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了一夜细雨,第二天整座藏月山都好像带着潮湿的水汽。
正屋廊檐下系着的铜铃突然泠泠的鸣响,褚漫川瞥了眼,颇有些不耐道:“有人来了,此人是器合峰峰主,段至。”
将将辰时初,兰则安习完那套剑法的后半段,虽然一直喘着气,气息稍显不稳,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却是极好的。
因为练剑,他高束起马尾,一双眼眸明亮有神,像是清晨的第一道曦光。
不过今日天不好,褚漫川抬眼看看灰蒙蒙的天,再望向兰则安时,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兰则安的真身。
一株被风雨无情拍打,却仍坚持傲然生长的兰花。
五峰峰主同时也是万世仙宗的副宗主,兰则安想着天色还早,这个时候过来恐怕是有什么要紧事,遂道:“那弟子就先退下了。”
“不用。”褚漫川慢悠悠说着:“你才是他过来的目的,今天没见着,就会有第二天、第三天……真是让人烦不胜烦。”
兰则安后知后觉发现,师尊在他面前从来不隐藏自己的性子。若是遇见什么不喜欢的人或者不喜欢的事,褚漫川就会把不喜、甚至是厌烦挂在脸上,清清楚楚,让人一目了然。
比如说当下,他应该就很不想接见这个叫“段至”的人。
兰则安正思索着,就见庭院大门外走近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洁白的袍子,身形融入苍白飘渺的雾气中,就像一个逐渐逼近的幽灵。
等他迈过门槛,彻底走进庭院里,兰则安才看见他有一头光滑的白发,像是修真界被摸秃了脑袋的小猫小狗,紧紧贴着头皮,衬得那张普通的脸更是平平无奇。
自打兰则安从婆娑古境里出来,他还是第一次瞧见这么打扮的人。
除却眼睛和嘴唇,这个叫“段至”的男人全身上下除了白色,再也找不到第二种颜色了。
兰则安想起他的身份,器合峰峰主,心里大概有了些猜测。
不出意料之外,事实也的确就是他想的那样。
段至停在距离褚漫川三步的地方,也不笑,也不先打招呼,而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把兰则安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鼻腔里溢出一声轻蔑的笑,继而才开口说话:“模样倒是挺像你那个死了的弟子,就是看着病怏怏的,根骨也一般,你既然会把他收入藏月山,真是丢人。”
“也丢我们器合峰的人。”段至冷冷道。
褚漫川八风不动,端坐在那里,既没起身迎客,也没有要给兰则安介绍的意思,只是单手支着头,露出了一个讥嘲的笑:“怎么?当了七百年的峰主,就不把我这个‘前峰主’放在眼里了?”
兰则安心绪微荡。
师尊以前,竟然是器合峰峰主???
另外,他记得师尊说过,楚崖就死了七百年。
都是七百年,那这两件事应该是同时、或者前后脚发生,其中莫非是有什么关联?
段至安静了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冷眼望向兰则安,用命令的口吻道:“我有话要同藏霄仙尊说,你先出去。”
兰则安莫明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动,也不说话。
“不懂规矩!”段至眼神一凝,厚重的威势像大山一样压向兰则安,却在落在兰则安身上的刹那间,被褚漫川猛一拂袖甩开。
“砰——”一道剑影袭了过去,带着凛冽的杀意。
褚漫川脸上像是覆了层霜雪,全身都散发着森冷的寒气。
“段至,你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对一个上仙耀武扬威,传出去也不怕丢了我器合峰的脸。”那声音冷冽凌厉,像是他的剑一样,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褚漫川身上流露出的底蕴和威仪,全然满足了兰则安最初对“器合峰峰主”的想象。
至于段至……还真是让他意外得很。
“则安,你先去忙你的事。”褚漫川淡淡开口,声音清冷如水,却让人有种发自内心想服从的意识。
兰则安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才用恭敬的语气小声说:“弟子告退。”
段至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褚漫川就罢了,兰则安……一个实力低微的小仙居然也敢如此嚣张!
没有楚崖的能力,却有楚崖的脾气,跟楚崖一样目无尊卑,不知礼法!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师父的是什么样子,徒弟便是什么样子!
“行了,有事就说,没事就滚。”兰则安都在书房坐下了,却听见褚漫川朝段至这样说着。
他没忍住轻笑起来。
褚漫川的声调跟平常无二,没有刻意扬声,但也没有顾及宗门情谊,更别说段至的感受了。他的声音在这处小院里飘荡开,哪里都能听见。
兰则安偷偷瞄了一眼过去,终于从段至那张脸上看到了第四种颜色。
除了皮肤、眼睛、嘴巴以外的铁青色。
其实很奇怪。
倘若只看脸的话,段至分明是跟师尊,还有万世仙宗宗主师鹤语差不多的年纪。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远远走来给兰则安的第一感觉,就是一位死气沉沉、死板执拗的老人。
全然没有修士身上应有的那种劲儿。
且异常自负,明明实力也就那样……
额,他好像太过于嚣张了。
兰则安回过神,惊觉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狂妄的想法。
纵使段至目中无人,但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本。
黎修凡曾跟他说,万世仙宗一共有七位金仙。除却宗主师鹤语,另外五峰峰主中,器合峰和法悟峰的峰主也是金仙的修为,只不过等级比师鹤语要低一些。
来的路上,兰则安并没有奢求过能拜入金仙座下。他当时只是想着,能成功进入这仙域第一宗门就好,哪怕只是做个外门弟子,他也满足。但世事无常,凭借一张和别人相似的脸,他最后竟然真的拜在了一位金仙座下。
还是黎修凡从始至终,提都没提过的藏霄仙尊,褚漫川。
话说回来,师尊不喜欢听他提起黎修凡,但其实他对黎修凡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当初在婆娑古境见到他的第一面,他对黎修凡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熟悉。这种感觉不好形容,兰则安这几日看了好几本杂书,粗浅的将其概括为一个词。
雏鸟情结。
他化为人形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黎修凡,也是黎修凡把他带出了婆娑古境,一路上多有照顾、温柔细致。
现在想想,或许黎修凡对他好,也是因为楚崖。
兰则安回想这几日经历种种,一时若有所思,似喃喃自语般低吟道:“楚崖,楚崖,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西南角的书柜放的都是跟剑修有关的书,其中多跟剑招、剑意和剑势相关,间或掺杂着几本跟戟有关的古书。
兰则安看着只觉得头晕。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随手抽了本记载剑意的书看。
贪多嚼不烂,兰则安知道这个道理,他的身体还比较虚弱,剑道尚且刚刚入门,这种煞气比剑还重的兵器,戟,他是没打算去尝试的。
还有就是,他光是看到“戟”这个字……看到这个字的第一眼就感觉不好。
属实是跟他完全不搭,风马牛不相及。
这本讲剑意的书书名是《君子剑》,扉页上写着一句话。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注1]
兰则安若有所思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往后翻了一页。
本立相生,无本则无道。
本,本心,本性,本分。
本,即根本也。
粗读倒是通俗易懂,然细读却是回味无穷,让人觉得其意无限也!
兰则安越看越是心生欢喜,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却不小心踢到了书柜最底层的木板。“哐当”一声,伴随着树叶晃动的窸窣声响,书柜最下层的格子吸引了兰则安的注意。
他半蹲下|身子,把格子抽屉拉开,入目一片红霞,里面放着满满一抽屉的红色枫叶。
兰则安神色微怔。
这几日,他一次又一次踩着红色枫叶走过庭院,听那嘎吱嘎吱的脆响。有山风吹过时,他就专注听枫叶随风轻舞的沙沙声。听习惯了,适才一点声音,只是相似的声音,就让他一瞬间就想起了院中那棵高大的红枫。
不是任何一棵树,就是那棵火红的枫树。
抽屉里的红叶干干净净,上面细腻的纹理脉络也没有一丝破损褶皱,鲜活得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似的,保存得近乎完美。
许是因为一直密封在这处小小的格子中,枫叶的香气得以酝酿,清新而又清甜,闻着就像是在品一盏清幽的白茶,让人心旷神怡。
一格子的红叶里,兰则安眼尖瞧见了一本没有封面的书。
他心思微动,想起师尊亲口说过,书房里的所有书他都可以看,也随便他看,于是放心地取出书,动作轻柔小心。
书没有名字,扉页也没有字。
再往后翻一页,是一句话,两个词。
[天长地久,矢志不渝]
那字行笔连绵,随意且潇洒,像是流动的云,也像潺潺的水,让人挪不开眼。
但兰则安的注意力却不在字上,而是凝视着那句话,无端一愣:“这是何意?”
他看着这句话,恍惚了好久好久。
再往下翻,正中只写了三个字,三个潇洒到极点的大字。
[吾之道]
而那书页的右下角便是那个熟悉的名字,是自他来到万世仙宗以后听到最多次的名字。
[楚崖]
“天长地久,矢志不渝。”兰则安心脏砰砰直跳,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真的是楚崖师兄亲手所书吗?
他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兰则安甚至不敢开口发出声音,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脑海中那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却是逐渐清晰起来。
他头脑昏沉,只觉得自己的思绪被彻底打烂,没法拼凑回去,也没法理清根本。
理智告诉他应该把书放回去,但感情却促使着他往后又翻了一页。
第三页正中依然是三个字,只是笔锋略凌厉些,为——
[吾之剑]
右下角那两个小字终于证实了他的想法,尘埃落定。
[长渝]
“啪——”兰则安慌忙合上书,无法平静下来。
楚崖……楚崖师兄实在是放肆!
他的手心火辣辣的,只觉手里这书就像是个烫手山芋一般,需得赶紧丢开,再也不瞧上一眼!
兰则安急急把书放回格子里,想也不想就要关上抽屉,却在瞥见那空白的封面时,觉出不对来,复又把抽屉重新拉开,抓了把枫叶盖在书上,要把它藏好,恢复原样。
让这不该有的心思继续藏在过去,藏在格子中,藏在枫叶之下。
自认为自己掩饰好一切后,兰则安终于松了口气,正想擦一擦额头根本不存在的冷汗,身后传来了一道好奇的男声:“你在做什么?”
“师尊?!”兰则安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声音都不自觉颤抖了起来。
他愕然回首看向褚漫川,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心都像是被石头拴着掉下了悬崖。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兰则安动也不动地半蹲在地上,呆呆地仰视着褚漫川。
他的眼眸里流露出明显的紧张之色,就像是干了坏事被抓住了一样。
褚漫川看了只觉得有意思得很,楚崖一贯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无论犯下多大的事,也无论到底做没做过,他都是一副闲庭信步、自然轻松的模样。
便是说着跟他毫不相干、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听来的鬼话,他都能信手拈来,一五一十说出来,听着就跟真的似的。
眼下看兰则安这副直白到不能再直白、几乎是把心思完全写在脸上的单纯模样,稀奇的同时,褚漫川对那格子里的物件更感兴趣了。
“我刚过来,见你蹲在那儿好像是拿什么东西?里面放着什么?”
兰则安眼神躲闪,呐呐着开口:“没什么,就是放了一些枫叶……好看。”
褚漫川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他看着兰则安的脸,觉得上面好像明晃晃的写着四个字,还是非常醒目的四个字。
我在说谎!
世人常说兰花乃花中君子,他从不种花、也不养花,听到这话总是一笑了之,从未放在心上。
但今日见兰则安才恍然大悟,能让说谎从来不脸红的楚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那绝对是兰花的“君子之风”影响了他。
妖族在修成仙身前是没有灵智的,全凭天地灵气润养,而花草精灵性情温和纯净,也确实是最好的“躯壳”。
现在想想,楚崖那厮也算是有眼光,给自己挑了个绝佳的身体。
“是吗?让为师看看。”褚漫川大步流星走向兰则安,目光也随之落在了黄木书格上。
兰则安微微侧身,身体往书格上倾了些许,仍半蹲在地上,固执地没有让开:“师尊。”
他眼睛深处有丝丝哀求之色,虽不浓烈,却也表明他极不愿意让褚漫川看到那格子里的物件。
这就让褚漫川更觉奇怪了。
‘兰则安’的经历就那么多,他的心思也一眼就能望到底。况且他守礼克制,断不会将自己的东西随意放在书房,也决计想不出在书格里放满一匣枫叶,用来藏书一事。
是楚崖,也是楚崖的书。
不过褚漫川想不通,什么书值得他这么大费周章?
藏月山一直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也很少进书房,便是进来了,也从不翻看这里的书,那楚崖又为什么选择用这种方式藏起一本书?
“……这是弟子的秘密。”话说完,兰则安的脸也红了个彻底。
即便是说谎,他也坚持不让自己去看那本书。
褚漫川见状,没再逼他,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行吧,既是你的隐私,为师也不便查看。”
兰则安绷着的身体逐渐放松,卸下心里的负担之后,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松懈了下来。
他让自己不再去想楚崖,也不再去想身后那本被藏起来的书,强行转移了话题:“师尊是有什么要交代弟子的吗?”
褚漫川想起段至那玩意儿方才说的话,面色微沉:“他来找我,还是为了宗门大比一事。”
“此次大比较之从前,规则有了一些变化。”褚漫川轻敲了两下身边的书柜,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起,“今年的宗门大比,分为初选赛、挑战赛和风云赛。初选赛时,每个弟子都要依次抽选另外三峰的弟子,也就意味着每人都要比三场,跟完全不同风格的修士比。赢者加一分,但输者也不扣分。若是平局,则双方不加不减。”
兰则安颇有兴趣地说:“依师尊的意思,就是弟子可以跟法修、文修和武修都切磋一次了?”
褚漫川点头,语调闲闲地提醒他:“没错,不过若是输了,也有可能连输三次。”
兰则安坦然一笑,神色自若:“师尊不是让我量力而行嘛?弟子没有心理负担,这次大比无论输赢,都只是弟子修仙路上的第一步。”
昔日,楚崖也曾跟他说过:“师尊,弟子的剑从不惧输赢,只要师尊信我,弟子就绝不会让师尊失望。”
“弟子会为了师尊赢,但若是输了,弟子也输得起,因为弟子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不会一直输。”
褚漫川的心神有那么一瞬失去了平静。
半晌,他方道:“我希望你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弟子一定谨记。”兰则安定了定神,承诺般开口应道。
褚漫川的心绪有些复杂,他随口答应了一声,转身欲回正屋,临走时还不忘说:“你继续看书吧,今日就先别碰剑了,松弛有度,方为修仙之道。”
“是。”兰则安略一颔首,将这句话放在了心里。
距离晌午还有好一阵子,兰则安就重新拿起了那本《君子剑》,细细品读着其中真意。
另一边,褚漫川回到正屋之后,也想起了这本《君子剑》。
……
“师尊!你快看!”楚崖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举着手里的书,扬声道:“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剑意呢!读着倒不像我们器修,反而有种文修的感觉。”
“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注2]
“师尊!弟子觉得这书写的不对,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若是只追求所谓的‘道’,反而容易倒行逆施,忘了修仙的本心。”
褚漫川接过他手里的书,快速翻了一遍,道:“你的道非他的道,他的道也非你的道,不同的道,本就不能混为一谈。若是只用一种眼光来看待所有的道,反而容易困于己道,你可明白?”
楚崖当时凝思良久,才道:“师尊一语点醒梦中人,弟子受教了。”
“不过。”他眼珠一转,又笑着说:“弟子还是觉得此道有种文修的感觉,只是修的不是‘艺’,修的是‘性’,也是‘心’。”
“你这么想,那便是你的道了。”褚漫川也并不否定他。
……
当时的无心之言,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即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因为不同的事情,剑意也是有差别的。
人都一直在变,何况手里的剑呢?
褚漫川慢慢转过神,有些好奇兰则安是怎么看待这本书的了。
他右手一挥,身前出现了一面水镜。
水镜之中,兰则安正好放下手里的《君子剑》,视线缓慢下移,再次看向了书柜最下层的格子。
他蹲下,犹豫看向那间格子,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
褚漫川被他这副表现彻底勾起了兴趣。
又是好一会儿,兰则安闭着眼睛拉开了格子,好似壮士割腕、破釜沉舟。
至于吗?一本书而已。
褚漫川失笑,但下一秒,那抹笑就止住了。
他看见了八个字,想起了一把剑。
天长地久,矢志不渝。
即楚崖之剑:长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