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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 去母留子①

    经过医师整整三日的针刺, 谢宝因的体热出汗等症候虽有所消减,但卧则梦闻的状况却忽然加重。

    且孩子生期相近,旦暮更是都需有人侍坐在旁。

    接近深夜时, 白日炎热虽然不散, 但有凉风至室庐。

    天上恒星[1]也成列九野,瑰异譎诡,灿烂炳焕,清辉漂溢。

    穿蓝色绕襟袍无下裳的两名媵婢握着长柄陶灯,低头行在前, 为后人先行导引,併肩行过甬道。

    随即, 进入这处屋舍群位于东面暂时用以充当产屋的居室。

    然后媵婢分开,屈膝在左右两侧跪侍,低头守门户。

    玉藻则捧着无足漆案在后,其衣裾的袖端缘边皆以彩锦镶沿, 两婢便是为其导引,案上堆积着数卷书简,乃她们女君亲自开口所要。

    迈入其间, 见宽大的室内铺有蒲席, 席上设有足之案,于席右又设漆木凭几, 案上置豆形铜灯,勃勃火光照亮案前之地, 及面色粉白的谢宝因。

    她危坐于蒲席上, 面前是几案, 一席柔顺的长发被挽髻, 清润的玉篦簪入其中, 又有青丝从发结中散落,独自垂落,而斜襟的褐色绕襟长曲袍看着十分庄严。

    腰带松系结,使得腹部隆起也并不分明,隐在宽博的衣袍之下。

    姣若明月,舒其光。

    闻见此状,地板上的脚步轻且慢。

    玉藻走至北面,在女子右侧慢慢跪坐下去,将漆案放置在席上:“女君,你要的书简已都在这里。”

    谢宝因颔首轻嗯。

    玉藻随之把众多书简一一归置到几案前端,然后才见女子泛白的指节拿着一只丝绢足衣:“女君为何深夜忽习女工?”

    望着几案上那驾还远不及自己掌心大的鸠车,想到林圆韫,谢宝因知足而笑:“作为子女,理应奉养父母,我在家时,未能事亲,致其敬、致其乐、致其忧,如今想要亲自尽孝,不负教导。”

    她想要尝试着去与往昔种种和解,但愿此次是真的能够从幼时那场噩梦中彻底醒寤过来。

    玉藻也为此高兴,因为愿意宽恕妇人,即是愿意宽恕自身,她心里明白,数载来,女郎始终都将自己围困于昔日旧事,所以唯独不能包容李夫人。

    且身非木石,岂能无情,那是一种几近寂然无声的怨恨,而同时,女郎也愤恨于自己。

    见彩绘陶熏炉中的香物快燃尽,她从漆盒中拿出辛夷、茅草、高良姜等香料药物往炉盘里继续增加,又拿来细绢竹罩,然后再把女子缝制好的足衣覆盖其上。

    缕缕清香均匀散发,既能熏香解毒,亦能驱除秽气。

    谢宝因撑着身旁云龙纹的漆木凭几,借力,缓缓将紧贴席面的足背从臀下抽出,而后低垂着眼眸,纤长的手指在案上那些竹简里来回拨弄,选定一卷后,果断利落的拿起。

    然后缓缓展开,专心致志的博览。

    香气弥漫良久,这些滋生于中庭树木的蚊虫也纷纷毙命,玉藻俯身扫地,箕去弃物后,捡起一旁的麈尾,驱逐着侥幸逃生的蚊虫。

    又见女子在看命令自己前去寻来的《周易》一卷。

    为此忧心不已的玉藻从旁进谏:“女君可知道华佗之死?”

    横产之言,如同生长于心里的荆棘,扎入血肉,时刻都会隐隐作痛,但她也知此书乃问卜之用,不可多信。

    谢宝因并未多想,看着竹简目不转睛,其容不改,出言有章:“华佗原是士人,常懊悔以医为业,后得家书归乡,又以妻病,数次征召不从,曹操命人前去检察,若为真则赐小豆四十斛,宽限假期,若是虚诈,便逮捕以治罪,后华佗亦服罪,犯下欺君之罪与不从征罪,依律要处死。荀令君出言劝诫,曹操不听,拷问华佗致死。而他的头风也一直未愈,却从未有悔,认为华佗是以此为质,即使活着也绝不会将他医治好,直至亲子病重而死,才悔杀。[2]”

    听到女子竟如此专心的作答,玉藻欲言又止,可既不能僭越主人,又不甘谏言就此中止,最后小声忿忿而言:“所以应听医师之言。”

    谢宝因终有所反应,明白内里所含的弦外之意后,无奈作笑:“孩子将要诞生,随意翻看而已。”

    玉藻不信随意二字,竭力想要去看那竹简上所写的小篆。

    发觉侍婢仍还忧忧,谢宝因莞尔,开口为其解惑:“《周易》有言‘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九四:或跃在渊,无咎。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上九:亢龙有悔。用九:见群龙无首,吉。’[3]”

    玉藻的情绪瞬息间便变得激越,但很快又畏惧起来:“那女君可有卜筮出什么?”

    谢宝因闻言,将目光落在竹简上,继续看的兴致不再那么浓烈:“‘龟为卜,策为筮’[4],我既无龟甲,又无蓍草[5],如何卜筮?且我并无此才,安寝吧。”

    随后,她手撑着漆几,左右足先后站起。

    玉藻也放下麈尾,伸手去扶持。

    *

    更深夜阑时,中庭里鸣蜩嘒嘒。

    灯火幽暗,两媵婢跪侍在居室中央的几案左右两侧。

    玉藻则就在卧榻旁边的竹席上安安静静侍坐,专心一意的倾耳注目着帷帐,在察觉到细微的响动后,即刻便出声询问:“女君可是有哪里不适?”

    谢宝因虽然枕着装有佩兰的香枕,却依然寝不安席,神色也由无思无虑转为不安,听到帷帐外的声音,她平静的说了句“无事”,然后再度阖目,手握着那片圆润光滑的龟甲,默念起清静经。

    室内又重新归于沉静。

    玉藻仿佛有所感,望了眼远处的几案与书简,最后低头用手指在席上划着前面曾偶然看见的竹简中的卦象。

    她不懂占卜之术,只望天地明察,神明彰矣。

    福佑女郎长命万岁。

    *

    将到鸡鸣时分,谢宝因忽然被痛醒。

    初始以为只是偶尔一次的胎动,便未曾惊动于室内侍坐的媵婢,及至发生四五次,且每次间隔都相同。

    生林圆韫的时候,便是如此。

    她紧咬着牙,挺过腰腹处的收缩之痛后,趁着空隙出声:“玉藻。”

    卧榻旁的人也很快应答:“女君有何事?”

    忍耐过这次疼痛,谢宝因从容的呼出一口气:“孩子生期已到,扶我起来,为之预备。”

    玉藻闻之屏息,诺诺两声后,呼来室内另外两婢,而后镇静膝行几步,把帷帐掀开,将女子从卧榻扶下。

    媵婢也随之点燃几案上的豆形灯。

    谢宝因未穿木屐,赤足行至坐席,于蒲席上缓缓屈身踞坐,手指紧紧抓住身旁的漆几,静待下次阵痛,庆幸此时还不是最难以忍耐的时候。

    借着火光,玉藻见女子额角被汗浸湿,拿出佩巾为其擦拭,相比林圆韫诞生时,她已舒缓许多:“女君,我稍等便去唤醒稳婆前来候命,再命奴僕预备热汤,只是医师还需等太阳东出,坊门开启方能去请。”

    谢宝因颔首。

    往后数刻,阵痛时时袭来。

    等到日出晨耀的时候,玉藻即刻便命令奴僕去请沈子岑前来。

    四刻过去,消息传来。

    玉藻却面露出难以掩饰的沮丧:“女君,沈医师还被困在蓬莱殿中。”

    王太后于五日前,突然隐痛疾患,沈子岑被天子召进兰台宫,至今未出。

    身体的疼痛逐步开始加重,谢宝因尽力平衡着呼吸,听到媵婢所报,她安详望向朝霞之下的那抹曙色。

    倘若在生之时,情况危殆该如何。

    “玉藻。”

    “女君。”

    谢宝因一呼一吸,命令道:“生时必须万事以我为先。”

    *

    家中女君开始生产的消息,因奴僕外出请医而路人皆知。

    郗雀枝称病不出也已有数日,得知此事时,刚更好衣跽坐于席上,看着侍婢在旁熏香,炉盘中所燃烧的是从谢夫人处拿来的佩兰、辛夷等物,能解毒驱蚊,其味馨香。

    在斟酌损益后,她拇指稍用力,竹片从中折断,而后果断开口:“我身患疾病,长久未愈,你心深感忧伤,因而今日自请去佛寺为我烧香礼拜。”

    随侍右侧的菡萏放下漆盘,伏拜在地:“我定会虔心祈福,祝愿女郎早日病愈。”

    郗雀枝低头看向手中被折断的竹片,然后笑起来,这是她阿父命人送来的尺牍,言明家中阿妹已与郑七郎议婚,氏族已在预备昏礼,对她无瑕顾及,欲与博陵林氏推延她的大事。

    既如此,那便各自争雄,夺取利益。

    她将竹片放在案上,重归平静,做起自己的谋臣:“案上有三百钱,从佛寺祈福出来便前往西市去聘请孔武有力之人,择选时常来往建邺与外域的商队即可,不要邦外人,容易招摇过市。”

    菡萏起初不解其意,但不过少焉,便唯唯禀令离开,她知道女郎已决意要行事,并摒弃了最后能够回首的时机。

    郗雀枝从漆盘中抓起一把混合香料的碎末,撒入炉盘中,烟雾也顷刻变浓,由她双目可窥得其性狠戾的一面。

    倘若此为谢夫人的天命,勿怪她。

    *

    青铜漏刻中的箭标逐刻攀升,如今已近日昳。

    奉巾匜的侍婢鱼贯而入居室。

    室中央的地板上设有莞席,两婢持着竹扇,侍立在坐席两侧,挥动长柄,使之奋而生风。

    谢宝因席地而坐,小臂落在漆几横木处,腰腹以下覆衾,人已是盐汗交流,喘息薄喉,即使有清风,白绢中衣也快被湿透。

    她犹如一尾时刻就能溺死于水中的鱼,腹部的收缩虽然渐渐变得规律,但疼痛一次比一次强烈,安抚宽慰已经全部无用。

    只是视喘息,听音声,便能知所苦。

    跪侍在侧的红鸢用被冰过的佩巾为女子拭完汗,旋即神色焦灼的看向对面:“女君已如此痛,还是不能够生产?”

    在左侧跪坐的稳婆也即刻掀衾观察,然后摇头直言:“需开至三寸,否则会伤及母体,当务之急是谢夫人需先进食,储蓄体力。”

    侍立的媵婢跪地低头,奉上食盘。

    红鸢把佩巾放在几案上,而后用匕从盘中舀起肉糜,递至女子唇边:“女君。”

    谢宝因平衡好呼吸,微微张口。

    待嚼咽完,欲再食时,身体却猛然向前倾倒,汗液在额角凝结,经由玉面滑落至下颚,从喉齿间漫溢出□□声。

    涕泪已积蓄在眼眶。

    稳婆见到如此状况,再掀小衾,用心观察几瞬后,立即便惊喜欢呼:“快扶谢夫人躺卧好!”

    闻言,红鸢匆匆扔下匕,与媵婢共同扶持主人,同时有一婢膝行上前将云纹漆几拿走,而奉食盘的媵婢亦迅疾退离。

    谢宝因被缓缓放倒时,掌心下意识的护在腹部,随即由踞坐改为平卧,后背着席,屈膝且双腿分开,猛烈的抽痛也暂时退去。

    她休息几刻后,勉强恢复到平常的泰然之容:“医师可来了?”

    即使沈子岑不能前来,可也必须要有医师侍在左右才能感到安心。

    李夫人迈步进来,答她:“你身边的媵婢已亲自前去询问究竟发生何事。”

    谢宝因指腹轻抚莞席,忍耐着体痛,思索其中怪异之处。

    从日出开始算,奴僕外出将二十五刻有余,长乐巷距病坊的路途并不遥远,这二十五刻已经能够往返于离建邺最近的外郡。

    随即,玉藻低头从甬道入到室内,面向女子轻轻摇头,随即羞愧而言:“女君,我已再次严令家中奴僕去请。”

    谢宝因刚要开口,肌骨撕裂的抽痛随踵而至,前面所思虑的事情也恍若一张被陵江水撕得四分五裂的丝绢。

    稳婆预备下所需的器物后,见女子如此痛苦,当即发问:“这里可有子安贝?”

    室内的侍婢皆不知此为何物,惶恐低头,不敢冒然应答。

    在旁的李夫人叹息一声,从容命令:“你们女郎当年从家庙离开时,我曾赠她衿鞶[6],那里面有我放的子安贝,速去寻来。”

    在生时,掌心紧握其物,既有安好的寓意,也能便利使力。

    从渭城谢氏而来的媵婢最为熟悉此事,玉藻唯唯两声,随后去寻。

    但不久便失望而归。

    李夫人闻后,怒斥其无用,随之行至莞席,屈膝落地,语气平和的询问女子:“可还记得你将那个小囊放在了何处?”

    神力虚弱的谢宝因尽力追寻着往事,恍惚开口:“应当在居室西壁的筐箧里”

    李夫人迅速离开,出了门户,穿行过交错的甬道,迈步进入北面居室,便直往西壁而去,命随侍打开堆放在这里的筐箧后,躬身拿起置于礼服上的小囊。

    欲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看到在男子的七章衮服与冕冠中间夹着缣帛,虽被卷束着,但隐约可见上面洇出的墨迹。

    妇人抬手令随侍停下动作,好奇拾起,低头看起来,她的呼吸渐渐放慢,最后竟觉得咽喉有物窒塞,不能自通。

    想到不日前女子与她激昂发言的那些陈辞,李夫人摇头嗤笑。

    已经成长为女君的人,为何还如此幼稚愚惑。

    *

    从日中开始,天气如火益热。

    跪侍在左右的媵婢执着长柄腰扇,奋而生风。

    青铜鑑里的坚冰则使炎风变冷。

    嘴唇白皱的谢宝因抓着漆几的指节因太过使劲而泛着白,发髻也因挣扎而杂乱,亦已失去开口的力气,而为止痛,她死咬住自己的手掌,最后血珠染红贝齿。

    李夫人怀揣着心事,缓步进到室内,见女子咬手,不疾不徐的打开小囊,从里面拿出两枚边缘未被打磨过的贝壳,再缓缓屈足,双膝落在席上,然后握过其右手,把子安贝郑重放于她掌心。

    在谛视良久后,无奈哀叹,起身踱步离开。

    稳婆还跪在莞席尾端,尝试用手将孩子推回原位。

    但还未成功,谢宝因却忽然没了声音。

    妇人意识到什么后,恐慌的抬头去看女子,发觉其气色似绢皓白,意志在衰颓,肌肤被盐汗所覆,气息也在以最缓慢的方式渐渐消弱,使人难以察觉。

    唯有看似最柔弱的细指依然还在紧握着子安贝。

    在祈盼母子无恙。

    稳婆怔松片刻,惊惶出声:“谢夫人?”

    谢宝因眨了眨眼,眼泪滑落进发间,意识已经接近模糊,她嘶哑低吟道:“阿娘,我头疼。”

    头疼、血沸、发热、昏睡

    稳婆随即明白此乃热产的证候。

    惊悸不安的妇人立即在漆盆中洗去手上血污,然后撑地站起,疾步走出居室,朝中庭前的奴僕大声而问:“医师何时能来?”

    为避免热气逼迫,室内只留有奉冰奉水与奉风之人。

    媵婢上前应答:“已经派遣四个奴僕前去,但不知为何,全部未归。”

    从日出至如今晡时。

    玉藻归来,闻言望向产室,想及清晨女子所言,自己理应侍在这里使其安心,但如今已是迫不得已,在有所决断后,她将取来的野参交给同从谢氏而来的媵婢:“我亲自去,你们将其切片让女君口含,且绝不可远离女君,必须侍立左右,情况若危急,以女君为重。”

    媵婢知道自己永远只附属于室内那人,诺诺应声。

    *

    见此情状,稳婆稍安心,转身要回居室的时候,忽有侍婢冷然出声:“请停步。”

    待看见为首的妇人,她恭敬的拜手行礼。

    李夫人几步慢行至门户处:“情况到底如何?”

    稳婆如实相告:“谢夫人同时遇上横产与热产,除却孩子难以出来,谢夫人也已经丧失体力,最危急的是养水已泄,倘若再不能诞下,孩子将可能殒命腹中,届时便需要二中取一。”

    思及前面所看到的那封帛书与前日医师所言,李夫人概叹一声,并无情感:“此乃博陵林氏之嫡长子,必须保住。”

    但前面名唤玉藻的媵婢却所言非此,稳婆因而陷入疑惑纠结。

    李夫人松开身前相叠的手,掌心朝上,低头看向这双手,一双曾扼住亲女喉咙的手,她一笑,却是心狠的先兆:“这也是谢夫人所托于我。”

    若此女被遣返回谢氏,自己往昔数十载岂不皆徒劳。

    【📢作者有话说】

    【★】横产、热产等相关生产知识都出自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

    [1]恒星:中国古代称二十八宿为“恒星”。亦泛指常见的星宿。→《春秋·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公羊传·庄公七年》:“恒星者何?列星也。”

    [2]此段史料来自魏晋.陈寿所著史书《三国志.魏书.华佗传》。

    [3]出自周?? 姬昌的《周易·乾卦》。→【译文】初九:龙星秋分时潜隐不见,不吉利。九二:龙星出现在天田星旁,对王公贵族有利。九三:有才德的君子整天勤勉努力,夜里也要提防危险,但最终不会有灾难。九四:有些大人君子跳进深潭自杀,并不是他们本身的过失。九五:龙星春分时出现在天上,对王公贵族有利。上九:龙星上升到极高的地方,是不吉利的征兆。用九:卷曲的龙见不到头,是吉利的兆头。

    [4]《礼记·曲礼上》曰:“龟为卜,策为筮。”

    [5]蓍草 【shī cǎo】。古时卜用龟甲,筮用蓍草。

    [6]衿鞶【jīn pán】。系于衣带上用于佩饰盛物的小囊。→春秋战国《仪礼·士昏礼》:“庶母及门内施鞶,申之以父母之命,命之曰:敬恭听宗尔父母之言,夙夜无愆,视之衿鞶。”

    102☪ 去母留子②

    媵婢执扇生的冷风拂过青铜鑑内的坚冰, 至于莞席所卧的白皙面容之上,但始终未感到丝毫清凉。

    及至室外廊廡的声音入耳,谢宝因才有宛若坠落千里深潭之感, 身体战栗不息。

    她细细抽着气, 紧握的五指也缓缓松开,掌心的两枚贝壳终于得以见日,而白贝边缘已沾染上鲜红的血迹,白嫩的肌肤也被损伤。

    活于俗世二十二载,最想要自己丧命的终究还是生她的亲母, 原来这就是《道德经》所言的“慎终如始,则无败事”[1]。

    那人从徠都未曾有所改变。

    谢宝因像只重伤至濒死的幼兽, 出息微微,鼻怠倦的耸动着,却不见眼泪滚落,而被盐汗弄失的长睫再也不能颤动, 犹如千钧之重所压。

    昔日脖颈被扼,口鼻皆不能呼吸的窒感也在渐渐将她蚕食而尽,她指尖无力的往里勾了勾, 想要再握贝壳, 但仍是不能遂愿,最终无奈放弃。

    须臾之间, 双目合上,思绪也至此由狭长的甬道追述回少时。

    小小的女郎戴着花树金步摇冠, 跽坐在高柳之下的蒲席上, 手捧着沉重的竹简, 艰难诵读阴阳家经典。

    以严厉为名的美妇就立在书案前, 眼睛望向他处, 静静聆听其音,如遇深湛之处,女郎不能即刻诵出,她便会蹙额朝几案看过去,疾言遽色的憎恶而言:“愚蠢之人,果然仅有药石之用。”

    未满三岁的女郎畏恐的轻放书简,不敢弄出声响,而后熟练低垂下圆润的头颅,年幼的她已经明白,只有家中阿郎来时,阿娘才会欣喜,但阿父几乎不来。

    于是承受日复一日的恶言,成为平常之事。

    在这些苦痛的岁月里,她将所有冀望都寄予于百家经典、史书旧章以及山水之文,如此才能快乐无已,而后众人皆称赞她弱龄早慧,幼学夙成,再是“诸生”。

    及至五岁,寒冬某日的清晨。

    美妇突然伸手扼住她的头颈,不论她如何求饶皆无用,力道之大,更令左右随侍都不能使其松手,眼泪因恐惧而落,呼吸微弱,咽喉窒塞又疼,口亦难合,最后于深处发出不成音的求生之声。

    只是徒劳。

    在意识快消弭之际,随侍终于成功制止。

    她双手撑在地板上,努力喘息,同时畏惧的以手爬行着退后,眼中皆被恐惧与伤悲占据,而后是对妇人的陌生。

    从此以后,扼喉时时发生,有时以寝寐,有时以诵典,有时以进食,饭蔬被美妇的双手阻滞在喉中,不能下咽,随即她由嫡母范夫人抚育,家中奴僕皆言美妇有病发狂,但她知道,阿娘从未痴狂。

    因为在那个仲夏深夜,美妇曾双目清明的告诫于她:“书中即天下,我教导你诵读《诗》《书》,各家经典,所为就是今日,她先诞下郎君,我已难以与其争雄,乡野之人终究不如世家女郎,而你不同,你是渭城谢氏的女郎,但我能教识尽你天下文字,却难以教授世家所学,所以我将你送至她膝下,日后好予我利益。”

    言罢,美妇伸手欲摸其发顶。

    小女郎目露震恐,连退数步,自后下意识躲避妇人的触碰也几乎成为一生的习惯。

    其实,即使今日能得以活下去又如何。

    她生长于在这天地之间,只是治疾的药石而已,何必再留念于斯。

    如今不过是人命危浅。

    谢宝因的眉宇间渐渐变得平静,气息奄奄,如一潭深渊,风吹无痕,鬓边的黑发被眼泪弄得黏糊,胸臆的上下起伏亦极其缓慢,柔弱的指尖没有任何动作,不再去图谋能握手中之物,恍若已经是最后行走于人间。

    有如庭中枯叶,烈风扫来,便将要乘风而去。

    *

    烈日之中,螇螰[2]卧于乔松之上,其音声入耳,至使季夏以清闲,然秋风至而声无。

    郗雀枝一人伫立于甬道的硕大木柱间,即使阳光焦热,仍傲挺于此,望着植于阶庭的细草,被炎阳晒至焦躁。

    在四面静谧时,远方忽然有声,然奴僕已让她以人多喧哗易惊扰病体为由,皆被驱散,退到楼宇之外。

    郗雀枝看过去,瞋目含火光,发觉是于朝晨奉命而去的随侍,怒气才得以消释。

    随侍低头行至女子左侧,依尊卑揖礼,四周虽无人,但仍谨慎出声报之:“我已在佛前烧香三柱,祈福女郎身体无虞。”

    郗雀枝闻而不言,抬头见有鸟自东南方飞来,后徠黑点渐渐化为燕雀之形,然而在将要飞至长乐巷,飞越贵戚室第,飞越重重楼宇时,竟徒然转向,选择落足于寻常百姓家。

    她摇头嗤笑,草间求活的无能乌鹊,果然燕雀岂能知鸿鹄的陵云之志。

    菡萏察觉到女郎唇边的笑意非往日和煦,瞬息如临于谷,惊悸再言:“女郎可明鉴,我跪于佛前所想皆是女郎。”

    郗雀枝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此言深处是在表明忠心不二,并未泄漏祈福以外的事,亦从未背叛于自己。

    她转身朝东面慢走,行过甬道的数根木柱后,从北面下石阶,步过庭院,途中随手摘下一片菖蒲叶,而后跽坐于高树下乘凉:“事情如何。”

    菡萏步亦步的随从其后,听女子坦率发问,随即明白此处是能安然谈话之地:“女郎今日所命令之事,我不敢懈怠,从佛寺离开以后,我随即前往西市寻找,最后于数支商队中选择三人,全是中原貌相,少时便随商队时常来往外邦,乃是于途中做尽恶事之辈,有恃无恐到不惧士族贵戚,且这支商队明日将会离开建邺往阳关去,途径西域各国,最终抵达大秦[3],将有四五载的年岁在途中,待林家主从西南回来,即便有心追究也是手足无措。”

    郗雀枝轻抚菖蒲,愜心笑言:“你比我想得还要聪敏。”

    建邺乃一国之都,相比其余城邑,医师不可谓不多,就算她心中计策无数,也难有一计能悄无声息的使长乐巷无医能来,从源头解决则一劳而久逸,以最少资源获胜才是上者,而她这随侍仅凭自己一言,便能将一切布置妥帖,知寻凶恶之辈,且要尽早离开建邺,不留任何证据。

    即使谢氏今日得以存活,身体必然亏损,倘若再得见帛书,心生忧思,然则寿命日薄于西山,遂自杀亦有所可能。

    被称赞后,菡萏内心得意,屈膝跪侍,尽显忠诚:“恐郗夫人会察觉,亲自命人前去,从而窥探到女郎所谋,坏女郎大事。”

    郗雀枝缓缓摇头,一笑置之,她这位三姑自私自利,非一日之寒,从那日得只问孩子安否就可知一二,何况妇人往昔便怨恨于那位谢夫人,有此时机可使其丧命为何不顺势而为?

    “她不会。”

    *

    日之夕矣,暑气渐消。

    有僕从仓卒往北边屋舍而去。

    奔至堂上之际,妇人正坐北面席位,侍婢双手拿着承载饭蔬的漆盘,谨遵进食之礼有序将饭食置于人之左,羹汤则置于人之右,蒸葱佐料放于食案末端,酒浆放于羹汤之右。

    僕从上前一拜:“夫人。”

    郗氏从清晨得知谢宝因生期已至就一直在等待,一日将尽,久等不来消息,性情渐渐躁动,此刻亦隐隐从其言中感到怨愤之情:“孩子可生了?”

    僕从摇头:“还未曾诞下。”

    郗氏斜目望向左右,冷声斥退进食的侍婢。

    妇人发怒,僕从也不寒而栗的低下头,为自己,也为尚躺在莞席上生死不知的女子辩论:“因横产一事,女君此次生的艰难,恐有性命忧患,大约只能活一个。”

    郗氏神色突变,情绪转变为忧虑:“医师可在?”

    僕从诺诺应答:“医师未曾侍在左右,禀命前去请医的奴僕无一归来,女君从渭城谢氏带来的媵婢已亲自前往。”

    妇人从侍坐右侧的婢子手中接过一双犀箸,夹起身前漆盘中的葵菜[4],望着其被掐下烹食的嫩叶,塞入口中,细嚼慢咽过后,沉声令道:“速遣人去那守候,看清孩子为男为女,若是为郎君,先救子。”

    僕从刚要禀令离去,然又垂首再拜:“夫人,女君所派奴僕多是懈怠,我们可要再另命人去寻医师。”

    如此,母子或皆能救。

    郗氏宽仁的看向堂上,目含讥笑:“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5],我亦不敢越樽俎治疱,尔等卑贱之人,焉敢?”

    她只是家中君姑,非博陵林氏的女君,亦非宗妇,没有治理家务之权,为何要多事。

    生死皆有命。

    僕从自知多言,触怒了夫人,惶恐一拜,躬身后退着脚步离开。

    *

    熙熙攘攘的建邺坊道上,有一郎君骑马驰道而来,随即速度突减,看着远处疾步的女郎愁思无已,叹息垂泪,他眉头微皱,十分疑惑,在马蹄由奔驰变为徐步,渐缓下来,将到那人身边时,率先出声询问:“家中可是有危急之事?”

    外出寻医的玉藻看清来人,原地停下,拭泪而答:“女君横产,情势告急,医师迟迟未来,所以我欲亲自去请。”

    童官禀家主之命率先回到建邺向女君传达消息,闻言以后,内心深感不安,不过几息,便勒紧手中牵制马嘴的缰绳,使其调转方向,仓惶乘马离去。

    奔驰至三十里外的陵水驿后,他焦灼下马,疾行数步,去到供高级官员休息的房室,刚好得见医工躬身,面朝踞坐熊席的男子揖拜。

    他等在门外,室内之人离开后,方抬脚入内,恭敬行礼:“家主。”

    前日深夜,王烹将军已经领兵成功收复蜀郡,男子将其余部署命令下去后,便在鸡初鸣的时候前往驿站,骑乘日行五百里的驿马于今日黎明到建邺城外,但夜奔疲倦,使胸肺的病情加重,迫使于中途休止,在此医治。

    面容泛白的林业绥抬眼望去,慢条斯理的整好宽袖,将青筋突显的手腕遮住:“家中情况如何。”

    想起那个随侍女君的媵婢,童官心情深重的低下头:“女君形势好像已变得危急。”

    听到侍从的话,林业绥的手指在空中阻滞,长眸缓缓垂下,语气浅淡的命令道:“准备快马,速回建邺。”

    童官不敢凌越,拱手行礼,当即去布置。

    在侍从离开以后,林业绥从坐席起身,徐步走去摆置衣架的南壁,换下沾染有血污的外衣。

    刚更完衣,他便剑眉微拢,似在隐忍着什么,最后身体终是难以承受的呕出一大口鲜血,杉木被染红。

    *

    谢宝因呼吸渐缓,一切痛苦似乎都随庭院所生的大风而消散,她也终将如书中仙人那般,乘彼白云,至於帝乡[6]。

    真好。

    随即,有人急切行走而来。

    媵婢从疱屋返回,双手捧着无足木案,案上有漆盘,盛着已切好的野参片,她低头行至卧席处,忽然髌骨[7]触地,将木案随意放在一旁地上,惊恐出声:“女君!”

    卧于莞席的女子安静闭眼,唇肉又白又皱,神色舒缓平静,容貌如此安详,已经显示出垂死之兆。

    室内传出声音,其声哀痛。

    稳婆心绪杂乱的看向眼前妇人,行了一礼后,转身入内:“先把参片给谢夫人含食。”

    李夫人则转身站于中庭,望向庭中高树,微微一笑,她绝不认命,二十二载前是,如今亦是,胜利者只会是她,而小小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媵婢用手将女子唇瓣分开,然后把参片塞入其中。

    医师不在,稳婆径自去到席末,伏地探入小衾之下,继续尝试推位:“再探谢夫人的气息脉象。”

    媵婢闻言,屈指伸至女子鼻下,气息微弱;又俯身下去,心跳缓慢,细腕的搏动也开始衰弱。

    她对着妇人摇头,然后命一婢去请来女郎林圆韫。

    顷刻,一日不见阿母的小女郎雀跃跑进来,步履繁乱的奔至南面,跪坐在旁边,用小手摇着,口中不停唤人,还把鸠车递了过去,但从来都会微笑回应她的人却不笑了。

    她以为是阿母不喜自己,所以才不愿理自己,伤心的低头,先是无声抽泣,少焉便忍不住的号咷。

    乳媪见状要哄,媵婢伸手制止。

    *

    谢宝因伫立云端,高髻金冠,华带飞髾,足着远行的文履,垂髫在风中飞扬,随白云飘至高山之上后,见有白鹅独立山崖前,长唳一声,收足朝天际飞去。

    她好奇看去,而后从云端飞去,落在白鹤身旁的那朵白云,抬臂揖问:“仙人可是要去赴西王母的期会。”

    白鹤亦在云间落足,揖了一礼,开口即是小郎君的声音:“谢夫人为何在此,难道是已厌恶活在世上,所以才成仙。”

    谢宝因闻而不言,望着舒卷的云海。

    无人应答,白鹤再次出声询问:“谢夫人真的厌世吗?”

    随即,女童的哭声从天际传来。

    谢宝因动容眨眼。

    那是阿兕。

    白鹤察觉,会心一笑:“谢夫人虽被母亲抛弃,但还有一小女郎,她爱夫人,不舍夫人。”

    后仙乐从云间传出。

    白鹤展翅高飞,双足离云,而后直入云间,不见踪迹。

    谢宝因始终看着声音的来处,身前手指微动,意识开始模糊,最后闭眼不知诸事,待再猛然睁眼时,四周出现五六人。

    她在室内。

    青铜鑑、媵婢、长柄竹扇、莞席、衣架、几案、竹简、陶灯与熏香。

    还有一小女郎,哭到抽噎。

    谢宝因抬手去摸,轻轻笑着:“阿兕别哭。”

    自诞下孩子后,世上便永远都有一人不会摈弃她。

    林圆韫见阿母回应自己,瞬息破涕为笑,蹭了蹭脑袋。

    媵婢也乘势命乳媪先将女郎带离。

    林圆韫对今日所发生的事情都懵懵懂懂的,但看着阿母的容貌,还是乖巧跟着乳媪走了。

    长女的离去,使谢宝因的气息也减弱大半,感知到下身不痛不痒的推弄,她果敢做出决断:“用手伸入。”

    稳婆惊鄂失色,伏地劝谏:“若行此法,谢夫人你将九死一生。”

    谢宝因的声音却异常坚定:“室内众人悉听到我前面所言,无论何事皆我一人承担,与你无关。”

    产户以手深入,若情况危急,将血流而不止。

    稳婆无奈禀命,撑地直起上半身,把手伸入,而后径直往内,渐渐逼近孩子,再用扶其肩,向上轻推,徐徐正之。

    异物进入的疼痛犹如急雨,忽然到临,但谢宝因已经无力出声唤痛。

    等孩子被推回原位。

    谢宝因命媵婢取来佩巾,然后放入口中。

    痛一次,便咬牙用力一次。

    如此反复过后,只觉产户被一点点撑开。

    在到达难以承受的程度时,突然又变轻松。

    啼哭声随之而出。

    “贺喜谢夫人,生下小郎君。”稳婆小心翼翼的捧起孩子,然后看向屋内摆着的漏刻,“晡夕之时而生。”

    谢宝因缓慢喘息,枕着香枕的脑袋往右侧偏去,透过窗牗看向金黄的中庭,嫣然一笑,随即沉沉睡去。

    白日半西山,桑梓有餘暉。[8]

    *

    日入之时。

    户庭支起帷帐,设席。

    乳媪用匜盛热汤为孩子濯洗污浊,而后用襁褓裹附赤子。

    谢宝因也已清洗更衣,沐过的黑发柔顺有幽香,挽椎髻垂在身后,她倚赖隐囊,坐于卧榻之上,进食汤药。

    媵婢则怀抱着孩子,跪在榻边的竹席上,供她观看。

    在几案旁,自己都能玩得不亦乐乎的林圆韫也从坐席爬起来,咚咚跑到卧榻旁边,手撑在榻上,借力钻到阿母怀里,一起看阿弟。

    见李夫人来,谢宝因收回触碰长子的手:“我与李夫人要议事。”

    媵婢低头唯唯,随即便引退室内众人,只留二人。

    李夫人怔住,然后明白前面室外所言皆被听去,她缓步走过去:“不知谢夫人有何事要议。”

    谢宝因看她一眼:“我死了,李夫人能从中获得什么利益?”

    李夫人屈膝在中央几案西面跽坐,与卧榻相隔不近不远,母女对面而望:“那需等你死了才知道,但如今已无从得知。”

    谢宝因笑了笑:“李夫人的野心真大,但天下争雄,无谋臣无将才无同盟,非一木所能支,而夫人图谋二十余载,言行无一不是在背道而驰,你将我当作实现野心的棋子,你授我诗书,让我看百家经典,令我拥有谋略之力,可却不知,只要再给予我一点求之不得的母爱,向我倾诉你的不易与所求,便能轻易使我为你臣,供你驱使。”

    “你却没有这么做。”

    “因为你心中看不到天下,妄图以你我之间的血缘来牵制我。”

    “你的内心与你头颅一般大,又如何争雄。”

    李夫人突然意识恍然,追忆起往事。

    她生于乡野,长于乡野,唯有世家贵族才能接受教育,读《诗》《书》,但众人皆不解,为何一庶民之家亦能同贵戚那般知天下之文。

    某日,阿父醉酒才说出自己乃出身于数百年前的华宗贵族。

    她应比世家女郎更为尊贵,天下王土应是她家的,可就是被这些掌控皇室的士族摧毁。

    然后她愤懑,她不甘。

    野心就这么随着长大而无限膨胀,在得知渭城谢氏家主久不得男,欲再纳夫人后,她想若率先生下郎君,谢氏家主将是她所出,挟天子或换天子将轻而易举。

    于是她改了自己的生时,成功来到建邺。

    离开的那日,阿父心中却只有忧虑:“青女,你你欸。”

    叹息一声,便摇头不语。

    她至今也不知阿父想与自己说什么,但所幸很快有孕,可却是女郎,而连生四女的范夫人诞下郎君。

    从此时起,她就败了。

    谢贤极少会来,范夫人也再诞郎君。

    两载以后,阿父从故乡送来家书,欲接她归家。

    她恍若无闻。

    从七岁始,那颗不甘的种子便在心中发芽生根,让她如何轻易放弃。

    她想自己虽出身乡野,但此女却出身士族,为何不能拿来一争,而后她亲授谢宝因天下学识,最后再亲自人把送往范夫人身边。

    但今日这枚棋子却告诉她,二十二载前她的计谋就是错的。

    妇人的思绪忽然而止,悔恨充斥心间:“你你真是可恨。”

    让她就如此错到如今。

    谢宝因浅笑:“自我诞下,夫人就将我当成敌人,实在愚蠢。”

    李夫人很快冷静,低头嗤笑,慢悠悠拿出那张帛书,亲自送去:“你已自顾不暇,还有心力与我争辩。”

    二人就像是在博弈,而输的一方只能开始尝试诛心。

    谢宝因看着缣帛上的字迹。

    ——林业绥谨立休放妻书。

    她收起,随手放于身旁,轻轻一笑,礼数周到:“多谢李夫人为我送来。”

    意想中的忧伤、悲泣皆没有,只是平静如水。

    李夫人不免失望。

    与此同时,媵婢来报:“女君,家主已归。”

    【📢作者有话说】

    [1]春秋时期.老子《道德经》:“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译文:当事情快要完成的时候,也要像开始时那样慎重,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2]螇螰(xī lù):蝉的一种。即蟪蛄。常于六、七月时于树上鸣叫。→《尔雅·释虫》:“蜓蚞,螇螰。”两晋.郭璞注:“即蝭蟧也,一名蟪蛄,齐人呼螇螰。”

    [3]汉朝称罗马帝国为大秦。而古希腊、古罗马则称当时的中国(汉)为“赛里斯”,即丝国。

    [4]蔬菜名。我国古代重要蔬菜之一。可腌制,称葵菹。→《仪礼·士虞礼记》:“夏用葵。”汉.东方朔《七谏》:“寥虫不知徙乎葵菜”

    [5]先秦·庄周《庄子·逍遥游》:“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译文:厨师即使不烹煮食物,主持祭祀的人也不能超越自己的职能而去代替他。】

    [6]《庄子·天地》:“乘彼白云,至于帝乡 。”→译文:驾驭那朵朵白云,去到天与地交接的地方。

    [7]髌(bin4)骨:膝盖部的一块骨,略呈三角形,尖端向下。

    [8]两汉.王粲《从军诗五首·其三》:“白日半西山,桑梓有餘暉。” →译文:眼前太阳半落西山,林梢上尽是夕阳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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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3☪ 杀妻灭道

    趋近薄暮, 夕阳傍照。

    凉风拂来,白昼的炎热渐渐消散。

    天上羲和之末景也灿然如珍珤,汩硙硙以璀璨, 赫燡燡而烛坤[1], 其余耀普照,一道道粗壮的柱影斜落在甬道上。

    林业绥大步走过,浑身冷肃,隐有遑急之势。

    童官侍从在右侧,想到馆驿房室里的血迹, 心中始终忧心,但不论如何进谏, 家主都不愿先行医治,沉默无言至今,归家后又直奔位于东面的这处居室。

    见有媵婢立在中庭,他为求让男子尽快安心, 勿再动气而导致疾重,率先出声发问:“女君如何。”

    媵婢怀抱孩子从室内退出,面向西南方低头行礼:“女君与小郎君皆安, 家主可要先一观?”

    林业绥不置一言, 淡扫一眼后,阔步迈入房室。

    童官不再随从, 侍立在外。

    *

    男子归来,室内二人亦不谋而合的停止交谈。

    李夫人未再走回几案旁边, 就地席坐在卧榻一侧的竹席之上, 面朝西面, 背向卧榻, 双手叠放在腿股, 肩背挺直,有七分弈棋的气魄。

    她静静详察着这位博陵林氏的家主,眉目疏离,黑色直裾袍,襟袖边缘镶兽纹红锦,从宽博的袖口可窥到白色中单的袖边,一红一白,修饰的其人更加冷静肃杀。

    虽气色苍白,形气羸弱,但一步一行皆是矜贵之气。

    等男子行到五尺处,她举臂揖礼,笑道:“林仆射。”

    林业绥淡淡望去一眼,而后眉头轻拢,声音微微上扬,语气变得莫测:“不知夫人出自何家。”

    李夫人感知到其中的肃杀之气,男子久经朝堂、士族间的谋策算计,又在隋郡浸染,可以数言杀万人,非她坐而论道能抵,且有今日去母留子一事,内心不免忌惮,瞳孔轻颤过后,聪明的选择低头躲避:“我乃渭城谢氏的夫人。”

    渭城谢氏

    林业绥下意识看向卧榻。

    天下士族都皆知谢氏家主只有一位范夫人。

    谢宝因背靠隐囊,上半身往后微斜,长睫垂下,似有所思,对外界无感。

    他视线复又落在妇人身上,抬手一揖:“失礼。”

    有礼的背后却是淡漠。

    李夫人察觉到后,目光往身侧看去,是从心中在望后面卧榻上的人,她们母女间的博弈已结束。

    妇人舒心而笑。

    一个即将被夫君遣回父族之人,谈何胜过她。

    随即,她以右手掌心撑着坐席,左足先站起,右足次之:“我生下宝因以后,身体有宿疾,过去十几载始终都再少出居室,故从未在人前出现,此次是因偶感身体好转,又听闻仆射去往蜀郡平乱,所以特来林氏相陪,如今林仆射既已归家,孩子也安然诞下,我便不再惊扰,明日即归长极巷。”

    谢宝因闻言,眨了眨眼。

    待循声望去时,妇人已在男子开口之前先行离开。

    林业绥缓步走过去,在卧榻边坐下。

    见男子逼近,谢宝因恢复从容,举动保持着常态,然后莞尔一笑:“郎君在家书中不是说要暮秋九月才能归家?”

    林业绥视线微垂,女子入息绵绵,几缕额发遮在了双目前。

    他伸手,欲要去理:“战事提前结束。”

    意识到什么,谢宝因以拿佩巾为饰辞,躲避男子的触碰:“郎君可有去看孩子?是个男子。”

    林业绥看着自己顿在半空中的手,眼皮落下,遮住黑眸,装作无事般将手收回,轻嗯了声。

    两人好像也已经无言以对,谢宝因指尖摸着薄衾下的缣帛,心中嗟叹不已:“郎君墨突不黔,此次又涉远路,士马疲顿,奴僕应当已经备好热汤,北面居室亦日日有人扫洒,保持洁净,郎君沐浴完就能休息。”

    林业绥不言不语,亦不动,只是敛眸,静静看着女子。

    谢宝因维持着唇畔的那抹不及心的笑,随之淡了下声音:“我刚生二郎,精神衰竭,望郎君能宽容。”

    林业绥的眼眸忽变得幽深起来,温声留下句“好好歇息,我夜里再来”便迈步往外走去。

    侍立在外的童官闻见脚步声,转身见男子出来,上前侍从。

    林业绥忍下胸膛的不适,抬脚离开,而后转入甬道,身体直挺如松柏,健步走过廊柱时,光影流转间,使其神色忽明忽暗,平静之下是怒者愠恚。

    行至居室外,他看了远处宾客所居的建筑一眼,冷声命令:“去问问前面从室内离开的那位李夫人,她与女君交谈的内容。”

    童官相随在侧,犹豫开口询问请医来治疗一事。

    男子旧疾频发,新伤未愈,又奔波一千余里,陵水驿与蜀郡的医工医治过后,所言皆是胸肺的溢血之兆日渐加重。

    但侍从,最重要的乃听人主言,只好先禀命离开。

    林业绥迈入室内,直接朝北壁衣架走去,脱下外面的直裾袍后,换上木屐去了浴室。

    *

    数刻后,童官从楼宇出来,疾步往北面走。

    男子也已沐浴好,黑发散在肩头,中单宽博,外披无袖玄衣,发梢水迹滴落其上。

    他上前奉巾,将所得回禀:“家主,李夫人自述与女君对谈仅是平常之事,并未有其他。”

    林业绥接过巾帕,擦着头发,徐步至室中央的几案,席地踞坐,听到侍从所说,眉目敛起,眼中幽暗凛冽。

    没说?

    那为何幼福会突然待他如此冷淡,看到他衣袍上的血点,不问一言。

    甚至连他的手都要躲开。

    跟随男子多年,童官当即便知那位李夫人未与自己说实话,但妇人身份非同寻常,无家主的命令,非他一奴僕可僭越:“可要使用一些手段。”

    林业绥放下巾帕,淡吐口气:“不必,去兰台宫命医工来为女君医治。”

    那人既是女子的亲母,又是渭城谢氏的侧室夫人,如今还身处于他博陵林氏的室第,不好轻易动手。

    *

    天上列星出时。

    医工进入士族贵戚所居的长乐巷,为其家中夫人诊治。

    三刻后,又被世家奴僕带到房舍北面,医治其家主。

    林业绥敞腿就席箕踞,因居家而未束发,手上握着一卷竹简,右侧豆形灯的火苗因微风而舞动。

    闻见地板发出声响,他眼皮未抬,语气肃然:“如何?”

    医工走到男子三尺之外,拜手酬答:“谢夫人少时便身怀热症,每至仲夏,脏腑尤虚,不宜生子,既生,当有医者侍在旁,今日虽安然度过,然气血不佳,但林仆射亦不必忧虑,每日以药石进食,休养三月足矣。”

    林业绥放下书简,用木箸夹起浸润在油脂中将灭的绒芯,面有不豫:“沈子岑今日没来?”

    童官拱手:“应是入了蓬莱殿。”

    家主对沈子岑早有命令,女君生产那日需侍从左右,而建邺能使人敢违命一朝仆射的,唯有兰台宫。

    林业绥重拾起竹简,看了眼室内所立二人,又言:“往后三月,夫人的身体将要劳烦于你来调养。”

    医工正立低头:“林仆射之命,臣自当遵从。”

    童官见男子有遣送之意,恭敬一拜,率先出声劝谏:“家主身体有恙,何不与女君一同医治。”

    林业绥闻言默然片刻,“一同”两字使得坚冰化水,最后颔首。

    医工于坐席,伸手去切脉。

    几息过后,摇头叹言:“由外伤延至肺伤,络经动血,牵动旧伤,本有愈合之征,却又因动了气血,再致肺经失血,需以药石温养肺经数月,除此之外,林仆射更该静养,不可劳累,动怒、动气及行走都应减少,若要出行,忌骑马。”

    林业绥似早有所料,淡道:“有劳。”

    童官安心,亲送医工出长乐巷。

    用过晡食,林业绥站在廊下,目光幽深的望向东方,黄昏时分刚至,已是光亮全无,难道就因他那句“夜里再来”?

    竟就这般不愿自己去。

    他转身回到居室,命侍从取来缣帛笔墨,此次回建邺乃计划之外,还需将西南一行所处理的政务都归整成文书上交给天子审察。

    一直写到夜半才休止。

    临要睡时,他终是忍不住去了位于东面的居室,推门而入。

    循着烛火绕过几案烛架,走到卧榻边,长指拨开帷幔,屈身坐下去,指腹缠绵的轻抚女子脸颊。

    *

    一夜寝息,光阴变得极为悠长。

    谢宝因呼吸浅浅的从梦中醒来。

    跪侍在卧榻旁的媵婢见榻上之人欲起,膝行两步,将女子扶持而起,好奇观察顷刻,随后起身去南壁妆奁取来手持铜镜:“女君唇上是何脏污。”

    谢宝因从卧榻坐起,下意识看向室内漏刻,已是日禺之时,竟熟寐至此。

    待听到媵婢所言,她接过鸾镜一观,发觉粉唇上有乌青的齿痕,应是从前心疾于昨夜再次发作。

    她将圆镜倒覆在身侧:“恶梦而已。”

    媵婢却不敢轻视:“可要遣仆去请医师来治伤。”

    精气渐盛后,谢宝因双足着木屐,起身直走到案旁,在清晨刚新换的熊席上屈膝跽坐:“不必,命人盥洗。”

    媵婢禀令弯身,双手捧起铜镜,低头后退数步,转身出去。

    四周寂静后,谢宝因望中庭高树,眼神凝聚在某处,思索起昨日之事,那缣帛上确实是林业绥的字迹,即使是模仿高手,也绝不可能如此尽善尽美,且依妇人性情,更不会亲手给她,引自己怀疑。

    可为何?

    她凄然咨叹,男子多寡情。

    其实他也并无不同。

    两婢奉匜入内,见女子在静坐,侍立数刻才言:“女君。”

    谢宝因朝她们轻轻一颔首,随即以匜盛水冲洗双手,水则下流于盘中,而后用手巾拭干水迹。

    少焉,乳媪前来询问哺乳一事。

    谢宝因所穿中衣宽大,又是交衽,只需伸手往左轻扯,便能露出一侧雪峰,她抱怀婴儿,任其汲取。

    不过一刻,林圆韫兴高采烈跑进来,拥在阿母身边,看着阿弟喋喋不休,平常仅说几字,慢慢发声,口齿尚能清楚,此时长语则犹如鸣鸟,咿咿呀呀,不知其意。

    见状,乳媪失笑:“昨日女郎托腮守在二郎一侧,寸步不相离,却还乐此不疲。”

    侍坐一侧,举扇生风的媵婢:“二郎初生,女郎就如此疼爱阿弟,待二人长大,姊弟之情必然深重。”

    谢宝因笑看室内众人出言逗弄林圆韫。

    倘若玉藻在,必是身当其冲。

    她笑容凝住,忽然记起什么,长眉蹙起:“玉藻在哪里?”

    媵婢欲开口应答之际,林圆韫突然望着一处,极其兴奋,口中连呼数声“耶耶”,起身扑向迈步而来的男子。

    林业绥站在门口,长身玉立。

    谢宝因彷佛惊雀,迅速整衣,遮住外露的肌肤,然后命众仆出去。

    见室内的奴僕都被女子遣散,林业绥下意识想走过去,但被长女林圆韫缠住,他只好笑着低头,双手挟其腋,抱起后,俄顷又放下,陪其游戏。

    随后温声让长女离开,他举步朝案旁走去,但面对的却是一个对他全然防备的人。

    在男子有所动作时,谢宝因已从容出声:“我来此已快四载,如今郎君却还只有阿兕与刚生的二郎,家中实在清冷,或该纳几位夫人来为郎君生育子女。”

    林业绥停在原地,拇指指腹抚着牙印,哑着声音:“我昨日刚回来,幼福也刚艰难生下孩子,想与我说的便只有这个?”

    谢宝因稍怔,然后恍然:“妾思虑不全,应等郎君休息好再议。”

    动了气的林业绥咽下口中腥甜,嗓音愈发暗哑:“原来幼福觉得我是这个意思。”

    谢宝因垂下眼,不语。

    女子的不言语,加重林业绥的气结,似有腥甜返上,正要抬脚走过去时,疾步而来的童官来到室外,打断二人:“家主,郗夫人那边派遣奴僕来请。”

    他冷厉道:“见告夫人,我如今有事,不便过去。”

    声音里像是灌注了所有的杀伐,即便是在男子侍从多年的童官也被惊吓到,不敢多待。

    谢宝因心中暗叹,她身为妻子,对夫君谏言之责:“夫人为尊长,而郎君又刚归家,理应前往省视,否则于礼数不合。”

    喉间堵塞,林业绥抑制不住的咳了起来,在拿佩巾捂嘴之前,已有血点溅在地上。

    他望着不为所动的女子,语调凛凛:“那就依夫人所愿,等夫人身体恢复康健,如何操办都由夫人。”

    谢宝因坦然抬眼,抬臂恭敬一拜,淡定浅笑:“郎君所命,妾必尽力。”

    然回应她的是地板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出了居室,林业绥望着佩巾所染的血迹,不禁想笑,为何竟还跟孩子一般与她置起了气来。

    随即,他恢复往昔冷静,唤来随从:“去查查我不在时,女君都与何人有过接触,是谁在口不择言。”

    *

    李夫人立在居室外,远望自己的东南方,见男子离开,遂遣身侧的随侍代她去向主人辞别。

    于是便有一婢伏拜在女子面前,如实见告。

    在漆木衣架前更衣的谢宝因闻听身后之人所言,转身望了眼叩地稽首的侍婢:“请你们夫人来此。”

    随侍迟疑几瞬,最后诺诺两声。

    谢宝因张臂,等两婢绕好衣袍,系好腰间大带,喟然命令:“去北面居室用以贮藏书简的筐箧里取来那件旧衣。”

    众多书简中,一件旧衣最为突兀。

    媵婢很快归来。

    李夫人也随即而来。

    谢宝因危坐东面,与妇人迎面相视,把旧衣轻轻推到对面:“昨日阿娘赠我一物,今日我也馈赠一物。”

    李夫人行到几案前,居高临下的睥睨几眼,而后才席地,看完蹙额诘问:“你怎会有我的旧衣?”

    这是她闺中衣物,应在故乡上扬郡的家中。

    谢宝因亲尝一口汤药,笑着谈起往昔:“我三岁时,从上扬郡送来的物品中就有这件旧衣,只是不知为何,你很憎恶,后弃于野,少时的我曾忧心自己的阿娘以后会懊悔,所以暗中捡起,珍藏至今。”

    李夫人冷笑几声,她当然憎恶。

    这是一件没有任何色彩的衣裾,因为庶人不能用文彩,袖襟边缘也皆不能有纹饰,此衣却是父兄以家中仅有的几十钱为自己制的,但她从始至终想要的都是有文彩祥纹的华服,所以她一次都未穿过。

    妇人将信将疑:“只是如此?”

    谢宝因沉默良久,犹豫过后,抬眸:“上面有外大父所留的家书。”

    李夫人闻言,当即低头,在衣物里急切寻找起来,但简牍、缣帛都没有掉落出来,将要发怒时,猛然发现其中玄机。

    「吾儿青女,汝性刚毅,父教汝《诗》《书》,乃冀望汝能于书中阅尽前史数千载,虽寄居乡野茅草,但仍能怀抱天下,倘不喜适人,亦可寄意山水。朝代更迭乃自然大道,况先祖以修书为好,如往昔圣贤,得天下英才教育之,并无争权野心。」

    她镇静的放下旧衣:“你不应该捡起的,因为即便看完这些,今日之我,依然会将这衣物弃于野,阿父不懂我,但你是我所生。阿兕的早慧随你,而你随我,应该明白那些经史书卷中都有什么。”

    谢宝因望着妇人寻求认同的眼神,如此可怜,以及那句阿兕随她,而她又随三代血亲恍若终于得到妇人的承认。

    不再是利益计算。

    她忽然释然,笑着颔首。

    倘庶民精于训诂,再得经典史籍,天下必乱。

    李夫人大笑几声,而后无奈一叹:“愿此身复生于世家[2],而非乡野。”

    *

    及至北面屋舍群的厅堂,妇人已在堂上。

    林业绥遵从礼数,面朝尊位,敬重的揖了一礼:“数月不见,夫人身体无恙否。”

    郗氏笑着颔首,男子穿三重衣,每层衣襟皆露于外,见其白色中衣上有血点后,神色变得忧怖焦灼:“此去西南,身体可是有所损伤?”

    林业绥收手在身侧:“小伤。”

    郗氏期期艾艾的再言:“那四郎他他为何不随你一同归家?”

    林业绥不明意味的一笑,妇人怎会因为他而忧虑:“卫罹无恙,他既已入军营,自要听从军中长官的调遣。”

    母子寒暄毕。

    林业绥走去东面列席。

    刚入席,忽警戒的望对面。

    郗雀枝对外已声称病愈,入席于西面,见男子在看自己,她缓缓从席上站起,双手交叠,举于身前,而后往前轻推:“外兄。”

    外兄?

    林业绥眉头拢起。

    郗氏出声为其解释:“雀娘乃是你舅父的女郎,齿序第七,比你年幼一纪。”

    林业绥没有任何回应,不甚在意的低下目光,忽凛冽道:“谢氏今日提出欲为我纳侧室。”

    郗雀枝继续屈足跪坐,身体微僵,眼中略带好奇,随后看向尊位。

    郗氏心有狐疑:“怎么如此突然。”

    林业绥冷眼看着妇人:“儿子也想知道。”

    郗氏则讥笑:“大约谢氏是已生嫡长子,便觉家中女君之位稳固,因而不再设防,欲以女色取悦于你。”

    林业绥收回视线,垂下眼皮,把玩着手里泛旧的佩巾,看来与她无关,他这个母亲的讥讽不像是虚假的。

    郗氏看向东面,以为男子为此动心:“她既主动提出,你顺势而为即可。”

    林业绥的神色倏然变得晦暗不明,对妇人发出他的警告:“这是我与她的事,夫人不必多管,她刚生二郎,身体有损,需安静调养,这段时日也最好不要去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

    郗氏的语气也随之愤懑:“我能与她说什么,如今嫡长子也已诞下。”

    嫡长子

    林业绥冷笑了声。

    “便犹如此话。”他一字一句道,“子嗣一事,我心中自有定夺,有便有,没有亦无妨,从旁支过继就是,我也不在意日后继承大宗之人,是否出自我的血脉,只要他好学诚实,不败坏家风,能担负起博陵林氏,不致使得林氏没落即可。夫人以为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大宗?决定在我,而非一个身份,哪怕日后她不愿再生,如今生的这个又才能平庸,我也能以侄孙为嗣。”

    猝然闻听此话,郗氏畏惧于男子以后真会使得继嗣混淆,高声辩驳:“嫡长子为继嗣,承继大宗,这是先祖所定,他仅次于你,即使你阿父还活着,亦需为你为嫡长子服丧!岂能因你一言而改变。”

    郗雀枝悄然观察着堂上情况。

    林业绥不想为以后的事情跟妇人起争执,故不发一言,直到察觉到被审视的目光,他面带不悦的看过去,冷冷开口:“郗女郎来建邺许久,高平郡那边该十分忧心。”

    此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他极为熟悉的心术权谋,绝非善类。

    其中的驱逐之意毫不掩饰,郗雀枝低头:“外兄所言令我豁然,寓居两月,已经惊扰,不日我便归家。”

    郗氏自知此时绝非提两家议婚的时机,当务之急是解围:“我一人孤寂,特接她来国都,你舅父皆知悉,不必为此忧虑。”

    林业绥双手撑膝,身体往后倾斜,径直站起,然后抬眼看向妇人,语气听不出起伏:“夫人自己能知轻重便好,我还有事需处理。”

    郗雀枝握着的五指缓慢舒展。

    *

    谢宝因跪坐在堂上,羸白的纤细手掌搭在右侧的漆几上,她安静的目视前方,三重衣襟之下的脖颈长而细,耀耀日光之下,眼中却是无尽的绝望,深长似海。

    室内还有一婢在伏地恸哭。

    哭声不绝。

    玉藻一夜未归,红鸢难以安心,清晨就独自离家去寻人,最后在距长乐巷数十里的地方相逢,将其带回后,痛哭数刻才陈述昨日际遇。

    「她离开长乐巷不久,与林业绥的随从相遇,将女子情况危急一事告知后,随从驰马离去,她不久便遇到袭击,见到其他未归的四人,今晨共同逃脱时,被袭击之人发觉,无意中泄露是博陵林氏的人用钱指使。除她以外,皆死。」

    谢宝因听完,变得沉默,她在建邺并无宿敌,即便是林业绥于朝堂上的劲敌,如何预知她何时会生,况她死又有何用,而家中只有郗氏与她有隔阂,但妇人重视子嗣,以大宗早日有嫡长子为己任,且绝不敢亲自动手。

    逐一除去之后,便只剩那人。

    因为她出身渭城谢氏,因为她仅是他手中一块可肆意丢弃的砾石,她在那人眼中从来都不是琼玉。

    士族行事皆要声誉,即使是弑君篡位,亦要用言语修饰,然他们夫妻四载,子女俱有,夫人猝然死亡,谢贤必会联合其余士族借此事发难,三族权势虽已被动,但也能搅乱天子和他的计谋,而其妻丧命于产子,合乎情理。

    士族焉能再讨伐一丧妻丧子之人。

    他遣随从回建邺大约也是来确认计策是否得以成功。

    原来自己与阿姊,不仅是容貌相类。

    谢宝因缓缓抬手,捂住每跳动一下便隐约发疼的胸口,眼带泪光的粲然而笑,倘若经幡从未动过该有多好。

    久未听到女子的声音,玉藻惶恐会出事,膝行过去,在三尺处停下叩头,大哭请罪:“女君,是我无用。”

    谢宝因看见在中庭游戏的长女,手指微动,男子既已动杀心,那她如何努力也无用,自己死局已定,但从今日开始却必须谨慎行事,让阿兕与二郎能得以好好活下去。

    即使那时已没有她这个阿娘。

    “四人中有奴隶几名。”

    “三人。”

    她冷静善其后:“从我的府库中取出一万钱送去那人家中,并严令其亲人对此缄口,此事也绝不准外泄,否则你们的性命,我无法保全。”

    一万钱供庶人生活十载已足矣,而林业绥欲谋杀妻子的事情若使天下得知,那死的将不仅是她,还有阿兕、二郎。

    这里的媵婢、奴僕亦是。

    *

    询问奴僕后,童官速到家中郗夫人所居的屋舍群外等候,随男子缓步走离阶庭:“孟夏之月,女君曾前往长极巷去拜望大病的范夫人,此外不再有任何会见。”

    前面也已试探出来,不是郗氏。

    林业绥揉眉,而后垂手,再负手道:“家中近来可有发生什么事?”

    童官并未询问此事,当即怯懦拱手,惊惶到用另一事来报告:“始终随侍女君左右的一名媵婢玉藻未归,听闻昨日遣出去的奴僕全部失去音讯,因而她亲自前去,且昨日晡时,我奉家主之命去兰台宫,也曾在巷口遭遇袭击,但我少时习过武,又有武侯经过,所以他们没有加害成功。”

    “恐是有人欲在女君生产之际谋害。”

    林业绥的气息开始不稳,握拳抵在嘴前,咳嗽难忍的轻咳两声,掌心瞬间就淌了几滴血。

    他挺直腰身,凛然吐出一字:“查。”

    童官犹豫,迟迟未禀令:“惟恐已逃出建邺。”

    毕竟连尚书仆射的妻子都敢谋杀。

    “逃?”

    男子怒极而笑。

    他拿佩巾拭去这些血,眸子里尽是淡漠:“便是逃去西域三十六国,远到大秦,也要给我把尸体带到面前来。”

    【📢作者有话说】

    ★因有人误会,特此说明:热症非重疾,高温天气下,大家都怕热,多少会有一点体虚,需要食补,女主比普通人稍微严重一点而已。

    [1]王延寿〔两汉〕.鲁灵光殿赋:“汩硙硙以璀璨,赫燡燡而烛坤。”【译文:它光洁明亮,彩色灿烂;它红光闪闪,照耀大地。】

    [2]改自南朝梁.沈约《宋书·始平孝敬王刘子鸾传》:“帝素疾子鸾有宠,既诛群公,乃遣使赐死,时年十岁。子鸾临死,谓左右曰:“愿身不复生王家。”【注:记载的是南朝刘宋一代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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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4☪ 她的后事

    暮秋时, 天气转凉,白露凝结成霜,草木枯叶被萧瑟秋风一一摇落, 唯独生长于庭阶的泽兰芳气馥郁。

    然馆宇耸峙, 奴僕徒步于相连的甬道,却听之无声,人人皆是鞠躬谨敬貌,屏气似不息者,畏惧迁怒。

    如今的状况已经维持三月。

    家中虽然有二郎诞下, 但不闻喜色,有的仅是压抑到难以呼吸的沉郁, 最后慢慢化为这满庭的幽静寂寥。

    媵婢双手提着食案,通过甬道低头慢行至位于疱屋西南方的居室,见女子踞坐于南面临窗牗的狭长坐榻上,左右有婢侍坐, 自腰以下拥衾而覆。

    衾之上,还有一席绣有纹饰的葛布。

    女子泛着青白色的手掌就轻轻落在上面。

    她疾行几步,随后小心翼翼的跪下, 肃敬奉上:“女君, 汤药已煮好。”

    然而室内寂然无声。

    侍坐在一侧的玉藻见状,向前微倾身, 亲手端过食案上的双耳漆碗:“女君,这汤药已经是最后一日的。”

    谢宝因欹斜向右, 头颅依着墙壁, 双足曲起的同时, 膝盖高隆, 她将手肘置于膝, 明眸落下,灵魂凝滞,仿佛已丧失所有情绪,不知悲哭,不知欣喜。

    玉藻静候几息,当看见凉风穿过窗牗,两鬓垂下的青丝拂其面时,一股巨大的悲戚忽直冲鼻尖,即使女子毫无波澜,但她却觉得凄凉如霜野上的那只鹿。

    所以,又再次开口进言:“女君不用药,身体则难以康复,有损寿数,何况女郎与二郎尚幼小,女郎又恋母因女君有疾,久未病愈,家主近来严令女郎来此,她常于室内呜咽。”

    自季夏以后,女子常常精神恍惚,若有所思,又寡言非常,时而进食艰难,气色极速衰败,病气不散,从前的衣服也日渐宽博。

    仲秋八月就应从这搬出,住回北面居室,与家主共同居住一室,但不止反感于此,而且日益抵触药石,每每都是家主从官署归来后,得知女君又未用汤药,愠怒强逼。

    谢宝因缓慢眨眼,手指抚过絺绣上那只线条微凸的飞鹤,及骑乘白鹤飞往天际的仙人,闻而不言。

    少顷,有奴僕在阶庭请见。

    玉藻将漆碗放在漆案上,厉色向室内另一婢看去。

    媵婢当即会意,轻声从布席上慢慢站起后,躬身出去询问:“不知有何要事请见女君。”

    奴僕叉手,手中有一竹简:“天台观有道人送来简牍,言明是敬奉给谢夫人。”

    家中只有一位谢夫人。

    媵婢皱眉,为此不满而正色道:“女君已大病三月,家中事务皆不再处置,一切家务都有袁夫人与六娘治理,送给袁夫人即可,况家主已严令不许任何人来此惊扰女君,你敢违背家主的命令?”

    庭中的交谈隐隐传入室内。

    谢宝因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听闻媵婢最后一句话,深瞳骤缩,知道是男子下命所阻后,开始有情绪在内心蔓延开。

    随即她以瘦能见骨的柔荑撑案起身,稍整长裾后,徐步走出居室,肃立中庭,望向对面的甬道:“不得阻碍,让他过来。”

    媵婢循声看过去,然后畏惧的低头后退至一旁,为人让道。

    奴僕疾速上前,递给女子的随侍:“女君。”

    谢宝因伸手从右侧接过简牍,垂眸看完上面所写的内容后,她神色自若的将手掩在垂袖中:“如今是何时日。”

    玉藻低头推算:“九月初二。”

    谢宝因看着阶庭夹缝而生的泽兰,莞尔笑之,因为光而不耀,所以才能在这萧瑟的暮秋之月生存,散其芳香。

    她知时机已到,遂言:“随我去见夫人。”

    玉藻闻言,心中犹豫,家主早已有过命令,在女君大病痊愈以前,严禁去任何地方,其中郗夫人处是禁绝的,室内侍奉的媵婢也一同被消减,大约是忧心人多会使得清气变浊,有碍调养。

    发觉左右岿然不动,谢宝因眼眸微抬,看她一眼,浅浅笑着,威迫十足:“你是我的媵婢,性命归属于我,诸事亦皆要听命于我,为何会迟疑?”

    玉藻惊恐伏拜:“婢不敢。”

    谢宝因指腹摸着简牍侧边:“阿兕与阿慧幼小,我不安心,你留守于此,随侍左右之人有其他媵婢,毕竟当年阿母是命十二名婢妾随我来的博陵林氏,非你一人。”

    孩子生下将三月的时候,男子亲自为其取训名为“真悫[1]”二字,乳名为慧,在满月当日的道人赐福则由家中袁夫人——袁慈航所操持。

    怕被女子遗弃的玉藻吓得大哭:“婢只是忧虑女君的身体。”

    郗夫人从来都不爱重她们女君,常倚作舅姑之尊,毒口加诬,不识忌讳,骂辱妇之父母,但怜己之子女,不爱己之儿妇[3]。

    此次前去,若再受激,身体只会每况愈下。

    谢宝因垂眸,眨眼,情绪似乎有瞬间的波动,而后遣散四周奴僕,低声开口:“很多事情我总以为不必与旁人说,因为人言最不能信,但一手独拍,虽疾无声,所以接下来我会告诉你全部。”

    她若难逃一死,总要为子女留下可用之人。

    “渭城谢氏如今已是朝不虑夕,阿母于暮春悲伤发疾,是因为王文朗已认他人为母所致,而我也拿到博陵林氏的放妻书,不日或将被退遣回谢氏,而阿兕、阿慧姊弟我恐难以带走,但为人母,如何能放心?所以我要在仅剩的时日里为他们策画好一切,夫人性情虽顽固,但内心重情义,面对柔弱之人必心慈,而大病三月之人,垂死前的哀求亦必会应下。”

    郗氏身为祖母,两个孩子身体里皆流有其血,她相信妇人会好好保护他们,不使姊弟二人被欺凌,但男子执意要杀,妇人恐也不能保住其性命,所以能使他们安然长大的一步棋则在兰台宫与天台观。

    世间万物总是相生相克。

    玉藻不信的缓缓摇头,潸然涕下:“但女君适家主乃陛下亲赐,岂可随意退遣。”

    相较于不信,她更多的是不愿接受女子会有此命运。

    谢宝因无奈苦笑着仰首,坦然开口:“‘普天之下,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2]’,你看这天上列星,紫薇式微,左右星宿却光耀洪流,然有天星靠近紫薇,使其光辉不灭,渐盛。”

    “而我属左右。”

    女子引列星以为比喻,玉藻渐渐明白。

    谢宝因弯腰将伏地的人拉起,抚去其掌心的灰尘,交代身后之事:“要是我不在了,你要迅速把阿兕和阿慧送往夫人那里,让夫人抚育他们成长。”

    玉藻低下头,声音哽咽:“我是女郎的婢子,女郎被退遣回谢氏,我必要前后相随。”

    谢宝因怔住,然后意识到她没有说自己将死的事情,又何必再言,见媵婢掌心已干净,双手收回身前,怅然笑了笑。

    “走吧。”

    *

    郗夫人所居房舍的堂前,有两婢肃穆侍立在此。

    寂然之下,遽然看见一姿态见美的女子逶迤而来,其着两重深衣,皆为交领右衽,外衣乃一袭青蓝似水的八尺直裾,广袖多褶。

    她身长七尺有余,还余一尺衣裾曳地缓行。

    青丝未梳高髻,而是垂髻,一缕黑发从身后椎髻中被抽出,则成垂髾,颈上乃水晶玛瑙的串饰,衣服与佩饰都衬得她清清冷冷。

    还有穿华服的四婢随从在后。

    见大病的女君来此,两人对视,而后一婢低头上前,双手推出,深深躬身一拜:“女君身体未愈,岂能疲顿。”

    谢宝因声音极轻,一听就知精气不足:“我有事要跟夫人商议。”

    侍婢唯唯:“夫人与郗女郎在议事,还请女君在此待之。”

    谢宝因闻言,颔首停下,侧首转向右行两步,拱手站在柱旁,两手隐于袖中,静静望着庭院中那只因掉落毛发而出现白色斑点的梅花鹿,忽有茫然自失貌。

    西南叛乱被平定以后,天子于朝会之上首次昭彰尚书省应以左仆射为尊,而这就意味着她阿父谢贤已经屈居于男子,同时王烹进阶拜官,一人统领三郡守军,形成一条能够随时抵御敌人攻击的战线。

    林卫罹则被赐车马,拜建武将军,天子将其遣往最和平的南海郡,统领诸军事,北渡而来的博陵林氏数百年不能回故乡,但其用意不言而喻,其长兄已拜尚书仆射,权势声名都足以让他翻手作云覆手雨。

    对于天子而言,林氏子弟已经不能再有滔滔军功,否则就是养虎自遗患。

    然郗氏忧愁。

    南海郡在国土以南,濒临海域,距国都路途遥远,不知何时能归家,郗雀枝客居建邺也已将近半载,奴僕早有所非议,以为郗女郎来此原本就是要成为林业绥的夫人,只是身为正室夫人的她坚决不允,所以延误至今。

    谢宝因无奈一笑,她岂会不允?不论是从前,或是现在,只要林业绥真心想要郗雀枝为他夫人,她都会笑着答应。

    只要他开口就行。

    又或许是她四行[4]所修不足。

    毕竟阿母曾教导家中女郎,妻子最忌妒,正室夫人应是从容接纳夫君的所有,待妾媵温和,更要时常进谏夫君广求淑媛,以丰继嗣。

    她未尽到妻之责。

    随即,有侍婢来导引:“女君。”

    谢宝因眨眼,敛回心绪,缓缓走完甬道最后一段,而后徐步入内,立于堂上。

    妇人位北,郗雀枝在西。

    她恭敬的朝前方拱手一拜:“今日夫人安否。”

    林真悫诞下以来,郗氏态度变得比昔日温和,慈和笑答:“安。你身体有恙,先入席。”

    谢宝因垂手在身前,脑袋往下微动,走去东面入席,她一步一行都仿佛已经筋劳力尽,只是在苦苦支撑。

    此乃陨落殁薨之兆,郗氏叹息:“你产子以来,身体衰弱,不必亲自省视,康健最为重。”

    闻言,谢宝因眼帘微垂,嫣然一笑:“夫人也知,我身体久病至今,始终未能痊愈,惟恐寿数不长,内心伤忧郎君没有知心之人相伴,所以欲为郎君纳两位夫人。”

    郗氏震惊:“你可与从安说过,他心中是如何想的。”

    谢宝因粲然:“我刚生二郎的翌日,郎君就已亲口许可,但我如今已是力不从心,又恐世事无常,因为我的孝期而延误几载岁月,故而想在此时就处置好一切。”

    郗氏忽面有悦色:“此事我会尽心。”

    妇人的情态皆在谢宝因的意料之中,博陵林氏大宗再纳夫人,其背后能够布置的事情将有利于其父族,譬如与高郡郗氏有姻亲的吴郡陆氏,若陆氏女郎成为林业绥的正室夫人,三族间必会紧密相连。

    要做的就是令妇人坚信她行将就木。

    这将是一场对等的交易。

    她起身,绕过几案,再立堂上:“我还有一事要劳烦夫人。”

    郗氏渐渐舒怀,语气和悦的看着前方:“何事?”

    谢宝因拜伏在地:“我知往日与夫人多有争论,但阿兕和阿慧终究是夫人的孙、郎君的孩子,其余人我皆不安心,唯有乞求夫人能将他们抚育长大,安然寿终。”

    郗氏侧首命随侍将人扶持起,而后一叹:“他们是我孙儿,不止要平安长大,还要宠爱殊绝的生长。”

    谢宝因掩唇咳嗽,长拜一礼后,以病告别。

    郗氏望其状貌姿态,心中困扰,今日此举就像是她已知必死,所以在亲自处置自己的后事。

    默然旁观的郗雀枝忽笑着发问:“三姑为何要应下?”

    爱怜孙儿的郗氏对女子有此一问十分不满,严厉反诘:“阿兕、阿慧是博陵林氏的子弟,又是我孙儿,你说我为何要应下?谁敢使其有损伤,我必不轻饶!”

    郗雀枝惶恐起身,面朝妇人低头揖礼:“雀枝并非此意,但终究只是谢夫人一人的言辞,外兄对此态度如何,全然不知,如若外兄得知不悦,三姑与亲子又将有隔阂。依我浅见,应遣奴僕去迎候外兄,然后再将谢夫人欲为他纳侧室告知,若是为真,三姑再用心亦不迟。”

    郗氏恍然,即刻命随侍前去待男君归来。

    *

    自从那里归来,谢宝因已心力俱尽,但精心布置的这盘棋局才只到三分之二,还有最重要的之一未布。

    休息几刻,后又命媵婢奉上笔墨。

    奉命而来的玉藻恍然看见中庭里大步走来的男子,疾步行至室内,跪着将翰墨放下后,低声道:“女郎,他来了。”

    谢宝因从容屈足:“你先退下。”

    玉藻忧心忡忡的起身,往后退的同时又转身,因未注意差点便撞上入室的男子,她赶紧低下头,欲要请罪。

    然头顶已重重落下男子清冽的声音:“今日女君是否有进食汤药?”

    玉藻屏息摇头。

    林业绥看了眼女子,抬脚而去,走至几案旁,望着案面的双耳漆碗,沉默不语,转身就走到北壁蹲跪下去,随即拎起案上的水瓮,把水倒在手背,试出温度合适以后,将漆碗盛满。

    他放下陶瓮,冷声命令:“把丹药取来。”

    僕从迅速去捧来丹药。

    林业绥则踱步至女子所跽坐的东面,缓缓屈身蹲下,只有右膝触地,把漆碗放置在案上后,他捏了颗丹药送到女子眼前,语气淡然的吐出两字:“用药。”

    从女子不肯进食汤药始,他就命医工将药石制成丹药,便于自己亲手喂食,虽药效会因此减弱,但好过一滴汤药都不喝。

    谢宝因视而不见,眉眼淡淡的在简牍上写字。

    林业绥望着女子垂首露出来的一截后脖颈,还有提笔的那截手腕,瘦到他一手握住都生怕折断,如此想着,语调中也渐渐带着强硬:“幼福,千万不要逼我。”

    想起之前男子所做那些逼迫自己的事情,谢宝因暂停笔,神情冷寂的与他对视一眼,而后伸手要去拿。

    但这次,林业绥亲自把丹药递到她嘴边。

    谢宝因张嘴,咽下,又被他端起漆碗,亲手喂进几口水,把药吞服了下去。

    然后,林业绥从衣襟里拿出一张没有杂质的上好藤纸,亲自举到女子跟前,手一松,便轻飘飘的落在几案上:“夫人命我拿来给你的。”

    被水呛到面色潮红的谢宝因看了眼,是一位女郎的丹青画像,她面色如常的拿起。

    林业绥漠然:“搬回到你我的居室去。”

    谢宝因伸手抚平被男子弄出的皱褶:“郎君便不问问这是什么?”

    林业绥敛眸,他怎会不知,郗氏将所有都悉数告知,原以为装作不知、不问就可以,但他的妻子不许。

    他低声逼问:“幼福就如此想做贤妻?”

    谢宝因理当然的颔首:“我身为郎君的正室,博陵林氏的宗妇,有为郎君纳淑媛、丰继嗣的职责。”

    林业绥倾身上前,使得女子退无可退,他垂下黑沉沉的眸子,有意无意的盯着那些露出或没露的地方,这三月从来都不肯他碰他呼吸微滞,伸手抚上那段长颈,一路至耳鬓:“如今你诞下嫡长子,以为地位稳固,所以觉得能为我纳侧室了?你又知不知道,命数变幻,只一个怎么够,其他的正室夫人不生三四个儿郎,日夜都辗转难眠。”

    他附耳,抬手弄珠,轻声一笑,语气曖昧含混:“幼福不是要做范夫人那样的正室吗,但她有四子。”

    提及孩子,谢宝因不再躲避,双眼泛着光亮,与他对视:“汉文帝刘恒为代王时,在吕后的旨意之下,迎娶吕氏女为王后,吕女为他接连诞育四子,但在他继位以前,四子却一一死去,最后吕女也忽然丧命。”

    林业绥捏玩耳珠的手滞住。

    然后,谢宝因决然道:“最初我就不该生下这两个孩子。”

    吕氏女是吕后用来控制监视诸王的棋,她也只是天子和林从安用来对付三族的棋,而她的结局,史书上早已有所记载。

    林业绥听到此言,喉间一窒,眼尾也渐渐泛起红色:“你后悔了?”

    谢宝因在笑,眼里却是泪:“是,我为此懊悔不已。但我更恨,恨你、恨天子、恨五公主,如果不是你们,我的夫君应是清河崔氏或昭国郑氏的郎君,绝不会是你。”

    “既注定如此,又为何要让我诞下你的孩子?”

    清河崔氏崔二。

    崔安。

    林业绥抽痛的吸了口气,撩起眼皮子,女子声声诉泣,那么可怜,滚烫的泪水就滴落在他手上,他用指腹一点点的抹去,却没有丝毫动容:“我跟你说过的,我的手段有多卑劣不堪,问你想要名士还是这样的我,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不,都是他的算计而已。

    女子从未真正选择过他。

    他自嘲的收回手,撑膝起身,突然无力道:“幼福想做这个贤妻,我纳就是。”

    那句“你可知九月初二是何日子”也没有再问出口。

    看着林业绥出去,谢宝因恍若丧失一切力气,显露疲态,随即又慢慢俯身趴案,身体轻微抽动。

    玉藻见男子是气息不顺的从这离开,隐约有动怒的迹象,犹惧的疾速入内:“女郎!”

    伏案的谢宝因被声音惊动,手指动了动,逼自己重聚起精力与思绪,随后直起上半身,在媵婢的扶持下站起,鼻音浓重:“我无碍,命人去备车驾。”

    她需尽快把棋局下好。

    见女子有泪,玉藻语气缓下:“女郎是要回谢氏?”

    谢宝因走去西壁,从盈满的筐箧里取出帛书,然后规整的放在几案之上,同时又将一片简牍置于其上。

    上面笔迹还未干。

    她说:“渺山天台观。”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不揪心啦!男主说女主是自己选择的剧情在第80章~怕大家忘了

    [1]悫【que4】:诚实。

    [2]《孟子·公孙丑上》:“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没有一尺土地不属于他所有,没有一个百姓不属于他统治。】

    [3]南北朝.颜之推《颜氏家训》:“倚作舅姑之尊,蛇虺其性,毒口加诬,不识忌讳,骂辱妇之父母,却成教妇不孝己身,不顾他恨。但怜己之子女,不爱己之儿妇。如此之人,阴纪其过,鬼夺其算。慎不可与为邻,何况交结乎? 避之哉!”

    【译文】:仗着自己是公公婆婆的尊长身份,性如毒蛇,对儿媳恶毒辱骂,甚至不顾忌讳,谩骂起女方的父母。这样做反而教会了媳妇不孝顺自己,也不顾及她的怨恨会带来祸害。只知道疼爱自己的儿女,却不懂得爱护自己的儿媳。像这样的人,阴曹会将其罪过记录下来,让恶鬼夺去他的寿命。你们要谨慎些,不可与这样的人比邻而居,更不能与之结为朋友了。还是避开些吧!】

    [4]《后汉书·列女传·曹世叔妻》:“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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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5☪ 一杀达成

    建邺内城, 谓之皇城,中央官署皆位于此,以西则是兰台宫、东宫与掖庭宫, 中间隔有宫墙、宫门与宽阔道路。

    黄昏时, 身为宿直郎的扶风韩家二郎处置完今日的公务,深感四肢酸痛,便闲步解乏,在与左右骁卫、司农寺的宿直郎交谈完后,又走回尚书省, 发觉一省长官用以处理全国政事的宫室光明,好奇入内。

    见男子仍坐于堂上, 韩二郎笑言:“即将日入,林仆射为何还未归家,可是与谢夫人不和?”

    回想起白日的事,林业绥抬眼, 目光清冷,瞬息又垂下眼帘,继续阅看从各郡飞递而来的公文。

    韩二郎年逾四十, 性情温和, 喜好谈论,最讳一人孤寂, 故而继续百折不挠的陈说:“夫妻不和,不过两类状况, 一有争辩, 二不相爱。”

    林业绥再未抬头, 眉眼平静的处理政务, 丝毫不受堂上呼噪的影响, 任这人在面前阔步高谈。

    韩二郎其人,有名士之风,却不入名士之流,少年时就常在竹林清流间举行流觞曲水,大谈玄学,众人皆以为他将不问朝堂,拒不任职,游乐人间,但又忽然于弱冠选择仕官,自居为以富利为隆的俗人,不做诳时惑众之人,以讥名士口是心非。

    而其妻腿有旧疾,年岁渐长,在二十五岁那年,右足就已行不正,又不喜用木杖,恐被他人取笑,每逢外出游玩或远行,必告假相伴左右,十几载如一日的躬身为杖,这曾是一桩堪比前朝张敞画眉之暇的美谈,但也如张敞一般,始终未得天子与王谢的重用。

    往昔有曹植八斗之才且最得昔日郁夷王公赏识的少年郎君,宦途已终止在尚书省的都令史,可数载以来此人从来都是怡然自得。

    因此扶风韩氏的子弟也多亲近于他,同竂相亲。

    平常最爱解衣推食[1]的韩二郎又问:“不知林仆射是占其一,或是二者皆占?”

    林业绥动作微停滞,随即冷笑一声:“韩令史的话很多,既如此,夜夜宿直尚书省如何?”

    韩二郎闻言缄口,最后又仰头叹笑,面朝尊位拜手一揖:“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2]。若是仇,则无解,林仆射何必自苦。”

    “下官先退。”

    随即转身退去,体有超逸之才。

    林业绥视线微移,落在简牍以外,然而唇畔微勾,那双曾运筹于帷幄之中的长眸里尽是失意与自嘲。

    及至入夜,他放下文书,想起韩二郎所言,垂眸深思几瞬,便从案后起身,缓步走出尚书省官署。

    侍从在旁的童官将手中黑裘氅披在男子宽肩之上,然后迅速低头揖礼:“家主,我去命人备车驾。”

    他还以为家主在与女君有过争辩后,置气来了官署,今夜应不会归家。

    林业绥立于黑夜中,微微颔首,宽袖之下的长指来回抚摩着,冷眸渐渐染上势在必得的淡然与凌厉。

    若是无解,那便强行解。

    他可以算计一生。

    自苦?

    呵,他从来就不怕苦。

    *

    在天上星斗的照耀下,两马齐驱的车驾疾驰入长乐巷,于宽广巷道停下后,林业绥弯身从车舆出来,踏木阶而下。

    待走到家中西面的房舍群,他径直走进浴室沐浴更衣。

    童官则跪坐在廊庑,亲自熬煮汤药,心中疑惑的朝融于黑暗的屋宇看去,不解家主既归家,为何又不过去。

    听到室内的木屐声,他恢复敬重谨慎貌,用云纹漆碗盛好热汤,低头入内,走到男子身旁,双手奉上:“家主。”

    林业绥穿着中衣从浴室回到居室,而后走去衣架前,拿来玄衣披好,随即侧首,望见泛苦味的汤药,单手端起食案上的漆碗直接一饮而尽,然后履地过柱,弯腰拾过几案上那卷《道德经》的同时,屈膝踞坐。

    他满慢条斯理的展开书简,声音微沉:“那边情况如何?”

    童官捧着空无一物的漆碗,恭敬相随在旁:“东面居室未见灯火。”

    林业绥眉头拧起,她最惧黑,即使是夜间寝寐,青铜三足灯架的灯烛也从不熄,意识到什么后,只听竹简啪地一声被摔在漆木案上,他当即起身,大步流星的朝那处房室迈去,但只见门户紧闭。

    他伸手推开,直接往卧榻、几案寻去,又将室内扫视了一圈。

    没有丝毫的吐息声。

    她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跟随而来的童官迅速跪在几案旁,将陶灯点燃,一眼便看见案上的缣帛与竹片,他赶紧递给男子看:“家主,女君留有帛书与简牍。”

    林业绥低低咳了两声,气息不稳的接过简牍,光滑的竹片上只写有一个“可”字。

    他漆眸眯起,眉目半敛,最后怒极而笑。

    谢幼福,你可什么。

    待稳定好翻涌的气血,他才去看叠起来的帛书,然后垂手背在身后,渐渐握紧,声音冷到足以冰冻三尺:“命所有奴僕全都跪在中庭,我要讯问。”

    童官拜手禀令,旋即飞步离开。

    数刻后,中庭已经跪满人。

    男子缓步从居室走出,:“今日有何人来过这里?”

    身为女子随侍的红鸢与几名媵婢率先被推出,其中一人惊恐的即刻拜伏在地:“除去我等婢子侍在左右,并无外人进出,虽有奴僕送来天台观上清法师写给女君的尺牍,但也未入室内,后女君见我阻拦,亲自出来接见。”

    林业绥低下眼皮,又淡淡吐出两字:“书斋。”

    自陵江草场的事情过去以后,提前写好的帛书便被他放在了书斋。

    一男奴膝行上前,头颅贴地,屏息回想着近来是否有异样,可书斋关乎到的事情多是士族利益来往与天下局势,没有家主的命令,为奴为婢之人皆不敢擅自入内。

    在男子居高临下的威压下,男奴终于想到一事:“三月以前,女君送给郗家女郎那只安息国的白猫丢失,女君遂命家中众人一起寻找,后郗女郎与其随侍寻至书斋,我不敢懈怠,本想独自入内检察,再行出来告知,但郗女郎说那猫性烈,只认她为主,执意要与我一起。”

    林业绥闻言,缓慢抬眼,如此低劣且没脑子的手段。

    *

    更深夜阑时,满室灯烛的光辉如流星。

    郗雀枝跪坐在几案旁,时而望向门口,时而望向柱旁的花树灯架,静候着消息,在久等不至后,她唤来两婢,先行更衣。

    刚张开双臂,室外便有声响。

    菡萏入内,遣散女子左右的侍婢,然后走去衣架前,摘下其腰带上的玉饰后,低声开口:“女郎,林仆射从郗夫人那里离开以后,依然如旧去了谢夫人处,但不过三刻,便拂袖而去,黄昏才归家。”

    郗雀枝沉吟少顷:“她去了何处。”

    菡萏小心伸手脱下女子最外层的衣裾:“谢夫人今日离家后,其车驾从春明门离开了建邺城,至今未归。”

    郗雀枝舒心而笑,至少到如今为止,局势都还在朝着自己所预想的方向而行。

    更好衣,她徐步走去居室东壁,脱下木屐,在躺卧在榻上之后,便摒退随侍,安心合眼寝寐。

    见女郎不再需要自己,菡萏低头退去。

    在回居所的途中,却又偶遇一人,貌相有凶,开口即是:“家主有事要询问你,请随我前去。”

    惟恐与那位谢夫人有关,菡萏当即急中生智,谦卑行礼:“我家女郎今日身体有恙,左右不能离人,需侍坐在卧榻边,不知可否明日清晨再前去?”

    身为男子的扈从,此人只知要严格完成家主的命令,不近人情:“自是有所要事,况如今既客居建邺林家,便需听从主人[3]的安排,你一婢子也敢违背命令?”

    菡萏只能跟随。

    *

    庭阶前,男子在檐下负手而立,披着御风的玄色宽衣,散着墨发,一言不发,自上而下的睥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菡萏顷刻就明白过来,这是要审问她。

    扈从将她往前一推,简单几下,就使其伏跪在砖石之上。

    比砖石更凉的是男子没有半分温意的声音:“你主人都从我书斋中拿了何物。”

    菡萏相随郗雀枝多载,其心智亦非寻常,既不挣扎,也不惊恐,恭顺将上半身伏在地上:“婢不明白林仆射所言,女郎自季夏染疾,便不出居室,平常也只去郗夫人那里,且品行清白,还请林仆射勿辱及女郎声誉。”

    林业绥淡抬眼皮,审视与厌恶的目光不加掩饰,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懒得再与她说:“证据皆在,诡辩等同服罪。”

    突逢巨变,菡萏不知所措的抬头,只见男子那双眸子更幽沉了几分,她只能铤而走险,重重叩头:“林仆射虽手掌权柄,高平郗氏也远不及博陵林氏的权势与声望,但若林仆射执意要侮女郎,婢只能以死来证,让天下士族来评公理。”

    幸有扈从在旁制止,而扈从此举也绝非是爱惜,单纯是因为男子还未曾下令要她死。

    无令,他就不能让这人死。

    竟敢威胁他林业绥漠然的半阖眼眸,背在身后的长指上下摩挲着那封放妻书:“不是想死?那你就好好看着她是如何气绝的。”

    菡萏的镇定已经只能支撑她到此为止,当听到眼前之人轻飘飘就决定了自己生死,丝毫不畏惧士族舆论时,畏惧叩拜,请求饶恕。

    见男子露出不悦,扈从用力将其弄晕,把人带走。

    *

    鸡鸣时分,晨曦从东方露出。

    郗雀枝于梦中痛苦的挣扎了几下,睁眼醒来,抬手抚上额角,在休息几瞬后,发觉帷幔外有婢在跪侍,她命人扶持自己起身,随即又警备望去:“怎会是你?”

    左右之人,她从来都不放心别人,在建邺的时日,只命自己所能完全信任的家奴随侍。

    侍婢膝行着倒退几步,对人一拜:“菡萏于昨夜被家主的扈从带走询问,婢忧心女郎,所以擅自入内。”

    闻言,郗雀枝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往四周涣散:“为何?”

    侍婢不卑不亢的如实应答:“具体缘由,婢也不知,只是听闻与家主的书斋遭遇贼人有关。”

    郗雀枝惊惶到瞳孔骤缩。

    帛书!

    菡萏一夜未归,必然已经出事。

    穿好衣履,临匜盥洗后,郗雀枝步履不休的去向郗氏请求即日就归家。

    然而妇人也问出与她前面相同的话:“为何?”

    未入席的郗雀枝站在堂上,背向日光,行揖礼时,头颅几乎垂在双臂所环成的圈内,十分畏慎:“我已来国都数月,阿母也于三月前便回到高平郡,若我再不归家,只恐清誉全无,以后再难适人。”

    郗氏出言宽慰:“你只需安心,卫罹的正室必会是你。”

    郗雀枝屏住吐息,为成功脱身独去,有意引导:“三姑竭力挽留,我本应知足,但昨夜外兄忽命人带走我的随侍,至今未归,且谢夫人也在昨日离家,惟恐有‘婢适兄,主适弟’的妄言流出,为保氏族名誉,我只得请离。”

    郗氏语气忽然加重:“谢氏为此离家?”

    郗雀枝心中明白谢宝因离开的理由不在此,顾左右而言他:“三姑,此事真假暂时不论,但流言可谓,三人成虎,博陵林氏、高平郗氏将被天下士族所指摘,又遑论建邺这些世家夫人,恐日后高平郗氏想迁居来建邺又是一大阻碍。”

    事关家族声誉,郗氏权衡过后,最后沉重颔首。

    *

    钟鼓刚响,坊门才开启,便有一穿着官袍的人骑马直入长乐坊,马鬃一侧还挂着个革囊,里面沉甸甸的。

    枣红马从喧闹处跑到僻静处以后,因有缰绳牵制着,速度开始渐慢,上面所骑乘的人见已到长乐巷,直接侧身跳下。

    等在门庭的童官见此情状,疾行上前,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后,转身入内,而穿官袍的人牵着马,等在原地。

    辗转回到馆舍楼宇后。

    童官站在居室内,面朝男子叉手回禀:“敦煌郡的部曲传来消息,那人已经找到,并且伏罪。”

    过去三月以来,在寻访完坊里街巷的百姓后,命世家画者根据将几人形貌制成画像,有商贩贾人认出几人是随商队来建邺的,又到东西两市再次访问,当即就知道姓氏且是来往西域的商队,最后去官署查验户版,再到建邺外郭的几大城门查入验人口。

    不日就全部悉知。

    但因他们并非来自同一商队,故路线有所差异,所经郡县亦不相同,就连返程西域的路线也未必会与来时一样,所以月余前,特遣了氏族所养的甲士豪奴先循着几条主要的走商路线逐一找去,最后得知其中两人已经成功出关,离开本国疆域。

    只剩下一人。

    他们家主在得知后,沉默良久,屈指轻敲着案面,然已经动怒,随即就命部曲快马飞递给敦煌郡守送去简牍,最终在那人进出阳关时被俘获。

    今日消息刚传来建邺。

    林业绥一夜未眠,精神困顿的从案前起身,踱步至盥洗处,而后双手没入漆盘的水中,不急不慌的浇洗着:“把她们的画像送去给他认,郗夫人与杨夫人的也一并带去。”

    童贯见男子濯完手,递上拭手的巾帕:“女君未回谢氏,而是亲自前往了天台观,不知可要遣人去接?”

    林业绥思及昨日女子的泣诉,喉结滚了滚。

    “不必。”

    【📢作者有话说】

    韩二郎:急了急了他急了,看来是两样都占啊(望天)

    [1]解衣推食:脱下衣服给别人穿,让出食物给别人吃。形容慷慨地给人以关心和帮助。《陈书·荀郎传》:“郎更招致部曲;解衣推食;以相赈赡;众至数万人。”

    [2]《左传·桓公二年》:“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耦即偶。

    [3]这里的“主人”是相对宾客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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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6☪ 曾爱慕过

    山阜川谷间, 雾气弥漫,山中万物皆被隐藏其中,惟有处于山顶的天台观能够划破白雾, 俯瞰这天下汤汤。

    当年高宗在同胞阿姊羽化以后, 于丧姊的悲痛之余,躬身提笔,伏案写下“天台”二字定为观名。

    天台即天上云台,远望仿佛能与天相接,故在此建观, 其中道意便是高宗他永远都会在这里等着迎接成为仙人的同胞阿姊回到人间,再享姊弟人伦。

    而岁月流逝, 云雾变幻,如今天台二字的寄意却已然变成迎候神仙降临,护佑李氏王朝永不衰败。

    谢宝因独自一人伫立在硕大的殿柱旁,她下颚微抬, 仰首看那雾散了又聚,聚了再散,当年的那只白鹤也早就飞入云间不见, 寻不到踪迹。

    毕竟已八载年岁。

    而祖师殿内的悠悠唱经声与古老绵长的道韵相互交织, 依旧如旧。

    至食时,雾渐散。

    唱经声断止。

    众多道人从殿内有序走出, 在白雾散去后,望见一女子立在殿阶前, 穿着三重交衽青襦, 足以曳地的黄色暗纹裙, 黛眉弯长又黑。

    高髻之上, 竖插花树步摇。

    似踏云而来的神女。

    他们不敢轻慢, 怀着一份赤诚向道之心,双手合十施下道礼。

    见有人朝自己行道礼,而非尊卑之礼。

    谢宝因轻轻笑着,双手合十的虔诚回之。

    待道人走得差不多,里面发须皆白的上清也施礼出来,随口唱道“无上太乙天尊”。

    谢宝因回他一礼:“法师。”

    上清慈和点头,再施常礼,伸手邀人前往:“谢夫人请随我来。”

    谢宝因知道此事重要,不再推辞,轻轻颔过首后,朝临近山崖处的鹤园走去。

    这里空旷,数位天子都曾从各郡搜罗奇珍异草及花树移栽到天台观,但远远望过去,仍能见到一只白鹤屈足卧在巨石上。

    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掉入深渊。

    上清是修道之人,言语间不免带有几分的怜悯:“它已经在此迎候谢夫人三月有余。”

    谢宝因看了一眼,然后从盆中抓了几粒金丹,徐步走去。

    昨日上清在送到长乐巷的尺素中言及当初谢家送来的这只仙鹤早就已经进入弥留,但依然还撑着一口气,迟迟不愿离开。

    于是希望她能前来一试。

    察觉到脚步声,白鹤忽然回首。

    谢宝因并不畏惧于它的震慑,坦然在旁边巨石坐下,右掌心握着金丹,左掌轻轻抚摸白色鹤毛,刚想要开口的时候,突然失声无语。

    其实她并不信神明,常常抄写经文,也只是慰藉一用,人来俗世,总会有至苦至难降临,惟有神佛能安抚其心,告知其要往何处安身立命。

    最终,她浅笑盼兮,如旧友那般开口:“我曾于三月前产子时,梦见自己与一白鹤仙人交谈,可是仙人否?”

    白鹤只是无力的鸣唳几声,不肯进食。

    谢宝因见它一直在望穹天云间,也跟着有所思,随即灿然而笑,放下金丹,起身朝人走去,唇角渐渐归于平淡,语气隐含不悦:“法师,相比我来,或许放它回归天际更好。”

    上清有些惊愕,在意识到女子的怒气后,躬身拜手:“在它病重之际,足上脚环就已经卸下,观中众人实在束手无措,昨日之举是因想及往昔它只亲近谢夫人,所以才命弟子去劳烦谢夫人前来。”

    谢宝因凝望这位负有盛名的法师良久。

    八载前,就是他的一卦永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直到山中风丝吹来,起了冷意;直到上清微弯的身体变得僵硬酸痛;直到摒退左右侍者。

    她才缓缓出声:“法师为天子亲封,我不敢受这一礼,心中更并无斥责之意,但向来听闻法师早已成仙,故想请法师今日也为我卜一卦。”

    上清垂手,看似超然的一笑,却有着自己的衡量:“夫人有士族名望,且尊卑有序,有礼才能行天下,但不知夫人所卜何事。”

    如今天子依然处于式微,士族仍还掌着权柄,眼前之人的父族渭城谢氏曾能挟天子发布政令,即使是今日,其权势也非一朝一夕能夺尽,而她的夫族博陵林氏更是因丹阳房长子林业绥而浮现江面。

    以后或会打破三族所形成的局势,然后取代。

    谢宝因笑了笑,不再与其谦让,目光变得冷静,带着士族应有的倨傲,迈步走离:“静室详谈。”

    上清叹出一口气,隐隐觉得这位谢氏女郎有所不同,在温柔之下藏着一柄染血的长剑。

    举步跟随到静室之后,女子已入席。

    几案上的葡萄纹博山炉也缓缓漫出青烟。

    见人来了,谢宝因浅尝一口热汤后,垂手在案上,眼睫低垂,手指来回转着耳杯:“那年我陪同渭城谢氏的范夫人给天台观送来两只仙鹤,法师说‘一只堕入俗世,一只飞往天际,非人力,实乃天理’,当真就是天理?”

    上清笑问:“谢夫人为何会觉得不是?”

    想到自己与五公主,谢宝因嗤笑:“足腕的铁环就是人力。”

    “在这里,人即天。”上清追忆起当年天子命他说给贤淑妃听的卜卦之言,悠悠开口,“谢夫人与我皆身处此间,便是神仙来此,未尝就能够逆天而为。”

    两人都不言自明,他们已经不是在说那两只白鹤。

    君权神授,君王即天。

    谢宝因抬眼,气势被悲怆裹挟:“天覆宇宙,我一女子之力何其微弱,所以我从来都不想逆天,反而顺天,以另一种方式去得到我所想要的。”

    上清想起女子今日的决绝,大约就是已经得知此事真相,悲悯之心再起:“那谢夫人恨否?怨否?”

    谢宝因侧首笑然,她避而不答:“我要法师为我那双儿女卜一卦。”

    上清了然:“不知夫人要何卦意。”

    谢宝因看向窗牗外的云雾:“我于兴起之余来找法师问卜,你意外卜得五公主神灵感孕得一儿一女,因怜惜贤淑妃丧女之痛,故已借肚腹在人间诞下来与她相伴,即林家女郎与林家二郎。”

    贤淑妃在丧女以后,性情顽固,一旦听到此话,必然会哭求天子,上清忽然不懂:“谢夫人此举是亲自将儿女送给贤淑妃,自后数十载都难以见面。”

    谢宝因摇头:“不是今日,待长乐巷有丧,我会命随侍来天台观,那时再劳烦法师入宫去见告贤淑妃。”

    上清犹豫:“陛下那里”

    谢宝因转头,看对面老者,十分决绝:“法师只需告知陛下‘林业绥权势日益壮大,恐有昔日王谢之嫌,何不借贤淑妃囚他儿女为质’。”

    “夫人又为何信我?”

    谢宝因松开耳杯:“其一,我信法师有悲悯之心,会怜我际遇;其二,我既来向法师问卜,那你应知道为何,我虽常居建邺,但也与天下名士有所往来,我已写好赋辞,随时能告知天下众人八载以前那场问卜的阴谋,士族也会借此讨伐皇室,收回被夺走的东西,陛下定会大怒,而此事只有陛下与法师知道,法师觉得陛下会如何做?”

    会宣称贤淑妃与他皆是被上清欺骗,杀上清以平众怒,稳士族。

    再无话能说的上清行礼离开。

    谢宝因抬臂回揖,随即从几案右上的位置拿来笔墨,提笔在崭新的竹片之上以楷书字,安静如斯。

    *

    几日以后。

    一驿隶骑马经过缈山下的官道,往建邺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长乐巷的世家室庐中,有婴儿啼哭不休。

    乳媪将孩子横抱在怀里,虽竭力尝试着安抚,但是徒劳,哭声依然响亮。

    女子留在这里的媵婢闻声而来:“二郎这是出了何事?”

    乳媪摇头,渐渐感到不安,女君离家五日未归,家主也丝毫没有要去接回来的意思,反而每日都如旧,或去尚书省治理国政,或坐隐看书。

    五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对于二郎,乳媪心中是疼爱的,做不到孩子即将失去亲母也无动于衷,思虑再三,还是决意要冒着风险去说出那件事。

    把孩子交出后,当即便朝主人所居的房舍而去。

    “你看着二郎,我去请见家主。”

    同时。

    童官拿着从敦煌郡发来的文书快步走来。

    男子今日旬休,而商队里的人也在送去的画像中认出了背后指使之人,随后画像由驿隶快马送到建邺。

    进到室内,林业绥踞坐在席上,身直如竹,面前案上摆着棋盘,黑白两子纵横交错,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就在手边。

    近几日,男子变得十分缄默,温养数月的肺经也再次有所损伤,咳疾不断,气血不顺。

    童官低下头,将文书放在漆碗旁,随即退后几步,正立揖礼:“家主,那人已经服罪,并从几幅画像中认出当日去找他们的人。遵循家主命令,我以博陵林氏的玉令在敦煌郡上诉,所诉之罪是杀害奴隶四人。其中一人已交由当地官署处置,然而还有两人逃出阳关,郡守询问是否要速发过关文书追捕。”

    虽然他们是来往两国的商队,但依律行事是天下公义。

    林业绥将视线落在棋盘上,淡然落下一子,然后单手端来漆碗:“既然已知他们背后之人是谁,何必再追,静等他们入关,再捕即是。”

    忽然,室内响起咚咚的脚步声,而后是一声沉闷。

    童官迅速反应,转身看着跪拜在地上的奴僕。

    这是二郎的乳媪。

    只听她屏息战栗道:“女君产子次日,还有一事未与家主说,如果再不说,我内心不安。”

    林业绥饮完汤药,垂眸在看案上文书,闻言,得知自己被欺瞒,他掀起眼皮,薄怒渐涌:“说。”

    乳媪俯身,额头与双掌触地:“女君产子之日,连遣四人去请医,但无一人归来,在情急之下,女君的随侍玉藻亲自前往,依然是未归,直到翌日才归来,听闻是刚出巷道便遭人袭击,乃博陵林氏所指使,女君大约因此而误会,以为是家主命令人做的。”

    男子展画卷的手稍顿,气息有一瞬的不稳。

    随即,画像成功被平展开来。

    是那个背后之人。

    见文书飘飘然落地,就像一颗头颅被砍下那般不足为道,童官低头去看,但这人已经死了,她所侍的女郎也于四日前离开建邺,思索之下,似乎已明白男子的意思,当即捡起:“我即刻去追。”

    林业绥两指夹起棋盘上的一颗黑子,指尖不动声色的狠狠压着椭圆云子的边沿,眉眼间的山水淡泊,已是滔天杀意,还有隐忍不发的怒火。

    “备好笔墨,送去夫人那里。”

    *

    日入将要黄昏时。

    郗氏进食完饭蔬,盥洗焚香以后,命身侧婢子取来自己所珍藏的经书,然后小心捻着纸页翻开。

    此类书写在纸上的经书十分稀少,一因纸贵,非豪贵之家能享,二因需人力一点点誊抄而成,故而多是信众亲自誊抄藏之,或敬献于佛前。

    妇人所藏的经书则是宝华寺敬奉给她的,享尽信徒香火,极为疼惜。

    侍婢端着陶制豆形灯,放在几案上翻阅之用后,便撑地而起要离开,但刚转身就见门口所伫立的高大身影,她立即退开几步,低头行礼:“家主。”

    林业绥淡漠的扫了眼,威迫十足。

    侍婢疾步走出去。

    跽坐室内的妇人见长子来此,以为是因为前几日的事情,不等男子席地而坐,已经露出慈颜:“听闻雀娘的随侍被你深夜唤去,谢氏为此离家,至今不归,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如今博陵林氏再不是从前,”

    林业绥抬脚入内,看向妇人的墨黑眸子,毫无温情可言,待徐步走到几案前后,屈身踞坐,嗓音泛着冷:“郗女郎就是如此与夫人说的?”

    郗氏被反问,一头雾水:“不是如此?”

    林业绥垂下视线,食指曲起,轻叩在凭几上,听它与曲木碰撞出来的声音:“夫人若这么关心一婢子,那便遣人去问我的扈从,他亲手使其气绝的。”

    气绝死了?

    郗氏喉咙里瞬间便像是被什么给堵塞住了:“你!”

    已预备好笔墨的童官端着漆案走进来,放在两人之间的几案上,然后朝男子复命:“家主。”

    林业绥食指停下,缓声开口:“夫人与高平郗氏无非就是想要上扬郡掌管兵马的郡长史之位,待后日旬休结束,我便能立即任命,但条件是郗氏要拿郗女郎的性命来交换。”

    四日前离开,月夕就可抵达高平郡。

    随后,男子抬眼,黑眸犹如深渊,一字一句道:“我要郗郡守亲自诛杀。”

    气血涌上头颅,郗氏忽然觉得双目不能视物,落在经书上的手指也慢慢收拢:“你、你、你!你怎会如此没了人性,她是你表妹!”

    林业绥漠视着眼前的一切:“夫人今日这话说与我听又有何用?谢氏产子时,情况危急,家中奴僕连去四人皆失踪丧命,妄图谋杀谢氏,夫人身为君姑,可有尽到职责?好在追究三月,于敦煌郡追捕成功,他服罪指认郗女郎的随侍。”

    他淡扫过去,嗓音沉下来:“我说这些不是为让夫人相信,因为夫人写或不写尺牍都无碍,朝堂之上的手段不尽其数,倘要我这个差点丧妻丧子的人来亲自动手,便不仅只是一条命如此简单。”

    郗氏信佛,要她亲笔写这样的家书,无异是杀人,但她在权衡利弊之下以后,更明白不能因为郗雀枝一人,使高平郗氏整个氏族受残害,所以妇人变得冷静,伸手从案中拿出缣帛,在面前展平,又提笔蘸墨开始写,心里默念是郗雀枝先造恶业,此是现世报,非她的业果。

    颤颤巍巍写完后,童官拿给对面的男子看。

    “自杀?”林业绥瞧着绢帛上所书的黑字,举起盛有热汤的漆碗慢条斯理的泼下去,“夫人应该是听错了,我要的是父杀子。”

    于郗氏而言,自杀已经是要下阿鼻地狱的业果,听见男子还不满意,要看到父母杀掉亲子才痛快,胸口变得起伏极大:“你何必做得这么绝!谢氏和二郎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林业绥不信神佛,却也知佛教说凡动妄念皆是业,恶起于心,眼前之人日日念佛,时时诵经,反愚钝不堪。

    他冷声命令:“进来。”

    侍立在外面的侍婢屏气入内。

    林业绥看向妇人,声音更加冷漠:“夫人眼睛不能视物,你去握着夫人的手再重写一遍。”

    侍婢不敢违背男子所命,跪坐在妇人身侧,欲要去握她的手,但随后脸颊就被打了。

    郗氏愤怒的扬手,再狠狠落下去,怒瞪一眼后,认命重写。

    童官检验完,确认无误,缓缓卷起来,塞入竹筒,需在城门关闭以前,送去馆驿,如此就能保证先于郗雀枝到达。

    那个女郎刚归家,等待她的即是亲人的逼杀。

    无穷的绝望。

    郗氏也终于哭了起来,觉得是自己害死的郗雀枝。

    身体深陷凭几的林业绥缓缓起身,眼眸半阖:“夫人既然不愿意享福,那以后你不会再见到我们兄弟姊妹,圆韫、真悫姊弟你也不会见到。”

    然后冷声命令室内的侍婢:“看好夫人,日后夫人的一举一动都要来向我禀告。”

    郗氏止住哭声,震惊的问出一句“你想要幽禁我”?

    然后又开始她深恶痛绝的号咷。

    林业绥看了一眼,语气难以分明:“夫人日后若再做这些为家里引来祸端的事情,我也只能接受不孝之罪,让你好好在家庙里敬受我们的香火。”

    在家庙受香火,便是变成牌位。

    郗氏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竟竟想要杀她这个母亲!

    “我为何会生下你这种不孝之人!”

    “从明日起,夫人迁居家庙便殿,为先祖守灵。”

    *

    翌日鸡鸣时分。

    天尚未光明,幽静的山中时时有鸟雀啾鸣。

    在天台观祖师殿中的一侧,摆着长方的矮足几与锦席,几上又堆垒着三四卷经书、笔墨、写经纸,以及陶灯。

    灯火中,谢宝因正襟危坐在席上,脸颊被火光镀上柔和,她手执着出锋最细的狼毫笔,在纸上誊写《三官经》。

    几日来,日日如此。

    鸡初鸣而起,一人默默抄写。

    待到扶桑升朝辉,观内道人便会来到殿内打坐唱念经文,同处一殿,各自唱经、写经,互不干扰,已是她与道众所达成的默契。

    经声食时而止后,信徒便会来此烧香。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交谈声,很快走进两人。

    其中一名素袍男子先开口:“谢女谢夫人。”

    谢宝因停下笔尖,抬头去看,竟然是崔家二郎,她在惊愕之余,又出于礼数的对他浅浅一笑。

    崔安顾及着二人身份,时时警戒自己要保持着距离,不敢再进一步:“谢夫人怎么会在此?”

    为避免做出无礼之举,谢宝因放下笔,撑案起来,稍整神色后,笑道:“天台观的仙鹤于三日前西去,我抄写些经文供奉与它,为儿女积福。崔二郎又怎会在此,三载多前便听闻你已经在终南山隐居。”

    不愿意再回到建邺来。

    言至此处,崔安神色忽然变得黯然:“我前不久才回到建邺,只因阿仪病逝,谢夫人也知我与这位阿妹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她离开,我岂能不归,今日到天台观亦是来为她办法会的。”

    崔仪死了。

    谢宝因略显诧异,手掌也不由自主的握紧,她记得自己在与崔家议婚不成后,没多久崔仪就出适到万年县的世家。

    崔安并非是看不淡生死之人,他家阿妹更不是,发觉女子面露哀伤,坦荡一笑:“听说是急疾,离开以前的那段岁月也过得十分开心,并无任何不舍,且还有心情取笑我处处都不能与她她比较,成婚不能比,生子不能比,就连去见西王母也不能比。”

    谢宝因低头俨然一笑,确实是崔四娘的风姿。

    见面前之人展颜,崔安放心下来,而这次再也没有崔仪在中间调和传话,他只能被迫鼓起勇气与女子攀谈:“谢夫人看着有些清瘦。”

    曾经名动建邺的谢家女郎,如今眼里的光辉却变得黯淡。

    谢宝因闻言则看向神像,释然笑起来:“暮秋来了,总是要瘦一些的,崔二郎看着也瘦了。”

    自再见到女子的那一瞬间,崔安内心的汹涌就不止不休,因为他清晰的知道,这次一别就真的永世难以相见,所以出言试探道:“倘若此生能够重新选择一次,谢夫人可会考虑去度过另一种与如今截然不同的人生。”

    谢宝因缓声道:“八载前,崔二郎应当身在建邺。”

    崔安颓丧颔首,那年五公主丧命青城山,天子命谢家女郎代嫁博陵林氏,此言是否在间接诉说着不得已的顺从,他又想起四娘在尺牍中所言,恍然觉得天地悠悠,人终归是要一死的,坦坦荡荡来,坦坦荡荡走,才不辜负今生看过的山水。

    他拂袖向身后,望着女子,不带丝毫的私欲或占有,只有对一个人的欣赏之情:“当年我得知谢仆射要与崔氏议婚,并且选中我为郎婿,我当即便疾驰回到建邺请见谢仆射,只为亲口告诉他,我愿意入仕。”

    谢宝因怔在原地,当年阿父与崔氏议婚的条件是崔安必须入仕,而他又说愿意入仕她只能沉默。

    崔安一鼓作气的继续道:“我也曾爱慕过夫人,倘若当初没有五公主,没有博陵林氏,没有林从安,该是我与谢夫人举案齐眉。”

    得知自己嫁去崔氏,或能一生安乐后,将死的谢宝因再也不能从容,迅速抬头去望神像,以求宁静。

    在眨眼之间,她好像看见神像笑了。

    原来神明也会捉弄人。

    【📢作者有话说】

    崔安、崔仪在第26、27章出场;第30章有提及,算是戏份多的。至于两只仙鹤的在第三章,不看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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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7☪ 囚为禁脔

    “请崔二郎勿胡说!”

    晨起盥洗好, 欲来殿内侍奉在女子身侧的玉藻刚好得以清晰听见崔安最后的一言,她当即疾行几步,进入祖师殿后, 双手张开, 护在女子面前,怒目切齿的低声斥责。

    即使今日女郎姻亲有变,但一日未被男子遣返回谢氏,在天下人眼中,女郎就仍还是博陵林氏的女君, 而且来往天台观的皆是豪门世家的夫人女郎,倘若刚才殿内所发生的事被图谋不轨之人利用, 名誉必会被诽谤诋毁,最后被士族鄙夷,也无人会再纳女郎为正室。

    谢宝因眨了眨眼,从恍惚昏乱中渐渐清明过来, 无论后悔与否,今日的自己都已经是他林从安的正室夫人。

    何况清风已经吹动绛幡,不能静止。

    她低垂下眼睫, 视若无闻的走回抄经处, 缓缓跪坐下去,卷起案上被摊开的极长的写经纸, 隐晦酬答:“崔二郎德行贞绝,既有名士风流, 隐居不愿为王臣, 何必再强迫自己涉世, 且君子之交淡若水, 小人之交甘若醴[1]。而崔二郎与我更适合君子之交。”

    崔安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只能如水那样淡的毫无杂质,淡的一眼就能看清,不会有爱欲嗔痴的交织,更不会纠缠到分不清爱与恨。

    在意志衰颓的一笑后,八载以来对此事执着也终于涣然冰释,他以君子之心朝女子庄敬揖礼做辞别。

    谢宝因和煦笑着,颔首致意。

    玉藻低头过去,跪在席上收拾笔墨。

    刚走出殿,忽然有人奔走过来。

    谢宝因低头一看,展颜笑开。

    林圆韫用张开还不足两尺的手臂抱着她,仰起脑袋,开心雀跃的喊了声“娘娘”,然后又恃爱而娇的闹着要抱。

    几日未见长女的谢宝因浅笑弯腰,双手穿过孩子两腋,用力抱起后,圈在怀中,随即她凑过去,亲了亲长女软嫩的脸颊。

    而跟随在后面出来的玉藻见到女子怀中的人,却并没有觉得惊喜,反对此充满疑惑:“女郎为何独自一人?”

    渺山在建邺城以东,相距十七里,一幼童如何能出现在这里。

    林圆韫两只手环抱着阿母的脖颈,仿效着阿母的举止亲了回去,又依恋的用脑袋蹭蹭胸口:“耶耶来了。”

    将要两岁的女郎只能开口说一些简短的言语,所以此话是在表达耶耶带她来这里的涵义。

    谢宝因心中猛然一跳,迅疾抬眼看去。

    身骨挺如松的男子就伫立在远处,隔着炉鼎与她对面而相望,没有散尽的雾气与道人所点燃的香火,交缠在一起。

    虽然横隔于两人之间的都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但彼此却都没有要再朝对方多行一步的意思。

    忽然有道长横穿他们中间,进入祖师殿。

    不久后,崔安与他的奴僕便从殿内先后出来。

    见女子还停留在这里,怀抱着一稚儿,他止住脚步,最后告别:“谢夫人珍重。”

    谢宝因被声音吸引,不再与男子对望,而是侧首看向崔安,不想冒然失礼的她朝其轻轻点头:“保重。”

    崔安知足离开。

    漠然观察着的林业绥眸光微闪,嗓音裹挟了山中的凉意:“在外应当如何?”

    认真在看大人交谈的林圆韫听到远处冷淡的一声,嘴唇两边也跟着低垂,然后失意从阿母怀里离开:“遵礼,守礼。”

    谢宝因闻言,将视线从远处收回,俯身把力道慢慢减小,让长女安然立足于地。

    因为士族子弟有别于皇家宗室、庶民,需从能走路起就慢慢训导其礼仪,而后再授以家学,以便日后为家族,所以身为父母的他们一人温柔,一人严厉。

    既不想放任,使其毫无教养,成为无礼之人;也不想遏止其天性,失去快乐。

    眼下,便是如此。

    如今还在外,应当守礼,言行不可放荡。

    把孩子放下以后,谢宝因从随侍手中拿过卷好的经纸,欲要转身回到自己在观中暂居的静室里,将剩余的经文抄写完。

    林业绥看着女子要离去的方向,不置一言。

    那双黑眸却幽静得可怕。

    崔安便是从那边走的。

    而谢宝因刚行了一步,下裳便蓦然被人扯住。

    她回头看着长女。

    林圆韫吸着鼻子,眼泪已经充盈满眼眶,虽然会说的言辞不多,但是每一个字都伤心不已:“娘娘不要阿兕和耶耶。”

    谢宝因眉头微微一蹙,不解长女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随后轻声哄道:“阿娘怎么会不要阿兕,只是阿娘还需去抄经,求神明福佑我们阿兕一生康健,待抄完便能带着阿兕归家,你先在这里与耶耶一起好不好?”

    林圆韫依旧不愿松手。

    计无所出的谢宝因只能同意,随即牵着往静室走去,柔声命其不准喧哗。

    *

    在母女二人离开以后,被遗落在原地的林业绥收回悠长的目光,浑身带着凛冽之气,抬脚去了宫观中道人用以修行居所的袇房。

    用陶釜在明火之上煮茶的上清看到男子前来,用漆斗舀了一勺热汤在耳杯中:“林仆射来此接谢夫人归家?”

    林业绥不置可否,双手撑大腿在对面跽坐,执耳杯饮了口,语气冷厉:“那日你在尺牍中都写了什么。”

    上清将双手交叠在丹田处,闭眼答道:“观中养有一只白鹤,乃八载前谢夫人与渭城谢氏的范夫人亲自送来的,那时我受命于天,用脚链把其中一只锁住,如今它寿数将近,但不肯归天,所以请谢夫人来此宽解。

    “谢夫人善良,命我去掉脚链,放白鹤飞往天际。”

    林业绥转耳杯的手顿住,想起出现在此地的崔二,握杯的力度渐渐加大,面上却仍是淡然的神色。

    点到为止的上清在男子动怒以前,率先笑着出声:“林仆射若是无事做,何不与我一同静坐,或许真能见到神仙。”

    林业绥抬眼,淡淡瞥了眼,然后重新垂下,没有搭理这人,天下人都说上清已经修道成仙,不过都是同为天子家臣而已。

    但早已隐居终南山的崔安突然回来,又所图为何。

    他掷下耳杯,起身离去。

    *

    不及五刻,谢宝因便抄写完最后几段经文,而林圆韫也十分乖巧的坐在一侧,没有喧哗鼓噪,或是室内焚有安神的香,或是太过寂静,小小的人很快便睁不开眼睛,将脑袋靠在母亲的手臂上。

    她低望一眼,命随侍抱着人去中庭等候自己,然后起身将卷起用麻绳捆束好的经纸拿去三清殿,供奉在神像前,肃穆行过道礼后,再沿着石阶走到祖师殿外。

    醒来的林圆韫又神采奕奕的要人陪她嬉戏。

    被小女郎所需要的玉藻乐在其中。

    谢宝因望着嫣然而笑,随即又淡下笑意。

    他呢?

    她微微侧头,便看见男子立在殿中,与神像对望,而后握拳抵嘴,轻咳了两声,尽显病弱气。

    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拢眉,不悦地转身,见到是女子,语气温和道:“事情都已经处置好了?”

    谢宝因点头。

    林业绥迈步出来。

    他下意识去握女子的皓腕,而后与其十指相扣,声音清润:“那便跟我归家。”

    念及那日的争吵,谢宝因错愕的看向牵着自己往山下走的男子,为何这个人还能装作什么都未发生过的模样,与她如此亲昵。

    可她做不到。

    刚行至山门,细腕忽从掌中滑走,林业绥停下,墨黑的眼眸渐渐凝起一股落寞,然后他笑了声:“因为崔二?”

    谢宝因不知所以的望着他。

    林业绥冷眼往女子身后看去。

    相随在后面两三丈的玉藻与其余僕从带着小女郎林圆韫当即便止住脚步,低头留在原地,不敢再动半步,亦不敢窥探半分。

    然后他看向女子,神情淡漠:“你曾泣言后悔生下与我的孩子,与你成昏之人也应是清河崔氏,那我便再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从明日起,你倘若能在三日之内成功离开建邺,天下三十六郡任你去,与人隐居山川也随你,但现在,你要跟我回去。”

    默了默,他喉结一滚,又言:“阿慧想你。”

    谢宝因以为男子是在给自己生的机会,但想及孩子,她急切出声:“阿兕、阿慧是你的骨肉,我希望你能好”

    见女子毫不否认自己所言,连他们二人的孩子都可随意抛弃,林业绥心中更是气结,胸口忽然悸痛,一股腥甜返上,哑声道:“你不必与我说这些,他们也是你的骨肉。”

    望着男子离去的身影,谢宝因无言垂眸,唇畔绽开苍白的一笑,他并不想要带有渭城谢氏血脉的孩子。

    她回头去看林圆韫,身为母亲也已谋尽一切。

    最后,谢宝因缓步循着石阶下山,开始为自己而谋算,男子绝不会让她轻易离开,若要成功远离建邺,必须给范氏递送消息,寻求救援。

    今日博陵林氏虽有权势,但终究也抵不过盘踞江东百年的谢氏。

    *

    车驾经由宽阔的大路驶入建邺城内。

    及至长乐巷时,便见有一婢在巷道低头迎候。

    与男子同登一辆车驾的谢宝因在后下车,认出这是侍立于郗氏左右之人,仅听到一句“夫人自言身体有疾,迁居一事要推迟”。

    而林业绥缄默着,眸中那股阴戾渐渐变浓,越来越难以压住,他冷声命令奴僕将妇人的箱笼杂物收拾出来送到家庙以后,随即便迈步去了家中北面的房舍。

    谢宝因茫然的注视北方许久,然后收回视线,缓步至居所,在临皿盥洗时,再也不能对内心的忧惧视而不见。

    惟恐局势有变,她沉声询问:“夫人要迁居何处?”

    媵婢执匜舀水,缓缓浇注而下:“听闻是要去家庙居住。”

    谢宝因蹙眉,双手远离漆皿:“为何。”

    媵婢也跟着放下匜,伏低身体,再奉上手巾,摇头禀道:“此乃家主所命令,婢也不知。”

    谢宝因拭干手心的水迹,决心已下:“命郎君的僕从前来,我有事要问。”

    前几日她刚与妇人议完阿兕姊弟的事,今日便突然要迁居,在缈山男子又说只要三日之内能离开建邺,天下任她行。

    他所谋的到底为何?究竟是让她重新选择,还是用孩子来胁迫她寸步难行。

    然而濒临绝境,她亦能摒弃所有,只身逃离。

    遵林业绥命令随侍女子的童官又再遵女主之命入室内,听到女子所询问的事情,末节也毫无隐瞒的说出:“女君生产当日,奴僕悉数未归,家主命我前去追查,最后查到是郗女郎命随侍聘人为之,欲谋杀女君,随即家主就令夫人代书尺牍告知高平郗氏,若想要保全氏族、子弟仕宦,便需以郗女郎性命来表其诚心。夫人也因此事触怒家主,所以下令迁居家庙。”

    谢宝因神思顷刻恍然,惊愕失色。

    日渐黄昏时,林业绥归来。

    郗氏也已迁居家庙。

    于室内哺乳林真悫的谢宝因听见奴僕往来中庭与主居室的声音,内心再也不能清静,究其根源就在那名僕从后面趁她惊愕之际,不管不顾的言语。

    “家主前往西南处置政务时,身体损伤不止,昔年未愈的旧疾也重新发作,但仍不知休息,日夜运筹才于季夏赶回建邺,后在途中又因驰马颠簸以致伤情加重,被迫在陵水驿看医,随即女君产子艰难的消息传来,再次吐血,归家见女君无恙才安心,然始终咳血,调养三月的身体,在前几日更是忽然反复。”

    前几日初二。

    谢宝因的思虑渐重。

    *

    沐浴完毕,林业绥从浴室走出,沉默着将头发擦干后,又去北壁更衣,随后在坐榻分膝踞坐,静思起今日的事来。

    直到木屐声在室内响起,他抬头拧眉,警备的看去。

    很快眉宇又放松下来。

    谢宝因穿着素纱衣裾,青丝未高束,而是在身后挽着垂髻,又佩以两股玉钗,静立或翩翩,皆为美好婉然貌。

    而林业绥的气息也在不动声色的变沉。

    他不知道如果女子真的选择要离开,内心的欲念究竟会致使自己做到何种地步,既想她快乐无忧,又想将她独自占有,囚为禁臠。

    谢宝因端着汤药前来,一眼就望见散发坐于窗牗坐榻上的男子,黑发玄衣,比起白日也越发病弱。

    她屈膝把漆碗放下:“咳血并非小疾,平日要注意保养。”

    林业绥看了女子半刻,似有些意外,而后他端起汤药,唇角勾起抹浅笑来,语气平和:“如今已经无恙,只是几滴血点。”

    谢宝因默默不言。

    林业绥后又温润而泽的答她:“我会注意的。”

    谢宝因颔首,无言以对的她微微弯身,撑着坐席站起。

    察觉到女子要离开的意图,尚在喝药的林业绥因为心急而把汤药灌入喉中,导致息道被呛,猛烈咳嗽起来。

    在咳的间隙,他努力平稳气息,隐忍着不适,喊出一声:“幼福。”

    谢宝因看他,见到男子手上因咳嗽过于用力而起的青筋后,又重新走到坐榻旁边,然后跪坐下去,拿自己的佩巾为他擦拭嘴角:“刚进食汤药,不能动气,我已经知道夫人为何要迁居。”

    咳完的林业绥眼尾泛着红,漆黑的眸子里也是湿润的:“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

    谢宝因眼眸半垂,始终缄默。

    即使知道要置她于死地的另有他人。

    然帛书非假。

    林业绥放下漆碗:“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若有事不说清楚,时日一久便会成心结,如今这个心结已经在你心中了,难道幼福便不想解开么。”

    至亲至疏夫妻,他们已要至疏。

    女子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他低声笑着:“阿兕说得对,你不要我们。”

    谢宝因忽脊背发麻,下颚高抬,眼眶里的泪珠摇摇欲坠,她苦笑诘问:“那你呢?你又准备何时将我退遣回谢氏?”

    林业绥伸手抓住她,眼底泛起波澜:“幼福。”

    他已经开始贪恋人世,贪恋活着,握着那截酥手的长指也不由收紧,自剖心迹道:“放妻书是在我被七大王纵马踢伤醒来后写的,我这一生汲汲营营,从未敢奢望过什么。”

    谢宝因哽噎:“你还是要以命博?”

    那年踏春宴后,为这事,他们不止争辩过一次。

    林业绥付之一笑,忽然便不敢再与其对视,他垂下视线,指尖轻抚女子皓腕:“写完后便后悔了,但又想着世事无常,有这样的一封帛书在,以后不论发生何事,你总能自在些,不必受制于人,便连日后太子被废,我若保不住自身,你也可不被牵连进来。”

    他这些年所受的伤早不可逆。

    谢宝因偏过头,不再看男子,也倔强的不肯再说一句话,但情绪还是不能被消解,她闷声道:“帛书在哪,我明日就回谢氏。”

    林业绥见她心有怫郁,又想起白日里看到的那个人,眼中晦暗,玩笑道:“从天台观回来便烧了,我怕你现在就要抛下我,去找你原有的郎君。”

    谢宝因攒眉,想起初二所言那些,而今日崔安又出现在那里,她开口辩解:“我与崔二郎并无私交。”

    林业绥笑然:“我知道,你说我便信。”

    然后,他伸手揽过女子的腰,用力一提,将人圈入怀中,低声道:“搬回这里来?”

    谢宝因被男子从坐席拉起后,身形瞬间不稳,撑着他胸膛才勉强起身,最后她跪于男子□□,直起上半身,比他略微高出一头。

    而她依旧不置一词。

    林业绥眸中闪过一抹精光,抬头对视,慢捻其耳,轻笑道:“幼福可是有意在那日与我说那些的。”

    他们当年于九月初二行亲迎礼。

    心计被获悉的谢宝因垂首,用手指轻轻摸着男子的眉眼,只好开口妥协:“已经更深夜阑,明日我再搬回来。”

    言罢就要起身。

    林业绥手臂勒住她的楚腰,渐渐反客为主,忍着笑步步诱导:“今日在天台观祖师殿外,幼福一见面便亲了阿兕,为夫也想要。”

    为能尽早离开,谢宝因只好折腰,温顺吻他。

    林业绥低低笑出一声,又再得寸进尺:“阿兕也亲了你。”

    谢宝因还未反应,男子已经追上来,缓啮她舌,她怎么能忘记眼前之人最会的便是玩弄权术,算计人心。

    许久以后,她舌尖酥麻,腰间大带被男子几下解开,原本束好的衣裾也顷刻变得松垮,亵衣半落。

    林业绥瞧着红肿之处,暗哑着声:“二郎咬的?”

    谢宝因委屈点头,三月未哺乳,不仅吃得用力还学会扯咬,而不过两息,伤处又被一股温热所包含。

    女子长睫颤动。

    林业绥毫不费力便吃到了葡萄皮之下的汁水。

    【📢作者有话说】

    [1]《庄子·外篇·山木》:“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译文:朋友之间的交往要像水一样清澈,不掺杂污浊物。小人间的交往包含着浓重的功利之心,表面看起来像甜酒一样甘浓,实则浑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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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 再来一次【大修】

    夜漏未尽, 鸡鸣时。

    饮水声不绝。

    有时急饮如渴,水迹便会从杯口蔓延而下,然而都毫不意外的全被男子舔舐入喉, 以解口腹之欲;有时又慢条斯理, 似鱼畅游水中。

    而被困于帷幄之中的谢宝因意识也渐渐恍然,雾气开始涌上明眸,视容不再清明,身体与心皆备受煎熬。

    双耳杯中的水在被男子尽情搅弄,随即麻意又沿着脊背直达她的颅顶。

    谢宝因长颈不受控的向上仰起, 眼里所蓄的水最终落入发间,她偏头西望, 见空旷的室内所列的青铜树灯散出熊熊赤色。

    有光。

    她畏黑,所居之室必然要光明,但却也因此给了男子可乘之机,使他能于光明中阅尽一切春景。

    口渴的林业绥也于无形中加快饮水的速度。

    在木柱旁两侧悬挂的轻幔飘起之际, 谢宝因也彻底迷失方向,身体难受的战栗起来,她只好用双手往下去寻找依靠, 最后手指钻进男子头发, 承受能力已到极限。

    不过一瞬,巨海洪流从山谷流出。

    所有体感都恍然而止, 忽然而休。

    男子饕餮饮完蜜水,抬头看着唇齿微张的女子, 内心满足, 然后再用如青竹的长指探入其间, 一边还吻了吻女子唇角, 平日疏朗似清风的嗓音此刻带着喑哑。

    他低声笑着, 大掌继续亵玩着那两颗葡萄,只待稍后拿来吞咽解渴:“如此之快,幼福便如此舒适?”

    呼吸由促转缓后,谢宝因与他对视,坦然的轻嗯一声。

    望着女子带有潮意的水眸,林业绥气息渐重,收回手指,更无心再去顾及食用葡萄之事,掌心摩挲着她脊背,随后一翻,哑声道:“再来一次。”

    被迫侧卧的谢宝因察觉到男子意欲何为以后,急切出声制止:“已经有过两次,大丈夫岂能流连帷幔。”

    自他们二人修好三月有余以来,林业绥日益重欲,谓有过之无不及,常常将她困于帷幔之中,或是几案之上,或是地上所铺设的熊席之上,蜜露悉数滴落。

    林业绥轻松握住女子足腕,然后抬起,俯身以额头相抵,失声而笑:“幼福又忘了,我连君子都不是,又岂能是大丈夫。”

    谢宝因刚要开口,但音声还未呼出,随即又猛然中止在喉中,她左腿被抬起,长睫也跟着微微颤动着。

    好胀。

    林业绥的气息也突然凝滞,于他而言,这是一条艰辛的道路,往前的每一寸皆是寸步难行,待重新调整好前进的步伐,又伸手去捻女子发烫的耳珠,动作极其缓慢,嗓音如同粗糙的砾石擦过肌肤,他也不再如平日那般从容。

    “幼福,夫妻恩爱之道该是如此。”

    二人携手共进,行至终点,忽有大雨降下。

    谢宝因被雨淋湿以后,身体温度也在逐渐升高,她下颔高仰,长颈也随着被抻长,似一截美玉,潮湿的地方再度潮湿。

    而蜷缩的脚背数次弓起又舒展。

    最后只剩下饱胀。

    *

    西壁所置漏刻中的水缓慢滴下,壶中之箭浮起。

    夜漏结束,昼漏八刻时。

    谢宝因赤足从浴室走出来,身上被男子的黑羔裘[1]裹得严严实实,一袭如黑缎的头发结髻在身后,而大裘中仅穿着白绢单衣。

    她踩上动物皮毛所制的熊席,先后屈足跽坐,然后从案上拿来一卷竹简,随意阅览着。

    随即,媵婢也低头端着铜盎入内,放在距坐席一尺处。

    盎里有烈烈炭火,赤红不减。

    如今谢宝因身上有大裘,本就不觉得寒冷,豪门贵室也都是使用花椒泥糊墙,此时再有炭火,瞬息便如置身炎夏,热气逼人。

    她看过去,淡声命令:“另置一处。”

    媵婢唯唯一声,最后放在中央空旷处,行礼后退离开。

    林业绥在沐浴好以后,未穿木屐,抬手用沐巾擦拭着头发,而后缓步走去衣架前,欲要更衣。

    室内有声音,谢宝因警备转头,见男子在中单以外穿好褐色直裾皂袍与黑色襌衣,带钩将腰带头尾钩住。

    视线上移,随即她眉头略蹙:“头发未干,如何能束发戴冠。”

    林业绥要去拿衣架顶端那顶玉冠的手停住,然后对她温润一笑:“无妨。”又言,“昼漏十刻就需前往官署处理政事。”

    谢宝因放下书简,双手撑案而起后,走去北壁,拿来置于衣架上的沐巾,再往前几步去擦拭男子偶尔还会有水滴落的头发。

    闻见女子身上传来的幽兰香气,林业绥喉咙微动,墨色眼眸半垂下去时,忽发觉身前的人面有愠色。

    他伸手轻抚,指腹用了几分力,想要把脸上的愠怒给抹去:“幼福。”

    谢宝因发顶只到男子下颔处,所以擦发时需抬头,但因为在目不转睛的专注眼前,所以突然被唤,茫然的轻声啊了声。

    林业绥拨弄着其若丹的朱唇,低声祈求:“别生我气。”

    原本想要对此视而不见的谢宝因神色渐渐柔和,最终莞尔:“我未曾生气,只想尽快擦干,不要稽延政务。”

    林业绥笑着,随后安静注视着,他的黑羔裘十分宽大,自己穿虽刚好,但放在女子身上却显其弱小,惹人怜惜。

    待看到大裘之下隐约的赤足,他直接弯腰稳稳抱起,往几案旁的坐席大步走去:“为何不穿木屐。”

    突然被抱,谢宝因惊恐的用双手攀附住男子脖颈:“忘了,而且我不冷。”

    两人恩爱完之后,男子直接将未着衣履的她用大裘裹好,抱起进了浴室,而室内不曾备木屐。

    林业绥单膝跪下,把人放在柔软有动物绒毛的席上,用手去暖:“病从足入。”

    谢宝因畏缩的要收回右足,无果后,只好任他动作。

    给女子暖好足,林业绥顺势将近在咫尺的人搂到眼前。

    双膝跪席的谢宝因也因此与跽坐的男子面对面相视,她就着这个姿势,继续前面未尽之事:“今日并非休沐,为何突然要沐发?”

    林业绥不明意味的勾唇笑了笑,温润而泽的答她:“我的头发因何而脏,难道幼福还不知。”

    谢宝因默想几瞬,想到那处隐于草丛之下的山谷流水似崩云屑雨,浤浤汩汩。

    布巾[2]也要再换。

    她小声埋怨道:“我阻止过好几次,郎君自己不听。”

    林业绥笑意变淡,仿佛有些失落:“幼福不喜欢?”

    谢宝因用手指摸了摸男子头发,见已经变得干燥后,放下沐巾,对此选择避而不谈:“但身为正室夫人,规劝郎君节制才是我的职责。”

    林业绥垂下眼皮,手掌伸入大裘里面,顺着腰绕到身后,缓慢摩挲着紧实纤瘦的腰窝,有轻有重,然而每次只有被女子紧紧包裹住,他才能真切感受到她是属于自己的。

    随后,他出声提醒:“中单的衣带松了。”

    话题被转移,谢宝因的思绪一时有些难以跟上,眼神澄澈的望着男子。

    林业绥的两只手却早已分别从左右绕到女子身后,因此也将人圈入进自己的怀中,然后他亲手为她系着绕襟到尾椎处的衣带:“你还预备哺乳到几时?”

    有人代劳,谢宝因也不争抢,唇角抿出笑,随即皱眉:“阿慧如今才仅有六月大。”

    林业绥抬眼,大裘被他弄开,隔着中衣亲了亲,出口的却是那些本应出现在朝堂之上的政论:“哺乳太多,则必掣纵而生癎;贵富太盛,则必骄佚而生过[3]。”

    过去几月,林真悫生了几次小病,远不及他阿姊林圆韫的身体康健,所以怀中之人始终都以为是自己前三月没有亲自哺乳的缘故,内心忏愧。

    哪怕被咬破皮,都忍着。

    谢宝因目光往下,看见男子在亲的地方,脸红起来,迅速伸手去捂他的嘴:“十二月哺乳完,新岁便不再抱哺。”

    林业绥眼底带笑的看着她。

    谢宝因瞬息收回,手心被他弄得润湿。

    “耶耶。”

    “娘娘。”

    林圆韫来了这里。

    乳媪与侍婢则侍立在室外。

    谢宝因也迅速从男子怀中离开,用大裘遮住被白色葡萄汁弄到濡湿的中衣。

    身长已有四尺二的林圆韫穿着深色衣裾,发顶结髻,佩有精美小巧的金玉步摇冠,她将杉木地板踩得发出咚咚声走进来:“耶耶与娘娘在做什么?”

    林业绥正襟危坐,望了眼略显局促的女子,声音温润的笑道:“阿兕已经长大,有些事便不能再看。”

    林圆韫歪头不解的看向阿娘。

    谢宝因拿起玉冠为男子束好发,又把案上鸠车递给长女,试图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不要听你耶耶乱说。”

    林圆韫不能理解父母所言何意,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眨了几下,见到阿母给自己玩具,开心接过,跪坐在席上嬉戏起来。

    谢宝因眉眼温柔的看着。

    林业绥则以手撑颔,于宽袖下揉搓着女子被他钳制在掌中的软嫩指腹。

    昼漏十刻将到的时候,童官前来见告,言明车驾已备好。

    谢宝因将手抽回,把身上所披的大裘脱下,递给男子。

    林业绥站起身,披上大裘要离开时,见林圆韫依然还在兴致勃勃的玩着她的那辆红玉小鸠车,他弯下腰,伸手去抚女子脸颊,然后迫使其抬头看着自己,浅浅一吻。

    随后出门乘车,去了官署。

    *

    一出家门,便遇十二月的猛烈朔风。

    天气严寒。

    大雪亦纷扬飘舞。

    而车驾刚至朱雀门,还未入建邺内城。

    已有舍人迎候在宫门:“林仆射,陛下召见。”

    林业绥默了两瞬,随即沉声命令驭夫:“往兰台宫去。”

    舍人也连忙退避到一侧。

    驭夫则调转方向,经由兴道、务本等六坊后,从丹凤门进入兰台宫,待驶至阙门时,雪已渐渐停下。

    长生殿前的百级石阶,男子拾步而上。

    黑羔皮毛所制的大裘衬在雪中,覆满矜贵之气。

    “林仆射。”于殿外迎候的内侍忧心到疾步走去男子面前,低声道,“陛下前几日忽然于梦中发疾,情况日益加重。”

    林业绥脚步未缓,只问:“此事都有哪些人知道?”

    老年内侍摇头:“关乎天子贵体,此事未敢使人知道,但七大王与太子那边应该已经窥伺到一些情况,陛下也于鸡鸣时清醒过两刻,命我请林仆射前来。”

    恍惚昏乱之中,天子还要再相见之人,必然是不需要遮掩太多。

    所以,他才敢跟男子说如此多。

    林业绥低垂着眸子,解了大裘入殿。

    在天子日常用以起居的寝殿内,只见中年男子于病榻躺卧。

    他缓行至榻边,以临高的姿态看着,而后眸光渐渐敛起,相比前日会面的时候,天子已经迅速显露出衰败之相。

    颊发斑白,肌肤萎靡。

    林业绥复又将视线落回内侍身上:“何病会如此急。”

    内侍摇头叹息两声:“胸痹,这是陛下壮年所遗留的旧疾,数年不再发作,而自从太子戴孝入殿,并提及哀献皇后以来,此疾就再也难以压制,近两载频频发作,但皆用药石抑制住,无法影响日常举止与朝政,只是近日来,不知为何情况开始变得危急起来,奴婢猜测大约是与陛下多梦相关。”

    林业绥闻言,淡瞥一眼。

    被吓得揖礼的内侍当即便弓腰相告:“昨日陛下突然与奴婢谈起年少时的事情,有时追念与昭德太子、安福公主在王太后膝下承欢,有时也会偶尔谈到哀献皇后。”

    此举似弥留。

    郑王谢三族的权势还未全然动摇,天子若突然崩逝,便是给予其喘息之力,局势也必会有所动荡。

    林业绥思虑数刻,在内心已把未来将会或可能发生之事简单推导过一遍后,艰难开口:“先命医工前来医治。”

    内侍如实答之:“医工在五刻前刚离开,因陛下如今不能进食汤药,我们亦不敢强行灌入,犯下不敬之罪,所以施以针刺医治。”

    然天子不醒,他们只能等。

    旋即,内侍命舍人在殿内铺设熊席与凭几,供男子歇坐。

    *

    殿中漏刻滴水至第十五刻时,天子终于有所动静,但仅是口呼“阿兄”不停,中年之人的声音年迈且疲倦,并充满悔恨。

    情况严重之际,手捂着胸口不能呼吸。

    林业绥见状,应机立断的命殿中内侍去宣医工,最后望向卧榻的黑眸也愈发幽沉起来,如今还能被天子称为阿兄,只有昔日那位昭德太子李厚。

    而在医工针刺以后,喉中浊气消散的李璋随即茫然睁眼,双目却空洞无神,热泪顺着眼角流下。

    从年少就陪伴在这位天子左右的内侍迅疾上前,跪伏在旁边,轻声呼唤:“陛下?陛下”

    几声呼唤之下,李璋的神色慢慢恢复平常:“召见林从安。”

    见人无恙,内侍安心下来,将舍人端来的热汤恭敬送到天子面前:“林仆射已在殿内等候陛下许久。”

    林业绥收起心中疑虑,面向天子拱手行礼:“不知陛下召见我有何急事。”

    李璋命殿中内侍舍人悉数退避后,望向男子的眼神也渐渐变得狠戾毒辣:“我要你重新审查昭德太子暴毙之事的始末。”

    林业绥愕然。

    【📢作者有话说】

    [1] ①东汉.许慎《说文》:“裘,皮衣也。”②西周.周公旦《周礼.司裘》:“掌为大裘”注:大裘,黑羔裘。

    [2]布巾(布被单):晋.葛洪《神仙传·董奉》:“ 奉使病人坐一房中,以五重布巾盖之,使勿动。”

    [3]汉.王符《潜夫论·忠贵》:“哺乳太多,则必掣纵而生癎;贵富太盛,则必骄佚而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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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9☪ 弄在外面【大修】

    朝晨于父母的居室之中。

    林圆韫专心致志的伏在几案上, 小手握着林业绥命工匠以红玉琥珀雕琢而成的精巧鸠车,乐在其中的来回滑动,一刻未到, 又被鼗鼓吸引, 随手便扔掉鸠车,直接从坐席爬到缘边处,抓起木柄,开心的左右摇晃起来。

    听取悦耳空灵的鼓声。

    与此同时,室内响起脚步声。

    被浅吻的谢宝因在男子离开以后, 依然维持着头颅微微仰起的姿势,随后左手抚上圆润的唇肉, 低头莞尔而笑。

    林圆韫像是意识到什么,哭着再次扔下手里的鼗鼓,双手撑席爬起来后,小腿迈着极大的步伐追着离开的高大身影跑去, 声音里含混着大哭:“耶耶耶耶”

    闻见长女的哭声,谢宝因也当即起身,疾步过去蹲在孩子面前, 温柔安慰:“耶耶有事, 我们乖乖等耶耶回来。”

    见阿娘还在,林圆韫听话的点头, 然后出于本能的用手捏着阿娘的衣裾不肯放手,似乎是害怕她也要离开自己。

    谢宝因用指腹轻轻为长女把眼泪都擦拭干净, 欲要起身去北壁更衣, 但在注意到林圆韫的行为以后, 重新蹲下去, 疼爱开口:“阿娘不走。”

    林圆韫也顺势抱住阿娘, 如婴儿时期那般把脸埋进怀里。

    谢宝因内心柔软的微微一笑,将人怀抱起,走回几案旁席地而坐。

    在怀中趴伏顷刻后,林圆韫看见被自己遗弃在坐席上的鼗鼓,情绪便又再次变得踊跃,离开母亲去摇鼓,独自嬉戏起来。

    谢宝因抬头命乳媪随侍在左右,才放心起身去北壁。

    两婢见女主[1]要更衣,低头上前,从衣架上取下续衽绕襟的朱红菱纹深衣,穿在中单以外,然后将续衽钩边绕至腰后。

    系好衣带,又饰以白玉组佩。

    在媵婢谨慎将连缀成串的玉组轻轻放下,任其落在深衣上时,玉藻从室外入内,手中拿着纹绣囊袋,恭敬奉上:“女君,工匠已将女郎两岁的串饰送来。”

    谢宝因接过,随后握在手心,缓步往几案走去,从囊袋中取出一枚由红琥珀雕琢而成的小儿骑羊佩饰,串在林圆韫腰侧垂至膝盖且空荡荡的小绳之上。

    她怀着翼翼虔心道:“今日是阿兕的诞日,阿娘与耶耶希望神灵能祐福兆祥,让我们阿兕在父母膝下无恙长大。”

    林圆韫低头看着,潜意识觉得应当行礼,于是把两只小手交叠在一起,往前一揖,在见到阿娘笑了后,随即便高兴的伸手去摸玩,陶然自乐。

    少顷,飞雪飘然而下,强劲的朔风刮过庭中杂树,发出声响。

    注意力被吸引的林圆韫又哒哒跑出去。

    于鸾镜前跪坐装饰的谢宝因闻声看去,忧虑的抬头命乳媪与侍婢相随。

    在发髻之上插好玉钗、云篦后,她亦起身,抬足穿着文履,缓缓走出室内,一眼就望见林圆韫伸手出去接好雪,再用两掌揉搓着玩。

    “阿兕。”

    林圆韫迅疾跑到阿娘身边,不开心的皱起鼻子,先发制人的开口:“不好玩,凉。”

    谢宝因怔住,无奈叹息浅笑,然后拿出佩巾给她擦着被融雪弄湿的手心:“今日有宴设,若衣服因此而湿,阿兕需去浴身更衣,会使客人等待,便是无礼之举,令氏族屈辱。”

    林圆韫糯糯的嗯了声。

    谢宝因看向位于此处房舍群西面的厅堂:“筵席如何?”

    侍立在身侧的玉藻听到询问,出声应答:“王夫人、杨夫人与二夫人、六娘皆已在厅堂入席。”

    谢宝因颔首,步入甬道:“命疱屋开始准备蔬食,然后将清酒置于堂上。”

    因为孩子尚幼,未及三岁,依然还有夭折之险,不能肆意庆贺,所以只有家人宴饮,而家中于寒冬生下的唯有林圆韫。

    林圆韫伸手去握阿娘的手,亦步亦趋跟在身边,突然欣喜的望着另一条连接楼宇的甬道:“叔母。”

    产子已经八月的袁慈航身后有四婢随从而来,她抬手向女子揖礼:“长嫂。”

    谢宝因与其并肩而行,心存眷顾的询问道:“孩子的身体如何了?”

    七月,林卫铆已为长子取训名“明慎”二字,然而近日却被小疾所扰,咳嗽流涕始终不止。

    袁慈航笑着酬答:“身体已经康复,长嫂不必再为他忧虑。”

    *

    迈入厅堂,入席西面的杨氏、王氏与入席在东的林却意接连起身,抬臂朝堂上身份最贵之人推揖一礼。

    谢宝因则抬手,向尊长正立一揖。

    袁慈航随之。

    在林圆韫被乳媪带到堂上,列席于东西的妇人、女郎接连起身,从案后走出,众人分别将所备的串饰系在小女郎腰侧的小绳之上,很快便成了长长的一串,以此寄意来祝愿孩子福寿绵长,能安然度过三岁以前的岁月。

    系好串饰,众人再次入席。

    谢宝因命乳媪将林圆韫带至后室喂食后,直行数步,列席北方。

    很快,侍婢便鱼贯而入,有序分开,将盛有脱骨炖肉的漆盘放于东西两侧的食案之上,又另有两婢立于堂上中央所放置的五尺高的博山盖铜樽旁,内盛有清酒。

    一婢用漆斗从中取酒倒入樽内,一婢端着漆案。

    待取好,先去北面的席位,而后是分列的东西两面。

    林却意最先执起酒樽,仰头饮下。

    谢宝因用犀箸轻轻将肉从骨上分离,看见东面位于袁慈航席下的女郎举止,缓缓出声:“六娘因何不悦?”

    林却意抬头望过去,放下酒樽,自知失礼,微侧身体,朝尊位揖礼应答:“并非是我,乃是五兄他近日归家,常常叹息不快,我也被影响到。”

    林卫隺年齿已经十六。

    八月,在工部仕宦任职。

    然他所任官职却难能掌实权,所学的水利工事亦无处施展,觉得与三叔父林勤所言相差甚远。

    在进食炖肉的杨氏闻言,不疾不徐的嚼咽下去,才嗤笑道:“如今除了渭城谢氏、郁夷王氏、昭国郑氏的子弟能轻易进入中枢任职以外,其他士族子弟能仕宦高职的都是氏族用利益交换而来。他非嫡长,既有任职,为何还要责怨?”

    因为去岁的争执,林卫隺始终都不肯向妇人低头认错,直言自己无错,此身坦荡,绝不,然不孝之罪却难以躲避,即使他长兄为此动用荆条抽打脊背,命他跪在家庙。

    他的脊背依然挺直。

    他的头颅依旧高昂。

    身为大宗、长兄的林业绥已经尽到管教之责。

    妇人所有的愤怒都被堵在心中,自后对林卫隺再无慈目可言。

    为避家中失和,众人听到此话,皆默然不言。

    当饮宴完,漏刻也已经浮至六十刻。

    将近夕食时分。

    与几人辞别后,谢宝因撑着身侧的云纹凭几,双膝站直,曳着朱红菱纹的深衣迈步履地。

    然而刚走至案前,便有一道黑影急行而来。

    “女君。”

    谢宝因认出是那名常常相随于男子左右的僕从。

    她长眉蹙起:“郎君还未归?”

    童官低头,将双手推出去行礼,因奔驰而来的喘息很快不见:“陛下召见,恐要晚归,家主命我前来见告女君。”

    谢宝因立在堂上,颔了颔首。

    *

    薄暮时分,天开始暗沉。

    刚停下没有多久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舞,无声无息。

    舍人见那位林仆射从长生殿出来,疾步上前,将黑色大裘披在男子宽厚的肩上,随即又递去一柄早已准备好的十二骨罗伞。

    林业绥立在殿檐之下,神情淡薄的俯瞰着这座宫城,接过伞后,毫不迟疑地步入天地间的这一片白中。

    行至阙门,他收伞登车。

    驭夫驾着车辕出了宫门。

    不过才驶出九百步的距离,便有人在朱雀街拦车。

    阻拦之处,还是在道路转弯之地。

    驭夫见车前突然出现人,惊恐的迅速勒紧缰绳,车舆也不由得大幅晃动倾斜。

    车内的人撞上右壁。

    驭夫还未请罪,拦车之人已经走到车驾前:“我家主人想问林仆射今日陛下”

    心神被无关之人惊扰,身体又撞到车壁,再听见这句居高临下之言,林业绥撑眉,隐忍着怒气,语调毫无起伏:“我不欲与黄耳多言。”

    那人愕然顷刻,随即语气中带着一股傲然,一听就知必然已经挺胸昂头:“我家主人住在隆庆坊。”

    天子为王的时候,所建王邸在隆庆坊。

    这座曾经的四大王府,后来被赐给李毓。

    这是在威胁他。

    林业绥勾唇一笑,眸光渐冷:“尚书省综理天下政务,陛下乃天下之主,岁暮召见公卿问政,竟也值得你家主人如此心急,既然如此,我明日便亲自去向陛下请辞尚书左仆射一职,推举七大王来担任如何?”

    西南之事使得天子不再亲近李毓,自后数月,他与贤淑妃努力逢君,才得以挽回几分,然表面虽然和睦,但其实早已胆颤度日,不敢再像从前那般妄为。

    这对最似寻常百姓家的父子,终于也变成了君臣。

    只是李毓的家臣,似乎还未能适应这种需小心翼翼的生活。

    涉及到朝堂,外面的人终于明白此事的严重,屈膝就拜伏车内之人:“陛下接连召见医工,大王只恐尽不到孝道,这才命我前来询问林仆射宫内情况。”

    林业绥斜睨一眼,默然冷待,屈指叩响车壁三声。

    倘若让兰台宫的人听见这句话,天子一怒不过是瞬息之间。

    驭夫听见响声,继续驾车前行。

    前面的颠簸,使得男子有些不适的握拳咳嗽几声。

    再行三百步,又遇东宫之人。

    太子舍人恭敬站在道路一旁,拱手呼道:“请见林仆射。”

    见到车驾缓缓停下,才上前:“听闻今日陛下两次召见医工,又于非朝会之日召见林仆射,主人心中忧虑其父身体康健,特命我前来询问其父是否无恙。”

    林业绥垂眸调息,即使是面对东宫的人,语气依旧是浅淡的:“无事,陛下虽被小疾所扰,但仍不忘国政,涉及国事不决,所以召我商榷而已,陛下身体无恙,太子不必过于忧心。”

    太子舍人也是由士族子弟出任,当即听出男子此言是随意应对之举,但他不是已决定相助东宫,否则太子也不会命自己前来窥听。

    拱手行礼后,有所思的舍人回宫去回复太子。

    *

    未至日夕,房室内的树灯就已燃起赤火。

    在满室光照下。

    谢宝因沐发浴身出来。

    她脱下木屐,跪坐于几案南面的席上,而濯过的长发就那么披散在身后。

    玉藻则命媵婢将错金博山香炉放置在坐席两侧,用其热气将已用沐巾简单擦拭的头发熏干,同时香草的气味也会浸入其中。

    谢宝因的身体忽然战栗了一下。

    玉藻惊惶的亲自把炭火移近三尺。

    随即,便听哔啵地一声,是熊熊燃烧的炭在火中迸裂。

    谢宝因察觉到动响,抬头望着她笑了笑,唇角的弧度还未恢复平缓,外面又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男子在迈步进来。

    媵婢与玉藻迅速伏地行礼,而等男子从浴室出来时,空阔的室内只剩谢宝因一人。

    林业绥穿着宽松的中衣,搭玄衣于肩,墨发因要安寝而尽散,待行至几案东面,看到案上漆盘所装的红色酸果,神色带有疑虑。

    他慢悠悠的箕踞,右手拍了拍身边的地方,声音不经意的沉了下去:“幼福。”

    还在纠结用哪种动物皮毛缝制大裘的谢宝因闻声抬头,看见男子的动作后,跪直身体膝行过去。

    然后,男子横臂将其拥入怀中。

    两人对面而视。

    一只温厚的大掌也随之探入中衣。

    酥麻的感觉直达头颅,谢宝因隔着衣服,用手摁住。

    林业绥将人圈入双腿之间,嗓音清润:“凉?”

    谢宝因摇头。

    男子刚沐浴不久,还是温温热热的。

    “郎君在做什么?”

    林业绥眼皮微抬,目光澄澈的望着怀中的人,掌心覆在腹部:“抱歉。”

    谢宝因低头,与男子视线对上,不解其意,随后粲然一笑:“这里没有我们的孩子,只有在筵席之上所用的肉食。”

    清淡饮食许久,突然使用肉类,因为难以消化,所以皆积聚在肠胃之中,需用酸果辅助消化。

    林业绥淡垂黑眸,掌跟轻轻按揉着脐中央,按揉几下,指腹朝往上四寸的地方摸去,继续前面的动作。

    谢宝因臀骨落下,与席地而坐的男子平视,语气认真:“真的没有。”

    产下林圆韫后,他们都从未曾预料到林真悫会来得如此快,如今嫡长子已生,因而每次男子都会弄在外面,或是用手再抠出来。

    林业绥轻笑出声,语气温和。

    “按摩经穴,能快速消食。”

    “这里是神阙穴。”

    “中脘穴。”

    谢宝因便也坦然享受,然后无聊的去玩他头发:“陛下召见郎君所为何事。”

    林业绥目光微顿,吐息也滞了半瞬,然后闻而不言。

    见男子缄默,谢宝因没有再继续询问。

    大约是关于朝政的。

    林业绥右手继续按摩,左手不经心的去捻着女子温软的耳珠,轻重得当的缓声道:“陛下念及老师历经六朝,于文武之道上皆有功绩,世族敬重,又封郡国公,还如此长寿,便想要诏他来建邺一住,以全君王孝心,为民之表率。”

    “所以才召见我一同商议。”

    谢宝因闻听,笑而不言。

    王廉公已经八十有三,天子才将近知命,足以隔代。

    况且当年这位郡公是主动退而致仕,还禄位于君,归乡终其天年,而天子念其龟龄,不宜跋涉奔波,命其无要事不必前来建邺,为何今日又要以尽孝之名再召见。

    因为天子要向百姓展现孝心,所以命杖朝之年的王廉公共奔波千里,岂不自相矛盾。

    廉公建邺此行,恐另有深意。

    林业绥收回按摩与玩弄的手,握住女子的手腕,沉声笑道:“玩得如此不亦乐乎,看来已经好转,可以安寝了。”

    不能够再继续玩下去,谢宝因有些可惜的颔首。

    林业绥见从来最庄严的她此时却不同寻常的显露出孩子玩性,笑意渐淡,抬手覆上女子蛾眉,已经在发热。

    谢宝因的眼睛也渐渐变得水润。

    他起身,弯腰抱起:“去卧榻上。”

    然而刚将人放下,女子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愿松开手。

    最后,她抓着男子中衣,渐渐熟寐。

    【📢作者有话说】

    [1]女主:既女性主人。主妇。《礼记·丧大记》:“其无女主,则男主拜女宾于寝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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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0☪ 昔年旧疾【大修】

    居室内所置立地青铜树灯的灯烛在经历一夜燃烧后, 依然耀耀而成光,而几案之上,漆木豆灯的光辉已经幽暗, 几於泯灭。

    尚在熟寐之中的谢宝因也如幽暗的豆灯, 不仅是怡然如荷的眉目间突然泛起波澜,未着足衣的双足也在衾被下倏地蹬了一下,随即身体开始向□□斜,欲要翻滚。

    林业绥横在女子腰间的手臂,下意识地用力往怀里一拢, 使她的脊背与自己胸膛更加贴合,指腹也不经意的摩挲着细腰。

    然而, 谢宝因仍要往外逃脱。

    察觉到女子蛰伏于内心深处的不安情绪后,林业绥睁开漆眸,从卧榻坐起,俯身的同时, 两指去揉捏她圆润的耳珠,做出熟谙于心的安抚之举。

    “幼福。”

    他低下头,两人额头相抵。

    很快又放心下来。

    只是微热。

    谢宝因也渐渐在男子持续不断的安抚中变得平稳, 朝右侧转过身, 无意识的将脑袋埋进男子怀里,身体不再做出逃离的行为。

    林业绥轻拍着她后背, 直至怀中的人重归安宁,其目光才在满室光明中掠过重重阻滞, 望了眼漏刻。

    昼漏十五刻。

    平旦时分, 接近清晨。

    他掀开大衾, 蹬着木屐去了北壁更衣。

    侍立在外的奴僕才敢推开门户, 两手用力握着装有鲜红薪炭的青铜盎两耳, 在室中央放下以后,面朝男子敬重行礼:“家主。”

    林业绥立在衣架前,黑色深衣端正穿在身上,而后半垂着眼皮,伸手用龟纹玉钩连接起腰间革带两侧,然后淡声命令:“去命疱屋将剩余的那些药石煎熬成汤药送来。”

    奴僕唯唯两声,禀令离开。

    更好衣,束发戴冠后,林业绥履地过去,将垂帷拨开。

    他刚屈身坐下,便对上一双美目。

    意识昏乱的谢宝因虽然醒寤过来,但精神仍还恍惚到不能支持,她见男子坐在卧榻边,哑声开口:“郎君怎么还未离家去官署?”

    林业绥微怔,笑着去抚她脸颊:“已是除夕腊日。”

    腊日、冬至与除夕,皆要休沐,而寒冬本就多疾,女子自那夜发热以来,情况便始终反复。

    有时无恙;有时身体烫如热汤;有时会持续低热。

    谢宝因出神望着男子腰间寓意长寿的龟纹玉钩,不知是若有所思,还是反应迟钝,毫无任何回应。

    林业绥拧眉:“幼福?”

    谢宝因闻言抬头,望着男子幽深的眸底,将手缓慢收回,而后起身任衾被滑落至腰间,长颈也随着微微一动:“我梦见自己奔走于广阔无垠的原野之上,四周都看不到边际,有猛兽忽然从远方朝我扑来,但很快我便知道它的猎杀目标并不是我,它越过了我,不止不休的用四足朝北方奔去,那里有一妇人是我阿母,它追击的目标是她,只是无论我如何拼命嘶吼、奔逐,始终都没有任何成效。”

    “猛兽的追击好像永无止境,而我却只能在后面无力看着。”

    “我”

    她看向男子良久,最后失魂晃头,不再言语。

    林业绥就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听着,他知道女子所言阿母是指谢氏的范夫人,为消她心中的忧虑,温声与其商量:“我今日先遣人前去长乐巷问候,看范夫人身体安否,待你病愈,再亲自前往。”

    谢宝因莞然,旋即张开手臂,语气有些虚软:“我想去几案旁坐着。”

    林业绥一手穿过女子膝弯,将人抱起,下颚轻轻抵在她发顶:“如此主动,身体真无恙?”

    谢宝因双手搂着他脖颈,在他怀里摇摇头,然后抬眼,从男子后颈抽出一只手去触碰他的喉结。

    其实那个梦她并未完全言尽,在梦境的最后,在被无穷的绝望淹没包围之际,她竟下意识往四周环顾,迫切地想要找到这个人,向他寻求帮助。

    忽然两人眼前一暗,光线被挡。

    媵婢端着漆盘从外面走进室内,始终都低着头不敢看,将漆碗放在几案上:“家主,汤药已好。”

    一放下,媵婢便起身退步离开。

    林业绥喉结从上而下的微滚过,稍稍缓解痒意以后,躬身把女子放在熊席上,声音低而缓:“先喝药。”

    谢宝因调整好跪坐的姿势,然后向身前的几案望过去,见到的是漆碗中被盛满发黑发黄的热汤,因为在进食汤药,抱哺林真悫之事也被迫提前终止。

    良药苦于口,数日下来,少时便不能饮苦的她内心对此已经抗拒到不能下咽,所以闻言一顿:“我我只食用丹药也能好。”

    林业绥踞坐好,习惯性的将人抱在大腿上,他眸色微暗:“丹药不能常食,那是应急之用。”

    丹药出自道人之手,多以药性猛烈等物参杂温和的药石而制,有时还会在里面放入朱砂等矿物,士族豪门最喜食用,是谓养生,而此物也确实有急效,是以行军袭邑常备。

    建邺豪贵、宫中医工也多屯聚用以治病,于是时兴,即使是小疾都要食用丹药。

    然多食减寿。

    为保证王朝对外征战的实力,文帝朝始,便有政令下达至各郡军营,非重病不可以丹药医治。

    谢宝因从男子腿上离开,独自席地而坐,轻咳两声后,执着漆碗的双耳饮下苦药,语气淡淡的:“那为何你又要食用。”

    林业绥眸底墨海翻起,眼里带着审量。

    时至中夜,女子身体的温度突升,整个人都烧到烫手,情急之下,便从室内寻来一粒丹药喂食给她。

    那是他头疾严重至发热时所用,而当日王烹父亲遣人送到广汉郡的丹药,还剩余数粒。

    追忆至此,他的情绪也开始变得忽明忽暗,后垂下眼皮,随手从案上拿来未阅看玩的书简,沉声道:“那粒丹药并无朱砂等物。”

    因需经年累月的食用,当年军中的医工在征虏将军王桓的威慑之下,不敢动用有害的丹砂,所以加入的皆是药性猛烈一类的药物。

    虽能止痛散热,但长期食用会极具依赖性。

    谢宝因被噎,几度欲言又止,想要辩解自己并非是疑窦他所给的丹药,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放下空碗,起身回到卧榻休息。

    在神志浑沌的时候,恍然闻见室内有悉窣的响动。

    是竹简落在几案上的声音。

    是衣服摩擦起身站起的声音。

    是迈步离开,地板所发出的声音。

    她猛然睁眼,未经思虑便开口:“今夜”

    随后,恍若初醒一般的细细喘着气,望向漏刻,竟然已经昼漏四十五刻,而男子需去兰台宫赴宴,与天子共守岁,自己却差点便说出希冀他今夜归家之言。

    宽阔的长乐巷道里。

    肩搭黑色大裘的林业绥淋着大雪,弯腰上了停靠在此的车驾,想到女子清晨梦醒后的模样,不安的朝外命令:“遣奴僕去请王夫人来家中。”

    童官正立应声,当即便领命去办。

    *

    男子离开以后,房室变得更加寂静。

    谢宝因对昨夜的梦多有避忌,即使身体的低热还未全部退散,也不敢再睡,仍然坚持起身去北壁更衣。

    刚系好腰间大带。

    身为所有奴僕之长的青皂倌人便双手提着漆盘前来,上面规整的盛放有数张帛书与竹简:“女君,会稽贺氏的大车也已经抵达建邺,记载外郡世家的所馈金帛数量皆在这里。”

    谢宝因微微颔首,目光跃过眼前之人,远眺中庭。

    建邺的这场大雪还在继续下着,如同从风而凋的落英。

    而新一轮的岁末馈送在冬月初就已经开始,在尺余厚的积雪中,天下纵横四达的道路上熙熙攘攘。

    盘踞各郡的豪强会借此加强联系,士族的大车也会从四面八方的地方往国都而来。

    彼时,天下唯一未被白雪覆盖之处,只余长极巷。

    仅仅三日内,士族的那些家臣与车辙便能将其门前的积雪踩化。

    从此,门前无雪也成为士族豪强权势的象征。

    然自岁末以来,太阳不照。

    寒气时发,草木皆肃。

    许多外郡的大车比昔年要提前半月启程,但被雪所阻,在除夕才驶入国都。

    青皂倌人继续禀道:“长乐巷虽还有些余白,无法比拟长极巷之盛况,但也彰明较著。”

    谢宝因履过平地,在室内几案北面而屈膝踞坐,听见奴僕所言,微笑着拿起漆盘上的造册竹简,权势并非朝夕可得之物,倘若王谢之盛能如此轻易被取代。

    那数百年来,谢氏子弟的奋发与心血又算什么。

    她垂眸,展开竹简,看着负责为此事造册的青皂倌人在上面所记载的士族。

    河内山氏。

    河东毋丘氏。

    河东卫氏。

    扶风萧氏。

    陈留江氏。

    庐江周氏。

    这些都曾与博陵林氏有所往来,但近年都不再重视,今年竟又再次恢复联系。

    谢宝因视线下移,看见高平郡郗家后,她微怔,当即从数份帛书中找到写有“高平郗”的那张。

    虽然往昔产子时的事情,林业绥自后便不再提起,但郗雀枝回到高平郡以后突然大病而死,郗家声言是少时便有心疾,医治数日,未能挽回其性命。

    而那位郗女郎昔日在建邺的时候,也曾染疾,她命医师来家中医治,曾询问过身体状况,未曾提及心疾。

    其亲人最终还是选择家族的当世荣曜。

    高平郗氏也依旧还是馈遗金钱帛衣食来长乐巷,甚至比以往多出整整十车,连其嫡母所出身的扶风萧氏都有八车。

    “女君。”

    谢宝因抬头。

    玉藻入内请问:“王夫人拜见,是否要迎候?”

    谢宝因颔首,又言:“听闻王廉公已到国都,但不肯入都城,居住于山中别墅,杂树被雪覆盖,朔风穿过,严寒更甚,你遣人送去素衣麑裘。”

    玉藻唯唯一声,退步出去。

    室内地板再有声响时,妇人步履在几案西面止住。

    谢宝因正立行礼。

    王氏双臂抬起一揖,笑着直言:“从安忧心你被恶梦所扰,命人请我来,若是身体有虞,要与我言明。”

    谢宝因摇头,重新席地:“叔母是尊长,不必因我而奔波。”

    王氏辩道:“我一人在家中也是孤独。”

    月余前,国都附近郡县于去年所修建的内城墙因坍塌,有百姓死伤,林勤领命前去治理,查明原因。

    林卫隺跟随而去。

    已拜建武将军的林卫罹则身在南海郡,无诏不归,送回建邺的尺牍中。

    林益自从与其妻、子/迁居别处以后,很少再与大宗来往,在朝堂之上亦是多亲近于七大王。

    长大、衰老、仕宦与男女嫁娶,林氏子弟在家中谈笑的时日也只会日益稀少。

    命媵婢奉汤后,谢宝因与妇人交谈起此次士族的来往。

    王氏多是谈论这些士族子弟的才能与建功立业,然后一叹:“却意年齿渐长,已经不再是往日幼童。”

    谢宝因望着案上的帛书与竹简:“河东郭氏与丹阳陶氏皆有此意,此次便命前来建邺馈遗金帛的家臣传递欲与林氏修秦晋之好。”

    王氏又有所思的开口:“她们姊妹二人,或是遭遇不同,其立身处事也大有径庭,在三娘心中,万事皆以自己为先,而于六娘内心,家人始终都是第一。”

    谢宝因不言。

    但明白只要是她所选,林却意皆会接受。

    不会出现林妙意那样的情况。

    因为少时在山寺的经历,林却意变得十分眷恋亲情,只要能与家人长久,她能够为此献出所有。

    趋近黄昏的时候,妇人也起身告别。

    *

    在率领三省官员向天子朝贺元日以后,林业绥出宫回府,刚下车舆,便又去往家庙祭祖。

    在灵魂用以起居的中殿里面,供奉有当年率领博陵林氏北渡之远祖的衣冠及生前所用之物。

    他从西阶上至殿堂,目光在案上那盘被撕裂的豚肉上稍作停顿,随即垂下视线,从盛有干黍稷的铜盆中任意抓了一把,投入有暗火的祭皿内,以此敬奉祖先。

    然后又去到中殿以左,祭祖父林祉。

    出殿要去祭林勉时,男子刚迈步,就闻听到站在殿内林勉衣冠前的郗氏与劝她的随侍讥笑:“既然从安曾信誓旦旦的言明往后都不让我再见到他们兄弟姊妹,那我今日偏要看他如何言出必行?

    “他身为人子,不祭先父即是不孝。”

    林业绥停住脚步,掀起眼皮,看见这里确实为供奉林勉灵魂起居的寝殿后,眼神渐渐变得淡漠。

    他半阖着眸子,用佩巾拭去指腹所沾染到的尘土,语气平淡:“严禁有人惊扰我林氏先祖的灵魂。”

    奴僕吓得当即便匆匆而入寝殿。

    很快,妇人被左右之人扶持引退到便殿。

    进去祭完先父,林业绥转身离开。

    疾步追逐出来的郗氏站在殿外,但只能望见那道宽厚的背影。

    *

    从家庙出来,林业绥便回了所居的屋舍。

    二人起居的房室中,整夜跪侍在卧榻旁边的媵婢见家中男主人归来,迅即站起,转身面朝男子行,然后低头出去。

    林业绥朝宽大的卧榻望了一眼。

    随后,目光又落在几案上。

    那是一件黑中泛蓝的大裘,应是黑熊皮。

    他走过去,探入帷幔内,见女子没有发热才放心去沐浴。

    *

    青铜盘中的薪炭全燃之际,星火从其中迸裂而出,漂浮在空中又渐渐暗灭。

    谢宝因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视线一偏,透过垂帷似乎看见昨夜在兰台宫酬酢的男子就散发坐在席上。

    炭火在离他三尺处。

    她穿着中衣下榻,有些失神的看着男子头发,然后拿起沐巾,双足屈着跪在坐席:“郎君是何时归来的?”

    木屐履过地板时,林业绥就已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他放下沉重的书简,抬眼与她对视:“大约七八刻前。”

    而后大掌贴上女子的腰。

    男子轻声道:“我擦过了。”

    谢宝因忆起他身边僕从所说,神色肃穆:“寒冬遇水,头风最易发作。”

    林业绥眉宇微挑,望向严肃的女子,恍然明白昨日清晨她的异样,以及那句质问是何意,她已从童官那里知道自己身体是何种状况。

    他收回手,唇角勾起一抹笑,但语调低沉:“幼福就如此忧虑难与我及尔偕老?”

    谢宝因重复着拭发的动作,情绪低垂:“其实你明明都知道答案。”

    林业绥横臂在女子腰间,把人从身旁揽到身前,指腹去触耳垂,慢慢感受着软肉在自己手中变得温热:“但幼福,你是一个独立于我之外的人,我不可能永远都猜到你内心所思所想,有些话你不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在范夫人那里所受的家学,使她成为娴静淑女。

    谢宝因以十指穿插过男子墨发,指根没有察觉到湿意才安心,然后她将下颔抵在男子肩骨上,或是初醒,精神稍有迟钝:“你身体到底如何?”

    林业绥拿起案上的大裘披在她身上,而大裘之下,手臂环上女子楚腰,放缓声音:“昔年我虽拜王廉公为老师,但我深知留在国都与那些大儒辩道毫无益处,那时西北有战乱,征虏将军麾下的谋士,在隋郡为能尽早被器重才有此恶疾,多年难医,还有便是陵江边被烈马所伤。”

    感受到热意的谢宝因用手指捏着裘边,她慢慢拉拢到男子身后,将两人全都笼罩住:“聚少成多,积小致巨,以后药石、针刺、灸疗都可一用,经年累月必会康复。”

    林业绥哑然失笑,放在怀中人腰上的力道渐渐收紧。

    “老师已经身在国都,明日可要与我一起去?”

    “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1 20:42:38~2023-01-03 01:1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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