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退出文华殿,瞧见柳海在文华门前交待小太监传早膳,便笑着过去施了个礼,
“柳公公,臣女要出宫了,出宫之前,臣女能去一趟养心殿吗,您知道,臣女尚有些东西落在那儿。”
柳海见她这么快就要离开,心里无比遗憾,却也不能说什么,至于那些东西,如今可都成了养心殿的宝贝,谁也不许碰,谁也不许挪,又怎么可能任由凤宁拿走,于是含糊回了一句,
“可是罪过了,先前被宫人不小心给扔了,还请姑娘见谅。”
那里头可有乌先生的两本校对稿呢,凤宁心疼得不得了,可事已至此也无话可说,“那我能去寻一寻卷卷吗?”
可千万别,那卷卷如今成了养心殿的山大王,皇帝靠着他一解相思愁,岂能说抱走就抱走?
于是柳海又寻了个借口,
“卷卷?哦,那只猫是吧?这样吧,咱家遣人帮您找一找,等找着了吩咐人给您送去?”
凤宁不无失望,却也只得如此,“那就多谢公公了。”
出了东华门,这一回心情倒是无比舒泰。
该说的都说了,往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该是再无瓜葛了。
今日恰巧休沐,凤宁在灯市租了车子,径直回了李府。
照旧打乌先生的学堂进了李府,给他问过好,回了自己的闺房。
凤宁的闺房挨着李府西边,名为香翠阁,过去是她母亲沐姨娘所住。
初见沐姨娘,李巍惊为天人,起先好些年宠在心尖上,只要沐姨娘要的,李巍拼了命也给她送来,可久而久之,李巍发觉沐姨娘对他始终情浅,之所以委身也是被逼无奈,慢慢的就淡了心思,沐姨娘死时,李巍并不在场,后来得知她遗言不入李府墓园,彻底动怒,由此对着沐姨娘那口气便发泄在凤宁身上,任由嫡母蹉跎她也不管。父女俩感情自然也称不上亲近。
李巍被贬后,原先伺候凤宁的丫头婆子给发卖了,如今侍奉凤宁的是新遣来的一个丫鬟,名唤素心,原是李巍茶房的大丫鬟,那夜被临时调拨给凤宁,又得李巍敲打,伺候还算尽心。
回到园子,沐浴更衣凤宁便坐在案后继续译书。
前日接了一个私活,帮着译一份西域来的货单,货单足足有二十多页,不逊色于一册书,对方给的银钱也很丰厚,有三两银子,当的凤宁一月份例,凤宁译地自然兴致勃勃。
凤宁相中了城隍庙西市口的一间小铺子,这一带夷商甚多,来自西域诸国,对译注需求十分的大,凤宁琢磨着私下支个铺子,专行译书之事,那间铺子铺面极小,只供搁置三两张桌案,一个茶几,真正的巴掌之地,价钱不贵,盘下来大致只要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银子尚需时日,但租金应该不高,得了空请牙行的人帮着问一问,实在不成,先租下来回头凑过银子再盘下便是。
这一忙活很快到了午时,素心与她送了膳食过来,用过午膳,凤宁出门消食,行至花厅处,便见一穿着殷红对襟褙子,满头插着金钗步摇的女子,坐在花厅内绘画,瞥见凤宁在窗外石径路过,她含笑道,
“二妹。”
凤宁立在窗外,朝她淡淡颔首,“大姐回府了?”
李云英自凤宁出宫那日起,躲在外祖家避风头,直到昨日方回府,从韩子陵退了她的庚帖起,李云英几无宁日,心里不知多埋怨凤宁,她素来心高气傲,从不在李凤宁跟前示弱,即便心里呕得慌,对着凤宁却还是保持嫡姐的雍容。
她搁下狼毫,起身绕出门槛来到石阶前,打量着一年多没见的妹妹,
“妹妹到底在皇宫里犯了何事?连累爹爹整日疑神疑鬼?”
凤宁对着李府便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随口敷衍一句,
“姐姐想知道,那就去锦衣卫衙门问一问?”
李云英被噎,“妹妹如今是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在家里耗着吧?”
凤宁讽笑道,“怎么?姐姐想我嫁出去?哪有长姐待字闺中,先嫁妹妹的道理?不如姐姐先把自己嫁出去再与我来说这话?”
这话就是捅了李云英的心窝子里,她险些维持不住风度,咬牙道,“若非你在行宫见了那韩子陵,编排了一番,我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田地。”
凤宁嗤笑一声,“哟,抢了别人的婚事还这般理直气壮,但凡你的婚事名正言顺,韩家也没资格退你的婚。”
李云英这下脖子都给胀红了,她气得跺脚,“李凤宁,你还在我母亲底下讨活,可别这么嚣张。”扔下这话,李云英急眉赤脸地回了房。
凤宁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当初她指望嫡母帮她操持韩家的婚事, 一味忍辱负重伏低做小,最后落个被背叛的下场,如今冷眼旁观李府诸人,听闻她闯了便吓得躲去了别处,可见都是吃软怕硬的小人。
我进敌退,往后不必给她们好脸色瞧。
到了傍晚,李巍下衙回府,一家人在花厅用膳,这还是凤宁入宫后阖家第一次团聚,看着气质大变的小女儿,李巍和柳氏心情颇有些陈杂。
大约是不适应多了个凤宁这么个“外人”,柳氏四人吃得心不在焉,凤宁倒是没管他们,一门心思填饱肚子。
李巍用完膳,柳氏循旧问起他在衙门的事,偏生凤宁迟迟不离开,她止住话头先问凤宁,
“凤宁,你不是忙么?我有话与你爹爹说,你先回房歇着吧。”
凤宁起身施礼,“母亲,女儿也有事想与爹爹和您商议。”
李巍和柳氏交换了个神色,心中一凛,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吧。
“你说。”李巍神色严肃道。
凤宁坐下来继续道,
“父亲,母亲,自我姨娘过世后,我的月例便由母亲收着,如今我已长大成人,这些月例是否可以全部归还于我了?”
柳氏一听要银子,额尖一跳,“我替你收着是没错,可你入宫之时,银子已交由你爹爹拿去替你打点,早就花没了。”
凤宁道,“这就好笑了,嫡姐与永宁侯府结亲时办的席面,也都是由她自个儿出钱?”
柳氏喉咙一哽,有些理屈,她绷着脸朝李巍使眼色,示意他应付。
李巍轻咳一声,与凤宁解释,
“凤宁啊,自你爹爹我被贬,家中境遇大不如前,以前你母亲替你收的银子着实被爹爹挪用了,你可记得上回你从我手里拿走的四十两银子?那不就是你的月例?”
凤宁便掰起手指跟他算,“嫡姐一月份例二两,我一两,十年过去,总共也该有一百二十两银子,即便那四十两算我的,那您也该补我八十两银子。”
李巍头皮一炸,“你爹我一年俸禄不过三四十两,你让我去哪里给你弄八十两银子。”
凤宁反驳,“您的俸禄是不多,可这些年来您也从来不靠俸禄活着。”
李巍气得脸一板,“李凤宁,你就非要闹得家里不安生?”
凤宁也皮笑肉不笑,“您生了我,却不养我,是何道理?既然不拿我当人看,您干脆写一份亲绝书与我,我与您恩断义绝,从此自立门户。”
凤宁今日打定主意,要么给钱,要么走人,她总该得一处好。
李巍一听这话,鼻子都给气歪了,霍然起身,“你敢!”
凤宁也跟着起身,从容一笑,“爹爹,女儿如今可是被皇宫驱逐出宫的人,身上背着诛九族的大罪,活一日算一日,还有什么不敢的!”
李巍给噎个半死不活,“你这是非要气死我.”他喘着气眼神直往柳氏觑,如今的凤宁就是个小祖宗,打不得骂不得,还得供着。
柳氏却不想接这烂摊子,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扯起儿子,转身就离开了,总归李家的财权都握在她手里,李巍想拿银子给凤宁也是没门。李巍见妻子离开,自个儿也转身大步往前院书房走,李巍前脚跨进书房,凤宁后脚跟了进去。
凤宁也不说话,就杵在他案前。
李巍给气的没脾气了,指着窗边炕上道,“祖宗,你消停些吧。”
凤宁依言坐下。
李巍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女儿,心绪万千,软下语气说好话,“你母亲正在替你张罗婚事,你出嫁得要嫁妆银子不是?家里委屈不了你,你如今就好生当你的夫子,等亲事说好,你安安分分嫁过去,一辈子图个安稳可好?”
凤宁也不跟他斗气了,以防他真给她惹回什么男人,回头平白生事,遂语气平静回,
“爹爹,不瞒你说,女儿早被陛下临幸了”
李巍闻言脑门如同炸开一道雷,
“什么!”他踉跄起身,飞快冲至凤宁跟前,上上下下打量她,眼珠子险些要爆出来,
“你没糊弄爹爹?可确有此事?”
凤宁一阵羞愤,起身道,“这种事女儿能骗你?”
“那你怎么出了宫?陛下为何不曾给你封妃?”李巍眼神发紧。
凤宁轻轻瞥着他,慢声道,“女儿服了避子丸,触怒陛下,被逐出宫。”
“避子丸”三字,从李巍脑门顶刮过,他眼前一黑,身子往后一个踉跄,彻底栽倒在地,
“你你.”
这何止是杀头的死罪,简直是诛九族的大罪。女儿可真没糊弄他。
就这句就跟要了他命似的,李巍秧秧躺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
他目色空洞望着前方,有一种大难临头的绝望。
凤宁倒是耐心将他搀起,将人搁在圈椅里,随后俏生生问他,
“爹,那现在能给银子了吗?”
李巍这会儿撞墙的心思都有,现在看女儿就跟看一尊随时能点燃的炮火,而这尊炮火顷刻能要了他的命。
都没功夫去计较为何她要服用避子丸,李巍强撑着起身,慢腾腾摸至书架后,从暗壁处掏出一个匣子,往桌案一扔,有气无力指了指,
“这是爹爹偷偷抹下的私房银子,总共有两百两,足够弥补你这些年的月例了。”
凤宁打开匣子,一张张银票数过去,总共有二百三十两银子,当年她母亲过世,手里留了些余钱被李巍拿走,再合计这些年的月例,亏是亏了一些,也大差不差了。
凤宁留下十两银票给他,
“那剩下的女儿便拿走了。”
凤宁潇洒地转过身。
独留李巍一人颓然陷在圈椅里。
他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懊悔,懊悔当初不该送李凤宁入宫。
若让她安安分分嫁去永宁侯府,如今他该是永宁侯府的亲家,在京城都能抬头挺胸做人了。
眼下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又怪谁呢?
可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这是在惩罚他呢。
往后积些德,求死得不要那么难看。
撑着这口气,李巍回了后院,见柳氏母女二人不知在商议什么,也不管青红皂白,进去一顿喝骂,斥责柳氏教女无方,
“你又撺掇着英儿做什么坏事?她如今丢了永宁侯府的婚事,正是要低调为人之时,你做母亲的好歹规劝她,叫她本分为人,往后也好寻个体面人家。”
柳氏何时被丈夫骂过,当着女儿的面颇有些下不来台,顶嘴道,“当初调换婚事的主意又不是我一人出的,怎么,如今老爷都算到我头上来了?”
李巍被诛九族的大罪压着脊梁,情绪正无处释放,便与柳氏吵了起来。
这下可好,夫妻俩老底都被对方给揭了,唬了李云英一跳,只管跪着磕头求二老莫要再闹。
最后李巍负气坐下,言简意赅道,
“别的我也不管,只一处,往后凤宁要什么都应了她吧,也不许再动歪心思。”
柳氏满脸不可置信,“怎么?那小狐狸精又怎么蛊惑你了?”
小狐狸精四字触了李巍逆鳞,他反手一巴掌狠狠抽在柳氏脸上,彻底动了怒,
“放肆,她是我女儿,你敢这么说她?”
李巍心里真正想的是,那可是皇帝的女人,谁也不敢藐视,否则与藐视天威何异?
柳氏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她捂着脸痴痴望着素日敬她的丈夫,满眼陌生,“老爷,咱们夫妻几十载,你从未与我说过重话,今日却打了我.”
这话倒是勾起了李巍思量,看来他这些年是过于纵容柳氏了。“总之,今日这句话我就撂这了,善待凤宁,否则咱们全家都得玩完!”
李巍说完这话又折回书房歇着去了。
李云英看着走远的父亲,俨然跟塌了天似的,抱紧了母亲,
“娘,娘,您先别生气,别跟爹爹急眼,咱们慢慢来”
再说回凤宁这边,粗粗算了下手头的银子,也有两百七八十两了,应该大差不差,翌日便前往城隍庙,梳着妇人髻刻意扮老了些,托牙行问了价,果然要三百两出头,还差一些,怎么办,凤宁寻杨玉苏借了五十两银子,留下十两嚼用,其余的全用来盘下这间小铺子。
去市署办好手续过完户已是五日后,凤宁又将素心带过来,让她帮忙收拾店面,支个摊子。
“往后跟着我,比府里,我额外再添你五百钱。”
可把素心高兴坏了,李巍再三嘱咐她照料好凤宁,素心岂有不听的,便替她坐镇铺子。
招牌挂上,便算开张营业了。
还别说,凤宁这门生意绝无仅有,又恰恰是附近夷商急迫之需,半日光景便有人问上门,
素心便将凤宁翻译过的例文交予他们瞧,“我家掌柜就是吃这碗饭的,不信你去番经厂打听打听,这册书可是他们刊印的?”
见客人尚有迟疑,素心又道,“哎呀,别瞻前顾后了,先留下文册,明日再来,若是译的好,您再给银子也不迟呀。”
开张第一日便收了四项活计,凤宁都顾不上回府,当夜便在学堂值房忙活起来,翌日东西交出去,一行行规范的字迹简直是无可挑剔,对方满意极了,一问价格,说是开张优惠价,更是大喜过望,逢人便推荐这家铺子,不消数日,已小有名气。
欧阳夫人眼看她风生水起,一面替她高兴,一面担忧道,
“回头可别舍下我,专职开译铺去了。”
凤宁笑着回,“您就放心吧,我的志向便是做一名传道授业的女夫子,外头再多的银钱都撼动不了我,您放心将学堂交予我,我还要教出更多出众的女学生,将来好有人承我衣钵呢。”
“好,冲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欧阳夫人见凤宁来往奔忙实在是心疼,少不得想了辙安置了另外那位周教习,给凤宁腾出院子来,凤宁带着素心踏踏实实住在小跨院,只是偶尔还是要回一趟李府,一来素心爹娘都在李巍跟前当差,二来也得时不时回去探望乌先生,就这样,休沐那两日她回府,其余时候大多留在学堂。
日子充实又忙碌。
凤宁从未这般踏实。
她这头一踏实,柳海就不踏实了,凤宁的消息一日不落报至养心殿,柳海眼看凤宁将皇帝忘了个一干二净,越发坐不住了。
人家凤姑娘在外头吃香喝辣如鱼得水,御书房这位却成了个闷葫芦。
自那日见一面后,原先那股戾气倒是没了,可人越发沉默,朝务是一件没落,就是过于吹毛求疵,过去吏部那套考核弃之不用,建了一套全新的考核规制,以各科给事中为肱骨,每份诏书发下来,均在给事中处登记挂牌,牌子挂上,限命多少时日办完,若有拖拉延误者,一律查办。
政务效率大大提高,原先一月半月的事,如今十日内准落实到位,真正受益的是底下的事务衙门及全境百姓。
中央官署区的风气为之一振。
只是,先帝朝懒淡惯了的朝官如何扛得住这般高压之策,个个怨声载道。
官员们尚且战战兢兢,御前这些领班女官,就更称得上如履薄冰了。
拿杨婉来说,这么稳重从容的人儿,前个儿也被皇帝拿了错处,一顿狠罚。
这一日午后,诸位大珰均在养心殿外站班。
东厂提督黄锦摸了摸鼻尖,微微靠近拢袖出神的柳海,
“老祖宗,这事您得担着,总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大家伙不要活了?还是得想个辙将凤姑娘请回来,熄一熄陛下的火?”
柳海斜睨着他,“你以为我不想?可事儿能成吗?我是能将人威逼利诱弄进宫,可人家姑娘心里不乐意,再吃一碗避子丸,或是寻死觅活,出了事谁担责?”
黄锦抹了一把汗,站直身子,“这可咋整?那头彻底收了心,这边一声不吭,回头苦得可是咱们。”
“万岁爷也苦着呢。”柳海叹着气,“昨个儿摸着那幅画出神了许久。”
当初凤宁从裴浚手里讨了一幅画,原是要做灯笼用,见他画了自个儿,就没舍得,西围房值房人来人往不便,她便搁在御书房书架上藏着,昨日一场大风,不小心将书册卷落了地, 那幅画好巧不巧摊在裴浚眼前。
裴浚神色一恍,视线就这么定住了。
韩玉见他目不转睛,悄无声息将画卷呈放御案。
离得越近,那眉目越发清晰了,裴浚像是烫眼似的,反而移开视线,继续垂首批阅奏章,就这么忙到夜深人静,冷不丁一抬眸,那画里的人儿风采涤涤地朝他嫣然一笑。
那一瞬,有一种抽丝剥茧的闷胀,酸酸涩涩在他腹部,胸膛,甚至唇腔游走。
眉眼仿佛是照着她拓印下来的,生动明媚,每一笔都是他亲手所绘。
缓缓将画像卷起,他握着画端磕在眉心,重重吸了一口气。
那日说开,他后来细细想了一遭,她那性子着实不适合皇宫,既然她要自由,他又何必强人所难。
他不是非她不可,成全她。
至于心里那点酸胀,过一段时日自当消除,是以这二十来日,他试着让自己淡忘这么个人,全身心投入朝务。
锦衣卫每日均有一份单独的奏报,上头事无巨细记载着李凤宁的一举一动,邸报全部锁在盒子里,他不曾动过。
他以为不去想,不去碰,就能心如止水。
可现在,仅仅是一幅画便叫他兵荒马乱。
翌日内阁议事,议得正是下半年的户部开支。
杨元正头风犯了,不曾跟裴浚打擂台,今日氛围罕见圆融。
梁杵的折子内阁给过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柳海吩咐人传膳,几位阁老陪着裴浚在文华殿说话。
裴浚大多时候脸上还是挂着笑的,斯文清峻,风度不减。
见杨元正时不时揉一揉额尖,便嘱咐人去煮一碗川芎药汤给他缓一缓。
正是君臣融洽之际,礼部尚书袁士宏猛然想起一桩事,
“哎呀,好像再过数日便是首辅大人七十大寿吧。”
杨元正一听连忙摆手,“袁阁老休提,老夫老了,不中用了。”
“您老可别说这话,我比您还小岁数,身子骨却比不上您了。”袁士宏笑道,“这可是整寿,府上晚辈是不是正在替您张罗寿宴?”
杨元正轻轻瞥了一眼上首的皇帝,摇头一笑,“非也非也,袁阁老有所不知,我们弘农老家,不兴办寿,说是折了晚辈们的福气。”
袁士宏面露惊讶,“这是哪里来的说头?我们湘州越上年纪越要办,说是父母越得孝敬,越能给子孙后辈积福呢。”
就在这时,端坐在龙椅上的年轻帝王,正色开了口,
“办吧,杨阁老为国尽忠劳苦功高,古稀之年,你家儿子不办,朕都要给你办一场。”
杨元正闻言慌忙起身,蹒跚下跪道,“陛下隆恩,老臣领受不起,不瞒陛下,倒也不是老臣不想办,实在是门庭狭窄,容不下太多贺客,只打算家里人热闹热闹便过去了。”
杨元正位居首辅,德高望重,越到暮年,越发看重名声,不许家人铺张浪费,故而这么多年,杨府始终住在旧宅,六房人挤在一个四进的院子,平日自个儿家宴尚有些腾挪不开,甭说寿宴。
因着这个缘故,这么多年,杨元正从不办寿。
可偏在这时,柳海突然灵光一现,神色发亮道,
“哎呀,咱家倒是想起一桩事,当年陛下初登大宝,不是将江滨那座宅子赏给阁老您了么?索性就在别苑办了吧。”
事实上,杨元正别苑有数处,柳海提到这一处是有缘故的。
江滨这座旧宅,就在西便门城隍庙附近。
紧挨着凤宁的小铺子呀。
天可怜见,打着给杨阁老祝寿出一趟门,人可不见着了?
台阶也有了,心上人见了,自然就称心如意了。
裴浚听了这话,眉棱微微敛了敛,不动声色将手中那串猛犸牙从右手换去左手,慢幽幽擒着茶盏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没有否认就是默认。
柳海心头雪亮。
杨元正看了一眼深沉不语的天子,再瞥一眼笑面虎般的柳海,心里默默犯了愁。
这对主仆一唱一和,莫不是打什么主意?
可人家天子发话让他办寿,杨元正没有不从的道理。
回到养心殿,柳海趁着当值的空档,私下与杨婉说话,便刻意提了一嘴,
“你们这群姑娘私下感情好,咱家是知道的,佩佩姑娘出宫后,你们应当许久不曾会面了吧?”
闻弦歌而知雅意。
杨婉何等人物,很快嗅出玄机来。
这哪里是要见章佩佩,分明要见的是李凤宁。杨婉笑道, “不瞒公公,我正打算趁着祖父寿宴,请出宫的几位妹妹聚一聚呢。”
柳海含笑赞赏,“那敢情好。”
到了八月二十这一日,天朗气清,裴浚下朝回了养心殿,柳海陪着他立在廊庑时,看了一眼天色,
“哟,万岁爷,今个儿天闷,这皇城里闷得跟炉子似的,实在是难受,您一向看重杨阁老,今日杨阁老寿宴,您瞧着,要不露个面,顺带散散心?”
黄锦瞅了一眼这敞亮的秋日,秋高气爽,无比怡人,哪里闷了?
当着皇帝的面睁眼说瞎话的也就只司礼监掌印了。
裴浚面无表情看了柳海一眼,盯着那天色好一会儿没说话,柳海见他迟迟没挪步,心登时悬起,这是会错意了?
幸在也只是一小会,那修长的腿实诚架着,跨进殿内换衣裳去了。
柳海眼神倏亮,双掌一合,立即转身朝外吩咐,
“来人,宣锦衣卫都指挥使彭瑜,交代下去,陛下摆驾杨府。”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