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敢?”宗行雍一条胳膊搭在身侧,长长棕褐佛珠串缠绕凸起桡骨边,又垂下。

    隔着一张矮几他探身,凑近了些,又戏道:“刚刚不是胆儿挺大?”

    殷臻后退一步,客气道:“王爷天人之姿,下官心生景仰,不敢亵渎。”

    宗行雍笑了。

    站太久,殷臻小腿微酸发胀。他看了看宗行雍身侧,忽然喊:“王爷。”

    宗行雍等他接下来的话。

    殷臻道:“下官需要一个座位。”

    ”……“

    宗行雍兴味地看他。

    他眼睑狭长,侵略性太足,加之异色瞳孔,极易给人压迫感。

    殷臻表情毫无变化。

    宗行雍问:“你要坐本王身边?”

    他身边是观察整个场地的绝佳位置,殷臻道:“是。”

    “篱虫。”

    宗行雍:“让他坐。”

    篱虫收剑,后退。

    殿内嘈杂鼓乐未停,胡琴羌笛声、舞女身上金链“叮当”轻晃动。

    ——宗行雍的心情忽然、似乎,变得很好。

    连胡媚儿都察觉到了,转过半个身子,认认真真将“打铁的穷酸县丞”送来的人重新打量了一遍。

    坐宗行雍身边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书生,孱弱苍白,仿佛被胡地的大风一吹就会迎风咳出血,衣衫不知是灰白还是墨白,总之颜色黯淡,长相嘛……

    胡媚儿不得不承认,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如同上好珠玉。

    “妾几年前去过一次中州,”胡媚儿捏着一颗葡萄回忆,心痒难耐,“果真美人遍地。”

    她笑眯眯看向宗行雍,有意提醒:“几年不见听闻王爷已有王妃,不知是何等绝世佳人,能让王爷破例。”

    篱虫一僵,继而怜悯地看了胡媚儿一眼。

    并未听说宗行雍有摄政王妃。

    关外盛行好酒好肉,殷臻面前是一排羊腿,还未坐下腥气仿佛已经顺着鼻腔来到胃中,他蹙了蹙眉,以袖掩鼻。

    “城主对本王一定是有什么误解。”

    胡媚儿笑容僵在脸上。

    宗行雍视线从殷臻身上收回,万分坦然,毫不以为耻:“本王是非常容易被美色勾引的人。”

    殷臻乌黑眼珠很轻地一动。

    胡媚儿幽幽:“既是如此,几年前妾随家母去中州,向当今皇帝求一道赐婚圣旨,王爷为何拒绝?”

    ——她先后惹了相国和状元郎,接着半夜拿梯子翻上了摄政王府的墙,振振有词“听说摄政王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她先探查一番,好决定是不是要嫁给他。

    殷臻是知道这回事的,当年胡媚儿不过二八年华,红颜美貌遍传边关二十七城。

    他忽然好奇宗行雍会说什么,但视线已经不自觉被面前一道红枣汤羹吸引。

    乳白的汤汁,上面漂浮着半劈开的去核枣儿。镶金的勺柄就在右手边,靠宗行雍手肘的地方。只要伸一伸手,有大半可能悄无声息拿走。

    殷臻微觉腹中空空。

    羌女难缠,此时非得罪她的好时机,宗行雍还需与她周旋。

    汤羹近在咫尺。

    殷臻温温吞吞伸手。

    宗行雍正待说什么,一低头,眼皮底下那碗热羹不见了。

    他一顿。

    窸窸窣窣袖袍卷过手掌。

    挠得掌侧发痒。

    宗行雍忽觉左侧坐的人胆子实在有些大。

    他漫不经心地回胡媚儿:“你想把本王带回凉州做男宠,宗家上下得令,有生之年凡羌女进京,必然驱逐。”

    殷臻专心搅动汤粥。

    当年羌女要强掳宗家少主回塞外,把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家主惊到胡子颤抖,生怕嫡子想不开要去当男宠,香火断在这一代。

    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最清楚,他对宗行雍能干出这样的事深信不疑。

    还好宗行雍兴致缺缺,只问胡媚儿边关的月亮是不是大如饼。

    此事在京中广为流传。

    “久闻汝南宗氏家主一生只娶一妻,”胡媚儿“咯咯”笑,又道,“此言若真,王爷做妾的的人,也不算违背祖训。”

    殷臻捏住勺柄的手无意识用力。

    大晋氏族势大,而氏族之首姓宗,绵延百年,根基深厚,隐有大过皇权之兆。此世家子嗣单薄的根本原因不在其他,在于严苛的族规妻制。

    一生无妾,只娶一妻。

    面前乳白浓汤晃动,殷臻垂眼,呼吸轻了半息。

    久未得到回应胡媚儿拖长嗓音,千娇百媚:“难不成此言有假,王爷不答应妾,是想拥佳丽三千,广纳天下美人?”

    佳丽三千只特指一人,这是陷阱。

    宗行雍仰头,松了松指关节,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他“啧”了声:

    “干、卿、底、事。”

    身侧爆发一声大笑。

    殷臻微微偏头。

    京中消息,两支流寇首领其中一人名唤耶律广,行事粗犷不拘小节,新上任的刺史正是死在他手下。

    “早闻大晋摄政王与娘了吧唧的中州人不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耶律广毫不掩饰蓬勃野心,“大晋的皇帝有眼无珠,何不另择明主。”

    宗行雍腕间珠子耐心磨过一粒。

    殷臻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

    宗家在朝世代为官,骨子里有名门望族的清贵高傲,通敌叛国的事干不出来,也不屑去干。比起和蛮夷联手,他有朝一日把殷氏拉下马的可能性更大。

    但是,胡媚儿和耶律广目的在怂恿宗行雍策反上是一致的。

    他仍需说服宗行雍。

    见宗行雍不开口,胡媚儿和耶律广对视一眼。前者很快捂嘴娇笑,仿佛刚刚的事没有发生过:“听许管事说前日送的牡丹图王爷喜欢,那画是一名犯了错的宫廷大师所画,正躲在城中。妾一听说王爷喜欢……就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打算花重金从他手中买下最贵的那幅,中途出了点岔子他不想卖……”

    她吹了吹艳红如血的丹蔻,百无聊赖道:“妾只好杀人取货了。”

    视人命如无物。

    殷臻放下银勺,胃口全失。

    “一件好物什,王爷不妨一观。”

    宗行雍眉梢微挑:“哦?”

    胡媚儿卖关子道:“是宫中一位贵人的画像,据说这名画师只在祭天大典上远远见过一眼,至此念念不忘、神思不属。他下定决心要将此人风姿绘出一二,于是日日伏在桌案,废寝忘食……他为此生最后一幅画倾注了无数心血,不惜被逐出宫闱。”

    宗行雍打断:“你最好不要挑战本王耐心。”

    “管事的。”见他感兴趣胡媚儿笑容越发扩大,催促道,“还不快呈上来。”

    立刻有两名家仆将一幅巨大卷轴抬上来,缓缓朝两方拉开。

    长约三米,宽约一米有余。

    展开时殿内陷入静默。

    祭天大典,天青缎子搭成的神幄迎风飘扬。

    黑压压朝臣齐身跪拜,巍然祭台上青年侧身敬香,手中余烟寥寥盘桓升空。鼓乐起祀声鸣,他袖袍金蟒纹饰状张牙舞爪,于高台之上回首——

    宫廷画师将那一眼深深镌刻脑海,每一根发丝都呕心沥血,再三权衡。色彩浓艳得仿佛仅为一人而生。

    本朝太子服饰规制。

    殷臻:“……”他脑中空白,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胡姬。”

    宗行雍目光从画上收回来,缓慢转向胡媚儿。话轻,而重逾千钧,齿关森然令人胆寒:“你想死——吗?”

    胡媚儿不可能不知道太子党和摄政王势如水火,殷臻指尖搭在桌面,沉郁道,她想试探宗行雍对朝廷态度。

    尤其是对下一任储君。

    胡媚儿笑容顿收:“哎呀,原来是大晋的东宫太子,是妾疏忽了,这便叫人拿下去焚了。王爷千万不要和妾一介女流动怒,气坏了身子——”她话音骤停,瞪大眼,眼睁睁看着一缕青丝从耳边断裂。

    她僵立原地,慢动作回头。

    一把匕首钉入背后墙面三寸有余。

    “铮——”

    尾部颤抖,嗡鸣不止。

    宗行雍:“本王一向不说第二遍。”

    胡媚儿脸色霎时雪白。

    宗行雍头也不回离席,后背负一柄长剑、形如鬼魅的暗卫也消失在视线中。胡媚儿双腿发软,扶着案几坐下,暗自咬牙。

    面前飘落一片灰白衣角。

    “你太天真了,”殷臻在她面前停顿,目露怜悯,“宗行雍……”

    殷臻看向那人走远的身影,微不可察笑了笑:“软硬不吃。”

    他不容他人窥探心思,不喜居心叵测之人,甚恶试探和欺骗。

    而少数时候怀柔政策能成功的原因,全在他心情。

    敌人的愚蠢容易给自己增加筹码。

    胡媚儿给宗行雍准备的休憩之处位于整个城主府最华丽的地方。

    殷臻思索片刻后,敲门。

    门开了。

    外面风大,屋内未燃烛火,黑漆漆一片。

    殷臻迈过门槛,身上带着湿雨的凉意。

    他一步步往里走。

    “王爷助朝廷剿匪,太子助王爷拿到陵蕖花。”

    “太子?”

    气息不稳。

    宗行雍有伤在身。

    殷臻顿了顿,改口:“下官对殿下并无僭越之心。”

    “有岂不更好。”

    “本王一人能做到的事,何必与心怀不轨的……人,”宗行雍似笑非笑看他,“做交易。”

    殷臻嗓子发痒,轻轻咳嗽后才道:“羌女一旦和另两支流寇产生共同利益,凉州再难攻下。不管王爷想做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摄政王,还是九五至尊,都是……”

    殷臻把话说完:“都是阻碍。”

    “砰!”

    雨急风大,狂烈拍窗。

    宗行雍骤然抬眼。

    殷臻立在桌前,手拢袖中。很平和地和他讨论造反诛九族的事。阴影在他易过容的脸上驳杂,毫无波澜。

    他给宗行雍异样的熟悉感。

    撕裂疼痛令宗行雍眉心一跳,思绪全部中断。他这才想起受伤这回事,伸手去碰已经濡湿的外袍,一挥衣袖亮了烛灯。

    “本王答应你。”

    殷臻视线规规矩矩落在身前三寸地,无意探究摄政王私人领地,这时才抬头:“下官——”

    他骤然止声。

    下一刻几乎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匆匆背过身,后颈飞快漫上一层深红。

    他尤其白,白如上好羊脂玉。以至很容易看出那抹红色蔓延进衣襟领口。

    宗行雍脱衣动作一顿。

    他眼皮薄而宽,平平抬起时锋利成一条冷锐的线。似乎是新奇,又似乎是别的,洋洋问:“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