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会很好地打响了凤宁的名气,人人皆知夷学馆有一位会夷语的女夫子。
有人想特聘她去府上做西席,有人想雇佣凤宁专职给他家商铺做翻译,如此种种,皆被凤宁拒绝,就连礼部侍郎何楚生也追出来,说是在礼部给凤宁挂个头衔,往后礼部有差事,凤宁要帮衬,每年给些粳米俸禄,这对夷学馆来说也是扬名气的事儿,凤宁高兴答应了。
商会这次露脸,让她接了更多的大单子,还真有些忙不过来,大有昏天暗地的感觉。
她只能请乌先生帮忙,一日休沐回府,她抱了一大摞簿册到乌先生的学堂,要他帮忙译注。
没成想乌先生满口应下。
“先生,我还以为您不乐意干这些营生呢。”凤宁笑盈盈问他。
乌先生在她眼里素来极有风骨,也很有气节,不为黄白之物折腰。
哪知乌先生却是摇头道,“哪里,为师是没有你这般机灵,没想到通过这种法子挣银钱,这不,得多亏了我们凤宁,先生往后吃穿不愁了。”
凤宁猜到他是为了哄她才说好听的话,笑道,“您当然不愁吃穿,等您老了,凤宁会养您的。”凤宁心里拿乌先生做长辈,如今铺子生意越来越好,她现在的进帐远不是过去能比,她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乌先生闻言面颊微微有些不自在,很快又笑若春风,“好,凤宁出息了。”
转瞬不知想起什么,他温和地抬起眼,定定看着她,略带严肃,
“凤宁啊,不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扛,你还小,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多想想自己个儿,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别苦了自个儿,别人的事,都与你无关。”
比起裴浚的强势霸道,乌先生这样的温柔体贴真让凤宁撼动,她抚了抚眼角,“凤宁明白了。”
随后凤宁又神神秘秘塞了个箱盒给乌先生,
“先生,学馆人多口杂,李府我又不放心,我这压箱底的银子您帮我保管可好?”
这世上,她最信任的也就是乌先生了。
乌先生接过锦盒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他缓缓圩着气,笑道,“凤宁放心,为师必帮你看好家当。”
凤宁忽然觉着很满足,“那往后我得了银子全部交给先生。”
“好”乌先生笑了,抱着箱盒去了内室。
随后又去厨房给她做了一碗油泼面,已是九月深秋了,日子越来越凉,一碗热腾腾的油泼面简直是凤宁最大的慰藉。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
后来一次相遇是在蒋府的寿宴上。
蒋文若的母亲五十大寿,就连宫里的隆安太妃都请旨出宫,裴浚必当作陪,他并未以皇帝身份出面,而是微服私访,席间在明间陪着说话时,蒋夫人将蒋文若遣出去,与隆安太妃再次试探裴浚口风。
“若儿年纪不小了,臣妇一直念着给她寻位知根知底的夫婿,陛下以为如何?”
蒋夫人与隆安太妃一般,想让蒋文若入宫给裴浚作伴。
如此,蒋文若一辈子的荣宠保住了。
裴浚亏待谁都不可能亏待一道长大的表姐。
裴浚一身玄袍张望窗外的天光,细碎的阳光从茂密的樟桐树上洒下,树枝随风摇摆,恍若有一片光影在他跟前晃,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漫不经心回道,
“城南侯府的长公子前年丧妻,前几日城南候进殿商议军务,还提起这桩,若是舅母看得上,朕可以从中保媒。”
这是拒绝的意思了。
蒋夫人与隆安太妃相视一眼,至此彻底死了心。
膳后,隆安太妃顾着与蒋夫人叙旧,不急着回宫。
天气又晴好,裴浚午膳饮多了酒,蒋文若将他请去湖边的水榭闲坐。
隔着一段波光粼粼,水面湖心岛上有一群姑娘在嬉戏。
裴浚耳力好,很容易在喧杂的人声中辨出最特别的那道。
她换了一身新裙,缂丝做的水红绣桂花褙子,梳着一个高高的凌云髻,身子本就高挑,拿着一只捕网,在一群菊花中蹁跹飞舞,十分打眼。
这个季节可没什么蝴蝶,偶尔的几只被姑娘们吓跑了,大约是许久不曾相聚,许久不曾这般畅怀,倒也玩得很尽兴。
如果说过去裴浚还当李凤宁跟他闹脾气,碍着面子不肯回宫,那么鼓楼那日的决绝,让他彻底认清,李凤宁是铁了心不想回宫。
蒋文若陪坐在一侧,就看到裴浚目不转睛盯着对面。
眼底没了过去的漫不经心和高高在上,而是浓浓的沉思以及求而不得的挫败。蒋文若与裴浚一块长大, 太熟悉他的性子,他骄傲,完美,对任何人几乎到苛刻的地步,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人和事难得倒他,而现在他却折在李凤宁手里。
“既然舍不得,当初为何要放她出宫?”蒋文若随口问道。
裴浚显然不想提起这个话题,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朝她虚虚示意,“还是表兄酿的黄子梅好喝。”
蒋文鑫都督私下爱酿酒,在朝中已不是秘密,裴浚爱喝,蒋文鑫进宫都要捎他一壶,这一年蒋文鑫一直外任,酿酒的机会不多,今日这壶黄梅酒就显得弥足珍贵。
蒋文若笑了笑不再多嘴。
“那你坐一坐,我去对面招呼那些祖宗们了。”
蒋文若来到湖心亭,姑娘们玩累了,正在桌案上玩叶子牌。
“哟,这是谁起的头?”平日这些大家闺秀不是诗书琴画,就是高谈阔论,蒋文若还是第一次见她们犯闲,
坐在席位正中的杨婉挑了挑眉,“是我,怎么样,佩佩输了几把,你要不要顶上?”
如今的杨婉气质大变,发髻随性,装扮也洒脱,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随遇而安的松弛。
蒋文若摇摇头,反而坐在凤宁身侧的高几,见凤宁满脸认真,秀美微蹙似乎在算牌,颇觉可爱,凤宁就是这样,连玩叶子牌都这般上心,闲杂小事尚且如此,当初那份感情必定是全身心投入,离开时应当很难受吧。
蒋文若忽然想,若裴浚性子没那么傲慢,学会低头哄一哄女人,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局。凤宁虽然不大会打牌, 可架不住手气好,还真就赢了几把。
章佩佩耍赖将牌一扔,“不玩了不玩了,凤宁咱回去吧,今夜咱们去红鹤楼吃烧鹅。”
杨玉苏道,“我也去。”
章佩佩扔了她一眼,“你快要出嫁了,还是安安分分待在府上,你家那位婆母最是讲规矩,若晓得我领着你四处闲逛,将来少不得要埋怨你。”
杨玉苏得嫁燕承确实是一桩好姻缘,可婆婆也是出了名的难对付。
大家纷纷为她捏一把汗。
王淑玉一面收牌一面轻咳,“你们当着我的面编排我姑母,合适吗?”
章佩佩理所当然道,“你可以捂住耳朵,或者装作没听到。”
还是凤宁温婉笑道,“王姐姐,往后玉苏嫁去燕家,你得空便去去燕府,帮着她开解开解燕夫人才好。”
王淑玉爽朗一笑,“放心,包在我身上。”
姑娘们相继起身沿着长廊往岸边走,蒋文若问杨婉是何打算,“我听说你这一回府,求亲者踏破门槛呢。”
杨婉抬眸望了望深蓝的苍穹,摇头道,“我现在没有嫁人的打算。”
见过最惊艳的男人,其他男人在她眼里成了屈就。
等什么时候彻底丢开心,再思嫁人一事。
“我已决意在梁湖一带开一家女子书院,对了,凤宁,你能过来给我帮忙吗?”杨婉真诚邀请。
凤宁摇头道,“抱歉婉姐姐,我已答应欧阳夫人接手夷学馆。”杨婉想了想,又笑道,“要不,每旬你择一日来帮我授课?”
裴浚志向宏伟,意在扶夷四方,通商万国,学些夷语有备无患,杨婉嗅准了其中的机会,想替大晋培养一批优秀的女学生,凤宁开了挂职先河,往后女学生可入宫做女官,也可在礼部与鸿胪寺挂职,不必拘泥后宅,前程似锦。
凤宁欣然应允。
越过院子进入花厅时,正撞见蒋家诸人送隆安太妃与裴浚出门。
二人隔着人群遥遥对了一眼。
凤宁心倏忽一紧,连忙垂下眸循着人群给他请安。
他离着十步远的距离,语气淡淡让众人平身,先一步出了垂花门。
那眼神无波无澜,看着像是过眼云烟了。
凤宁抬眸时,那道玄黑的身影已远去,只余一抹淡淡的奇楠香在空气中消散。
章佩佩终究没能陪凤宁吃烧鹅,她中途被章府的人叫走了。
登上马车后,凤宁依然紧张。
她有些担心,担心他的人又追过来要将她如何。
外头的天地实在太好,太广阔,她喜欢跟孩子们相处,喜欢游走在街头巷尾,喜欢与那些夷商高谈阔论,不仅长了见识,也学了本事。
她不会回宫了。
不会做他的金丝雀,不会与女人争风吃醋强求他的怜爱。
永远不会。
这辈子注定背道而驰。
一直回到夷学馆,一路畅通无阻,凤宁方才放了心。
这个坎该是过去了吧。
裴浚也不知道这个坎有没有过去。
说放手, 他做不到,可强迫她入宫,他也做不到。
就这么陷入死胡同。
新政已陆陆续续颁布,各部有条不紊运转。
裴浚无需再像过去那般绞尽脑汁收权。
自从将杨元正逼出内阁后,整个朝廷彻底落在他手中,也不能让这些官员掉以轻心,怎么办,制衡。
他实在太聪明,制衡之术玩得炉火纯青,任何时候绝不会让一位堂官独揽大权,各部均有他的心腹眼线,也有能堪当大任的肱骨,御人五分信任,三分防备,两分敲打,朝中无人不服他。
闲下来,他时常出宫走走,美其名曰“了解民间疾苦”。
有一日出城巡防,打西便门过,路过那家铺子。
看到凤宁坐在铺子里,正与夷商会的管事洽谈。
姑娘白玉束发,做男装打扮,提着笔记得认真,那模样与当初在西围房当值相差不远。
她任何时候均是全力以赴。
那么努力坚强活着。
像他最开始期许的那般,独当一面,完成蜕变,不再指望任何人。
裴浚有一百种法子将她弄回皇宫,看着这样认真勤苦的李凤宁,终究没有下去手。
她好不容易经营出的局面,他不想一手打破。
也不是没有人给凤宁做媒。
李府的门槛也差点被人踏破。
都是些低阶小官或者商户,听闻李家庶女打皇宫回来,规矩本事必当不错,争先想娶回去做掌家媳妇。
李巍也不能看着女儿孤苦一生,心想择一两户能降得住的人家,据实已告,且看对方愿不愿意娶。
宫里出来的人,名义上都是皇帝的女人,真要破了身子也不奇怪,更何况出宫嫁人的女官女使比比皆是,凭什么李凤宁就不行?
李巍心里琢磨,且不如大张旗鼓给凤宁说亲,以来试探帝心。
若他对凤宁有心,就该下旨迎凤宁入宫为妃。
若是无心,那正好大大方方给女儿议婚,再无后顾之忧了。
这么一想,李巍越发卖力张罗。
柳氏母女也打起了凤宁的主意。
李云英想起凤宁结识那么多官宦贵女,不忍肥水流入外人田,心中起意,唆使母亲道,
“不如便让表兄娶凤宁吧,好处咱们占着,凤宁一身荣辱也攥在您手里,您瞧如何?”
柳氏抚掌一笑,“这个法子甚好,等我得空回一趟董家,与你舅母说一声。”
凤宁一直待在学馆,不知家里底细,反倒是杨玉苏率先得到消息,风风火火赶来学馆告诉她,
“你那对没良心的父母正在给你张罗婚事呢。”
凤宁听了反而没有太多反应,“我早已与他们分说明白,他们要自讨苦吃便随他们去。”
裴浚显然不乐意看着她嫁人,李巍与柳氏非要往枪口上撞,自有人去收拾。
若是没有被收拾,说明裴浚对她彻底放手,这就更好了。
她不想嫁人, 李巍还能强求她不成?她如今在礼部挂着职,比李巍在朝廷还有面子,李巍已经没有那个本事再拿捏她。
所以,凤宁没什么可担心的。
杨玉苏见她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心中疼惜,
“凤宁,那日在蒋家我暗察陛下神色,好像是对你收了心,你也别苦着自个儿,若是遇见合适的就嫁吧,有个嘘寒问暖之人,一辈子也不白来一趟。”
杨玉苏与燕承如今正是情投意合之时,婚礼每一处他都郑重考量,处处依着杨家规矩,燕夫人虽然称不上和善,可为了儿子也很给面子,聘礼下的很足。
杨玉苏体会到了婚姻给她带来的满足和快乐,她有了可以倚靠的意中人,实在不愿看着凤宁孤苦。
凤宁只管摇头,“我手上事情多着呢,婉姐姐那边还请我过去商议教程,我明日得去一趟梁湖。”
杨玉苏为她骄傲,也为她担心。
“那你也不能蹉跎一辈子。”
凤宁认真想了想,待上了年纪,寻个合适的人作伴,也不是不可以,那时,裴浚嫌她年老色衰,压根不会在意她嫁不嫁人。
杨玉苏见她似在寻思,捏了捏她面颊,好笑问道,“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留意。”
凤宁大约是与她说玩笑话吧,眉眼微微扬了扬,正儿八经想道,
“温柔体贴,天冷了帮我掖一掖被角。”
“耐心听我说话”
“凡事有商有量,尊重我的意愿”
“不要大富大贵,一心一意守着我.”
每一桩都与裴浚无关。
却是人间最朴实的念想。
杨玉苏听得眼眶发酸。
章云璧在廊庑外听得这席话,神色恍惚。
多好的女孩,不攀权附贵,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好姑娘。
是端茶的小丫头率先发现了他。
“章公子?”
章云璧回过神来,款步踏上台阶,与闻声迎出来的凤宁和杨玉苏施礼,
“佩佩病了,嘱咐我将李姑娘要的那册书送来。”
前日章佩佩来探望凤宁,凤宁寻她要一本《世说新语》,章佩佩说是家里有,遣人送来,没成想是章云璧亲自来送。
凤宁很不好意思,再三道谢,要请他喝茶,章云璧却碍着男女大防,委婉拒绝了。
一听说章佩佩生了病,翌日杨玉苏和凤宁去章府探望她。
章家府上有位小小姐正在章佩佩书房温书,凤宁见她手里拿着自己译注的那册《论语》,十分纳罕,于是好奇坐过去陪着小姑娘读书。
杨玉苏与章佩佩在东次间说话,告诉章佩佩李家在给李凤宁议亲,
章佩佩腾的一下就从罗汉床上爬起,“确有此事?”
杨玉苏被她唬了一跳,“我还能骗你?”
章佩佩脸色就变了。
她家里也有一位正对凤宁属意呢。
说到章云璧,平日温润内敛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却十足十对凤宁动了心。
他与旁人不同,念头按捺在心里,不曾在凤宁面前表露半点,他是个沉稳可靠之人,想着先说服了家里,确定能安安稳稳将凤宁迎娶进门再冒端倪。
虽然每每打着接妹妹的旗号,在学馆露过几面,却是发乎情止乎礼,不敢有半分逾越。
而恰恰在昨日,章家长辈提起给章云璧议亲,章云璧便说到了凤宁。
换做是旁人家里,长辈必定是雷霆震怒,可章家氛围实在融洽,陈康侯与侯夫人从不对孩子打骂,宠而不溺,养成孩子自小做主的性格。
虽说对章云璧这个想法十分不同意,侯夫人也没有骂他,只是劝道,
“这桩事怕是难,你是侯府嫡长子,你姑母眼底的主心骨,你的婚事得你姑母同意,而凤姑娘的身份,你姑母怕是瞧不上。”
章云璧也知这是个大难关,而更大的难关还在皇帝那头。
皇帝愿意让他娶凤宁吗?
侯夫人为此特意进宫一趟,太后听了果然恼怒不堪,
“做妾还差不多。”
侯夫人讪讪回府,恐伤了儿子的心,做妾二字没提,就道是不同意。
可章云璧对着凤宁便是一见钟情,当年在上林苑瞟了一眼,那么温柔漂亮的姑娘,就像是开在心尖的一朵花,让人不自禁生出爱护之心,又从佩佩嘴里听说凤宁如何孤苦,章云璧便想着,若真能将人娶进门,他发誓一辈子宠着敬着,绝不叫她吃苦。
杨玉苏婚期在十一月十八,这两月陆陆续续有人添妆,十月十五这一日,凤宁趁着休沐的空档,来杨府探望,顺带赠了她一箱子礼仪做嫁妆。
可巧,李巍便请了媒人上门,连人家小伙子也捎带进府,打算待会请凤宁回来相看。
近来李巍给凤宁议亲的消息不胫而走,韩子陵私下遣人看着呢,一听今日凤宁要与人相看,脑门一热,便单枪匹马往李府奔来。
偏生韩子陵这一日正与国子监的同窗在红鹤楼喝酒,章云璧也在隔壁送好友远赴边关上任,一听这档子事,胸口便有腾腾热浪在煎熬。
素来温润得体的男子顾不上了,立即纵马回府跪在侯夫人跟前,
“且不说能不能定亲,只恳求母亲去一趟李府,哪怕是打着妹妹旗号去探望凤宁亦可,总归不能叫她被韩子陵给玷污了”
章云璧琢磨的是先稳住李府,实在不成,他明日进宫面圣,干脆与皇帝摊开说,只要皇帝许了这门婚,大不了往后他给皇帝卖命。
这是一桩不错的买卖,想必裴浚不会拒绝。
侯夫人素来疼儿子,那可是打小连最喜爱的书画砚台均要让给妹妹的人,他从不执着什物,这是第一回对一个女孩子动了心,做母亲的如何看着他受苦,侯夫人一咬牙,
“成,母亲先帮你走一趟,成不成另说。”
这不,几伙人均往李府赶。
裴浚今日正在乾清宫与内阁商议东南海防一事,原来近月有海寇犯禁,两江总督正整张旗鼓要大战一场,裴浚与兵部侍郎敲定诱敌之策,议得差不多了,君臣二人正喝茶呢。
柳海急吼吼奔了进来,一把扑跪在地,
“陛下,出事了。”
裴浚手执茶盏,慢幽幽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段时日,柳海旁的事不急,光顾着急他和李凤宁之事,这一句出事了,必定是与李凤宁有关。
裴浚按了按眉心,摆手示意兵部侍郎出去,沉声问柳海,“何事?”
柳海带着哭腔,“陛下,大事不妙,近来李巍胆大包天竟在给凤姑娘议婚,今日安排了一商户之子欲与凤姑娘相看,那韩子陵得了消息奔了去,可万没想到,陈康侯府的侯夫人也去了。”
“陛下,陈康侯仅仅章云璧一个儿子,难不成章云璧看上了凤姑娘?”
“决不能叫这些宵小之徒得逞,陛下,您瞧着,老奴是不是遣人去敲打,又或者狠狠申斥一番,给他们教训.”
黄锦也在一旁出主意,东厂提督出口便是狠话,大不了趁这机会收拾了太后一党之类。
已是下午申时,外头的天色忽然黯淡了下来,天灰蒙蒙的聚了一层青云,昳丽的冬阳被云遮住,
裴浚张望窗牖,层层叠叠的窗纱被凉风掠起,曼妙多姿,忽然就想起李凤宁穿着官服立在窗棂下替他插花的模样。过去乾清宫并不曾布置帷幔,这还是有一回他与李凤宁在这里行事,为了遮掩后来叫人添上的。
物是人非。
看着她在别的男人怀里承欢。
不可能。
裴浚缓慢起身,只扔下四字,“摆驾李府。”
柳海闻言一阵欢喜,总算舍得下面子去接人了。
等等,摆驾?
什么叫摆驾,那就是帝王仪仗悉数到位。
也就是说皇帝要明目张胆去李府。
这如同昭告天下,李凤宁是皇帝的女人,谁也别打她的主意。
哪里还需要敲打,章家和韩家但凡要命,都得乖乖退散。
柳海忽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激动,转身追了出去,对着乾清宫外高声喊道,
“传旨,陛下摆驾李府。”
帝王不可轻出。
微服私访说不得,摆驾可得内阁准许。
百官闻风而动,都察院的御史和各部官员纷纷来午门口拦阻,乌压压跪了一片。
这与上回去杨府祝寿不同,那称得上是国事。
今日声势浩大出宫是为何?
柳海只说是去李府,具体要做什么,柳海也说不清,得看那位的主意。
明黄帷幔垂下,将龙撵的人遮得严严实实。
俊美的男人倚在龙撵闭目养神,
去他的祖宗规矩。
他现在就要见到李凤宁。
*
眼下李府却乱成了一锅粥。
李巍全然没料到他只不过是招了一商户子与女儿相看,却招惹来了亲家外甥与永宁侯府的世子爷韩子陵。
至于陈康侯侯夫人,车驾行到半路,皇宫的消息送来,她漠然叹了一声只能打道回府。
韩子陵跪在李巍跟前,不让李巍将凤宁嫁与旁人,韩夫人闻讯赶来,着婆子要将他拖走,韩子陵却纹丝不动。李巍倒是愿意将这烫手山芋扔给韩家,可惜凤宁不答应,她唤韩子陵至门庭外侧的桂花树下,单刀直入告诫他,
“韩子陵,我曾给陛下侍寝,你想娶我,还得问陛下答不答应?”
韩子陵闻言面露震惊。
他以为凤宁能出宫,必定是没被皇帝临幸,不成想她已是皇帝的女人。
他再冲动,也不能拿满家性命开玩笑,踉跄往后一退,脸上血色褪了大半。
人就这么狼狈地离开李府。
李巍这厢被闹得脑仁疼,一面亲自送韩家人出门,一面又去打发那媒人与商户子,没顾得上后宅。
柳氏恐丈夫将凤宁许出去,也焦急地将外甥招来李家,近水楼台先得月,那董家公子便在后院逮住了凤宁的去路。
过去柳氏将凤宁藏得严实,董公子不曾见过她,今日一见惊为天人,险些要失态了,
堪堪拦在凤宁回闺房的必经路上,慌张施礼,“凤宁妹妹,咱们不如就亲上加亲,结成一段好姻缘吧,我们董家门户虽不高,却也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岂是那商户可比?”
凤宁看着那猥琐的模样,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越过他便走。
李云英瞧见凤宁要离开,连忙使眼色,示意婆子围住凤宁,她苦口婆心劝道,
“二妹,我与娘亲实实在在替你着想,你嫁去董家,知根知底,无论娘家婆家均是自家人,万事极好商议,你莫要再犟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
凤宁不等她说完,冷笑反驳,“你自个儿怎么不嫁过去?这还是你亲表兄呢,你们才是正经的亲上加亲。”
李云英还待说什么,这时垂花门处突然涌进来一批凶悍的侍卫,个个腰间怀揣绣春刀,不是锦衣卫又是谁?
李云英吓得脸色一白,险些昏倒,可惜她没有机会昏倒,锦衣卫冲进来,甭管男女主仆,一个个摁住头颅悉数拖了出去。
凤宁惊愕转过身,就看到那道挺拔身影,长身玉立,捏着那串猛犸牙珠子站在垂花门内,眼神凉凉觑着她,冷讽道,
“在朕面前张牙舞爪,却被别人欺负成这样?”
凤宁喉咙涌上一阵酸楚,她何时在他跟前张牙舞爪了?
跟他争辩没有意义,只垂下眼眸朝他屈膝,
“给陛下请安。”
柳海很快带着人送进来一张龙塌。
裴浚大马金刀坐在门槛内,悠闲地品茶。
在他身后的庭院,李府众人与被半路截回来的韩子陵等人,正在接受笞杖。
裴浚雷厉风行摆平了今日这场议亲的风波。
此起彼伏的痛叫声传来,听得凤宁一阵心惊肉跳。她以为他暗中遣人处置李家人便罢,谁料到他亲自驾临,这算什么?
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与他纠葛不清?
他从来没有习惯顾及旁人的感受。
凤宁无奈摇摇头,看着那道雍雅的身影,迟迟没过去。
他们就这样,一个面无表情喝茶看书,一个脚步灌了铅似的立在石阶另一侧不动。
当中隔着一从花坛,枝影婆娑。
久久不见笞杖停下,凤宁于心不忍,忽然开口问他,
“陛下,还要笞杖多久?”
裴浚头也没抬道,“看朕心情。”
那语气又干脆又无情。
总不能真看着柳氏和李巍等人被打死,凤宁忍辱负重,往花厅内一比,
“陛下,天色暗沉,像是要下雨,您不若请花厅就座。”
裴浚终于舍得抬起眼,定定看了她一瞬,那张脸俏生生的,与初见她没有半分区别,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她穿着宽大宫装,将身段遮得严严实实,如今一派落落大方,美如盛放的海棠。
他的人,谁有资格觊觎?
今日过后,全京城再无人敢打她主意,她也安全了。
“朕不去花厅。”
裴浚起身看了一眼天色,天际昏暗,即便不下雨,时辰已十分不早,他语气严肃道,
“李凤宁,宫车就在门口,要什么位分,朕给你,跟朕回宫。”
这是裴浚第二次正面与她论及位分一事,当初他念着她父亲官职不高,够不着贵人之位,只肯许她才人,而今时今日,却随她开口要位分。
她要皇后,他给吗?
凤宁忽然笑了。
她当然不会开这个口自取其辱,他更不可能娶她为妻。
立后照旧要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可不是这样一辆简单的宫车就迎入皇宫了。
无论什么位分,她皆不在意。
皇宫于她而言已是前程故梦。
凤宁捋了捋衣摆,郑重下跪道,
“还请陛下恕罪,臣女如今抛头露面,在外行商,不配入宫给您做妃子,还请您海涵。”
裴浚的脸色一点点沉下,
“李凤宁,这样的话,朕只说一遍,你别后悔。”
他发誓,今日李凤宁要贵妃之位,他也给她。
可凤宁依旧斩钉截铁摇头,
“陛下,臣女愿为人间自由鸟,不做宫廷富贵花,请陛下成全。”
天地静了那么一瞬,雨淅淅沥沥飘下。
裴浚脸色淡极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