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若是不跪,你待如何?”

    仿佛刚刚的剑拔弩张不存在,殷臻一言揭过:“十年前父皇便免去王爷一切跪礼,孤有此言,不过提醒王爷,有些事,孤能做一次,便能做第二次。”

    宗行雍危险地眯了眯眼。

    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高台上说书人仍再在继续,激情澎湃抑扬顿挫:

    “……说到我朝太子,那可真是了不得的人物,隐忍蛰伏十几年,同时重创国相和摄政王。朝花宴上连射三箭,一箭救父一箭杀贼,最后一箭大伙猜怎么着,直直削掉国相一根发丝。末了收手,轻描淡写说了句‘手滑’。那奸相的脸色,那叫一个精彩!”

    忽而又一拍醒木,义正辞严:“他治水患平内乱,储君之道游刃有余,朝堂庙宇、民间百姓,无不叹服——”

    宗行雍皮笑肉不笑转过头:“几年不见,太子真令本王刮目相看。”

    殷臻和缓道:“王爷教导有方。”

    “教导?”

    宗行雍慵懒靠坐:“本王没教过你什么。”

    “倒也不是,”殷臻稳稳给宗行雍斟了杯茶,茶水热气蒸腾,他自白雾中抬起头,青丝乌黑,眼也漆黑,“孤应当叫王爷一声‘老师’。”

    “这茶就当敬师礼了。”

    他语气平静无波:“请老师用茶。”

    老师。

    宗行雍明显顿了一下。

    对手还太青涩,也优柔寡断。这是摄政王入狱后的唯一想法。

    他双手被手铐铐住,站在昏暗无光的狱内仰头往外看,心想储君如此心软并不是一件好事。他若是殷臻,站在对方的位置,就该扫清一切阻碍,让薛照离直接动手杀了他,以绝后患。

    ——他若不死,太子必死,薛照离终生不会有离开摄政王府的机会。

    “本王教了你什么?”他忽生好奇,饶有兴趣地问。

    一尺见方的桌子,殷臻就在他对面,坐姿是标准的宫中仪态。后背挺直,连着修长脖颈,仿佛一只白鹤,孤高而不近人,立在冰面上。

    殷臻猜到他或许不记得,他将茶杯放下,手上皮肤很快被热气烫出一片淡红。

    “十年前,孤听摄政王说过一句话。”

    殷臻缓缓道:“什么都没有,倒也不见得。世间最被人低估、最无法被轻易抵抗的东西——”

    宗行雍眼皮忽然掀起,直直看向他。

    殷臻笑了:“……是美貌。”

    他伸手,至耳后,慢条斯理剥出一张薄薄□□,露出令人心悸的清丽五官来。

    豫州乔氏是名声在外的美人,当朝太子那张脸,更甚他母亲。神情明明是冷淡的,却有一双未语情先流的眼睛,眼尾长而秀美,清亮逼人。

    他眉心有一颗美人痣,色淡而浅,如晕开胭脂,在最名贵的纸上着墨。一点而亮。

    宗行雍目光在触及那颗小痣时停顿。

    十年前他刚任少师,给所有皇子上课,昏昏欲睡的下午,在窗外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跟对方说了一句话。

    宗行雍道:“本王受了这杯敬师礼。”

    “你在本王身上用本王教你的东西?”他半饮尽茶水,又道。

    “不应如此吗?”殷臻反问。

    宗行雍哼笑一声:“太子应该记得,四年前本王离京,曾说过一句什么话。”

    他手腕敲击桌面,腕间佛珠磕在木桌上,发出不耐的响声:“本王要的人,在什么地方?”

    殷臻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两支流寇首领,耶律广生性残暴嗜杀,是武将匪徒;图鲁长袖善舞,心思玲珑,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此二人一唱一和,加之羌女放任,后患无穷。”

    “至于王爷想找的人,剿匪事毕,孤会告诉王爷。”

    杀耶律广和图鲁中任何一人都很简单,难的是如何同时将他们杀死,只死一人羌女会破釜沉舟,彻底倒戈。

    “昨日库房的火是孤放的。”殷臻道,“羌女转移了大部分财物,没有王爷要找的东西,是孤错判了。”

    他烧的那把火令凉州上下警戒,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羌女不敢掉以轻心,凉州城来了这么多人,每一人都可能觊觎传闻中可做药引治百病解百毒的陵蕖花。敌在暗她在明,羌女索性将此物定作十日后跑马场的胜物。

    耶律广若是胜了,此物就做她奉给西凉之主的投诚礼。

    参与者由她亲定。

    摄政王骑术精湛,结果无悬念,不在受邀之列。县丞府的文官弱得一阵风能吹倒。羌女大笔一挥,看好戏似的把他加了上去。

    殷臻:“十日后郊外马场,以示对羌女和凉州城重视,图鲁和耶律广会同时出现。”

    宗行雍:“本王真想杀了你。”

    隔桌木窗开着,殷臻吹了半天冷风,脸色不大好看。他说了两句便觉精神不济,支着额头:“孤同样。”

    宗行雍:“与马背打江山的人比骑术,你倒是胆子大。”

    他面无表情道:“若你能赢,本王出手斩耶律广。”

    外族擅骑射,耶律广马背上长大。皇宫的跑马场才多大,殷臻心底叹了口气,心知宗行雍在给他出难题。

    “久闻摄政王骑术精湛。”殷臻毫无心理负担,“……老师。”

    宗行雍踏出茶楼门前时停住,“本王说过,太子想做什么本王不关心,若本王想要的东西和人出了差错,本王必将你——碎、尸、万、段。”

    人走了,从均握在剑柄上的手这才放下。

    他问殷臻:“赛马之事,殿下有几分把握?”

    “三分。”

    殷臻头痛欲裂:“此战需胜,别无选择。”

    第二日,天色未明。

    卯时。

    殷臻站在屋子中央,元宝替他披上厚重大氅,忧心忡忡地望了眼窗外天气:“殿下马术不是很好吗,怎要在这种时候出去骑马?”他欲言又止。

    殷臻简洁:“人外有人。”

    他去了易容,露出那张见之难忘的脸,和朝服华衣高立于祭台上又有所不同,眉眼少了凌厉,多了柔和。

    院外停着一辆通体沉黑的马车。

    殷臻出门见到那辆马车时微顿,他立在檐下,没有第一时间动作。领口雪白毛绒随风吹起,衬得他瞳仁清粹,乌黑见底。

    “王爷这是?”他偏着头,问宗行雍。

    宗行雍看了一眼他的腿:“本王不喜将精力花在无用的路程上。”

    “见你第一面本王就对你有奇异的容忍度,”话未说完,宗行雍转了转手腕。他今日换了便衣,黑金配色。窄袖利落,带着尸山血雨中走出的残忍,杀伐之气扑面而来,“本王衷心希望这种容忍度能在你身上持续。”

    殷臻视线在他空荡荡腕间停留,轻不可闻道:“但愿。”

    他转向随时戒备的从均,低声吩咐:“今日不必跟着了。”

    从均急急:“殿下!”

    殷臻拢着领口,被风呛了一口:“在摄政王身边都能受伤,”他目光缓慢滑过马车车壁,眸中滑过了然,“宗家机关师的命恐怕不必要了。”

    摄政王府的马车设计精巧,车轮和厢身高出寻常马车。殷臻站在车前,习惯性伸手,扶了个空后缓缓转头。

    宗行雍看向他伸过来的手,似笑非笑:“太子这是……?”

    殷臻撤回手,放在横木上,略一使力:“搭错了。”他平静道。

    马车宽敞,可容纳五人有余,温暖舒适。赶车的侍卫悄无声息,颠簸甚少。

    殷臻揣着袖,手中握了暖炉,开始昏昏欲睡。

    他试图强打精神,可惜一上摄政王的马车就宛如被下了什么嗜睡药,全身心放松,生不出任何警戒之心——这个认知令他危机感油然而生,眼皮半垂,绝不闭眼。

    和宗行雍的距离拉得够开,但他还是靠向角落,确保在任何意外下都不会跟摄政王产生肢体接触。

    一切妥当,殷臻安下心,满意地将双手往袖中收,呼吸平稳。

    他看起来像一只雪白的宫廷御猫,颈项雪白,爪垫泛粉。找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就放下一点戒心,察觉到人不会对自己有伤害之举更大胆地露出一点毛茸茸的肚皮,你退一步猫儿便进十步,再退一步他便跳上膝盖——宗行雍脑中无厘头地蹦出一串比喻。

    不同的是,猫只会恃宠而骄,眼皮子底下这个,一趁人不注意便会扑上来咬断你的脖颈,死死咬住不松口。

    摄政王后靠,闭目养神。

    十年前那句话,经人一提他忽然想起来,是有这么一桩事。

    他时任太子少师,替皇帝教那群猪,日日点卯不耐至极,底下人见他上课各个大气不敢出,把他传成吃人的夫子。

    宗家嫡子在心里面无表情地想,他明明如此和蔼可亲,宽容大度……回头立刻让所有人抄孙子兵法。

    太无聊了。

    他在草丛中捡到一只猫,猫那时候还怪会装可怜,一肚子坏水,装模作样问他自己是不是什么都不会。

    是的。

    但一只猫就该被人养在屋中,足不出户,会那么多干什么。宗行雍已经清晰预见了一只猫的命运,所以漫不经心地告诉他——

    “你不用会任何东西,只要你够美。”

    “宗行雍!”

    殷臻满头冷汗,心脏狂跳。

    话甫一出口他就察觉不妙,喘着气儿看向马车一角。

    被直呼其名的人坐在他对面,马车车帘掩映下,他眸色愈发深沉,绿得渗人。神色莫测道:“你叫了本王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