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恩静仰头看向二楼声音来源。
穿着北港二中校服的少年站在昏暗灯光下,校服的衣领拉到最高处,双手插着兜,一副拽拽的模样。
可终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初中生,身高比台球杆高不出多少,叫嚣的话说得再霸气,声音里却褪不去变声期的稚嫩。
闹事的客人们笑作一团,根本不把小少年放在眼里,说话间又多了几分讥讽。
“哪儿来的野崽子,口气不小。”
“这家店不但能装b,吹牛b的功夫也一流啊。”
“哈哈哈哈。”
小少年不急也不恼,垂着眼,问:“你们敢不敢和我赌一局?”
黄毛不屑笑起来,说:“你刚说,我输,赔球桌损失的双倍。那要是我赢呢?”
“你能赢的话……”
小少年在脑中略一思索,放出豪言,“你们以后来店里的消费全部免单!!”
大话刚说出口,他的眼神便不自觉向吧台方向瞟了瞟。见酒吧经理表情无波无澜,才又自信满满扬起脑袋。
“……噗!哈哈哈!”黄毛爆发一阵笑声,“这点小钱,老子从来不放在眼里。”
“那你想怎样?”
“你们店里这些臭规矩搞的我很不爽。”黄毛再次用球杆砸了砸地面,说,“我赢,我要褚航亲自来给老子道歉。”
小少年毕竟年轻气盛,攥了攥拳刚想张口答应,可转念又似在忌惮什么,终是将目光再次投向了经理。
和善的经理也收敛起了笑容,面容严肃地思索片刻,一言未发地回身打开了二楼斯诺克专区的灯。
一瞬间,二楼亮起来,照亮了整齐排列的斯诺克球桌。
这下,整个酒吧,包括卡座区的零散几桌客人也都被吸引了目光。
小少年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不忘装酷,仰着下巴朝下面的闹事客人勾了勾手指。
……
从男店员口中得知,叫嚣的小少年名叫刘昊轩,是这家酒吧经理的儿子,每天放学都会来店里练斯诺克。
“说不定是个天才少年!”蒋西西来了兴致,拉起尤恩静去凑热闹,“我们去看看!”
酒吧其他角落也有按耐不住好奇心的客人,纷纷赶上楼围观。
酒吧经理方才还是温和酒保的身份,此时已戴上白手套当起了严肃的专业裁判,忙着摆放球台,为比赛作准备。
尤恩静从未打过台球,数年前跟同学一起看斯诺克的比赛视频时,了解过基本规则。
比赛是积分制,球桌上有15颗红球及6颗彩球。球手需先打入一颗红球,再击打彩球获得分数。结算后,彩球会放回起始位置。接着再打红球,打彩球,如此反复直到所有的红球入袋,再按顺序依次打入彩球。
各颜色球的分值,尤恩静记不清了,只得临时拿出手机查——红球1分,黄绿棕蓝粉黑,分别是2-7分。
所以说,想要赢得斯诺克比赛,就要在有限的15颗红球机会里,尽可能瞄准高分值彩球。
球局开始。
围观的人群已自觉安静了下来,球台旁的智能计分器也亮了,一场临时起意的比赛,还真有了专业的感觉。
黄毛扔硬币获得了先手机会。他选择斯诺克惯用的开球方法,让白球滚到顶库后,回弹,贴到红球堆的下方,力道很轻,球堆稍有散开,但基本维持原貌。
这样开球的目的是不给对手直接进攻的机会。
到了小少年刘昊轩上场。
他提起球杆,基本没有思考,俯下身冲着白球大力出杆,直接把红球堆炸了开。
没有球落袋的声音。
15颗红球互相碰撞,在球桌四散开,白球停到了桌子中央。
“这是把斯诺克当八球打吗?……”
“是啊,把球打这么散……不是摆明了给对方机会吗?”
周围有人小声议论着。
原来是个只靠蛮力,完全没脑子的小屁孩。黄毛摊手与伙伴相视,纷纷咧开嘴,笑容里充满嘲笑意味。
第二杆,黄毛率先进攻,选择了一颗顶袋红球,为的是让白球靠近分值最高的黑球。
两颗球依次落袋,计分牌上显示——8分。
黑球被放回了原先的位置。
黄毛的手感不错,之后的接连几次出杆,都伴随着台球落袋的声音。他的同伴在每次进球后,大声欢呼雀跃。
直至第6颗中袋红球落袋,黄毛出于炫技或为求高分,舍弃了稳妥的蓝球,而去冒险进攻角度刁钻的黑球,结果丢了球。
这一轮,他总共拿了31分。
桌上还剩9颗红球,胜负难定。
轮到刘昊轩反击了。
刚刚的鲁莽一杆,给了对方连续进球的机会,围观的人群开始质疑这个初中生的实力,而他接下来的一击更是让在场人,包括一直板着脸做专业裁判的酒保都皱了眉。
刘昊轩的第一次出击,就丢了球。一颗底袋球,角度并不算太刁钻。
“什么嘛!?还以为小鬼是个斯诺克天才什么的!结果就是个瞎吹牛的熊孩子……这下酒吧丢人了。”蒋西西忍不住吐槽。
尤恩静并没做声,默默观察着刘昊轩的表情。
他似乎并不觉得懊恼,丢球后耸耸肩,提着球杆走回座位,双手抱臂,依然一副拽拽的模样。不论是围观人的评论,还是黄毛同伴的大声嘲笑,他都毫不在意。
应该没那么简单。
尤恩静有种莫名预感,马上就会有反转了。
红球的数量在减少,也多是在些不易击落的位置。所以黄毛的第二次进攻并不像第一次那样顺利,但依旧拿下了4颗红球。
领先了49分。
只剩下5颗红球,刘昊轩还没有进过球。胜利的天平似乎已经完全偏向了闹事者一方。
刘昊轩提着球杆观察了球桌一圈,随即选定方向俯下身,这一杆他瞄的格外仔细。
“太偏了吧!”
看着红球莫名其妙的走向,围观的人不禁叹气!
反转,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红球停下,众人的目光才注意到朝着另一方向运动的白球。
碰撞后,白球飞快滚到顶库,而后回弹,朝着黑球的位置行进,速度逐渐变慢,最终紧贴着黑球右上方停了下来。
剩余的红球分散在球桌中下方,都是些贴着边库或靠近彩球的不利位置。而此刻的白球被黑球封住了大多去路,两球紧紧相贴,且角度偏斜,白球稍一动便容易先移动黑球,造成犯规。
只有将白球往反方向打,借助顶库回弹去撞击红球,途中还要避免撞击任何一颗拦路的彩球。
刘昊轩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好防守!”
“斯诺克!”
围观人群后知后觉的爆发赞叹与掌声。
蒋西西也激动起来,“我收回刚才的话,真是误会你了小鬼,没想到是深藏不漏啊!”
“打不到红球会怎么样?”尤恩静问。
“罚分。”蒋西西:“罚的分数加在对手身上,且对手如果不满意白球停的位置,可以要求重解,如此可能造成反复罚分,直到超分。”
于是,接下来的几杆,黄毛尝试从各个角度解球,却不断以先碰到黑球或是没有打到红球为结局。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同伴的脸上也没了笑。
而不管白球最后落到什么地方,刘昊轩都是看也不看地要求“重解”。
到第六次解球时,黄毛方已经被罚了20分。
他开始暴躁起来,皱着眉头,用很大力出杆,黑球在台面横冲直撞几次后,直接落了袋,又被罚7分。
黄毛受了羞辱,彻底失去了耐心。
“你们他妈搞我是不是?”
黄毛怒气冲冲到裁判面前,质问:“你跟那小崽子是一伙的是吧?这球怎么不判无解?”
“谁说无解?”刘昊轩从一旁座中站起,
黄毛觉得可笑,“你他妈一个球都没进过,这杆斯诺克谁知道是不是瞎猫撞死耗子。你解给我看看?”
“好啊!那我就当你认输了。”
说罢,刘昊轩提起球杆,由下方瞄准白球毫不犹豫地打出一击。
只见,白球向顶库飞快滚去后,弹至右库再至左库,最后击打到贴近右下方的一颗红球。
红球被撞击后,向前滚了滚,居然——还入袋了!
“好球!”
蒋西西带头喝彩,围观的人群跟着叫好。
闹事的几个年轻人僵着身子,抱臂摆着高姿态,却死气沉沉一片,没了刚才的气焰。
裁判保持着专业态度,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地询问客人:“请问是否还要继续比赛?”
折了面子,黄毛恶狠狠将球杆摔到球台上,向着同伴说:“真他妈晦气!走!”
“那您是刷卡还是扫码?”专业裁判一秒恢复成酒吧经理身份,稍提高了音量追问。
黄毛咬着后槽牙挤出两个字,“刷、卡!”
经理紧忙脱下白手套,露出笑脸,“请随我到吧台付款。”
……
闹事的人骂骂咧咧下楼,围观的人也散了。
蒋西西走到刘昊轩面前,竖起大拇指,“小鬼,刚那杆斯诺克打得不错!真解气!”
“那是!”刘昊轩刚赢了球,笑得得意,“我师傅说过,打斯诺克重要的不是进攻,而是要会给对方制造阻碍。”
师傅……?!
蒋西西像是听到了关键字眼,朝尤恩静眨了下眼睛,拍拍刘昊轩说:“小小年纪,懂的还挺多。走!姐姐请你喝可乐!”
“真的吗?!耶——!”
果然男孩子都无法拒绝快乐水,刘昊轩屁颠颠地跟着尤恩静二人去了吧台。
刚落座,蒋西西着急将话题拉回正轨。
“小鬼,你刚说你有个师傅?你这么会打球,那你师傅岂不是更厉害?”
“那当然了!我这根本不算什么!我师傅14岁就是省级冠军,16岁就已经拿了全国邀请赛的冠军,加入国家队了,我还差得远呢!”
十六岁,上高二的年纪。
尤恩静回忆起来,褚航就是那时候退学的,高二刚开学不久,全班还开了欢送会。那个学期的几乎每个课间,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同学们谈论褚航的名字以及那场全国邀请赛。
“你师傅…是褚航?”尤恩静后知后觉,这才明白蒋西西刚刚那个眼神的意思。
“是啊!”刘昊轩骄傲挺起胸膛,“姐姐你也是我师傅的粉丝吗?”
“哦,不是,我和他……”
尤恩静的话正说一半,被突然回来的酒吧经理打断,“昊轩,你在这儿做什么?不要打扰客人。”
“爸!是两位姐姐要请我喝可乐,还夸我打球打得好呢!”刘昊轩紧忙解释,眼神看向蒋西西求支援。
蒋西西点点头,“嗯,是的,是我邀请昊轩来喝可乐的,经理不要怪他。”
经理:“怎么能让客人请你,懂不懂事?写作业去!”
“我早就写完了……”
“你再多话,之后一个月都不许来打台球。”经理板起了脸,下最终命令,“上楼!”
刘昊轩心中不服气,但见老爸脸色不善,还是恹恹站起身,嘟囔着,“我刚赢了球,还让人赔了钱,都不能喝可乐么……”?
经理皱了皱眉,到底还是从冰柜拿了瓶可乐,把刘昊轩打发走了。
转头,经理又拿出两杯准备好的柚子酒,向尤恩静两人赔礼:“小孩话多,你们别介意。今晚有人闹事,多有打扰,这两杯是店里送的。”
清甜的酒香传来,尤恩静本以不胜酒力,却难以拒绝,道了句“谢谢”,笑道:“您客气了,算不上打扰,刚刚的球局很精彩。”
蒋西西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话题,双手扒在吧台上,追问:“刘经理!褚航真是昊轩的师傅?他还是这里的老板?他现在生活在北港吗?”
经理笑着摇摇头,“小孩子随口吹牛的你不用当真。褚航已经不是本店的老板了,你们如果有事找老板的话,我就是。几年前他把店转给我了,至于他现在在哪儿生活,我也不知情。”
言罢,他没再给蒋西西追问的机会,借着有事要忙为由,道了句“失陪”便脱身了。
“一听就是在糊弄我,褚航刚出事那段时间,这里三天两头传有人闹事,要不就是媒体堵在门口挖新闻,客人全跑光了,一个烫手山芋,谁会想接手……”蒋西西极不甘心地小声嘀咕着。
尤恩静侧目向大厅方向看去,经理与店员正在奋力清洁着斯诺克球桌的红酒渍,而他们身后的墙壁上正贴着各项提示客人尊重台球运动、爱护用品的告示。
店里的经营状况如此,还不惜得罪客人,硬要坚持规矩……
尤恩静耸耸肩,“可能刘经理是个非常热爱台球的人吧。”
“热爱归热爱,又不能当饭吃,这么大一个酒吧,经营是要钱的,这刘经理又兼职酒保又当裁判的,黄毛要走时那么着急抓着他赔钱,一看也不像个不差钱的主,酒吧能维持到现在,背后一定有人掏钱撑着。我猜就是褚航!还以为能从小鬼头那儿打听些消息,啧,可惜……”
“你怎么那么好奇褚航的事?”
“当然了!你不好奇吗?车祸、退赛、打假球……”
蒋西西依次伸出三根手指,说:“当时新闻热搜铺天盖地,媒体一天一个推测,说什么的都有,闹得沸沸扬扬,结果当事人却直接人间蒸发,事业、名声都不要了……没准那些谣言就是真的,不然他干嘛不敢露面?”
天才斯诺克球手在事业顶峰,突遇车祸退赛,刚脱离危险就又被爆出打假球丑闻……这些都是尤恩静在朋友圈中获得的消息。
高中毕业多年,原本那个台球冠军褚航已离他们普通人的生活很远很远,然而在那段时间,却以这种方式又回到了大家的视野,再次成为所有人热议的话题。
“他那么爱台球,也许有其它不得不放弃的理由吧……”
尤恩静淡然说,随后摇了摇手中酒杯,在柚子颗粒飘起时仰头饮尽,第一次因为酒好喝而贪杯,有了微醺的感觉,“走吧,回家!我明天还有重要工作。”
尤恩静坚持结了四杯酒和刘昊轩的可乐钱。五折已是大优惠,她不想再占便宜。
刚走出酒吧门,刘昊轩不知从哪个侧门偷跑了出来,拦住尤恩静,“姐姐,你认识我师傅吗?”
尤恩静想了想,平静说:“我们做过一年多高中同学,算认识吗?”
“啊?!”身边的蒋西西惊呼,“你和褚航是同学?!怎么没听你提过?”?
“我们也没聊到过他啊……”
“……”蒋西西翻了个大白眼,“国际冠军诶,换是我同学,我早吹翻了好吗!”
刘昊轩也显得很兴奋,眼睛亮起来,“姐姐,你可以帮我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教我打球吗?”
“我没有他联系方式。”尤恩静如是说。
蒋西西:“……”
刘昊轩:“……那你们下次见面时,可以帮我问吗?”
毕业后的几次同学聚会,褚航只参加过一场,而尤恩静那时候已经出国,完全错过。
对尤恩静来说,褚航的存在,和那些活跃在电视和网络的明星人物没有差别。这种距离感在褚航三年前的那场车祸事故后,愈发明显。
他的头像再也没在班级群里出现过了。
尤恩静直接打破小少年的期待。
“大概率…我们不会有机会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