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早就准备好了,林老爷特派的司机也在门口等着,林老爷信守承诺,没有阻拦。
只是他信不过林冉青,仍然要派个心腹贴身跟着,免得林冉青把苏曼拐跑了。
等下了车,苏曼苍白的脸色总算恢复了点血色,她站在黑色的保姆车前,抬眸望向小公寓。
红棕色的小公寓外,突兀的玻璃花房尤为扎眼。
“这就是你的花房?”苏曼双手合十,眼神明亮,不由自主地往玻璃花房走去。
她从没来过林冉青的住处,林冉青也不太愿意在母亲跟前说自己单独住得如何好,怕勾起母亲被困的伤痛,只是偶尔苏曼问,他才会答几句。
“嗯。”林冉青拉着行李箱进来,点亮玻璃花房的灯。
明亮的灯光将一块块透明的玻璃照得绚丽夺目,苏曼轻轻踩上去,抬眸凝望天堂一般的屋子,胸口重重起伏,不知在想什么。
林冉青放好箱子,站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妈。”
苏曼恍如从梦中醒来,猛地转头,扑向林冉青,“青青,青青,这里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说着,梨花带雨的眼瞳中,便落下两行清泪。
林冉青感觉前胸湿润一片,两手轻柔地拥住母亲瘦弱的身躯,“会更好的,总有一天……”
这是他租下的住所,因为自己但凡拥有任何产业,林老爷都会不计一切毁掉它。
不得不承认,他血缘上的父亲,是世界上最令人恶心的偏执狂。
他留不下当年的苏曼,就偏要苏曼永永远远地待在林宅,做他的宠物。
他留不下现在的自己,就偏要自己过得不舒服,即便拿着一个月大几万块的工资,年薪高昂,也根本不敢买房买车。
“妈,进去吧,这里冷。”
低头看着怀里娇小的母亲,林冉青冰冷的心又重新柔和下来。
他带着苏曼走到公寓里,让苏曼住在自己隔壁的客房。
本来是想让苏曼住主卧的,可苏曼不愿让儿子为了自己换房间,僵持之下,林冉青还是退了一步。
“可惜司机守在门口,不然我就带你偷跑出去。”
林冉青下楼整理屋外的快递,苏曼就在客厅里,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电视。
苏曼目光如水地望着儿子,幸福地缩在沙发上,“没关系,能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会更好的。”
林冉青捧着一个方形的快递走到沙发前,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苏曼好奇地瞄了一眼那个快递。
快递单子上写着“鸢尾”两个字,寄件地址,是个什么大厦,苏曼不清楚在哪里。
可这个“鸢尾”,她倒是有点印象。
“青青,这个人,就是你高中喜欢的那个人?”
“喜欢?”
林冉青迟疑愣住,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谁,更别说,是一个素未谋面的笔友了。
为什么母亲会认为自己喜欢对方?
林冉青疑惑地打开快递箱,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盆品相极好的湛蓝色鸢尾花,“妈,一盆花而已,怎么会谈到喜欢呢?”
苏曼迟钝地坐在林冉青身边,她低头撩了一下花朵的枝叶,闻到淡淡的花香,“你几乎不怎么收别人的礼物,唯独这位,每年初一,都会给你寄花,你全都收了。”
她望向窗外的玻璃花房,“我刚才看了,一共九盆,加这一盆,十盆,整整十年了。”
窈窕的枝叶美丽动人,放在桌上,一点点尘泥洒了出来,反倒有股生气勃勃的感觉。
这些花,居然送了十年。
林冉青自己也没想到,他一次大胆地把学校的地址写给对方后,他们居然就这么开始了互相寄信的缘分。
“可妈妈,”林冉青转头轻笑,“虽然我是没谈过恋爱,但是爱情,应该无关乎岁月吧?”
有时候可能只有那一眼,也就认定了一生。
苏曼楞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很快仰头大笑,“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这个妈妈,倒是傻了。”
时间可以带来日久生情,更可以带来,爱憎别离。
她的儿子不是她,也不会沦落到她现在的地步。
“那你真的不爱他吗?”
林冉青抱着花修剪枝叶,头也不抬,“我都没见过他,而且,我们之间……也不谈这些事。”
苏曼拿了个抱枕搭着下巴,歪着头看儿子宝贝似的照顾鸢尾花。
她的儿子很像她。
容貌、性格、爱憎。
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林老爷还放不下他们母子的原因。
“青青啊。”苏曼伸出手,抚摸林冉青柔软的黑发,“别受伤。”
林冉青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欢喜,“放心,我不会的。”
他想,今天大概是这二十年来,最开心的一次了。
“砰!”
窗外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苏曼吓得躲到沙发后面,林冉青连忙抱住她,耐心地安抚母亲,“妈,没事的,是烟花,烟花。”
“烟花?”苏曼恐惧地抬起头,
林冉青点头,牵着苏曼往二楼走去。
这一排的小公寓,是复式联排,对面就是潮平两岸阔的江水。
寂静的江面倒映着细长的弯月,飞鸟越过,点点涟漪悄然泛起。
苏曼战战兢兢地扶住窗框,忽然,她看到了一个微小的光点,慢慢的,慢慢的往漆黑的夜幕上爬——
“砰!”
五彩斑斓的烟花如同千百次的幻梦,震得人心澎湃。
苏曼伸出手,却碰不到那绚烂的烟火。
她不死心,踮起脚,探出身子,用力去抓。
林冉青莫名升起一股恐惧,他握住母亲纤细的手腕,不着痕迹地把母亲带离危险的窗台。
“妈,烟花很美吧?”林冉青注视母亲无神的双眼,努力转移母亲的注意力,“我看房的时候,是圣诞,也放烟花,我就是看了这里的烟花,才决定租下来的。”
联排带花园的公寓价格比一般的出租房高出不少。
甚至可能多付几年,就够钱买一套二手房了。
但林冉青被这烟花迷了眼,一时心动,便租下来了。
后来的每一年,当他看到这些如画般的盛大烟火,就从来不会后悔自己花费的金钱。
“烟花……”苏曼镇定下来,摊开手,想从里面找寻炙热的花火,“好久没看了……”
林冉青醒了醒鼻子,笑着回应:“是啊,好久……”
林宅住在半山腰,贵族区,没人会放烟花。
母子俩上次看烟花,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那时候的他们,还没回到锦城。
林冉青记得,是个飘雪的冬天。
苏曼带着他沿路发传单,发了一天也没发完,只能坐在游乐场前面的空地休息。
六岁的他,怀里抱着重重的传单,羡慕地看着那些在游乐场的孩子们。
天气好冷,可他有妈妈抱着,就不觉得冷了。
“青青,等妈妈把这些传单都发完了,就可以吃热乎乎的肉包了哦。”
“妈妈,不要肉包,要药药。”
小时候的林冉青不明白,为什么每隔几天母亲就要去诊所,又为什么,母亲的眼里总是含着泪。
但他知道,母亲不吃药,就会很累很累。
“药药有的,先吃肉包好不好?”
“妈妈为什么哭了?不要哭。”
柔嫩的小手在女人粗糙的面庞上胡乱擦拭,苏曼泣不成声地抱着自己的孩子。
林冉青很困惑,他不觉得发传单辛苦,也不想上学,只要陪在妈妈身边就好了。
为什么妈妈还总是哭呢?
如同二十年后一样,空中突然燃起花朵般缤纷的色彩。
“妈妈,快看,花,花花!”幼小的孩子挥舞起手臂。
苏曼回眸,夜空的美丽映入眼帘。
“青青,那是烟花哦。”
“烟花,烟花好看。”小小的人笑着窝进母亲的怀里。
“是啊……”
温暖的怀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冷却。
那是林冉青第一次知道“死”是什么意思。
路过的人们窃窃私语,他们都说:“那个女人,不会冻死了吧?”
他哭着拽住每一个路过的人,请他们送苏曼去诊所。
最后还是一个好心人,把他们送到了“医院”。
医院是什么地方?
林冉青不知道,他只去过诊所,知道诊所是治病的地方,却从没去过“医院”。
他守着那通红的三个字,看着铁门开开合合,穿着绿色衣服的大人们来来往往。
可那么多人出来了,唯独没有他的妈妈。
“妈妈……妈妈……”无助的他痛哭流涕,“妈妈去哪里了?”
那道铁门就是吃人的猛兽,把他唯一的妈妈吃了进去,又不还给他。
“苏曼的亲属,苏曼的亲属?!”
“怎么是个小孩?你爸爸呢?让你爸爸来签字。”
“爸爸,是什么?”
医护人员都被这个孩子眼中的懵懂震惊到了。
苏曼逃了六年,整整六年,林冉青不认识字,不敢和别人讲话,更不懂什么是医院和爸爸。
“这是你父亲的电话,打给他,你的妈妈就有救。”
这么多年过去,林冉青已经忘了是谁给他的电话。
但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当时,拿着一块钱硬币,费力地举起电话,把母亲送进“地狱”的场景。
“喂,你,你是我爸爸吗?”
“……”
“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妈妈吧!”
从此,林冉青再没见过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