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灯芒如涟漪般在漾,那架子床也是,凤宁骨头都被他推散架了,蓬勃的心跳声呼之欲出,肌肤微妙的摩擦在暗夜里肆意贲张,薄料包裹的精壮身躯笼罩住她,他眸光幽灼,盯着那张明艳小脸,就看着她像是含苞的骨朵一点点被他催放。
凤宁哑着嗓儿喊求饶,他偏不肯,舌尖很快滑过来,肆无忌惮主宰她混混沌沌的感官,潮红的嘴儿忍不住承恩受露,魂儿差点勾没了,被他糊弄着上了身,清蒙蒙的光雾笼着她周身,那苗条身段婀娜多姿,他非要她受累,
细腰被他钳住不许她挪身,怎么办,凤宁也耍赖,干脆瘫在他胸膛,又待如何?
总算耗尽她的力气,裴浚终于舍得反客为主,伺候她一场。
浑身湿透了,凤宁像是搁浅的美人鱼动弹不得,艰难地抬了抬眼皮,微辣的汗液刺入眼眸,逼得她意识回笼,凤宁往后撑着床榻,试图从他胳膊下抽出,然而在这时,那只修长手臂忽然跟钳子似的牢牢钳住她。
凤宁直喘息,只当他睡迷糊了,意图用膝盖去顶,可这一回,那人干脆将她拖下来,将那滑腻的纤腰往怀里一搂,后背胸膛严丝合缝贴着,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凤宁吁出一口气,愣愣望着他,帘帐半开,迷蒙的光芒洒下来,落在他额发鬓角,他似乎也困了,长睫投下一片阴影,平稳的呼吸挠在她鼻尖,微生痒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他,俊美的面容不带任何攻击力,明润温软,有一种难言的美感。
凤宁轻轻往他下颚蹭了蹭,在他怀里闭上眼。
*
日子忽然就暖和了,为了赶在二月上旬将书册赶出来,凤宁白日均在番经厂盯梢,活字刻出来细细检查,印出第一版也得逐字逐句校对,凤宁担心自己出纰漏,与李老头商议后,请示番经厂的掌事公公,将乌先生请过来帮忙。
有了乌先生帮衬,凤宁压力便小了许多。
凤宁先过一遍,又交给乌先生过一遍,偶尔遇到翻译不太达雅之处,又予以修正,师徒俩没日没夜泡在番经厂,乐此不疲。乌先生看着兴致勃勃的凤宁,十分欣慰。
比起束缚在李家后宅,她果然更适合做女官,瞧,跟一只灵燕似的,绕梁而飞,有朝一日,或许她能跃去更广袤的天际。
就这样,第一版终于在二月初十赶出来,凤宁亲自呈至裴浚手里。
那一行行的字符线条优美流畅,厚厚一册写得正是古往今来广为传颂的《论语》,裴浚虽然一个字都看不懂,但他明白这是凤宁的心血。
凤宁双手绞在一处,像是交答卷的学生,等待老师批阅。
双目亮晶晶的,不放过裴浚一丝一毫的表情。
裴浚看完合上书册,置于一旁,很认真问,“李凤宁,你想要什么赏赐?”
外头弦月高悬,泼进来一地银辉。
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忽如被注入一斛春光,显见明亮多了,
“陛下,您这是在夸我吗?”
裴浚眉目舒展,姿态翩然朝她颔首,“是,你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这一瞬间, 裴浚心里是有些期待的,期待她向他讨要位份。
可惜他终究失望了,凤宁腼腼腆腆上前来,小脸往他跟前一凑,俏生生问他道,
“陛下,臣女可以把卷卷带来养心殿么?”
裴浚脸一黑,“你做梦!”
凤宁暗暗撇了撇嘴,想了想再答,“那陛下给臣女画一幅画吧,臣女想将它作成一盏宫灯。”
元宵节那日,那么多女郎均收到心仪男子所赠花灯,凤宁一直耿耿于怀。
她也想要一盏。
若是他亲手所做,就更好了。
裴浚静默了片刻,捏着菩提子往她脑门一敲,“就这个愿望?”
“嗯嗯嗯!”凤宁睁圆了眼,重重点头。
裴浚无法,搁下菩提子,抬手示意内侍侍奉笔墨.
韩玉立即上前替他摊开宣纸搁上镇纸,凤宁亲自研墨。
裴浚提笔蘸了蘸墨问她,“想好画什么?”
凤宁茫然摇摇头,“您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裴浚最后看一眼那懵懂的姑娘,抬手落笔,寥寥数笔下去,一个窈窕美人栩栩如生仿若要从纸端走出来,大约是那模样用指腹一一描摹过,裴浚笔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待落笔,凤宁呆头笨脑上前瞧了一眼,
“咦,陛下,臣女瞧着有些眼熟?”
裴浚给气笑,将宣纸递与她,“你对着这幅画好好照一照?”
凤宁捧过来,后知后觉他画的是自己,心里乐得跟吃了蜜糖般甜, 趁着裴浚净手的空档,忽然踮起脚往他下颊啄了一口,然后飞快退开了。
一抹濡湿在唇边一闪而逝,裴浚手上一顿,侧眸盯着她,心尖仿佛被拂了一把。
凤宁将那幅画搁在窗下的小案晾干,回过眸来,见裴浚在翻阅她另一册书。
“这是什么?”他问,
手中的书册是方才凤宁研墨时搁在桌案上的,裴浚无意中瞧见书封写了《论语》二字,但明显不是李凤宁的手笔。
凤宁凑过来瞧,立即回道,“回陛下,这是最先印出来的一册,是乌先生帮我校对的那版,上头有先生的注解,臣女打算好好温习一遍,争取下一册书译得更好一些。”
这已经不是裴浚第一次从凤宁嘴里听到这个人物。
他漫不经心翻过几页,即便写着波斯文,可以看得出这位乌先生落笔无比流畅,字迹风格比凤宁还要成熟,一本册子写着密密麻麻的注解,可见用心。
更重要的是,李凤宁波斯文的书写风格,明显与乌先生一脉相承,也就是说,她临摹的是乌先生的字迹。
裴浚承认心里有些不舒服,不,是很不舒服。
他将册子往旁边一搁,坐下来淡声问李凤宁,
“你的字练得如何了?”
凤宁挠挠后脑勺,“最近忙着刻印,没怎么练。”
只见上首的皇帝端坐在御案,神情冷漠,带着命令的口吻,
“练,现在就练,练得不像朕扣你的俸禄。”
“啊?”凤宁顿时急哭了,她现在全靠那点俸禄银子过活呢。
下个月她生辰,佩佩和玉苏可是说好了,要她置办席面做一回东,凤宁悄悄问过红鹤楼一桌席面的价钱,足足要耗她半年俸禄呢。
凤宁小嘴瘪起,敢怒不敢言,慢腾腾挪至她的小几,不情不愿道,
“臣女这就练。”
上回是谁告诉她模仿天子字迹罪同谋反来着?害她临摹刻意藏锋,束手束脚练成了个四不像,但凤宁还是高高兴兴练了。
“陛下,金口玉言,不许反悔哦。”
裴浚冷笑,“你什么时候见朕反悔过?”
凤宁默默颔首,也对,说不给她位分,这么久了就没再提过,天子果然一言九鼎。
那她就大大方方临摹。
*
三月三,上巳节,皇城司在太液池举办春宴,民间有曲觞流水,洗濯祓除之风俗,女官们簇拥着太后坐在琼华岛的广寒殿吹风,柳海领着人送了几盘五色糯米饭来,恭敬侯在一旁朝太后施礼,
“老祖宗,这是陛下吩咐奴婢给您准备的糯米饭,也称五色饭,俗话说吃了五色饭,这一年哪便是五谷丰登。”
太后因为立后一事跟皇帝闹了脾气,近来与裴浚之间不算融洽,她老人家看都不看一眼,冷冷道,“我牙口不好,吃不得糯米,你留着分给姑娘们吃吧。”
柳海也不敢恼,笑眯眯着人摆上了,除了五色糯米饭,还有粉捏孩儿,象生果子等,琳琅满目堆了一桌子。
广寒殿的正殿,摆了七八桌宴席,老太妃们三三两两凑一桌,看着前头姑娘们嬉戏。
章佩佩与王淑玉各带了一伙姑娘在湖边沾柳,先摘柳条,再拿着往湖里陶腾两下,沾些水渍往裙摆上洒,意在驱邪避疫,顺遂平安。
起先还规矩,后来不知谁起的头,姑娘们你泼我我泼你,开始撒欢,其中要属章佩佩最为跳脱,当着太后的面,无人敢往她身上洒,她倒是好,一个都不放过,大家拿她没法子。
嬉嬉闹闹倒是惹得太后一笑,
“就属这丫头最调皮。”
姑娘们的衣摆多少沾湿了些,均站在殿外晒日头。
太后与隆安太妃坐着说话,突然提起燕承,太后便扬声往外望道,
“京兆府尹杨家的丫头呢?”
杨玉苏闻言与凤宁相视一眼,立即提着衣摆入殿请安,
“臣女杨玉苏叩请太后金安。”
“抬起头来让隆安太妃瞧瞧你。”太后见过杨玉苏,隆安太妃却是头一回见,认真打量两眼,杨玉苏容貌不算特别出色,胜在一双眼极有机灵劲,该是个活泼爽朗的姑娘,
“你倒是个有福气的,燕国公夫妇求婚都求到太后跟前来了。”
杨玉苏腼腆地垂下眸。
自王淑玉进了宫,燕家和王家歇了通婚的心思,燕国公夫人思儿心切,最终答应入宫求娶杨玉苏,杨玉苏如今是御前女官,自然得皇帝和太后首肯。
“太后娘娘可应允了?”隆安太妃问太后。
太后笑道,“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两小的看对眼了,我这把老骨头就不棒打鸳鸯了,回头与皇帝说一声,就放杨玉苏出宫待嫁。”凤宁在阶外听得一阵欢喜,玉苏姐姐可算是如愿了。
杨玉苏立即磕头,哽咽道,“臣女叩谢娘娘慈恩。”
随后退出来,姑娘们拥簇着她纷纷道喜。
杨玉苏却是搂着凤宁十分不舍,“我走了你可要照顾好自个儿。”
凤宁反而如释重负,她生怕耽搁了杨玉苏,“你尽管安心待嫁,回头我还要出宫给你送嫁呢。”
接近午时,还不见皇帝踪影,太后又问柳海,“怎么,今日皇帝不来了么?”
柳海听出太后语气里的不满,哂笑着回,“老祖宗见谅,前阵子不是刚春闱么,今年的题是陛下亲自出的,翰林院的学生们觉得别出心裁,上书陛下,恳请陛下开一堂筵讲,这不陛下就今日有空,便被学子们绊住脚了。”
太后也无话可说,挪了挪地儿忿着脸吩咐开席。
午后姑娘们在广寒殿玩起了斗百草的把戏,有人活泼伶俐,有人妩媚多情,还有人端庄如画,更有人明艳逼人。
这么多好姑娘,可惜皇帝至今不曾收房。
太后惋惜一阵,忽然瞥着一直伺候在身侧的杨婉,叹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去凑个热闹,整日跟咱们这些老婆子待在一处,也不嫌烦闷。”
杨婉就是过于得体端庄,面面俱到,少了一份姑娘家的鲜活气。
杨婉笑了笑答道,“回娘娘的话,臣女幼时竟爱玩这些,后来长大了便不爱玩了,看着她们闹也是一种乐趣。”太后不再劝。
就这么等到申时初刻,皇帝还没来,太后坐不住了,搭着老嬷嬷的胳膊起身,
“你们等陛下吧,哀家先回宫了。”
隆安太妃面色有些难看,她起身劝道,“娘娘,陛下说好今日夜里陪您用膳,今个儿是好日子,您留下带着晚辈们多顽耍,也是您老的恩德。”
太后却不给面子,“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不等了。”
太后回了慈宁宫。
然而老人家前脚离开不到一刻钟,皇帝后脚就赶到了。
那挺拔男人一身明黄龙袍,如沐春风般过来给隆安太妃问好,
“让姨母久等了。”
众女官纷纷上前给他施礼。
裴浚扫了一眼不见太后,眉峰也不带动一下,只吩咐摆席,说是要下注,陪着姑娘们闹“关扑”,这是民间市井的游戏,今个儿也引荐到宫里来,只是比起民间卖些瓜儿果儿的,裴浚玩得要文雅些。
柳海吩咐人在广寒殿当中摆了一张紫檀长几,长几上搁着各式各样的物件,皆是不俗的珍品,有金累丝香囊,蓝宝石,镶八宝镂空花卉纹八方盒,寿山石印信,和田碧玉坠子,青花瓷的鼻烟壶,玛瑙杯盏等等,看得姑娘们赞叹不绝。
章佩佩惊讶地拉着凤宁说,“陛下这是将库房给搬了来吧。”她搓着手跃跃欲试,
“凤宁啊,这些可是外面用银子都买不到的, 今个儿陛下忒大方了,不行,我得试试手气,待会无论如何得扑下两件。”
摩拳擦掌的何止章佩佩,王淑玉相中了金镶宝石镂空花卉纹八方盒,杨婉喜欢那只特供的狼毫,毛发尖细,写起小楷来格外挺拔峻丽。
章佩佩率先问,“陛下,怎么个玩法?”
裴浚坐在长几一旁,手中摇着一把象牙扇,慵懒地笑道,
“每个物件下一两银子赌注,老规矩,掷铜板,六个铜板一组,若是得了‘六纯’,东西拿走,若是输了,那一两银子可是朕的。”
只要掷赢,一两银子能买下这里任何一件宝贝,赚大发了。
尽管这是个看起来划得来的买卖,真正能得手的却没几个。
章佩佩第一个上场,连输了六把,边都没摸着,她气急败坏下了场。
六两银子对章佩佩来说算不得什么,就是太打击士气了。
王淑玉试了五把,输了五两银子,削肩一跨朝章佩佩摊手,“我少输一两银子,不争这第一。”章佩佩苦笑。
接下来轮到杨婉,杨婉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哪知一上场倒是把好手,第一手得了一个“六纯”,六块铜板清一色反面,姑娘们热火朝天给她助威,
“婉姐姐,你争气些,将这些全部拿下,回头分给咱们。”
杨婉挽了挽袖子,笑道,“我倒是想,就怕没这个本事。”
果然第二把就输了。
姑娘们顿时泄气。
章佩佩见凤宁一直呆呆地在一旁发愣,将她往前推了一把,
“凤宁,你上。”
然后盯着气定神闲的皇帝,盼着他给凤宁放个水。
凤宁从未玩过这个游戏,毫无把握,不过好歹试一试,于是她挽起袖子,抓住六个铜板往桌案一扔。
叮当几声,众人一瞧,输了。
凤宁掏出一两银子,奉上给小太监,不甘心道,
“再来。”
凤宁是越挫越勇的性子,扔了六把总算找到感觉,舍不得罢手,杨玉苏晓得她十分节省担心她回头心疼银子,悄悄拉住她,“祖宗,六两银子没了,回头可别哭。”
凤宁着实肉疼得很,刚往裴浚瞅了一眼,准备打退堂鼓。
裴浚扇子一合,有些恨铁不成钢,“怕什么?”有他罩着她怕没银子花?
赶鸭子上架又试了四把。
两个月俸禄没了。
凤宁咬住唇,不想退,又不敢试。
裴浚老神在在往前一指,“继续,不够回头从你俸禄里扣。”
章佩佩给气死了,将凤宁往身后一拦,“陛下,要不算了吧,二十是凤宁生辰,她答应给咱们置办一桌席面,您把她银子坑没了,她回头怎么请咱们的客?”
裴浚听得这月二十是凤宁生辰微微愣了愣,不过也没太放在心上,他问李凤宁,“你还想试吗?不是找到感觉了?”
他给了她那么多银子,何至于置办不起一桌席面。
他觉得凤宁就这么放弃有些可惜。
凤宁总觉得自己下一把能赢, 着实有些不想退缩。
姑娘就是这么有毅力,把章佩佩和杨玉苏往旁边一拉,再度上前。
接下来都不用裴浚激将,连输了二十两银子后,凤宁总算赢了一把。
章佩佩喜极而泣,指着其中一个玳瑁手镯,“就这个就这个,这个好看。”
“不行,”王淑玉凤眼一扫,认真替她甄选,“还是那个八方盒值钱,瞧,镶嵌了那么多宝石,你若自个儿不用,可以转售给我,你还赚了呢。”
几位姑娘都撺掇着凤宁挑她们喜欢的,凤宁笑笑不说话。
御赐之物她怎么舍得转卖,最后她挑了那方寿山石小印,上回刊印书册只署了名,不曾刻印,想来十分遗憾,这回可如愿了。
姑娘们闹够了,天也黑了,吩咐开席,裴浚陪着隆安太妃在上座,其余人分坐左右,席间裴浚喝了不少酒,膳后出来透风,瞥见李凤宁蹲在一处亭台边上喂鱼,嘴里还嘀咕着没了银子之类。
裴浚没好气弹了弹她脑门,“二十两银子而已,就把你穷哭了?”
凤宁揉了揉脑门,抬眸起身,只见裴浚负手张望对面的夜空,神色深幽不知在想什么。
这个男人无论何时都极为好看,长身玉立,风姿清绝,他骨子里有一股天然的贵气,干干净净不染俗尘。
“陛下,臣女生辰那日,陛下能得空来吃个席面么?”
这是凤宁第一次办生辰宴,先前章佩佩说要去红鹤楼摆席,就她们三人图个清静,后来事儿传开了, 姑娘们纷纷表示要赠贺礼给她,那日又不是什么假日,出宫怕是不成了,凤宁便打算支些银子给御膳厨,预备着在廊下家请一顿。
这在宫里并不罕见,宫里那么多内侍女官,谁没个好日子的时候,私下掏些钱给御膳厨,一半够买食材酒水,一半充作工钱,御膳厨的管事还能趁机揩个油水,何乐而不为。
对面林子里有暗火闪烁,裴浚深眯住眼,知道那些人已经来了,他心里盘算着,一面回凤宁,
“再说吧。”
心不在焉的模样。
凤宁失望地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太妃们熬了一整日,宴席散后便与皇帝告退,姑娘们似乎还不尽兴,想缠着皇帝继续玩关扑,除了李凤宁靠俸禄过日子,其余人可都是有银钱傍身的大小姐,几十两银子讨个在皇帝跟前露脸的机会,对于她们来说只赚不赔。
裴浚今日大约是兴致好,就陪着了。
就这么又掷了两刻钟,忽然广寒殿后廊外传来内侍惊呼,
“不好,走水了,来人,快救火!”
“快护着万岁爷离开!”
像是一颗巨石投入湖面,惊起千层浪,原先言笑晏晏的宫宴陡然间气氛一凝。
“怎么回事?”
杨婉率先反应过来,“臣女带着人去后面瞧瞧。”说罢招呼几位宫人往后廊去,可惜人还没出台阶,后院突然传来一阵杀声,
几条黑影打湖面一跃而出,各个提剑扬鞭往广寒殿正殿袭来。
杨婉瞳仁猛地一缩, 仓惶后退,高声道,
“有刺客,护驾!”
几枚火矢子径直穿透支摘窗定在一处廊柱,火星瞬间炸开数丈远,吓得宫人抱头鼠窜,惊叫连连。
殿内顿时慌作一团,好在这批女官均不是怯懦无能之辈,纷纷围簇在皇帝跟前,个个摆出护驾的姿态。
裴浚看着这些花容月貌的女孩儿,心里忽然失笑,扬声吩咐,
“韩玉,护送姑娘们回宫。”
韩玉还算镇定,连忙扬手往出岛的方向指,
“姑娘们快跟奴婢来!”
章佩佩和凤宁挨着皇帝最近,二人纷纷踟蹰,“陛下,您快跟臣女们一道走。”
裴浚素来霸气,脸上嵌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从容,“你们先撤,朕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想要朕的命!”
章佩佩还要说什么,身侧柳海拿着拂尘使了使她,“姑娘在这,是碍陛下的事,快走吧!”
章佩佩一步三回头被杨玉苏给扯走了。
可凤宁痴痴望着裴浚,迟迟挪不动步子,“陛下.”她嗓音都在发抖,眼底的泪险些抖出来。
隔着人群,立在台阶前的裴浚用眼神安抚她,“快走。”
霎时后院火光往夜空迭起,一片浓黑的硝烟弥漫住整座琼华岛,杨玉苏再伸出一只手将凤宁给扯离了。
凤宁转身时听到身后柳海朝裴浚喊道,
“陛下,咱们走涉山门回宫!”
广寒殿有两条道可通皇宫,一是往南过太液桥走乾明门入宫, 二便是往东过涉山门打玄武门入宫。
涉山门离得近,不像太液桥道阻且长,容易被人伏击,且涉山门往东便是北军驻守范围,再多的刺客也抵挡不住北军的防御。
凤宁等人由着韩玉引领匆匆往太液桥跑,路上听得章佩佩与她解释,心里稍稍放了心,他是天子,当是运筹帷幄的,一点宵小之徒伤不了他,她这样想。
夜色浓稠,三月初的晚风沁凉如霜,姑娘们惊慌失措穿过一片林荫石径,纷纷往太液桥上奔,凤宁快上桥头时忽然回过眸,广寒殿被一片浓烟湮灭,火苗不停往外扑腾,看样子火势越来越大,映亮半片苍穹。
凤宁想起去年他一箭救她于危难,泪水如注,不想就这么跟他分开。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不远处林子里传来说话声。
火光四起,琼华岛本就人声嘈杂,这些说话声原不该引起凤宁的注意,但这两人不同,凤宁听得出来,他们便是在上林苑看马的大宛人,说的正是波斯话,大约是以为没人听得懂,所以嗓音不曾压低。
“这些女人放不放?”
“放吧,等人过去,咱们再射几枚火矢子,佯装此地有埋伏,逼着那皇帝往涉山门走。”
凤宁听到这里,浑身一阵发寒。
接下来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提着裙摆往回跑。
杨玉苏直到奔上太液桥方发现凤宁失踪,急得哭,
“凤宁,凤宁!”
可惜几枚火矢就这么截断了她与李凤宁之间的道儿,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纤弱的姑娘提着裙摆义无反顾往火光里奔。
“凤宁!”
杨玉苏哇的一声,急得钝坐在桥上,哭得撕心裂肺,章佩佩见状立即指着一名内侍让追过去,又一把搀起杨玉苏,她到底熟悉皇宫戍卫,对裴浚有信心,没有那么慌张,先顾着将她搀起来,“咱们先走,凤宁必是寻陛下去了,陛下会护着她!”
广寒殿临水,随驾几十名内侍急吼吼将明火扑灭了,羽林卫簇拥皇帝立在临水的亭台一角,裴浚负手张望后殿的方向,十几名黑衣刺客出手十分凶悍,试图突破防线,可偏生他们面前是一座钢铁之墙,这些羽林卫均是以一当十的好手,长剑破空,不给他们半点靠近皇帝的机会。
然而太液桥方向又传来一片火光,显见有人埋伏在侧,打算截断皇帝的退路。
柳海忧心忡忡道,“陛下,此地树葱木茂,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裴浚正待开口,忽然瞥见一人捂着口鼻从一片浓烟里冲了过来,
“陛下!”
是李凤宁。
裴浚定神望去,那姑娘呛了一口浓烟,鼻眼通红气喘吁吁,直往他的方向扑来,“陛下,您不能走涉山门!”
她飞快扑过来,一把拽住他衣袖,将方才所听告诉他。
柳海闻言脸色顿变,“陛下,那怎么办?要不老奴带着人在太液桥杀出一条路,咱们从太液桥回宫。”
裴浚没有说话,他认真凝视眼前的姑娘,她面颊沾了烟灰,额发凌乱覆在鬓角,如同猫儿似的狼狈不堪,他这一刻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仿佛有什物穿凿而来,他反手稳稳握住了她,
“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放心陛下.”凤宁委屈地哽咽,一把扑在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窄腰。
裴浚眉睫微微一颤,喉结滚动,用力将她拥入怀里。
这是裴浚在床榻以外的地方,第一次拥抱她,他抱得极紧,甚至恨不得将那纤弱的肌骨揉进骨髓里,如果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不会害他,那个人一定是李凤宁。
裴浚自忖是个自私的人,他一贯利己,任何时候不会把旁的人和事看得比自己的权势和性命更重要。
但他今日被李凤宁所撼动,这姑娘身上有一股傻劲,一股勇往直前飞蛾扑火的傻劲。
他忽然有些拿她没辙。
“陛下,咱们怎么办?”
在李凤宁看来,前有围堵后有追兵,称得上四面楚歌。
而上方的男人却传来无比笃定且平静的嗓音,“今个儿就在这,哪儿都不去。”
若他连这点算计都没有,这个皇帝也做到头了。
刺客穷途末路,眼看兵败垂成,对着裴浚的方向射来一枚火矢子,火矢子从密林方向射来,角度极其刁钻,侍卫一时不备,眼看火矢即将没入李凤宁背心,裴浚抬手一挥,火星子擦过他手背直落水面,掀起一阵波光粼粼。
子时正,叛乱平息,文武大臣,当值的羽林卫,虎贲卫,锦衣卫等禁卫军纷纷赶来广寒殿, 广寒殿后院被烧得只剩下个空架子,前殿也被火焰漫过,原先繁复精美的藻井被烟熏过,黑漆漆的一片,煌煌殿宇破败不堪。
火把照亮半个夜空,赤翎铁甲均包围住整座琼华岛,殿前台阶外整整齐齐躺着十几具尸首,濡湿的水腥气夹杂血腥萦绕半空,将这一片衬如修罗地狱。
可偏生就是在这里,那年轻俊秀的皇帝,一身干净龙袍岿然坐在台阶前的圈椅,在他身后立着司礼监掌印柳海,和羽林卫大将军陈平,他手里不知捏着何物,遮住了手背,但那串惯被他把玩的菩提子,此刻却散落在他脚跟前,四分五裂。
朝中三品以上文武大臣闻讯纷纷赶到此地,扫一眼这满岛的兵戈与肃杀,暗吸了一口凉气。
礼部尚书袁士宏急急忙忙往前来,惊魂未定地望着裴浚,“陛下,您可伤着了?”
皇帝没回他这话,只是目色幽幽扫视在跪每一位臣子。
大家被他盯得额汗淋漓,忐忑不安。
首辅杨元正沉着脸率先打破沉默,他问负责查探的锦衣卫指挥使张勇,“刺客可都捉到了,是什么人,查清楚了吗?”
张勇眸色晦暗望了一眼裴浚,双膝着地回道,
“回陛下,回杨首辅的话,刺客共有十八人,死了十五人,还有三个活口,十八人中有七名内监,九名侍卫,两个西域人,均是混入宫中的奸细,臣查问了始末,其中有人是当年江滨留下的暗棋,对朝廷不满,趁机痛下杀手,制造动乱,还有几人不等审问,便已吞毒自尽,至于那三个活口,”
“有一人正由东厂提督黄锦公公审问,另外两人,”
张勇说到这里,瞥了一眼跪在另一侧的北军中尉刘威,“是上林苑的训马官,来自大宛,不等臣逼问,他们便招的痛快,说是他们的亲人死在与大晋交战的一场战乱中,对大晋皇帝怀恨在心,趁着今日有人谋杀皇帝,便立即掺一脚。”
张勇说完这些,气氛有些诡异。
连大宛人都知道今夜有刺杀,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至的锦衣卫事先竟然毫无所觉,实在蹊跷,要么是锦衣卫也参与其中,要么是无能。
张勇深知自己着了道,默默咬了一把牙,头点地朝裴浚请罪,
“臣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紧接着北军中尉刘威也负气磕头,他面颊青筋暴起,不甘道,“臣也有罪,请陛下发落。”
蒋文鑫被调任南军都督后,北军就落入刘威之手,他一直是杨元正安插在北军里的亲信,以来制衡蒋文鑫。
上林苑的马官均在北军看顾范围内,连大宛人都潜入太液池,是北军的失职。
紧接着不仅是他们二人,原先御马监的提督,虎贲卫大将军总共四位政要,并十几名大小郎将掌司等官员,悉数下跪。
杨元正看着前方跪下的黑压压一片人,每个人的身份在脑海滚过之后,一种极致的冰凉窜到脊背,随之而来是难以言喻的愤怒。
他终于明白这一夜是怎么回事。
这些刺客里头不乏江滨的旧人,他们意图刺杀皇帝是真, 但皇帝将计就计,顺水牵羊,将所有棋子网过来一网打尽,顺带将几位要臣拖下水,彻底掌控整个禁卫军与皇城也是真。
先帝驾崩后的三个月,他趁着处置江滨一党,排除异己,几乎在皇宫与朝廷内外安插了不少心腹。
杨元正难以想象,一旦面前这十几名官员内侍全部落马,他将面临怎样的境地?
皇宫他插不上手了,宫防禁卫他插不上手了,失去张勇,往后再无耳目与他通报京城内外的秘闻。
他将像聋哑的老人,备受掣肘,施展不开拳脚。
“陛下.”杨元正弯下腰朝他郑重一揖,
这位三朝元老绷着眼帘,面颊的肌肉随着唇齿而动,“陛下,今夜这场刺杀非比寻常,依臣来看,得细细地查,好好地查,将所有棋子一个个揪出来,绝不许任何人威胁陛下您的安虞。”
杨元正眼下唯一的法子是以拖应万变,先拖着查案,回头再想法子把人摘出来。
裴浚含笑,“朕也有此意,是以已吩咐黄锦阖宫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侯在一侧的章云璧听到“阖宫搜查”四字,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怀疑今夜这场神仙局,针对的可不仅仅是杨元正。
淡淡的暝雾笼住那双清湛的眸,那张脸被灼烈的火光映得清越皎然,兴许是他生得太好,举止投足也过于优雅闲适,总总让人忽略了他的聪慧和手腕。
章云璧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杨元正这边见裴浚顺着他的话头,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讪笑一声,面色勉强维持住雍容,试探道,
“若陛下信得过老臣,今日之事可否交予老臣来处置?”
裴浚又是一笑,“前段时日杨阁老禀报于朕,说是边关有人通敌,朕望杨阁老帮一把手,杨阁老当时怎么回的来着?”
杨元正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
裴浚接着道,“您告诉朕,您老了,这个朝廷该朕当家,朕觉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杨元正眉宇深深拢起,没有说话。
但裴浚眸光忽然明锐逼人,“杨阁老,众文武大臣均在此,你当着他们的面回答朕,是也不是?”
杨元正深深吸了一口气,起居官随侍皇帝左右,君臣对话除非皇帝特旨,均是要记录在档的,这一处杨元正避无可避,悔无可悔,他拱袖再揖,
“回陛下,臣是有此言。”
凉风忽然在此刻收住,跳跃的火苗寂然不动,整座广寒殿肃穆无言。
裴浚倏忽一笑,这一声笑像是要逼退浓稠的夜色,洒落一片灿璨的明光。
众臣目不转睛看着他,不知其意。
可就在这时,裴浚蓦地掀开手背上的丝绸,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那薄薄的皮肉被火矢烫伤,翻出一层细嫩鲜红的里肉,袁士宏看得一阵心疼,
“陛下!”
裴浚神色冷漠异常,字句铿锵,
“朕出生至今整整二十年,这还是朕第一次受伤,过去在湘王府,朕手指头都不曾破过一道口子,到了这层层守卫的紫禁城,却差点被人一把火烧死,你们这些臣子世受儒家熏陶,儒家礼义是怎么教你们的来着,君辱.”
“臣死!”张勇接了这两个字,重重磕头在地,他咬着牙老泪纵横。
他还是低估了这位皇帝的狠辣,先前他女儿被驱逐出宫后,他暗存不满,明面上做裴浚的走狗,暗中却从未与杨元正断过干系,这些年他与杨元正一明一暗,没少相互帮衬,不成想还是被皇帝盯上,借此机会除掉。
其余人与张勇一般忍不住痛哭流涕,懊悔不已。
皇权之争向来是你死我亡,裴浚就是要让所有臣子看明白,不忠于他便是这个下场。
“陈平!”
“在!”
“拖出去午门问斩!”
“遵旨!”
杨元正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心腹被拖离眼前,最终有些承受不住,仓惶后退。
再望台前的少年,还是那副斯文清润的模样,生杀予夺,面和心硬。
好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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