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天色熹微。
藏月山东方天际,隐隐出现了一抹朦胧的朝霞。本该是约定好练剑的时候,兰则安却在此时端着一碗阳春面进了正屋。
门没关,褚漫川也依然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看向漆黑的山景。
兰则安讪讪瞥了一眼就赶忙收回视线,端着托盘,低眉顺眼地走到褚漫川身边停下,轻声道:“师尊,面做好了。”
褚漫川侧身看向那碗阳春面。
白瓷碗里氤氲着热气,零星飘着金色油花,面条细而均匀,看得出是下了功夫,认真做的。
淡淡葱花的味道混着骨汤的鲜味传来,褚漫川有一瞬间以为,这中间的七百年就像过眼云烟般都不存在了,眼前这个人也好像一直在他身边。
他拿起筷托上的竹筷,草草夹了几根面条。
兰则安眨也不眨盯着他的动作看,只觉得心都悬起来了。
他第一次做,只能照书上写的那样,一步一个脚印走,失败了四次,才最后做了这么一碗阳春面。
师尊赠他墨玉之宝,他身无所长,拿不出任何稀罕物件,只能以此聊表心意。
但这碗阳春面究竟好与不好,味道如何,自然还是得褚漫川说了算。
面条入口爽滑,软而不烂,韧却不硬,还是记忆中那个味道。
一点不差。
褚漫川眸光微暗,心脏开始钝钝得疼。
七百年手艺没变,人却彻底变了。
一旁站立的兰则安一直留心着他的神情,见褚漫川眉尖微蹙,心下隐隐有了猜测,料定是这碗阳春面不合他心意了,当即便道:“师尊觉得如何?弟子第一次尝试,也不知合不合师尊胃口。”
褚漫川放下筷子,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却点点头,回他:“好极了。”
兰则安:“……”还真是没想到的回答。
从褚漫川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好极了’的样子。
反而更显得他阴晴不定,令人难以琢磨。
“走吧。”
就在兰则安腹诽之际,褚漫川终于站起身,转身走向院落。
兰则安不解,却也老实跟在他身后,见他手中凭空多出一把长剑,这才记起,昨晚师尊说过要教他习剑来着。
没想到他一个花妖,居然要走冷酷的剑修路子,这也太——
“拿着!”褚漫川一把掷出长剑,响亮的破空声带动劲风扬起兰则安鬓角处的发丝。
眼前赫然掠过一道银色光芒,迅疾如雷电,兰则安伸手牢牢握住剑柄。
剑身嗡鸣,其势磅礴,其声响彻在心头久久不散。
仅此一剑,便有如此之威。
这……这就是剑修吗?
他兰则安,甚向往之。
兰则安双眼炯炯有神,心底忽而涌动起一股强烈的激情和冲劲,他攥紧冰凉的剑柄,垂眸细细打量起银白色的剑身。
剑有些重量,但剑身却如蝉翼一样薄,剑尖锋芒锐利,令人心悸。
“以后它就是你的剑了,此剑名曰‘青霄’。”褚漫川的声音传来,方才让兰则安从剑上移开目光。
兰则安只觉血液里都好像注入了一股力量,千万丈豪情在脑中喧嚣。他定定看着褚漫川,凝视着这位剑道大成的仙尊。
藏霄仙尊,褚漫川。
“师尊,这剑是……”师尊的旧剑吗?
“是我先前那位弟子初学剑时所用之剑。”褚漫川微微一笑,笑容虽浅,但眉眼却是随之柔和了很多。
兰则安眨眨眼,意外的同时,也在无形中舒了口气。
反正,只要师尊高兴,他就高兴,而且他的日子也能畅快些。
褚漫川却在这时直直望向他,一字一顿,正式告诉他:“对了,他叫楚崖。”
褚崖?随师尊姓?
兰则安只是稍稍诧异了一瞬,并不觉得奇怪。
像他们妖族,都是随便取的名字,很多都是没有姓氏的。即便有姓氏,也几乎都是取自真身的种族名称。
例如他的真身是一株帝兰,他就姓兰。而名字“则安”,则是取自“既来之,则安之”这句古语。
师兄应是很小就跟着师尊了,随师尊姓自然再正常不过了。
“师尊,我观青霄剑剑意浩荡,有气吞虹霓之势,想必师兄定也如此剑一般,是位威名赫赫的剑修。”兰则安眼角含着笑,坦然赞扬楚崖的同时,也不忘留心褚漫川的神色。
东方云霞的颜色变重了些,微明的曙色将藏月山山顶照亮,远处薄雾弥漫,只依稀能看见枝叶的大体轮廓。
朦朦胧胧的山景犹如一幅徐徐铺开的水墨画,褚漫川负手而立,居于正中,姿态随意悠然,却透着一股让人为之侧目的不羁。
“我那个弟子啊……”褚漫川轻挑眉梢,嗤笑了一声,语气闲散却又好像意有所指:“剑学的是不错,在仙域也算颇有名声,只是这人却是极不规矩的,不自量力,自以为是,最后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你万不可学他,记住了吗?”
兰则安默然,敛眉恭顺应下:“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今日我教你一套剑法,看好了。”褚漫川没再就‘楚崖’这个人多说什么,也没讲一句废话,右手在腰间一过,手里就多了把银紫色的长剑。
那把剑跟青霄剑很是不同。
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但兰则安还是清楚看见,那把剑起初就像丝带般轻盈飘逸,但随着一声响亮的剑鸣声,那条‘丝带’像是被注入了灵魂,开了神智,成了一把真正的宝剑。
刃若秋霜,剑法似水流般连绵不绝,又似清风般飘逸潇洒。
执剑之手白净修长,如玉一般毫无瑕疵,却被剑气裹上了一层摄人心魄的寒意。
而执剑之人……
气质出尘,眉眼俊美无铸,深邃的眼眸尽显淡漠之意,衣袂翻飞间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剑芒似游龙般在空中跃动,褚漫川的身上绽放出耀眼的光华,兰则安根本移不开眼,痴了般凝注着那张面庞。
“轰——”
剑气挥荡开来,划破长空,激荡起一层厚厚的落叶。
纵然褚漫川根本没用仙力,只是单纯的示范,但剑尊之剑,又哪里会毫无动静?
剑停风止,兰则安心悸之下,感到一阵掩饰不住的尴尬。
“记住了吗?”褚漫川轻描淡写地问道,似乎笃定兰则安下一秒就会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记住了。”楚崖当时看这套剑法时,便是这样回答的。
但让他意料之外的是,兰则安却小声道:“弟子愚钝,只记住了前半截,未能领悟后半截剑法真意。”
越说,兰则安声音越小,头也越来越低。
褚漫川的神色忽而顿了一下,讶然:“你只记住了前半截?”
兰则安更是理亏,耳朵根都红了,声音也更轻了:“是。”
真是怪哉。
记忆没了,脑子竟也跟着不好使了。
当年,楚崖尚未成仙时,这套剑法只看一遍就学会了,还直接悟出了自己的剑道。现在兰则安乃是上仙之阶,怎么反倒还不如从前了?
褚漫川觉得古怪,遂道:“你试一遍。”
兰则安没法,只能应是。
他抬臂挥出手中的青霄剑,只一眼,褚漫川就察觉出了不对。
从兰则安挥剑的力度来看,他当下这具身体似乎不太行啊。
真是奇怪,昨晚上他分明把那墨玉给了兰则安,而兰则安也当着他的面,确确实实吸收了墨玉中的那一丝魂魄之力,按理他的身体不该如此孱弱才是。
难道……他的魂魄还没有完全凝聚好?
前半截剑法很快结束,兰则安没错一处,除却剑招威力稍显逊色之外,还有一点变化也十分明显,也让褚漫川觉得新鲜。
他的剑势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端的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之风,就像是真真正正变成了一株帝兰。
心思干净纯粹,没有旁的任何杂念。
兰则安平稳着呼吸,仔细感受了一会儿挥剑时的滋味,那种前所未有、从未领略过的畅快感让他只觉得惬意极了。
出剑时,内心深处的负面情绪似乎也都随着剑风挥出体外,消散于天地间,化为乌有。
兰则安缓缓呼出一口气,心口剧烈的跳动震得他胸膛都在发麻。他直勾勾看向褚漫川,那双黑色的眸子比那星辰还要闪亮,灼灼逼人。
“多谢师尊收下弟子,也多谢师尊教弟子学剑。”他郑重地向褚漫川行了一礼,语气也格外认真。
褚漫川看了眼他额头冒出的虚汗,意味不明地啧了声。
这具身体这么差,能学好剑吗?
“今日暂且就先到这里,你去书房看看书,明日再练剑吧。”褚漫川说完,转身就回了正屋。
他要好好想想,问题到底是出在哪了。
……
七百年前,藏月山的护山大阵第一次传来声响。
那时的他还在昏睡着,师鹤语过来叫他。
“师弟!出事了!楚崖出事了!”
“上古神域的禁制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破裂,楚崖为了重新封印神域……”
“怎么了?你说他怎么了?!”昏沉的意识骤然清醒,褚漫川脑子轰的一下,顿觉锥心刺骨,没来由的恐慌感顷刻间占据了他的意识。
他看到师鹤语嘴唇嗡动,不停往外吐着陌生的字眼,很长很长的一连串,他都没记住,只记住了八个字。
以身祭道、身死道消。
可怎么可能呢?楚崖怎么会去上古神域呢?
那种时候,那种时候……他居然会去上古神域。
还是独身前往。
混账。真是混账。
……
当年,他赶到上古神域时,费尽诸多心血才寻到楚崖的一丝残魂,将其封印在养魂玉中。
等了这么多年,这笔帐,自然是要好好算上一算。
不过凭兰则安当下这具脆弱身体,怕是承受不住他的怒火。且等一等,等这混账魂魄融合完成,他就会让兰则安知道,欺骗他的代价。
褚漫川紧咬着牙,恨意和怒火在胸膛翻腾,双手不断攥紧松开。
远处的云雾轻轻拂过黛山,时光飞逝,藏月山的景色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许多。
但他的恨、他的恼,却一点也没曾消减过。
七百年,整整七百年。
“我终于找到你了。”褚漫川喃喃道,他眼底的寒冰尽数褪去,变得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