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团子的梦里,小姨并没有在母亲下葬之前过来。母亲火葬后的那一天,外公的堂弟儿子和媳妇一家过来了。
那一对夫妻男人叫做穆红兵,女人叫做薛美凤。
他们是一对看上去很体面的夫妻,都是城市户口有正式工作的。
女人在看到了桑宝彤的时候,眼中瞬间就泛起了光,这让桑宝彤莫名有些害怕想要躲开。
桑宝彤没来得及躲开,薛美凤蹲下来摸了摸桑宝彤的脸。
女人的手让小团子的身上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薛美凤收回了手,用热切的语气和欧老太太说话:“这就是彤彤?真是个好看的孩子。以后打算怎么办?就这样养着吗?”
小团子被强行摸了脸以后,是有机会离开现场的,不知道为什么脚下如同生了根一样无法离开,她心中有一个想法,接下来的对话很重要很重要。
“就这样养着呗,还能怎么办?”欧老太太说道,“他爸爸是在牛棚里被改造的人,爸爸没了,现在妈妈也没了。首都那边就剩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还没结婚也没办法养这个孩子,定期给点钱,就这样养着呗。”
“你也知道我们家经济条件还可以。”薛美凤说道,“我有一个想法,你也知道我们家龙龙没有个玩伴,我们想着把这个孩子养在身边,陪着龙龙玩。要是她大一点懂事了,也可以照顾龙龙。”
穆小龙是这一对夫妻的儿子,出生的时候因为求着医生顺产,孩子憋得太久,导致大脑缺氧,孩子傻了。
这一对夫妻他们本来觉得孩子养养多教一教就会好。
等到上了两年一年级后,他们彻底失望了,孩子的傻无法改变了,没办法通过教育让孩子重回正常。
他们用了许多年的时间艰难让穆小龙学会了吃饭穿衣,但是穆小龙永远也不明白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不明白那些汉字的含义。
他们活着一日当然是可以照顾孩子一日,但是他们年老了,这个儿子怎么办?
这一对夫妻希望去世以后孩子有一个依靠,于是想到了一个办法,领养一个女孩子就可以解决他们遇到的问题。
孩子在小的时候对外宣称当做女儿养,等到长大了以后可以嫁给自己的儿子。
养个童养媳的好处是,通过细水长流的教育,他们可以保证这个女孩子一心只有自己的儿子,心甘情愿照顾自己的儿子,并且延绵子嗣。
只是现在这个年代,国家是提倡妇女能顶半边天的,童养媳什么的那可是过去的四旧,这种念头只能够私下里夫妻两人商议,绝对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
童养媳当然是知根知底比较好,他们一番排查就找到了符合条件的桑宝彤。
无父无母的桑宝彤寄住在太公太婆的家中,城里的小姨年龄也不大,最多给点钱到乡下,不太可能会把孩子给接到城里生活。
这个孩子太合适了,而且薛美凤在打听了这个孩子小小年龄干活就很利落,薛美凤觉得这不就是他们想要的完美童养媳吗?于是,在亲眼见到了桑宝彤以后,她对着欧老太太迫不及待说出了自己的提议。
欧老太太犹豫了起来,“思玉是把孩子托付给我们的,她不光是给了钱的,还让我们好好待她。而且村子里的人也都看着呢。”
“担心啥子。”薛美凤笑着说道,“这年头谁家都不容易,多一张嘴就多一个人吃饭,多困难啊。我这样提议也是为了孩子好。孩子的户口还是放在你们这里,我们家有点钱可以养着,谁也说不出错来。我和我爱人都是正式职工,真的养了这个孩子难道还虐待她不成?肯定对她好,而且啊,你说那些抚养费,我们家也不需要,多养一个孩子而已,我们家又不是出不起一份口粮!”
薛美凤说得是掷地有声。
在梦里,桑宝彤也看得出太婆心动了。
“彤彤,去玩去。”想要继续商讨,桑宝彤就不适合留在这里了,太婆打发小团子离开。
桑宝彤并不想离开,但是还是被太婆推开了。
她一步三回头,看着那个女人和太婆喋喋不休。
桑宝彤去了坟墓前摸着妈妈的墓碑,想着妈妈说过让她听太公太婆的话,如果太公太婆真的让她跟着那一户人家,她也只好听话了。
毕竟妈妈说过,城里的小姨也有她的困难,彤彤要乖乖的,听太公太婆的话才是不给小姨增加困难。
桑宝彤的抚养费照拿,还不用养娃,这样的好事,穆家商议过后一致通过了。
在第二天,小团子就被要求喊穆红兵、薛美凤爸妈,当他们两人的养女。
桑宝彤离开村子去了城市里生活,村子里的人都很羡慕,毕竟穆红兵和薛美凤两个人都是正式职工,工资待遇很不错,桑宝彤也算是摆脱了泥腿子,以后就是城里姑娘了。
桑宝彤太小了,离开村子好吗?她不知道,但是她只能够听长辈们的吩咐行事。
只有桑宝彤在离开村子之前,想到了还没有见过小姨,心中有淡淡的遗憾。
桑宝彤从此以后就在穆红兵和薛美凤家中生活,村子里的女孩子羡慕她去城里生活,而桑宝彤却在城里生活得很苦闷。
因为她有一个哥哥穆小龙天生愚笨,偏偏力气又很大,总是欺负她,而且穆小龙惹祸不断,她需要盯着对方。
而穆红兵和薛美凤两人最常说的就是,她要照顾好穆小龙,这是她的责任。
桑宝彤从小负责做穆小龙的跟班,要负责照顾好穆小龙。
等到大了以后,桑宝彤才知道养父养母的打算,他们要让桑宝彤嫁给穆小龙,负责好穆小龙后半生的生活。
养父养母在从领养桑宝彤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往养女心中灌输一个观点,他们领养桑宝彤,是桑宝彤天大的福气,桑宝彤要给养父母的回报就是照顾好穆小龙。
·
做梦梦到了这里,小团子猛地醒了过来。
她被小姨搂着,整个人汗涔涔的,在这样的炎炎夏日里却是打了一个寒颤。
嫁人?还是嫁给一个傻子?
桑宝彤还是个孩子,并不懂嫁人是什么真正的含义,只是感觉到了梦中的苦闷。
她像是被一条绳索狠狠捆着怎么都摆脱不了,从前半生到后半生,那条绳索会捆住她一辈子。
小团子觉得这个梦太可怕了一点,她小心翼翼地从桑云窈的撑着手臂坐起来,就着月光仔细看着小姨。
在梦里,她可没有见过小姨哩。
房间并没有窗帘,毛玻璃把月光投了进来,让小团子可以看得清小姨的眉眼。
小姨很白,皮肤白得像是会发光一样,这和母亲还有自己都是不一样的。
小姨有一双很漂亮的杏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是小月牙,小姨的鼻子也很小巧,唇瓣是微微翘起的。
小姨还给自己吃了乌七八黑但是味道很好的话梅糖。
小姨的手很软,说话也像是妈妈一样,很有耐心。
小姨真的来了,那和梦里应该也会不一样吧,没什么养父养母,她就可以在农村里生活。
想到了这里,小团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还点了点头,没错的,肯定是和梦里不一样,以前做噩梦的时候,妈妈都会抱着她,告诉她梦是相反的。
她吐出这一口气的时候,桑云窈的眼睛颤了颤。
小团子生怕惊醒了小姨,连忙重新躺回到了桑云窈的臂弯之中。
小团子这样一做,反而彻底让桑云窈彻底醒来了。
桑云窈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被吓了一跳,她身边怎么会有人?这个念头一起,困意消散,刷的一下睁开了眼。
桑云窈睁开眼就看到了自己怀中的孩子,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参加桑思玉的葬礼,怀中的人是桑思玉的女儿。
就着月光,桑云窈看着小团子红扑扑的脸,还有额头上的汗水。
是不是自己把小团子当做是玩偶,搂得太紧了?让小团子满头大汗?
想到了这里,桑云窈有些不好意思,她蹑手蹑脚起来,用帕子给小团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桑云窈的动作很小心,轻轻柔柔的给小团子擦拭,让小团子有在软绵绵的春风里舒展脚丫一样感觉。
这让闭着眼睛的小团子心中不由得有了一个念头,要是可以不在乡下生活,和小姨一起生活该有多好啊。
但是小团子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念头,妈妈在去世之前说了,要她好好听太公太婆的话,不能给人增加麻烦。
她很想很想和小姨一起生活,但是妈妈说了,不可以给小姨增加麻烦,她是乖孩子,需要听话。
可是……她真的好想不做乖孩子啊。
在反复的纠结之中,小团子皱着眉头睡着了,而再次有了睡意的桑云窈并不知道小团子的心事。
桑云窈只是轻轻抚平了小团子的眉头,也重新进入到了梦乡之中。
·
第二天清早就是桑思玉尸体火化的日子。
因为这是永安村第一个火葬尸体,县殡仪馆甚至免费派了车来拖棺材,穆家人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棺材抬到了货车上。
胸前带着白花的穆家人、桑云窈还有小团子都上了货车,和棺木一起去火葬场。
在路上,见着外甥女的情绪不高,桑云窈也没开口说话,只是捏捏小团子的小手来安抚她。
小团子难免想到了昨晚上的噩梦,她偎依在小姨的怀中,小脸皱成一团。
欧老太太看着这两人,目光很快又从两人身上移开,落在棺木上,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自己的大女儿命不好,生得外孙女也是如此。
一个小时后,车辆到达火葬场。
穆家人收敛了桑思玉的尸体,只有桑云窈尚未见桑思玉一面。
于是在进入焚化炉之前,棺木打开,桑云窈得以单独见了桑思玉。
心脏一痛,身体的记忆裹挟着她。
小时候坐在姐姐的自行车后,双手捉住姐姐校服的衣角,桑云窈的两只脚·交叠晃动;和姐姐坐在厂区门口的台阶上,她们吃着搅搅糖等待父亲下班,等到桑磊下班,桑云窈抱住了父亲的大腿,桑思玉则是在旁边浅笑;四合院里别人说桑思玉优秀,桑云窈噘着嘴不太高兴,而桑思玉说道:“我只是死读书,记忆力好而已,妹妹才是真的聪明。”
那些鲜活的记忆褪色,定格到现在桑思玉青白面容上。
眼泪掉落在桑思玉的手上,桑云窈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一束菊花,轻轻把花束放入到桑思玉的手中。
对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点头,桑云窈示意可以合拢棺木了。
桑宝彤在棺木打开的时候也想见见母亲,但是欧老太太枯瘦的手环住了桑宝彤,“乖,你之前也见过了你妈妈,现在是你小姨和你妈妈告别的时候。”
桑宝彤听到了欧老太太的话,这才不动了。
半个小时的时间,熊熊烈火吞噬了桑思玉的尸体,尸体被高温焚化成了灰烬,聚在了小小的骨灰盒里。
桑云窈捧着骨灰盒再次和穆家人一起坐车回到了村门口。
桑云窈捧着骨灰盒走在最前面,小团子紧紧跟着身后,全村的知青还有穆家的亲戚都在村门口等着,小团子一眼就看到了穆红兵、薛美凤。
那个噩梦把小团子吓得发抖。
她恨不得想要缩起来躲开那一对夫妻的目光,但是可以躲到哪里?小团子最终伸手拉住了小姨的衣角,细细喊着,“小姨。”
桑云窈感觉到了腰间一沉,低头看到了小团子光秃秃的后脑勺。
单手捧着骨灰盒,桑云窈用腾出来的左手摸了摸小团子的脑袋。
“怎么了?”
听着小姨温柔的声音,桑宝彤的四肢百骸涌入了热流。
小姨是在梦里没有出现的,一切肯定是和梦里不一样。
小团子摇摇头,轻声说:“没事。我就想叫叫小姨。”说完之后冲着桑云窈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她想用笑容来驱散自己的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