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谋算
这条路,她谁也救不了。
天濛濛亮,越之恒坐玄乌车出了越府。
今日风很大,吹得玄乌车帘幕翻飞。
他掌中有一个尘封多年的盒子,里面装着两块玉,一块已经有些年头了,能看出来是孩童启蒙识字用的玉牌,另一枚则是已经雕刻了一半、初初有了雏形的成年男子命玉。
时辰尚早,汾河旁没有百姓,只有冻死的尸骨。
良久,那盒子被扔出来,一路砸碎冰面,很快沉入深不见底的河水中。
越之恒一眼都没回头。
玄乌车一路向前驶去,最后在一户朱门绿瓦的人家停下来。
曲逐星面色苍白孱弱,坐在轮椅上,笑着唤了声越掌司,越之恒颔首。
曲揽月撑着伞,揉了揉弟弟的脑袋,随越之恒一齐走出门去。
两人漫步在结了冰的河畔,越之恒这个点来找她,今日也不是饲养她镇压着的那些东西的日子,曲揽月知道,恐怕没好事。
“这次要去哪里?”
越之恒说:“渡厄城,百杀菉现世了。”
曲揽月骤然抬眸。
她眼中染上凝重的冷意,袖中拳头握紧。
二十六年前,边境结界的镇守兵将,死伤无数,大多姓曲。
那年结界破碎,第一批被邪气袭击侵染的,几乎都是镇守边境的灵修士兵。
她父亲死守边境,护卫着王朝和百姓,不让邪祟迈过去一步,最后亦邪气入体。母亲收到家书,知道陛下不可能同意指派王朝的御灵师去边境,于是自发带了家族中的御灵师、同其他善良的御灵师一起去救人。
曲揽月记得那一日也像今日这样冷。
她才七岁,抱着刚出生最小的弟弟,希望母亲能把父亲和叔叔伯伯平安带回来,接连等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噩耗。
起初是勇敢救人的御灵师们,大半被抓入渡厄城,少数被邪祟残忍杀害,她的母亲便死在这场战役中。
灵帝下令所有城门关闭,设立法阵,入邪者不得入。最后大半将士被困在城外,她父亲忍痛在士兵们变异前,关押了所有注定无法得到救治的将士。
异变前一刻,曲将军含泪点火,大火带走了将士们的性命。
第二年春,仙门有志之士去救御灵师。八岁的曲揽月站在城楼,盼星盼月希望父亲归来。
一月后,曲将军自戕在边境。
说来可笑,一名战功赫赫,深受百姓爱戴的将军,没有战死沙场,却死于一颗慈父之心,死在传闻中的百杀菉上。
泓元道君带着百杀菉消失前,曲将军是世上最后一个见到百杀菉的人。
多年后,曲揽月才明白父亲为何这样做。
只有死在结界下后,保留残魂记忆交付王朝,灵帝才不会怀疑他勾结仙门,私藏百杀菉,意图弑君。
他成功了,曲揽月和曲逐星活了下来。
老管家牵着她的手:“以后小姐就是家主了,王朝就是一只吃人的猛兽,小姐要快一点长大。”
她望着城楼外的百姓,城中纸醉金迷的权贵,擦干脸上的泪。
曲家败落得很快,曲揽月日日苦修阵法,却只敢藏拙。
关于曲家有秘宝的传闻,经久不散,曲揽月拒绝了承袭灵帝给父亲追封的爵位,带着弟弟四处避祸。
最后连远亲也开始垂涎那传闻中生杀予夺的至宝。被人追杀到汾河郡那年,也是她最狼狈的时候。
越老爷子救了她,叹息着拍拍她的肩。
那亦是曲揽月第一次见到越之恒,十六岁的少年跟在老人身后,像一柄锐利没有感情的利剑。
所过之处,追杀她的人尽数倒下。
越老爷子望着那少年,对曲揽月说:“女娃娃,老夫知道你恨什么,你等等他成长起来,一起碾碎这份残忍不仁。”
曲揽月记得自己那时候问:“你保证能成功?”
越老爷子笑着摇头:“保证不了,甚至连你们的命,兴许都会搭上去。灵域动荡,世间邪祟横行,将士埋骨,忠良可叹。然而有的事,总得有人去做,就算最后会失败。”
而今,多年过去,曲揽月终于再一次听到百杀菉的消息。
就是这样一个东西,混杂着灵帝的残暴和猜疑,葬送了她父亲的性命。
越之恒却不等她消化仇恨,将灵帝快要十二重灵脉之事告知于她,冷冰冰道:“抽个时间,杀了你弟弟罢,你若下不了手,那便我来。”
他将弑亲说得像吃饭喝水一般平静,曲揽月连感怀过去的难受都散去了,抽了抽嘴角:“非得如此?”
越之恒说:“随你,你动手收其残魂,越家的长生菉还能保他一命。”
他踩在雪上:“若我们败了,曲逐星落在灵帝手中,做个凡人的机会都没了。”
曲揽月也知道他说得没错,良久,她点头:“我会处理好,你阿姊怎么办?”
比起一举一动处境艰难的越家人,曲揽月知道自己已算幸运。他们不可能将百杀菉带回给灵帝,越清落必然活不下去。
这场局里,从一开始,就注定牺牲无数条性命。
与曲逐星不同,越清落身上定下了王朝的契约,人死魂散,根本没有再来一次的可能。
甚至走不了多远。
越之恒还记得十六岁从祠堂出来后,越老爷子说:“我答应你救她,让她尽可能活得久一点,但你也得答应我,他朝不可为她背叛天下人。越之恒,你阿姊的命是命,天下百姓的命却也是命。如有必要,我、越家,皆会为此铺路,死而无憾。”
他沉默良久,颔首。
曲揽月想到哑女,不免叹惋。
越之恒望着结冰的河面,想到昨夜他将湛云葳送回去后,同哑女的对话。
他问她,在王朝活半年,还是愿意自由地活一天。
哑女怔了半晌,最后在纸上坚定地写:阿恒,我宁愿快活地活一天。
越之恒看着那行歪歪扭扭,却分外认真的字,良久道:“好。”
风越来越大。
曲揽月半晌道:“湛小姐呢,你如何同她说?”
“不必说。”
曲揽月抬头看他,见他神色淡漠冷静:“她会离开,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只要让她明白,这条路,她谁也救不了。
*
湛云葳一早醒来,看见哑女坐在窗前,外面没有下雪,她在看飘落的雪花,脸上带着轻快的笑意。
湛云葳说:“清落姐,我昨晚好像看见越大人了。”
越清落点头,告诉她没看错:阿恒抱你回来的。
原来不是梦境,湛云葳隐约还记得自己和他说过好多话,风雪里都觉得温暖:“越大人还在府上吗?”
越清落告诉她:他一早就离开了,明日要出发去渡厄城。
这样啊,湛云葳皱了皱眉,越之恒竟然这么快就要去渡厄城,那就意味着她今日就得送越清落离开了。
越清落指指自己收好的包袱,将她拉起来。
我们走吧葳葳。
湛云葳问她:“你确定不同他道别吗?”
越清落点头。
事实上,昨夜也算道别了。她本就不是蠢笨之人,越之恒既然那样问了,便是给过她选择。
如果是以前,哑女还不能明白越之恒在说什么。现在却明白了,她注定活不下去。
这也是她第一次明白阿弟要做的事。
百杀菉不能给灵帝,否则天下有志之士,将来能兴复灵域的人,都活不下去。
哑女能多活这么多年,已经非常感激。
昨晚,越之恒迈步走入风雪前,哑女只担心一件事:这会让葳葳愧疚。
越之恒顿住脚步。
他冷冷道:“也能让她永远不再回来。”
良久,哑女点头,她已经知道湛云葳就是当年赠她玉牌救她一命、让阿弟念书识字的人。
越清落感激她,比起希望她和越之恒在一起,哑女更愿她能长久安乐地活下去。
希望、未来,灿烂的生命,每一样都比注定没有结果的情爱珍贵。
*
湛云葳见哑女准备好了,越之恒也恰好不在府上。
师兄的人偶昨日就已经送到,一切准备就绪,她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回头对哑女说:“走吧。”
只希望越大人发现哑女不见以后,不要太过生气。
她自然知道对亲人的担忧,离开前,不忘去一趟越大人的房间,给他留了一点暗示,让他明白越清落没事。
越清落默默看着她做这些事,眼中带着浅浅的爱怜之意。
后院燃起大火,湛云葳带着哑女离开越家。
直到坐上玄乌车,吃下改颜丹,离越府越来越远,越清落脸上的笑意也越发生动。
她掀开帘子,看着玄乌车走过市集,又一路走上林间小道,太阳出来了,鸟儿跃上枝头,苍山浩浩,尖端缀着雪,很是好看。
湛云葳第一次见她这么高兴。
路途并不算急,当哑女问她,是否可以亲自去买一些东西的时候,湛云葳点头。
“当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必问任何人。”
哑女用身上的钱,买了许多糕点,只留下两块给自己和湛云葳,其余都分给了街上衣衫破旧的孩子。
孩子们一阵欢呼,麻木的眼睛中,多了几分生气,捧着糕点往家跑,想要和家人们分享。
哑女又在折子戏旁停下脚步,像个孩子一般天真,入迷地听了许久的戏。
湛云葳没有催促她,最后还是哑女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离开。
天色愈晚,离汾河郡也愈远。
哑女已经感觉到心口的钝痛,但她没有吭声,仍旧坚持着一路前行,离开那个禁锢了她一生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可以花自己的钱买东西,和孩子们玩耍,行走在任何一条道路上。
湛云葳不禁想,越大人发现哑女不见了吗,有没有看见自己给他留下的信号?
她时不时就担心天上出现一只青面鬼鹤,鬼鹤上是暴怒的越大人,可是眼见天黑,还没人追出来。
她抬眸一看,发现越清落脸色苍白,心里不知为何,有几分不安。
第62章 诀别
他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前方不远处是一个村落,依稀能看见零星人家亮着烛火。
抱着孩子的女子身影倒映在窗前,显得十分温柔。没一会儿,冬日打猎的猎户也回家了。
越清落的视线落在那温馨的场面上,脸色愈发苍白,唇角却带着笑意。
书里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原本是她少时逃出渡厄城后,最想过的生活。她不求越家富贵,只愿能和娘团聚,可这样的愿望,早就埋在了记忆里。
湛云葳问:“清落姐,你可有身子不适?”
她触到越清落的手,冷得像冰,几乎没有温度。
玄乌车的帘子一直不曾放下,冬日本来就冷,一时也分不清是越清落不舒服还是吹了太久的风。
越清落强忍着心口悸痛,笑着摇摇头。
湛云葳却仍旧不放心:“我们将帘幕放下,我去给你找些吃的和热水。”
她们走得匆忙,只带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哑女怕她担心,只得任由湛云葳放下帘子,但湛云葳要下玄乌车时,她却拉住了湛云葳。
她摇了摇头,在湛云葳掌中写:不必,我没有不舒服,葳葳,你明日也要去渡厄城吗?
湛云葳点头。
百杀菉的消息一出,她必定得前往渡厄城,不能让这样的东西落在灵帝手中。如果自己这辈子能拿到,说不定就可以结束纷争,带着族人重新回到长玡山。
湛云葳说:“你放心,我早已给叶师兄修书,让他前往此处接应我们,他会带你去我二婶那里。不论是叶师兄还是我的家人,都会好好待你。”
叶师兄便是先前赠湛云葳人偶,帮越清落离开的人,也是和湛云葳一起长大的长玡山弟子,为人忠厚可靠。
越清落却并不是担心自己的去处。
她写道:渡厄城危险,你要好好保全自己,那样东西,你一定要拿到,别让它落在阿恒手中。
湛云葳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看一眼哑女,正色说:“我会的。”
这次她再下玄乌车,哑女没有拦着。
湛云葳布置好结界,朝村落里走去,越清落透过玄乌车,远远看着她的背影。
少女行走在暗夜,桃粉罗裙翻飞,像雪中盛开的一抹艳色。
哑女知道,下一次湛云葳和越之恒相见,便是真正的敌人了,再不会是府中大雪那夜,几个少年人喝得酩酊大醉,谈起未来一脸傻笑。
越清落忍住肺腑中灼烧般的痛意,不敢咳出声引湛云葳回来。她摊开手,掌心一片鲜血。
*
湛云葳还没有到达村落,前方山径小路上就出现了一个青衣男子,男子头戴玉冠,风尘仆仆,看见他的时候,湛云葳很惊喜:“叶师兄!”
叶浮青笑道:“师妹,好久不见。”
他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
叶浮青容貌端方,身上带着仙门正派弟子爽朗之气。灵修很少有长得不好看的,叶浮青样貌也很英俊。
山径中没有月光,视野也看不真切,叶浮青说:“咦,师妹,你信中说要我护送的那位姑娘呢。”
湛云葳说:“也在此处,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她。师兄,你身上有吃的吗?”
叶浮青好笑道:“我一收到你的信,便赶来了,至今也没吃过东西。”
他目光温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王朝仙门大战后,我担心了你许久,还好你没事。”
那只手从她发顶轻轻拂至发间,湛云葳忍不住抬眸看他。
叶师兄的确温柔没错,长玡山的同门之谊也深厚,叶浮青却很少对她做这样亲昵的动作。
叶浮青却很快收回了手,毫无异样地问她:“那姑娘是王朝越掌司的阿姊,你从越府带走她,越之恒不会追上来吗?”
仿佛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湛云葳定定看着他,半晌摇头:“不曾,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没回府。”
“那就好。”
“师妹。”叶浮青陪着她一起走向村子,“听闻先前王朝赐婚,你被迫嫁与了那人,如今你帮他阿姊离开,可是对他有了些许情愫?”
“叶师兄何时也爱问这些琐事了?”
叶浮青看着前方漆黑的路:“难不成在师妹心中,我只关心和喜爱人偶?”
湛云葳回忆起,少时在长玡山,还常常有人调侃,叶师兄今后说不准要做一个最出色漂亮的人偶,然后娶了她,同她过一生。
少年叶浮青梗着脖子:“那又有何不可。”
同门指指廊下的湛云葳:“叶师兄先做一个比小师妹漂亮的出来。”
叶浮青当了真,此后每每做出人偶,总要端详湛云葳许久,随后叹气:“不够……还是不够……”
以至于有一段时日,湛云葳见了他就跑。
后来大家都懂事些了,湛云葳不再计较叶浮青的痴狂行为,灵修有人爱收集法器,有人喜剑,自然也有人喜爱旁的。
叶浮青也有几分赧然,觉得对不起她,吓坏了师妹,没再做过那样的比对。
许是想得太出神,湛云葳脚下一滑,叶浮青连忙接住她。湛云葳握住他的手臂,低声道谢。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叶浮青正要松开手,却听见少女冷不丁问:“你的右手还没长回去吗?”
叶浮青心里一惊,瞬间退开数丈远,却晚了一步,一股灵力冲击而来,只击他的丹田。
他身形如雁,飞掠离开,心脏下两寸却被击中,闷痛出声。
同时,湛云葳脚下的阵法亮起。
“叶浮青”擦了擦唇角的血,道:“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湛云葳不说话,冷冷看着他。
“叶浮青”扬眉,明白过来,是他忍不住触碰她的时候吧。叶浮青那个只喜欢人偶的蠢东西,自然对她没有渴望。
失策,他应该管住自己,再忍忍的。
“你把叶师兄怎么样了。”
“叶浮青”抬手,揭下脸上的人皮,露出东方澈那张黑夜里如艳鬼般浓丽的脸来。
湛云葳见他用的并非是改颜丹,就知道叶师兄恐怕已经遇害了。
难怪一开始她没有觉察出气息异样,因为这本来就是叶浮青的脸,想到从前叶师兄对东方澈很好,却死在这个“师弟”手中,她就怒不可遏。
东方澈站在大雪中,语调幽怨道:“你只问他,为何不问问我,手断了以后疼不疼。”
他目光凄切,似爱又似怨。
“你同越之恒联手算计我,令我这几月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东方澈冷道,“若你因为不喜我是前任王朝掌司之子,才不顾旧情,为何偏偏你对他特殊。”
“为什么。”他眼尾通红,愈发冷怒,“他才是那个十恶不赦之人,你却愿意让赤蝶认他为主,同他做那苟且之事。你们欢好过几次,告诉我!”
随着他的愤怒,湛云葳脚下的阵法急速流转,越来越亮。
偏偏她越是不答,东方澈越生气。
不知这几个月他都做了些什么,身上竟然魔气横生,同时修为也暴涨。一旦控制不住情绪,他整个人犹如厉鬼。
昔日记忆里活泼的师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病入膏肓的魔修。
他几近疯魔喃喃道:“没关系,等我杀了他,一切就烟消云散。我们重来,待我拿到百杀菉,我就是灵域之主。”
湛云葳扬手,用灵力扇了他一个耳光。
做什么白日梦。
东方澈明明想躲,却发现躲不开。脑海一阵绞痛,连阵法都控制不了。
不可能!他是八重灵修,他还是修习了无上功法的灵修。湛云葳一个御灵师,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呢。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他眼睁睁看着湛云葳从他引以为傲的阵法中走出来。
从先前被东方澈下意缠绵开始,湛云葳就想过今日。
偏偏东方澈地狱无门偏要闯,他瞧不起御灵师,却注定死在御灵师手中。
她每走一步,脚下似亮起星辰,最后无数灵力丝线,形成一个囚笼,将东方澈困在其中。
东方澈被迫跪下,仰头看她。
他还记得少时万念俱灰,被山主捡回长玡山,第一次看见湛云葳的场景。
她趴在廊下,指尖轻点,池中灵鱼随她灵力而动。
他第一次见御灵师修习控物,看得有些出神,连多日来的悲伤都忘了。
待他回过神,却收到了少女的礼物。
她说:“师弟,今后长玡山就是你的家。”
那时候东方澈觉得她可爱漂亮,连逗弄灵鱼,都比旁的御灵师生动。少时他觊觎她,幻想她,却从没将她当做过对手。
今日本想要活捉越清落来对付越之恒,却成了她掌下无法逃脱的鱼。
败局已定,他笑着:“湛云葳,我常常在想,那年我不下山,不假死就好了。若仙门败落,我在你身边同你一起作战,今日会不会不一样。”
湛云葳收紧灵力,东方澈吐出一口血来,他却毫不在意,继续说:“原本,死在你手上挺好的,但我不甘心越之恒过得那样舒坦。我杀不了他,对不起我东方家满门,但是拉一个越家的人陪葬还是能做到。”
湛云葳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东方澈笑了笑:“别了,小师姐。”
八重灵脉的灵修自爆灵丹是什么后果?
那一瞬,满世界的风雪寂静,山林晃动,灵力波纹漾开,无数大树倒下,山石裂开。
湛云葳原本能躲开,但她若躲开了,越清落必死无疑。她张开灵力网,护住山下百姓和远处玄乌车中的越清落。硬扛下这一击,她灵丹一痛,重重摔出老远,唇角溢出血来。
手上玉镯发亮,护着她的灵体,却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些许伤痕。
良久,山下百姓心惊肉跳从院子中出来,无法明白为何山林崩塌,而自己和家人安然无恙。
夜风吹来,那上面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雪花洋洋洒洒落下。
湛云葳吃力站起来,跌跌撞撞往玄乌车的方向走。
她耳朵一阵翁鸣,每走一步,灵丹扯着疼。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走到玄乌车前。
玄乌车完好无损,里面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她登上玄乌车,看见哑女倒在角落,半身都是血。
风透过帘幕吹进来。
湛云葳跌倒在玄乌车中,几乎是爬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发现她已经没了气息。
雪花吹进玄乌车中,落了越清落满头。旁边有一行没写完的、歪歪扭扭的小字:不怪你,不要哭,葳葳。
不断有泪珠掉落在越清落脸上,如此滚烫,越清落却再也醒不过来。
*
越之恒和曲揽月坐在青面鬼鹤上。
曲揽月陪着他等,坊间百姓有时候骂他确实没骂错,越大人有时候真是铁石心肠。
从湛云葳和东方澈打起来,越之恒已经来了。
他冷眼旁观,见那少女从容反杀东方澈,又眼睁睁见她为了保护山下百姓和越清落挡住灵丹爆炸。
可她并不知道,玄乌车中的越清落,已经咽气,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他们看着那少女艰难地爬起来,全身伤痕往玄乌车中走。
饶是曲揽月这些年自诩冷血,都带着几分不忍别开了目光,几乎不敢想像湛云葳看见玄乌车中的越清落的尸体,会是什么样。
然而越之恒却看得下去。
他视线不曾移开,始终追随着她,器魂叫嚣着要下去,也被他冷漠地封印住。
从前他总说断,但曲揽月知道他舍不得,哪怕有一分活着的希望,他也盼着能走到那少女身旁。
这次他什么都没说过,但只要这个秘密一日存在他们心中,哑女之死,便是一道跨不过的沟壑。
湛云葳一定以为越之恒恨死了她。
良久,青面鬼鹤落下。
越之恒一步步走向那玄乌车,车上,少女抱着越清落,脸上全是泪水。
她抬眸,泪眼朦胧看向越之恒。
隔着漫天大雪,当初两人有多欣喜,如今就有多么无望。
他扫了眼哑女临终留下的血字,冷道:“把她给我。”
他没有再说伤人之语,抱着哑女走向大雪中。
湛云葳注视着他抱着哑女走远,不远处就是青面鬼鹤和曲姑娘,她全身是伤,却咬牙追上去。
“越大人。”
越之恒感觉到衣襟被扯住,停下脚步,回眸看她。
他的神情比最初的陌生人还不如。
湛云葳并不是要强求这段刚有点苗头的情爱,而是在他怀里放下一个瓷瓶,哑声道:“……这是清落姐的残魂,我……抱歉。”
她知道,两人之间,再没可能了。
曲揽月远远看着,湛云葳看不见的地方,越之恒手背青筋几乎鼓起。
湛云葳的控灵术,竟然做到了控魂的地步,可她又是付出了多少,才在重伤下,保住了越清落的残魂。器魂在封印中,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越之恒垂着眼睑,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湛云葳松开他,往玄乌车走,她觉得冷,脑海混沌,几乎不知什么才是对错。
直到她倒在雪地中,越之恒也没看她一眼。
青面鬼鹤离开之际,曲揽月看见那驭着神剑的剑仙匆匆赶来,抱起了雪地中的少女。
而越之恒注视着脚下破落山河,良久,喉间吐出一口血来。
但他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第63章 给她的信
承蒙你照顾一生
大雪压了枝头,青面鬼鹤在空中驻足了良久。
裴玉京带着湛云葳去治伤,人已经走远了,越之恒才带着曲揽月折了回去。
他神色比方才冷静多了,唇角的血迹擦干净,曲揽月起初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对于谁来说,今日都是个糟糕的日子。
唯一的好消息是,湛云葳保全了哑女一丝残魂。长命菉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哑女也从绝无生还的可能,变成还有一线希望。
这控灵术每每总是给曲揽月带来诸多震撼,她甚至已经开始期待,湛云葳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说实在的,她从前喜欢湛云葳,只是因为湛小姐长得好,是个可爱的御灵师小姐,而今喜欢她,却带了几分钦佩之意。
山下渐渐熄了烛火,百姓们在湛云葳的保护下,几乎没有受到侵扰。
曲揽月看一眼神色冷静下来的越之恒,说:“你其实没必要这样对她,实在不行,你让我配合你出演一场戏,气走她都好。”
越之恒将自己的大氅盖在哑女身上:“你话本看多了。”
曲揽月心道,好吧,湛小姐不会信,还会坐实他俩有鬼。
“可是你真觉得,让湛小姐以为自己害了你阿姊,是个好主意?”
“馊主意。”越之恒看了她一眼,“让你选,你选跟我一起死?”
开什么玩笑,曲揽月当然要活。
天底下男子多的是,待到海晏河清,总有下一个值得的人,区区愧疚又算什么。
她也宁愿自己没淌这趟浑水,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就让那些能人去拯救这破败的灵域。可是她知道了,便无法说服自己为了活下去而退却。
人总要走许多不得已的路。
越之恒漠然地看着她,仿佛看穿她的答案。
曲揽月说:“可是对于湛小姐来说,仙门培养出来的性子,这样的痛苦也不浅。”
越之恒沉默良久,说:“不会。”
曲揽月一开始没明白。
这时候底下玄乌车旁围了几个蓬莱山的弟子,检查是否有遗落的东西,他们将哑女放在玄乌车上的包裹拿走了。
越之恒这才收回视线,驱使着青面鬼鹤离开。
曲揽月若有所思,那包袱里有什么?越之恒竟然特地折返一次,确保裴玉京的人拿走。
她本就聪慧,看了眼没了气息的哑女:“越清落给她留了信?”
曲揽月终于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才是真正的机关算尽。
越之恒低眸看了眼手中的残魂,慢慢收紧手指。
*
昨夜,风雪最大的时候,哑女替湛云葳掖上被子。
她发了许久的呆,最后还是在窗前写下一封解释的信。
她要告诉湛云葳,离开是自己的选择,她早就知道后果。以己度人,她不愿让湛云葳背负这样的事。
可写完,却怕害了湛云葳,也怕耽误阿弟的计划。
笔上的墨汁都快结冰,她也不知该不该放进包袱里,这是她第一次写信,亦不会封存信封。
直到窗前出现一只修长的手,递给她封泥。
哑女愕然抬眸,越之恒说:“没事。”
哑女知道阿恒可靠,他既然说了没事,那便有解决的法子。她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将信用封泥笨拙封好。
天亮以后就要离开,除了期待外面的世界,她亦对越之恒十分不舍。
越之恒等在树下,等她出去和他告别。
她收好了信,走到大树下,时隔多年,记忆里地宫中幼小却如荆棘顽强的阿弟,如今比她高太多。
这一生两人颠沛流离,大多时候,都是越之恒在保护她。
他比她有主意,成熟又果敢,于黑暗中开拓出一条又一条的路。
她最后一次于风雪中轻轻抱了抱他,像幼时两个险些被冻死的孩子。
——阿恒,承蒙你照顾一生。
越之恒将哑女的身体安置好,又将瓷瓶给了越老爷子,这才和曲揽月赶往渡厄城。
事关重大,耽搁不得。
曲揽月见他已经平复好了情绪,哑女的死,湛云葳的离开,都无法阻挡即将要踏上的路。
她亦明白过来越大人的决定。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湛小姐愧疚,越之恒比谁都了解哑女的纯善,也知道哑女会写信,他没阻止。
等到湛小姐醒来,看见信就明白哑女的死和她无关。湛云葳昨日伤重,等她缓过来,也能很快想通,她已经保护好了百姓和越清落。
还满足了哑女最后的心愿。
之后只要越之恒态度坚决,在湛云葳眼中,这王朝鹰犬“愚蠢、眼瞎、不明真相、不信她的话”,将哑女之死归结于她,替王朝卖命,再不会回头。
曲揽月第一次见这样不遗余力抹黑自己的。
想想也是,她要是湛云葳,亦会放弃。费这个心给一个不信任自己的男子讲道理,不若回仙门过自己的日子。
她听说长玡山的男子也好看。
念及此,曲揽月也算知道越之恒昨日情绪波动为何会那么大。
同一日失去两个最重要的人,其中一个还得眼睁睁看她被人带走。
明明一颗心七零八落,却得强忍着。
曲揽月说:“你就不怕裴玉京不将信给她?”
越之恒神色淡漠:“不会。”
仙门的人,正人君子多了,就算他看不上裴玉京的优柔寡断,裴玉京还不至于能眼睁睁看着湛云葳痛苦。
曲揽月说:“百杀菉我们是一定要抢的,下次见湛云葳,你要是下不了手怎么办。”
她本以为越之恒会反驳,没想到他眸色冷静,递给她一沓符纸。
曲揽月自然认得,这是王朝最出名符修绘制的“戮生符”。
越之恒淡声道:“不对劲就贴。”
每一张只管半个时辰,办事却够了,简单粗暴得令人发指。
据说贴了戮生符,血亲在面前都不会手软。为了以防万一,底下还压着一半解除的符咒。
曲揽月也不自讨没趣问他为什么要用这么麻烦的方式,不若一粒遗忘的丹药。
有爱与记忆在,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好东西,她收起来,感情对他们来说,太过奢侈。今后大战前,她也给自己来一张,免得牵挂逐星,免得自己畏怯。
越之恒抬眸,面前天幕越来越浑浊,渡厄城的结界就在眼前。
*
湛云葳醒来的时候,灵域冰雪已经消融,室内温暖,云舟正在行走。
不知已经过去几日了,丹田的疼痛轻了许多,外面的天幕偏向灰色。
是在去渡厄城的路上。
裴玉京商议完怎么混进入渡厄城,一推开门,就看见她盯着窗外。
他脚步顿了顿,湛云葳抱着膝盖在发呆。
裴玉京赶来时,就大概猜到了发生何事,不免担心她的状态。
湛云葳看上去确然难过。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裴玉京本想劝慰她,她却率先开口:“裴师兄,你可知道叶师兄怎么样了?”
裴玉京说:“我们赶到的时候,叶浮青师弟已经出了事有半月,好在魂魄尚在,我封印好送回长玡山了。”
至于怎么救,两人心里都清楚,想要叶浮青活过来,恐怕得借到越家的长命菉。不过当下越之恒与她反目,恐怕不会再借给她。
但魂魄尚存,便是不幸中的万幸:“多谢你。”
裴玉京宽慰道:“我在他的竹屋,看见你前几日给他写的信,当时收信的人,已经是东方澈。”
说来也巧,东方澈自然不可能预料到湛云葳向叶浮青借人偶。想来是这半年来,他受够了躲躲藏藏,想要一个正式的身份,才盯上了拥有许多人偶、修为又不算高的叶浮青,没想到阴差阳错收到了湛云葳的信。
裴玉京等人去寻叶浮青,原本也是想借一些人偶,方便在渡厄城行事。看到屋里那封信,知道出事了,才连忙去找湛云葳。
湛云葳轻轻点了点头,心里仍旧闷闷的。
她醒来这么久,其实亦想通哑女早就没了气息,并非是东方澈杀的。
可不合理之处太多,湛云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对了。”裴玉京拿出一封信,“在玄乌车上找到的,说是给你。”
他自然不会看给湛云葳的信,虽然担心信中的内容令她更伤心,却也不至于瞒着她。
湛云葳看见了熟悉的字迹,她没想到哑女给自己留了信。
信封上是一个写得十分端正的“葳”字,湛云葳有几分酸涩。
她拆开信,里面的字迹明显就歪歪扭扭得多了,像个刚学写字的孩童。
“云葳,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你千万别难过,每个人都好像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有要去做的事,我却一直没有。起初是地宫和禁地困住了我,后来已经渐渐畏怯外面的世界。”
“你的到来,对于我来说,是人生莫大的惊喜。第一次有了愿意听我说话的朋友,给我做了漂亮的衣裳,教我绣辟邪的香囊,还鼓励我念书认字。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这样活着,我从未这样快乐。这些快乐,都是你带给我的。”
“我的离开和你无关,我早就知道后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邪祟之子本就会早夭,我身上也有王朝的魂契,可明知如此,我还是恳请你带我看看大好山川,让我自由地为自己活一日。”
“我不后悔,家养的牲畜才会一辈子被关在院子里不见天日,只有离开禁锢我的地方,走在阳光下,我才算个真正活过一遭的人。”
“云葳,谢谢你实现我的心愿,山高水长,愿你安好无虞,也早日实现自己的心愿,回到长玡山故土。”
裴玉京见她边看边掉眼泪。
最后几乎打湿半边信纸,事实上,裴玉京鲜少见她这样哭,她历来比所有御灵师都坚强。
好在情绪也渐渐好了起来,她擦干眼泪,眼中痛苦亦随之消失,只剩下故人不再的伤怀。
裴玉京原本要伸出去的手,默默缩回了袖中。她早已不若当年那般需要他。
天幕越来越灰,湛云葳知道渡厄城快到了。
当即拿回百杀菉才是大事。
她收敛好情绪,问裴玉京有何打算。
眼看就要抵达边境结界的地界,裴玉京神色也凝重不少:“渡厄城不似任何一个秘境,城中全是邪祟。人越多目标越大,我打算只身前往。”
这次连师兄们要跟去,都被裴玉京阻止了。
据他所知,除了仙盟的人和王朝的越之恒,不少散修也进入了渡厄城之中。
得到消息的,人人都想拿到传说中的百杀菉。
“云葳,你作何打算?”
如果是从前,裴玉京定会规劝她随大家先回去,可如今不同。两人婚约不再,湛云葳就是长玡山的少主,裴玉京自然没有立场去干预她的决定。
上次在桃源村,湛云葳亦证明过她不逊色于任何灵修。
湛云葳说:“我同你一起去。”
“好。”
做下这个决定第二日,他们就弃了云舟,御剑而行,抵达了结界处。
两人吃下改颜丹,趁天还没亮,混进了一队准备偷渡进入渡厄城的百姓之中。
湛云葳一抬眼,发现这些百姓大多面黄肌瘦,眼睛无神,身上已经被邪气浸染。
这些百姓自然不是去渡厄城找百杀菉的,而是想要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灵石矿,挖一些上好的灵石出来,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灵域灵气稀薄,渡厄城不靠灵气修炼,却处处是灵石矿。
带领他们进去的人不耐地推了一把缀在最后的女子:“走快些,掉了队在里面被发现,谁也救不了你们。”
那女子刚生产没多久,若非为了女儿,不会来做这样要命的事。
眼看她要摔倒,手臂被人扶住,女子仓皇抬眸:“多谢姑娘。”
湛云葳说:“走稳些。”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进去的百姓,有五六十人,能活着出来的顶多一两人,但只要带出了上等的灵石,就有机会改变家人的生活。
来渡厄城“碰碰运气”,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已经活不下去的。
每年死在里面的人堆积如山,已经不计其数,活着出来的寥寥无几。
离那道缝隙越近,人群越是沉默恐惧,领头人是不进去的,他沉着嗓音说:“都打起精神,三日后黄昏,此处还会打开,要是能找到灵矿,从此要什么有什么。”
顿了顿,他说:“若运气再好点,像从前某些人一样,带回邪祟之子,一跃祖孙三代的吃喝都不愁。”
有人嘀咕:“听闻邪祟之子都是短命鬼,大多活不过十八岁,多少年过去了,恐怕都死绝了。”
那人神秘一笑:“这可未必。”
湛云葳抬眸。
连裴玉京也皱了皱眉,他自然不知道越之恒和越清落的身份,但他少时和湛云葳一同见过那邪祟之子。
百姓可怜,却也有人更可怜。而且这领头人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些年他还见过新的邪祟之子?
第64章 鬼灯
义无反顾做她盔甲
暗河之上,有船停靠。
天上一轮血月高高悬挂,船上陆续有人下来。
港口有好几个邪祟执着兵器在检查下船的人,湛云葳和裴玉京对视一眼,两人面色如常走过去,那几个全凭气息辨认,见他们身上没有灵修的气息,摆摆手就放了过去。
眼前是一块被邪气裹着的石碑,进入石碑之后,才算正式入城了。
裴玉京递给湛云葳一个牵魂铃:“以防万一。”
湛云葳收下,两人这才入城。
严格说来,两人都是第一次进渡厄城,湛云葳稍微好一些,她先前在越之恒记忆里见过些许渡厄城的景象。
但那也只限于见欢楼与暗河,而非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邪祟!
大街之上,修为高的邪祟在吞吃修为低的,四处都是断臂残肢和紫色的血。
她和裴玉京刚来,就被暗地里许多森然的目光盯上。
难怪检查宽松,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渡厄城是个有来无回的地方,没有几个灵修想不通擅闯。
湛云葳压低声音:“裴师兄,去人少的地方。”
裴玉京颔首,当即拐入巷子中,湛云葳闭上眼,觉察到身后跟上来打算吃了他们的邪祟,灵力悄无声息放出,没一会儿,身后没了动静。
裴玉京徒手掰开门栓,让湛云葳进去。
低等邪祟喜好杀戮,没有太多自己的意识,宅子里空空荡荡,反而安全。
要找百杀菉,湛云葳知道裴玉京不可能完全没准备,然而让她看见裴玉京拿出地图,还是不免有些惊讶。
“渡厄城的地图?”
裴玉京应了,坦白道:“师尊给我的。”
湛云葳有几分诧异,没想到裴玉京就这样说出来了,她干巴巴道:“哦。”
蓬莱尊者是当年进入禁地的四个人之一,最后带走神剑,理当是蓬莱的秘密。她也不好继续追问人家蓬莱的私事,只好去看那地图。
裴玉京抬眸看了她一眼,湛云葳蹲在角落,十分有边界感的模样。
他弯了弯唇。
其实她少时也这样,其他少女偷看剑修练剑,她从来不去。
裴玉京在剑阁从未见过她的身影。
后来他机缘巧合得知她会去小镜湖边悄悄练习控制灵鱼。有一日他受了内伤,需要冷泉浸泡,学宫里的师尊给他安排了疗伤的地方,他却莫名去了小镜湖。
那一晚月色很美,他坐在瀑布之下,水打湿身上的白衣,几乎能看见身上的肌理。
裴玉京那时候年纪也不大,感受到她的视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耳根慢慢红了。
旋即那少女跑得比兔子还快,丢下一句抱歉,就跑得再没人影。
裴玉京坐在溪水里,沉默不语。
他……很难看吗?
他知道不是的,水中倒映出一张天人般俊朗的脸,剑修体态匀称,怎么都算赏心悦目。
他烦躁地拨乱水影,从水里站起来,眉眼染上几分郁郁之色。可是很快,他就缓和了情绪。
少时母亲和师尊就不许他这样。
他们总说:“你生来剑骨,是蓬莱的希望。不知多少人看着你,你千万不能行差踏错,要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在外光风霁月,对内谦和有礼,这才是我蓬莱将来的少主。”
不许烦躁、生气,不得有杂念,心要虔诚。
可世间哪有如佛子一般完美之人。
裴玉京却不得不披上一副圣人的皮囊,但皮囊之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这样完美。
至少小镜湖里,只有天与地知道,他多少存了点勾引的坏心。
但湛云葳不知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自湛云葳将命玉取回去,裴玉京常常反覆做梦,有时候梦到他没有听信母亲的话,提剑去了王朝,阻止了那场大婚。
有时候梦到地灵坍塌那一刻,他满目邪戾,斩断了明绣的手。
师兄弟们惊骇地看着他,他也觉得自己陌生。可裴玉京知道,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人,有自己的喜怒,选择,不再是被人胁迫着往前走的圣人。
凭什么就要他步步规矩,大公无私。
醒来,却每每看见封存在识海中的神剑,它那般亮,仍旧没有染上黑气,仿佛百姓们那一双双望向他的眼睛。
他坐在山岗上,看着人间花败,到冬日来临。
灵鸟报信,回来的只剩湛殊镜一个人,裴玉京就猜到了湛云葳去了哪里。
他抚着神剑,不知道该不该盼她成功,说服那人皈来仙门。
就像湛云葳说的,他仍是她的师兄,永远愿她幸福。
越之恒就算有千万般不好,可越之恒不像自己,危险来临时,他会义无反顾、以身做她盔甲。
裴玉京唯独没有想到哑女会死。
裴玉京忍不住看了眼湛云葳,想到那王朝鹰犬也靠不住,连信任都没有,就将此怪罪于湛云葳,他神色冷了冷。
湛云葳却不知他想什么,而是在分析眼前的地图。
地图并不算很详细,但大致的方位还算清楚,甚至禁地和几个魑王府邸的位置都标了出来。
她指尖绕开禁地,点了点那个最大的魑王府邸:“师兄,我们去这里。”
虽说不能笃定,但此处八-九不离十。
她前世曾与越之恒有过一番谈话。
两人当道侣时,话不投机半句多,百杀菉一事,她却特地找过越之恒一次。
如今想来,越大人当时的阴翳脸色,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毕竟湛云葳那时候找越之恒,自然不可能是关心越之恒死活,她只在意三件事,那神秘宝物是什么,被谁拿到了,她的同门可有伤亡。
她忍着越之恒难看的脸色和冷嘲的语调,硬是问出了很多消息。
知道他们曾在魑王府邸有过一战,也见到了传闻中的秘宝。
虽然不知道越之恒口中的魑王具体是哪一个,但其实很好推测。
她对裴玉京道:“你也见到了渡厄城的情况,大邪祟四处吃小邪祟,百杀菉这样的东西,在小邪祟那里不可能保得住。渡厄城中风声这样严,百杀菉必定在某个魑王手中。”
本来该在渡厄城城主手中,可城主据说已经快千年不露面了。
裴玉京没多言,以行动表示认可,他收起地图:“去魑王府。”
两人刚要推开门,外面却有异样,湛云葳透过门外一看。
一行十六人,俱都戴着白色面具,脚不着地,体态木然,竟然是“见欢楼”的人。
她曾经在越之恒蜃境中扮演文循,对见欢楼侍从的装扮很是印象深刻。
裴玉京的视线落在他们抬着的大箱子上。
湛云葳感受了一下,道:“是个御灵师。”
两人不由想起进来渡厄城前,那领头人的神秘一笑,他说,渡厄城中未必没有邪祟之子了。
此刻湛云葳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冷怒到极致,心中涌起几分作呕之意。
驻守边境的王朝臣子,往往可以捞的油水很少,边境穷困,百姓麻木,却并非完全找不出御灵师。
想到那些姑娘是被谁送进来的,用来交换了多少昂贵灵石和天材地宝,这些年又被迫生下多少个孩子,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凝重。
裴玉京看了会儿那箱子:“泱泱,你的控灵术,能控制住这些邪祟吗?”
湛云葳愣了愣,这倒没有试过。
但试试也无妨。
片刻后,她成功取代了那姑娘,躺在箱子里,而裴玉京将那个姑娘救出来,暂且收容进法器中,自己代替了其中一个侍从,戴上白面具。
湛云葳回忆着那姑娘的脸,口中便嚼改颜丹,边捏脸。
越捏她越觉得这张脸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而周围时间仿佛被停滞的见欢楼侍从,这时候也仿佛恢复了神智的傀儡,开始往前走动。
侍从不由心想,奇怪,明明走得好好的,怎么好似睡着了片刻一般。
有人开口:“禄存王会接受楼主这份献礼吗?他和其他的魑王好像不同,不喜欢灵域的御灵师。”
另一人说:“这个不同,楼主说,他会接受的。”
冷风拂过,很快,一行人消失在原地。
*
魑王府灯火通明,不同于外面的厮杀和杂乱,此处的人呼吸都得显得小心翼翼。
门徒来回走动,安置座椅,摆放器具,还有不少人在府中巡逻。
有门徒起了贪心,多摸了两把其余魑王进攻的东西,背后狠狠挨了一杖。
那门徒回头,连忙求饶:“鬼灯大人,小的再也不敢了。”
鬼灯声音阴恻恻的,十分低哑诡谲:“当心你这身皮。”
他半边脸毁了,显得难看又阴森,身形高大,所过之处,人人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在禄存魑王府上,鬼灯就是除了魑王独一无二的存在。
今日是给魑王上贡的日子,不少权势不够大的魑王,会亲自前来。
随着贺礼被一箱箱抬进府邸,前院也渐渐热闹起来。
鬼灯如游魂,锐利的眼睛扫视着每一处。
不多时,他已经眼也不眨,绞死了好几个心怀异心之人。
邪祟紫色的血铺了满地,鬼灯命人清洗干净。
角落干活的一个女门徒,见他这幅冷血的模样,忍不住朝他眨了眨眼。
鬼灯却没理她,还在府中巡视。
大门打开,门外的人拉长了声音:“见欢楼楼主上供。”
那箱子被抬进来,随之而来的是见欢楼的一群侍从。
不必鬼灯上前招呼,府里的门徒连忙给这群见欢楼的人看座。
但由于他们地位不算高,离主座也很远。
府中已经来了几个魑王,门徒在小心翼翼侍奉。裴玉京一抬头,就看见那魑王随手扯了一个门徒的胳膊来吃。
门徒面色如常,胳膊还流着血,却笑着奉承。
裴玉京收回目光,这时候一席墨青色衣摆,也出现在了面前。
鬼灯森然垂眸,在打量裴玉京。
裴玉京心里一跳,莫名感觉到危机感,但他很快沉下心,与那人对视。
好在鬼灯只看了他一眼,就毫无异样地离开,巡视其他地方去了。
裴玉京盯着那人,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来。
这唤作“鬼灯”的邪祟似乎也快修炼成魑王了,修为不低,在府里格外猖狂。
人越来越多,却没有见到渡厄城最大的魑王影子。
裴玉京再一看,装着湛云葳的箱子,原本被扔在外面,身旁的侍从,却上前给门徒讨好地耳语了几句。
侍从说:“大人,里面那人,与魑王死去的妻子有几分相似,您看……”
门徒神色惊讶,说:“等着,我去向魑王大人请示。”
没一会儿,门徒出来了。
他面带喜悦:“禄存大人说,抬进去。”
夜色愈浓,裴玉京死死盯着那箱子,毕竟是面对渡厄城最厉害的魑王。他怕湛云葳出事,悄然退出人群,跟了上去。
而鬼灯抱着双臂,冷冷看着裴玉京退场,他却没动,继续行走在宾客之间。
第65章认出
下一次见到她,仍然会愉悦和心动。
月上中天,湛云葳行走在湖边小径。
她还没有和魑王单打独斗的打算,因此早早离开了那箱子。
湛云葳知道裴玉京恐怕在寻她,换上门徒的衣衫后,正准备去找师兄,没想到却撞上巡夜的鬼灯。
他顶着那张森然冷漠的脸,手中提溜着一只黑猫,从她身边路过。
湛云葳看衣着猜到他是府中管事之人,学着那些门徒,给他行了个礼,鬼灯目不斜视地路过,走向湖畔亭子。
湛云葳回眸看去,远远地就看见那亭中坐了个妖娆的女子,笑眯眯地看着鬼灯和他手中的猫。
湛云葳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那女子竟然也是个小魑王。
渡厄城有名有姓的魑王很少,但刚成气候的小魑王却很多。毕竟渡厄城中的日子漫长,吞吃的邪祟多了,修为总会一层层精进。
看起来是鬼灯在帮女邪祟找猫。
湛云葳本该离开,但她总觉得那鬼灯的背影有几分眼熟,她不禁留在原地,多看了一会儿。
鬼灯将猫递过去,说:“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女魑王抱着黑猫,嗔怪地责备了几句,旋即将目光落在鬼灯身上。
邪祟大多性子傲慢,这个魑王同样。
尽管知道鬼灯在府中地位不低,她还是没把他视作同类。
“你们尊上什么时候出来。”
鬼灯回答:“不知,烦请大人再等等。”
女魑王眯了眯眼,有些不耐烦,但是又不敢贸然离开府上,唯恐禄存王追究。既然无法将这笔账算在禄存王身上,她索性撩开裙摆,对鬼灯道:“过来。”
湛云葳也没想到会看见这一幕,她知道普通邪祟是没有什么情欲的,魑王却不同,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可怜的御灵师。
但亲眼所见,却是第一次回。
她隔这么远,也能看见魑王隐带青白色的腿,在血月下,白得晃眼。
若是以前,尚且懵懂,她兴许不知道那魑王想做什么,然而想到那日清晨,越之恒做的事,她不想懂也难。
她意会过来,难免有几分尴尬,那“鬼灯”却仿佛不明白。
鬼灯没动,也没看魑王露出来的腿,他神色漠然,连语调都没变:“鬼灯告退。”
女魑王眯了眯眼,第一反应没觉得鬼灯会拒绝,而是以为这人没修炼到魑王修为,无情无欲,不明白她的意思。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偏偏用禄存王的人,令她兴奋:“站住,你不会?”
鬼灯没有回头,面不改色道:“嗯。”
女魑王笑了笑:“没关系,我观你修为,也快到魑王了,你过来,我告诉你怎么做。”
鬼灯语气平淡:“大人且等等,我找个门徒过来。”
女魑王这才听出自己被耍了,怒而变色:“敬酒不吃吃罚酒,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鬼灯沉默片刻,回头朝她走过去。
女魑王冷笑,开始在心里想怎么折磨他,不料下一刻,脖子被人狠狠勒住。
天上的血月映在湖面,女魑王想要挣扎,却发现竟然挣脱不掉脖子上的法器。
她到死也没想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这一幕也看愣了湖对面的湛云葳,她看到“鬼灯”妥协,原本都要离开了,毕竟她也没兴趣看人做这事。
湛云葳神色复杂,站在原地没有动,已经猜到了这个有几分眼熟的人是谁。
很快,女魑王化作邪气消散。
鬼灯缓步走过来,停留在湛云葳面前,他面色平静,仿佛不是刚杀了个人,而是吃完饭遛弯。
“看够了吗,湛小姐。”
湛云葳第一次听到这几个字从他口中冷冰冰的说出来。以往他喊她湛小姐,就算再冰冷,也不会是这样陌生的语气。
这是越清落死后,她第一次见到越之恒。
按理说,她明白越之恒会恨她、迁怒她。越之恒看上去也确然如此,可许是方才魑王太荒诞,让她莫名联想到了不该想起的记忆。
她总觉得,越大人不至于这般恨她,甚至两人的氛围,也似乎没有她预想般压抑。
既如此,那就当解释便解释,她低头,从怀里拿出越清落的信:“清落姐的死,并非我本意,越大人,你能原谅我吗?”
“……”越之恒面无表情看着她。
他当然知道和她无关,也从没怪过她,甚至因为湛云葳,越清落才不至于魂飞魄散。今日看见裴玉京离席,越之恒就猜到湛云葳也来了。
如果湛云葳不曾低头找信,就会发现,越之恒一直没有避讳地在看她。
血月落了满地,越之恒自己都明白,往后皆是看一眼少一眼。
他看出湛小姐好了许多,越清落的信确然有用,她眼睛又变得明亮,气色也比那日好了不少,看来仙门这几日替她好好疗过伤了。
他注视着递到面前的信,少女手上的肌肤还略有些苍白,应该是那日伤到灵丹,还没好全。他没法问她痛不痛了,还是否难受。
尽管胸腔之下,不可抑制在变得柔软。
可湛云葳不能再回王朝了,这条路并非同生共死这样简单,也不是人多就能成功,一场必死之局,多少人的性命都不够填。他知道湛云葳不怕牺牲,可人总不能白白牺牲。
若将来还有盛世,预言成真,那才是需要湛小姐的地方。
越之恒伸手接过她的信,展开,不意外在上面看见一片空白。
湛云葳:“……”她几乎立刻明白过来,越清落用的是越之恒的墨,他用来写书文的东西,为了保密,往往阅后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
她忍不住看了眼越之恒的神情,也不知道自己再解释没有耍他,他信不信。
很快越之恒告诉了他答案,他捏碎了那信纸,笑了笑。
说实话,顶着鬼灯的脸笑,在夜晚有几分渗人。
他开口道:“来人,抓刺客。”
等湛云葳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感知到邪祟逼近的邪气,她忍不住抬眸看越之恒。不能被邪祟抓住,她只能离开。
好半晌,她回头,那人在血月下冷冷地看着她。
不辩喜怒,没有悲喜。
他真的不信任她,甚至因此恨她了?
越之恒看着她气息消失,这才收回视线。一直以来,他都不曾对湛云葳说过爱她,从前是明知得不到同等的回应,怕自己变得可笑,而今却是庆幸。
庆幸她不知道,就有相信他会同她反目的理由。
永远别再回头,湛小姐。
他知道自己下一次见到她,仍然会愉悦和心动。他也知道终有一日,他得到的那分垂怜会随风散去。
*
裴玉京也没想到一会儿的功夫,湛云葳被一堆邪祟追杀。
两人好不容易又换了个身份,才摆脱了邪祟们。
“发生了何事?”
湛云葳喘了口气:“见到越大人了,他是那个鬼灯。”
裴玉京也有几分觉察:“他命人抓你的?”
湛云葳也颇郁闷,虽然她历来知道,越之恒不按套路出牌。
但如此说翻脸就翻脸,她还是第一次见。越之恒不相信她,有一瞬确实挺令人生气的。
若没有前世的记忆,她亦会觉得这个人没救了,死心眼地为灵帝找百杀菉。
可她知道越之恒最后的结局,他死在了那个冬日,死在与灵帝的大战中。
带着无数的阴兵,越家所有人的下场惨烈。
她亦明白生生挖出灵丹有多痛,可越之恒还是将灵丹留给了她。
前世的越之恒尚且如此,今生的他真会因为误会就不信任甚至迁怒她?
她缓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从怀里拿出一枚石头。
是那日她在寒潭下捡回来的:“裴师兄,你认识这是什么吗?”
裴玉京不是器修,这石头看样子也不是近百年的东西,他摇了摇头。
湛云葳收好,没关系,有的事可以慢慢求证。
她心念几转,不论越之恒怎么想的,都不妨碍她做想做的事,惟愿越大人之后不后悔就行。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找百杀菉。
因着府上的魑王不少,湛云葳不敢贸然铺开灵力。
这样重要的东西,要么在魑王身边,要么被封存了起来。眼下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百杀菉就在魑王手中。
裴玉京显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面色凝重。
真在魑王手中,今日便不是动手的最佳时刻。两人来到前院,湛云葳看着府中越来越多的魑王和邪祟:“这得有大半个渡厄城的魑王来上供了?”
裴玉京也没想到一会儿的功夫,人越来越多,而府中的主人一直没有出现。
眼见血月升到最高,越之恒顶着鬼灯的皮囊,站到主座身后,这才有人宣布。
“禄存大人到。”
府中的血红灯笼摇摇晃晃,地上仿佛有无数影子聚集,最后汇聚在主座之上,形成了一个庞然大物的身影。
黑气盖顶,湛云葳有一瞬心惊肉跳。
这魑王是吞吃了多少邪祟,才变成这幅模样。
底下的门徒有崇敬有恐惧,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魑王们也各怀心思,垂涎主座之上的力量。
渐渐的,随着灯笼不再晃动,那主座上的人影慢慢有了雏形。
庞然大物消失不见。
他转过身,取而代之是一个面貌俊逸清隽的男子。越之恒低眸,似乎并不意外。
男子在主座上坐下,笑着问:“都齐了?”
越之恒用鬼灯的声音答:“是。”
湛云葳隐在人群中,抬眸望过去。待到看清主座上的魑王的模样后,不由愣住。
任她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如今渡厄城最大的邪祟,人人畏惧的禄存王,竟然是文循!
十八年前,她在越之恒蜃境中看见的,那个纵然堕落成邪祟、命剑却如月华般明亮的男子。
第66章 习惯
她心中欢喜
血月光华照亮整个府邸,湛云葳很快意识到,主座上那个文循,和她记忆里的不一样。
越之恒蜃境中的文循,不爱笑,却是个好人。就算变成邪祟,也顽强地保留了当人时的意识。
可眼前这个男子,光看他先前狰狞的本体,便令人瘆得慌。
这十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文循竟变成这样一个可怕的怪物。
湛云葳忍不住看一眼越之恒。
他似乎并不诧异,看上去早就知道禄存王是文循,低眉站在文循身后,很是谦恭的样子。
但湛云葳总觉得越大人随时会在背后给文循来一刀子。
某些时候,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越之恒和谁比,都更有反派的样子。
然而出乎意料,酒过三巡,越之恒也没有给文循一刀的打算。
魑王文循放下杯子,扫一眼底下各怀鬼胎的邪祟。
“今日本尊叫各位来,不仅是上供。”他慢悠悠笑道,“你们得表个态。”
邪祟们面面相觑。
文循道:“被关在渡厄城这么多年,想必人人都心有不甘,诸位既然来了,就随本尊冲出结界罢。”
此话一出,邪祟们的面色一变。
湛云葳看他们的脸色,心中有几分惊讶。她还以为所有的邪祟都绞尽脑汁想去灵域,如今看来,活了多年的大邪祟,并不愿意离开渡厄城。
他们看上去很恐惧,仿佛文循不是让他们去灵域,而是要他们的命。
有个魑王忍不住开口道:“城主有命,不许我等贸然离开渡厄城。”
百年来并不是没有狂妄的魑王仗着修为高深,尝试离开渡厄城,可刚迈出去一步,天上降落天雷,将那魑王劈成了飞灰。
城主已近百年没有露面,但对于渡厄城的邪祟们来说,他却等同邪祟们的天道,不得忤逆。
湛云葳心想:所以说,大邪祟们在渡厄城中不出去,并非是因为方家那道脆弱的结界能拦住他们,也并不是害怕被灵修们消灭,而是渡厄城主不让。
作为仙门魁首的裴玉京久久沉默,也神色古怪:“……”
事实的真相,仿佛在嘲笑灵修们这么多年的努力。
而此刻,宅院内乱作一团。邪祟们已经感觉到了不妙,众人害怕文循,却更害怕渡厄城城主,纷纷嚷着要离开。
文循眸色邪戾,哈哈大笑:“本尊并非在征求你们的意见,今日既然来了,愿意也得这样做,不愿意也得留下。”
话音一落,湛云葳敏锐地感觉到周身气息变了。
这样的场景她在十四岁时遇见过一次,那日学宫里的师兄师姐们,险些全部被炼化,裴玉京还差点被抽去剑骨,两个人都记忆尤新。
她立刻猜到知道文循想做什么,又为何进步如此神速。他分明是想在府邸炼化所有邪祟,吞吃入腹。
两人飞掠后退,离开数丈远。
反应过来的邪祟赶紧闪避,修为差了些的,被死死困在了原地。
天地仿佛变成一个巨大的炉子,顷刻将这些邪祟炼化成黑气。
黑气争先恐后钻进文循的身体中,血月之下,他化作影子的本体,本就狰狞的怪物,顷刻间又变大了不少。
热闹的府邸,几乎转瞬被文循吞吃了个干净。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裴玉京和湛云葳身上,湛云葳看一眼面色平静的越之恒,忍不住心里低咒一声。
她总算明白越大人打的什么主意,越之恒化作鬼灯,早早就投诚,文循就算要杀人,也是最后杀他。
待裴玉京将文循消耗得差不多,他再坐收渔翁之利。
眼看魑王本体逼近,裴玉京顾不得伪装,只得祭出神剑,这时候他也反应过来那王朝鹰犬的卑鄙想法,额上青筋跳了跳。
经过这段时间修炼,裴玉京进步不少,神剑的金色光芒比先前还要亮。
文循生前便是剑修,眼中露出几分诡谲的光芒,用喑哑的声音赞叹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神剑?”
他有些兴奋,没有硬扛神剑,而是化邪气为刃,一点点消耗裴玉京。
漫天邪气,皆是他的本体,血月加持之下,裴玉京带了伤,湛云葳不得不唤出星阵,困住文循。
文循望着自己身上的灵力:“御灵师?”
白色灵力将文循束缚住,可很快湛云葳发现,文循为何是最厉害的邪祟。每每她的灵气将他绞碎,下一瞬邪气又凝聚起来,成为无处不在的影子。
影子、邪气,本就是虚妄的东西,如何才能杀死?
她试着去探文循的识海,灵力刚放出去,触到无数个思维,仿佛有成千上万张嘴在同时说话。
她蹙了蹙眉,连忙收回神识。行不通!
文循化作的魑王,早就失去了自我,她无法在成千上万个邪祟中,精准地找到哪个才是属于文循的意识。
而魑王也开始了它的反攻。
一时之间,剑气和邪气所过之处,树木、房屋通通坍塌,却有一处,被结界护着,暂且完好。
越之恒坐在高台之上冷眼看着,直到此时,才眉梢一扬,身形如风消失在原地。
裴玉京立马道:“泱泱,别管我,去拿百杀菉!”
然而却无需湛云葳选择怎么做,在越之恒消失的一瞬间,原本在和他们缠斗的文循,化作无数黑影,追向了越之恒。
这下谁都能看出来,那里确实有很重要的东西。
湛云葳毫不犹豫追上去:“师兄,跟上。”
*
脚下一阵踏空之感,这是传送法阵。身形消失在结界之后,湛云葳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巨大石碑之下的越之恒。
他第一个进来,却神色阴翳。
湛云葳起初还不知怎么回事,直到眼睁睁看着文循被石碑上的银白光芒拦住,仿佛灼伤,湛云葳才看见越之恒烫红的手掌。
她本就气他心口不一,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于是故意问:“越大人为何不进去?”
越之恒低眸看她。
她眼里的嘲笑实在太明显,越之恒想忽视都难。
他看了她一眼,冷笑道:“越某没这个本事,湛小姐不妨试试?”
湛云葳恍然间,还以为回到了大婚第二日,她被越无咎害进浮梦蜃境。那时候她与越之恒相看两相厌。她明知越之恒不是故意占她便宜,却恼羞成怒刻意冤枉他,企图气死越之恒。
那时候越之恒也是这样冷笑,说他哪怕饥不择食,也不至于会对她如此。
湛云葳心里有几分好笑,又有些涩然。
越大人的话说得那般难听,然而在杀阵中,却是他义无反顾闯进来,将她平安带回去。
湛云葳这一瞬想说,越大人我们不吵了。
她告诉他重生的事,告诉他为何时至今日都相信他,用来交换越大人深埋两辈子的秘密。
可眼下显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不等她说开口,石碑前的文循仿若疯魔,身形一瞬暴涨,要往那石碑中冲。
反噬的白色光芒,一瞬几乎吞噬了所有人,连同后跟进来的裴玉京和曲揽月。
所有人都没想到会有此变故,下意识远离那白色光芒,未免被灼伤化作飞灰。
曲揽月烫得痛呼一声。
裴玉京也蹙了蹙眉,将神剑挡在身前。
湛云葳从前只觉得湛殊镜倒霉,今日方知,真正倒霉的是谁。
身后传来的巨大吸力,梅开二度的熟悉感觉,让她本能朝前想要抓住什么。
越之恒下意识握住她的手。
那白光从两人指尖相触的地方,一路灼伤他的指尖、手腕,小臂,几乎要腐蚀掉皮肉。
湛云葳抬眸看他,这才反应过来:“越大人,放手。”
他一言不发,却不肯松手,与那石碑相争。
湛云葳眼睁睁看着他腕间几乎露出白骨来,心中欢喜,鼻尖却发酸。
她知道这样下去,越之恒的手都会废掉。湛云葳咬牙,指尖放出灵力,迫他松开手。
而同时,曲揽月看出不妙,上前一步,将戮生符贴在越之恒身后。
湛云葳明显感觉到越之恒顿了顿,旋即眼中仿佛蒙上一层红色阴翳,终于如她所愿,松开了手。
*
白光所过之处,除了裴玉京,人人皆被灼伤。
文循身上的黑气被蒸发掉不少,亦消失在了结界旁,不知去了哪里。曲揽月眼见裴玉京追进了石碑之中,这才将解开的符咒贴在越之恒身上。
她靠在一旁参天的林木旁,望着自己身上的灼伤,叹了口气:“做什么呢越掌司,你还清醒么,明显这该死的石碑只伤我们,并不伤她。”
刚刚那一下,几乎将所有功夫都白费。
也不知她贴得是否及时,湛云葳感觉到越大人能狠心放弃她没有。
越之恒望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沉默了好一会儿,闭了闭眼:“习惯了。”
曲揽月:“……”
不论如何也没想到是这个理由,但听来好笑又心酸,什么都可以伪装,唯独爱不可以。
偏偏他们这样的人,付出的爱在旁人看来都不见得稀罕。
曲揽月说:“放心吧,湛小姐本就不弱,这石碑对她也没恶意。裴玉京也进去了,想来没事。”
越之恒靠坐在一旁,处理伤口,也没再去看那石碑了。
很明显,这石碑是有针对性地阻止人进入。
曲揽月扔了一块石子去砸那石碑,好笑道:“早知世间多有不公,人分三六九等,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连一块石碑都会区别对待。怎么着,这石碑只能好人进?”
那白光不仅不伤裴玉京,还任由他追进去。
这也没道理啊,真这么灵,就不至于伤她和越之恒。
越之恒已经冷静了下来,没有理会她的胡说八道,眸中若有所思:“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渡厄城传说中的禁地。多少年过去了,再有灵气也不到识人的地步,多半靠气息区分。”
曲揽月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什么意思,在心里自嘲地叹了口气。
神圣之地啊,难怪。
文循就不说了,彻底的邪祟。至于她和越之恒,想到这十年来暗地里一直在做的事,一个背地里压制阴兵,一个是阴兵之主,怎么也不可能被禁地承认。
难怪禁地伤他们。
曲揽月说:“一会儿湛小姐出来了,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越之恒冷嘲道:“解释什么。”
曲揽月心道,好吧,还不如不说,有时候做什么比说什么管用。
她道:“等他们出来,大概也拿到百杀菉了,我是不信那东西能杀灵帝,真有这么厉害,就不至于东方既白和最初那位道君都死了。咱们不论如何也得意思意思抢一下,不然还不等阴兵练好,所有人都完了。”
越之恒也这样想。
曲揽月看他一眼,提议道:“一会儿我直接在你身上贴戮生符?”
越之恒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嗯。”
总比他解释为什么突然疯了,宁肯不要一条手臂,也要救回“害死”他阿姊的人好。
第67章 真相
她小字泱泱
湛云葳看着面前的一片湖。
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月光。四处都是银白的星芒,照亮大地,美不胜收。
而空中悬浮着一处楼阁,看不真切。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来到了渡厄城的禁地。
身边飘过来一颗明珠,其间装着一缕魂魄,那魂魄喋喋不休:“小御灵师,你是不是想杀文循,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借我用你的身体一日。我不骗你,亦不会伤害你,我帮你杀了他。”
湛云葳根本不理它。
从她进来,就遇见了这抹话痨的残魂,按理说人死魂灭,它许是运气好,汲取了此处浓郁的灵气,又恰巧得到机缘,至今还保留着意识和记忆。
湛云葳知道有些不甘的魂灵,修习邪术以后能夺舍他人身躯,她根本不可能相信一个陌生的魂灵。
而今,湛云葳看着湖面之上那处楼阁,眼睛一眨不眨。
越靠近,她就越觉得眼熟,幼时那个反覆做的梦从未这样清晰,有个声音吸引着她,湛云葳知道,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寻找的地方。
明珠中的魂灵说:“别看啦,那阁楼上不去。此地宝物倒是不少,虽然最厉害那几样被人拿走了,却还剩不少,我带你去找呀。”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明珠往湖中飞,飞至一半,原本平静的湖面却骤起惊涛骇浪,将它拍了回来。
它惊呼一声:“你看吧,很危险的,阁楼不让人上,我在此处十年了,也没上去过。”
湛云葳伸手触了触湖水,灵域是冬日,这湖水触手却意外地暖,她起身,迈步踏上湖面。
魂灵本来以为她也要被赶回来,却没想到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一幕。
那永远抗拒外人的湖面,漾开一层层涟漪,却不是攻击湛云葳,而是骤开无数莲花。
随着她一步步往前走,湖面仿佛有了实质,露出空中的白玉阶,仿佛迎接着归来的人。
明珠中的魂灵看傻了眼。
这御灵师少女竟然真的上了那阁楼。
湛云葳却知道为什么,因为这被封印起来的阁楼,是她的家。
甚至不必进去,她都知道那廊下挂着小鱼风铃,每当风一吹,就会响起清脆的铃声。
果然,她在阁楼之中,发现了一张属于婴孩的床,床上还放着一只布老虎。
随着湛云葳拿起布老虎,湖面上越来越多的花盛开,一时间整个禁地星子漫天,连阁楼的结界也消失了。
明珠跟着飘上来,惊叹不已。
湛云葳见它气息纯净,并没有赶走它,任由它跟在自己身边。
可惜景仍旧是梦中的景,此处却没有梦中的人。
魂灵看出来她在此处如入无人之境,亦发现她好似在寻找什么,自告奋勇道:“你随我来,我知道哪里兴许有你想知道的事。”
湛云葳将布老虎珍惜地放在怀中,跟着魂灵找到了它所说的地方。
神龛之上空荡荡一片,许多东西都消失不见了,湛云葳想起泓元道君的手札,想必这就是当初他们拿走神剑和其他东西的地方。
而眼前只剩一个巨大的轮盘,轮盘之上,一本金色的书无比耀眼。
湛云葳幼时在古籍中读到过这个法器,据说有本记录灵域历史的神书,唤作“创世命书”,大到记录下了远古神族,小到书写一只蜉蝣的生命。
如果眼前的是命书,那确然有她想要知道的一切。
湛云葳上前,试图翻开命书。
这命书没有拒绝她,光芒一闪后,湛云葳发现面前站了一个熟悉的人,那人抬眸,仿佛也对上了她的目光。
湛云葳道:“爹爹?”
*
眼前的长玡山主,却要更加年轻一些,他不像后来留着胡须,此刻穿一身青色衣袍,正赶去救人。
身后黑气漫天,他们跑得很快,穿过湛云葳的身躯,仿佛看不见她的存在。
湛云葳连忙跟上,却发现下一瞬,长玡山主等人来到了禁地之中。
禁地中,果然是手札中记载的,总共有四个人。
除了她爹爹,还有蓬莱尊者,越临羡,和泓元道君。
几人之中,长玡山主和越临羡辈分最低,他给众人见了礼,其余人也连忙回礼,感谢他顾念道义前来救人。
长玡山主说:“不知诸位可有找到被掳走的御灵师?”
所有人面色凝重,摇了摇头。
越临羡凄苦一笑:“是我害了诸位,临羡百死难辞其咎。”
湛云葳第一次看见越之恒这个名义上的便宜父亲,有些明白宣夫人为何对他念念不忘。
这位曾经的越大公子不仅容貌出色,为人也十分清正果敢。
在外面他便十分骁勇,主动留下来断后。若非长玡山主拉了他一把,想必现在他已经死在了禁地之外。
几人很快发现,邪祟进不来禁地之中。
蓬莱尊者一抬头,就看见了神龛之上供奉的神剑。
湛云葳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尘封的几样宝物。二十六年前,蓬莱尊者远没有后来古板怯懦,他眼神清明,眼里是剑修对世间最好之剑的赞叹。
那神剑不容靠近,他毅然上前叩首:“都说神剑有灵,而今邪祟横行,三界动荡,诸神在上,惟愿祝我们一臂之力,还百姓一个盛世!”
神龛光晕几转,最后神剑竟然真的可以触碰。蓬莱尊者大喜,然而神剑到手之后,他却没法拔出来。
湛云葳看见他眼里划过一丝失望和难堪,眼神也不复方才清明,不由皱了皱眉。
或许叩首那一刻,尊者还是个纯粹的剑修,神剑不认他为主,却令他剑心顷刻动荡。
不过这一行为,也给了其他人启示,或许此处真有对付渡厄城魑王和城主的方法。
湛云葳走过去,在越临羡身旁,终于看见了越大人一直隐藏的那个秘密。
那是一朵冰莲,花有十瓣,冰莲圣洁,其上的莲纹,却鲜红如血。
这便是可以无视天地法则的悯生莲纹,圣洁与不祥并存。
湛云葳下意识道:“别拿!”
她如今是翻阅命书之人,自然清楚这莲纹意味着什么,它能够提升人的修为,改变根骨,逆天改命,然而莲纹入体,寿命骤减。
其实一道莲纹,便是献祭十年寿命。
她试图阻止越临羡的手,却发现穿了过去,而越临羡听不见她的声音,充耳不闻,已经拿起了莲纹,蹙眉打量。
湛云葳看着自己的手,也明白自己无法阻止发生过的事。
然而如今,她终于明白那悯生莲纹对越之恒意味着什么。他轻描淡写为她付出的,是本就不长的生命。
湛云葳身处神龛前,只能作为一个看客,看泓元道君拿走最后一本百杀菉。
唯有长玡山主,他没碰殿内的任何一样东西,而是捡起了角落掉落的一个拨浪鼓。
拨浪鼓精致可爱,令他忍不住笑了笑。
命书无人能翻阅,又急着救人,既然拿到了宝物,大家都知道得立刻出去。
长玡山主说:“你们可有听见婴孩的哭声?”
几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尊者催促道:“此处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不同,我们得赶紧离开。”
长玡山主说:“诸位等等,我得找找,有没有孩子被留在了这里。此处既然是那孩子的家,我们拿了她的东西,便不能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几人作为正道魁首,心肠自然不坏,纷纷点头,帮他一起找。
最后长玡山主当真从阁楼中抱出一个婴孩。
她紧紧闭着眼,长得玉雪可爱,半个小拳头放在嘴里,却没有气息。
众人围上前,忍不住猜测这孩子的身世。
“上古至宝尽被奉于神龛之中,这孩子气息纯净,来历不明,想必是此处主人的女儿。”
一个上古被封印到今日的遗孤。
世间再无族人的小女婴。
她的襁褓精致可爱,一眼就能看出族人多么爱护她。可惜千年封印,留在禁地,永恒的孤单。
蓬莱尊者叹了口气:“没有气息,我们解不开上古封印,救不了她,将她放下吧。”
那年,还年轻长玡山主摇了摇头,他将拨浪鼓放在孩子的怀里:“诸位仁兄离开吧,我留在此处,找寻唤醒她的方法。她与逝去的族人机缘巧合救我们一命,此恩理应偿还。于天下人而言,上古法器皆是珍宝,于整个禁地和她的父母而言,她才是举世不换的珍宝。”
尊者低声道:“是在下浅薄惭愧。”
最后众人商议出的办法是,其余人离开,去救御灵师们,而长玡山主留在此处,救封印中的女婴。
所有人都明白,那法器一出,会引起哄抢和局势改变,为了保护孩子,每个人自行抹去了关于女婴的记忆。
除了长玡山主。
他在禁地里过了一天又一天,皇天不负苦心人,两年后的某一日,终于让他找到了办法,婴孩才睁开了那双栗色的圆眼睛。
她伸出稚嫩的手,握住了他伤痕累累的手。
山主怔愣许久,潸然泪下:“以后我便是你爹爹。”
她的长命锁上,刻着一个“泱”,长玡山主给她取名湛云葳,又唤她小字泱泱。
眼前白雾起,禁地不分昼夜,湛云葳看着那男子精心照顾女孩,煮了羊奶,一口口喂给她,教她走路说话,她也终于一日日长大。
湛云葳看见那小女娃扑进长玡山主怀里,笑声清脆,含含糊糊喊他爹爹。
长玡山主大笑,抱起她,两人坐上灵鸟飞远。
而湛云葳留在原地,往后的所有事情她都知道,她记得自己跟着长玡山主救人,记得他教自己仁慈之道。
她有了许多家人,后来还有个兄长。长玡山主没有食言,从生到死,她都是他的掌上明珠。
她脸上不知何时,全是泪水。
就像幼年第一次学说话那样,看着山主抱着孩子离去的背影,湛云葳唤道:“爹爹。”
你永远都是我的爹爹。
禁地只是一段尘封的记忆,而长玡山,才是她永远的家。
命书翻开一页页,一一仿佛倒退。
湛云葳走回原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三件上古法器没有被带走的时候。
身前就是那朵冰莲。
她迟疑片刻,伸手去碰,这次却没有掌下一空,她仿佛真的碰到了什么,却并不是冰莲的触感,而是“命书”翻页。
她看见了后来发生的事。
越临羡带走冰莲后,又于地宫中,将宣夫人等十来个御灵师救回来。
那一晚血月很亮,宣夫人抱着夫君,止不住落泪,她眼里满怀痛恨痛苦。越临羡说:“我知道,没关系,没关系,都过去了。”
宣夫人不住颤抖:“我将那两个小怪物留在了地宫之中,他们会死吗?”
朝夕相处三年,分娩之痛,稚子反哺。她离开得决绝,却何尝不知道那两个孩子皆是良善的心肠。
越临羡给她擦干泪水:“你从这里出去,先回家,我去接孩子们。”
宣夫人哽咽道:“可是他们,我不知道是不是……”
越临羡说:“稚子何辜,你是他们的母亲,我便是他们的父亲,天下间,哪里父母抛弃孩子的道理。更何况,渡厄城中还有同门的妻子需要人去救,你回家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又将怀里的悯生莲给宣夫人:“你将莲纹和这块玉牌带给父亲,他自然明白如何做。”
然而越临羡再也没有回得去,湛云葳看见他拼尽全力,却死在去地宫的路上,被魑王们合力绞杀。
他喋血的地方,离地宫只有一步之遥。
湛云葳顺着他生前最后的目光,走进那扇门后。
巨大的血月之下,蜷缩着两个取暖的孩子。
他们都望着窗外,女孩打着手势:阿恒,娘还会回来吗?她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年仅三岁的男孩道:“不知道。”
女孩沉默良久,从怀里拿出一个藏起来,已经冷硬的馍馍,示意道:我给娘留的,要是娘还回来,我就给她吃。
她再乖一点,娘就不舍得离开了。
越之恒说:“你傻不傻,她不会要的,只会想掐死你。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他掰开那馍馍,面无表情往哑女嘴里塞。
他手上全是血痕,不知道去哪里野了一圈,或者打了一架。
然而怀里鼓鼓的,湛云葳看见半个饼子露出来。
他说越清落傻,自己何尝不是。
这也是给宣夫人留的吧?
她在那男孩面前蹲下,尽管知道越之恒看不见她,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遍布伤痕的小脸。
“越大人。”她轻轻道,“别难过,宣夫人和越大公子也曾爱过你们呢。”
宣夫人出去便后悔了,而一步之遥,你们的爹爹,也曾拼尽全力,想要带你们回家。
第68章 少年
他书都没念完,眼神便也直白。
命书一页页地翻,眼前两个孩子的影子很快模糊。
湛云葳知道机不可失,她要知晓越家深埋起来的秘密,最好跟着越之恒的视线。
于是当眼前景象快要消失时,她及时握住了越之恒的手。
与那朵冰莲一样,这次她没有落空,她握住了一只冰凉的小手。
血月下的男孩也很意外,感觉到掌心被触碰,抬眸看她。
可是顷刻间,眼前的景象就消失了。掌中那只手也长大了些许,化作虚无从她指尖划过去。
湛云葳发现自己这次来到了见欢楼,面前站着文循。
与后来那个扭曲的魑王不同,这是越之恒八岁之时的景象,更贴近蜃境中的回忆。
文循坐在窗前,倒了一杯酒出来,推给对面的越之恒,他容颜清隽,玉冠束发。
窗外夜风吹着,暗河之下诡谲难测。
文循于万千邪祟之中,像格格不入的清风明月。
若非他眸色殷红,湛云葳几乎以为他还是个正常的修士。
“喝吧,我要杀你不用费这个劲。”
湛云葳低眸,看向对面的越之恒,他衣衫被扯得零落,年纪虽小,却十分冷静。
许是身上鞭痕一抽一抽地疼,越之恒喝下文循递过去的酒,藉以麻痹身上的伤痛。
文循看着面前不怕死又心性顽强的小子,良久笑了笑:“不错,看样子你能活很久。”
越之恒擦了擦唇,哑声问:“为何救我。”
“我要你出去以后,替我做一件事,能做到我就帮你离开见欢楼和渡厄城。”
文循视线看向暗河另一头,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出去之后,我要你找到王朝的大皇子妃,告诉她,让她好好活着,我既然应诺过带她离开,便会做到。这世道欠我们的,我终有一日会通通讨回。”
湛云葳若有所思,听文循的话,大皇子妃和他之间,有过一段不浅的渊源。
文循视线冰冷:“先别急着答应,我只给你短短几年时间。若做不到,亦逃不过横死的下场,届时说不定你会后悔,没有死在今日。”
湛云葳不由看向越之恒,她知道,这时候的越大人年纪虽小,却十分有主见。
越之恒在地宫长大,连大皇子妃是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还是应:“好。”
文循将一道印记打入越之恒体内:“天亮之后,我送你离开渡厄城。”
眼前画面定格在文循的脸上,耳边再次传来命书翻阅的声音。
待到视线清晰,湛云葳抬眸,发现已经来到了灵域之中。
雨夜,一个女孩在敲药店的门,伙计刚打开门,她立刻跪下,哀求着比划,指了指角落里满身伤痕的男孩。
伙计啐了一口:“晦气,臭要饭的,滚一边儿去。”
女孩被一把推在地上,褐色大门也缓缓阖上。
湛云葳怕越清落受伤,下意识想要接住她,待从越清落的身体穿过,她方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都是过去真切发生过的事,后来人已经没办法改变。
越清落抹了一把泪,走到角落里,看着男孩身上的伤,手足无措。
这已经是他们找的第三家药店了。
越之恒努力吞咽了一口雨水,眼神涣散却倔强:“没事,我们去庙里。阿姊,还找得到过去的路吗?”
越清落点头。
两个孩子搀扶着回到破庙,越清落对着神女像拜了拜,一脸歉疚地将灵果拿给越之恒。
求生的本能让越之恒有什么吃什么,他见受伤的鸟在廊下吃草种,费力过去,也捡起草种往嘴里塞。
许是运气还不错,那也算一味药材,天亮以后,他的情况明显好了很多。
两个孩子就这样磕磕碰碰,找到了越家。
这时候的越家还没有搬到汾河郡,而是在齐旸郡的仙山。
出发前,两个孩子在溪水边洗干净了脸,越清落还小心地用草茎串起来衣衫上的洞。
两人站在山下,等着传话。
宣夫人被簇拥着走出来,越清落眼睛一亮,她没法说话,自然喊不了娘,而越之恒看着宣夫人冷冰冰的眼睛,和她一身缟素,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事实上,他已经许久不曾开口喊过娘。
宣夫人比当初在渡厄城还要消瘦,她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说:“赶出去,我不认识他们。”湛云葳知道,这时候是越临渊死后第五年,宣夫人已经彻底崩溃。
两个孩子只得下山,越之恒还好,越清落一脸低落,揪着衣衫上的草茎。
湛云葳跟着他们,见过这一路他们多么辛苦,她心里也不好受。尽管她知道,后来他们还是留在了越家,却不知是怎么回去的。
很快她便知道了,越之恒和越清落下山没多久,便落入山下几个灵修的陷阱。
抓住他们的人迟疑道:“这两个小孩真是你说的邪祟之子?”
“错不了。”林中出来一人,瞎了一只眼睛,语气恨恨,“我先前就在渡厄城结界外,眼睁睁看着他们跑出来的,这小子是真能跑,还狡猾,我这只眼睛便是折在了他手中。”
湛云葳终于知道,雨夜时越之恒为何伤得那般重,原来是遇见了心怀不轨之人,他惊险地恶战过一场,旋即带着越清落逃离。
几人中的大哥笑道:“人抓到就成,齐旸郡城主近来一直在找邪祟之子压阵,这两个小畜生可是好东西,将他们卖了,又能大赚一笔。”
独眼冷笑道:“等等,城主没要求要完整的吧?”
大哥挑眉,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叮嘱道:“别弄死了。”
“我只要他两只眼睛。”
说罢,他拿起手中峨眉刺,对准越之恒的眼:“狼崽子,你只要叫一声爷爷饶命,我就绕过你一只眼,如何。”
那刺尖就对着越之恒的眼,他眸色无惧,冷冷一笑。
“敬酒不吃吃罚酒!”
湛云葳虽然知道没法做什么,却还是下意识用手去握住那根峨眉刺。
也不知这次是不是起了作用,她竟然觉得掌心一痛,那峨眉刺当真被她握住。
独眼看着空中被挡住的峨眉刺,高声道:“谁在装神弄鬼。”
而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越之恒,却抬起头,看向湛云葳的方向。
他眼睛离那峨眉刺就在咫尺,他却不闪不避,反而看着她。
尽管湛云葳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
下一瞬,林中无数叶落,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推着轮椅出来。
几人中的大哥认出这是越家家主,那位传闻中的器仙,连忙道:“走!”
可是俨然已经来不及,飘落的落叶如刀,割过他们的喉咙,几人尽数倒下,空中的两个孩子也被放了下来。
越清落瑟瑟看向那眨眼间杀了许多人的老人。
越之恒往前站了站,挡住她的身影。
老人看着他,问他:“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
越老爷子淡声说:“你确然配不上我儿为后人所取之名。”
越之恒目露讥嘲。
越老爷子道:“仙门职责所在,便是见妖邪杀之。你们纵然今日不是,来日也是。老夫现下不杀你们,不过从今日开始,异变之前,你们得留在结界中,异变之后,若你们不自己动手,那就老夫来。”
等两人被关在山上的小茅屋中,越老爷子看了良久。
老仆低声道:“家主?”
“走罢。”老爷子苦笑,“渊儿当初既然想带他们回来,便让他们留下。仙门容不得邪祟,平日里给吃给喝,别让他们被抓走,总归邪祟之子大多活不过十六岁。天命一到,便也算个了结。”不恨不怨,保他们一命,便是他如今能做到的一切。
眼见命书又要翻页,这次湛云葳必须做个选择,她回头看了眼那个孤单的小屋子,轻声道:“你们要保重。”
下一瞬,她用受伤的手抓住越老爷子的轮椅。
天旋地转之后,她终于来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器阁之中。
器阁最上面,盛开着一朵冰莲,冰莲旋转,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窗外梧桐叶落,越老爷子面前站着越无咎。
年岁尚小的越无咎,看上去胖乎乎的,怯生生摇头:“我不想纳化什么冰莲,祖父,无咎害怕。”
越老爷子摸摸他的头。
“祖父不是告诉过你,修行之人,理应无畏。而今王朝之中那人,早已被夺舍,不再是百姓们的陛下。泓元道君使用百杀菉,妄图一举消灭渡厄城中那城主,没想到反噬在了灵帝身上,道君也为此牺牲。”
外面风声肆虐,湛云葳却在这一瞬,几乎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什么?灵帝竟然是渡厄城城主!
难怪历来王朝的皇子,似乎都很平庸,却在继位以后,修为突飞猛进,一瞬变成天纵奇才,如今的灵帝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长玡山主一度为之苦恼,不知王朝到底有何传承,竟然厉害至此。
传到这一代,灵帝几乎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湛云葳吸了口气,万万没想到真相如此可怖。若是灵帝永远都在夺舍别人的躯体,内里却是个活了数千年的怪物,那就说得过去了。
她也隐约猜到了越老爷子想做什么。
他拍拍孙儿的肩:“别怕,拿起冰莲,祖父和越家陪着你。无咎,仙门自古便是为守护百姓、守护凡人而立,吾等不能眼看三界毁于那邪魔之手。”
越老爷子叹气,他也不想逼越无咎,可是他们时间着实不多了。
上有渡厄城中无数的魑王当灵帝补品,助他修为蹿升,下有灵域中皇室为他提供躯体。
灵帝早已经没有对手,这样下去,几十年内,那邪祟便会飞升。
满手杀戮的哪里配成神?而一旦成与天道同寿的真魔,那便是天下人的浩劫。
湛云葳的心也不断下沉,她万没想到真相是这样。如果以前她觉得经过仙门的努力,尚且还有希望,能看见海晏河清那一日。现在便明白,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希望,这是一场死局。
在越老爷子的鼓励下,越无咎终于鼓起勇气,去拿那朵冰莲。
然而冰莲散发出蓝光,将越无咎弹开。
老爷子接住泪汪汪的孙子,叹了口气:“命也。”
越无咎已经是如今越家资质最好的后辈,难道三界注定沦亡?
他抬手,抹去了越无咎这一段的记忆。
很快,湛云葳看见那个胖小子跑下器阁,欢欢喜喜练剑去了。
老仆提议道:“家主,听闻蓬莱有个弟子,天生剑骨,是否请他一试。”
越老爷子苦笑:“冰莲入体,短寿便是定局。要杀了城主,岂是一日之功,这人将来还得以血饲养驯养数万阴兵才行。”
合数万人之力,才有杀了灵帝的可能。
老仆不由皱眉:“可这数万阴灵……该去哪里找?”
湛云葳随越老爷子的视线看向冰莲,后来的事,不必越老爷子说,她亦知道。
那些阴兵,从本该死去的人中找。
所以才有了王朝后来的鹰犬,那个传闻中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越之恒。
她也终于明白越老爷子的那一声叹息,明明是同样的使命。
有人一生可以走在阳光下,受人赞誉,如裴玉京。
有人却得一辈子行走在黑夜,忍受无数唾骂,踽踽独行,至死都被百姓们憎恨。
被蓬莱养大的裴玉京,纵然知道提取注定殒命之人的魂魄练兵才能救天下人,也下不了这个手,他纳化不了冰莲。
梧桐叶落,命书翻过一页又一页。
湛云葳知道,了解所有真相以后,便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
她此刻才清楚,越之恒为何对她说,这情爱注定只有三分。
因为有的人,一开始就是要死去的,她永远等不到越大人来长玡山。
掌中还在隐隐作痛,离开前,她想最后看一眼过去的越大人。
这段成长她并没有陪着他,只能看见坐在轮椅上的越老爷子飞速苍老。
命书中时光白驹过隙,她等着再次和越之恒生命有交汇的时候。
眼前如水波漾开,树木的年轮再增加数轮,终于到了结界之中,那两个邪祟之子丧命的日子。
老仆受命去为他们敛尸,过了会儿,他却推开了器阁的门。
“家主,结界里的两个孩子没死。”
越老爷子抬起头。
老仆用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那少年劈开您的结界,跑下山,带着一身伤回来了。”
越老爷子问:“用什么劈开的。”
“斧头。”
老爷子:“……”
器阁内久久寂静,湛云葳感受着掌心的伤,唇边忍不住也露出一个笑意。
永远不屈活着的越大人啊。
隔着命书中的八年,湛云葳终于再次回到了那个小屋。
当初孱弱的男孩,如今已经长成了轮廓分明的少年。
他站在院子里,打了水将自己洗干净,屋子里是气息已经稳定的越清落。
越老爷子站在门外看了他好一会儿,不确定地问老仆:“他手中拿的什么,启蒙玉牌?”
“是。”
老仆难得叹了口气:“老奴探过那玉牌了,学的君子之道。”明明很荒诞,却又莫名令人动容。
越老爷子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祖孙俩隔着结界,远远对望,越之恒收回视线,没有理这老头。
十六岁的少年,远远没有后来持重,还有股鲜活与叛逆在。
湛云葳走过去,在他对面的小木凳坐下,他的手很巧,小木凳都是亲手打磨的。
她也看见了越之恒掌中的玉牌,记忆如被拼凑完整的画,湛云葳第一次领略到夙命的神奇,知道了越之恒书房里尘封的是什么,原来一早就是她的玉牌。
老爷子进到院子里。
“玉牌是谁给你的?”
越之恒不理他。
老爷子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湛家的小丫头罢。你根骨很好,可愿与老夫做个交易。”
越之恒冷淡地拎起斧头,开始劈柴做饭。
老爷子看他:“你答应的话,明年今日,也许还能见到她。”
越之恒这才抬起头,他书都没念完,字也还不认识几个,眼神便也直白。
老爷子愣了愣,笑着摇摇头。
也不像个完全没有喜怒爱好的小邪祟啊。
而湛云葳坐在他面前,莫名耳根发烫。
第69章 情窦
对白月光心动不已的模样
好在这祖孙俩看不见湛云葳,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当事人就在此处。
老爷子说:“我要你做的这件事很危险,几乎赌上性命。越家能为你做的却不多,能走到哪一步看你自己。给你三日时间考虑,若愿意,三日后的夜晚,来后山望月池找老夫。”
说罢,老仆推着越老爷子离开。
命书往后翻,湛云葳既然选择了老爷子的视角,便没有转圜余地,只得跟着他离开。
离开前,她回头看越之恒,少年在劈柴,照顾屋里的越清落。
他劈柴干脆利落,跟切豆腐一样简单。她莫名想到了他生辰那晚,自己回越府,越大人亲自下厨给她煮了一碗面。
很快,眼前的景色如水墨晕开消失,连带着少年的脸庞也融在了画卷之中。
脚下一轻,她跟着老爷子重新回到了器阁。
老仆问:“家主,当真要将冰莲给那小子?他是渡厄城中某个魑王的后嗣,要是心性不纯,岂非给天下人培养了第二个魔头。”
越老爷子失笑:“他成不了魔头。”
“您为何这般笃定?”
越老爷子取下冰莲,叹息道:“你见过跑出去一趟,被迷得七荤八素回来的魔头?”
老仆:“……”
湛云葳呛咳出声,忍不住瞪了越老爷子一眼。你们两个加起来都快千岁了,怎么总说这些。
好在接下来的话题严肃多了,越老爷子说:“你也看到了,这小子用一把斧头就劈开了我的结界,就算是当年的临渊也做不到。他的根骨还没测过,但想必不会低于八重灵脉。”
提起越临羡,老仆眼里总算有了点光彩:“大少爷确然天赋异禀。”
“这小子更甚。”老爷子感慨,“不输于蓬莱的裴玉京,只可惜起步晚了一些。”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人忌惮厌恶邪祟,自然也以此眼光揣度邪祟之子,哪怕他们什么都没做过。
这几年下来,倒没有邪祟之子生乱,只要不彻底入邪,他们看上去和普通人也差不多,越老爷子心中对他们的成见也浅了许多。
“还有一件事,这两日看了回溯镜才知道。”老仆说,“几年前,他曾往外放飞过一次灵鸟,看方向,是往王朝去的。”
越老爷子颔首,若有所思:“王朝有回信吗?”
老仆摇头。
湛云葳猜,应该是越之恒答应文循的那件事,没想到他被困在齐旸郡的仙山中,也做到了和文循的约定。
老仆担心越之恒和王朝有往来,越老爷子却心知不可能。
灵鸟传信,是仙门通用的术法。在越之恒和越清落幼时,宣夫人也曾教过他们修行。没想到哪怕被关着的几年,还是被越之恒自发琢磨出了些门道,难怪能闯出结界中去。
越老爷子的手拂过冰莲的纹路,此等天资,都是命啊。
三日之期很快过去,这一晚,圆月刚出来,越老爷子就带着冰莲去了望月池旁。
过了好一会儿,越之恒还是没来。
老仆不由担心道:“他不会也怕了,不愿意来?”
越老爷子闭着眼,气定神闲。
不来一辈子便注定困在后山之中,老爷子并不觉得那小子是甘于平庸的人,越之恒明显不是越无咎这样的胆量和心性。
不管是为了越清落,还是为了他自己,亦或者他不自量力看上的湛家小女娃,让他走一趟刀山,他指不定都得试试。
果然,当圆月的光彻底照亮望月池,路的尽头出现了越之恒的身影。
他穿一身粗布短打,明显是几年前的衣衫了,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量拔高得尤其明显。衣衫虽然简陋,一张脸却尤为出挑。
湛云葳和老爷子一行人一齐在望月池前等他。
“想清楚了?”
越之恒说:“嗯,你要我做什么。”
越老爷子说:“纳化这朵冰莲,跳进这池子中去,在里面待够二十七日,其间经历噬心换骨之痛,若你能活着出来,自此上越家族谱,我会为你请先生,给你越家子弟的待遇,将来你也会是越家的家主。”
越之恒抱着双臂,靠在一旁的树上,眼里还带着年少独有的桀骜。
“就这样吗。”
越老爷子说:“还会帮你救你阿姊,明年仙门上学宫拜访,也带你去,你上次见到的人,就在那里。”
越老爷子倒也不诓他,补充道:“冰莲入体,寿命折损,你考量清楚。”
越之恒沉默了一会儿,拿过他手中的冰莲,解开腰带,脱去衣裳,往池子里走。
湛云葳没想到他这样果决,猝不及防看见他脱衣,她碍于礼节,移开了视线。
好半晌,待听到望月池的闷哼声,她才看向越之恒。
月光铺满池子,她不知道那水是什么做的,仿佛在腐蚀越之恒的皮肉。
冰莲悬于空中,其后没入他的体内。
池水没过越之恒的肩膀,谁都能看出他的痛苦,偏偏他一声不吭。
这是最快的洗髓和纳化冰莲的方式。
湛云葳顾不上他没穿衣裳的窘迫,涉水跑到他面前。
“你还好吗越大人?”
越之恒自然听不见。
他紧紧闭着眼,唇几乎被咬出了血,空气中渐渐弥散出冰莲的香气。湛云葳伸手去触碰他,却触了个空。
她终于知道越之恒一身冰莲香从何而来。
纳化冰莲以后,越之恒的体质和根骨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其后修行短短几年时间,便是世间一流高手。
然而这个中痛苦,却无人能体会。
一片落叶落到池水之中,顷刻化作飞灰,而他得在里面熬上二十七日。
池中偶有鲜红之色涌出,是冰莲在吞噬融入他的血肉。
渐渐的,他身上开始浮现莲花纹路,这便是后来的悯生莲纹。
纳化的过程极其漫长,越老爷子并没有一直守着他。当眼前的影子模糊,湛云葳知道,又是命书翻页的时候了。
她望着越之恒的眉眼,忍不住想:每一次见你,似乎你都在经历命运的苦难。
越大人,望下次再见,你能得偿所愿。
人的一生,不能总是苦涩啊。
命书的声音响在耳侧,湛云葳知道,这是命书将要阖上的讯号,所窥天命不能过多。
然而她却想在离开前,最后看一看,一年之后,越大人是不是真的来过学宫,为何她毫无印象。
她对命书翻页的规律已经隐约有些许了解,闭上眼,将自己带入书页之中,控制着时间流速。
眼前越老爷子替越大人请教习先生,他在雨中练习鞭子、学着炼器的画面,仿佛走马观花而过。
视线再次清晰定格时,已经来到了一年后。
*
湛云葳低眸,发现身边还是坐在轮椅上的越老爷子。
旁边停靠着一艘云舟,越老爷子准备出行,他要去学宫拜访旧友,交代接下来要做的事。
这是一个清晨,阳光照在云舟之上,没过多久一个腰间别着鞭子的少年走了出来。
正是越之恒。
不过如今的越之恒,已经不是望月池畔,那个困在后山的小邪祟。
一年过去,他又长高了不少,她几乎得略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他脸部轮廓更加成熟了些,冷峻的半张脸上,仍旧有若隐若现的莲纹。
越老爷子道:“出发罢。”
他们去的,果然是学宫的方向。
抵达学宫前,越之恒垂眸,拿出一个黑色的面罩,系在后脑之上,遮盖住了脸上的莲纹,只露出一双淡墨色的眼睛。
越老爷子知道,这与自卑无关,而是越之恒已经明白将来走上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莲纹之事,越少人知道,便多一分胜算。
如今教习先生加在一起,也打不过越之恒。再过几年,越之恒就会接管越家,“投效”王朝。自此他得积攒阴兵,以冰莲之血,饲养这股能消灭灵帝的力量。
年少时那惊鸿一瞥,只能埋藏在记忆中。不管是身份还是命数,两人完全不可能有交集。
越之恒远比他想像的成长得快。
一年前,木屋前的少年,还会流露出那样的目光。如今……老爷子心道,就算再见湛家那女娃娃,他的目光恐怕也能克制得跟看路边的花草没两样。
湛云葳自然也发现了这个变化,她支着下巴,心里觉得好可惜。
她原本还指望能见一见少时的越大人心动不已的模样呢,没想过命书翻过的须臾,她就已经看不透越之恒的想法。
她甚至觉得,越之恒说不准此刻就已经把去年那点心思舍弃了。
毕竟九年后在三皇子府邸重逢,他对她那般冷漠。谁能想到少时还有这段过往?
然而很快,随着云舟行驶,一股期待欢喜之意,代替了湛云葳对越之恒心性过快成长的遗憾。
这条去学宫的路,湛云葳曾千百次走过,但这是她第一次站在旁人的视角,回到少时学艺的学宫。
而今春日,两畔无数花朵盛开,争奇斗艳。
越之恒接过老仆的活,推着越老爷子上山。
路上遇到许多年轻鲜活的学子,他们身着学宫青色的服饰,见越家一行的打扮,知道老爷子辈分不菲,纷纷行礼。
越老爷子看看别家阳光明媚的少年,再看看身后心思莫测的越之恒。
他说:“回去没了莲纹以后,你也去上两年家学。”
越之恒脚步顿了顿,道:“没必要。”
许多东西他都已经会了。
越老爷子说:“人心、相处之道,是那几个先生没法切身教你的东西,去家学看看,总能学到些新东西。”
这回越之恒没反对。
一路上,湛云葳看见了许多师兄师姐,他们后来大多战死在了与王朝的战役中。
尽管这只是命书中记载的过去,在湛云葳看来,却美好得像场梦。
当时只道是寻常。
越老爷子今日打算见学宫宫主,最后一次与故人叙旧。
老爷子看越之恒一眼,说:“行了,不用再跟着我,你自己去学宫中走走罢。”
尽管当初的承诺放在今日看,已经变了味。越之恒这样的性子,既然知道没希望,一开始就不会给自己留余地。
老爷子知道他有分寸,索性赶走了他。
就算不惦记得不到的白月光了,也别在这杵着,耽误他们老头子谈心。否则一回头看见一双冷淡又看透一切的眼睛,会令他们老脸发臊。
他爱去哪儿待着去哪儿待着。
越之恒便推门出去了。
因着老爷子就在学宫,湛云葳便能在学宫四处走。湛云葳跟在越之恒身后,此时恰是春日,学宫中的花开得很美,落英缤纷,四处都有闹腾的学子。
剑修们在桃林练剑,符修在晒自己宝贝的朱砂。
尽管知道越之恒听不见,湛云葳还是一路给他讲学宫中的趣事,他走到哪里,湛云葳就给他介绍哪里。
然而十七岁的越大人,似乎已经有了后来的冷漠性子。
他没有和任何人攀谈的意思,也似乎根本没想过要找她,甚至远离了御灵师的院子。越之恒在僻静的地方盘腿坐下,阖眼修行,等着越老爷子叙旧完一同回府。
湛云葳抬眸一看,发现他已经来了九思涧。
九思涧是学宫中犯错弟子被关押受罚的地方,她坐在他身侧:“怪不得我对你没有半点印象呢。”
原来当年的越之恒,根本没和她有交集。
湛云葳知道自己能留在命书中的时间不多了,老爷子指不定会彻夜长谈。
等天明,太阳一出来,她就得离开命书之中。
看不见少时这场重逢,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然而湛云葳没想到命运这么会开玩笑。
片刻后,当她看见那个身着粉白衣裳的少女踉跄走到九思涧下,小心翼翼清洗伤口时,脸色险些绷不住。
她终于记起来了这是哪一日!
这一年她十五岁,为了帮封兰因师兄解围,澄清他盗窃的罪名,得罪了太虚门公子等一众御灵师。
没多久,有人用影珠记录下来她偷学控灵术,上报至学宫,她被罚了二十下杖刑。
控灵术本就是当世的禁术,长玡山主亲自登门为女儿道歉,承诺会好好教导自家小御灵师。
师尊最后叹了口气,让湛云葳封了术法,在九思涧下自省了一夜。
九思涧下,入夜会极冷,对御灵师来说,也是比较严厉的惩罚了。湛云葳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被送去九思涧关押的御灵师。
记忆一旦开闸,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清清楚楚。
就算打死湛云葳也想不到,当年她在九思涧下受罚,越之恒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她看向身边的越之恒。
越大人还带着遮掩莲纹的玄色面罩,也没有避嫌的意思,就沉默地看着那少女遮遮掩掩含泪处理身上的伤。
他视线陌生,无波无澜。
若非湛云葳从命书一路看到现在,几乎真的以为他已经忘了她。
可直到天色暗淡下来,底下另一个少年出现,给少女带了药和糕点,还啼笑皆非地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
湛云葳忍不住去看越之恒的反应。
她确定,哪怕下半张脸看不见,她都从越大人眼中看出几分浅浅的嘲讽。
她尴尬得用手指缠绕自己衣裙上的系带,知道接下来还有更过分的,有心想阻止,也想让越大人快离开别看了。可是命书中,她只是个看客,只能破罐子破摔,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和越大人一起看。
湛云葳记得,十五岁的自己,并不如后来坚强。
受罚挨打她不在乎,可是让长玡山主亲自给师尊道歉,害得别人在背后指点爹爹教女不严,令她委屈又伤心,她亦不能理解为何天下人要御灵师做笼中之鸟,剪断他们的羽翼。
师姐妹的疏远,看异类的目光,十五岁的自己原本还能忍住眼泪。
可是人年少时就是这样,没有人关怀还好,能默默忍住。一旦有人关心,委屈和难过便一发不可收拾,裴玉京给她擦完了泪,低声道:“没事,师兄在九思涧陪着你。”
明月隐去,九思涧下越来越冷。
湛云葳受了伤,半昏迷过去,很快冷得发抖。裴玉京心知不能在此处动用灵力,便脱下外袍,裹住湛云葳。
九思涧下,少女依偎在少年怀里,总算没那么冷,安稳了不少。
而湛云葳已经无力去看身边越之恒的脸色。
她就不该在命书中多留这一时半会儿的,她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一年前,她见过身边少年多么期待重逢的目光,可是这场景,对当年的越之恒来说,却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山涧上风很大,越之恒如今的修为便很不错,几乎没人发现他。
他似乎也觉无趣,没那个癖好看人亲昵,眼不见心不烦,很快阖上眼,不再看九思涧中的人。
直到一只灵鸟飞来,蓬莱急召。
裴玉京知道再逗留下去,发现他帮湛云葳躲避刑罚,她只会在九思涧中被罚更久,他不得不立刻离开,封印住那只那暴露他位置的灵鸟。
湛云葳坐在山涧上,看着裴玉京离开了。
可是……她咽了咽,记忆里,这一夜并不算难熬,她一度以为天明后,裴师兄才离去的。
那么,谁最后帮了她?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她眨了眨眼,看向越之恒。
他沉默着,垂眸看着九思涧中,蜷缩在古树下的少女。
【作者有话说】
越大人:不想帮,可我恨我自己忍不住。
泱泱:这都是什么命运的狗血!以后打死也不期待什么重逢了
第70章 柔情啊
将他冷硬的心肠撬出一丝柔情来
九思涧是学宫创设来惩罚灵修的地方,每一缕寒风都往人骨子里钻。
御灵师天生神识强大,却灵体薄弱。
湛云葳等了好一会儿,却没见越之恒有要帮她的意思。
越之恒很快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湛云葳。他稳稳当当坐在九思涧上,下面的少女已经冻得神志不清,他双手掐诀,开始领悟起了器魂。
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湛云葳看看九思涧下的自己,又看看老僧入定般的越之恒,发现自己又猜错了。
命书翻得过快,她缺席了他改变最大的一年,已经看不透越之恒的心意。
她不知道越之恒是几乎快把她忘光了,还是已经不感兴趣,随着成长和阅历,人的喜好也会发生极大的改变。
就如段师姐,她每年可以喜欢五位剑修师兄,个个类型不重样。
如今看来,少时初见,对越之恒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
虽然他还没有后来成熟稳重,却已经和后来性子相仿,那便是不做多余的事。
见过越之恒是如何长大的,湛云葳便忍不住想,想必在越大人看来,九思涧受罚,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的确没猜错,这些年越之恒冷过,饿过,数次命悬一线,总归九思涧下的少女没什么生命危险。
冷眼看裴玉京照顾湛云葳以后,他脑子更清醒。
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那剑仙师兄器宇不凡,根骨奇佳,身世也很好,而越之恒将来要走的路,人人不对他拔剑就已经算是和睦。
注定将来要翻脸,今日便不该有所羁绊。他惦记什么都比惦记注定是别人道侣的人来得好。
云层遮盖住了月亮,山涧中漆黑一片。远处却骤然传来了鹰隼扑扇翅膀的声音,湛云葳猛地站起来,越之恒也抬起了眸。
远处那鹰隼是朝着湛云葳去的。
湛云葳知道太虚门心性不正,却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这鹰隼湛云葳认识,是太虚门掌门养的灵宠,平日里跟随太虚掌门作战,撕碎过不少邪祟。
她很快就明白太虚山公子为何要这么做。
恐怕不止是她帮了封兰因,拂了太虚山公子的面子。事实上,长玡山和太虚门的矛盾存在多年,长玡山山主和
太虚门掌门同样是符修,名声却一个天一个地。
以至于不说百姓的敬重,就连其他仙门采购符纸,生意往来,常常也会略过太虚门,首选长玡山。
世家若有符修弟子,也会首先属意送至长玡山。
太虚门日益没落,新仇旧恨堆起来,太虚山公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知道湛云葳此时受了伤,他竟然歹毒到夜半放鹰隼。
若真出了事,追查到他身上,他也可以推脱是灵宠乃牲畜,管控不严。而长玡山主爱女如命,往后恐怕会一蹶不振。
很快那鹰隼就到了古树下,湛云葳看得真切,那鹰隼并非想要她的命,而是想要抓伤她,太虚门也当不起害死湛云葳的名号,怕长玡山主真的不管不顾与他们同归于尽。
但鹰爪上的冷锐紫光一闪而过,明显就沾着邪祟的血,对于毫无防备的御灵师来说,这便等同雪上加霜的毒药。
今晚昏迷的少女明显没有意识排除毒素,若真让毒素在体内扩散一夜,往后她的修为再难精进。
越之恒这样的眼力,自然也一眼看出来了对方意欲何为。
他语调冰冷:“还真是歹毒。”
湛云葳愤愤点头,紧接着,她终于看见越之恒动了,他飞身而下,在鹰隼要碰到湛云葳时,用鞭子缠住了那鹰隼。右手狠狠一拽,鹰隼已经重重被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哀鸣。
湛云葳也已经到了少时的自己身边,看越之恒处理那灵兽。
他并没有杀那鹰隼,而是反手画了一道血符,也打进那鹰隼体内。
很快,他松开鹰隼,那只灵兽扇动着翅膀,已经飞远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如今这鹰隼带着越之恒的血,回敬太虚门公子。
时日过去太久,看见这一幕,湛云葳才回忆起太虚门公子后来的下场。
他被重伤,根骨有损,伤口还会不断腐蚀血肉,被太虚门掌门连夜接走救治。
学宫学子都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至于用鹰隼害人,却反受其害这种丑事,太虚门自是不会外扬。
想到冰莲的腐蚀力,湛云葳只觉解气,接下来几十年,太虚门都会不好受。
她看向越之恒,虽然……越大人并不如她想像的对她怀有情愫,但不论如何,他也护过她一次了。
难怪后来数年,两人再无交集。
原来这一刻,所有的亏欠已然尽数偿还。她赠玉救了越清落的命,越之恒也于鹰隼爪下回了这份恩情。
越之恒也应当是这样想的。
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他不再欠她什么。少不更事的片刻想法,也并不足以让一个人念念不忘许久。
越之恒低眸看地上的少女一眼,多年以后再次相见,她许已经和那位剑仙结了连理,而他也在另一个地方,继续他要走的路。
人总得在自己的命数上好好活着。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越之恒下来以后,便体会到了九思涧有多冷,也明白为何她那位师兄会违反学宫规定,来为她取暖。
并非是他以为的御灵师娇弱,而是这鬼地方的风,着实痛得刺骨。
越之恒走过来,单膝曲着,从怀里拿了一枚取暖的法器玉珠,掰开少女的手,放在她掌心。
湛云葳注意到,这珠子粗糙,看上去像是越大人早期的炼器之作,远不如他后来炼制的法器精致,上面也没有银色莲纹。
尽管卖相不好,这法器却比什么都顶用,至少这一晚,少时的自己再不会被冻伤。
湛云葳注意到,越之恒放下珠子以后,就打算离开。而她也以为,这便是十年前他们的全部。
可当越之恒放下珠子起身,许是终于从九思涧的寒风中汲取到了温暖,那冻得快僵硬的少女竟然有了些求生的意识。
她张开手指,试图汲取温暖,却没有握住暖烘烘的珠子。法器咕噜噜从她掌中滚下去,她握住了少年的手指。
月光倾泻一地,与飞流而下的瀑布声交融。
湛云葳都没想过会有这个变故,越之恒自然也想不到。
她注意到越之恒在看他们交握的手。
少女纤细的手指被冻得发红,也没什么力气,仅仅只是虚虚勾着他。
少年的手上处处都是伤痕,这一年来,有冻伤,有炼器时被熔炉火星溅射时的伤,甚至还有练习鞭子的伤痕。
他掌心粗粝,手指修长,一时间沉默不语。
九思涧下瀑布叮咚作响,几经想法落空以后,湛云葳已经不抱什么期待,这只是个意外,她也没觉得越之恒会有任何动容。
直到她看见清亮的月光照亮少年的半边脸,他垂着眼睑,轻轻地回握住了那只柔软的手。
这一瞬,风声都仿佛定格。
湛云葳明明只是一缕魂识,她闻不见气味,按理说也没有心跳。可她第一次这般清晰地感觉到,属于另一个人的心动。
就算这世道告诉他再不该,就算一年年,他成长地很快。
可是甚至都不必一个拥抱,或者一次谈笑风生。只要在这样一个夜里,她浅浅又无意识的亲近,就能将他冷硬的心肠撬出一丝柔情来。
湛云葳甚至忍不住低眸看了眼自己的手。
这一瞬,她仿佛有所感觉,能感受到越之恒掌心的温度。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很快她发现,这是命书在缓缓合上。
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她往自己的身体中引去。
她触到了少时自己的身体,魂识也进入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
她无法睁开眼,也看不见命书中的任何场景,却能感觉到手指上传来力道和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取暖的珠子被捡起来,放进她的掌心。
那少年也终于抽出手,背对着她,离开了九思涧。
溪水叮咚,她意识昏沉,极力想要抓住什么,却不仅落了空,还导致珠子再次从掌中滑出去,一路滚进石缝之中,再也无处寻找。
原来这就是完整的命运,和当初的一切。
第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神识和身体彻底融合,湛云葳也终于能睁开眼睛。
恰是日出,天边美得不可方物,身边早就没了越之恒的身影。
唯有朗朗长空,在眼前一点点晕散开来。
命书合上的声音响在耳边,湛云葳再睁开眼,却发现眼前哪里还有什么九思涧,自己分明躺在神龛之下。眼前的命书仍旧散发着白色光芒,不染尘埃。
容纳了魂魄的玉珠焦急地围着她:“喂,你没事吧?”
湛云葳扶着额头坐起来,她记得自己进入此处时是夜晚,而今一看,外面天光大亮。
“我没事。”她问魂魄,“我失去意识多久了?”
“七日啦!”魂珠说,“担心死我了,都十年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活人。就算你不肯借给我身体,也千万别死啊。”
湛云葳如今的心情复杂,算是既好又坏。
好在明确了越大人和越家都是很好的人,也明白了他们这一路的不容易,坏在灵帝和渡厄城主竟然是同一个人,实在难对付。
难怪越之恒不愿她掺和这件事,眼下确然人人无能为力,谁参与进越家的计划,都是无谓的牺牲。
但并非意味着什么都不可以做。
看上去,越大人的阴兵还有一段时日才能成,这段时间他还需和灵帝虚与委蛇,而百杀菉不能被灵帝拿去。
难怪上辈子越之恒选择让百杀菉毁去永沉暗河河底,这确然算是个解决办法。
湛云葳知道越之恒和曲小姐还在外面,渡厄城中,文循如今疯了,不知道这七日来,又吃了多少魑王。
邪祟的修行还真是不讲道理,平常人得下数年功夫,他们吞吃同类便可以旦夕之间强大起来。要从文循手中拿到百杀菉,也不容易。
她起身,知道不能再耽误,迈步走出阁楼。
湖中盛开了莲花,白玉阶还在,玉珠知道她要离开了,十分低落:“你还会回来吗?”
“很长一段时间不会。”
玉珠说:“唉,不知道下一次和人说话还要等几年。我记忆越来越差了,再过几年,说不定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人连自己叫什么都忘记的时候,就是她魂飞魄散的日子了。
湛云葳对她印象很好,一听便也生出几分怜悯:“你叫什么,我帮你记着。”
玉珠很高兴:“我其实也记不太清楚了,但似乎以前有人唤我秋亦浓。”
湛云葳下玉阶的步子顿住。
万没想到这也算是个熟人,玉珠中的魂魄,竟然是文循那个死了数年的妻子,秋亦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