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8 章
过了年, 人都被宋慧娟撵走了,只留下明宁一个,她精神还算好, 二月里闰月,又正赶着闰年, 年前定的那两口棺木也开凿了,宋慧娟终于从那箱子里拿出了深蓝的寿衣料子。
她还记得,那日陈庚望交代的话, 便坐在了门檐下, 比着鞋样子裁纸纳鞋底儿,只眼睛不好用, 针线半天穿不进去。
“我来,”陈明宁这半年似乎也已经习惯了, 至少在她娘面前不再那么容易红眼睛了。
宋慧娟把针线一并交到她手里, 看着她不费工夫, 一穿就进,也不禁感慨, “年轻就是好哩。”
陈明宁顿了下, 笑眯眯的把针线递给她, 抬头望天,“等会儿冷了就进屋, 看着快要下雨了。”
“知了,”宋慧娟低头忙起来, 嘱咐她, “去屋里去。”
这半年陈明宁虽说休了学, 可她该学的东西没落下,在家有空闲还是要看书的, 这也是宋慧娟能同意她留下来这么久的缘故。
一口棺木少不得要七八天,若是再雕上些花样子,还要再用两天,那棺木用料是陈庚望去选的柏木,等那两口棺木送回来,宋慧娟手里的衣裳也告了一段落。
二月没过完,院子里就多了两口棺木,屋内的樟木箱子里也整整齐齐放好了两套寿衣,一身深蓝,一身暗紫。
起初,陈明宁每日见了院子里那两口最显眼不过的棺木,心里都要憋闷好久,她从前看见这样的大家伙就害怕,不论去了哪个太太家,远远见了就不敢进门。
如今,她再看,也不害怕了,心里只难受得紧。
宋慧娟从里屋出来,见站在井边的闺女两眼发愣,直勾勾盯着墙边的那两口棺木,她面上刚捡起的笑便撑不住了,扶着门缓了缓,才唤,“明宁,水打了进屋来。”
陈明宁回过神儿,转身前咬了咬牙,笑着问,“咋了?”
“先教桶提回去,”宋慧娟没说,只等着她提了水走近,才从手边的针线篮子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件绿布褂子,“试试。”
陈明宁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做的,明明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还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抽的空,她不禁问,“你夜里熬眼了?”
“没,”宋慧娟知道她怕自己熬夜,也不多说,只道,“去试试去,不合适我再改。”
说着,对人摆摆手,自己才坐在了椅子上。
陈明宁转身前欢欢喜喜,待一进了屋,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却也不敢哭出了声,仰着头不敢眨眼,自己顺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对着镜子没看出什么,才换了新衣裳出去给她娘看。
“咋样?”宋慧娟看着面前活灵灵的小姑娘,这身绿布料子显得人很精神,看着也活泛,“伸着胳膊看看短不短?”
“不短,”陈明宁把胳膊伸直,由着她娘仔细看了一遍,才问,“你给大姐做没?”
“做了,”宋慧娟直起身子,指了指里屋,“都做了,在箱子里哩。”
陈明宁便掀开帘子特意进了里屋,翻开箱子,一眼就认出来了,给她大姐用的是身红布料子,底下那两身蓝布料子许就是她大哥二哥的。
她还是想不起她娘什么时候做的,如今她做个东西是很吃力的,穿针引线她认不清,只这一条就够她累半天了。
可她出了屋,还是只作寻常,问,“等会儿摘点香椿炒鸡蛋罢?”
“成,”宋慧娟点点头,瞧着她换下衣裳,又去忙了,才抬手按住了隐约作痛的肚子。
药换了好几样了,吃的多了就不管用了,她虽然没问,但心里都知道。
这一年闰二月,正赶着二十八是宋慧娟的生日,早早的几个孩子就商量好了,要特意赶回来给她娘贺一贺,也能多见上一面。
照着陈家沟的老礼儿,父母俱在,身下的晚辈是不能过什么寿的,虽说如今大宋庄两位长辈都去了,但今年也不是什么六十岁这样的大日子,只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一年若不再给她贺一贺,只怕往后他们就再没机会了。
数着盼着,人还没回来,就接到了明宁的电话。
是夜,还没熄灯上床,刚吃了药,一口水没控好,宋慧娟就咳了起来,一口水喷出来后,咳嗽不止,嘴里异常多了些粘稠,一股子血腥味冲在鼻子里。
宋慧娟下意识低头吐在地上,那一抹腥红教她当即清醒过来。
此时,外头端着盆的陈明宁听见动静忙快步走近,问道,“咋了?呛着了不是?”
宋慧娟还没抬头,先是轻轻抬脚踩住了那块儿血迹,待陈明宁放下盆,伸手拍了拍她娘的背,使着顺畅呼吸了会儿,看着桌面上的药才问,“等会儿再吃罢?先上床歇歇?”
但见她娘闭着眼缓缓点了头,对她疲惫的摆了摆手,“等会儿再吃,快回去歇着罢。”
陈明宁看了看她娘撑着胳膊无力的模样,没再多问,把那盆放到她脚边,嘱咐道,“等会儿吃了药泡泡脚。”
直见她娘点了头,陈明宁才掀了帘子回了灶屋去忙。
可她前脚走,后脚那支着胳膊还撑着口气儿的人就扑在了桌前,含在嘴里的血一口喷在了身前。
紧着推门进来的陈庚望一眼看到半个身子都伏在桌前的妇人,心里一惊,他快步上前,见到她两眼紧闭,嘴角带着血迹,忙将人扶直了身子,急忙唤她,“还能听见不能?”
宋慧娟浑身无力,却还是能听见他的声音,使着力气点了点头,只是始终开不了口。
陈庚望揽着人勉强上了床,对着门疾声喊道,“明宁!”
那边还没收拾好的陈明宁一听她爹这样的急吼吼,还是匆匆掀开帘子进了屋。
眼前的一幕将她吓得不敢动,两眼控制不住直落泪,便听她爹交代她,“去给前头的崔大夫打电话。”
陈明宁连连点头,眼中的泪迷糊了脚下的路,她凭借着直觉摸到了电话,按下了电话。
这一回,瞧了病的大夫看了也摇头,“家里这医院怕是不成,我没啥本事,只能教嫂子少受点苦。”
听了这话,陈庚望脚下的步子一个没迈稳,趔趄了下,教旁边的大夫一把扶住,“老大哥,你还得撑住哩。”
陈庚望由着自己慢缓了下,点了头,把钱递了过去,“辛苦你跑这一趟。”
“不妨事,不妨事……”
当即,陈庚望便教家中他们这个老来女给外头的孩子去了电话,他坐在床边守了一夜没合眼。
次日一早,近处的陈明守宋浦华都赶了回来,连最近的宋浦生也不知打哪儿得了消息,骑着洋车子跑了来,最晚到下午,远些的明安明实也赶了回来,连宋浦为也跟着回来了。
待晚间天都黑透了,昏睡了一天一夜的宋慧娟才终于醒了过来,看着窗外的天儿,再低头看看趴在床沿上的几个孩子,她有些恍惚,竟分不清楚是真是假了……
“娘!”陈明实提着暖瓶进来,看见了半撑着胳膊要起身的他娘。
他这么一喊,趴在床沿上的那三个也都醒了过来,连外头守夜的宋浦生弟兄仨也推门跟了进来。
“啥时候了?”宋慧娟被明守扶起来,看着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一时间这么齐,脑子里有些混乱。
“二十五了,”陈明守扶着他娘,由着明安给他娘穿上了件小袄,对她慢慢说,“再过三天就䧇璍
该是您的生儿了。”
“你啥时候回来的啊?”宋慧娟没听进耳朵里,只是看着她那三个弟兄,不禁伸手问,“都回来了?”
“回来了,”宋浦为走近,拉住了他大姐的手,离他走才一个月,他大姐已经瘦得只剩骨头了,胳膊上一丁点肉都没了。
陈明安等他们姐弟俩说完,才问,“饿不饿?锅里蒸着鸡蛋羹哩,吃点罢?”
宋慧娟点点头,对守在她身边的兄弟们说,“去歇歇罢,我没啥事儿了,都不小了,别熬眼了。”
宋浦为点了头,还是看着她吃完了鸡蛋羹又躺在床上,才起身出了屋。
醒来的这两日,清醒的不多,人还是容易昏睡,身边守着的人心里也就都有了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到了二十八那天,七八点人就醒了,吃了大半碗鸡蛋羹,还喝了点儿汤,人瞧着也精神得很。
陈明安同明宁给人换了身新衣裳,把人扶着靠着墙坐好,几个孩子穿着她给做的新褂子,跪在地上给他们的娘磕了头,便是宋浦生弟兄仨,也给从小拉扯他们的大姐磕了个头。
宋慧娟瞧着他们也欢喜,身上也有了力气,问扶着她的明安,“和面了没有?”
“和了,”陈明安问,“晌午吃饺子成不?”
宋慧娟笑了笑,摇头,“我去擀点面条罢?”
陈明安下意识的要拒绝,可对上她看着自己笑吟吟的样子,她又开不了口。
待到十来点,宋慧娟被明安明宁扶下了床,坐在了案桌前,重新拿起了那根擀面杖。
灶下坐着明宁,旁边守着的是明安,他们姐俩看着她那瘦条条的胳膊压着比她胳膊还粗的擀面杖,使尽了力气,一下一下擀着。
这十来口子人,和的面不少,宋慧娟可压着擀面杖擀了大半个钟头,额上的汗挂在面上,顺着痕迹慢慢染湿了衣裳。
屋里屋外的人都看得心疼,只陈明实起了身要来劝,却被身旁他大哥拉住,对他摇了头。
陈明实又恼又疼,只耷拉了脑袋又坐下,别过头去,再不去看那教他心绞的场面。
只擀了面条,宋慧娟就坐在椅子上喘粗气儿了,好一时都缓不过来,可她还不想停手,走到灶台前还要炒菜,到底被打门外进来的陈庚望拉住了,“先下面,菜不炒了。”
宋慧娟朝他笑了笑,“就炒这一个,趁着我还有力气哩。”
陈庚望也没拦住,她还是握着锅铲子炒了一道香椿鸡蛋,也算是给回来的人吃上一顿晚香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这饭出了锅,宋慧娟便再也站不住了,陈明实把人背进了里屋,呼呼啦啦都跟着。
“去吃饭去,”宋慧娟对他们摆摆手,“也给我盛点儿。”
她难得开口,陈明守立即去了灶屋,端着小半碗面条坐到她身边,喂她吃了几口。
也仅仅只那几口,人就撑不住要合眼睛,睡前还说,“去吃饭去,我歇歇就好了。”
没人离开这间屋子,他们都怕。
庆幸,睡了三两个小时,人又醒了过来,精神还好,吃了几个饺子。
趁着天不黑,她还有精神,便把人都喊了进来,对她这三个兄弟她不甚早先那些年记挂了,只嘱咐几句,“好好的,天冷天热别忘了,忙得很也得记住吃饭……”
就是她那两个儿子,她记挂的也不太多,只她这两个没成家的闺女,尤其是这个最小的,她这一辈子心里都没放下,握着他们兄妹四个的手,还像小时候那般对他们说,“以后真是得你们自己相互帮衬了……”
“知了,”作大哥的陈明守点头应下,“就像您和三个舅舅一样,有我在一天,心里都记着,长久的护着他们。”
宋慧娟极是欣慰的点了头,多余的话她没说,更是没力气说了。
晚间,屋子里难得只有他们过了几十年的这一对夫妻,宋慧娟夜里清醒的多,拍了拍坐在床边的陈庚望,等他把自己扶起来,才指着床尾的说,“里头的钱分了几份,浦生他弟兄仨给的,明守明安的,都有数,回头都还给他们,就是那个粉条条的,给明宁,我陪她的日子最少,她受的苦太多了……”
话未说完,人就没了气力,便喘着粗气儿说不上话了。
待人失了意识,双眼慢慢合上,陈庚望揽着怀里还算柔软的妇人,贴着她的耳边才问了一句,“这辈子,跟着我,你,你悔不悔啊?”
随话落下的是滴在手上的泪,陈庚望紧紧抱着再醒不过来的妇人,两眼微闭,未曾注意到怀里妇人的眼角处滑下了一滴泪,落在了他的肩上。
春天生,春天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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