声抬头,往东面看去,男子沐过的墨发散开而来,发梢还有水珠低落。

    大袖交衽袍,黑色金绣的大氅。

    她那年在缈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是这样。

    不同的是,那时的林业绥与自己相错而行,各自沿着山阶上下,如今却朝她一步步走来。

    林业绥走到女子身边,蹲跪在席面,用冰凉的掌心抚摩她发顶,脑中还充斥着前面仆从所禀的话。

    他半垂眸,看着隆起的腹部:“四个月,好像可以了。”

    谢宝因侧过身体,目光停留在男子眉心,点了点头。

    相同的是他眉目间还是那么疏离,毫无感情。

    林业绥问:“要吗?”

    谢宝因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不能太用力。”

    林业绥意味不明的笑着,贴耳低声道:“我这次只需要用到幼福两个地方,不用那处。”

    谢宝因以为会是手和嘴,可当上半身伏趴在面前的几案之上,双腿肌肤感知到阵阵冷风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粗壮的青竹磨在山中沟壑间。

    林业绥掐住女子凹陷下去的腰身,又小心的不去触碰到那部分隆起,他忽然开口:“那血是郑彧族弟和谢贤门生的。”

    谢宝因愣住。

    男子身边那个仆从向他禀告了。

    林业绥重新换了个地方,毫不避讳的告诉她:“陛下已经命我来治理西南三郡的事情,他想要杀了郑彧和谢贤。”

    意识到女子在走神,他又不满道:“夹紧。”

    逐渐迷离在山林云雾中的谢宝因听到男子的话,乖顺照做,又努力保持着灵台清明,西南三郡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让天子这么坚决,甚至不惜得罪天下士族。

    男子呼吸猛滞,随后长吐一口气,他俯身下去,掐着谢宝因的下颌,逼迫她回头与自己接吻,然后两只手握住女子下腰,把她换了个方向。

    两人对面而视后,他顺势箕踞在席上,闷声道:“丢了两个郡,守军将领逃了。”

    坐在林业绥腿上的谢宝因低头看着交窬裙下的微微凸起,明白是男子的那个东西。

    她想起那根竹简上面所写的“吾本弃俗,厌离世间”八字,张臂搂住男子,与他交颈相靡:“因为这件事情,所以郎君才待我那么疏离?”

    伯父留在世上唯一的儿子已经是必死无疑。

    谢贤是她父亲,他是渭城谢氏的家主,他一旦失势为匹夫,或是丧生,将军房必会衰亡,她很想为渭城谢氏做些什么,但又怕男子是在试探自己。

    因为得知自己向他身边的仆从询问谢贤的事情,以为她要选择父族,所以冷淡。

    她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天子之诏,臣子莫违。”

    听着极力忍耐的颤音,林业绥喉结滚动,身下青竹也在这股烈火中逐渐软掉:“我会想办法保住谢贤的性命。”

    谢宝因看向熊熊炭火,没有回答,开口问男子竹片上的那八个字是何意,她记得那是《坐忘论》中的经文,译注为:我本来就厌恶世俗,要离开人间。

    她阅看的时候,一直都觉得没有人会不留连俗世。

    想起从前的事情,她说:“你要放弃什么。”

    性命还是我。

    林业绥也不答她,手上稍用力,把女子从自己身上抱离,然后放置在坐席,低头专心检查,三重襦衣被揉乱,裈被撕烂,内侧布满斑痕。

    他开口命侍女端来热水后,先站起,再弯腰抱起女子,缓步去卧榻,随即脱衣,亲自清洗她腿上斑痕。

    他答:“那是父亲的遗物。”

    昭德太子薨后,林勉常在深夜望月,众人只道是缅怀旧人,却不知道昔日意气风发的人早就已经厌世良久,最终在第三载的端阳节追随昭德太子而去。

    因为要遵循其希冀与昭德太子一同供奉的遗言,他故意掩盖真相,对外说是病逝,所以这件事情,除他之外,无人知晓。

    西南军情也远没有那么乐观。

    谢宝因被迫箕踞坐在卧榻,安安静静的,任由男子来擦拭,等擦完后,她突然说:“谢贤是我父亲,你是我郎君。”

    林业绥身形顿住,回头看她。

    谢宝因十分平静:“你是博陵林氏的家主,而非渭城谢氏。”

    天下熙熙攘攘都为利益二字,现在她更是博陵林氏家主之妻,需为林氏谋划。

    林业绥去漆架处拿来丝绢中衣,看见她一脸肃然,轻笑道:“岳翁在朝中是司徒公。”

    郑彧也是中书令,他们只是举荐,并未指挥,西南之事再如何严重,也不能直接要他们的命。

    他又患得患失的说道:“幼福出身渭城谢氏,我怕幼福恨我。”

    在书斋看到那片竹简的时候,他确实有一瞬间也曾想过放弃生命,像林勉那样用死来结束所有的痛苦。

    谢宝因穿好中衣,主动倾身向前去搂男子窄腰,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他脖颈,忽然问道:“是不是雪开始消了。”

    林业绥闻言朝居室南面看出去,然后嗯了一声。

    到那时,王烹也该出发去西南。

    【📢作者有话说】

    [1]“吾本弃俗,厌离世间”出自唐朝道士所著道教经典《坐忘论》,译文来源网络。

    90☪ 士族婚姻

    这场纷扬而落的大雪是在正月末开始消的, 被雪所覆的天下万物也都开始褪去素白,表露出原本面目。

    朔风微动,收口的宽袖轻拂。

    两名侍女低着头, 双手紧贴在身前, 并肩走进位于屋舍北面的居室,在她们身后还另外跟着两名手捧器皿的侍女。

    在距离中央几案不远处的地方,先后止住脚步,恭敬行礼:“女君。”

    谢宝因跽坐在案前,因为只穿着中衣, 清晰可见她臀股下有漆木坐具,案面上是一卷竹片泛黄的书简, 这是林业绥去家庙前找来给她的。

    听见声音,又瞥见麻履,她微微点头。

    始终低头的侍女这个视角刚好能够看到跪坐席上的女子一举一动,所以低头除了能够明确尊卑等级秩序, 不敢僭越外,还能够更好侍主。

    见女君颔首,站在前面的两个侍女同时上前, 侍立左右, 弯着腰,伸出双手小心护着。

    已经妊娠五月有余的谢宝因在倾身撑案站起后, 右手下意识护住腹部,然后走去北壁的漆架前面。

    侍女从架上取下一重蓝绢中单, 再是襟袖都有金纹的二重衣, 然后是第三重红色金纹宽袖上襦。

    因为身份为尊, 所以宽袖是敞口, 而非侍女的收口。

    逐一穿好, 两个侍女又把蓝白暗纹的一片式十二破交窬裙在女子腰部往上的位置绕过一圈半。

    七八尺长的蓝色腰带松松系在裙头,长垂足腕。

    发现女君已经更好衣,手捧器皿的侍女不慌不忙的侍坐在鸾镜旁侍巾侍水,随即起身,低头退出居室。

    等盥洗完,前面侍奉更衣的侍女跪坐在左右,直起身体,双手从镜匣[1]中各自拿出一物。

    她们撑地站起,行礼离开的时候,谢宝因也再次回到几案旁边,屈膝跽坐,诵读竹简,在她梳起的高髻中有一缕头发散落在外,以及两支似树冠的金步摇竖插装饰在其中。

    忽然有咚咚的脚步声响起在室内,穿着上襦破裙,头戴金冠的小女郎闯进父母的居室。

    跟在后面进来的乳媪也因为未能教化好女郎而十分惶恐的行礼:“女君。”

    谢宝因视线微抬,看了眼乳媪,然后平视身侧,已经身长三尺五[2]的林圆韫也在孟冬学会走路,行如脱兔,现在学语也能够连着说上两三个字。

    只是如果无人引导,很多时候都不愿意开口,所以每次她都要柔声询问,诱导其说话:“阿兕怎么又不喊我了。”

    林圆韫这才稚声稚气的开口:“娘娘。”

    谢宝因嫣然一笑,摸了摸她脑袋。

    林圆韫看到阿娘对自己笑,像是明白什么,一只手去握阿娘的手指,另一只手努力去指着斜前方,只为让阿娘知道,喉咙处还发出因为学语不精而模糊不清的音节。

    谢宝因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几案,那里摆着一驾小小的鸠车,昨夜在这里玩的时候留在这里的。

    她望着略显急切的长女,不确定的问道:“阿兕想要玩?”

    林圆韫坚定的嗯了声。

    谢宝因微微往前倾过身体,伸手把鸠车给她拿来。

    林圆韫得到想要的,立马踞坐在阿娘的坐席上,专心玩起来。

    乳媪看女君对此并无不悦,赶紧侍坐在旁边,为女郎脱去布履,不至于把席面弄脏。

    在漏刻内的滴到箭标浮出十七刻的时候,一名侍女低头进来:“女君,家中奴仆有事要禀,已经在厅堂。”

    谢宝因望了眼西壁的漏刻,随即浅浅颔首,命乳媪留在这里照顾林圆韫后,起身往厅堂去。

    足上的翘头履走过甬道,曳地的裙裾在身后随履而动。

    太阳也已经从朝霞中升起,高悬穹天,曝在日光之下的面如凝脂,泛起碎柔的光泽。

    堂上的奴仆看向门户,垂头退避右侧,等女子在北面的席上屈膝跽坐好,走到中央,跪下后,拜手拱起,然后触地,额头也随之俯下,行顿首礼:“女君。”

    谢宝因屈足入席后,不动声色的调整了下坐姿,双手交叠在一起,掌心朝下落在几案之下的腿上:“三娘的贿迁[3]预备得如何。”

    行完礼,奴仆直起身体,侍女也端着漆盘来到堂上,直走到北面,把漆盘奉到女君面前。

    谢宝因先抬起右手,从盘中把帛书拿起,左手随后也从案下举起,展开被叠过三次的缣帛。

    奴仆见女君已经在阅看,同时也开始禀道:“财物礼器都已经备好,只等黄昏时分吴郡陆氏的墨车前来。”

    今日黄昏就是家中三娘林妙意行亲迎礼的吉日维戊,贿迁在月余前就开始预备。

    谢宝因简略看完,把帛书缓缓放在案上:“随资由五万钱增为十万钱。”

    奴仆有些怔住,这些钱财并不是小数,又是家中女郎的贿迁,从博陵林氏带去吴郡陆氏的资财,诚惶诚恐的急忙顿首:“望女君恕罪,不知家主可知道此事。”

    谢宝因看着堂上伏拜的人,面无愠怒的淡声道:“你们家主知道。”

    奴仆安心领命道:“那奴这就去命人急速用箱箧装好。”

    谢宝因:“祭礼又如何。”

    奴仆立即回禀:“家主已经在家庙那边主事。”

    谢宝因若有所思的颔首,又问:“随三娘去吴郡陆氏的侍从都是哪些。”

    堂外有麻履声,奴仆回头看向外面,撑膝从地上起来,退避到一边。

    只见八名侍女分成两列,共有四行,鱼贯而进,随后又站成四列两行,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看向堂上,以家中女君的身份命令这些性命归属于博陵林氏的奴隶:“你们身为媵婢[4]跟着三娘去吴郡陆氏,性命便都是三娘的,以后要好好侍主,不准叛主逆主,也要永远牢记自己是博陵林氏的奴,而非吴郡陆氏。”

    八人卷舌同声道:“是,女君。”

    随即,奴仆与八名媵婢边后退边从堂上离开。

    侍女也捧着炭盆进来,放置在堂中央,谢宝因望着身前案上的帛书,资财有变,需要重写一份:“奉翰墨与缣帛。”

    她刚命令下去,又另有侍女跟随其后,来到堂上禀道:“女君,二娘已来。”

    谢宝因闻声往前方看去,妊娠七八月的袁慈航已经从北面上阶,迈步进来,站定后,双手相抵,臂成拱形,略微向前推去,俯首行揖礼:“长嫂。”

    她揖手至头,回以空首礼,而后邀人入席。

    袁慈航遂走去厅堂西面的第一张几案前。

    同时有两名侍女也从外面走来,一名拿着坐具去了西面,一名手捧漆盘,直接去到北面的尊位前。

    袁慈航双足拖着长裾,踩在坐席上,先后屈下左右足,双腿分开夹着坐具,再把臀股落下去,而后微微侧身,朝北面说道:“两位女郎去了夫人的屋舍。”

    谢宝因笑着颔首,林妙意要去郗氏那里接受父母的训诫。

    随即,她从漆盘中拿来缣帛,在案面展开,再执着以竹为杆的聿,垂目开始抄写,而脊背依旧笔直。

    这份资财书,其余都不用改,只需要把“钱五万”变动为“钱十万”即可。

    在缣帛上把贿迁财物重新写好后,谢宝因放下竹聿,把帛书重新放回到案面的漆盘中。

    刚与袁慈航谈笑几句,林妙意与林却意便并肩走来,向堂上的嫂妇行揖手礼后,各自在东面的两张坐席跽坐。

    八名侍女也分成两列四行,鱼贯而进,四名手端长盘的一列,四名双手贴在身前的一列,然后左右侍女组成一队,分别在北面、西面、东面的几案右边跪坐下去,从另一名侍女所端的长盘中,把盘器放在食案之上。

    再是酒樽。

    等侍女逐一退出去后,跽坐在东面第一张食案后的林妙意才伸手端起酒樽,侧过身体,面朝北方的尊位:“长嫂。”

    谢宝因放下象箸,看过去。

    林妙意的酒樽也已经举至与双目同高,陈说道:“三年以来,长嫂待我这个女妹如家中姊妹般存眷,要是没有长嫂,今日我就不能列席堂上与,更不会有昏礼,长嫂对我有恩惠,但我却是背恩弃义之类。”

    谢宝因在听完这些陈说后,她神色不异,浅浅笑着:“我是家中女君,家主教育博陵林氏的子弟,我要存眷妇女与治理家私,往日所做都是理当,今日是三娘的昏礼,也理该以你为尊,在此祝愿你与陆六郎宴尔新婚,如兄如弟。”

    因为不能饮酒,所以食案上的是热汤。

    她端起漆碗,朝东面顿手过后,抬臂先饮。

    看见女子饮汤,林妙意才以宽袖半挡面,饮完酒樽里的酒。

    在家中女君祝完以后,袁慈航同样端起汤碗,因为坐在西面,所以与林妙意对面而视,右手在空中一顿:“祝愿三娘夫妻好合,如鼓瑟琴。”

    林却意也紧随其后,举起酒樽:“祝愿阿姊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5]”

    她从前在宴上因博陵旧音而不能完整说出来的话,在此时终于能够好好说出,却是送自己阿姊适人。

    林妙意笑着酬答,然后把酒樽里面的浊酒全部饮下。

    在堂上漏刻快滴到二十一刻的时候,有侍女来禀礼部赞者已经来了长乐巷,要为新妇装饰戴金冠,穿杂裾垂髾服,然后去家庙便殿南面站立,等吴郡陆氏来迎。

    谢宝因听完侍女所禀,看向案面斜右方。

    察觉到女君的视线,坐侍在右侧的侍女立即明白过来,直起身体,跪行到案边,把漆盘端去东面。

    林妙意望着侍女所奉上的东西,不解的朝北面看去。

    谢宝因双手落在屈着弯折的腿上,肃坐道:“这里面是贿迁财物礼器的帛书,更是博陵林氏给你的资财,去到吴郡陆氏,你虽是新妇,但也要记住直至你死去以前,这些资财都是属于博陵林氏的,你要守住以自富,不要使其流失。”

    随侍林妙意的侍女双手去接过漆盘,而她则从席上起身,自案后走出,站在堂上屈膝跪下,与前面所行的揖手礼不同,这次所行的是稽首礼,因为她知道这是氏族所给予的:“我在此拜谢女君与家主。”

    谢宝因笑着颔首:“该回去等陆氏来迎了。”

    林妙意被侍女扶着从地上站起,用宽袖擦过眼下后,低头再行揖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林却意不舍阿姊,想要再多共处一下,也跟着行礼退出堂上。

    看着她们离开,袁慈航可能回忆起自己也是在一个黄昏时分离家,从此再也不能归,嗟叹笑道:“我们嫁来博陵林氏,她们又要嫁去其他世家。”

    谢宝因和她相视一笑。

    这便是天下士族的婚姻,她们身为世家女郎的婚姻。

    *

    堂上娰娣二人漫谈陈说,堂外却突然传来极像人言的声音,在几声以后,也终于听清口中所言的是“年命如朝露”“寿无金石固”[6]。

    侍女仓惶进来,低头请罪:“禀女君,是那只鹦鹉[7]所言的,已经命人拿走。”

    神色有异的袁慈航望向尊位:“可是长嫂教这西域灵鸟的?”

    饮完热汤,谢宝因放下手中的漆碗,笑道:“这种悵然失志的乐府非我所喜,我更喜好‘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8],为何有此问。”

    “女公很喜欢‘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听说在离世的时候,派遣身边的侍从带回来给叔母,希冀以此诗来宽慰叔母勿要为她悲恸。”

    袁慈航说:“我觉得此诗就是女公的谶言。”

    *

    黄昏时分,吴郡陆氏亲迎的墨车驶来长乐巷,其侍从手执着灯烛走在车驾前面,指引车队缓缓前行。

    陆六郎也乘坐在为首的墨车上,四处无帷,旁边有从车二乘,在博陵林氏的家庙前停下。

    身为家主的林业绥以主人的身份着玄端站在庙门前相迎,遵循礼数朝着陆六郎揖手两拜。

    陆六郎也拱手作揖答以两拜,随后手上拿着大雁入庙门。

    在人进去后,林业绥回到庙堂,跽坐在位于堂上西面的坐席,陆六郎则在外面等候片刻才进去,把大雁放在地上后,朝着男子跪地拱手,掌与心齐平,头俯触在手背之上,然后双手落地,头也随着一起稽首。

    行完两次最重的稽首礼,站起离开。

    站在便殿南面再次受完郗氏的训诫,林妙意也缓缓出殿门,从西面下台阶,跟随在陆六郎身后,一同离开家庙。

    林业绥站在庙堂前,看着他们离去,不再相送。

    身为庶母的周氏还要跟着一起送到家庙外,为林妙意在腰间系上小囊,再次重申父母之命,告诫道:“我接下来的话,你要恭恭敬敬地听着,父母与你说的那些要时刻遵奉,在家中不要违背舅姑,不要违背夫命,夙夜都需谨慎,也不要有任何过失,看到父母的赐物酒要记起在家时所受的教导。”

    林妙意颔首受诫,然后登上另外一乘四面有帷帐的墨车。

    *

    等车队驶离长乐巷后,童官低头走进林氏家庙,快步走到立在庙堂阶前的男子身边,双手奉上手中的织物:“家主,帛书已经从馆驿取来。”

    因为官方的馆驿都只为政治与军方服务,所以家书一般需要靠远行的友人帮忙带回,但是士族或者是朝中高官,为自己的私事而动用馆驿马力早就已经是常事。

    林业绥把视线从远处收回,两指夹过,垂下眼皮,拆开束带,几下展开卷起来的缣帛,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

    他一一看完,而后敛眸,冷声道:“明日回信告诉王烹,他在追捕逃走的那两个将领时,可以生死不论。”

    虽然积雪现在才消,但是王烹身为将领,被男子直接以尚书省长官的身份下了命令,已经在正月就出发去了西南,要求整顿那边剩余的兵力,统计死伤及逃兵人数,并且暗中为他再去调查其他的事。

    若是官方文书,只能送到所属的官署去,为了避开昭国郑氏与渭城谢氏在朝中的子弟门生,来往信件不仅需要用家书的名义传递,而且还会先由王烹把家书送至他母族那边,再由其表兄送到高平郡,而后再从高平郡由郗家外祖的名义送来长乐巷。

    童官看见男子已经阅完,再次奉上一卷:“家主,王将军还同时通过馆驿送来用麻绢捆束的帛书。”

    麻绢是关于谢贤和郑彧的消息。

    林业绥瞥过一眼,神色如常的伸手接过,然后转身进了庙堂,把帛书烧毁,一字一句道:“让他写封文书送到尚书省。”

    童官在心里提了口气。

    他虽然不知道里面具体写下什么,但是知道家主这是不会再插手干涉此事,不干涉就意味着无论渭城谢氏的家主有什么罪名,都不会有任何被夸大或者是被隐瞒的可能。

    这已经是他们家主对那名岳翁的仁慈。

    【📢作者有话说】

    [1]本文设定一尺等于23.1cm,三尺五就是83.1CM差不多,林圆韫一岁两个月。

    [2]镜匣。(梳妆用品的匣子,里面装有可以支起来的镜子。)汉徐干 《情诗》:“鑪薰闔不用,镜匣上尘生。”

    [3]以尔车来,以我贿迁。【译:你用车来迎娶,我带上嫁妆嫁给你。】

    [4]媵婢(随嫁的婢女。)汉.刘向《列女传.卷五.节义周主忠妾》:「三日主父至使媵婢取酒而进之。」

    [5]《诗经.周南.桃夭》。

    [6]两汉《驱车上东门》【译:命如朝露短时尽。寿命怎有金石坚?】

    [7]鹦鹉至少在汉朝就有了,两汉的祢衡就写过《鹦鹉赋》,认为是西域的灵鸟,最聪明的鸟类。虽然很早就出场,但就是突然想到说一下。(捂脸)

    [8]曹操《龟虽寿》【译:人寿命长短,不只是由上天决定。调养好身心,就定可以益寿延年。】

    [9]结婚流程依旧参考《 仪礼 ·士昏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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