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六峰村,其实并不存在这么一个村子。
一两百年前城市的发展还没这么迅猛,仙门修士大多住的很近,几乎就在隔壁村或镇,这样一旦有棘手的活儿就能直接求助求援,同时也方便互相打掩护以及对小辈儿传授术法。
后来时代发展,城市的范围逐渐扩大,曾经的村庄一个个被吸纳进钢筋水泥的庞大现代都市里,当时的仙门掌事眼光还不错,带全门并入城市的同时不忘利用仙门积累的复杂人脉关系搞投资做生意,虽说做的都不算太成功,但也算能在房价还没飞涨的当年买下几处楼盘,“六峰村”就是当时为了聚拢人手搞起的名字,让处在时代变迁中飘摇动荡的仙门有了落脚的地方。
也因此仙门在修行方面虽然衰落,却在经费方面并不十分发愁。
将今夜一起来的几个年轻修士安排回家之后,董鹿让医修和隋辨扛着绿毛,自己打头带人走进这栋建筑。
和老楼外的斑驳陈旧不同,一踏进那扇摇摇欲坠仿佛刮个六级风都得全面坍塌的大门,里面的装修布置风格顿时转变,十分现代化。
老楼从外部看只有四层,一楼一半出租给了商户,剩下一半装修成了活动中心的接待厅,二层有专门打麻将和打乒乓球的房间等等娱乐室,附近老头老太太基本也就在这两层活动。
从第三层开始装饰就有了比较大的改变,多了许多看似多余的装饰,但摆放的位置却很讲究,门口挂了牌子告知外人这一层是员工休息区,需要密码或员工刷卡才能进入。
薛小年虽记忆混沌,但身体似乎对这地方并不陌生,跟随上楼的速度不紧不慢,始终和严律保持并肩而行,连上楼梯都得挤一起。
这小子以前疯疯癫癫,身体锻炼却没落下,因为天生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又常年留在老市场这地方,被门里人带着操练,日积月累下来竟然长得挺拔结实,跟严律并肩走差点给他挤得一趔趄。
严律不耐烦地低声道:“你慢走两步能累死你是怎么着?就非得跟我挤这点地方。”
“不知道,身体在走,”薛小年还挺无辜,“好像常这样。”
胡旭杰在俩人屁股后头几次想超车都没别过去,气急败坏地骂道:“可不咋的!三天两头就丢我们那边儿,我们出活儿就严哥在家看着,严哥出活儿了还得带着,你都他大爷跟出肌肉记忆了!”
薛小年微微侧着头听胡旭杰说话,目光却落在严律脸上。
严律扭头朝着胡旭杰的脑瓜子来了一巴掌:“闭嘴。”
“……什么是肌肉记忆?”薛小年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隔了几秒才接出几个字来。
胡旭杰被问到了:“呃,就是习惯了。”
薛小年“哦”了一声,把最后三个字在嘴里嚼了嚼:“习惯了。”
严律并不是很想谈论这些事情,好在楼梯并不长,说话间已经上了四楼。
一踏上通往四楼的最后一道阶梯,便感到四周灵气充盈,这里大概是有个借灵气的阵在。
几人脚一落地,原本没人的四层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个中年男人来,见严律也在,客气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男人面有倦容,董鹿一见到他便迎了上去,医修拖着半死不活的绿毛也跟着上前,低声喊了句:“爸,他让水溺子迷了心窍,得仔细检查检查。”
“这么严重?”中年男人皱眉道,“他哥这两天就在门里,怎么跟肖家交代?”
绿毛本来闭着眼,这会儿突然睁开:“我没事儿,让我自己跟我哥说,你们不用操心。”
倒是还挺讲义气。
董鹿低声向男人询问老太太的情况,男人话并不多,只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开,临走前嘱咐了下让自己儿子等会儿把绿毛送去最近的医务室,这才匆匆走人,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董鹿的脸上终于露出失望和焦虑,转身对严律道:“对不起啊祖宗,我姥姥、哦,老太太吃了药睡到现在还没醒,医修不建议现在吵醒她。不过你放心,我就在这儿守着,她一醒我就能立刻告诉她现在的情况。”
这也不算超出严律预料。
老太太年纪委实已不小,要是常人这会儿估计坟头草都割了几茬,也只有有些能力的修士能活到现在,可惜毕竟还是人,身体已经垮了。
“你们倒是清闲,”胡旭杰叉着腰叹气,“哥儿几个倒是累够呛,这一晚上折腾。”
看胡旭杰和佘龙灰头土脸的样子,董鹿有点儿不好意思:“这样,要不你们就直接在仙门休息,我给你们安排房间。”
“先不说这个,”严律一摆手,打断董鹿的话,“你带来的那几个小子,你得给个合理点儿的说法,让他们出门别乱说话,他的事儿没必要闹得所有人都知道。”
说着朝一旁站着的薛小年扬扬下巴。
薛小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移到了附近的沙发边儿,先用手研究着按了按,似乎对手感十分满意,一屁股坐了上去,无师自通地向后一靠,手动了动,竟然从靠枕下揪出一只遥控器,“啪”地按开了墙上挂着的电视机。
隋辨看懵了:“那遥控器我们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原来让你给塞起来了!”
“不记得,”薛小年在其他人震惊的目光中淡笑道,“只是身体好像记得这么做。”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表情,兀自看起了电视机上乱七八糟的节目。
董鹿面露无奈,跟严律点头道:“放心,我已经跟他们嘱咐过了。今天我带出去的都是门里没什么根基的小辈儿,对小年本就了解不多,我已经糊弄过去了。”
严律对她的处事挺放心,“嗯”了声,又想起另一茬:“还有,那江里不对劲儿。除了大量水溺子外,好像还有小孩儿的哭声,不像是与水溺子一起的,有些古怪,你先去查查,等明天你姥醒了再知会她。”
“哭声?”董鹿茫然,“什么哭声?”
一道虚了吧唧的声音响起,是已经快被扶走的绿毛:“他没说错,我也听见了,那声儿不对,听了就头晕,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快就控不住剑了……对了,我剑呢?”
其他人怕他再见到他那剑又嘎过去,赶紧让医修给他扛走了,隋辨还跟着一道过去,边走边叨叨:“那什么,等会儿给你插上仪器,你躺着了,手脚都捆着了,我再跟你好好说这事儿……”
绿毛脚不挨地的被俩人架着走了。
“我先让门里得空的人去查查求鲤江附近这段时间有没有出什么事儿,或许还真的和薛叔唐姨有些关系。”董鹿道,“我现在带你们去休息?”
严律抬起手,回头对佘龙道:“你先回去,老棉的烂摊子你还得盯一盯。这几天你得费神儿了,回头给你发奖金。”
“小事儿,我今天晚上也没干什么。”佘龙笑着点头,“那我先走了,既然要一直盯着,我得多派出人手过去。”
“等会儿,让大胡开车把你送过去,”严律掏出车钥匙丢给胡旭杰,又对胡旭杰嘱咐,“你也别闲着,撒消息出去问问求鲤江那片儿有没有妖活动过,最好是没有牵扯,否则他们知道我会怎么处理。”
胡旭杰接过钥匙,还没说话,严律又把自己钱夹子丢了过去:“再买点儿吃的,你跟小龙的伙食费我报销。”
“行,那我现在去联系人,”胡旭杰把钥匙和钱夹子都收好,“我俩都走了,哥你去哪儿呢?”
严律刚开了个口:“回家睡觉,反正也就两条街……”余光就瞧见原本靠坐在沙发上的薛小年动了动。
薛小年从沙发上站起身,表情有点儿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还是在笑,只是眼里看不到笑意,直勾勾地看着严律。
他那眼神儿竟然和以前的薛小年十分相似,干净纯真到有点儿虚假。上回这眼神出来时,一个欺负他的地痞被他抡着钢管追了三条街,脑袋还让开了瓢。
“……算了,”严律捏捏鼻梁,“找个地方,灵力耗得有点儿多,我得睡一觉。”
胡旭杰看看严律,又看看薛小年,又看看严律,憋出一句话:“哥,他是不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屁股上挨了严律一脚,胡旭杰跟佘龙小跑着走了。
仙门三楼一半都是专供门内弟子休息的地方,但严律却很少在这地方休息。
妖这些年已逐渐凋零,数量相较严律记忆中混战时期的规模已基本缩水了一半,这一半里还有些混血混得妖血已十分稀薄的那种。
妖们选择隐入人族的社会生活,近年已基本混作一团,人族普通人大多是不知道这茬的,两边活的倒是都还行,早没了早年的剑拔弩张。
但妖和仙门修士们的关系却依旧十分微妙,尤其是严律这样已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大妖,在这里出现时多少会有些尴尬,严律就像是参加团建时的领导,他一来,底下的人就浑身刺挠。
严律也不习惯待在别人地盘儿,所以平时也不爱往这边来。
董鹿把他和薛小年引到三楼,这地方布置的有些像公寓楼,有带小厨房的公区,冰箱餐桌一应俱全,还有沙发茶几,只是旁边儿还单辟出个区域,摆满了可供随意拿取的符纸,墙上依次挂着木质小剑、匕首等常用法器,桌上还摆了好几个小罐,里头装的是混了符纸灰烬的草木灰。
“你们住这儿吧,”董鹿给两人选了个挨着的房间,用两张启门符打开了房间门,“冰箱里有吃的东西,有事儿就用传声符,会有人过来解决。门我就不上阵了,不方便你们进出。”
交代完洗漱室和换洗物品的位置,董鹿又看了看薛小年,犹豫着又说:“等会儿可能还要说一说薛叔唐姨的后事儿……”
薛小年并未答话,严律摆了摆手:“我跟他解释,你先回去瞅瞅你们老太太吧。”
董鹿如蒙大赦,感激地对严律道谢后脚步匆匆地走了。
“现在门里管事儿的,哦,就掌门老太太,是她亲姥姥,”严律见人已经走了,这才扭头跟薛小年解释,“年纪到了,身体这两年不太好,前段时间又出了趟大活儿,累够呛,现在还没缓过来。”
他边说边走到冰箱跟前,从里边儿取出两瓶冰镇的矿泉水来,一瓶丢给薛小年。
薛小年原本正站在开了门的休息室门外瞧,水丢过来时也并未移开目光,只反手一抓,感觉到握着的东西十分冰凉,这才肯分出目光来观察,并学着严律的动作拧开盖子。
“我师兄现在还在吗?”薛小年问。
严律喝了口水,慢慢道:“死了。现在的仙门已经不是当年的仙门,你认识的人已经死光了,世家也所剩无几,六峰早就不在了,当然,妖也差不多。”
他说的直白又简洁,一个刚复活还带着千百年前记忆的人听到这话,高低都得因为受不了这刺激而发疯。
薛小年却只是顿了顿,“哦”了一声:“看来我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语气既不感叹也不感伤,平静地叙述着事实。
严律不太能猜到他心里的想法,他恍惚回忆起一点以前的事情,很多年前他就不是很能看懂这人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只觉得他既不像其他修行的人那样急于成仙成神,也不像凡人那样眷恋情爱亲人。
“你还记得多少事情?”严律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是说你身体里残留的这一世的记忆。”
“我的记忆并不清晰,大部分都很模糊晃动,人的面孔也很少是完整的,但脑中始终记得几张脸,一个是刚才那个鼻上架着架子的青年,”薛小年微微仰头,边思索边回答,“还有一对夫妻,倒是亲切温和。剩下就只有你了。”
严律一时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回答,魂不全时候的薛小年几乎和他没有什么对话交流,经常被忙于生计和出活儿的薛家夫妇俩丢来给他看管,他处于自己也不太理解的心理也并不怎么过多接触,没想到薛小年的脑子里却烙着他的模样。
“那个鼻子上带架子的小孩儿叫隋辨。”严律解释。
薛小年回忆几秒:“师兄生前曾有个侍从姓隋,起大阵时他也在场,是他的后人?”
“反正确实是隋氏的没错,但我也说了,千百年折腾,很多世家要么断层要么断气儿,活下来的未必都是本家。不过这小子还可以,傻了点儿,人倒是不错。”严律道,顿了顿,又说,“至于你脑子里那两口子,男的叫薛国祥,女的叫唐芽,是你这半拉残魂转的这一世的爹妈,已经死了,前两天才从求鲤江打捞上来尸体,死因还没搞清,还在查。这几天仙门就在商量这俩人的身后事。”
薛小年今天第一次愣住。
他微微皱了下眉,从没想过自己的生活还会有“爹妈”二字出现。
严律想起,这人以前就是打一落地就没娘的,倒是有个爹,只是有和没有也没太大差别。
他咳嗽一声,想换个话头,却听薛小年问道:“‘薛小年’是我这一世的名字?”
“啊,老薛给你起的,刚好和你本来的姓氏也一样。”严律道。
薛国祥当年冒着大雪兴冲冲地提着一兜年货跑来他的住处,跟严律说孩子生在小年夜,所以名字就定下了。
人的寿命太短,躯壳又脆弱,严律并不把这些对他来说几十次春秋就要又归于黄土的场景刻意记下,只是没想到薛国祥和唐芽死后连魂儿都没留下。
竟然还没活过只剩半拉残魂的傻儿子。
“确实。”薛小年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但很快便消失,继而微笑道,“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我以为按你的性格,除非时常有人提醒,否则要不了几年就会忘掉死了的人都姓甚名谁了。”
严律回过神,几乎没有经过大脑,口中自然吐出一个名字来:“薛清极。”
这三个字竟然用的还是现代语。
严律没想到自己说的如此自然,倒好像是潜意识里已将这名字从古语的发音翻译过一遍。
即使这名字他已在这人死后没有叫过。
“薛小年”闭了闭眼,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
从求鲤江那会儿到现在,他始终都是那副浅笑平和的表情,好像只在现在重新喊出这个名字时才真正活过来。
“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薛清极再睁开眼时,那份儿属于“薛小年”的混沌麻木已彻底无影无踪,“严律,境外境里可没有任何活物,也算不清时间年月。我都差点儿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听到“境外境”,严律下意识感到右臂一阵抽搐疼痛,伸手摸了摸,伤口却已经大概愈合。
他的身体与常人不同,妖们的身体一向耐造,但严律和一般的妖又有不同,外伤愈合的速度奇快,这会儿本已没有大碍,但却神经似地感到了一种并不存在的痛楚。
薛清极注意到了他这个动作,目光极快地看向他的手臂。
严律立刻放下右手拿着的矿泉水,脸上又浮起他一贯有的烦躁:“得了,我真得睡会儿,有啥事儿都等睡醒再说。你去洗个澡,看你这埋汰样儿。”
被岔开了话题,薛清极也并不追问,目光在严律的手臂和面孔上转了一圈儿,才开口:“也是,浴池在何处?”
“……”严律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少爷,您想要融进现代化社会真的还需要多多努力啊。”
严律活到这年纪,不说是被人伺候着,也算得上是走哪儿都有人主动干活的角色了,现在竟然还要手把手教人用淋浴,指点人怎么正确使用吹风机。
董鹿给他俩找的休息室都是最大号的,带独立卫浴,俩人挤在小浴室里接受现代化生活。
“以前用术法吹干也很快,”薛清极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放在吹口上感受热度,“怎么现在不用了?”
严律很无语:“你就没发现现在灵气儿都快没了吗?以前那种术法放现在哪儿用得起来,还吹头发呢,吹蜡烛都费劲。你就感谢现代科技吧。”
薛小年并不懂什么叫“科技”,但对这些并不需要灵力就能催动的东西很感兴趣。
他抬头打量头顶的电灯,又尝试着打开水龙头,里边流出干净的水。
“你脑子里的记忆是没加载出这块儿内容是吧,”严律边说边拧开淋浴,随手调了调水温,“看到没,就站这下面洗。”
薛清极若有所思:“这感觉有点熟悉,以前有人就常坐瀑布下淋水修行。”
“那还是有点儿差别的,”严律说,“这水流没那个猛,不会让人英年秃顶。”
薛清极:“……”
严律说:“你没发现吗,以前你们仙门喜欢搞那套的人头发都挺少的。”
“好了,”薛清极带着礼貌笑容说,“人都死了,就别提了。”
严律沉默着拧上开关,半晌忽然乐了一下。
“怎么?”薛清极略有困惑。
“没,我就是反应过来,”严律一笑起来就有点止不住,只能抽出根烟叼在嘴上,含糊不清道,“原来你以前也发现他们头发少,是不是因为这个,每次同门喊你你都不往那边儿去的?”
薛清极咳嗽了一声:“……当时只是怀疑。”
严律因为想笑,烟在嘴唇上晃得厉害:“早知道当时咱俩应该研究一下的,我早就好奇了,你应该跟我提的。”
“我也是佩剑后才发现的,在那之前也没有资格常去瀑布修行静心。”薛清极道。
他说的“佩剑”是指当年仙门的传统,只有经过门内历练后得到资格的弟子才能卸入门剑,得到师长相赠佩剑,这才算是正式有了下山行走驱邪除秽的本事,在门中彻底挂了名。
这套仪式早就废除,严律也差点儿没想起来。
说到这里,薛清极忽然笑了:“那时你已不常来六峰了。”
“是吗?我记不得了,”严律点着烟想了想,确实记不太清,“你也知道,活得久了就这毛病。”
薛清极拧开淋浴的开关,将手伸在冲刷而下的温热水流中,平淡道:“我知道。”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