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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图穷匕见

    医生休息室里换成了白典和杜医生两个人, 当然还有卫长庚的狞猫。白典跟老杜不算太熟,正准备告辞离开,却没想到杜医生反过来给了他一个邀请。

    “小绿那小子一时半会儿也没脸回来, 不如你来陪我下几盘棋解解闷儿?”

    正好也需要点时间来消化刚才听到的事,白典点头接受。

    杜医生取出了一套围棋,用的却不是围棋的规则。这是一种在头尾两端拦截对方的棋子并将之转化为己方战力的游戏。目数越多, 棋子的翻转幅度越激烈,也越具有可看性,甚至不到最后一步都很难看出鹿死谁手。

    白典连输了三四盘,慢慢发现了这个游戏的诀窍:抢先一步将棋子下到四个角落以及边缘这些“绝路”上——看似“走投无路”,实际上却占尽了先机。

    掌握了规律之后,事情立刻就变得无趣起来。再说老杜的棋力也并没有他自己所吹嘘的那么高明。又下了两三局,白典就开始心不在焉,甚至重新打量起了屋子里的陈设。

    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 这里就是之前绿医生与他视频通话时所处的房间。深红色的墙上悬挂着十几个原木画框。虽然装裱得挺精心,但画作本身的质量却不敢恭维,有很多甚至只能算儿童涂鸦水平。

    白典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会儿,问杜医生:“墙上那些画,是不是全都一个主题?”

    “没错。”

    杜医生吃掉了他一排棋子,痛快地点了点头。

    “主题是极夜后的第一个日出。哨塔里差不多每人都画了一幅。当时还想送去给专家做心理分析呢,可是联盟没人对岛上的这群改造犯的精神世界感兴趣。”

    说着指了指其中几幅, 报上名字。

    画得最好的那副属于绿医生——白典记得他说过上学的时候兴趣爱好是画画。

    这幅画用色单调统一,左上角露出树冠的一角, 树下站着主人公的背影。男人站在山崖上俯瞰着茫茫冰海,而远处一点红日正在露出海平面。但是光线尚未抵达岛屿, 因此画面的下半部分的大地还很阴暗。

    “我学过一点图像心理学的皮毛。”

    白典试着解读画面所传递出的信息:“画面左侧属于过去,右侧象征未来。绿医生的过去昏暗, 未来则依旧怀有一丝曙光。他让主人公背对画布,既产生视角代入感,也说明他可能无法与人正面沟通,存在隔阂,需要理解和帮助。”

    “有点儿意思。”

    老杜放下了手里的棋子,催促他:“那你再看看其他几幅画该怎么分析?”

    从古至今,画家以“日出”为母题创作过许多艺术作品。其中最出名的可能算是莫奈的《日出·印象》。有趣的是,这幅画并不以复刻真实为目的,转而通过色块和笔触来塑造光感,唤起人们脑海中有关日出的鲜活记忆。

    相比于那副目前正深藏在第一区某座地下仓库里的地球瑰宝,眼前这几幅日出作品,虽然同样是“印象”,却只能算是涂鸦。

    在杜医生的要求下,白典又见到了其他几位熟人的画作。

    老顾的《日出》毫不意外画得是一家人手牵手共赏旭日的温馨景象。

    蓝时雨的画线条清晰,结构合理,看得出是一个做事有逻辑有调理的人。

    火棘的画非常暴躁,到处是重复加粗的线条,颜色混杂,但极具爆发力。

    最后的最后,还有一副奇怪的画作,乍看之下一片黑咕隆咚,但是黑暗深处却又有金色的一点,仿佛太阳藏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白典从卫长庚的画作里读出的,是“迷茫”。

    “人在岛上,怎么可能不迷茫?所有人都这样。”

    杜医生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你们那个时代一些北欧国家监狱的条件挺不错的吧,不也没人愿意呆一辈子?这座岛上的人也都想出去,可出去了又该干什么?没人知道,这不就迷茫了吗?”

    “我会帮助他的。”

    白典像是在和杜医生说话,又像自言自语:“两个人一起走就不会迷茫了。”

    杜医生突然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你会利用从画里读出来的信息操纵别人吗?”

    “不会。”

    白典不假思索地摇头:“心理学不是一门教人如何控制人心的学说。”

    “那如果你是个警察,解读的是仍在行凶的罪犯呢?就像当初面对张叏那样。”

    “可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白典继续摇头:“再说,这不是还有卫长庚吗?要真有罪犯也轮不到我上。”

    正说着,卫长庚打门口走了进来:“说我啥呢?”

    “说你是东极岛上的专业猫科饲养员。”

    老杜冲他挥挥手:“走了,我去帮帮小绿。”

    杜医生走远了,卫长庚坐到白典的身边,狞猫凑过来用脑袋蹭他的裤腿儿。

    白典没说话,低头翻着自己包扎好的手掌。

    “辛苦啦。”

    卫长庚有意逗他:“怎么,我们的智多星看起来有点不高兴,手没事吧?”

    “没事。”

    白典叹了一口气,轻轻往后仰去,靠在沙发上。

    “就是听了一段有点难过的往事。”

    ————

    等到两位医生把伤者全都收治妥当,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完全掌握了大局的老徐开始部署下一阶段的任务——猎捕虎鲨和李温严。

    原则上,所有人都可以参与这次的猎捕,其中也包括一部分“悔改”的前虎鲨拥护者,甚至可以将功折罪。

    这些人里面最积极的是火棘,看得出老顾的遗体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他主动请缨表示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抓住虎鲨,并且获得了老徐的高度赞扬——无论哪一派都很欢迎这种头脑单纯、情绪强烈的冲锋者。

    接下来的三天,一场声势浩大的猎鲨行动展开了。包括卫长庚和白典在内的所有人都自愿或者不情不愿地成为了兼职猎人。

    很快,东极岛终于迎来了极夜的最后一天。

    往年,为了迎接阳光的到来,哨塔会在这一天举行节庆活动。平时有着这样那样矛盾的人,总会暂时心平气和地放下恩怨,共同前往岛屿东部的山崖观赏日出的第一缕光线。

    然而今年注定将会是不平凡的一年——气象预报说有一场新的暴风雪正试图抓住极夜的尾巴。而更重要的是,虎鲨和李温严终于被抓住了。原来这几天,他们一直藏身在距离基地最远的那个带温泉的安全屋里。

    为了抓住他们,老徐这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最后还是仗着人数上的优势,将虎鲨逼退到了海边的悬崖上。虎鲨甚至已经做好了跳崖求生的冒险决定,可万万没想到悬崖下面已经提前吊好了网兜,这才将这条穷凶极恶的大鱼一网打尽。

    通过视频,白典和留守在哨塔里的其他人见到了被五花大绑起来的虎鲨,他看上去很凄惨,满脸的血污,电子义眼也被打掉了,裸露出黑洞洞的眼眶。他身边的李温严干脆晕了过去,倒是省去了皮肉之苦。

    老徐的人表示,虽然虎鲨算是拿下了,可他们这边损失也挺惨重,恐怕完不成押送犯人返回基地的重任,请求基地再派几个人过来支援。

    轮椅上的老徐问谁愿意主动请缨,一时间没有人开口。倒是白典建议了一句:“接下来半天可能有暴风雪,不如让他们原地休整。”

    然而立刻有人表示反对,认为夜长梦多,再说走直线去安全屋,就算打个来回也不需要几个小时。

    卫长庚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建议,举手表决看看有多少人支持立刻赶去接应。结果除了他、白典和少数几个人之外,余下的二十来号人全都齐刷刷地举起了手臂。

    “我愿意去。”

    火棘率先表态,表示自己虽然没能亲手抓住虎鲨,但也愿意再尽一份力。

    这之后,蓝时雨还有另外几个人也陆续表态愿意前去,于是一个六人小分队草草成立,立刻动身离开了哨塔。

    也许是不满意卫长庚在猎鲨行动中的消极表现。小分队出发之后,老徐开始对卫长庚发难,罚他去给临时关押在谷仓里的虎鲨同党们送饭。

    白典原本也要跟去,可没走几步掌心突然刺痛起来,他这才想起原本约了绿医生换药。

    于是两个人干脆分头行动,白典独自一人上到顶楼的医务室。杜医生不在,绿医生一个人在休息室,刚刚沏好一壶茶。

    帮白典换完药,绿医生留白典小坐,同时发现了一件稀罕事。

    “怎么没看见狞猫?”

    白典“欸”了一声,立刻左右张望——这些天,卫长庚的那只狞猫几乎是24小时全天候地跟随着自己,连睡觉洗澡上厕所都寸步不离。可现在,这只兢兢业业的站岗猫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应该是卫长庚忘记了。”

    白典试图解释:“老徐最近总是找他的茬儿,害得他挺烦躁的,顾不上我也正常。再说,我也不能总是活在他的视线里。”

    “也对。”

    将沏好的茶放在茶几上,绿医生坐到了白典身旁的沙发上。

    “感觉天亮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呢。”

    白典拿起茶杯,觉得有点烫,轻轻吹了吹。

    “明天太阳就该出来了。”

    绿医生也跟着望向窗外:“往年这个时候,哨塔里都会大搞活动,一方面是为了庆祝日出,另一方面也是给即将离开的人饯行。”

    “日出之后有人要走?”

    “因为日出象征着新的开始。所以东极岛的释放日就统一定在日出后的第一周。不过今年可能会延迟几天。”

    “为什么?”

    “因为哨塔确定要关了。卫长庚没和你说?东极岛要变成保护区,我们全都要回大陆。”

    “喔,新闻里好像提到过,是件好事。”

    白典端起茶杯呷了两口,放松身体。

    “我之前还担心过卫长庚不能陪我一起去注册呢。”

    绿医生因为这个问题微微一怔:“小白,离开东极岛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

    白典就着喝水的姿势朝绿医生看去。

    “我没怎么想过这件事……暂时还是先跟着卫长庚吧。不过我现在吃他的喝他的,却帮不上他什么忙,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你呢?”

    绿医生看向沙发前漂亮的提花地毯:“我觉得留在岛上当个医生就挺好的。这里病人少,有很多时间让我做喜欢的事……因为是孤岛,所以没钱也能活下去;因为出不去,所以也不用去面对家族,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可你总归是要走出去的,我们都是。”

    “是啊,彩云易散琉璃脆。”

    绿医生低头苦笑着,轻轻抠挖着茶杯上浅浅的纹样。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离开卫长庚,过独立的生活?”

    “当然有啊,翅膀长硬了总是要飞的嘛。”

    白典不放过一切吐槽卫长庚的机会。

    “再说我和卫长庚也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家人。他只是觉得对不起我才还了我一条命,又没承诺要养我一辈子。什么时候要是腻烦了,肯定会把我丢掉啊。”

    “那…你要不要再选择一次?”

    绿医生突然朝着他凑过来,眼神隐隐闪光。

    “我们一起离开东极岛。我们可以成为彼此最理想的家人,就像兄弟那样相亲相爱,怎么样?”

    “这……”

    白典惊讶地半张着嘴:“我是很愿意和你一起,可卫长庚…要不我问问他能不能带你一起?肯定没问题的……”

    “不行。”

    绿医生突然冷冷地打断:“不能有卫长庚。”

    “卫长庚为什么不行?”

    “他有用。”

    “有用?”

    白典似乎不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你想让他帮什么忙?要不先跟我说说?”

    “不麻烦你了。”

    绿医生轻笑:“我们只想要他的身份,他跟联盟上层人物的关系。”

    “什……”

    白典愕然睁大眼睛,可是才说出第一个字,整个人就摇晃了两下。

    “别担心,这些事和你都没关系。”

    绿医生及时伸手将他扶住。

    白典手里的茶杯滑落到了地上,他的嘴唇颤抖着,喉咙里的声音支离破碎不成语句,整个人也失去了力气,任由绿医生将他慢慢放放倒在柔软的沙发上。

    “睡吧,等你醒过来,所有事全都解决了。”

    白典很快闭上了眼睛,陷入平静的昏睡。绿医生坐在一旁帮他把了把脉,确认体征正常之后,才开始收拾地板上的茶杯残渣。

    “哒。哒。哒。”

    一串轻盈的脚步声从隔壁的茶水间里走出,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来人拥有一双笔直的长腿,一头梦幻般的蓝紫色长发简单地扎成一束披散在背后。再往上看,他拥有一张无关性别的秀美容貌,却与躺在沙发上的白典长得一模一样。

    “枉我几次三番寻找机会,你竟然这么轻松就得手了,还真是不公平。”

    那个本该只存在于幻觉里的赝品低声轻笑,突然向着白典伸出手去。

    绿医生用空的茶杯将他的手推开:“我说过,不许你再动他。”

    “我就是随手摸摸!”

    赝品佯怒:“真是的,不就是个不入流的小向导吗?稍微说了几句乖巧的话,就把你给迷住了?”

    “你不明白的。”

    绿医生露出前所未有的不屑表情:“如果把人比成一张纸,我父母还有你们这群人,早就被人画满了丑陋的涂鸦。跟你们待得久了,我也会蹭上肮脏的颜色……就像当年那样。”

    接着,他又低头去看白典。

    “而他却是一张白纸。我只是对他稍微好那么一些,他就愿意为我冒生命危险……如果我继续对他好,你说,他会不会成为我最美丽的画布?”

    “自己这张画布被别人搞坏了,就想着画他?”

    赝品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那你自己慢慢玩吧……对了,那个男人叫什么来着?卫长庚!我这就去尝尝他的滋味。”

    第032章 容器

    距离第一次日出还有十六个小时。

    前往悬崖安全屋接收虎鲨和李温严的六人小分队, 分乘三架雪鹞驶入了亡者小径。

    当莲灰色的天空逐渐被白雪皑皑的山崖所遮挡,狭窄的山谷中弥漫起了浓厚的硫磺味。车队放慢速度,时刻警惕着沿途的间歇泉是否有即将喷发的预兆。

    正因为撞上了一次泉眼喷发, 火棘的雪鹞与前面两车稍稍拉开了一段距离。当他抵达崖顶的安全屋时,发现了停在路旁的两架雪鸮,然而包括蓝时雨在内的四位先行者却不知去向。

    与火棘同车的伙伴嘟囔着外头太冷, 其他人肯定全都躲进了安全屋。于是两个人快步过去推开了屋门——暖热的空气迎面扑来,却也意外地带来了浓重的铁锈腥味。

    安全屋里一片狼藉,桌椅橱柜东倒西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死人,全都是哨塔里的同伴。

    而本该被人五花大绑的虎鲨和李温严二人,正在试图打开通往户外温泉的上锁木门。

    “他们想跑!”

    火棘的同车人大喊一声,急着跑过去阻拦。

    火棘也跟着小跑了两步,可还没出手, 身后突然窜起了一股恶意满满的告警素信息。

    他立刻转身,发现一个浑身是血的“死人”竟高举着匕首向他刺来!

    “是陷阱!小心!”

    火棘躲过了这一击,大声向同车人发出警告。

    然而他的同车人已经冲到了虎鲨和李温严的面前,后者双双停下了试图开锁的动作,从怀中抽出了寒光凛凛的折刀。

    直到被杀死的前一秒种,同车人才发现通往温泉的木门其实根本没有上锁。

    尚有余温的遗体轰然倒地。与此同时,屋子里那些满身血污的“尸体”却一个接着一个站了起来, 发出高高低低的嘲笑声。

    火棘从腰间拔出甩棍拿在手里,大声质问最早偷袭他的那个人。

    “苦艾!我们跟你有什么仇?你不是老徐的人?为什么要把我们骗过来杀?!”

    被称作苦艾的家伙咧开嘴, 发出了一种轻佻又快乐的声音。

    “仇恨?我跟你怎么会有仇恨呐?可是我们想要活,你们就必须去死。这就是弱肉强食!所以, 那就对不起喽~~”

    火棘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家都是一个岛上的兄弟,平日里就算有矛盾, 也是互相扶持帮助的时候居多。为什么非得我们死你才能活?!”

    站在苦艾身边的人放声嗤笑:“谁跟你是兄弟了?龌龊的量产人!我只当你是个容器!”

    说罢大喝一声,一群血淋淋的同伙们顿时蜂拥而上。

    敌众我寡,火棘却毫不怯场。只见他左右开弓,一手召唤精神动物,另一手扬起甩棍,快准狠地抽中了一人的颧骨。

    只见那人脸上红雾飞溅,绽开了一朵血花,接着两眼一翻栽倒在地。

    “还有谁?!”

    火棘甩去棍上的残血,伸手指着蠢蠢欲动的其他人:“过来送死!”

    安全屋内,百马伐骥的血腥闹剧才刚刚拉开序幕。与之相连的厨房里,蓝时雨搬了张椅子坐在角落,抚摸着怀中的狐狸,作壁上观。

    “你那边情况如何?”

    一个声音通过辅脑向他发来询问。

    “一切进展顺利。”

    蓝时雨很快回复:“我等你来。”

    ————

    与此同时,远在东极岛的另一端。

    新年的第一次日出即将到来,AI机器人已经按照惯例在餐厅里挂上了彩旗和装饰物,并将节日菜谱推送到了所有人的辅脑上。

    然而并没有人关心这些,哨塔内部的气氛正肉眼可见地紧绷着。

    刚刚为关在谷仓里的“虎鲨同党”分发完晚餐,卫长庚成了唯一一个对“节日菜谱”有所期待的人。可是赶到餐厅之后他才发现,自动烹饪机已经处于罢工状态——因为根本没有人往机器里添加食材。

    不仅如此,负责日常清洁、站岗以及除雪任务的人也全部罢工了。走廊上堆满各种各样的垃圾,乱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于是卫长庚返回寝室,掏出白典给他挣的零食大礼包,一边向窗户外面张望。

    寝室窗台的视野很不错,可以望见哨塔基地的主干道。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有好几辆车离开了基地,风尘仆仆的也不知道去向何方。

    卫长庚尝试着联系了一下蓝时雨,但是后者似乎在和什么人通话,并没有应答。

    当他拆开第二包冻干鳕鱼条时,走廊上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

    卫长庚走过去把门打开,发现白典站在门外,身上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浴袍,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胸口上,像是希腊神话里刚从池塘里爬上岸的水泽精灵。

    “你干什么?”

    卫长庚皱起眉头看着他:“澡洗一半没水了?”

    白典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好冷啊,能让我先进去吗?”

    卫长庚撇了撇嘴,侧身让白典进了房间,刚想找块毛巾帮忙擦擦,扭头一看人已经大大咧咧地坐到了他的床上。

    他立刻提出抗议:“你头发在滴水,打湿了我的被子叫我怎么睡?”

    白典皱了皱鼻子轻哼一声,干脆仰天躺倒在了卫长庚的被褥上,甚至还冲着卫长庚抛了一个媚眼。

    “发的这是什么疯……起来!”

    卫长庚想去拉他起来,没想到白典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反而将他也拽倒在了床铺上。

    床垫来回震荡着,两个人以一种极为暧昧的姿态撞在了一起。白典顺势环上了卫长庚的脖颈,在卫长庚的耳边轻声细语:“来玩嘛,我想要你了……”

    卫长庚目光一凛,扳住他的肩膀:“你是谁?”

    “嗯?”

    白典微微侧着头,一派懵然无辜的模样。这样的他虽然格外惹人爱怜,却与往常判若两人。

    见对方没有回答,卫长庚作势就要拉开距离。

    可他才刚动了动,一道银色弧光突然划过了他的颈项。

    只见卫长庚的咽喉处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红线,紧接着就是艳红的、带着泡沫的鲜血喷涌而出!

    前后不过短短几秒钟,卫长庚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成为一具逐渐冷却的尸体。

    “唉,没意思、真没意思。”

    白典、应该说是赝品白典叹了一口气。

    他伸手推开卫长庚的遗体,翻身下床,脱掉浴袍擦了擦身上沾到的血迹,然后光着身子把门打开。

    几个等候在门外的人一拥而入,见到倒在床上的卫长庚,纷纷嗤笑:“还以为他有多大的本事呢?没想到一刀就倒下了,真是白激动一场。”

    “就是啊,可惜了这么帅的身体,本来还想先快活一下呢。”

    赝品白典摆出一副欲求不满的臭脸,打开衣橱翻找着能穿的衣物。

    他身边的人动作熟练地将卫长庚套进尸袋,嘴上却没忘了调笑:“不就是个容器吗?转头找用它的人来一炮不就好了?反正你俩以后肯定也是固定搭配。”

    赝品白典冷笑着骂出几句脏话,翻动衣橱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扒拉出一件白色长袍,上面用金丝银线绣出精致纹样,还附有一条金色腰带。

    “这是手工的吧?!”

    他拿起长袍贴在脸颊上揉搓:“丝绸的!肯定是丝绸的!天呐,这小子居然有丝绸!”

    说着他就急着把衣服往自己身上套。

    还是他身边的人看出了一点端倪:“这样式……该不会是神官袍吧?”

    “管他什么袍,反正现在是我的了。”

    赝品白典穿上了长袍,开心地在穿衣镜前搔首弄姿,看起来对自己的这幅皮相非常满意。

    转眼间,几个人已经收拾完了卫长庚的遗体。其中一人捂着耳朵对着空气点了点头,然后向其他人传达了刚刚通过辅脑接收到的指令。

    “医生说大功告成,所有人办完事立刻回实验室。”

    “好激动啊!”

    赝品白典拍着手,原地转了两圈。

    白色的神官袍翩翩翻飞,像只冬季没有的蝴蝶。

    ————

    “滴答——”

    有什么冰凉刺骨的液体滴在了白典的脸上。他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

    天花板很高,上面密布着纵横交错的管道,看起来年久失修,时不时落下几颗水珠。灯管位置也很高,还是古怪的长条波浪形,像一条条发光的长蛇在黑暗中游走。

    除了头晕之外没有其他异常感觉。白典试着起身,他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一张生锈的钢丝床上,还裹着厚厚的绒毯。床边摆着几张桌椅、一台庞大的生物打印机,屏幕全都点亮着,发出白色冷光。

    等到完全习惯了室内的光线,白典望向更远的地方,一些超出他想象能力的画面闯进了他的视线。

    管道纵横的水泥天花板在十几米外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崚嶒粗糙的岩石。再仔细观察,那是无数六棱形的石柱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如同倒悬着无数石化的蜂巢。

    而且蜂巢上还倒映着粼粼的波光。

    白典朝着岩洞那边走了几步,发现波光的源头是地面上一口巨大的圆形水池。水池左侧竖立着两樽顶天立地的玻璃槽罐,高度差不多是生物打印机水槽的两倍。

    这两樽玻璃罐里全都蓄满了透明无色的液体,各有一只巨型水母在水里轻飘飘地悬浮,巨大的伞盖一张一合,里面冒着幽幽蓝光。

    是的,白典肯定这就是他在深海渔场时透过水下舷窗看见的水母,也是曾经出现在他幻觉里的东西。

    可这里为什么有水母?

    他正觉得奇怪,忽然发现水母高罐的边上还有一个略为低矮、但更加粗壮的容器,外头罩着一层银色遮光布,显得格外神秘。

    白典那该死的好奇心又不合时宜地发作了,于是大着胆子走过去,将遮光布掀开了小小的一角。

    一张半边泡得发白、另外半边已经化为白骨的脸赫然出现在了他面前,游离在眼眶之外的眼珠正死死地盯着他!

    白典的头皮一阵发麻,恶狠狠地连打了几个哆嗦,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等到最初的惊愕勉强平复,他迅速做好心理建设,再一次掀开遮光布。

    错不了的,那是一张真正的人脸,而且还是一个他认识的人——老徐。

    而且不光是老徐。这口玻璃罐里还层层叠叠着许多人的尸块。在某种黄绿色的液体的帮助下,它们一点点地被分解消化,再通过一根嵌入地下的管道输送到近处的一台大型仪器内部。

    而这台大型仪器,又与钢丝床边上的生物打印机连在了一起。

    这难道就是……

    白典飞快地整合着目前所掌握的各种信息,感觉到有什么毛骨悚然的真相正在浮出水面。

    这时他突然听见了一声问候。

    “你醒了?头晕不晕?”

    白典悚然转身,看见绿医生笑盈盈地托着一套茶具。

    “这种草药能够安神醒脑,趁热喝了,对你有好处。”

    “……你究竟是谁?!”

    白典反倒离他更远了些,一边用余光寻找着可供防身的武器。

    绿医生也不强迫,他将茶具放在了钢丝床边的木桌上,首先为自己沏了一杯。

    “我是你的绿医生,一直都是。你应该问,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他们究竟是谁。”

    第033章 兔子先生

    在抛出了“他们是谁”这个大主题之后, 绿医生给了白典三个选择。

    “这段往事有点长,你想从哪里开始听?三年前、一百五十年前、或者五百年前。”

    一方面是想要拖延时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彻底满足好奇心, 白典选择了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人类第一次来到第三自然。

    乘坐星舰降落的人们,被称为最初的拓荒者。他们是在宇宙流浪时期一直保持两性繁衍的自然人, 重视血缘的传承,并以自己始终具有真实的肉~体而感到自豪。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肩负着重建人类社会的重任,白手起家,逐渐在蛮荒大地上再现了辉煌的人类文明。

    但是很快,自动机械和拓荒者的数量已经无法满足大规模建设的需求,于是人们开始将生活在梦海世界的人以量产打印的形式陆续召回现实世界,给他们分配工作, 让他们成为第三自然的一份子。

    旧的问题似乎解决了,可新的矛盾又在自然人与量产人之间冒了出来。

    “前三百年,基本上是自然人占据了话语权。不少量产人就像是地球时代的奴隶和常工,不仅得不到应有的报酬,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但是三百年后,随着量产人的数量越来越多,事情开始有了变化。而我的祖辈, 就是这种变化的直接受害者。”

    说到这里,绿医生停下来朝着白典举了举茶杯:“故事还很长, 你确定不要坐下听?我可提醒你了,你背后的那个水池很危险。”

    说实话, 洞穴这一边的确感觉阴森又寒冷。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无处可去,白典把心一横, 朝着绿医生走去。

    “这就对了。”

    绿医生重新沏了一杯茶给他:“不想喝,拿着暖暖手心也不错。”

    白典接过了茶杯,一边问他:“你是自然人,所以你接下来要说的是你的祖先被量产人迫害的经历?”

    没想到绿医生却摇了摇头:“我的祖先其实是量产人。”

    发生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是另一个离奇到近乎于荒诞的故事。

    为了建设第三区,绿医生的曾祖父被打印了出来。那是一位头脑灵活的量产人,很快就在被分配的领域里打拼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更加稀罕的是,他也是极少数具有强烈繁殖意愿的量产人,甚至凭借着自己的魅力,迎娶到了一位美丽善良的量产女性。

    说到这里,绿医生停下来,提出了一个问题。

    “知道量产人为什么普遍不想繁殖吗?说法有很多种。最广为流传的版本和发明量产技术的‘量产人之父’有关系。他执着地认为人类的脑是一件停留在原始社会水平的落后产品,未来的新新人类应当拥有更先进的大脑。而他首先做的,就是将人类从牢固的繁殖意识中解放出来。”

    “我觉得其实并不需要解放。”

    白典坦诚自己的观点:“我那个时代,已经有不少人意识到繁殖并不会让人生变得更加圆满。也许大脑一直在进化,只是我们没去注意。”

    “也许吧。但也有人说那是人口过剩情况下的一种无意识调控。”

    绿医生冲他笑笑,就像他们依旧坐在温暖舒适的医生休息室里时那样。

    “我还是接着说下去。当时量产人的地位远远不及自然人。曾祖父他有了家庭和事业,慢慢开始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有了更高的期待。但他并不想改变普遍的不平等,因为那对于他一个小商人而言实在太难了。他想向自然人靠拢,进入所谓的上流社交圈。

    “可他的这种行为很快招来了一些量产人的愤恨。他们在量产人的组织里排挤他,编造他出轨和不正当经营的谣言,甚至打匿名电话举报他名下的产业……而这一切又加固了曾祖父脱离量产人群体的决心。终于他举家搬迁,从三区去了二区。”

    “但二区是自然人的地盘。”

    白典还记得之前闲聊时提到过的情况:“搬过去,难道不怕遭遇歧视?”

    “所以在搬迁时,他花重金托人把全家都注册成了自然人,当然是非法的。”

    在绿医生的描述中,修改身份和这之后的生活都只是轻描淡写,不过白典猜测那或许并不是什么愉快的时光。理由是仅仅七年之后,他们全家伪造自然人身份的事情就败露了。

    愤怒的自然人至上主义者烧毁了他的房屋,房子里还有他的妻子和尚未成年的孩子。直到警察赶到骚乱才勉强平息,可是男人的精神却在目睹妻儿遗骸的瞬间彻底崩溃了。

    “事后为了安抚舆论,由第二区官方出面,将曾祖父送去了一所号称第三自然最好的疗养院,也就是东极岛。”

    没有想到故事线会在这里收束,白典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脑海中陡然冒出一个曾经令他困惑不已的名字。

    “毛刺槐……你的曾祖父,他在岛上遇到了毛刺槐?”

    “那是他的主治医生。其实我也奇怪毛刺槐的书怎么会出现在老顾手上。不过你应该还不知道吧,那些年疯人院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绿医生垂下眼帘,注视着杯中浑浊的红黑色茶汤。

    “毕竟在那个年代,那可是足以掀起自然人和量产人之间互相敌视、甚至仇杀的大事呢。”

    很多人都知道,东极岛疗养院实际上是间疯人院。但是很少有人能够更进一步了解到,那个时代疯人辈出,其实和精神动物有很大的关系。

    最初,慢慢觉醒精神力量的人类是没有精神动物的。他们的精神力以不定形的“混沌”状态围绕在身边,难以约束和控制。

    但是某一天,某些人的精神力突然开始起了变化——它们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和轮廓,甚至开始表现出动物的特性。

    而这些特性也反噬到了一些精神防御能力低下的人身上。他们开始产生妄想,认为自己是野兽,他们追逐吠叫,俯身四肢行走,饮血茹毛,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不雅行为。

    当时的人们对于如何驯服精神动物一窍不通,甚至将所有类似的病症起了个名字叫“兽化症”,然后拟定了几条红线,一旦对上了标准,就统统送到各地的精神病院里去。

    这其中,就有几百名病人被送来了东极岛,遇上了对“兽化症”充满了兴趣的毛刺槐。

    “和很多坚持认为兽化症是一种退行性疾病的学者不同,毛刺槐相信那是人类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的信号。但是他只想帮助量产人完成这种进化,而最好的实验动物,就是东极岛疗养院里的自然人——其中也包括了我的曾祖父。”

    说到这里绿医生停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的,是混杂着自嘲与愤恨的扭曲表情。

    “你知道毛刺槐做了什么吗?为了弄清楚兽化症究竟是肉~体还是意识的问题,他将受害者的意识从肉~体里剥离出来,灌输进动物的身体里,然后进行各种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活体解剖,甚至强迫他们与真正的动物繁殖……那些历经折磨大难不死的‘兽人’,有些会被丢进岛上的猎场供不知情者猎杀取乐,而它们的遗体,全都端上了打猎者的餐桌。”

    “怎么能这样……”

    发生在这座岛上的往事已经远远超过了白典认知的极限,他甚至开始怀念自己诞生的那个梦海世界——至少那里还没有如此疯狂的科技和人群。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你的曾祖父他……”

    “毛刺槐把他的意识封进了兔子的皮毛里,整整两年。”

    绿医生苦笑道:“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明明应该是个人,却披着畜生的皮毛,吃着畜生的饲料;想要逃跑却被关在笼子里;想要哭喊却只能发出畜生的嗥叫……慢慢的,就连自己都开始糊涂了,分不清楚所谓的‘人生’,究竟是不是身为畜生的自己偶尔做过的一个梦……”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孤独和绝望。

    白典不想陷入这种消极的共情中,他捏了捏手掌上的伤口作为提醒,主动加快节奏。

    “可他最后还是离开了东极岛,说明这种伤害是可逆的。”

    “某种程度来说,的确是。”

    绿医生点头:“可是伤害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被彻底弥补。你永远不会知道有没有遗症、伤口什么时候还会重新裂开。”

    东极岛疗养院里的罪恶终于被人发现了,执法者闯入毛刺槐的秘密实验室,发现了最后一批奄奄一息的实验体,以及大量令人发指的研究资料。然而毛刺槐本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包括我曾祖父在内的获救者陆续得到了新的身体。但是那些沦为非人的记忆始终阴魂不散,严重损害着他们的精神和肉~体。获救后至少有两三年的时间,曾祖父他一直处于类似神游的恍惚状态,记不起自己的过去和姓名。由于其他受害者都是自然人,他也被理所当然的认为是真正的自然人,还给了他一个新的姓氏,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向来温柔内敛的青年突然放声大笑,宽广的地下室里回荡着冰冷刺耳的笑声。

    “就这样,我的量产人曾祖父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自然人兔先生。他回到了那个烧死过他妻子和孩子的第二区,得到了一间房子、一份工作,后来又娶了同是受害者的女人为妻,生下了我的爷爷。”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那你猜猜,他究竟有没有过上普通自然人的生活?”

    “没有。是你说的,没有哪一种伤害能够彻底弥补,我猜这件事的后遗症很严重,甚至对你也产生了影响。”

    “是啊,后遗症。”

    绿医生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的人。

    “原来自然人内部还分三六九等,我们家没钱没权没祖宗,体质差,还被认为血统不好、精神有问题,必须付出别人双倍、甚至三倍的努力才能勉强生活。就这样还要提心吊胆的,担心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会不会被别人抢了去。”

    “所以……”

    白典似乎想到了什么:“你毕了业之后没有工作,也是因为……”

    “因为姓兔的人就是不配。”

    绿医生苦笑:“你觉得我应该怪谁?”

    “怪那些把人分做三六九等的人,怪毛刺槐,怪放火烧了你曾祖父房子的人,怪红眼病的量产人。”白典一口气报出了一长段记仇名单。

    绿医生却摇了摇头。

    “我首先想怪的是我的曾祖父和父母。我怪他们明明已经饱受折磨痛苦,却还是执意要把我也拉进这个泥潭。为什么别的孩子是生来享福的,而我却是生来受苦?为什么他们要我承担一代代压下来的重担?为什么我还要继承这个可笑的姓氏?这都是为什么?”

    “但你还是愿意为了你的家人而去做错误和危险的事。”

    “那又怎么样?他们更希望我做个逆来顺受的老实人,而且真心以为只要吃够了苦头和委屈,迟早会感动老天爷,善有善报。”

    说到这里,绿医生做了一个深呼吸,起身将茶杯放回桌上。

    “所以我决定了,以后还会寄给他们钱,但那个家我不会再回去了。我要亲手挑选属于自己的家人。”

    他扭头看着白典:“我选中了你,我们一起展开新的人生怎么样?”

    “谢谢,但还是不用了。”

    白典不假思索地摇头:“我失踪几个小时了,卫长庚一定已经开始找我了。”

    “那可未必喔。”

    另一个人的声音冷不丁地出现在白典身后。

    白典这才发现墙上藏着一道经过全息投影伪装的电梯门。一个与他简直一模一样的青年正推着担架床从电梯里走出来。

    床上躺着一个人,用白色被单盖住了,被单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明显干涸。

    白典的眼皮突突跳动了两下,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可他没有说话。

    说话的是绿医生,他走到担架床边,掀起了床单的一角。

    “小白你看,现在会担心你还在不在的人,只有我了。”

    第034章 白典大魔王

    白色床单被掀开了, 露出一张毫无生气的、青白色的面庞。

    白典微微摇晃了两下,勉强站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只持续了两三秒,但他的心脏却在一直下坠, 像是要沉没到看不见阳光的深渊里去。

    鼻腔中的酸涩化作尖锐的痛楚朝着眼眶扩散,他咬牙忍住,一边提醒自己现在还没到崩溃的时候。

    他将视线重新转向绿医生, 甚至假装没有看见担架上的那具尸体。

    “你刚才还有一半话没说完。那些水母是怎么回事,这座岛上还有什么秘密。”

    “小白,你可以伤心难过,没关系的。”

    绿医生却反过来安慰他:“卫长庚是个不错的人,只可惜他不是我们的同路人。”

    “我也不想做你的同路人!我只想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典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终于是发泄了出来。

    “你们杀了这么多人,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事情不都明摆着吗?!”

    赝品白典用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夺过了话题。

    “我们也是受害者,只不过被做成了海洋生物。当年那些蠢货警察只顾着解放陆地上的受害者。至于我们的存在…只有毛刺槐那疯子一个人知道!”

    白典冷漠地看着他:“可毛刺槐自杀了, 就在你们面前。你第一次袭击我的时候,我在你的脑海里看见了。”

    “用不着你提醒,这事我一辈子忘不了!”

    赝品白典一拳砸在担架床上。

    “那个恶魔,我们恨不得一刀刀把他活剐,却又比谁都期望他能活着…他躲到海底的密室里,我们哀嚎着哀求着拍打着窗户希望他能说出真相…可他却对着我们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从那往后,再没人知道我们成了水母, 没人知道!没人知道!!”

    偌大的地下实验室里回荡着他的哀鸣。

    “你知道吗……他给我们挑选的是一种几乎永生不死的水母。第一个五十年,我们想变回人类, 重新长出双手拥抱亲人;

    “第二个五十年,我们努力记住人类的语言, 渴望倾诉孤独和痛苦;

    “第三个五十年,我们一边不停提醒自己是人类, 一边开始寻找机会刺伤下海游泳的人,希望毒素造成的濒死状态能激发彼此的精神交流;

    “而现在,我们已经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们只要复仇!要发泄!要让所有人都尝到我们这一百五十年来的痛苦!”

    “然后你们终于遇见了发配到岛上的绿医生,身为受害者后代的他,愿意帮助你们重返人间。”

    白典根本不去看他,就好像彼此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你们把这间地下实验室的位置告诉了绿医生,让他利用非法行医的人脉在这里准备好了仪器。可是打印人体的原材料非常昂贵,况且你们也需要合法的身份,方便离开岛屿之后尽快融入社会——于是你们就想到了杀人。”

    “没错。”

    赝品白典又恢复了傲慢的姿态。

    “我们决定慢慢处死岛上哨塔里的人。把尸体分解还原成打印所需的基础物质,再重新制造出和死者一模一样的容器。然后,我们就能取代死者的身份,回到陆地上去做我们想做的事。”

    白典朝他看去:“去年离岛之后杀死了富商的那个人,其实已经被你们给替换了。所以那个富商威尔斯是你们的仇人,他应该和毛刺槐有关系。”

    “这你就误会了。”

    赝品白典嗤笑起来:“杀死威尔斯的那个人本名叫李察。论辈分也该算是威尔斯的祖宗了。威尔斯今天的家业,就是当年他的祖辈从李察手上抢过来的。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偷走了我们的财富和身份,是下贱无耻的小偷、死不足惜的刽子手,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我们今后的目标。”

    不想看见自己的面孔被仇恨所扭曲,白典再度垂下眼帘。

    “绿医生。”

    他问那个瘦小的青年:“你也觉得杀死那么多无辜的人是天经地义?”

    “你再多待一阵子就会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经地义。”

    绿医生依旧语气轻柔。

    “规矩和道义是由多数人制定的,可我天生就是被排斥的少数派。所以我需要更多更多的家人,而他们是我的选择。”

    “别跟他废话,下一批材料差不多也该到了。”

    赝品白典打断了他,同时一手朝白典的肩膀按去,却被白典满脸厌恶地躲开了。

    赝品白典冷笑道:“怎么,想打架?听说你会复制别人的能力?那你知不知道我的能力是什么?”

    白典没有理他,依旧看向绿医生:“我可以和你走,但是有两个条件。第一条,不许动卫长庚的遗体,也不许任何人变成他的样子。”

    “好,我答应你。”绿医生点头。

    “第二个条件。”

    白典指向那个剽窃了他容貌的家伙:“我不许他继续用这张脸。”

    “喂!这轮不到你做主吧!”

    赝品白典高声叫嚷起来:“我喜欢这张脸,它已经是我的了!还有卫长庚也是,我们不是还要拿他的身份干大事吗?!”

    说到这里,他突然骂出一句脏话,扭头对着空气大声斥责:“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正忙!”

    似乎是有人通过辅脑向他汇报了什么,赝品白典突然脸色丕变。

    “悬崖那边出事了!”

    他看向绿医生:“虎鲨他没死!”

    绿医生动了动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反而将目光投向了白典。

    ————

    时间倒退到十五分钟之前。悬崖顶部的安全屋里,一场以一敌众的战斗正剑拔弩张。

    鲜血从甩棍上滴落,缓慢而均匀。火棘以此作为节奏调节呼吸,集中注意力观察四周的状况。

    短短几十秒钟,他已经迅速规划好了进攻的路线。他有自信只用五分钟就能撂倒离他最近的五个人。但是更远处的那七八个人,似乎有些棘手。

    而且如果他推测得没错,在通往温泉的木门后面,应该还有不少敌人正在伺机而动。

    这场战斗光靠他一个人难有胜算,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总之先干再说!

    火棘心随意动,他的哈士奇立刻扑向了一名对手。与此同时他健步上前,将尖锐的甩棍顶端捅进了另一人的腹腔。

    四分三十秒,五名对手如预判中那样纷纷倒下。但是远处那些预判之外的家伙们却并没有退缩。

    眼看着他们即将发起第二次冲击,火棘听见窗外的雪地上响起了熟悉的引擎声。

    那是一架雪鹞,径直朝着安全屋的窗户撞了进来,“轰”的一声巨响之后尘渣四散飞溅。

    只见厚实的原木墙壁上竟然开了一个大洞。那雪鹞撞飞了几个来不及躲闪的家伙,而驾驶者则以一个前滚翻安全着地,手起刀落砍掉了一个倒霉鬼的胳膊。

    变生肘腋,除去火棘之外的众人无不目瞪口呆。直到那人掀开了头盔,露出一张几近毁容、甚至还装了一枚电子义眼的面孔。

    “虎鲨?!”

    躲在壁炉边的李温严失声道:“你不是已经……”

    虎鲨冷冷地看了看李温严身旁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赝品。

    “你们的确亲手把我推下了悬崖,也的确亲眼看我摔在了礁石上,但那些都是我让你们看见的东西。想要弄死我,你们几个还不够格。”

    李温严的脸色在惨白和铁青之间切换,最后还是忍不住发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

    “你是蠢货。”

    虎鲨将刀刃指向他:“而真正的李温严是个怂货,逃跑之后根本不可能再回头救我出去。”

    话音刚落,突然又是“砰”地一声巨响——赝品李温严身后那扇通往温泉的木门莫名其妙地炸开了,滚滚浓烟之中依稀可以看见有人横七竖八地晕倒在地上。

    “你们废话怎么这么多啊?再不抓紧,老徐那个畜生就该跑路了。”

    坐在厨房里的蓝时雨伸了伸懒腰,顺手把微型炸弹的控制器丢在桌上。

    “是赝品老徐那个畜生。”火棘纠正他。

    ————

    地下实验室内。

    绿医生拦下了气势汹汹的赝品白典,平静地与白典四目相对。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他问。

    “没有直接证据,只有各种间接推理和直觉……有些事,只有你能做到。”

    白典回答。

    “你始终坚持认为另一个我只是幻觉,甚至还想出了一套‘精神污染’的鬼话来自圆其说。可我曾经是个法医,了解很多种幻觉的表现形式,绝对没有哪一种能像我所体验到的这么真实。起初我也产生过自我怀疑,觉得是不是我对这个世界了解不够。但是卫长庚帮我请教了陶首席,陶首席非常肯定地说,我的精神领域绝对没有被人入侵。”

    说到这里,白典转头去看躺在白色床单下的男人,目光暗淡。

    “确定这一点之后,我立刻又意识到了两个新的问题。第一,水疗室里的监控为什么只拍摄到我一个人。第二,为什么会有人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也是几天前才得到了实证——为了证明失踪的哨兵有可能藏在虎鲨的仓库里,老徐出示过仓库附近的监控录像,那里面拍到了一段完好无缺的篱笆。可事实上,在我去谷仓探望火棘的那天,已经不小心撞断了那段篱笆。所以我猜测,水疗室的监控应该也被动过手脚,而水疗室归属于医务组管辖,最有条件替换监控的人,还是你。

    “至于第二个问题,卫长庚说可能是因为打印我的时候程序被老徐中断,导致基因数据残留在打印机中,事后被人盗走并二次打印。还记得我和他从深海渔场赶回来的那天差点迟到吗?并不是因为我晕船,而是我们去检查了生物打印机。

    “遗憾的是,有人事先抹去了打印机里的所有操作记录。不过卫长庚查看了实验室的用电记录。在我转入水疗室的第二天,的确有人打开过生物打印机,执行了某些并不十分耗电的任务——比如说拷贝一份数据。而这又引发了第三个问题。”

    一口气说到这里,白典终于停下来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我猜你的第三个问题是:为什么只偷走数据而不直接执行打印。这说明岛上或许还有其他的生物打印机。”

    绿医生顺着他的思路继续。

    “不过就算有了仪器,打印所需的生物耗材还是昂贵的管制物品。卫长庚一定告诉过你,4号卡牌那三百万点积分的价格有三分之一都是成本费用。所以你就有了第四个问题——生物耗材是从哪里来的。”

    “卫长庚提醒了我,除了使用成品耗材之外,打印机还能回收成品——就像回收打印前用于测试的哪吒那样。于是第五个问题:被回收的成品从何而来?”

    白典抬眼看向面前的两个人,目光中再没有任何迷惘。

    “所以不仅是老顾,你们应该早就挖走了墓地里所有的遗体,然后拿它们来打印你们的新身体。”

    第035章 大骗子卫长庚

    人死不能复生, 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即便是在当今世界,人类已经能将生命玩弄于股掌之中,却依旧没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从死亡到来的那一刻开始, 循环断裂、细胞凋零,肉~体朽坏。即便付出高昂的代价修修补补,绝大多数的遗体也不再适合被重新灌入意识。

    不过, 将遗体分解还原成基础物质,再依照留存下来的编码重新打印新的肉身,却是更加方便可行的选择。

    有钱人选择用这个技术来永葆青春和永生,而另一些人则用它来达成复仇的第一步。

    地下实验室里阴湿寒冷,绿医生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意识到杯中的液体已经凉透了。

    “所以,你们弄明白了五个问题。然后又做了些什么?”

    “然后,我们去了深海渔场。”

    白典继续回忆:“一半是真心不想再被老徐的手下打砸骚扰, 另一半则是出于好奇——老徐在渔场出的事,老顾又在渔场捡到半本怪书。反正去哪儿都是去,不如顺势看看有没有什么收获。”

    “你们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你们把整个渔场都打扫得很干净,卫长庚没发现任何有效线索。所以他问我:在什么情况下,老徐的跟班会放着重伤的老徐不管,优先将意外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

    白典顿了顿,抬眼去看一旁的赝品白典。

    “我的答案是:在现场有大量血浆、组织, 甚至尸块的前提下,为了避免让人发现被害者已经死亡, 而不得不清理现场。”

    “啊,所以那个时候你们已经猜到活着回来的老徐是假的了。”

    绿医生又叹了口气, 表情却显得愈发释然:“让我猜一猜,当时的你们应该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有问题, 所以你们决定试探我。”

    “没错,因为赝品老徐他明显是想要联合虎鲨对付我们,而我们必须尽快破坏这个同盟关系。所以我让卫长庚故意编造出了老徐和虎鲨是地下情侣的谣言,让你信以为真。如果你和赝品老徐的确是一伙的,那么你们就会意识到,拉拢虎鲨的行为很有可能已经引起了虎鲨的怀疑。”

    “然后你们还请蓝时雨测试了一下这个谣言的结果,让他假装不知情,说服老徐对付虎鲨。”

    “没错,正因为你相信了我们放出的谣言,误以为虎鲨已经看穿了赝品老徐的真面目,所以你们必然会放弃与虎鲨结盟,转而优先除掉虎鲨。至于手段——就像你们自己设计的那样。不过我的确没料到李温严会临阵脱逃,然后直接被你们替换成了赝品……我猜那应该就是你们的备用方案吧,用他来暗杀虎鲨。”

    “的确是,所以提前打印出来了。”

    绿医生苦笑着点头:“只是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虎鲨给识破了,想不到那家伙也有点脑子。”

    “你不该轻视虎鲨,他比你们以为的有城府多了。卫长庚说他其实是‘回复系’的哨兵,身体回复速度是正常人的一百倍。可他一直刻意隐藏这项优势,甚至不惜以毁容并失去一只眼睛的代价作为伪装。实话实说,如果不是故意想要引诱你们上钩,那种简单的栽赃陷害根本奈何不了他分毫。”

    事已至此,似乎所有的谜团都已经揭开。绿医生依旧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平静,只是低垂着头,像座墓园里的石头天使。

    又过了一会儿,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竟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第一次被捕的时候,我妈来看守所看我。她责怪我违法犯罪,妨碍了弟妹的前途。我只觉得她懦弱、愚昧、不知反抗,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兔子。可她却说,我们这种弱小的底层人类本来就是兔子。哪怕竭尽全力咬人一口,也不过成就了一句‘兔子急了也咬人’的笑话。要想改变这种不公,唯有付出几代人的努力,在隐忍中进步、慢慢长出自己的肌肉与声带……可我的短视,却让他们一直以来的努力付之东流。”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自嘲地笑了笑。

    “我以前不懂,现在虽然心有不甘,却好歹算是明白了。我只是个自大又急躁的兔子罢了。”

    接着,他又朝白典看过来。

    “你才是这座岛上最可怕的人。如果能够和你做家人,互相帮助互相扶持,那应该是一种幸运。”

    “没有这种可能。”

    白典将目光移向白色床单盖着的遗体:“我唯一的家人已经被你们害死了。”

    绿医生轻轻一笑:“我很抱歉,但我可以保证他的死亡是有价值的。”

    伴随着这句话,背后墙壁上的电梯又是一阵轰鸣。大门打开,赝品老徐连轮椅都不坐了,领着寥寥几个手下弟兄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蓝时雨那小子是个二五仔!虎鲨也没死,他和火棘打散了我们的人。现在暂时被我们甩在了门外,天知道还能撑多久!”

    “别慌,我们还有底牌。走,把他们引去‘那个地方’。”

    绿医生撇下白典走向柜子,取出一个手提箱交给赝品白典,然后掀开墙上的防护罩,在内部的触摸屏上按下一串数字。

    伴随着一阵机械传动声响,一艘圆盘形的潜水器从洞穴顶部徐徐降下,飘浮在巨大的水池中。

    与此同时,水池边那两尊巨大槽罐底部的闸口也被打开了,伴随着水位下降,两只水母也相继消失在了白典的视野中。

    他们准备逃跑?不对,绿医生说他们还有底牌…白典正寻思着应该想些什么办法拖延住他们,忽然发现老徐伸手指了过来。

    “这小子怎么办?是杀了他?还是一起带走当人质?”

    白典原以为答案肯定是后者,然而赝品白典却大声提出了反对意见。

    “有我在,根本就用不着这家伙!到时候你们拿我冒充他不就得了?别说那群人隔着老远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就算查dna都未必能有结果!快点杀了他!我来动手!”

    说着,他又摸出那柄割断过卫长庚脖子的匕首,朝白典刺来!

    白典怎么可能坐以待毙,急忙侧身躲过攻击。然而还没等他站稳,另一个人又抄起木棍扫向他的后颈!

    这一次白典已经来不及躲开,情急之下他唯有抬起手臂防御。但是木棍并没有砸落下来,反而在半空中变成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

    不仅如此,另外三个试图偷袭白典的人身上也突然着了火,他们齐刷刷地哀嚎着,扭头朝水池跑去。

    火光映红了白典原本惨白的脸庞,也让他的眼眸中有了光。

    他睁大了眼睛,看见不远处那个蒙着白床单的人从钢丝床上坐了起来。

    “……吵死了,死都死不安稳。”

    那人慵懒地抱怨道。

    白典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他感觉自己的心尖上突然绽开了一朵全宇宙最最美丽的花。

    “卫……卫长庚!”

    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干脆放声大喊:“你没死?你还活着!”

    下一秒钟,白色床单滑向地面。一个毫发无伤的卫长庚打着呵欠站了起来。

    “当然没死了,死了可就听不见刚刚那么精彩的自首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赝品白典无疑是所有人中最震惊的。毕竟他曾经真切地感受到卫长庚颈动脉中的热血喷薄而出,还亲自将卫长庚的尸体带回实验室,怎么可能连活人和死人都分不清楚。

    但诡异的是,卫长庚非但完好无缺地出现在眼前,浑身上下甚至看不到半点血迹。

    “傻瓜,那才是真正的幻觉。”

    面对那张和白典一模一样的脸庞,卫长庚也发不出什么脾气来。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但只有白典立刻看出了重点:卫长庚原有的七枚耳钉中缺少了一枚。

    “小白刚才说得都挺好,只是有一个小问题需要纠正——最顶级的幻术完全可以做到‘以假乱真’。难道就没人好奇过我耳朵上的这些耳钉吗?其实它们每一枚都是一道幻术屏障。你以为割破了我的咽喉,事实上只是击中了屏障放出了幻像……很不错的设计对吧,毕竟是顶级幻术大师的代表作。这样的假死我还能重复六次。”

    卫长庚像个带货直播似的滔滔不绝,白典却听得云里雾气,不过“幻术大师”这四个字倒是让他想起了某个曾经有过“一夜之缘”的人。

    但是他并没有急于求证,因为又有两个人挥舞着棍棒向他冲来。

    “呼”地一声,白典面前突然腾起了高达两米的金光——那竟是一圈火墙将他团团围住,为他挡住了攻击者的脚步。

    另一边,卫长庚已经走到了赝品白典的面前,右手五指旋动,玩弄着一朵莲花似的火焰。

    “哦对了,每破坏一枚耳钉,我就会多解封一种能力。要不要试试七种全开是什么感觉?”

    他自问自答:“不过还是算了,你不配。”

    赝品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倒是真白典一边咳嗽一边大声抱怨:“卫长庚!我看你是想先烤死我对不对!”

    “哎呀,歹势歹势!”

    卫长庚急忙拈了个响指,环绕着白典的火圈应声熄灭。

    白典怀疑自己的眉毛和头发都被火焰燎到了,浑身上下一股焦糊味,嗓子更是熏得干涩难受。他正准备责备缺心眼的哨兵几句,可刚一抬头却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心背后!”

    刚才冲去水池边灭火的家伙躲到了潜水器边上,手里拿着一支或许是枪支的武器,已经瞄准了卫长庚。

    下一秒爆鸣声响起,却是那支“枪”在持有者的手里炸开,腾起一朵小小的黑云。那人的手上和脸上顿时血肉模糊,疼得在地上打滚。

    “不自量力。”

    卫长庚拈了一个响指,又立刻扭头去看白典:“刚才这一下帅不帅?”

    白典却没有心思去夸奖他——就在卫长庚分神对付持枪者的时候,绿医生、赝品白典和老徐,以及余下的几个人已经跑向了潜水器。

    于是他也追了过去,希望至少能够逮住一两个人,再问出水池下方的水道通向何方。

    眼看目标已经触手可及,却没料到赝品老徐扭头朝他开了一枪。

    子弹并没有直接瞄准白典,却让他身旁的某样庞然大物发出了崩坏的悲鸣。

    白典循声望去,瞬间脸色惨白——被击中的是那个浸泡着无数尸骸的罐子!

    说时迟那时快,巨大的透明罐体从被击中的部分迅速崩裂,黄绿色的刺鼻液体夹杂着尚未融解完全的尸骸,如决堤一般喷涌而出,朝白典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卫长庚已经按住了自己的耳钉,可还没来得及揪下就看见白典一个舍身飞扑再接前滚翻,躲到了大水池的边沿,浑身上下毫发无伤。

    再看那些被尸解液“洗礼”过的地面,正嘶嘶作响,冒出刺鼻白烟。

    而这时的绿医生还有那群赝品已经趁乱逃进了潜水器,伴随着一阵汩汩翻滚的水泡,消失在了冰凉幽暗的水池深处。

    “怎么办?”

    白典扒在水池边向下看:“不会一直通向大海吧?”

    “不可能。”

    卫长庚非常笃定:“就那个小破潜水器,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报废科技,还想出海?别做梦了。”

    白典张望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动静,又开始思考新的可能性。

    “对了!他们好像还有一张底牌…应该就藏在离暗河不远的地方…这附近还有哪些水系?是湖?还是入海口……”

    “你还愣在那里干啥?快过来再想啊。”

    卫长庚打断他:“难道还要我过去接你?”

    白典好歹停下了思考,却直愣愣地盯着卫长庚,既不说话也不行动。

    见他一脸委屈不爽却憋着不说的模样,卫长庚迟疑了片刻,冲着白典张开手臂。

    “……来爸爸抱抱?”

    “我是你爸爸!”

    白典啪地一下就炸了:“你这个混蛋!连我都瞒着!我是真以为你死了!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我也没想到他会来色~诱我啊。”

    卫长庚摊手做无辜状:“全都是临场发挥,你不觉得假死这个点子真是赞爆了吗?刚才那个赝品的表情……”

    他说了一长串话,白典却只听见了第一句。

    “什么?他色……”

    “放心,当然没得逞了。我跟你一张床上睡这么久,早就对你这张脸产生抗体了。”

    不知为什么,白典越听越觉得“抗体”这两个字非常膈应。

    “……别说了!先出去和小雨他们汇合。”

    说着,他扶着冷冰冰的栏杆,要从水池边站起来。

    却在这时,池水中竟探出了两条长长的触手,一左一右将白典牢牢地卷住,触手上似乎还带着许多细密的尖刺,戳在白典厚厚的冬服上,发出噗嗤噗嗤的怪声。

    白典根本来不及害怕,他只觉得身子猛然一轻,整个人就被触手给拖进了冰冷刺骨的池水里,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第036章 章鱼保罗的故事

    “白典!!!”

    卫长庚脸色丕变, 他紧跑几步,越过满地横流的尸解液,冲到水池边。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漆黑幽邃的深池之中已经看不见白典的踪影。

    两分三十秒——这是卫长庚为白典预估的生还极限,一旦超过这个时限,即便白典没有因为失温而冻僵, 多半也已经开始窒息。

    事实上,这个时间很可能还会更短一些。

    情况虽然紧急,但水下状况不明,卫长庚并没有贸然行动。他咬破手指将手伸进水中,让饱含信息素和精神力的血液在水中飞快扩散。

    然后他闭上眼睛,高度集中注意力,仔细感受着反馈回来的细微波动。

    数秒种后,漆黑幽暗的水下世界在哨兵的脑海里有了轮廓。

    深池的右侧联通着一条地下暗河, 河道是天然的,但经过千万年的冰雪溶蚀显得极为光滑。那只巨大的水母已经迅速游到了距离水池五十余米的深水区,大大小小的触手编织成一张罗网将白典紧紧地缠绕。

    还有两分钟。

    卫长庚释放出了更多的精神力,顺着水流追上水母并展开攻击——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水母痛苦地蜷缩着伞盖在水中翻滚,脑部的蓝光疯狂闪烁。但它却始终抗拒着卫长庚的指令,拒绝将白典原路送回。

    最后一分三十秒, 卫长庚动摇了。

    虽然继续尝试下去水母极有可能屈服,但赌注毕竟是白典的性命——在它面前, 任何的侥幸和机会主义都是可耻的。

    卫长庚不再迟疑。他继续释放出强大的精神力,同时纵身跃入池中。

    刺骨的寒意随着冰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很快钻透了厚实的防寒服,带来千刀万剐一般的剧烈疼痛。但这并没有妨碍卫长庚掌握水下的实时动态——那只冥顽不灵的水母最终还是抵抗不了强大的精神力攻击, 它不再向前逃窜,松开触手,软绵绵地沉向了暗河河底。

    但是白典并没有随着它一同下沉。

    眼前的这一幕,就连卫长庚都没有想到——白典被包裹在了一个乳白色、微微发光的半透明球体里,而这个柔软的球仿佛有自主意识一般,安安稳稳地朝着暗河的更远处漂去。

    那是什么东西?卫长庚没有贸然展开攻击,而是让自己的信息素紧紧跟上,更多的精神力则尾随其后伺机而动。

    几秒钟之后,卫长庚的信息素追上了那个球体,一股熟悉的气味忽然反馈到了卫长庚的意识中。

    那是向导素的气味,白典的向导素的气味,很纯粹。

    卫长庚突然笃定下来了——那个半透明的球体,无论它究竟是什么,都百分之一百独属于白典,而它显然正在保护着自己的主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实在是太有趣了。

    如果不是整个人泡在水里,卫长庚几乎就要咧嘴笑出声来。

    捡到宝了,这个小向导还真是处处都有惊喜。

    ————

    与此同时,沿着暗河一路漂流的白典并不知道自己得到了卫长庚的肯定。

    他只是普普通通地睡着了,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更确切地说是梦见了一段往事。

    那时候他只有十岁,还没有逃离那个将他视作洪水猛兽的原生家庭。那个家其实挺大的,是一座二层小洋楼,还带着前庭后院,可容许他自由活动的空间却只有二楼北面的一个小隔间。

    隔间只有一扇小窗,窗台正下方就是那片偷偷摸摸的紫茉莉花丛,年复一年地倔强生长着。

    紫茉莉们曾经是白典唯一的朋友和风景,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苏醒的身高让少年获得了新的视野。

    当白典终于能够踮起脚尖,让目光越过后院围墙看向更远处时,一条充满人间烟火味的食街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白典其实很早就感觉到了食街的存在——虽然他从未像其他孩子那样,在父母的带领下去那条街上大快朵颐。但是只要风向正好,那条食街的各种气味就会从窗缝里钻进来向他问好。

    清晨六七点,是包子馒头的面香;

    上午十点,烘焙面包发出了甜香;

    中午,是各式炒菜热火朝天的油香;

    傍晚,变成十三香、辣椒和豆瓣酱混合的香气;

    到了深夜,还有烧烤的孜然香……

    不同于白典的期待,他的父母对于这出全天候的“香气交响乐”是十分厌恶的。他们不止一次地想要团结邻里向街道施压。可当他们搞清楚了那条食街背后金主的高姓大名,所有的牢骚立刻又都被牢牢封锁在了家门之内,成为了这个怨气重重的家庭的又一项最高机密。

    回到正题上——白典虽然很早就熟悉了食街的气味,却从没想过那竟会是一个视觉上的花花世界。

    到了夜晚,红的蓝的金黄色的霓虹招牌跳动闪烁,白炽灯节能灯灭蚊灯交织成一片光的海洋。烧烤店的浓烟将隔壁菜馆的巨型龙虾招牌熏黑了半边;装潢最清新的奶茶铺傍依着口味热辣的重庆火锅店……

    为了更好地看清楚那条街上的每一个细节,白典甚至还冒着生命危险偷来了父亲从球赛现场带回来的一次性折叠望远镜。虽然塑料透镜的成像效果不够清晰,但满足少年的好奇心绰绰有余。

    那一年的夏天,食街的生意格外火爆。各家店门口都支棱起了风扇和雨棚,还使出浑身解数招徕举棋不定的食客。其中有一家海鲜餐馆,甚至在自己和邻家之间砌起了一堵方便移动的水族箱墙,专门用来在夜里推销自家的“生猛海鲜”。

    白典不是那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孩子,他从没去过动物园和水族馆,也几乎没有课外书和接触网络的机会。于是这堵水族箱墙就成为了他观察水中生物的启蒙舞台。

    他总是将通过望远镜看见的生物小心翼翼地描画在草稿纸上,再偷偷带去学校请同学帮忙辨认。好笑的是,多年之后他才发现,同学给出的答案大部分都是错误的。

    海鲜餐馆的生意很不错,各种海鲜来了又走,有时候甚至快到白典没有办法将它们及时画下来。唯独只有一个玻璃缸里的奇怪生物例外——这次他的同学们倒是没有认错:那种八条腿软趴趴、还有个大脑袋的奇怪动物,叫章鱼。

    海鲜餐馆里养着好几条章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食客们点走一条。吃章鱼的方法也很奇怪——海鲜餐馆的伙计会用网兜将选中的章鱼捞出来展示,然后当着客人的面剪掉章鱼的头部,将躯体放进水中清洗之后送到客人面前。

    客人们这时候往往会爆发出一阵哄笑,然后用一种既厌恶又愉悦的表情拿起仍在扭动的章鱼身体,蘸过酱料之后直接放进口中。

    偶尔还会有几个自诩大胆的,直接抓起活的章鱼捋直了触手,从头部开始一点一点吸入口中。如果手法不够熟练,章鱼的墨汁会沿着他们的嘴角往下流淌,触手在他们的嘴唇外面痛苦扭动,就好像这些人本身都变成了某种丑陋的外星怪物。

    在所有被生吞了的章鱼中,却有一条章鱼十分特别——它单独居住在一个宽敞的水族箱里,箱底铺着一层白色碎石,甚至还有几丛绿色的水草,以及一左一右两座小巧玲珑的袖珍足球球门。

    每隔几天的晚上,餐馆外就会出现一台超大的电视机,食客们就纷纷聚拢在电视机前。但在打开电视之前,餐馆的工作人员总会在水族箱的球门前各插上一面花哨的旗帜,并将一粒小小的足球交到章鱼的触手上。

    当章鱼拿到足球,它会做什么?它会将足球投进它选中的球门。

    围观完章鱼的选择,食客们纷纷掏钱下注,然后迫不及待的打开电视机——原来他们等待的是一场外国人之间的足球比赛。

    当时的白典并不明白,为什么看球赛的人吃的是宵夜,而踢球的人明显奔跑在白天的球场上。又过了几年他才懂了——那一年是2008年,世界杯在南非举办,一条名叫保罗的章鱼因为超高的预测成功率而名声大噪。世界范围内的许多酒吧餐馆纷纷跟风,推出了属于自己的“章鱼保罗”。

    很显然,这条食街上也有一条。

    从比赛结束后食客们的反应来看,海鲜餐馆的这只保罗同样拥有不俗的战绩,这也使得它在“海鲜界的鬼门关”里舒舒服服地生存了十多天之久。每猜对一次比赛,它还能享受到贝类、小虾甚至卖不出去的死鱼作为奖励。

    但是就连十岁的白典都知道,好运气不可能一直持续——同样的红绕牛肉泡面晚餐,今天碗里可能多加一个鸡蛋,明天也许就是一堆鸡蛋壳。

    而作为不少球迷眼里的“大仙儿”,海鲜餐馆的保罗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保罗逃跑了。

    白典也许是唯一目睹保罗逃亡全过程的人,至于其他人——无论老板、伙计还是食客,全都被电视机里激烈的冠亚军之战夺去了注意力。

    球场上,0-0的战况一直延续到了加时赛。除了白典,根本没有任何人发现那只聪明的章鱼已经悄悄爬上了水族箱的顶部。它用吸盘一点点挪开了重量有限、也并不严丝合缝的玻璃滑盖。首先探出了一条触手,在空气中晃晃悠悠地转了转,然后牢牢地扒住了玻璃箱的外壁;紧接着是第二条触手,第三条……

    一次性望远镜的成像毕竟还是太糟糕了——白典实在没能看清保罗究竟是怎样从那条仅有二指宽的缝隙里钻出来的。整个过程就像是魔术里的极限逃脱,因为太不可能而格外令人惊喜。

    在白典的屏息凝视之下,保罗飞快地爬下水族箱,来到了地面。可是新的问题又产生了:前后左右全都是陆地,这条来自海洋的软体动物又该何去何从?

    白典设身处地地替保罗想了想,不仅毫无头绪,甚至还隐隐地感到恐惧——它对人类建造的钢筋混凝土森林没有任何了解,却必须躲过所有足以致命的危险,才能够寻找到一线生机。它能够依靠什么?依靠猜对足球比赛结果的超级幸运吗?

    如果说自由的代价就是未知的恐惧,那么缩回到水族箱里接受豢养直至惨烈的死亡,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

    而就在白典举棋不定的时候,保罗却给出了它自己的选择。

    只见它飞快地在地面上爬出了四五米,找到一处下水道排水口,然后就像刚才从水族箱里钻出来时那样挤过狭窄的孔洞,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白典愣愣地看着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的排水口,直到远处爆发出一阵哄闹声——电视机里的全场比赛结束,食客们纷纷将手中的啤酒瓶摔在地上,甚至还有人作势要掀翻酒桌。

    也许是为了平息食客们的怒气,店家向服务生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刻转身走向水族箱,高高地撸起了衬衫衣袖,一手拿着剪刀。

    当然,水族箱里什么也没有。

    楼下客厅里也响起了父亲的咒骂声,可是白典却忽然变得高兴起来了。

    那条聪明的章鱼无论此刻身在何处,它至少凭借一己之力戏弄了那么多人,甚至为自己的鱼生赢得了一次宝贵的自由。

    哪怕那种自由是有限甚至短暂的,哪怕它的结局依旧是死亡……但至少这一刻,白典为保罗感到由衷的快乐,甚至还有点自豪。

    一周之后,在被送往精神病院的路上,白典逃跑了。

    作为一个十岁的孩子,他知道自己并不具备独自生活的能力,也明白自己对于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可是自从目睹那一场伟大的逃脱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忍耐那个锁住自己的小小容器了。

    他要属于自己的自由,哪怕是有限甚至短暂的,也绝不后悔。

    那天晚上,他躲在一架开往外省的货车车厢里,在颠簸中做了一个难得的美梦。

    在梦中,聪明的保罗通过城市的雨水系统顺利回到了海洋故乡,并且自由自在地游弋着。

    直到永远……

    第037章 好戏开演

    美梦结束时, 白典发现自己躺在岩洞里。

    没有聪明的章鱼保罗,而他也不再是十岁——这里是第三自然,在失去意识之前, 他被一只巨大的水母拖下了冰冷的水池。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白典什么都记不起来,但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滴水未沾,干燥而且温暖。

    难道就连地下实验室和被水母卷进河里都是梦境的一部分?

    这个念头才刚产生, 他的辅脑就发出了提示:“您的监护人卫长庚想要与您语音通话。对方还有一条提醒:【先确定周围没危险再说话】。”

    白典左右看了看,觉得自己既然能躺在这儿,那多半还算安全,于是接通了卫长庚的音频。

    “你可总算醒了,现在人在哪儿?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失温?报给我你的坐标。”

    熟悉的声音像一串连珠炮,闯进了白典的脑海。

    好吵……卫长庚也有这么不淡定的时候?白典暗暗诧异,但是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还挺不错。

    “我很好,人没事, 也没失温,连衣服都是干的。”

    他让努斯将自己的坐标地址分享给卫长庚。

    当卫长庚再度回应时,又恢复了平常的语气。

    “没事就好。我离你不远,可你的坐标在山里。具体是山顶、山腰还是山脊?描述一下周围的情况。”

    “这里好像是个山洞,右边有条河。这里的石头差不多都是六棱形的……洞壁上有照明,是长条形的光带,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那里是矿洞!”

    卫长庚十分肯定, 他表示自己已经和蓝时雨等人汇合,现在立刻赶来回收白典。

    白典让他不用太担心自己这边, 又问:“绿医生他们呢?”

    “暂时还没遇上,但他们所谓的底牌应该就在矿洞里。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别轻举妄动,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我。”

    一番叮嘱之后卫长庚结束了通话, 然后回头,朝雪鹞后座上的蓝时雨比了个“留神”的手势。

    “坐稳,我要加速了。我赌一万块那小子肯定不会乖乖等我们找过去。”

    ——他还真赌对了。

    这事倒也不能全都怪在白典的头上。毕竟他也想不到,刚刚结束通话,身旁的河水里就突然探出了一条长长的触手,照着他的脑袋恶狠狠抽打过来。

    又是讨厌的水母!白典再不想被它拖下水去,唯有急忙起身,朝着远离暗河的洞穴更深处躲避。

    这一躲他才发现,自己刚才栖身的空间只不过是庞大洞穴的一条小小分支。越往前走,光线就越是明亮,甚至还能够听见岩石崩裂的轰然巨响。

    很快他就再一次看见了那些曾经令他毛骨悚然的庞然巨物——虫工。

    岛上的人类们已经闹得沸反盈天,它们却还在不分昼夜地重复着机械劳作。用定向声波砸开巨岩,挑拣出小块矿石,交给水陆运输机器人,顺着河水抵达洞口附近的堆栈。

    白典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蹲下,花了几分钟将附近仔细观察了一遍,并没有发现绿医生等人的踪迹。

    突然间,他那颗不羁的“好奇之心”又挣脱了枷锁,一个劲地萌发起来。

    再往前走两步,就两步。大家都是一座哨塔的弟兄,没道理让卫长庚他们承担所有的风险。

    打破还热乎着的约定并没有让白典感到过多的愧疚。他猫着腰离开了藏身之处,小声要求努斯利用洞穴地图进行导航,开始向着洞口摸索。

    冰冷的地下河水在洞穴里神出鬼没,一会儿潜入地下,一会儿又冒出头来哗哗流淌,但始终与矿洞的主干道如影随形。

    在一处宽敞的水面上,白典发现了地下试验室里的载人潜水器,舱门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这说明绿医生已经回到了陆地上,并且多半也计划着穿过洞穴来个逃出生天。

    幸运的是,矿洞只有唯一的一个出入口。如果卫长庚来得及时,极有可能会与他们发生一场遭遇战。

    真希望自己也能略尽一份绵薄之力。

    这样想着,白典通过努斯将潜水器的坐标通报给了卫长庚,希望这可以帮助他们判断绿医生等人目前的大致位置。

    而努斯也很快就捎回了卫长庚的反应——却并不是白典预想当中的责备甚至呵斥。

    “就知道你待不住,给我好好注意安全,回头再教训你。”

    平时那么乱来的男人,关键时刻头脑却理智清晰得可怕,连情绪都控制得稳稳当当,这…简直就是犯规……

    白典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暖洋洋轻飘飘的,赶紧回复了一句“一言为定”,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前进。

    越往前走,矿洞里越是热闹。巨大的虫工迈开笨重的多足从白典头顶上跨过;水陆两用运输机亮着小灯在矿洞里穿梭;半空中还飘着闪光的粉末

    ——那是除尘机器人的喷雾凝成的冰晶。

    不知绕过了几道弯,白典的眼前豁然开朗。前方出现了一座洞厅,约莫三四层楼高、足球场大小。这里没有虫工,也没有各种运输机和除尘机器人。空空荡荡的洞穴里伫立着一座四四方方的混凝土建筑。

    这是什么东西?

    白典遇事不决问努斯,得到的回复是:这座建筑里面安置着虫工的“中枢大脑”,也就是那个容纳了一座北极圈小岛的蜂巢。

    白典的确很想看一眼建筑物内部的情况,可他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是和卫长庚汇合。而就在他准备绕过建筑继续前进时,地面上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些东西看起来像是机器人,但或许用“残骸”来称呼会更加贴切。它们东倒西歪地瘫软着,让人猜不透原本的用途。

    还是努斯揭晓了答案:“那是蜂巢的自我保护系统,但已经被人强行破坏了。”

    还有谁,肯定是那群赝品干的。

    白典又压低了声音问:“这附近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可以通过红外线成像进行感知。”

    努斯回答:“但很遗憾,你的视网膜辅助成像系统目前并没有搭载这项功能。”

    虽然有点不爽,白典还是放轻了脚步,尝试着接近建筑一探究竟。

    可他才刚走出两步就踢到了一个从机器人身上滑落的圆柱体。那东西滚起来没什么声音,但翻滚了几圈之后突然亮起一个小红点。

    紧接着,白典听见了一阵高亢到刺耳的恐怖啸叫声!

    他吓了一大跳,立刻伸手想要将圆柱体捂住。可是说来奇怪——他刚一蹲下,那阵啸叫又戛然而止了。

    “这是定向声波发生器,只有站在特定的方向上才能听见声响。对入侵生物起告警作用,也能够破坏一部分轻型装置,比如它们自己。”

    努斯如此解释:“如果升级视网膜辅助成像系统,可以将声波转化为可视图像,从而有效躲避。”

    “那如果没有呢?”白典第一次感受到了没钱的憋屈。

    “红点其实是瞄准装置,注意不要让它落在你身上。但就算被瞄准了也不必过分担心,这座岛上有很多保护动物,发生器的功率不允许伤害到它们。”

    白典点点头表示了解,却又有了自认为更好的主张——这难道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防身的武器?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绕到红点的另一面,将发生器捡起。那东西微微地震动着、有些发烫,但除此之外别无异常。

    白典试着将带红点的一面朝向地面,反弹回来的声波吓得他又差点把发生器丢了出去。努斯建议他将红点对准五米之外的洞顶,超出发生器的最大有效距离。

    紧紧捏着这个杀伤力不强但绝对吓人的武器,白典决定接近建筑物,看看里面的情况。

    大门虽然敞开着,但显然不能够长驱直入。好在建筑物的右墙根上有一个不小的通风口,排气扇没有运转,倒成了不错的观察位置。

    白典一边保持着发生器的红点始终朝上,一边悄悄蹲下朝通风口张望。

    万万没有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这般怪诞的画面——

    那是一个近乎于立方体的空间,四面墙壁全是电子屏幕,而且被分割成了数以千计的小窗口。每一个窗口中都呈现出不同人物的影像画面。

    有的人正在呼呼大睡,有的在和家人聚餐,而更多的人则正在暗无天日的煤矿里劳作。

    白典蓦地明白过来——这就是“梦海”里的那座北极圈小岛,屏幕里的人全都是梦海中的煤矿工人。

    他将目光从这些眼花缭乱的画面上挪开,转向房间的正中央。那里立着一根顶天立地的“大方柱”,上面密布着管道和线路,乍看倒像是某种古老而复杂的浮雕图腾。

    就在这根大方柱前,白典看见了那个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赝品。

    赝品正蹲在地上,打开了那个绿医生从地下试验室柜子里取出的手提箱。

    伴随着密码解除的轻响,箱盖开启,露出一个大约保温杯大小、固定在发泡材料中的银色柱体。

    这是要干什么?白典纳闷。

    他想询问努斯,但他与赝品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过接近,于是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

    只见赝品白典将“保温杯”拿在手里轻轻抚摸了两下,然后起身,把手伸向“大方柱”上部一处不起眼的把手,拽住转了半圈,用力向外拖拽。

    下一秒钟,房间里亮起了红光,还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

    白典惊愕地看着赝品将一个圆柱形的玻璃容器从“大方柱”中拽了出来,砸碎在地板上。

    破碎的容器中流淌出了一些淡粉色的液体,紧接着是一团拳头大小、红红白白的“肉块”。

    液体流尽之后,那团肉明显地抽搐了几下,很快就一动不动了。

    与此同时,四面墙上的人物影像全部消失,墙体变成了黑灰色,晦暗如同一座灵堂。

    白典的脑海中突然亮起一道无声的惊雷,紧接着连打了几个冷颤——那团红红白白的“肉块”就是蜂巢的本体,是那座北极圈里的小岛,以及岛上的数千条人命!

    这时,赝品已经拿起了自带的“保温杯”,打开银色的金属外壳,原来里面也是一个玻璃容器。

    他将那玻璃容器小心翼翼地送入“大方柱”上的凹槽。几秒钟之后,警报停止,四面墙上的屏幕又开始发光,可这次映出的却是一张张鬼怪似的面孔。

    它们像是人类,也拥有四肢和五官,然而容貌要不是奇形怪状就是一团模糊——简直就像忘记了人的脸应该怎么长。

    一百五十年的海底生活,也许的确能够让人忘了自己的长相。

    惊骇之中,白典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抢救地上的那个蜂巢——他无法不提醒自己,那里面居住着几千个活生生的人类。前一秒他们还过着平凡而宁静的生活,而下一秒,他们就被恶狠狠地摔在了生死线上,无助挣扎!

    如果他是个像陶月江那么强大的首席哨兵就好了……

    可就算不够强大,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几千条人命被践踏?

    那如果今天被人踩在脚下的是自己的世界,里面住着自己的同事和朋友呢?

    白典感觉冷汗一阵阵地翻涌,血压飙升,连带着后颈的腺体也开始发烫。他急忙做了几次深呼吸,并用自由的左手紧紧抱住右臂,无声地按压拍打。

    当感觉不那么急躁之后,他想到了一个有些大胆,却值得一试的办法。

    存放蜂巢的这座建筑物,面积应该超过五十平米。也就是说,它的纵向与横向宽度都在七米以上。

    确定了这点之后,白典拉长衣袖包住左手,再用手捂住发生器的红点。一种明显的刺痛感顿时穿透了掌心。他咬紧牙关忍住,同时飞快地将发生器对准通风口上的特定位置,然后小心翼翼地松开了左手。

    用于瞄准的红点再度亮起,却并没有射中任何物体——它巧妙地穿过了风扇,避开中央的大方柱,射向了五米开外的另一面墙壁。

    设计已经成功了一半,白典仍不敢松懈,他用细长的手指一点点拨弄着发生器,将它一头架在风扇的防护网上,另一端则卡住了风扇的叶片。

    这不是一个稳定的状态,却是白典计划中最完美的情况——确认了发生器已经架好,他立刻从建筑的后方绕到了大门的另一边。

    而与此同时,风扇的叶片感受到了重物的压力,开始缓缓向下转动;发生器红点瞄准的方向也跟着悄然变化。

    当超过某一个临界点之后,红点打在了距离发生器不足五米的中心大方柱上。

    ——“砰”地一声巨响,好戏开演了。

    第038章 夫夫同心

    大约有六七秒钟的时间, 赝品白典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明明进展得非常顺利——他从中央大方柱上取出了原装的蜂巢,替换成装载着其他水母意识的新蜂巢,想要以此夺取虫工的控制权。可是突然间一股刺耳的声波闯进了房间, 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来回震荡,刺得他的脸颊一阵阵发麻。

    慌乱间他用力拍打了一下后颈——奇怪的事发生了,下一秒钟他竟又像个没事人似的直起身子, 左右张望了一阵,然后朝着大门走去。

    白典觉得自己的嗓子里长出了一颗突突跳动的心脏,随时都有可能从嘴里跳出来。他用力捂住了嘴,强迫自己耐心等待。

    很快,他听见赝品的脚步声走出了房间。他又一动不动默数了五下,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房间,反手将大门重重合上。

    谢天谢地门上有锁,和卫长庚寝室的门锁还是同一个款式。

    确定大门成功反锁之后, 白典顶着刺耳的噪音冲向通风口,捡起已经完全掉进室内的发生器,将它摆放到墙角。

    啸叫声戛然而止,屋内再度安静下来。

    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的赝品踢踹着通风口外的护栏,嘴里骂骂咧咧。白典不去理睬他,两三步跑向中央大方柱,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蜂巢捧起。

    柔软、脆弱, 温热——这是掌心传达给大脑的三种感觉。

    白典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突然意识到自己托起的是一个世界。

    该怎么办?

    白典抬头看向大方柱, 如果能将鸠占鹊巢的水母蜂巢取出,将位置还给正主, 或许能有一丝转机。

    然而通风口外的赝品却冷笑道:“你打不开的,蠢货。别白费劲, 你手上的蜂巢已经死了!”

    白典不为所动,他模仿着赝品刚才的操作试图转动方柱高处的把手。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并没有任何反应。紧接着他又找到了赝品拿来的银色金属外壳。可是没有里面的玻璃容器,这就是一块废铁。

    蜂巢的温度在掌心中飞快地回落。眼看走投无路,白典唯有把心一横,解开衣襟将蜂巢纳入怀中。

    柔软而潮湿肉块仍然一动不动,白典隔着衣物小心翼翼地按压着它,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是在按压自己的心脏。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双手抖得厉害,整个人也跟着一起哆嗦着,随之产生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无力感,他甚至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对抗战车的渺小螳螂。

    “我这里出了点状况……”

    他让努斯接通了卫长庚的语音,尽可能镇定地交代了前因后果。

    “虫工就是他们的底牌,千万小心……还有,如果可能的话,请快点来帮帮我!”

    “等我五分钟。”

    卫长庚的回答明确而镇定:“别离开那个房间,找个死角躲好。之后所有的事全部交给我。”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又着重追加了两个字:“别怕。”

    “……嗯!”

    白典用力点了点头,内心突然踏实起来。

    结束通话之后,他仔细观察了房间的布局,果断转移到中央大方柱的右后方,

    不一会儿,房间外面变得嘈杂起来——几只被水母控制的虫工缓缓进入了洞厅。坚硬的多足碾压着岩块,发出嘎啦嘎啦的脆响。白典甚至还听见了几下崩裂声,应该是水母正在尝试着操纵声波炸开岩石。

    “开门!”

    赝品敲打着通风口的护栏:“否则我让虫工把你炸成碎片!”

    “有种你就试试!”

    白典捂紧了胸口的蜂巢:“看你到底敢不敢!”

    这当然不是不知死活的挑衅——白典躲藏在大方柱的后面,无论虫工的声波从通风口还是大门口~射入,首当其冲的肯定是安置在方柱内部的蜂巢。这种“端起枪射自己脑门”的自杀行为,没人会干。

    但是,声波武器派不上用场,并不代表虫工没有办法破门而入。

    此刻,其中一只庞然巨物已经来到了通风口外,它伸出两枚最纤细的虫足,钳住了防护网。

    猜到了它的计划却什么也做不了,白典只能眼睁睁看着防护网在它的拉拽下扭曲变形,最后与风扇一起飞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一秒,更多的虫足从畅通无阻的通风口一拥而入,尖锐的甲壳刮擦着地板吱吱作响。

    起初,它们试图抓住白典,在发现距离不够之后又开始疯狂地撞击通风口四周的墙壁。但是谢天谢地,这座建筑本身的牢固程度足以抵抗大型的矿洞坍塌。

    大约一分钟之后,虫工放弃了通风口、转而攻向大门。而这一次,它选择了更加原始野蛮的方式。

    咚!咚!嘭!

    在庞然大物的撞击下,厚重的铁门俨然成为了一面铁皮大鼓。狂躁的巨响在房间里冲突回荡,搅得白典头晕目眩。

    他怀疑自己恐怕撑不到卫长庚赶过来了,于是大声呼唤努斯。

    “怎么才能激发我的精神力?”

    努斯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为你在网上找到了这些答案,希望能够对你有所帮助。”

    “……”

    要不是知道谩骂对AI不起作用,白典差点就要祭出地球特产的垃圾话。

    而这时候,卫长庚的回答突然蹦了出来。

    “刺激你的腺体,让它相信你遇到了生命危险。”

    白典微妙地搞错了重点:“……你能听见我和努斯说话?!”

    “它本来就是我的努斯。你那边听起来不妙。”

    “一只虫工在撞门,想闯进来。”

    白典努力让自己听上去镇定一些:“……你们那边怎么样?”

    “比你好多了。”

    卫长庚重复刚才的话:“刺激你的腺体可以激发精神力,但这只能临时应急。而且我差不多半分钟后就能到,你没必要……”

    “咚”地一声巨响将白典的注意力重新拽回眼前——大门已经被撞开了一道口子,两条粗壮的虫足从上向下挤压着门缝,他甚至可以听见锁舌断裂的脆响。

    没有时间犹豫了!

    白典知道卫长庚一定还在听,他隔空高喊了一声“我相信你”,然后转身扑向房间的角落,抓起声波发生器抵在了自己的腺体上。

    好痛!!!

    像是被人照着脖子射了一枪,白典疼得两眼一黑,险些昏迷过去。

    但当疼痛减轻之后,他的确感觉到腺体开始散发出热量。

    伴随着这股灼热,白典的意识开始涣散。

    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的大脑在灼热中慢慢沸腾——并没有被烫伤的痛苦,反倒带着一种释放的欣快感,就像是升腾成了轻盈自由的气流。

    很快,这股自由的气流离开了白典的身体。

    白典眼前的黑暗突然消失了。虽然视野有些模糊,但他的确看见了房间的洞厅,看见了正在砸门的虫工和一旁作壁上观的赝品。

    赝品身上亮着一团光,是不太明亮、甚至还有点污浊的红光。

    白典厌恶那团血色,但它却像吸铁石似的将白典越吸越近。

    眼看着白典快要被迫接触到那团红光,另一团更为明亮的白光突然出现,夺走了白典的控制权。

    如果将赝品的红光比作蜡烛,那么新出现的白光至少应该是一盏远光灯——夜晚的汽车远光灯是公认的马路杀手,因为它让司机看不清暗处的行人。眼前的白光也是一样,白典根本看不清发出光亮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过就像飞蛾没必要搞清楚吸引自己的究竟是灯还是火,白典也无可避免地朝着那团白光扑去。

    他一头撞进了那团光芒,视野顿时只剩下晃眼的亮白。但他能感觉到白光中藏着万千根利刺,气势汹汹地将他向外推挤。

    一边是吸引、一边是排斥——正当白典怀疑自己会被撕裂的时候,排斥他的尖刺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又亲切的气息将他拥抱。

    白典觉得自己成了一块奇怪的海绵,吸收着拥抱着自己的白光。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卫长庚在耳边柔声道:“你该回去了。”

    话音刚落,白典竟然倒飞了出去。

    几秒钟后,肉~体的疲劳、沉重和疼痛感如同泰山压顶。他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中央大方柱旁。

    前方不远处,大门已经被虫工彻底撞开。那个剽窃了他的容貌的赝品正高举着匕首刺来!

    躲是躲不开了,白典唯有抬手遮挡。而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正冒着淡淡白光。

    电光火石之间,刚才的那一番离奇遭遇浮上了心头。他能够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个“听不见的声音”,告诉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赝品手中的匕首划开了空气,带出虎虎风声,却并没有舔舐到渴望已久的血和肉。因为白典从赝品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如同沸水在火上蒸发。

    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失踪——几秒钟后,一记冷拳从赝品身后袭来。

    赝品猝不及防,被打得倒退两步撞上了大方柱,然后才看清了偷袭他的那个人。

    ——那正是白典,却又绝不是正常状态下的白典。他的站姿疲惫而狼狈,眼神中却没有半点畏惧,反倒像是锁定了猎物的猛兽。

    还没等赝品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白典就再次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一秒钟后,赝品感觉右臂被人一把抓住并向背后扭拧。关节脱臼的弹响听上去很清脆,但更清脆的还是匕首落地的铮响。

    “你会瞬间移动……不对!”

    他挣扎着回头,表情一点点从狰狞变成惊怖。

    “绿生说你只会借用别人的能力,但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除非……”

    白典并没有理会赝品的惊讶。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眉头紧皱,满是嫌弃。

    “……好恶心。”他没头没脑地自言自语。

    但赝品的疑惑还是得到了解答。

    “那是我给他的能力,有问题吗?”

    伴随着这声反问,一架雪鹞突然冲进了洞厅,朝着门外的虫工撞去。

    轰的一声,虫工被雪鹞撞飞了几十米,将洞壁砸出了一个大坑。洞顶高处的碎石噼里啪啦一个劲儿地往下砸落,甚至还有岩石整块整块坍塌下来。

    巨大的震动也影响到了房间里的两个人——本来就筋疲力尽的白典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而赝品并没有扑上去补刀,反而一脸惊恐地看着门外。

    “……你这个疯子!不要命了?洞塌了我们都得死!”

    “你想多了,会死的只有你一个。”

    驾驶雪鹞的那个人却满不在乎:“虎鲨这招我早就想试试了。”

    来人正是卫长庚,他身上还披挂着一层薄雪,在相对温暖的洞穴里冒出白烟。

    赝品打了个哆嗦,突然一把揪住白典,捡起匕首抵住他的咽喉。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捅死他!”

    卫长庚抬了抬眉毛,停下脚步。

    “你的同伙已经被火棘和虎鲨他们截住了。要不是一直暗地里来阴的,你们说穿了就是一帮没什么战斗力的废物。”

    “少废话!后退!”

    赝品的刀刃刺进了白典的脖颈,流出了几粒红宝石般的血珠。

    “……”

    卫长庚的目光在白典的脸上定住了,几秒钟之后,他妥协地举起了双手。

    “行吧,我到房间外面去。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出来自首。”

    说完他一连倒退了十五六步,彻底远离了建筑物。

    下一秒,那只瘫缩在乱石堆里的虫工,突然朝着卫长庚发出了声波攻击。

    一片狼藉的岩洞里再度响起了刺耳的啸叫声。音波所过之处飞沙走石,竟连坚固无比的建筑物表面都裂开了一道道缝隙。至于人类的血肉之躯,一旦暴露在这种强度的声波里,只要几秒钟就会血肉横飞。

    然而此时此刻,无论卫长庚、白典还是那个赝品,三个人却全都毫发无伤。

    最后,卫长庚抬手做了一个攥拳的动作——只见那堆破铜烂铁一般的虫工的内部突然爆燃,金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半边洞穴,刺耳的声波也随之戛然而止了。

    “你满意了吗?”

    卫长庚看向白典,就好像刚才只不过是两个人之间的一场小游戏。

    只见刚才还在赝品的匕首下奄奄一息的白典,不知什么时候抬起右手、将掌心指向了卫长庚。

    在听见卫长庚的询问后,他瞧着自己的右手,露出了一个虽然无力但很美丽的微笑。

    “虽然感觉挺恶心的,但效果还行。”

    “……你刚才剽窃了我的能力!”赝品这才恍然大悟。

    “你偷了我的脸,我用点你的能力又怎么了?”

    白典理直气壮地看着他。

    “你之前问我,知不知道你的能力是什么。我当然知道了,你的能力是隔绝声波,所以当初在水疗室里,无论我多么大声呼救,值班室里的火棘也听不见……还有那次在墓地山谷,我和卫长庚互相指责听不见对方的声音,这不是明摆着么。”

    事到如今,赝品已然无话可说,他唯有死劲揪住白典当做救命稻草。

    “……放我走,否则我和他同归于尽!”

    “不可能。”

    卫长庚又拈出一朵火花:“你敢动他,我就把你的心脏烧成焦炭。”

    “杀了我,你就不能继续当人了。”

    有气无力的白典却异常冷静:“谁知道你下辈子会去什么地方,变成什么东西……也许你睁开眼睛,会发现自己还是一只水母,永永远远地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深海中。”

    话音刚落,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就剧烈地颤抖起来。

    白典捏住刀刃将匕首丢到远处,然后长舒一口气,安心地看着卫长庚向自己走来。

    “你干得还算不错。”

    将赝品打晕并捆绑妥当之后,卫长庚帮助白典靠坐在墙角,真心实意地称赞道:“辛苦了,擅自行动的账回头再算。”

    “你就不能别说后面那半句?”

    精神一放松,四肢百骸都开始疼痛起来。白典咳嗽了几声,揉了揉后颈处的腺体。

    “刚才好疼啊,帮我看看那里怎么样了。”

    “……”

    卫长庚似乎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拉开白典的衣领,冷不丁地朝着脖子吹了一口气。

    “你干嘛?!”

    白典打了个哆嗦,有一股痒意从心底里翻腾上来。

    “你衣服糊了,一层焦灰,看不清。”

    卫长庚一本正经地抱怨着,又用指甲轻轻搔刮着白典的腺体。

    白典哆嗦得更加厉害了,终于忍无可忍的将卫长庚一把推开。

    卫长庚摊手:“这么敏感,那应该没啥大问题。”

    相信他不会在这种要紧事上开玩笑,白典定了定神,忽然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枚蜂巢,像是捧着一颗刚从身体里掏出来的心脏。

    “……还有救吗?”

    “不知道,但你已经尽力了。”

    卫长庚郑重地接过蜂巢揣进自己怀里,然后伸手轻轻盖住白典的眼睛。

    “你的精神力透支太多,现在需要休息。其他事全交给我。”

    “等等,你别丢下我……”

    虽然脸上写满了不愿意,可白典还是一歪脑袋,睡了过去。

    “这次不会的。”

    卫长庚揉了揉他散乱的蓝紫色长发,然后召唤出了狞猫。

    第039章 日出

    尽管疲倦到了极点, 可白典还是拼命睁开了眼睛。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灰蓝色——那是东极岛的天空。

    幽邃阴暗的矿洞已经远去,此刻的他正置身于茫茫的雪原。卫长庚并不在他的左右,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以及远方雪狼的嗥叫。

    我为什么会被丢在这里?正当白典的脑海中蹦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身体突然移动起来——左右摇晃、上下起伏。

    他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翻动身体。可才刚动了一动就失去了平衡。

    他感觉自己好像从一张柔软的长毛毯子上滚了下去, 却又被什么东西给勒住了,硬生生的悬停在了半空中。

    他保持着如此扭曲的姿势向左边望去,冷不丁地对上了一双郁闷的金色大眼睛。

    根本没有什么长毛毯子,那是一头雄狮,金色的鬃毛在寒风中帅气飘扬。

    而白典则被牢牢地捆绑在了这头巨兽的身上,用的还是一种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白色绸缎,上面绣满了金色花纹。

    “……卫长庚?”

    白典试着对狮子说话。

    “醒了?”

    狮子果然口吐人言:“感觉怎么样?”

    “不好。”

    白典实话实说:“是你把我绑成这样的?我都快掉下去了。”

    “是谁说不许我丢下他的。绳子都是活结,你摸摸它肚子底下, 解开就好了。”

    “喔。”

    “喂!你摸哪儿呢?!”

    “……”

    白典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摸到的毛茸茸的肉球是什么,脸色微微一红,赶紧若无其事地纠正了错误。

    “醒了就过来找我们吧,战斗快要结束了。”

    说完这句话,卫长庚的意识撤出了精神动物,狮子抖了抖鬃毛,伸了个懒腰, 一副终于解脱的模样。

    白典这才放心大胆地把狮子从头到脚揉了一遍,却没料到狮子在他手里越揉越小, 最后又变回了那只一脸不高兴的狞猫,从他怀里跳将出去, 在雪地里踩出一串灵巧的梅花。

    白典跟着狞猫拐了个弯,前方的雪地突然变得一片狼藉——满地都是脚印和拖拽的痕迹, 还有碎掉的雪块。但最惹人瞩目的还要数那两台倒在雪地里的虫工。

    之前卫长庚提起过,虫工所需的能源依赖于电缆提供,这能够限制它们的行动。现在看来,这的确是一个明智的设计。其中一台虫工身后的电缆被~干脆利落地切断了,另一台则更惨一些:表面布满了斑驳的擦痕,灼烧的痕迹,甚至还折断了几只脚,最后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在虫工的边上,白典看见了第一具尸体。

    它有着一张熟悉的面孔——“李温严”。当然,真正的李温严已经在几天前的那场内斗中死去。那个曾经是虎鲨左右手的男人,最后却因为关键时刻的逃跑而丢了性命。

    不需要狞猫继续带路了,白典沿着满地的脚印和血迹继续往前,很快看见了第二具尸体。

    那是“老徐”。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在深海渔场杀死并替代了真正老徐的人。

    真正的老徐在东极岛上呼风唤雨了半辈子,到头来却成了别人上岸的一块垫脚石。如果他能够早点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不会选择与人为善,至少不要在那个夜晚去招惹卫长庚?

    老徐的尸体边上还有几滩正在冻结的血迹,将冰雪染成了浓淡不一的红色。沿着血液被拖拽的方向看去,白典发现了几头雪狼的足迹。作为岛屿上真正的主人,没有它们参与的战役显然是不完整的——但是白典不敢肯定它们有没有在这片乱局之中浑水摸鱼,向它们最痛恨的虎鲨发起攻击。

    血与雪凝结成的道路还在继续向前延伸。

    三十步之后,余下的几台虫工也被发现了。与前面两台死状凄惨的同类有所不同,它们的外形近乎完好,身后的电缆也并没有遭到破坏。

    白典停下来稍微想了一想才大致猜到了它们的“死因”——返回矿洞中的卫长庚在救下他之后,顺手切断了给虫工供能的电源。

    可是如果要论简单直接,卫长庚明明可以破坏掉那根中央方柱子里的蜂巢。但是他却没有那样做——至于理由,白典心中大致明白。如果换成白典自己,多半也会是同样的选择。

    不知不觉间,一人一猫已经翻过了雪原。

    随着地势的走低,一条暗河从冰缝裂隙里流出。白典朝着裂隙深处望去,那里果然也闪烁着美丽的钻石火彩。事实上,那些刚刚离开裂隙的冰水也带着星星点点的缤纷,只不过迅速融入了四周围熹微的天色里,变得无迹可寻了。

    白典沿着暗河继续向前,逐渐将冰雪甩在了身后。前方是玄武岩碎石堆积成的黑色沙滩。这种倔强的六棱形岩石,最终也还是在岁月和浪涛的洗礼下放弃了棱角,变得细碎而圆滑起来。

    与黑色沙滩同时出现的,还有巨大的轰鸣声。

    那并不全都是海浪的轰鸣,却又与之密不可分——海潮正在推挤着岸边的浮冰。大块浮冰之间又互相碾压着,发出低沉如同闷雷的声响。

    在浮冰破碎的海岸线上,白典终于追赶上了时间。

    他要找的那些人——蓝时雨、火棘以及虎鲨等人正在接收放弃抵抗的投降者,但这其中并没有绿医生。

    在一大块礁石旁,白典看见了卫长庚。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露出光洁的前额和漆黑如墨的眼眸。这双眼睛里曾经满是怠惰、恶趣味和玩世不恭,但此刻却是严肃的,甚至显得深郁而阴沉。

    白典快步朝他走去,然后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那个站在海中的人。

    更确切地说,绿医生是站在海中的浮冰上。在他瘦小身体的衬托下,巨大的浮冰就像一座冰冷的孤岛。

    白典站到了卫长庚身边的礁石上,好让自己的身影更加醒目。

    “回来吧!回到岛上来!”

    他冲着绿医生放声大喊。

    “你不是要把我当作家人吗?我答应你了!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死刑,每个人都能活得很长。所以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出来!我保证那时候我一定会变得更强大,强到能够打破所有的偏见和歧视。到那时候,你什么不喜欢的事都不用干,看看书、画画画,春天咱们一起出去写生……所以你快回来吧!”

    绿医生显然听见了白典的喊话,可他只是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去。

    白典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看见那抹灰色的身影纵身跃下了浮冰,消失在了冰冷的海水中。

    礁石上的白典趔趄了一下,所幸被卫长庚及时扶住。他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每天都定时响起的闹铃声不识时务地出现在了他和卫长庚的耳边。

    “这是绿医生为你定制的特殊提醒:今天是体检日,请抽空到医务室接受健康检查,还有请注意不要忘了按时服药。还有,今天是极夜结束的日子,祝你未来的每一天都有阳光相伴。”

    “……”

    想要说的话一下子哽在了嗓子里,白典低下头紧闭着眼睛,任由眼眶里湿热的液体在脸颊上凝冻,带来刀割一般的错觉。

    直到有人替他挡住了凛冽的海风。

    “有的人不能选择出身,有的人不能选择命运,还有的人不能选择归宿。”

    卫长庚将白典带进怀里:“都结束了,起码那是他最后的选择。”

    说话间,整个天空忽然明亮起来。

    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像是睁开了一只赤红色的眼睛,那轮久违了的太阳从海平面下方一跃而起,万丈金光直冲向忧郁的灰蓝天空,碰撞出金黄色、蓝紫色、艳红色的瑰丽朝霞。

    ……简直就像地球上那些古老宗教油画中描绘的天堂。

    随着太阳徐徐上升,海风越来越大,岸边的人们像是被强风吹到了一起。所有俘虏都已经在火棘的指挥下“打包”停当,蓝时雨背对着众人似乎在和谁隔空对话。只有虎鲨觉察到雪狼还在附近,于是先行一步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给你。”

    一手搂着无力的白典,卫长庚走到火棘面前,从怀里掏出了那张塑封的照片递给他。

    火棘看了看他们,没说什么,但是伸手接过了照片。

    他借着东极岛上第一缕晨光默默地凝视着画面中的女人和小孩,最终落在那枚模糊的血指纹上,然后忽然松开了手。

    乘着呼啸的海风,照片一下子就飞进了霞光里,向着那片天堂一般的美丽天空,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

    东极岛的第一次日出是短暂的。当所有人陆续返回哨塔基地时,黄昏已经降临了大地。雪地镀上了一层金色,而天空则是血一般的鲜红。

    随着大量伤员的涌入,基地的医务室再度喧闹起来。只是这一次,里里外外忙到焦头烂额的,只剩下了杜医生一个人。

    对于白典的检查被安排在了最前面。他后颈的腺体本就尚未发育完善,如今又遭受到定向声波的冲击。杜医生为他做了应急处理,但还需留下来观察几个小时,看看是否还会突然恶化。

    于是卫长庚又配合他来到了那间医生休息室。依旧是古典的酒红色壁纸和厚稳重的红木家具,可是精心布置这间屋子的人,却已经沉没在了永恒的冰海之下。

    接过卫长庚为他泡的热茶,白典不想面对那张空荡荡的沙发,于是他转身走向墙壁,去看那里一本正经悬挂着的《日出》涂鸦。

    “杜医生曾经邀请我解读这些画。当时,我知道绿医生有可能放了窃听器,所以故意隐瞒了一些从画里读到的信息,好让他以为我对他一无所知,又利用解读出的信息去博取他的好感……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很狡猾。”

    “那不叫狡猾,而是策略。”

    卫长庚纠正他的措辞:“所以你都从画里看出了什么?我想听听。”

    “看见左上角那片树冠了吗?虽然只是一小片,却挡在了人物的头顶上。那是内心渴望得到庇护的象征,也意味着现实中的他缺乏安全感。这样的人需要陪伴,需要理解和安抚。”

    说到这里,白典的手又指向画面右侧。

    “画面中的人物眺望着冰海尽头的红日。右上角的太阳象征着他的巅峰与目的,但也可能是结束和死亡。而在他与太阳之间隔着一座悬崖和一片冰海。海面上的波浪被描绘成了刀锋的形状,意味着通往未来之路充满了危险和纠结。”

    白典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卫长庚。

    “他站在悬崖上,他知道自己本不该走上这条路的,他在害怕……而我们知道得太迟了。”

    “画下这幅画的时候,他就已经迈出了错误的第一步。就像我们看见超新星爆发时,那颗星早就已经毁灭了。”

    卫长庚不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领着白典走了几步,来到那团黑黢黢的画作前。

    “那我的这幅画又能看出什么?听老杜说是迷茫?”

    “是挺迷茫的,不过有些话还是只对本人说比较合适。”

    白典转身抬头直视卫长庚:“你在抗拒,你封闭内心不想让被人窥视,就像画里的这团黑暗。但是你心中依旧有光,那是你的天性。”

    卫长庚垂下眼帘凝视着他:“还有什么?”

    “没有了。”

    白典摇头:“你不允许的东西,我不会看。”

    “……”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认真的小向导,卫长庚突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要将他搂进怀中。

    但他又立刻自我提醒,这不是他应该做的事。

    可无论他愿意与否,在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安静中,气氛已经变得奇怪起来。

    最后还是白典轻咳一声,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我们还有一个问题没解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到底是谁从密室里取出来的?这本书将我们的视线转向深海渔场,接着找到了密室和当年的案件。简直就像是有人故意在一步步引导着我们。”

    “何止是引导了你们。”

    又有一个人快步走进了休息室,脚边还跟着一只火红色的狐狸。

    “那本书的出现也刺激了老徐,让他们以为事迹败露,从而加快了执行计划的速度。当然,正在推广的精神力注册计划也让他们挺焦虑的。毕竟躯体可以复制,但精神力可是独一无二的。一旦登记在案,李代桃僵这种事就基本上不会发生了。”

    “你……”

    白典讶异地看着对方——那人的确是蓝时雨,却穿着一身笔挺的藏青色制服,左臂上的银色臂章里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独角神兽。

    “獬豸?”

    他猛然间记起了什么:“你是联盟道德委员会的监察官?不是诈骗犯?”

    蓝时雨朝他笑笑:“善于欺诈也是监察管的美德之一喔。”

    “……”

    白典扭头瞪着卫长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卫长庚本想抵赖,可是蓝时雨已经笑眯眯地拆了他的台。

    “我们可是十多年的老相识了。这次我来岛屿上就是为了调查那桩富商劫杀案,有老卫替我背书,我也更容易混得开一点。”

    白典冲卫长庚拧着眉头:“为什么不告诉我?!”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卫长庚难得地小声嘟囔,在撞见白典愈发不满的目光之后彻底放弃抵抗。

    “……是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

    “你这是认错的态度吗?!”

    眼看两个人又要争执起来,蓝时雨清清嗓子打断他们。

    “委员会的善后部队已经到了,接下来会接管这座哨塔。至于那个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带出来的人就交给我们去调查。这阵子你们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说完这句话,他挥挥手重新朝门口走去。

    那只火红的大狐狸伸了个懒腰,绕着白典和卫长庚的脚踝蹭了两圈,然后大尾巴一扫,跳过沙发边上的黑白棋盘,跟上了主人的脚步。

    第040章 来自地球的光

    1月18日, 东极岛第一缕日出后的第六天。

    早晨七点零五分,距离日出还有四个小时。卫长庚睡意正浓,身边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他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发现床角猫着一个人影儿,全身都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乱蓬蓬的蓝紫色长发和挺翘的鼻尖, 还小小声打着呵欠。

    ……怎么这么可爱。

    卫长庚迅速将这六个字从脑海里撵开,抬脚轻轻踢了踢那人的屁股。

    “喂……大清早的,干什么呢……”

    “……啊?”

    那个裹着被子的可爱家伙愣愣地扭头朝他看过来。

    “你醒了啊?我吵你了?”

    要说吵倒也不至于——自从上次白典的房间被老徐的跟班们打砸,白典就搬进了卫长庚的房间蹭床睡。如今虽然有的是空房间,可里面还放着不少别人的遗物。白典觉得瘆得慌不愿意去住,卫长庚便也由着他赖在自己身边,一晃已经过了大半个月,该习惯的和不该习惯的早就统统成了习惯。

    “你干嘛呢?”

    卫长庚打了个哈欠, 干脆也坐起来朝着白典面对的地方看去——可那里只是一堵白墙,什么也没有。

    “我在看直播呢。”

    白典向辅脑发出视频共享的指令,卫长庚眼前的白墙上顿时也出现了巨大的图像。

    那是无边无垠的、浩瀚灿烂的宇宙。宇宙的正中央是一颗暗淡的蓝色星球。它的大部分笼罩在沉沉的黑夜之中,只有左半边的轮廓线上镶着一道金边——那是昼与夜的分界线。

    再仔细看,黑夜笼罩的星球上亮着东一片西一片的灯光,有些寥若晨星,有些灿若星海, 所有一切又共同勾勒出了陆地文明的体积与形状。

    那里就是地球,人类最初的家园。

    “啊……”

    白典发出了一声轻呼。

    几乎同一时刻, 卫长庚也有了奇妙的发现——他看见地球表面的“星海”开始上浮,如同逆行的流星, 缓缓离开地表升入天空。

    那是一艘又一艘巨大的星舰,从地球六大洲的各个国度中缓缓升起。

    随着浮空的星舰越来越多, 地球的离别之夜开始喧闹起来。五彩斑斓的夜光云一朵接着一朵在空中绽放,与这片曾经孕育了生机与希望的大地做最后的致敬与道别。

    而当光云散尽,星舰跃迁,白昼再度降临。地球上残留的孤光被吞没在了明亮的日光里,再也无迹可寻了。

    第三自然的狭小卧室里,两个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的旁观者默然无语。

    “这是五百多年前人类离开地球时的影像。”

    白典小声解释道:“当时的光线飞行了五百多年,终于在今天到达了第三自然。”

    “所以我们在今天看见了过去?有趣。”

    卫长庚顺手开了灯,捡起地上的衣服一边穿一边聊:“你猜我们当时在哪一架星舰上?是自然人还是在梦海里?哎,我有点饿了,早上吃什么?”

    “……”

    忍住了反问对方怎么一点儿情趣都不懂,白典默默翻了个白眼,也跟着起了床。

    距离东极岛上的那场大乱斗已经过去一周,后续工作也从救治伤员、固定证据进入到了评估影响、善后处理阶段。

    这几天不断有道德委员会的专机降落在港口的机场,浩浩荡荡的专业技术人员带来了大包小包的工具仪器。他们正计划要在岛上开展一次物种的清查工作,确保再没有其他当年的受害者被困在动物的躯壳里。这项工作甚至连储存在码头仓库里的冻鱼都没有放过——所幸就目前的调查结果来看,最起码那些鱼类还是安全的。

    至于岛上幸存的哨兵和向导们——包括火棘和虎鲨在内,所有人都被发回原籍,交由所属哨塔管理。问题不太严重的干脆撤销处分,直接回去了工作岗位。

    到了最后,整座哨塔留下来的“守望者”就只剩下卫长庚跟他的小向导。

    白典也曾经怀疑过,是不是压根没有哨塔愿意收留卫长庚,但事实并非如此——这几天卫长庚每天都接到好几通呼叫,从他的回答来看,差不多都提出希望他能够离开东极岛投奔他们的哨塔。

    但是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全都被卫长庚拒绝了。

    白典猜不透,他姑且将之归因为“懒惰”。

    当然,留在东极岛上的日子也没有多轻松——因为检查需要,所有原本使用梦海映射控制的设施都切换到了半人工模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哨塔里,日常维护就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温室蔬菜依旧需要照顾,公共设施陆续停摆,热水、电力等都开始限制。

    除此之外还有一日五餐——一顿不吃卫长庚就饿得慌。

    就算AI机器人能够解决一些问题,但心累也是累,白典累觉不爱。

    何况麻烦事还远远不止于此。

    也许是离开岛的那些哨兵和向导中有人想要自我吹嘘,东极岛上的惨案很快传遍了第三自然的角角落落。社交网络开始兴奋,媒体则顺着网线嗅到了流量的气息。

    于是岛上很快又出现了第三类人:他们时而像国王一样横行霸道,拦住任何他们感兴趣的人劈头盖脸就是一堆提问;时而又像小偷一样鬼鬼祟祟,撬开上锁的房间或是将微型摄像头从门缝里伸进去偷拍。然后无论问到了、拍到了什么,都会附加一个惊悚的标题和内容,然后以最快速度分发到各大网络平台上。

    蓝时雨曾经不止一次地向白典抱怨这群“自媒体人”给调查工作造成的麻烦。万万没想到,几个小时后,这种麻烦就落在了白典的头上。

    当时白典正在温室里挑选水萝卜,一个长着招风耳的男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亮起的右瞳显示他正在为眼前的画面录像。

    “美女,你不是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吧?东极哨塔应该没有女人的,你是哪里来的?”

    白典面无表情地擦干萝卜啃了一口:“我是男人。还有,能不能别拍我。谢谢。”

    “喔,帅哥帅哥。”

    那人从善如流地改口,却并没有停止拍摄。

    “你看过《宇宙无敌最八卦》吗?我们栏目有很大的流量。你长这么帅肯定很多人喜欢,到时候我再把你的网络ID往屏幕下方这么一打……啧,双赢!”

    “我没有网络ID,我还没注册。”白典据实以告。

    但是个人都会喜欢被恭维,于是他想了想并没有继续抗拒拍摄。

    于是在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这个招风耳就成了白典的跟屁虫。白典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而且还以每分钟两个的平均速度不断地提问。

    白典好歹也曾经是个警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起初他还挺耐心认真地回答,可长时间对付下来,还是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

    最后在通往三楼餐厅的楼梯上,白典遇到了这间哨所的另一个“留守儿童”——卫长庚一手伸进睡衣里挠着痒,如此不修边幅的形象就这样被摄录了下来。

    “帅哥帅哥。”

    那招风耳又故技重施:“你们两个是伴侣吗?我这边是……”

    “砰”地一声,卫长庚用后脚跟轻轻一磕,楼道门在招风耳面前干脆利落地合拢,世界重归于清净。

    打那之后,这扇门就再没开启过。

    为了躲避无孔不入的自媒体“记者”,白典的生活圈子一缩再缩,简直要从“宅居”退化成为“茧居”。不过,在很多事开始变得不方便的同时,也有另一些“新世界的大门”向他打开了。

    比如“网购”。

    确切地说,网购对于白典而言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了。但是对于一个在孤岛上与世隔绝了50多天的人来说,突然畅通的邮路无疑就是春天响起的第一道惊雷。

    而且第三自然的网购世界实在太奇妙了,这里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肉类和水果蔬菜,自动驾驶的三栖交通工具,能在空气中书写的光笔,负重为自重一百倍的民用外骨骼,折叠房屋……每一件白典都想买回来仔细摆弄研究。

    但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基本上,白典没有钱。

    早些时候他曾经提出通过自己的劳动来换取一些荣誉点,后来也的确获得了一些按天结算的报酬。但直到他登上购物网站才发现,原来所有的钱只够他买三箱泡面,还是不带纸盒的那种。

    好在钱这种东西,卫长庚倒还有一些。何况卫长庚还是个懒人,在得知白典对购物有极大的兴趣之后,果断地将一只电子钱包交给了白典。

    白典数了数里面的荣誉点,又上网站确认了一下……也就是可以买五十箱泡面的程度。

    一个人全副身家只能够买下五十箱泡面,想想也是有点辛酸。再联想到卫长庚平日里的衣着和用具……白典的心脏默默往下一沉——他知道自己又必须开启“精打细算模式”了。

    “精打细算”,这也是迄今为止白典最擅长的事之一。毕竟从他决定效法那只神奇的章鱼离开牢笼外出闯荡的时候起,“钱”这种可爱又可恶的东西就成为了他自由道路上必须驯服的一大野兽。

    如何用五元钱熬过一周,如何用更低的价格买到同样的商品,如何反季节购物……如果说人只需要七天就能够养成一种习惯的话,那么精打细算早就已经刻在了白典的骨子里。

    事实上,他会偶尔想起自己在梦海世界还有一笔积蓄,那是他在领养家庭的零花钱、从14岁开始兼职,勤工俭学,以及工作后的积蓄,对他而言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原本打算拿来买房的首付,可惜一切归零。

    而现在,他的首要任务是替卫长庚省钱。

    ——但他很快发现,在第三自然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

    那天他在网上看见了一款“特价小山鸡蛋”,论斤称,价格却只有其他鸡蛋的一半。他果断购买了五斤,鸡蛋是第二天跟着道德委员会的飞机一起来的,打开纸箱白典就傻了眼——五斤是五斤,可鸡蛋只有一个。

    原来是小山一样的鸡蛋,而不是小山鸡下的蛋。

    那天之后,他和卫长庚连吃了三天各式各样的蛋炒饭。第四天,没吃完的鸡蛋散发出了一丝硫化氢的气味。白典算算账,有点心疼。

    白典对待网购的态度发生巨大的转折,发生在鸡蛋变臭之后的第四天。

    那天轮到他负责洗衣服。虽然卫长庚总是懒得将换下来的衣服翻回正面、有时候还会一件套着另一件让人恼火,但总体而言还算是份轻松的工作——当然,前提是洗衣机没有发神经的话。

    而这天显然不是白典的幸运日,当他哼着歌抱着筐子回来收衣服时,发现洗衣机大敞着,衣物、水和泡沫像呕吐似的躺了一地。

    而更糟糕的是,在随后的检查中他发现卫长庚的一件内衣和一件衬衫都被洗衣机撕开了几个小洞……别说那位置还挺性感。

    他“嘶”地一下头皮发了麻,倒不是怕被卫长庚责备,而是单纯讨厌被别人原谅的感觉。

    于是他想了想,想到了自己那三箱泡面的荣誉点——以卫长庚的穿衣格调,应该不难搞定的吧?

    说干就干,白典拿起那两件洗坏的衣服仔细观察。

    衬衣上没有明显的标牌,只能估摸着寻找差不多的款式;内衣后领外侧倒是有一个浅色的刺绣图案,白典让努斯拍照放到网上查找,几秒钟后跳出了准确的搜索结果。

    “啊?”

    白典揉了揉眼睛,一瞬间怀疑自己看东西出现了重影。

    网上并没有完全一样的内衣出售,但同一个牌子接近的款式,在网上的售价是:八百箱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