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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黑月光(三合一)

    林杳把东西装进了包里, 转身的时候又记起了什么,回头嘱咐金友媛:“我明天还会来,到时候把册子交给我, 我代替你还给那个人。”

    她又强调了一遍:“你绝对, 不可以自己一个人下楼找他。”

    金友媛慢吞吞地答了一声“好”。

    林杳下了楼,小区里静悄悄的,广场上倒是有成群结队的老人们结伴遛弯, 她骑自行车经过江上大桥,几乎快被桥上的灯火湮没,四下里都是夜市的喧闹声响,江上结了片片粼光,夜间的风从她的衣领里灌进去, 吹得人身上好凉。

    桥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很多, 林杳把自行车停在路边, 双手揣在兜里, 从栏杆后面往江面上看,盯了很久,然后呼出一口气,又抬头看了看天。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林杳低头看了眼来电人,滑到接通的那一端,然后抬到耳边问了一声:“有消息了?”

    对面是个结巴,半天才把话说完:“五分、分钟前,那个老、老保安回家了,我、我蹲着点呢, 你快、快来。”

    林杳把电话挂断,大步跨上自行车, 脚刚踩在踏板上,她又惦念着给阿婆报个信,于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谎称自己留在学校写会儿题,晚点回家。

    滑下坡的时候,林杳的短发被吹得翻飞,她眨了下眼,记起自己以前经常在这一处街角的奶茶店拉着金星鑫,死皮赖脸地让他拿零花钱请她喝。

    那个时候,林平、阿婆、舅舅,包括金星鑫都很惯着她,虽然她经常赖着金星鑫提一些无理的要求,那个人也会掏空钱包满足她,他总是无奈地笑,对她和对金友媛一样好。

    那个时候她还会任着性子哭,后来就很少会流泪了。阿婆的身体不好,总是头疼;舅舅的拳馆也开不起来,生计堪忧;林平常年在外工作,她见不到爸爸。

    车轮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林杳到了坡底,她拧着车把拐了弯,抿着嘴唇,在猎猎的夜风里一声也没出,只是沉默地想着:以前总是躲在他们怀里的她,也必须站起来了。

    骑到了地方,林杳把自行车锁上,抬步进了一处老居民楼的大院。

    金星鑫对她很好,林杳觉得自己得报恩,她不能让他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这边不是什么正经小区,楼底下没有守门的保安,出入都没人管,楼底下的大门上爬了一层锈,风一吹就叮叮咣咣地响。

    刘静还蹲在铁门旁边,看见林杳来了以后才站起来,打开了手里的手电筒递给她。

    林杳接了手电筒,往楼上那扇门那儿照了照,问她:“人还待在屋里吗?”

    刘静点头,在林杳准备进去的时候又拉住她,怯生生地问:“你、你直接进、进去,是不是不、不太好?”

    林杳侧头看看她,说:“不会出什么事,我就问他点事儿,你要是害怕的话可以先回家。”

    刘静松了手,撇过头:“你去、去吧,你帮过、过我,所以我、我也愿意帮你。”

    说实话她还是有点紧张,刘静不知道林杳在做什么事,但是林杳之前救了被人霸凌的她,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林杳是好人,但刘静也是第一次做这样蹲守的事,只能背着手紧张地抠了抠铁门上的锈。

    林杳知道刘静性格特别单纯,任其他人听了她这样的要求都会问个底朝天,但她让刘静帮忙注意一下楼上那户人家的时候,小姑娘只是有点担心地看着她,什么也没多问。

    “谢谢。”她给了刘静一颗糖,然后举着手电筒进了狭窄的楼道。

    刘静捧着手里那颗糖,探头看着林杳的背影从光里进入黑暗。

    她收了视线,转头拆了糖吃,头顶的路灯照亮她的脚尖,小姑娘半靠在墙边,咕哝了一句:“那我、我就再等你一、一会儿吧。”

    楼道里的灯是坏的,这里朝向不好,湿气重,有一种陈腐的霉味,林杳站在那扇门前,抬手敲了敲。

    里面的人喊了一句“谁啊”,林杳面色如常:“楼下的。”

    老旧的木门被打开,李仁平狐疑地看着她,他这几年都不住这边,早就不认识这里的住户了,于是也没看出什么来,就问她:“找我什么事?”

    林杳装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抱怨:“你家怎么回事?一直漏水,我家都快被你淹了。”

    “怎么可能?”李仁平反问了一句,“我都不在这儿住,水电都没交,怎么会漏水?”

    林杳像是气得笑了一声,“不是你就是你隔壁的,你让我进去看看不就行了?”

    她扒开门进去,转头把门合上,背对着李仁平,男人还在不耐烦地说:“去看去看,漏水才有鬼了。”

    他确实没交水电费,客厅里点了几根蜡烛,落灰的地板上躺着一个大包,装了点家里的摆件,像是想要都带走,再也不回来了。

    李仁平见林杳没往里走,就问:“你还看不看啊?”

    林杳仍旧没回头,说话的语气透着古怪的平静:“你是不是在酒阑巷里的仁和小区当过保安?”

    身后半天传不出来一点声音,大敞的窗户里灌进阵阵凉风,吹得室内的蜡烛灯火明明灭灭。

    “你谁?”李仁平说话都没了吊儿郎当的味儿。

    她问得具体了一些:“两年前的五月二十三日,是你值班吧?你应该看过那天的监控,我想问问监控的内容。”

    “你是那个死者的熟人?我早就辞职了,要监控也不该找我要,而且该说的都跟警察说过了,对那个结果不满意的话,你不如直接去警察局问。”

    “呵。”她捏着门把手笑出一声,“他们要是查出个所以然来了,我又怎么会亲自来找你。”

    一个这么重大的案子,两年都没抓到那个凶手,一去警察局问,就说还在努力中,找他们要档案,就说是内部机密,不能探看。

    李仁平瞅了她几眼,把人推开,拉开门把她推出去。

    他没立刻关门,跟她说着:“自己的家人死了任谁都会难过,如果你不服的话,请你长大了、有能力了再来声讨,一个小姑娘半夜里跑过来算怎么回事。”

    林杳的神色没什么波动,她用手撑住门,四指卡在门缝里,手劲儿大得让李仁平无法立马把门合上,他还诧异了一下。

    林杳回答他:“等我长大?那太久了,我不想让那个人再安生一天。”

    李仁平只是看着她,他二十几年前从部队退伍,怎么说以前也在部队里待过,但是还是头一回听见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姑娘家说这么狠的话。

    “你这么着急,那你就去当警察呗,到时候带着你的警察证来,我会尽好一个公民的义务配合你。”

    “但现在,你还是洗洗睡吧。”他打了个呵欠,在林杳松手的时候把门给关上了,扑了她一脸的灰尘。

    林杳手里的手电筒闪了几下就灭了,似乎没电了。

    她一步一步踩下楼梯,大门口的刘静迎上来,看她的脸色就知道林杳心情不太好。

    “下、下次,你还是别、别在晚上来了。”刘静劝着。

    林杳把手电筒还给她,“嗯”了一声,说话声音很低很轻:“是我着急了。”

    她现在确实没什么能力,只是个普通人,况且阿婆他们还需要她来照顾,这次确实太冲动了,就算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保护自己,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跑过来。

    林杳呼出一口气,轻轻闭了闭眼,喃喃了一句:“……警察啊。”

    刘静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手电筒都差点拿不稳,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惶恐极了:“你、你不会把人打死了吧?惹、惹来警察、察了?”

    她突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点无奈地瞥了刘静一眼:“我哪有那么恐怖?没打架。”

    林杳又看看她,真诚地问着:“你觉得,我当警察怎么样?”

    刘静松了一口气,眨着眼睛很认真地思考,然后回答:“很酷。”

    她低头抠了抠手电筒上的按钮,说话时语气很虔诚:“你那个时候护、护着我,打跑那群欺负我的、的人的时候,我就、就觉得,林杳你就像、像救世主一样。要是当、当警察的话,就可以保护更、更多人了。”

    刘静的眼睛亮亮的,再看着林杳的时候突然不打磕巴了:“如果是你的话,我觉得可以做到的。”

    林杳咬了咬“救世主”这三个字,突然想起来,沈郁白也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那人的嘲讽意味更重。

    在逐渐蔓延开的月色里,她拍了拍刘静的肩,摆摆手说:“回家吧,谢谢你相信我。”

    到家以后,林杳从包里翻出了金友媛做的粘土娃娃,连沈郁白的痣都点了上去,那是他与金星鑫最像的地方——一颗长在右眼卧蚕正下方的痣。

    借着台灯的光,林杳趴在书桌上观摩这三个小人,下巴压在胳膊上,晚风撩过她桌上的书页。

    她闭眼,声音越说越轻,最后低得几乎快听不见:

    “要做自己,还要做警察。”

    林杳轻轻笑了下,“那么即使没人喜欢我也没关系吗?”

    声音消失了,困意爬上眼皮,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梦里出现很多人的脸,都在对她笑。

    她想起小时候,爸爸拍着她的头,阿婆给她量身高,金星鑫偷偷把零食塞进她的书包里。

    他们说,他们喜欢她。

    最后是沈郁白半靠在沙发上,好看的眼睛轻轻瞥过她,嗓音有半分拖沓:“你不累吗?”

    林杳睡着了,把眼睛睡湿了。

    好不容易蹲到一次机会,但是李仁平什么也没跟她说。

    仁和小区的监控拿不到,她没办法去查两年前的事情,也许真的像李仁平说的,她要长大了才有能力去声讨。

    笔盒里的走珠笔用掉一支又一支,只有那支钢笔从来没有被她拿起来过,书桌上的书也叠了起来,林杳偶尔会盯着黑板上的字发呆。

    上学的时候老师经常会问他们是否有考虑好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可谁又真的有把每一步都考虑得周到,谁又真的做到了年少时的梦想。

    林杳写完最后一道数学大题,然后丢了笔跑到走廊里透气,胡玉婷刚从小卖部回来,给她捎了根雪糕。

    才刚五月份,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学校里大多都换上了夏季的校服,今年的夏天好像会提前到。

    林杳叼着雪糕,两只胳膊搭在窗台上往外看,对面不远就是国际高中,沈郁白的学校,她想起那几个粘土小人还装在她的书包里。

    只是国际高中不上晚自习,那边早就黑灯瞎火了。

    她把嘴里的雪糕棍抽出来,扔进教室门口的垃圾桶,翻了个身背靠着窗户,盯着墙上贴的各种励志标语。

    林杳自觉自己以前一直活得随心所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如履薄冰,人生的每一步都好像在刀尖上行走一样。

    周五的下午,她们跟国际高中在同个时间段放学,林杳干脆多往前走了一段,站在人流里等沈郁白。

    她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要是错过了,恐怕只能去一趟沈家,好歹是金友媛亲手捏的,林杳不想让小姑娘的努力白费掉。

    大门口都是车,读这种学校的家里基本都非富即贵,都是车接车送,没那么多人站在外面的话,反而方便了林杳。

    大概等了十来分钟,她在出口处看见了沈郁白。

    不穿校服的人真的很显眼,一群白衬衫里就他一个人套着个黑色卫衣,单肩背一个白色挎包,正困得打呵欠。

    林杳从各种车的缝隙里挤过去,在他的手搭上车门的时候叫了他的名字。

    沈郁白偏头看见她,搭上车门的手滑下来,问:“找我有事?”

    她低头翻着自己的书包,沈郁白也低头,等着她找。

    车窗被打下来,驾驶位上是个女人,“跟同学聊天呢?”

    沈郁白头也没抬,眼睛垂着,手指轻轻勾住口袋边缘,应着车里人的话:“不是同学。”

    他想了下,又补充:“是林杳。”

    林杳刚把东西拿出来,听见他这么说还觉得奇怪。

    正常人介绍别人的时候都是介绍身份,他却什么也没说,就说个“是林杳”,这让谁能知道她是什么人。

    结果林杳居然想错了,车里那个是沈郁白的妈妈,闻言后还了然地“啊”了一声,说着:“我记得这个名字,你爸爸跟我说过。”

    她很亲切地叫她“杳杳”,林杳微微弯了身子从车窗里看过去,是个戴着墨镜的漂亮女人,烫一头大波浪,妆也化得精致,问她:“要不要去我们家待会儿?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出去逛商场了,都没招待你一下。”

    林杳笑,颊边显出浅浅的梨涡,杏眼微弯:“不用啦,我来送个东西就回家了。”

    因为他妈妈在旁边看着,林杳回头对着沈郁白的时候也是笑着的,还客客气气地说:“这是金友媛托我送给你的,她自己做的,她说想谢谢你带她去欢乐谷玩,还请她吃了东西。”

    东西送到沈郁白手上,林杳又弯下身子跟沈母道别:“那我先走啦。”

    沈母还是极力邀请她:“来我们家坐坐吧,可以把你奶奶也叫过来,我们一起吃顿饭,熟悉了以后两家还能多多走动。”

    林杳怔了一下,还什么也没说呢,沈郁白把玩着那三个小人,轻轻掀了眼皮:“她都这么说了,你去吧,别拂了她的面子。”

    这话一说出来,林杳的眉毛几不可闻地抖了一下,沈郁白未免说得太严重了一些,她怎么能不给沈家面子。

    校门口人来人往,林杳捏了捏书包,笑的时候都没那么自然了:“那我可不敢。”

    她站在沈郁白旁边,瞥见沈母转头看向前面以后就冷了脸,少年饶有兴致地把那小人放在手里捏了捏,拉开车门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别这么容易就露馅啊。”

    林杳抬眼,眼神没什么善意,沈郁白就懒懒靠在车门旁边,几根手指搭在上面,故意说给她听:“不是爱笑吗?多笑笑,看,我爸妈多喜欢你。”

    她没说话,弯腰进去的那一瞬间又听见他的声音,有些轻,又平淡得掀不起一丝波澜: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林杳坐进后排,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她没有故意离沈郁白远远的,总不好叫他妈妈觉得她和沈郁白关系不好。

    车上两人之间稍稍隔开一些距离,沈郁白用胳膊肘抵着车窗,手指搭在下颌边缘,视线半垂,谁也没有说话。

    林杳把头偏向车窗那边,觉得闷,就把窗户稍微往下拉了拉。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沈母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问了一句:“杳杳以后可以常来我们家里玩儿,你知道我家怎么走吧?”

    林杳把头扭正,点了点,说:“知道的。”

    她说着客套话:“有时间一定上门拜访。”

    这里离沈郁白家很近,开车没有五分钟就到了,林杳跟在沈郁白后面进门,家里的布置还跟上次差不多,只不过在落地窗前的柜台上多了一个仓鼠箱子,林杳俯着身子盯了盯,小家伙正扒在跑轮上跑得飞快。

    她眉梢微动,倒是没想到沈郁白会喜欢这么可爱的小东西。

    沈母让他们随便坐,然后拉开冰箱一看,剩余的食材并不多,歇脚没到两分钟,她又换了鞋,站在玄关朝里喊了一句:“我先出门买点东西,你好好招待杳杳。”

    又把这句话听了一遍,上次沈科也这么嘱咐过他,沈郁白有点听腻了,就只敷衍着应了一声。

    他没顾林杳,自己坐在地毯上打开了电动游戏,林杳还站在仓鼠笼子前,她背对着沈郁白,问了句:“你养的?”

    沈郁白偏头觑了她一眼,闲闲答着:“不然?”

    少年手上一时没有动作,他歪着头,看见仓鼠贴着笼子用爪子往外扒,林杳弓着腰和那小鼠对视,一人一鼠相互凝望的场面倒是有些和谐。

    她用手指探过去,沈郁白张了张嘴,本想着提醒她一句那家伙不是一般的凶,结果等林杳的手指摸上仓鼠的头以后,却诡异地平安无事,小东西还伸舌头舔了她一下,压根连牙都没露。

    林杳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还多摸了几下,沈郁白在她背后看着,唇角和眉梢都往上扬了扬,微启的唇动了几下,无声地说:“你俩倒是亲近。”

    这才是同类相吸吧。

    林杳又问他:“它叫什么名儿?”

    沈郁白也失了打游戏的心思,干脆把手柄一扔,屈着一条腿靠着沙发,把身子转向面对她的方向,答:“没名字,我没起。”

    他想了两秒,一只胳膊搭在靠背上,手指缓缓地敲击,半截胳膊裸露在阳光下,白得透亮。

    “要不就叫——”少年突然很轻地笑了声,意味不明地咬着字,“杳杳?”

    这话听上去倒是亲昵,不过从沈郁白嘴里说出来好像又没什么暧昧的意思,调侃意味更重,但林杳的肩膀还是僵了一瞬。

    沈郁白又不太走心地解释了一句:“没什么别的意思,单纯就是觉得你们很像。”

    林杳没理解自己跟这只小仓鼠有哪里很像的,但是她挺喜欢这小家伙,所以转了转眸子,也只是说了个模糊不清的回答:“随便你。”

    室内窝了一团又一团的午后暖阳,打在人的身上热乎乎的,连带着沈郁白的指尖都暖和了起来。

    他能听懂她的意思,林杳的“随便你”几乎就等同于“可以”了。

    她从笼子旁边离开,跟沈郁白坐在一起,拎起他扔在地上的游戏手柄,表情淡然:“打游戏吗?”

    少年动了动脚,狐疑问:“你不是不乐意跟我一起打吗?”

    “你妈没回来,我又不能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掉,不打游戏的话我跟你还能做什么?”

    她用手指敲了敲手柄边缘,目光直视前方,平静说着:“你是不是挺讨厌我的?”

    “没有。”沈郁白答得快,从旁边拿了另一个手柄,懒散地窝在沙发上选游戏。

    林杳跟他说话不怎么拐弯,就直截了当地问了:“你刚刚不是故意嘲讽我?”

    他选定了游戏,摁进了游戏界面,又停了动作,沉吟了一会儿后答着:“是有点吧。”

    沈郁白低眼看着坐在地毯上的她,校服的肩线捏得直,露出上面一小节直而白皙的脖颈,小黄鸭的身子,却长了天鹅的脖子,心气儿也高得像天鹅。

    室内氤氲着一派昏黄的光,少年略一抬手,很轻地扯了扯她的短发,表情却是一如既往地淡漠,漆色的瞳盯着她,直到林杳回头打掉他的手,扬着那双回南天般澄澈的眸子看他。

    他松了指,禀着一副百无聊赖的厌倦表情,说着:“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不装成那样。”

    “也会有人喜欢你。”

    林杳抬眼看见他的眼睛,没说话。

    她有些别扭地回过头,摁了摁游戏手柄,咕哝一句:“关你什么事,管得宽。”

    少女柔软的发垂落在耳垂旁边,被落进室内的阳关染成金色,沈郁白听见她刻意岔开话题:“还开不开了?”

    他不置可否地颔首,摁了开始,两人就着一室暖洋洋的光打游戏,地毯上落满了树影折射下来的光斑,落在林杳脚边。

    午后有几只鸟儿栖在枝头啼鸣,林杳偶尔会分神往窗外看一眼,脚尖浸泡在阳光里,会突然觉得有种久违的安宁。

    自从金星鑫死后,她性格变得孤僻,在学校成了话题对象;又因为愧疚,时刻担心着金友媛;要记挂着阿婆的身体、保证在校的成绩不下滑、还要单枪匹马地收集线索……

    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停下过脚步了。

    在十分安静的这一刻,林杳才敢稍微喘一口气。

    结果沙发上的那厮极为煞风景地开口:“专心点,你又死了。”

    林杳把视线偏回屏幕上,自己的小人已经变成叉叉眼咬舌头了。

    她往后一靠,不小心靠在了沈郁白腿上,少年不动声色地移开,林杳也没太在意,往旁边挪了挪。

    “重开吧。”她说。

    沈郁白沉默地看她一眼,她明明心思根本不在游戏上,玩得不着调,他干脆把那盒卡碟扔她面前,让她自己挑个别的玩。

    这些游戏她一个也不了解,也懒得看,就随手拎了一个塞进卡槽。

    大概又虚度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沈母终于回来了,邀请林杳坐着吃了晚饭,沈科因为工作的关系,晚饭没有回家吃,偌大的家里就他们三个人。

    沈母真的很热情,几乎每个菜都给她夹了半盘子,林杳也只能笑着接受,脸都要笑僵了,趁着沈母去接水的时候皱着眉头,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沈郁白乐见其成,根本没有劝阻沈母的意思。

    趁沈母离席,他说着:“假笑功夫不够,再练练。”

    林杳:“……”

    如果以后有机会,她会在沈郁白的杯子里下药,争取一举把他毒哑。

    只不过也只能想想而已,林杳有些不耐烦地掀了眼皮白了他一眼,沈郁白轻哼一声,心想她翻白眼的表情倒是比乖乖笑着的时候要生动得多。

    吃完饭以后,林杳惦念着阿婆,换了鞋准备回家,沈母还在厨房收拾,闻声又探了个头出来,指挥沈郁白:“送送人家,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沈郁白听得想冷笑,真是担心的不是地方,她走夜路,该是路人害怕才对。

    想是这么想,少年还是一起换了鞋,拉开大门,神情倨傲又冷淡地扬了扬下巴,言简意赅:“走。”

    路边的灯整齐地亮了一排,到了晚上气温变低,林杳把外套的扣子扣上,沈郁白才注意到她的右手腕骨突出得有点畸形。

    正好,走了半截路了,两人还没搭上一句话,沈郁白就闲扯了一句:“右手受过伤?”

    林杳也没当回事:“小时候练拳的时候,劲儿使猛了,骨折过,后来恢复后就这样了,估计有点错位,不过倒是没影响什么。”

    她边说着边活动了一下手腕,沈郁白盯了几秒,眨了眨眼,声音轻下来:“怎么会想学拳击?”

    “因为我是女生。”她的目光平直落在前方,两手揣进了兜里,“就像今天你妈妈说,女生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女生天生就处于劣势,大家都这么觉得。女人走夜路的时候怕遇到男人,男人却不会怕大晚上的在路边遇见一个女人。女人怕家暴、强.奸,男人却可以不怎么担心这些。”她平静说着,缓了口气,耸耸肩继续,“我这个人别的没什么,就是反骨比较多吧,大家都觉得女生天生弱,那我偏强给他们看,我学习要压他们一头,打架也不能输,让性别差距在我这里全都变成扯淡——你笑什么?”

    沈郁白笑了两声,本来只是随口扯的闲话,没想到能让她吐出这么多字来,他也把手插在兜里,两个人的影子并排倒在路灯下,少年声音拖得散漫:“没什么,祝你成功。”

    林杳狐疑,压低了一边的眉毛:“你嘲笑我?”

    “没。”沈郁白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顺便低眸跟她对视一眼,说话的嗓音有些发哑,估计是被风吹的:“我真心的。”

    林杳没说信还是不信,猛地一回头,擦过他的胳膊走了:“就送到这儿吧,我回去了。”

    “哦,对了。”她停了脚步,又转回身子,表情变得有点凶,“那三个娃娃,是金友媛亲手做的,你要是敢弄坏了,我会揍你,没跟你开玩笑。”

    表情看上去很认真,确实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沈郁白倒是挑了挑眉,“威胁我?不怕我跟我爸告状了?”

    林杳抿了抿唇,夜风吹得她的短发乱飞,她把头发往后撩了撩,听出来他是在刻意调侃,就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语气:“无不无聊?三岁小孩才玩告状这一套。”

    她又转了身,路灯下的影子拉得笔直,黑色的短直发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语气极为敷衍:“去告吧去告吧,我尊重你行使你的权利。”

    这话说得才像哄小孩。

    她上了楼,用钥匙转开家里的们,却发现客厅的灯大亮着,阿婆坐在沙发上,在哭。

    那一瞬间,所有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林杳连鞋都顾不上脱,直直走进去,半蹲在阿婆面前。

    “怎么了阿婆?”

    说实话,林杳看见的阿婆一直是温和地笑着的,不论她是什么样的孩子,好像都会站在她身后,用那副慈爱的面容示人,林杳从来没有见她这么哭过。

    她不说话,林杳也有点急,拍拍她的肩,尽量放缓声音:“阿婆?”

    她一连喊了阿婆好几声,才听见老人用十分沧桑沙哑的声音说:

    “你爸爸,死了。”

    那一秒,那一瞬间,林杳的睫毛抖了一下,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冰冷下来,她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颤,动了动嘴唇,重复一句:“……什么?”

    怎么会?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不是上个月才打过电话吗?

    她生日快到了啊。

    茶几上搁着一封未拆封的信,信封有些受潮,被压得皱皱巴巴的,只有上面的字,一笔一划,写得用力,几乎要把纸张给划破,是“给囡囡”。

    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会这么叫她。

    只有林平和阿婆会叫她囡囡。

    阿婆的电话又响了,老人揩了揩眼泪,拿了手机去卧室接,没让林杳听见。

    林杳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边的信封,一时连眼都没眨。

    这个时代已经不会有什么人写信了,邮寄时间太久,不如用手机发消息来得快和直接。

    那时候就写好了?什么意思。是自杀吗?

    林杳的表情恍然得发木,她用力地捏着那封信,进了卧室,用小刀一点点挑开上面粘的胶,低着头把纸页抽出来,紧紧地咬住下唇,嘴里甚至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这很突然,突然得林杳有些无措,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手忙脚乱的感觉了,整个人像坠进了南洋的湖泊。

    林平甚至买不到质量好的信纸,这张纸糙得很,周边还有毛刺,上面的字也写得断断续续的,有大滴大滴的水渍,湿透又风干。

    印象里,林平是个不修边幅的糙汉,胡子总是刮不干净,小时候喜欢用胡茬刮她的手,看她一脸嫌弃就爽朗地大笑。

    知道她怕打雷怕下雨,明明是个一点儿针线活都做不了的人,把手指戳出几个血洞也给她缝了个晴天娃娃,林杳问他为什么不买一个,多方便。

    林平摸摸她的后脑勺,说上天会被他缝进晴天娃娃里的爱所打动,他说:“老天爷被我的诚意打动,他会说:‘天呐,有一位虔诚善良有担当的父亲为自己的女儿缝了晴天娃娃,真是太感动啦太感动啦,我就不再打雷吓那个小姑娘了吧。’然后呢,我们囡囡以后都能睡个好觉了。”

    后来该下雨还是下雨,该打雷还是打雷,林杳窝在被子里捂着耳朵,心想什么狗屁老天爷,根本没有被什么善良父亲的爱所打动。

    被打动的只有她而已。

    林平是会哭的人吗?林杳捏着那页又薄又糙的信纸,想不出来那种样子,但是信纸上的水痕又的的确确像是眼泪的痕迹。

    信大概是一周前写好的,那天海城下了雨,林杳大概能想象到,林平会窝在他的那间小小的监工房里,旁边也许会搁着一张很廉价的折叠床,他会翘着腿坐在小小的桌子旁边,手边是一盒廉价的二手烟。

    工地里没几只笔,林平的信里笔迹也是断断续续的,那笔不怎么出墨,雨天电压不稳,小房间里的灯管也是一闪一闪的。

    这位父亲坐在椅子上左想右想,烟盒里的眼被他磕出来好几根,一根根抽光,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他还没落笔,眼睛已经湿了,外面的工地上还有人在扯皮,林平抖了抖烟灰,写了题头:

    “囡囡啊,以前都没有好好陪你过过生日,今年也回不去啦,没办法,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啊。”

    才写了一句,眼泪已经掉下来,把“囡囡”两个字给晕开,林平又一笔一划地描。

    是啊,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啊。

    18黑月光

    窗外的雨啪嗒啪嗒打着窗户, 林平把最后一支烟抽完。

    “这几年呢,我们家受了很多苦,我知道阿婆身体也不好了, 我急啊, 我说上哪儿弄钱呢?囡囡还要上学,阿婆要养身体,可是我怎么就一点本事也没有呢?如果当初我不那么强势, 让你跟着你妈妈过,会不会好点呢?毕竟她现在好像嫁得挺好的,但我又担心啊,如果新爸爸对你不好怎么办?”

    他笔尖一顿,手摸进烟盒里摸了个空, “当然, 那也总比现在好。最近爸爸的工程出了点问题, 老板跑了, 底下的工人就指望着我给他们发工钱呢,他们求我,说老婆孩子要吃不上饭了,家里的小孩得病没钱治,我知道农民工挣点钱不容易,就把自己的钱拿给他们了,我知道对咱们家里挺不公平的,因为我没打钱回家,囡囡和阿婆最近的日子一定也过得很紧张吧?”

    “但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

    他像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一连写了好几句, 那点钱也是杯水车薪,根本顶不上那么多人的工钱, 林平这几年都不敢回家,之前有一次欠了底下人的钱,他们追到家里,那时候林杳小,把她吓得够呛,他怕回家了又被人找上家门,只能窝在工地,每天两头打转。

    不敢对老板趾高气昂,也不敢亏待工人,两方面为难。

    但是现在老板人都找不着了,所有的责任落在他一个人头上,欠的工钱都成了林平拖欠的,当初他法盲,签合同的时候也不懂,现在成了责任人,警察找上门好几次。

    “囡囡啊,爸爸没本事,钱还不上,成天只能东躲西藏,连家都不敢回,已经不记得上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了,没给你买过一件衣服,也没参加过一次你的家长会,什么都没为你做过,你应该怪我的。”

    他哭,身体抖动的时候撞到了手边的一瓶农药,林平摸了把眼睛,把最后几个字写完。

    “但是,爸爸真的很爱你。”

    他颤颤巍巍地贴好邮票,把信塞进邮筒里,手机早就被他丢了,他没有看见过林杳的消息,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方式,说句爸爸爱你。

    那个雨夜,烟灰缸里的烟灰被窗外飘进来的雨落湿,农药瓶子滚到床底下,林杳再也没有了爸爸,窗外那个晴天娃娃成了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只的孤品。

    读完所有的文字的时候,林杳发觉自己的眼睛干得发疼,她打开衣柜,收拾了几件衣服,套上了一件更厚实的外套,在手机上定了当晚去海城的车票。

    阿婆还在屋子里边哭边打电话,听见外面的声音就冲出来,急急拉住她:“囡囡你现在要去哪儿?你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林杳坐在地上,把球鞋的鞋带扯得很紧,低着头,垂下去的短发挡住整张脸,她手上的筋绷起来,说:“我要去把爸爸接回来。”

    阿婆看不清她哭了没有,但是林杳的声音确实有点发抖:“总不能叫他死在外面,他好久都没回过家了,应该在家待一阵儿再走。”

    她穿好鞋子站起来,不着痕迹地搓了把脸,背对着阿婆说:“您先睡吧,您年纪大了,别搞坏了身子。”

    林杳拉开门往外走,夜风直剌剌地冲进她的衣领里,阿婆在身后叫她:“你才多大,太危险了,你等等!”

    她情绪有些上头,把外套的拉链拉到头,一边在灯下走一边觉得眼眶湿了又干,打了车去车站,在车站大门口看见了靠在车边的舅舅。

    舅舅少见的严肃,拉着她的肩膀就把她扔进车里,车里一股子烟味儿,林杳挣他,让他放开,舅舅不松手,把车门锁上。

    她情绪有些失控,红着眼睛冲他吼:“我爸爸还没回家!”

    “林杳!虽然你都这么大了,也不代表我就不能揍你了。”舅舅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接通,对那边说,“嗯,人逮到了,待会儿就送回家。”

    她突然安静下来,嗓音平静得不像话:“你揍我吧,把我打死吧,反正我就是个烂人,我害死了金星鑫,害得金友媛被强.奸,我爸因为我不敢回家,我活着就是来害人的。”

    “他们都死了。”她面无表情,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舅舅,他们都死了……”

    驾驶位的男人锤了一下方向盘,车笛爆出一声响,“谁们都死了?阿婆还活着,你舅舅我还活得好好的,你死什么死?少想这些有的没的,你也不要老想着金家那俩的事儿,这么多年有谁怪过你?”

    “我怪。”她把头偏向车窗,“我怪自己。”

    舅舅不说话了,低头捞了根烟想点燃,却发现打火机没油了,他发了怒,把打火机重重扔出去,骂了一个“操”。

    车辆被发动,他踩了油门,“上好你的学,有个好学历,挣钱养阿婆,过好你的日子,这就是你的任务。你爸爸的事我和阿婆自然会处理,你个小屁孩插什么手。”

    人这一生要经历几次蜕变才能长大?

    第一次是看见金星鑫倒在血泊里,看见金友媛蜷缩在垃圾桶旁边的时候,林杳吓得蜕了第一层皮,自此再也不会在亲人面前撒娇。

    第二次是阿婆踏着大雪中的六公里,她蜕了第二层皮,大家隐隐看见她故意露出来的翅膀,却没看见她用翅膀盖住的丑陋,从那天开始,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听话乖巧的好学生,可林杳每天笑得脸都要僵掉,就为了讨人喜欢。

    第三次大抵就是现在了,林平死了,舅舅说她是小屁孩,林杳在这一瞬间疯狂地想长大。

    她没说话,回了家,在自己房间里待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阿婆准备乘车去海城,林杳就从房间里出来,说她必须跟着去。

    结果阿婆第一次这么笃定地拒绝她,说她还太小,这种事情不该让她去。

    “小”“没成年”“不成熟”。

    所以就被隔绝在很多事外面。

    阿婆把门关上,林杳蹲坐在地板上,把下巴埋进膝盖里。

    她把自己塞进被子里,没有去学校的心思,醒的时候想哭,睡着了就做噩梦,梦见金星鑫指质问她,金友媛朝她哭,她却抖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柠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林杳从噩梦里醒过来才看见,她的声音蒙在被子后面,鼻音重,哑得不像话,白柠听出来些什么,问她怎么了。

    林杳发觉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两眼茫茫地看着天花板,声音轻飘飘的:“我没有爸爸了。”

    白柠怕她一个人闷着把人给闷坏了,就来家里找她,盘腿坐在她床边,用湿毛巾敷在她眼睛上。

    “我还不知道你是会哭的人,眼睛都肿成什么样了。”

    林杳的视线一片漆黑,她双唇微张,喘了几口气。

    她是独了一点,性格好强了一点,但也不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摆在床头的手机又响了几道,林杳爬起来,毛巾滑落在身前,她眯着眼睛很艰难地看清了上面的字,是舅舅打过来的。

    “阿婆……今晚不回去了,今天老师说你翘课了,明天收拾好心情,去上课。”

    林杳张了张嘴,问:“为什么不回来?事情很棘手?不就是把尸体带回来——”

    她话说到一半,电话里传来半截话:“王玉兰的家属,王玉兰——”

    林杳差点两眼一黑,她稳了稳:“你在医院?阿婆怎么了?”

    对面久久没传来声音,林杳的嗓子已经喊不出话来了:“我问呢,阿婆怎么了?”

    “晕倒了,刚送医院。”舅舅的声音带着点滞涩。

    林杳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倒霉,所有坏事都碰在一起。

    她的肩膀塌下去,头低着,把手机从耳边拿离,凑到唇边,用干涩的声音说:“我现在就过去,你别拦我了,我不会听的。”

    林杳挂了电话,从床上爬起来,想出去,跟白柠说话的时候都没什么劲儿:“你先回去吧,我得去海城一趟。”

    白柠皱了皱眉,“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

    她掏了手机,“我给王栩文打电话,问问他爸爸能不能开车送我们,海城不远,走高速很快,我跟你一起去,你一个人不要到处跑。”

    车到的时候,林杳正低眼站在小区门口,白柠拉开车门的时候发现王栩文也在,便狐疑着问:“你也跟我们一起去?”

    王栩文转头,“嘿?这是我家的车,你管我去不去。”

    话一说完他就变了个嘴脸,身子往里挪了挪给林杳让座:“林杳快坐进来,外面冷。”

    林杳坐了进去,王栩文放了几颗糖在她手心,安慰着:“别着急,我肯定帮你搞定。”

    他爸透着后视镜古怪地看他,王栩文想起来这老头不让他早恋,于是又凑过来拍拍他爸的肩膀,吹着牛皮:“我老爹可牛,而且为人仗义,肯定会帮你把事情办好的。”

    林杳把手里的糖拆开塞进嘴里,闭了闭眼,没有立人设的心思,只是很累地说了句:“谢谢你,但这是我自己家的事,让我自己来吧。”

    就这一句话,就够王栩文乐呵了,笑着挠了挠脖子,说没事没事,都是朋友。

    他掏了手机,眼睛转了转,给白柠发消息:“如果这次我帮林杳把事情办得妥帖了,她会不会对我多一些好感?”

    白柠无声地翻了个白眼,给他发了个竖中指的表情包,并配文:

    “滚。”

    “你用什么办?用你的牛皮吗?”

    19黑月光

    王栩文撇撇嘴, 回了白柠一个竖中指的表情包。

    他忿忿地把手机扔到一边,转头看见林杳已经靠在白柠肩膀上睡过去了,白柠朝他做了个手势, 示意他小声点, 王栩文这才看见林杳红得肿起来的眼睛。

    他感觉有些懊恼,自己刚刚不该表现得那么轻松,本来是怕林杳心情沉重, 所以故意想把气氛调动起来,可能还是让她安静休息比较好。

    这么想着,王栩文把车窗给关上,免得太凉。

    驾车去海城大概只要两三个小时,林杳先去了医院, 阿婆已经醒了, 非说自己没问题, 急着要出院, 被林杳摁住。

    之前一直说带阿婆去体检,结果放假的时候跟金友媛去了欢乐谷,这事儿就耽搁了下来,这次林杳意识到这件事已经是不容缓了,口气很强硬地说一定要做全身检查。

    阿婆躺回病床上,着急地哀叹:“那,那林平怎么办?那事还没解决呢。”

    林杳拍拍阿婆的手,垂着眼,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喝,她嗓子干得要裂开:“我跟舅舅一起去。”

    “阿婆, 我已经不小了,可以为大家做一些事了。”

    阿婆泪眼婆娑, 盯着她肿起来的眼睛看了看,用皱巴巴又温暖的手指蹭蹭她的眼角:“看咱们囡囡,都哭成小花猫了。”

    林杳闭了闭眼,声音很轻:“好好休息吧。”

    她起身,轻轻关上病房的门,舅舅还坐在外面抽烟,白柠和王栩文他们也没走。

    林杳坐在舅舅旁边,问着:“阿婆为什么会晕倒?爸爸那边……?”

    她想问,但是又不知道怎么问,只能模模糊糊地说了半截话。

    舅舅懂她的意思,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了,说虽然林平死了,但那群工人们还是要求追回工钱,因为签合同的是林平,就算林平死了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这笔钱就是得从林平身上出。

    如果不补上工钱的话,他们会集体起诉。

    林杳抓了把头发,“打官司就打吧,这笔钱谁拿的该谁出,把那群老板揪回来,让他们把钱吐出来不行?”

    “关键问题是,签合同的是林平,那群老板坚称自己只是投资,项目亏了钱就撤资了,亏缺部分该林平自己承担。”

    林杳咬了咬嘴唇,这些人情世故距离她还太遥远,她也不懂合同的效力,只能干着急。

    她向学校请了几天假,然后让白柠和王栩文先回家了,林杳跟着舅舅律师事务所和工地两边跑,律师也犯难,说林平当初被坑了,他们就算打官司也没有优势,这笔债可能就落在他们头上了,可能需要对林平的遗产进行全面清点,补上这个缺口。

    林杳那几夜从来没有睡着过,总是睁眼看着天花板,一看就看到了天亮。

    白柠关心她,时常来问她情况,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她和王栩文回家了以后还有点不放心,王栩文问起来,白柠就说是林平欠了工人的债还不上,王栩文问大概是多少。

    白柠叹口气,“他爸之前把所有存款都贴进去了,现在还差百八十万吧,如果真把这笔钱判成林平的债,估计就是用林平名下所有的产权来赔。”

    王栩文咂舌,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水果。

    白柠走后,他想着自己答应了林杳要帮她解决,虽然当时林杳没接受,但是王栩文就是很想出这个风头。

    他肯定不敢找自己家里要那么一大笔钱,他爸不追着他屁股后面打才好,于是他在沙发上七扭八扭的,给沈郁白打了个电话过去。

    “小白,那个——”

    王栩文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那边传来道懒散又清晰的“滚”字。

    他“诶”了声,哄着:“别急着挂啊,沈哥、沈哥行了吧?”

    沈郁白简直懒得搭理他,不贫嘴就说不出话来一样。

    “说。”

    “就是那个,林杳啊……”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说得口干舌燥,骂那群资本家多么多么无良,林杳多么多么可怜,说林杳哭得多么多么伤心。

    沈郁白安静地听着,室内没开灯,只有游戏机还亮着,他丢了手柄,屏幕上的赛车一头撞在栏杆上,显示“Game Over.”

    少年把脑袋往后仰了仰,手肘搭在膝盖上,又慢又轻缓地反问:“哭了?”

    他两眼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下意识想起那夜在公园路灯下看见的潮湿的眼睛,凝着淡淡的水雾,却偏被她忍回去。

    沈郁白眨了几下眼睛,很轻地嗤笑:“关我什么事?少来烦我。”

    他慢悠悠地咬着字:“你真以为我是慈善家啊,随手就拿那么一大笔钱送给她?你要是想帮她你就自己想办法,找我干什么?”

    沈郁白果断挂了电话,又从床上翻下去,重新捡起手柄,却始终不见他摁下一个按钮。

    他表情淡然地凝视着屏幕,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你觉得她稀罕我帮?帮了她她还得嫌我烦。”

    “林杳可是一点恩都不会记上我的。”

    “……”

    某种程度上来说,沈郁白是足够了解林杳的,他一点也没猜错,林杳很讨厌找别人帮忙,好像这样就证明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所以当王栩文迫不及待地去林杳面前逞英雄的时候,反而让林杳气得失语。

    她自认和王栩文算不上熟,也受不住这么大个恩情,不好直接当面说什么,只是在电话里叹了又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的好心,但我说了这是我家的事,我会自己解决,不好叫你破费。这笔钱我一周内就会打给你,抱歉。”

    王栩文听出来她情绪不大好,也不敢说话了,表情还震惊着,觉得这与他之前认识的那个笑得乖乖甜甜的林杳简直不是一个人,他下意识以为人在疲惫的时候确实容易发火,于是就噤了声,问白柠自己是不是等林杳处理完这件事以后再去聊天比较好。

    白柠看看他,很老道地说:“这件事我们都别插手,林杳不喜欢蒙受别人的帮助,不管是真的好心还是可怜她。”

    这就是王栩文不懂的了,他问为什么。

    白柠跟林杳认识得久,她知道林杳的经历,就撑着脸低叹:“大概就是觉得,自己不配,也还不上这份情谊,所以干脆就别欠下人情。”

    说完了,她又想起来什么,疑惑地问王栩文:“不过你是从哪儿搞到那么多钱的?”

    王栩文没什么所谓:“让小白帮忙的啊,他之前开赛车的各种比赛奖金什么的,都堆在那儿没花呢,他富得流油,我就让他帮帮林杳了。”

    白柠冷笑:“你找沈郁白帮忙,然后跟林杳说是你帮她解决的?”

    她双手作拱拳,“借花献佛还得看您王公子啊。”

    说完她就拍拍裤子走了,王家父母还留她在家吃饭,被白柠婉拒了。

    王栩文坐在原地抠脑壳,嘟囔着:“那我最后还不是啥也没得到,还被林杳讨厌了,不赚倒赔。”

    最后还是把林平名下的那套房子,也就是林杳现在和阿婆住着的那件房给抵押出去了,把钱将将补完。

    阿婆的目前的几项检查都显示正常,只是最重要的脑部检查还迟迟没出结果,林杳让阿婆先好好休息,阿婆不想继续待下去,急着回家,说剩下的检查回市里的医院做。

    林杳想着市里的医院也更权威一些,就答应了下来,然后抱着林平的骨灰罐回家。

    本来说要带爸爸回家待一阵的,结果现在还把家也搞没了,只能先住在舅舅家。

    坐在车上的时候手机响了好几道,林杳打开一看,是王栩文,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林杳吁出一口气,回他:“没有生气。”

    她把头抵在车窗上,虽然不喜欢无缘无故受了别人一份恩情,但是王栩文的这份心意林杳还是感谢的,至少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这个人愿意伸手拉她一把。

    她稍微对王栩文改了观,连带着对他的态度也没那么敷衍了,还让王栩文好一阵惊喜,心想白柠说得不完全对,林杳还是有增加对他的好感的。

    舅舅家没有多余的房间,他把床让给阿婆睡,跟舅妈两个人打地铺,舅妈是个温柔性子,二话都没说,还问阿婆夜里睡着冷不冷,要不要开个暖气什么的。

    林杳睡客厅的沙发,半夜里会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林平的骨灰罐。

    她亲手把林平的骨灰盒埋在老家的后山处,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被阿婆和舅舅抱住。

    她这一次没有哭。

    已经大哭过一次了,就该长大了。

    林杳重新背起书包上了学,却没有以前那样爱笑了,胡玉婷只觉得是因为她家里出了事,人低落了一些,还经常安慰她。

    沈科知道这件事以后,说想来看看,沈郁白当时正在倒水,他盯着玻璃水杯里的水位渐渐上升,然后在即将溢出来的时候摁了停,转身跟沈科说:

    “我跟你一起去吧。”

    沈科倒是没见他有过这么热心肠的时候,疑惑问他:“你去能干什么?”

    沈郁白抿了一口水,闲闲答着:“不干什么,就看看。”

    那笔打给林杳的钱,被一分不少地退了回来。

    少年用手指轻击着杯壁,然后把水杯搁在桌台上。

    他去看看她还有没有哭,而已。

    20黑月光

    沈郁白还是第一次来林杳舅舅家, 沈科带了点礼物来,阿婆连连称谢,他接了老人递过来的一杯温水, 下意识问:“林杳呢?”

    沈郁白坐在桌子另一边, 懒懒掀了眼皮。

    阿婆说着:“她晚上九点多才下自习,现在还没回家呢。”

    “这就上学去了?孩子心情不好吧,可以多在家待几天的。”

    老人叹道:“她说自己待在家里也会多想, 还不如上学去。”

    舅舅这个时候还在外面看店,家里只有阿婆在。

    两个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沈郁白无聊地用手撑着脸,另一只手戳着放在桌子上的苹果。

    大概八点多的时候,家里的门锁响了几道, 林杳拎着书包戴着口罩回来, 看见客厅里坐了一窝人。

    沈科先跟她打了招呼:“不是九点钟下课吗?”

    林杳说话的声音还泛着哑, 眼睫无力地垂下:“感冒了, 就请假回来休息了。”

    阿婆跑去柜子里找感冒药,林杳把包搁在客厅的茶几上,沈郁白微微侧头,这才看见那张小小的沙发上摆了一床被子,被角被捏得整齐,地上大剌剌地搁着几个行李箱,装着日常生活用品。

    那笔钱被退回来以后,他问了王栩文,王栩文说林杳最后还是卖了唯一的房子,现在只能跟着舅舅住。

    他又把视线转回去, 思绪晃了晃,抬了指尖点了点手边的那颗苹果。

    阿婆四处都找不到感冒药, 她说着现在下楼去买点,林杳站起身来拦住她:“我自己去吧,您别忙活了。”

    她走到玄关处又把鞋子换回来,沈科看了眼沈郁白,提议着:“沈郁白你跟她一起去吧,这么晚了别让小姑娘一个人出去。”

    想证实的事情已经证实了,林杳倒是没哭了,只不过态度看上去比之前更冷淡,他说不上自己该不该觉得失望。

    沈郁白踢开凳子站起来,应了一声“哦”,然后转身跟在林杳身后一起出去了。

    晚上八点多,不算早也不算晚,街上还有不少人,林杳又把口罩往上捏了捏,为了保温而把校服拉链拉到下巴处,说话的嗓音闷:“离我远点,会传染。”

    沈郁白没说什么,往旁边让了几步,两人的手肘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有巷道的风从中间灌过去,路灯恰好打在两人影子中间。

    零星有几只野鸟从头顶路过,或是停栖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用小小的脑袋左晃右晃。

    林杳扒拉开一家药店的帘子,随便要了几款常规的感冒药,沈郁白站在一边,随口问了一句:“家里有体温计没?还得量个体温,说不准是低烧。”

    药店的老板开始推销:“那要不再捎点退烧药回去吧,以防万一嘛。”

    “行。”沈郁白一口应下来。

    林杳瞥了他一眼,又跟老板说:“用不着,普通的感冒药就行。”

    沈郁白的嘴角往下落了落,眼角往上一挑,“给她感冒药,给我体温计和退烧药。”

    他不打算这个时候跟林杳计较来计较去,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天让人觉得不爽了,呛人的本事是真高。

    只是听了他那句话以后,林杳的视线很轻地往他身上落了落,又淡然地收回来。

    两人拎着各自的药出了药店,林杳本来打算径直回家,又被沈郁白扯住衣领,整个人往后踉跄了一下。

    “还有事?”她皱着眉问,这次没有打开他的手。

    少年低眸看了她一眼,又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家抓娃娃的店,用淡漠的表情说着幼稚的话:“陪我去玩一下,五分钟就行。”

    她不解,从沈郁白手里挣脱出来,“你真三岁小孩?”

    沈郁白拉着她的肩膀,林杳半推半就地被他带过去,又听见他语气不软不硬的:“你管我?”

    走近了,她看见店门口立了个广告牌,说娃娃机里进了一批晴天娃娃的盲盒。

    林杳的视线在上面停了两秒,又被沈郁白拖进去。

    店里面人很多,因为晴天娃娃又是最近新进的款,很多人都排队抓那个,沈郁白让她先排队,自己去贩卖机换币。

    林杳没管他,结果这人够精打细算的,就换了十个币回来,两根指头就能捏住那一摞。

    她轻易不会露出无语的表情,这一秒倒是没多加掩饰,嘴角抽了抽,“十个币就够抓五次的,你别把我抓过来就是为了看个笑话。”

    少年用指甲盖顶飞一枚游戏币,又用另一只手抓住,扬了扬眉,狐狸眼微微下落,盯着她:“你在旁边看着就行。”

    好不容易轮到他了,娃娃机里就剩三个盲盒了,还都在犄角旮旯里卡着,好抓的都已经被抓走了。

    沈郁白往里塞币,神情倒是漫不经心的,操控着爪子左摆又摆,最后一秒才拍下,四次里中了两次,总归还是跟爪子的松紧程度有关。

    最后两个币,他塞进去,侧身给林杳让了位,娃娃机里还闪着五颜六色的灯光,店里的音乐声震耳欲聋,林杳只看见少年回身望她,抬了抬下颌,嗓音寡淡:“最后一把让你玩儿。”

    林杳轻笑着“嘁”了一声,走到机子面前,握住了操控杆。

    口罩随着她呼吸的幅度微微起伏,林杳的视线聚焦在机子里最后一个盲盒上,又抬手遮视线的短发撩到耳后。

    沈郁白抱臂侧靠在一旁,看了眼她的侧脸,又轻轻垂眸。

    她把最后一个盲盒抓上来了,沈郁白当场把三个盒子拆开,对着盒子上的款式看了眼,什么也没说。

    然后他逮住一个四处跑的小男孩,扯着人家的衣服,语气居高临下的:“小朋友,我拿这三个跟你换那个。”

    那小孩觉得他脑子有病,他手上那个是这一代盲盒里最丑的那个,晴天娃娃根本不是笑着的,长了张稀奇古怪的脸,鬼脸娃娃还差不多,这人居然还用三个晴天娃娃跟他换。

    这世界上有病的人不多了,于是小孩一口气就答应了,美滋滋地抱着三个好看的娃娃走了,而沈郁白把换过来的那个丑娃娃扔到林杳怀里,说:“送你。”

    林杳跟那张稀奇古怪的脸面对面,她做不出什么表情,只能一言难尽地抬眼看看沈郁白,问他:“你什么品味?”

    “哈?”沈郁白气得有点想笑,斜眼看着她,意味不明地反问,“你不就喜欢这样的吗?”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把娃娃扔回给他,坦诚直言:“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身后的少年没说话,冷嗤了一声,把娃娃揣进了兜里,跟着她回去。

    这个时候舅舅已经回家了,跟沈科两个人肩捞着肩,林杳倒是没见过这副场面,还多看了几眼。

    舅舅跟他介绍起来:“沈科以前还跟着我练过一段时间的拳击呢,当时天天来我们拳馆。”

    说完他又啧啧叹气:“只不过你这身子板太弱了,经不起揍,还胆子小,拳还没挥你身上你就抱着头蹲下去了。”

    沈科的笑容有点尴尬,几乎是有点咬牙切齿了:“你住嘴吧。”

    一群人聊到很晚,家里许久没这么热闹过,叽叽喳喳的声音就没停过,后来沈科领着沈郁白走了,林杳在沙发缝里看见一袋子退烧药,那个丑娃娃也被塞在里面,留了下来。

    她行李箱里还有之前收起来的林平做的那个娃娃,林杳把两个娃娃排在一起,发现两个晴天娃娃的风格居然还有点像,都有点诡异。

    她想起沈郁白今晚对她说的:“你不就喜欢这样的吗”,眼睛眨了眨。

    说真的,之前林杳对沈郁白的第一感觉就是冷血、娇贵,毕竟当时在巷子口说了那样的话。

    但现在想来,娇贵是真的娇贵,冷血倒未必,顶多是有点冷淡。

    她把那个晴天娃娃收起来,躺回沙发上,用被子裹住自己。

    但夜还是太漫长,她还是睡不着,掀开遮住眼睛的被子,两眼望着天花板。

    林杳觉得眼睛睁累了,困意说不准就来了。

    空气十分安静,她听见很轻的开门声,舅舅从房间里出来接水喝,看见林杳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就压低了声音问:“还不睡啊?明天还上学呢。”

    林杳觉得从林平死后,自己的神经就一直处于一种十分紧绷的状态,今天还算松弛的,太阳穴也没有跳得那么厉害了。

    她眨了眨眼,轻声答:“不困,等会儿就睡了。”

    饮水机出了水,水流灌进杯子的声音响在客厅里,舅舅喝了一整杯水,把杯子搁在台子上,然后两手撑着桌面,低着头,颇有些沉闷地开口:

    “杳杳啊,舅舅跟你商量个事儿。”

    林杳转了转头,从沙发上坐起来,靠在沙发靠上,低头 ,“嗯”着。

    背后的窗帘被吹开一个角,皎白的月光落在地板上,窗外是居民楼,因为已经是午夜了,没有一盏灯是亮起的。

    林杳听见舅舅说:“我们这儿太小了,住不下那么多人,而且啊,舅舅家离你的学校又远,你天天上下学也不是很方便,有时候我清晨三四点就要去店里准备食材,也老会吵着你。”

    她安静地听着,没说话,下意识以为舅舅是想让她向学校申请住宿,于是就识趣地开口:“我会问问老师学校还有没有多余的床位的,我在这儿住不久的。”

    舅舅岔开她的话:“不是,我不是这个想法,我跟阿婆商量过了,她说你神经敏感,适应不了集体生活,你在宿舍住估计也睡不好。”

    他停了停,又继续:“今天你沈叔叔来,他跟我交情也不错,我信得过他,你阿婆也信得过他,你沈叔叔说可以把你接到他那儿住一段时间,等你高中毕业前都可以住在他那儿,我知道他老婆人也挺热情的。”

    空气还是安静的,林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舅舅低低叹了一声:“虽然挺麻烦人家的,但是沈科说他不介意,而且这样对你是最好的,现在你一定要保证好你的学习,将来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

    “这才是我们老林家的希望。”

    窗外鸟又叫,林杳沉默着,半晌应不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