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这套公寓时,褚航专门设计了健身区域。曾经比赛忙的时候,别说健身,他连家都很少回。
现在这里却是他最常使用的地方。
他需要将自己练到筋疲力尽,让肌肉撕裂的痛去转移身体其他疼痛的折磨。
最后一组肩背训练结束。
褚航的运动短袖早已被汗水浸透,他咬牙忍受着肌肉的酸痛,额前的青筋因用力而凸起,汗珠顺着脉络滚落至颈部,再流淌到他因呼吸起伏的锁骨。
大口呼吸几次后,褚航站起身去冲澡。
主卧配有独立卫浴,脱掉义肢,他需要单腿跳几步才能进浴室。
三年了,他已经被迫习惯了少一条腿的生活。即便在心里依旧抗拒承认,但浴室墙面上的安全扶手;地板的防滑垫;卧室床头的拐杖……家中各处都验证着这件事实。
每天起床佩戴义肢已经与近视的人睁眼找眼镜一般,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洗完澡,褚航换了身家居服,给残疾的右腿戴上了干净的胶套。
他习惯性拿起床边的旧义肢,目光不自觉停留在接触腔的裂痕处,脑中响起尤恩静的话语——“你现在佩戴的义肢,存在许多问题……长期佩戴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
褚航自然早就注意到了这些问题,也正是因为受了太多身体疼痛的折磨,才会由着家里人的意思定制新义肢,只是没想到会与昔日同窗相遇。
亦如尤恩静所说,她了解他的治疗过程、佩戴数据,甚至他身体实时的状态。在她面前,褚航竭力遮掩的一切完全透明,他的躲避多余又可笑。
尤恩静送来的袋子就丢在客厅的地板上,他从卧室向外看,视线刚好能落到那处。
犹豫半晌,褚航轻轻叹出一声鼻息,将旧义肢放回床头,转而架起拐杖走向客厅。
膝盖松动的问题已经解决,尤恩静还专门在袋子里放了产品说明书,厚厚一本,褚航懒得去翻阅。
他小心翼翼佩戴好义肢,从沙发站起身,慢慢走到公寓窗边。
g2无疑是更优秀的产品,接触腔是最新定制的,尺寸完全贴合他的残肢形态,机械肢体部分也更加轻便,行动起来不会挤压残肢,也无需太多腰部肌肉的力量。
难怪尤恩静提起时,是那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北港是个不眠不休的城市,由顶层公寓的落地窗眺望,整座城被炫彩缤纷的光覆盖。褚航站在窗前,五彩灯光跳跃着,将他漆黑的眸子染上颜色。
曾经……他也是这热闹中的一员。
突如其来的幻肢痛将褚航猛地拉回现实,他蹙紧眉头拽上窗帘,五彩的光被隔绝,他的双眸瞬间黯淡下来。
外面的一切再美,与他无关。
最近幻肢痛来的越来越频繁了。
明明整条右小腿都不在了,褚航却能真切感受到右脚拇指被钉子穿透般的刺痛。看不见摸不到,除了忍耐,无计可施。
一下下疼痛来的毫无规律。
褚航的额头瞬间渗出一层汗,颌骨扣紧发出咯咯声响。
他仓皇到厨房找出酒杯,水晶杯与大理石台面撞击,发出砰的刺耳声响,令他更加烦躁。
酒柜里仅剩下一瓶威士忌,两周前才叫人送来的货,竟这么快就要消耗完了。
过度复健的伤痛让褚航对止痛药物产生了免疫,幻肢疼痛却永无休止。白日他尚可靠其他事情或健身来转移,到了夜晚便只有依赖酒精来麻痹神经。
威士忌眼看着见底,褚航的身体已经热了起来,头脑也开始觉得混沌,可锐利的幻肢疼痛却依旧在持续敲击着他的神经。
一下!又一下!每次的疼痛都比上一次更猛烈!
褚航忍不住攥拳去捶打疼痛的地方,想让它安静下来,可除了冰冷的机械假肢,他什么也摸不到,什么感受不到!
还不够!
他需要更多的酒精来救他!
褚航猛然抓起手机,给「没事吧」的经理刘启拨去电话。对方没有接,他便又焦急打开微信,拨打语音电话。
太阳穴的血管随着疼痛的节奏突突跳着,他的额角的头发已被冷汗浸湿。
语音电话终于在第三次时接通。
褚航哑着嗓子,用礼貌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启哥,打扰了。麻烦你找人从店里送些酒来。”
他咬咬牙,“现在就需要。”
客厅只开着一盏灯,昏暗灯光照在褚航脸上,情绪晦暗不明。
微信的聊天界面躺的数条未读消息,排满了红点,他皱皱眉,毅然将手机按黑,仰躺在沙发靠背,将自己淹没进黑暗里。
任由酒精和疼痛在他体内抗衡。
…
第二天,褚航又消失了。
尤恩静本以为他收下了g2,至少代表他愿意配合完成检测流程,结果却是中了他的缓兵之计。
前一晚到家,尤恩静给他发了两条信息,安排检测流程。
「我是尤恩静。我和小贾联系过了,康复室明天上午10点有一个空位,我们去那里做检测吧,顺便可以安排适应训练。」
后面还紧忙补了一条,「9点,我到宏愿小区接你,不见不散!」
本是担心褚航找借口推脱,结果他干脆躲得彻底。消息视而不见,到现在还只是‘已发送’状态,电话通通不接,微信像个废号。
此时此刻,尤恩静已经在小区门口等了半小时,却不见褚航的身影,也完全联系不上他。
马上就到了与小贾约定的时间,尤恩静只得再次上门抓他。
小区保安换了班,昨天被‘骚扰’过的大哥不在,刚感到庆幸,就见替班保安的眼神也警惕了起来。
大概尤恩静的车牌和她这张脸都被录入了可疑名单。
她‘呵呵’笑了声,面不改色,“你好,我和顶楼1801的业主褚航有约。”
保安扫了眼屏幕,还是那一套说辞,“不好意思女士,我们系统里没有记录,需要联系业主确认。”
说罢,保安拨通电话。
尤恩静琢磨着褚航这次又会找出什么借口拒见,结果对面却没人应答。
“抱歉女士,业主可能还在休息,请您晚些来吧。”
还在睡……
尤恩静将信将疑,却也无可奈何。
她向保安道了声谢,正准备把车退回路边再做打算,余光却不经意瞥见了快递寄存区内的一个布袋。
白色的布袋中央是简笔画勾勒的衬衫与领结logo,下面印着规规整整的黑字「没事吧」。袋子空白的地方还用黑色马克笔手写着——‘小心易碎’。
包装这么随意,没有快递盒子,应该是同城闪送一类的服务。
迟疑一瞬,尤恩静开口询问:“再打扰一下,请问后面那个印着「没事吧」的袋子,是你今天收到的吗?”
“没有啊,快递哪有这么早来的,应该是昨天的件。”保安回身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嘟囔,“诶?还是个闪送,这么着急买的东西怎么没送出去……”
布袋子松松耷拉着,能看到里面两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形状。
是两瓶酒么?……
褚航似乎经常喝酒,尤恩静第一次跟小贾上门维修那日,就见他一大早手里拿着酒杯。
思绪到了这儿,她又猛然记起,褚航的医疗档案上曾有过“止痛药物依赖”的记录。
这类患者在停药或药效降低后,产生对酒精的依赖并非少见。
联想的越多,越止不住产生不好的预想。褚航独居,又佩戴着并不合适的义肢,若是再加上醉酒,神志恍惚,跌倒或扭伤都有可能。
尤恩静皱了皱眉,将车开回路边,立即给蒋西西拨了通电话,询问酒吧经理的电话。
蒋西西惊异,“啊?刘启的电话?我有啊,最近正在跟他聊公司联谊party的事。你怎么突然找他?”
尤恩静:“有急事。”
……
拨通刘启的电话,尤恩静开门见山,“刘经理,事情有些急,我晚点会跟你解释。请问你昨晚给褚航送酒了吗?”
刘启心中疑惑,但听着她语气着急,便没多问,回答:“嗯。大概凌晨,我们马上要打烊了,他打电话来说需要酒,我立刻找闪送给他送了两瓶。”
宏愿小区24小时都有保安值班,接到闪送一定会立刻联系业主安排送货上门。
除非……业主失联。
尤恩静追问:“褚航当时的语气怎么样?”
刘启愣了愣,说:“不太好。”
他知道褚航截肢的事,也清楚他对酒精的依赖。
褚航喜欢收藏威士忌,家里的酒柜曾摆满了各式经典威士忌。截肢后不久,曾经舍不得喝的收藏一瓶瓶开始消失,再后来,他开始安排酒吧定期给他送酒,且相隔时间越来越短……
刘启以为他是借酒消愁,想过劝阻,但未经他人苦难,又哪敢随意开口,犹豫过几次,都做了罢。
他也担忧起来,“褚航怎么了?”
尤恩静看了眼保安亭,严肃说:“刘经理,我不知道你和褚航的关系,但你们既然有联系,应该对他的情况了解一二。我从昨晚就联系不上他,现在很担心他的安全。这可能是我小题大做,但我不敢疏忽。如果你能帮我见到他,我在宏愿小区等你。”
“……”刘启:“我十分钟到!”
……
叮叮——叮叮——!
似乎有人在按门铃。
褚航缓缓睁开眼。
天已经亮了吗?紧闭的窗帘让这方公寓里的时间概念模糊,反正对他这个闲人来说,算计时间流逝毫无意义。
“褚先生?!褚先生?!你在家吗?”
好像有人在喊他。
褚航艰难支起脖子,眼前的茶几和电视却忽地扭曲旋转,猛烈的晕眩让他重新闭上了眼。
门外的人开始用手拍门,发出更大的声响。
另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褚航!!开下门,我是刘启!”
启哥……他怎么来了?来给我送酒了吗?
褚航想要直起身体,两只胳膊却像细软树枝,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直接开门吧!”
有个不太熟悉的女声突然响起,紧接着是噼啪碰撞的钥匙串声。
这么多人要闯进来了!
他现在的样子如此狼狈,不想被人看见。
不能被人看见!
褚航咬紧牙,用力想要从沙发站起来,可手脚不听使唤,该死的义肢更是不论如何都直不起来!他的身子每次稍稍离开沙发,就又重重跌下!
最后一次!
褚航终于站起来,完全脱离了沙发,可紧接着的是一阵目眩,世界飞速旋转然后陷入黑暗。
他再次向后瘫坐,机械义肢检测到跌倒的危险,自动绷直锁紧膝盖,在褚航跌回沙发时重重撞向茶几!
零散的酒瓶与水晶杯相互碰撞,残酒四散泼洒,将他的裤子浸湿,最终滚落到地上,碎成一片……
“褚航——!”
失去意识前,褚航看到有人跑了进来。
又是你啊,尤恩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