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懂了
胤礽感觉自己脸颊瞬间就涨红了, 好在刚才灯火已经被他吹灭,料定黑暗中石小诗什么都看不见,这才勉强定了心神道:“要不……再过一阵子吧。”
身边那人哦了一声, 被衾间透过来一股灼人的热气, 他心尖儿也跟一颤,就怕身边的女孩儿吃味儿, 小声解释道:“万一, 万一突然又换过来了怎么办?”
石小诗闭着眼回答他, 声音很坦荡,“又不是头一回换身,咱们都换出经验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胤礽也跟着“哦”一声,怕自己身上滚烫得叫她发现端倪, 贴着床角儿往外挪动, “那还是再过两日吧。”
石小诗道一声懂了,毛头小子这是害羞了,还得花点时间来做心理建设呢。
其实她上辈子也没经验,入行虽然苦, 但靠自个儿演技说话,签的是最最正经的经纪公司, 一路从小龙套爬上女主角,天道酬勤走得顺风又顺水, 从没半点黑料和桃色新闻。
穿来之后就更不必说了, 人生唯一一段绯闻就是纳兰家的那位二大爷,然而郎有情那个妾无意, 全杭州人都能为她作证,声誉没有半点折损。
再然后, 就八抬大轿抬进紫禁城,嫁给这位爱新觉罗家的二大爷了。
都是行二,她觉得这辈子可能跟“二”很有些过不去的缘分。
扭头瞧瞧身边人,在黑暗中有一点透白的月光打在他朗朗好相貌上,她觉得若是不知道皇太子被废的结局,仅作为夫君来看的话,胤礽出身良好有教养,知识才学是顶尖的,心性纯良通达,爱惜清白,身体素质也过得去,这个选择至少不坏。
“你看我做什么?”那人闭着眼,却张口发问。
石小诗说:“您不瞅着我,怎么知道我正在看您?”
“鼻息,”胤礽抬手挠了下脖颈,“痒痒的。”
成吧,石小诗翻过身去背对他,结果寝宫里刚安静了一瞬,胤礽却忽然弹身坐起,看着石小诗的侧颜问:“不对,你方才说你懂了,你懂什么了?”
石小诗已经进入迷糊状态了,半梦半醒地哼了一句:“啊?”
胤礽古怪地看打量她一眼:“你这是第三回主动往我跟前贴了……你是不是……很想跟我同房?我若是总这么拒绝,你怕不会要伤心难过吧?”
石小诗也迷迷瞪瞪地爬起身问他:“什么第三回?”
胤礽开始掰手指头:“头一回是咱们换身的第二天,你……你要亲我,你说这样或许能换回来,我就没准,第二回 是我问你要不要假装同房,你也是主动开始解小衣带子,我也没答应,然后就是今儿,你,你……”
石小诗哭笑不得,又一头倒回床上,说没有,“不伤心,我早忘了,您快睡吧,三更天了。”
胤礽不得已哑了声,也跟着躺下去,琢磨片刻又沉着嗓子问:“你若是很想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石小诗睁眼打量他一下,然后闭上眼嘟囔:“这会不行,您这身子我现在可太熟悉了,一点儿神秘感都没有啦,不如就按您的意思来,再等几日吧,等我忘记您小腹肌肉的形状……或者您多去打几圈布库,再练得更精壮些也行。”
这个太子妃!他没嫌弃她这段时间不加锻炼,将他身上养得松松散散,反倒对他挑三拣四起来。
胤礽立刻连半点旖旎的遐想都没有了,说她也不是,不说她也不是。那干脆就睡吧,扭过身赌气似的将被子拉到下巴底,阖上双眼。
这一天过得太累了,胤礽和石小诗很快陷入了沉沉梦境,直到五更天上梆子敲响,石小诗才条件反射似的睁开双眼从床上弹起身来。
听到声响进来侍候的张三恭谨地隔着屏风道:“太子爷该起了,太子妃主子,天还早呢,您再歇会吧。”
是哦,他们已经换身回来了,这早起上朝的苦差事终于轮到二大爷本尊,而她可以尽情享受躺在床上拥着被子睡懒觉的惬意时光。
胤礽闭着眼从床上爬下来,脸上的漠然透着掩饰不住的不情愿。但再不情愿,他也明白躲在太子妃的壳子里偷懒了这么久,还有许多公务奏本等着他亲自去看呢。
再不必对镜梳妆,换上朝服、戴上朝冠,香云纱织就的蟒袍熨帖地顺着身段滚下来,他自认这份清贵仪态那几个兄弟都比不过,扭头望向镜中人,眉宇间似有宝光流转,伸手接过张三递来的热茶,抿过一口后将杯盏搁下,抬步跨过门槛。这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外头有一片淡蓝的晨光,将紫禁城广阔的宫宇囊括其中。
门帘放下,确定周遭再无第三双耳朵时,胤礽听见身后的张三躬身低语:“太子爷……您终于回来了。”
胤礽扭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和晨光一样淡,淡得几乎叫人看不出其中的诧异来。
“你都知道?”他理了理颈上戴着的朝珠。
“两位主子配合得好,这毓庆宫中无人察觉,奴才也不敢说看得明白,”张三沉着声说,“您放心,主子们有奇遇,奴才不敢多嘴,如今太子爷您回来了,奴才只当从未发觉此事,一如既往尽心伺候。”
这是个得力又有眼色的侍从,想来换身这段时间里,他也暗地里为他们二人周全了不少。胤礽心头有一点触动,拍了拍他肩膀道:“好,你一直是我最信任之人,虚话我也不说了,往后你有任何请求,只要我能办到的,尽管张口便是。”
他不等张三回答,一边往前星门走一边继续问他:“这段日子有什么要禀告我的么?”
“太子爷这段时日将公务料理得十分妥当,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皆与您兄友弟恭,臣工奏本皆是您亲眼所阅,亲笔所提,万岁爷对此十分满意。”张三回答的滴水不漏。
“好,还有呢?”其实胤礽心里也有个小小的疑问,等待张三回答。
张三说还有一件内务,“茶房太监雅头并未失踪,实则是奴才将他藏起来了。”
胤礽要听的就是这么一件事,他抬眸望了望西面一片深蓝的天,尚有半块牙色残月贴在天壁,“我看过仆从名册,他和乾清宫御前传话的张鸿绪是老乡,张鸿绪是惠妃的人,那雅头应当也是了?”
“是。”张三颔首,“他多次通过张公公向延禧宫传口信,大婚当夜太子妃失宠之言也是他传出去的,甚至大放狂言,东宫之位不日将被取代……奴才怕万一有人着了他的道,更怕损害太子妃声誉,便趁无人时将他关在隐蔽处等待太子爷发落。”
胤礽止步点了下头,“办得很好,带我去看看。”
张三得令,引着胤礽往奉先门外的南群房上走,那里专做东六宫仓库和低等宫人奴才他坦之用,此刻主子们虽都尚在梦中,但奴才们早就起床忙活开了。张三为胤礽遮着脸,从锡庆门外一绕,巧妙避开如潮的人群,将他引入一处极为隐蔽的柴房之中。
说是被张三藏了起来,其实同圈禁差不多。小小柴房里没给点灯,臭气熏天,墙角放了个大水缸,雅头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牢牢捆住,只给了半个屋子的活动地儿,嘴里也被塞了粗布,半碗残羹放在不远处的地面,他这会只穿里衣,倒在一片柴草上打着呼噜,好在是盛夏,没床褥也不会着凉。
“他倒是睡得香甜。”张三为胤礽掩好口鼻,走过去将袖中的馒头扔进他碗里,然后伸脚踢了踢雅头,这才朝胤礽禀告,“奴才每日来看他三回,给三口饭,叫他不至于渴死饿死,他是个死猪一样的东西,一开始还会威胁我,要杀光我全家给他陪葬,这一个多月下来,人也学会认清现实了。”
果然,雅头一睁眼,看见胤礽和张三,登时嚎啕大哭起来,又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又是想扑过去抱住胤礽的脚,被张三一把扒开。
“太子爷的千金之躯也是你能碰的?”张三骂他一声,然后对胤礽说,“太子爷放心,尽管问他,这一处偏僻,墙是防火的,做得厚实,外头人听不到里头什么声响,我上外头给爷把风去,卯时上朝,您约有一炷香时间。”
“够了。”胤礽找了处还算干净的小凳坐下,盯着匍匐在地的雅头问:“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张三一把扯下雅头口中破布,然后背身走到外头去了。
“太子爷,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雅头连连磕头,“求太子爷给奴才一条生路。”
“我看你没什么诚意。”胤礽慢吞吞地说。
那雅头竟还是个有骨气的,一个屁都放不出来,只是跪在胤礽脚下瑟瑟发抖。
胤礽等了半柱香,凉声道:“你方才也听见了,我只有一炷香时间给你,现在过去了一半,你若不能从实招来,我便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他们给你许了什么荣华富贵我不知道,但落在我手上,就是捏死一个蚂蚁那么简单。”
他作势要走,雅头跪不住了,抬脸说:“奴才家人全死光了,亲弟弟还在他们手里,奴才是个六根不全之人,弟弟就是唯一的后了,我要是张口就是对不住列祖列宗……”
倒也是个有几分孝心之人。胤礽歪了歪头,“张三的手腕你也知道,你弟弟叫什么名字,我皇太子保他一个平安就是。”
雅头知他所言非虚,定神思考了好半天,这才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向座上之人道:“张鸿绪张大公公是我干爹,我在调入毓庆宫看顾茶水之前,帮……延禧宫做了不少脏活累活,如今内务府虽是凌普大人当家,但很多宫人太监从内务府出来后,都是由小的给替换了去。”
“替换?”胤礽眯起眼,“怎么个替换法?”
雅头哆嗦了一下,“扔到井里,筒子河里,往茶水饭食中放毒药,总之法子多得是,有张公公在,奴才也不必担心被发现端倪,等人悄没生息的没了,奴才就会叫惠妃娘娘的人手顶上,这样长此以往,各宫就都有能往延禧宫通风报信的人了。”
胤礽感到自己的血液刷得冲向脚底,原来惠妃母竟是这么个处心积虑之人,他猛地站起身,拎起雅头的衣领说走,“你跟我上御前去,我要把此事禀告汗阿玛。”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雅头早料到皇太子听说此事后便会报达天听,他心中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那一瞬间,他朝那个一身蟒袍的大人物说了声:“我弟弟叫……魏珠。”然后用尽毕生力气摔裂地上的瓷碗,毫不犹豫地抓起碎片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第42章 管账
守在柴房外的张三听见一声脆响, 霎时扭身推门而入——柴房里一片鲜红、血迹四溅,雅头脸朝下倒在地上,手上抓着碎瓷片, 人已经不能动弹了。
他立时护在胤礽身前, 伸手去扶,“太子爷, 您没事吧?”
胤礽什么场面没见过, 脸色有点苍白, 但人还是镇定的。他隔开张三伸过来的手,探了下地上那人的脉搏,“我没事, 他……没气了,是个有骨气的, 处理干净, 送到外头葬了吧。”
张三应了声“嗻”,又问:“他说了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胤礽点了下头,“确实和延禧宫有关,而且在各宫都有暗线, 你务必小心行事。”他低头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太监,“……雅头比我想象得有胆识, 用自己的命换他弟弟魏珠周全,张三, 你要帮我设法找个这个叫魏珠的人。”
张三说是, 又提醒他:“快到卯时了。”
“你留下来,我这就去乾清宫。”他往前走了几步, 又转过身问,“乾清宫的德禄最近有说什么吗?”
张三脸色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 “大婚第二日太子妃就叫撤了,她说万岁爷的日常起居自然有直殿注官记录,东宫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放暗桩,万一被抓住把柄,奴才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那会儿奴才还没发现您和太子妃的异常,就照办了。”
“她……”胤礽眉头一皱,觉得石小诗这事儿办得很不靠谱。这么多年他也就往御膳房塞了个德禄,偏偏叫她头一天换身就给弄没了,这下倒好,人大阿哥都快手眼通天了。
他舔了舔下唇,“既然都撤了,那就先这么着,德禄如今人在哪儿?”
“就在咱们毓庆宫的厨房里,”张三说,“于嬷嬷说皇太后喜欢他做的蒜泥白肉,没几日就让做了送过去。”
一个德禄这样的奴才不好培养,又因皇太后爱他的手艺而被掣肘,此事只能揭过不提。胤礽揉了揉眉心,“行,太子妃那番话也是好心,说得在理,就叫德禄好生在毓庆宫待着吧。”
他低头理过衣裳,确定身上没溅道血渍后,便快步往乾清宫方向去了。而与此同时。隔了两三个宫苑的石小诗这时才从床上懒懒爬起。
“主子是怎么了?”春烟打起床帐,轻手轻脚将她扶起身,“平日倒是从不懒床,太子爷一走就起来洗漱更衣,许是昨晚庆功宴太累,今儿倒是比往常更困倦了呢?”
石小诗正歪着头发呆,听她这么一说,眼中立刻有了神采。
嚯,这二大爷还挺会演呢,每天装作睡懒觉的样子故意气她,实则是位卷王之王学霸中霸啊。
“他……嗯,太子爷走了?”业务生疏差点儿说漏了嘴。
“是啊,”春烟给她端来清口的茶,“去乾清宫上朝呢。”
“哦——”石小诗摸了摸额角,看小丫鬟们把早膳桌子端进来,“我前几日早起都做了什么来着?”
春烟看着她“噗嗤”一笑,“主子,您怕不是在考我?这几日早上啊,您都在西梢间看书,要么叫秋筠过来汇报内务,前儿一早您还去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了,不过皇太后主子这几日抱恙,叫您歇几日再去,您看我答得对不对?”
“答得很好,赏你一碟杏仁酥吃。”石小诗趿着软底绣鞋走到桌边,自己拿了一块红茶桃酥、一块腐皮春卷,将另一碟点心往春烟跟前一推,“今儿我不出门,就穿那件水粉的江绸春袍,头上也不用梳高髻,编个大辫子盘起来就成。”
昨儿那套沉重的行头把她着实累坏了。
“好嘞。”主子有赏赐,春烟心头激动,答应得也格外响亮,欢欣鼓舞地举起银镶玉篦子给石小诗篦头。
少时两根黑鸦鸦的大辫子梳好了,扭圈儿盘到头顶,插了根细细的银簪花,石小诗扭头对镜检查一番,很满意,镜中的美人浑然不像要被困在深宫中的倒霉贵妇,而有种天然去雕饰的清新脱俗之感。
她步伐轻快地往西梢间走去。那是胤礽书房后边单辟出来的小屋子,面朝内殿,外头詹事府的人看不见,是专门供太子妃读闲书看账本的场所,里头依墙设了书架子,上头摆满了书籍,靠窗摆了套炕桌,铺着玫瑰紫的绒毯,以珠帘稍稍隔开,很有些清雅闲适的意趣。
翻了翻堆在墙角新得的话本子,挑了几本香艳又猎奇的叫人给撷芳殿的庶福晋林氏送去,这种好东西她向来不会独吞,当然要好姐妹同享啊。挑完书往炕上一坐,叫人送了好茶好点心,刚就着美丽的晨光打开一本《宜春香质》,她的得力秘书秋筠就掀帘子进来了。
“主子您别急着消遣,”秋筠一眼就看见那话本子上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美丽少年和风流侠客,脸红得跟烧着的炭似的,伸手将石小诗手中书册抽走,换了账册递过来,“您别忘了今儿的正事,这一整个毓庆宫的奴才都在等您差遣呢。”
“哦——”不想管帐,想看话本子,怎么换身回来还得上班?
石小诗心不甘情不愿地叹口气,将账册细细看过。这能有什么挑剔的呢,一直到昨天都是胤礽在打理,这点小账目对于大学霸来说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皇太子的俸禄依照和硕亲王的规格,比他那些光头阿哥们要阔气,这些年胤礽花钱大手大脚,毓庆宫的小私库的确称不上有钱,好在这段时间经石小诗坐镇前朝把握方向,倒是大大降低了开支。
但是她也晓得,等阿哥们纷纷出宫建府封了爵位之后,各有各在外活动的门路,反倒比困在深宫跟老爹住在一块施展不开手脚的太子富庶多了。如果她没记错,九阿哥胤禟羽翼丰满后以特别会倒腾赚钱而闻名,给他亲爱的兄长八阿哥胤禩提供好大一笔竞选资金。
经过这段时间的摸索,石小诗大致已经确定了一个实施方案:
胤礽要想在还没到来的九子夺嫡之战中立于不败之地,首先得趁老八老九老十还小,把他们三个特别是胤禟收入囊中,然后挣脱索额图的掌控,为自己赢得更多朝臣的支持,同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维持良好关系也在待办清单上,争取将这两拨最有竞争力的对手摁死胎中,集中火力搞定已经流露出明显恶意的大阿哥和意向不明的三阿哥,最后只要好好听他康熙老爹的话,把汗阿玛哄得心甜意洽,那么这个东宫位置是不会轻易换人的。
到那时,她石小诗就可以功成身退。若是胤礽有了喜欢的人,或者更合适的皇后人选,她也乐意让贤,带着一大笔钱出宫去找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找不到也罢,反正要去享受快乐富婆的自由生活。
打定了主意,再看这份账簿,她不由皱起了眉头。钱还是太少了,好在这整个计划有十来年的准备时间,从现在开始想办法开源节流也不是难事。
石小诗挠挠头,真没想到啊,穿到清朝当太子妃的重要工程竟然分别是帮康熙筹钱和帮太子筹钱。
阖上账册,她问秋筠:“未来半年还有哪些必要的开支?”
秋筠细想了一会,说:“一整个毓庆宫上下几十口人的吃喝,等入秋了毓庆宫和撷芳殿得裁一批衣服换一批首饰,秋狝时您和太子爷必然要去,少不了得花一些银子,然后就是人情往来,各宫嫔妃的寿礼、皇太后千秋节的贺礼、万岁爷万寿节的贺礼……”
“入秋的衣服和首饰数量减半,”石小诗先找了个容易突破的口子,“撷芳殿那边我才送了一批料子过去,而且我也带头省着,她们四个应该没二话。”
想了想,又说:“万寿节的贺礼不可马虎,就请太子爷自个儿准备吧,至于千秋节……大婚那会我带进来的绣品皇玛玛很喜欢,这段时日我带着春烟再亲手绣一幅万寿图,也能应付过去,各宫嫔妃就不必送太华贵的啦,像宜妃、佟佳妃她们母家都很有钱,又不是那种虚荣之人,不缺金银首饰,倒不如寻些民间别致的东西送去赏玩,这么以来就已经节省一小半了。”
秋筠点头记下,又睁大眼问:“主子,咱们如此节省是为了什么呀?”
石小诗道:“咱这不叫节省,是为了物尽其用,把钱使在该使的地方。就拿入秋的衣服来举例,我看太子爷衣柜里好些去年裁的冬袍,那上头的缂丝绣活要苏州一个绣娘整整三年才能绣成,咱们倒好,只穿了一次就给搁起来了,到了第二年又要做新的,这不是浪费是什么呢?”
秋筠说明白了,端着账册出了西梢间。石小诗托着下巴继续看她的话本子,没看两页纸,又有人登门造访。她听见动静调转视线去看,来人娉娉婷婷站在她跟前,竟是那个特别清高的庶福晋林氏。
“稀客啊,”石小诗也站起身,没叫她蹲安,“我叫小太监给你送的话本子收到了吗?”
“收到了,我就是特意来谢谢太子爷和太子妃的,没想到当时一句话,竟能叫你们记着。”林氏说话直耿耿的。
害,太子爷那呆霸王才不会记得这种小事呢,石小诗摆摆手,“不必客气,我这还有,看完了咱们还能换。”
林氏往她手边的那本《宜春香质》瞧,脸颊红红的,“太子妃在看这一本么?我没出阁时就看过,这里头的内容还挺……香艳的。”
第43章 揆叙
“可不嘛, 特别是两人心意确定却未挑明前的拉扯,总看得我心跳加速,手不释卷, 夜不能寐, ”石小诗没想到林氏也好这一口,找到了前世和姐妹们同磕CP的快乐, “你不知道, 我先前还读过一本更好玩更深刻的奇书……”
她猛然住了口, 那本奇书叫《红楼梦》,到康熙朝后期才能诞生呢。
“什么好玩的书?”林氏眨了眨眼睛。
“哎呀,我给忘了名字了, ”石小诗拿手一拍脑门,拿出浑身演技来装傻充愣, “我想说什么来着……哦对了, 我这除了《宜春香质》,还有《弁而钗》《昭阳趣史》《脂浪斗春》种种,我粗略一翻,这几本虽然有几分奇趣, 但词藻粗糙俗气,读起来不够满口余香, 你觉得呢?”
“我也这么想的,在我心中, 远不如《西厢记》和《牡丹亭》来得动人, ”林氏在石小诗对面坐下来,托起了腮, 幽幽叹气,“我为杜丽娘流了多少眼泪呐。”
石小诗抿唇, “这几本你先收着,放心吧,下回有这样的好东西,我必定送来与你同读。”
她拿了一整套临川四梦给她递过去,又选了一本《长生殿》,一本《鸣凤记》,还有一本李清照的词集,“这些也并不都是说男女故事,但我觉得女子倒也不必拘于此,你看这易安居士,能书绿肥红瘦,也能论家国英雄。”
林氏认真接过,很感念地朝她一笑,“没想到您竟这样大气体贴,从前到底是我的不是了,李佳氏她们闹您,我只当看笑话,作壁上观。”
“不妨事,”石小诗觉得她人真诚,说话也好听,“撷芳殿里一切都好?”
“好着呢,上回太子爷发话,没过几日真叫我们见了家人,我额涅不在了,但是家里还有个未出阁的妹子,”林氏赧然垂首,“今儿也有十五了,阿玛让她参加年底大选,刚好叫她先到宫里认认门。”
“她喜欢这宫里吗?”石小诗意兴阑珊地发问,她觉得林氏、李佳氏、程格格还有王格格若能有机会在宫外生活,人生应当壮阔有趣许多。
果然林氏摇了摇头,“刚见到还挺欢天喜地的,说这里吃得好,穿得时兴,宫女说话又好听,跟着我过了一天问东问西,知道我除了撷芳殿那小小一间卧房,连毓庆宫都不是想来就来,更别提宫中其他去处了,她那样小的年纪,哪里受得了这个。”
石小诗握了握她的手,“往后想去哪儿就叫人跟我说一声,我必是允的。”
林氏淡淡一笑,望着手中书册道:“我早就习惯了,再说有这些故事相伴,有您这样的人可以说说心里话,倒也不觉得有多难捱。”她抬起头,望着石小诗笑得很开怀,“至少比李佳氏她们几个松快多了。”
石小诗也笑了,说这倒是,“她们几个最近都还顺心吧?”
“太子爷叫她们跟我学着读书,那回见过家人后,大概收了心,真上我这来借了几本,”林氏歪了歪头,“李佳氏尚有慧根,能读些诗集词集陶冶性情,程氏和王氏就完全不是读书料子了,我那天去看王格格,一本论语看了半天,还停留在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呢。”
石小诗捂着嘴笑出声,“罢了,太子爷说她爱吃,那就让她捣鼓吃的去吧,若是做的好,倒也可以在毓庆宫里摆一桌席,咱们自个儿乐去。”
墙角的自鸣钟幽幽响了一声,是快要已时了,外头走动的宫女太监明显多了起来,古庆过来报了声:“万岁爷将太子爷留下来共议军务了,午膳就请太子妃主子自己用。”
石小诗说好,又拉着林氏说:“留下来一块儿用膳吧,新得了南杏仁,我叫膳房做杏仁豆腐当点心,又清甜又爽口。”
林氏却摇头说不必了,“谢太子妃主子美意,早上我从撷芳殿出来的时候,侧福晋还在睡呢,若是叫她知道我自个儿撇下她跑到毓庆宫来,还留下来跟您一块吃午饭,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新的想法,再说主子这儿有这么多奴才伺候,也不缺我这一份热闹。”
石小诗点点头说好,这位林氏还真有几分林妹妹的性情,想了想,站起身说:“那我送送你吧,正好我也想出去透口气。”
叫上了春烟,她们从毓庆宫信步而出,这当儿日头还好,没有下半晌那么叫人睁不开眼,夹道里甚至还有隐隐的风。转过隆福门,远远能望见撷芳殿的匾额,林氏谦让着问:“太子妃可上我那去坐坐?”
才女大多不喜欢旁人打扰,石小诗也很有眼色,摆手道:“我就不去啦,慢慢从御花园绕回去,到了毓庆宫刚好把早上点心消化了,腾出肚子来吃午饭。”
林氏抿唇一笑,转身顺夹道而去。石小诗呢也不慌不忙,沿着宫墙往北面随意行走,可刚走到御花园养性斋跟前,便听见了康亲王杰书和庄亲王博果铎的说话声,先前她顶着太子的壳子,自然四处畅达,可眼下就不同了,该避嫌的时候就要避嫌,只好立刻拉上春烟扭身往太湖石道里一躲,成了,两位亲王都没发现她。
这一处太湖石洞堆得山石叠错,山势耸峙,沿着阴凉石道往前走,巉岩中亦有曲径,绕过一个逼仄的弯儿,眼前倏地出现好大一片光瀑,刺得人睁不开眼来,是正午赤金的太阳照在当头。
石小诗下意识举手遮挡,没留意道口外还立着一个人,背对着,听见脚步声猛地回过头来。
她正扭头恍神,听见左边红顶子一闪,有轻言慢语的声音道:“奴才纳兰揆叙见过太子妃主子。”
石小诗当真吓了一大跳,好在春烟这孩子自上回后真是机灵了不少,伸手就把纳凉用的大团扇遮在她面前,朝纳兰揆叙道:“二爷不必多礼,您如今任着外臣,太子妃不便相见,请二爷避一避。”
揆叙站起身,慢悠悠理着箭袖:“我进宫当三等侍卫,就是为了再问太子妃一句话,恰好此处无人,既然撞见,便是命运使然,还请主子看在昔日同窗之谊上,赏奴才一个面子。”
“不赏。”石小诗立刻回答,“上回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只求太子妃听我一言,若是您之后觉得不中听,我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眼前,”揆叙打断石小诗,和煦地笑笑,又不经心地宕开话题,“阿玛一直让我去大阿哥跟前尽力,我其实是不乐意站队的,就算要效忠,万岁爷和太子爷才是正经主子,您说是么?”
是快到晌午了,树上的蝉扯开了嗓门叫唤,声浪一叠儿比一叠儿高,石洞内外一点儿风都没有,满世界就像个蒸笼,石小诗站在那里汗如雨下,往前进一步自然不行,往后退,那康亲王和庄亲王也不知道走了没有,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熟了。
春烟急得一跺脚,低声问石小诗:“主子,走吧,万一被太子爷发现了……您怎么能私会外臣呢?”
纳兰揆叙比印象中城府深了许多,那段话其实已经让石小诗已经动摇了。
她暗暗心道,这段日子里和外臣见面多了去了,就算这会被二大爷知晓,也没什么过意不去的,再说她和纳兰揆叙并无私情可言,人都说了,就问一句话,她还这么烫手山芋似的避开,倒是有些欲盖弥彰,说不定还会给东宫的对手阵营送去得力干将一位。
她往后方的阴影里小小挪动一步,贴着石壁立住,确定揆叙的那个角度看不见自己的身形,然后才低低道:“那你说吧,简洁一点。”
揆叙掖了掖手,“你……过得好么?”
“就这句?”石小诗看他起先那势头,还以为他要问点什么惊天大秘密呢。
揆叙面上流露出一丝慌张,“也……也不全是。”
“快点说,”石小诗习惯性地用起胤礽的口气,“再不说我走了。”
揆叙一瞬有些愣,愣完又晃了晃脑袋,“那夜之后……我难过了许久,后来听说你进宫去协理温僖贵妃丧仪了,阿玛说有个进宫的机会,不用走科举,只是要从三等侍卫做起,从前读的书就白费了,我想着能见你一面,就答应了下来。”
石小诗听了这话,感动嘛自然是有一点的,毕竟这也是一份真挚的感情,但她又觉得揆叙这人,说白了就是个恋爱脑,换成是她,可绝不会断送了自个儿的前程。
因此揆叙诉了好几句衷肠,她也没出声制止,只是不动声色地垂着眸子,期望他赶紧说重点。
“……我打小就听阿玛和哥子说,太子爷此人,娇生惯养、性情暴虐,绝不是良配,我怕他若有不顺心处,会不会对你拳脚相加,”揆叙愁着眉,“若是我在宫中行走,你过得不顺心,我还能想办法把你……”
“纳兰二爷,”石小诗出声,很利索地将他话头截断,“您方才所言,前几句已经不能叫外人听见了,后面的话是可就是死罪,我就当没听过,您也就此打住吧。”
“可……”揆叙显然还不情愿。
石小诗有点头大,这人执念太深,得想法子趁早把念头摁死才行,否则时日一长,还不知会拖出什么事端来。
想了想,细声宽慰道:“您这番好意,我心领了,太子爷对我很好,温柔体贴,我亦非常爱慕他,您今儿这些话传进主子耳朵里不好,也别为了昔日同窗之谊给太子爷添堵。”
她抿了抿唇,又接着说:“至于太子爷的品性,您千万不必担心,他是我见过的最最清洁正直之人,您还是将心思放在经济仕途上吧,否则岂不是对不住你阿玛额涅这么多年的培养?”
揆叙很愕然,如今眼前持重大方的太子妃,显然与记忆中西湖玉带桥上那个倚栏听风的姑娘再不相同了。
一种久违的冲动钻入脑海,他再不想守着那道看不见的障碍了,抬起头就往石道里走。
可石道里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影子,连丝穿堂风都没有,至于他想见的那个人,早在说完话的一瞬,就飞快地离他而去了。
第44章 黄昏
石小诗在西梢间的炕桌边消磨了整整一个下午, 翻完了两本野史,直到傍晚时分才等到胤礽回毓庆宫。
门外传来击节声,她隔着玻璃窗往外头看, 胤礽摘了帽冠, 顶着晚光从檐下走过,一副矜贵的好相貌, 即便被公事牵绊了一天, 也显不出丝毫疲惫之色, 那眼底下淡淡的轮廓却别有中清雅的味道。
“你在这里?”他显然也发现了坐在西梢间里的石小诗,挑着眉头走进来,随手将红缨帽冠往炕桌上一搁, 在她对面坐下来,“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石小诗把话本子往引枕下一塞, 拈了块杏脯夹葡萄干朝他唇边递过去, 狡黠一笑,“累了吧?我今儿倒是闲了一天,猛地这么清静下来,真有些不习惯。”
胤礽就着她的手吃掉了那块果干, 眉眼清淡地望着她,“我可不像你, 那些账本子你都看了么,从前毓庆宫里又没个管事的, 是我带着于嬷嬷和秋筠开了仓库, 一点一点登记造册。”
对面的黄琉璃顶上泻下来最后一丝烟霞,橙黄的光里带了暧昧的粉, 落在炕桌上,将两双手照得清亮。这分明是自己使用了一个多月的身体, 石小诗却觉得陌生起来,甚至是头一回发现对面这人长了双这么好看的手,细长匀称,指尖微粉,她不禁有些心驰荡漾,这双手若是提笔写字该是什么模样,若是拈起飞花又该是什么模样,如果被她的十指扣起,按在榻上,那淡淡的粉色会不会再添上一丝红晕?
“在想什么呢?”胤礽歪过头。那双手被它的主人抬起,在石小诗眼前晃了一晃,“饿坏了?”
“饿了,在想晚上弄点什么又简单,又好吃的。”她咬住下唇,瘟头瘟脑地说。
“我中晌在乾清宫用的御膳,汗阿玛吃得节俭,倒叫我汗颜,从前确实太过铺张浪费。”
胤礽沉吟了一下,叫春烟进来,“水捞饭吧,用珍珠米就成,再上一品胭脂鹅脯,一品剁椒呈坎毛豆腐,一品西湖鱼羹,还要一碟子醋溜落苏,这样倒也算清爽开胃。”
春烟得了令,响亮地“嗻”了声,很识趣地立刻就扭身出去了。
没想到二大爷还有这么事必躬亲亲自点菜的时候,石小诗想笑,但又板起脸,故作严肃地打趣他,“这回当过家,也知柴米油盐贵了吧?”
胤礽含糊地嗫嚅了一下,“的确……不易,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
石小诗一挑眉,问他:“今日上朝,汗阿玛和大阿哥可有说什么?”
这话本不是太子妃该问的,但胤礽觉得她不一样,到底是替他上过朝议过政的人,自家能有这么一位可以说说政事的贤内助,可不比他那几位兄弟强多了。
晨间那桩关于太监雅头的事隐去不提,想一想大阿哥府上跋扈无趣的伊尔根觉罗氏、三阿哥府上满脑子弯弓射大雕的董鄂氏,四阿哥府上他就没见过几回的乌拉那拉氏,他心里立刻得意起来,迫不及待地跟他的太子妃炫耀:“今儿上朝,汗阿玛处处都向着我,我也没跟他老人家唱反调,反倒是胤褆耐不住性子,非说我的奏报有误,被汗阿玛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我看他再这么下去,那几位明珠麾下的旧臣少不得要倒戈。”
石小诗弯唇点头,先给二大爷鼓励:“这是个好局面,太子爷到底是太子爷,跟汗阿玛一条心,哪里是他们几个能挑拨得了的?”
看着胤礽喜滋滋的神色,她又小心翼翼地敲边鼓,“胤褆是说话不过脑子,明珠必然也留有后招,给这位直肠子的大阿哥备着军师呢,咱们不可掉以轻心。”
“我省得,你放心吧。”胤礽转眼看到窗外有一小队宫女捧着食盒过来了,忙朝石小诗比了个待会儿再说的眼色。
三菜一汤一饭端上来,四角宫灯昏黄而温馨,更添寻常人间味,他们面对面不言不语的细嚼慢咽着,小小的西梢间里只听得见银勺碰撞碗壁的脆响。
少顷用完了,胤礽把象牙箸一放,拉着石小诗就往寝宫走。
“慢点儿。”石小诗差点被扯了个趔趄,这才发现原来胤礽长得这么高,步子迈得这么大,今天从御花园回来后她就换了软底绣花鞋,没有高高的底子,她竟然还没到他肩膀。
怎么回事,这身高差,还挺有萌点的。
看她急得一路小碎步快跑,胤礽很能将心比心,很难得地放慢速度缓着性子等她。目光往下落,自己腰际有一点清凉落在掌心,这腰带他没换过,却不是当日仓房外拽过的香囊,而是一只小小的虎佩,借着檐下灯光细细打量,淡白的一块玉,色泽半旧而温润,不由得问她:“这是什么?”
“十阿哥送的白玉虎佩,”石小诗走得气喘吁吁,“急什么?吃过饱饭可不能剧烈运动啊,倘若肠子打结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咱们还有那么多事要互通有无呢。”胤礽朝四下看了一眼,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又不能把每一件事都写下来叫张三递给我,万一露馅了怎么办?”
石小诗感到自己耳朵尖儿红了,毕竟这么高的一位大帅哥,说话就说话,还非要凑那么近,作为一个拥有正常审美的直女,能不心猿意马么?
“嗯,太子爷说得是。”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了寝宫,春烟和秋筠眼疾手快地上好茶燃好香,却行退到外头去,外头守门的还是张三,廊下静静的,碧落也彻底乌沉,是推心置腹说话的好时机。
胤礽阖上菱花窗,扭过头来问的头一句竟是:“你今儿上哪去了?”
“啊?”石小诗忽然有点不大自在,搓了搓手心,“林氏上午来说话,我送她到阿哥所,顺路去御花园溜达了一圈。”
“难怪,”胤礽微微蹙眉,“下半晌在箭亭练骑射,杰亲王竟说午间好像看见太子妃,真叫我吓了一跳,以为你忘了自己身份,上前朝乱转去了。”
“那哪儿能呐,”石小诗宽慰他,“我就是想着那会御花园八成没人,可以去看看芍药,哪想到杰亲王和康亲王在园道上说话……我钻到太湖石山后头去了,没正面跟他们撞上。”
“那就好。”胤礽倒没多心,在她对面坐下来,“这些日子你代我行事,那些题本奏疏我都看过,公务上倒是没什么要说的,不过今儿我发现,你和那几个阿哥相处得很好?”
石小诗说是,“小阿哥们也是要拉拢拉拢的,往后还得指望着他们替您办事嘛。”
她掰了掰手指头,“送礼那次您是知道的,大阿哥便不提了,三阿哥那边,我想法子补上灾银的漏洞,汗阿玛应当不会治他的罪,四阿哥呢他有些独特爱好,像扮起来演戏、在家弄个窑子烧瓷器之类的,我上回跟他说太子妃也喜欢这些,反倒勾起了他的兴趣。”
“难怪……”胤礽哭笑不得,“昨儿换身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同我说此事,实在叫我摸不着头脑,胤禛还说要让他家的侧福晋找你讨教讨教,我当时晃头晃脑的,就胡乱答应了下来。”
“不妨事,我既然同他这么说,便有把握做好准备,”石小诗轻轻一笑,“我还在德妃母面前替他和十三阿哥出了回头,这么一来二回,包管他们两个对您再无二话。”
“这话说的,好像我以前欺负过老四似的。”胤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这老四在众兄弟中素来是性情模糊话也不多的一位,从前好像的确对胤禛很忽视,更别提小十三这个出身平平的小弟弟了。
但是胤禛这两日对他的态度显然与从前大不相同,他愈发觉得石小诗说得很在理,或许对他们好一点,兄友弟恭,不仅是汗阿玛希望看到的景象,更会叫大阿哥气得牙痒痒?
“小十三又怎么了?”胤礽问。
于是石小诗把当日在御花园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胤祥的额涅章佳氏是个品性端正之人,又在汗阿玛跟前得宠,小十三这孩子被教育得很好,文武根子俱佳,又知书达理,您是太子,自然不能像胤褆那样结交群臣,若是东宫有意拉拢,往后胤祥这群小阿哥将会是您的左臂右膀。”
胤礽琢磨了一下,“你说得确实在理,那老十呢?他怎么巴巴地又送了块玉佩给你?”
“这白虎玉佩是给您的,”石小诗心平气和地回答,“十阿哥额涅早逝,也算与您同病相怜之人,我便多关心了几句,他和老八老九两个玩在一处,那两个年岁大一些,有自己主意,除了给老八加了门书画课,我也没找着法子拉近距离,老十却是心地单纯之辈,得了个好东西,想着太子爷肖虎,便巴巴地想着送过来请您赏玩。”
胤礽倒是舒出一口气来,方才有片刻,他还以为这白虎玉佩是胤礻我的体己物,送给太子妃随身携带呢。
假想敌虽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但他也有点吃味儿了,后知后觉地想到十阿哥是太子妃进宫前认识的头一个皇子,两人也就差了四五岁,万一胤礻我有点什么情窦初开的想法,他可宁愿不要这个左膀右臂,也要想法子早早地把这人送出宫去。
“行吧,”胤礽的手指在玉佩的长穗子上打了个圈,“既是送我的,那我便收下了……你可有什么要问我的?”
石小诗想了想,“我听秋筠说,您不过是常去宁寿宫请安,或是在毓庆宫西梢间看账册,倒也没什么要互通有无的吧?”
她说得是对的,胤礽有点气恼,但又想显现出他当太子妃这段时日的心得来,语气直愣愣地说:“妃母你都见过,侧室你也自个儿解决了……就是大福晋你要多留神些,少跟她说话,三福晋没什么脑子,四福晋……我跟她不熟。”
“好,”石小诗憋着笑,“您这段日子确实是办了不少事。”
胤礽鹰隼似的眼光射过来,好半天,才又挤出来一句,“明儿你额涅和姐姐来看你。”他声调儿寒寒的,带点欠揍的恶趣味,“上回回门之后我跟皇玛玛提的,皇玛玛准了,然后我便忘了。”
“您怎么不早点说?”石小诗着急忙慌地站起身,觉得此人小心眼至极,“额涅难得进宫一次,我这儿倒什么都没准备,明儿要布什么菜给什么赏赐呐?”
胤礽有一种报了仇的快感,别开脸,适宜地往美人榻上一靠,摸了本奏疏出来,心猿意马地盯着她爬上爬下翻柜子开箱子。
很好,这一晚,她应该没空检查他那还没练出来的叫“八块腹肌”的东西了。
第45章 相见
由于二大爷对重要情报的故意隐瞒, 害得石小诗忙活了整整一晚上,三更时爬上床准备睡觉时,那人早已睡得沉沉, 呼吸匀长了。
第二日再睁开眼时, 胤礽洗漱穿戴已毕,坐在南窗下喝太平猴魁, 看见她揉着睡眼从屏风后转出来, 很好心地点了点手边的琉璃盏子:“给你留了两块竹轮卷, 豆沙馅儿的,你今儿不得闲,多吃两块甜的也不怕积食。”
石小诗抬眼瞧一瞧, 道声谢,然后在银盆边掬水擦了把脸, 在他对面坐下来。
她觉得今儿浑身上下都不大舒适, 不知道是昨晚攀梯掀柜子累着了,还是……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石小诗看春烟还在屏风那一边叠被子,便拿胳膊肘戳一戳胤礽的手臂, “上回你什么时候来的月例?”
“好像差不多一个月前,”胤礽吮唇思索片刻, 冲着她眉头一挑:“怎么,这回轮到你了?”
看来就是老朋友造访, 石小诗闷声一哼:“你别得意, 这换身也没个兆头,下个月是谁来这遭还难说呢。”
她腰酸背痛, 无论用什么姿势坐着,都像有人拿斧头持续而缓慢地砍她腰窝。到点儿胤礽上朝去了, 算一算时辰,额涅和姐姐要从石府出门,没到墙根儿就得递牌子,进了紫禁城又不能坐轿子,光是从神武门走过来都要好久,能在午饭前进毓庆宫就不错了,干脆趁着这会功夫再上床歇息一会,靠着引枕喝碗红糖姜茶,读两页西厢牡丹,也算养精蓄锐。
她时间掐得准,却没料到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爱女心切,比上朝的官员起得还早,天色没亮透已经到皇城根下,内务府最是个有眼色的,早早打开门,这会人已经到毓庆宫外了。
古庆请她们二人在抱厦里坐下,又着急给淡月疏星使眼色,让她们往太子妃寝宫递消息。石小诗扶着腰从榻上起来,被春烟按在桌前梳妆——她哪里想到太子爷早上那句“今日必不得闲”说得这么准呐。
小宫女小太监们知道这两位是太子妃的家人,不敢怠慢,又是递茶水果子,又是让人在旁边拿大扇子打风。好不容易太子妃姗姗来迟,还在外头踮着脚尖望呢,被伸着脖子的爱新觉罗氏一眼望见,连蹲安都顾不上,先急头白脸地拉着她问:“主子呀,您平日都这么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石小诗有点羞赧,石小月倒是眼疾手快地制止她额涅的发问,伸手叫奴才们都到外头候着,这才向石小诗解释道:“前儿听说您和太子爷前脚从石府回宫,后脚太子爷就被撷芳殿的侧福晋请走了,额涅这是担心您呢。”
原来是这个缘故,石小诗摆摆手,请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在桌边坐下,“不是什么要紧的,程格格那日生病,以为自己不中用了,想见太子爷一眼,太子爷也就是去看了圈,没什么大碍,后头几日都歇在毓庆宫。”想了想,又补充道:“私底下没人,额涅和姐姐就别叫我主子了,还这么您啊您的,没得折煞我。”
太子妃发了话,自然是要遵从的。听闺女这么一解释,爱新觉罗氏心里稍稍安慰了些,又问:“那您……你怎么起这么晚,太子爷要上朝,太子妃要送到门口才对,我和小月起先还担心,这个时候过来,会不会耽误你给皇太后请安。”
“皇玛玛最近身体抱恙,不爱见人,大概是为了千秋节养精神呢,”石小诗抿了口茶汤,“再说说我,今儿起来身上来月事了,腰酸背痛,所以多歪了一会,太子爷特准,您放心吧。”
爱新觉罗松懈下一口气来,又埋怨她:“回门那次才跟说过,还是早早开枝散叶才好,太子爷是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石小诗心说上回挨唠叨的又不是我,再说眼下明明是二大爷他还需要时间酝酿,加上我对太子爷的身材还不够满意,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挑剔?
但是这话绝对是不能和外人说的,于是只好笑着自嘲:“额涅又在说笑了,太子爷日日歇在我这里,能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不还是肚子不够争气嘛。”
说到这儿爱新觉罗氏默然了,母女几个都是这样,她怀富达礼的时候便是成婚第三年,前两个年头就算石文炳没二话,却也拐弯抹角听了好些风言风语,被人戳脊梁骨,大闺女石小月也是一样,自从嫁到辅国将军府,至今也没什么动静。
三人对看一眼,心照不宣地将此事揭过。吃过一轮茶,石小诗问:“阿玛和哥哥怎么样?太子爷让大哥行走东宫在詹事府任职,只可惜我不便相见,听说太子爷对大哥的才干十分赏识呢。”
“你阿玛还是老样子,自打回京就老老实实上朝,明儿去营里练兵,带你姐夫、还有庆德一块儿,”说到自家儿子了,爱新觉罗氏喜上眉梢,“富达礼每日从宫里回来,直夸太子爷温和守礼,心性端正,很有国之储君的风范。”
这夸得是她呢,石小诗很开心,腰也没那么酸了,张罗着要请额涅和姐姐去看她给皇太后绣的万寿图。结果三人出了抱厦,还没走到前头梢间,就看见于嬷嬷一脸焦急地走到跟前,蹲了蹲道:“主子,乾清宫那边传口谕来了,您还是回屋坐着听奴才跟您汇报吧。”
石小诗眉心一跳,这还是康老爹头一回给她发差事,是胤礽在前头出了什么差错么?还是后宫有什么要她出面的活计?
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的脸色也紧张起来,三人回到抱厦里坐下,于嬷嬷肃了肃脸色,沉声道:“万岁爷说,如今宫中未立皇后和贵妃,皇太后身体抱恙,不可操劳,但六宫妃嫔众多,总得有人打理宫务,所以自明儿个起,由延禧宫惠妃娘娘执掌宫权,皇太子妃协理,您可得千万做好准备。”
石小诗脸色一白,惠妃是这后宫里头一个跟东宫不对付的娘娘,由她来执掌宫权倒也罢了,若是敢克扣毓庆宫的东西,自有胤礽上他阿玛跟前哭诉。
但也不知道这康老爹是有意还是无意,偏偏点名叫她给惠妃打下手。天爷啊,这世上最难的就是干二把手,还是给一个讨厌你的人当二把手,每天天不亮就得跑到延禧宫跟一群妃母开会,这是怎样惨痛的宫斗生活,她简直迫不及待想快点儿和胤礽换身回来了。
腰更酸了,小腹传来坠痛,她往椅背上一靠,欲哭无泪,拉着爱新觉罗氏的手道:“额涅啊,您说当时在宁寿宫,您怎么就直接答应了呢。”
爱新觉罗氏叹口气,“也怪我……你阿玛心疼我,从嫁进来就没叫我吃过什么苦头,家里也没什么女眷,我就没什么管家的经验,当时光念着你进宫当太子妃,往后是要奔大前程,受万人景仰的,偏偏忘了这一遭……既然都到这儿了,你也别气馁,好好儿地应付过去就是。”
“您说的倒轻松,那惠妃娘娘我听说过,当年就因为伺候大阿哥的乳母不及太子爷的多,直跑到乾清宫去下跪乞求,当真是个狠角色,”石小月评价,“再说还有那个大福晋,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石小诗扶住额头,这后宫里人人都是人精,哪有什么好不好对付。但是烦躁归烦躁,康老爹下了口谕,她哪儿能抗旨不遵啊,明儿先上延禧宫去看看势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再不济只能使出她的传统艺能——装病了,总归有演技打底,这宫里她要说装病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既然有正事当前,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也不敢留在毓庆宫打扰太子妃,没什么家常好絮叨,反正以后要见面再递牌子便是。
道过别,石小诗将她们二人送到前星门外,递上了昨夜准备好的赏赐,再吩咐春烟跟着送到神武门上,这才捂着肚子躺回床上养神。直到晚上胤礽回来,她听着动静都嫌烦,叫小太监请太子爷在隔壁屋子歇下了,自己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
谁料到皇太子今儿又得了万岁爷的褒奖,根本不生气她嫌弃他。半夜里极好心地从膳房里提溜个小食盒,披着薄薄的明衣敲她寝宫的门,低低唤她:“石小诗,你是不是睡不着?”
等了片刻,听见里头有人拖拉着鞋子点起宫灯,门缝一开,钻出个蓬头垢面的苍白脸蛋,耷拉着睡眼道:“您怎么知道我睡不着?”
胤礽闪身挤进来,脸上还是淡淡的,弯唇的样子有点欠揍,“因为我上个月也疼得睡不着。”
“我可没您那么娇弱,这会早不是肚子疼了,”石小诗接过小食盒,为自己辩解,“汗阿玛把六宫主事权交给惠妃母了,还让我协理,您知道么?”
“知道,”胤礽一回毓庆宫就想跟她谈一谈此事,奈何她那会多看他一眼都不乐意,“我琢磨了一晚上,明儿延禧宫,你得去,而且无论惠妃和大福晋给你使什么绊子,你都得想法子忍着。”
“啊?”石小诗不明白,捏着红枣八宝团子问,“我堂堂皇太子妃,她们能给我使什么绊子?我还得忍着?”
胤礽咬了下唇,想把雅头死前那番惊心动魄之语告诉她,只可惜没个证据,反倒让她徒增担忧。
他想了想,张口:“我怕她们在言语上揶揄你,想尽办法给你挖坑,或是给你上眼药……你又不肯吃亏,若是闹起来,惠妃母到底有汗阿玛亲口给的宫权,万一我一时半会没法从前朝过来,少不得委屈着你……”
石小诗笑了,咬了口软糯的团子,“这算什么,您也太小瞧我了,断不会出什么事的,放心吧。”
胤礽深深看她一眼,再怎么说她也是太子妃,惠妃应当不敢明目张胆地坑害她。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些话想说,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今晚借口送夜宵和提醒来多看她一眼,还得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有你这句就行,万一真出了差错,我……我定会帮你讨回来的。”
“哦——”石小诗打了个呵欠,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二大爷肩头,送他出门,“谢谢您,您是个好人,早点睡吧。”
胤礽只感到温软纤细的手臂揽过来,浑身不由一震,稀里糊涂地就被她请到门外了,菱花门毫不客气地阖上,气得堂堂太子爷捏着拳头冲门缝低吼——
“石小诗,倘若还有下回五星连珠……你等着吧,我也要把你赶出寝宫!”
第46章 宫权
虽然小夫妻分了两间房睡觉, 但是五更的更鼓一敲,石小诗也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往后她和二大爷一样, 每天都要早早出门, 一个去乾清宫上早朝,一个去给当后宫二把手。
一边在梳妆镜前坐下, 由春烟和秋筠为她梳妆, 一边闭目补觉——这熟悉的场景叫她想起穿越前曾待过一个剧组, 导演总喜欢在大早上将所有人员叫在一处开会,正事儿说不了两句,一个小时里有四十五分钟都在强调剧组纪律, 简直将影视圈阶级观念发扬到极致,难怪这剧拍得稀烂, 开播后糊成她拍戏生涯的滑铁卢。
随便吃了两勺红糖拌醪糟豆花, 登上花盆底子,外头轿辇已在院子里等候了,她仍是余痛未消,自然也没有一路走到延禧宫的气力, 抬轿子的小太监呵腰朝她一笑:“太子爷已上乾清宫去啦,今儿万岁爷御门听政, 一早就叫太子爷随堂,爷临走前说主子您今儿不方便, 轿子留给您使。”
“太子爷走去的?”石小诗问。
“正是, 不过主子不必担心,张三和古庆都伺候着呢。”
石小诗点点头, 转了转耳上三粒东珠坠子,揣着七上八下的心登上轿辇。
七月初了, 大暑已过,快到立秋时节,天儿亮得晚了, 一点蟹壳青从琉璃顶上升起来,将乌沉了一夜的宫室照亮,连人心也被迫晒出来,照得明晃晃。
先前她也早起过,不过那会夹道上空溜溜的,今日却全然不同,越往后宫走,越听得每个院子里都在忙碌。这是惠妃登上主事之位的头一日,阖宫上下再不情愿听她差遣的,这一天也得把面子做足。
墙根下处处可见一脸惊慌失措的小太监,抱着托盘一路快跑的小宫女,还有站在门口伸长了脖颈唤“主子快来,太子妃已动身了”的精奇嬷嬷,这样大的阵仗,真叫石小诗心头担子重了起来。当太子爷也是二把手,但这回完全不同了,至少康熙对胤礽有真心,惠妃嘛,能正常跟她说话,就算烧了高香了。
虽然胤礽昨晚没说,但石小诗也渐渐想明白了,康老爹此时让惠妃掌管宫权,多少也是存在年底就要出征准噶尔,给胤褆尝点甜头,叫他专心备战的意思。
可这么一来,朝中大阿哥一派的党羽必然觉得很是得脸,明珠少不得暗搓搓开始向东宫一系发出新一轮进攻,二大爷今儿在朝上怕是不好过呐。
延禧宫内外倒是装点一新了,还没到正门,石小诗就叫小太监放自己下来,抬腿走进明间,已经来了三两个低等宫嫔,聚在一处说闲话。大概没想到太子妃会来得这么早,有个眼尖的拍了拍另外两个手臂,三人立时便敛了声响,朝她蹲个安,然后站在角落低头不语。
这一明间先前只是惠妃日常起居之用,连夜在屏风下摆了描金凤图案的宝座,下头布了两排圈椅,均铺了崭新的秋香色褥子。最上头的椅子约是给皇太后留的,太后不出门,自然也无人敢坐,石小诗估摸了一下,她和惠妃应坐在左右下首的头一把椅子上,只是惠妃不来,她也只能讷讷地站着,负手去打量屋内一应陈设。
其实延禧宫再怎么布置,也不过是个宫妃的院子,比不得毓庆宫作为东宫的富丽堂皇,桌椅是半旧的黄梨花木,帐子上也是素的。她正凝神观赏紫檀木高案上的一只掐丝珐琅山水楼阁图铜镜,背后却被人轻轻一拍。
扭头一看,是佟佳氏,笑盈盈地望着她。
上回交泰殿宴席上两人说话投缘,石小诗此刻很高兴终于有人能陪她度过这个尴尬时刻,“你怎么也来得这么早?”
“就想遇着你,说两句话呢。”佟佳氏说,“今儿结束后,你上我那承乾宫去坐坐吧,乞巧节快到了,我新得了个匏制凸花纹盒,准备那日装七色巧果,你要不要来看看?”
东西只是引子,八成是佟佳氏无聊了,想叫她去陪着说话。石小诗说好,“听说你那儿的小厨房做了一手好菠萝奶冻,我还没尝过呢。”
佟佳氏说巧了不是,“我大概猜到今儿必请得动你,昨儿就叫膳房把菠萝备下了,福建运来的呢,一点都不酸,很鲜甜。”
“佟娘娘倒是好胃口,”荣妃凑过来,语气平平地说,“到底是年轻,刚出小月子就敢吃凉的。”
石小诗很敏锐,在娱乐圈混的这几年少不得碰见冤家同行,女明星里谁乐意和你接触,谁见到你心里就不爽快,那气场八百米外她就闻得到。荣妃很显然是后者,虽然她记不起来东宫何时与她钟粹宫结过梁子,但是那语气动作里的嫌恶是压抑不住的,只是平白无故连累佟佳氏挨了句揶揄。
不过佟佳氏是大家闺秀,亲姐姐又是先皇后,自然不拿这位徐娘半老的荣妃放在眼里,连个虚情假意的笑都懒得挤出来,淡声道了句:“谢荣娘娘关心。”然后就拉着石小诗的袖子往另一边转过去了。
宜妃和德妃倒是一块儿进来的,两个人不知何时攀上的关系,拉着手,好得如亲姐妹般,正对上荣妃唇角下拉的脸。
宜妃有她的处事道理,常年一副大大咧咧的宠妃作派,岂能放过荣妃脸上这一闪而过的蛛丝马迹,当下便捏着德妃的手,笑道:“哎呦呦,这一大早的,是谁给我们荣妃娘娘脸色看呐?”
德妃呢是先头操心过给胤禛选福晋,这程子因大选又在跟前了,宜妃每天往永和宫跑,跟她商量五阿哥纳福晋的人选,两人一来二去的,少不得又找到了点昔日同在后宫努力升职的感觉。
只不过宜妃再怎么闹腾,她也不愿意跟着凑这份热闹,只摇摇头说:“荣妃从不生气的,莫不是看花眼了。”然后松开宜妃的手,偏过身子和几个嫔闲谈绣活去了。
荣妃不理睬宜妃,宜妃自然也不理睬荣妃。她们两个找着位子自顾自地坐下来了,眼皮子都朝着相反的方向,德妃垂着眼也入了座,石小诗朝佟佳氏一笑,向自己座位走过去,此时外头朗朗的通报传过来——“惠妃娘娘到!”
正主儿姗姗来迟,一手搭着丫鬟,一手还扶了扶鬓角的簪花,很有正宫排场地朝乌压压跪倒在地的低等宫嫔们挥了挥手,大摇大摆地站在最前头。
在后宫里,活的就是个面子,争的就是这一口气。这是她在后宫几十年来最得脸的一天,虽然那宝座不是她的,但是能让这群人乖乖早起到延禧宫来听她吩咐,摸着心儿来说,这样的舒心快乐也就大阿哥出生那天可以比拟了。
享受完了来之不易的排场,惠妃才端足了架子,慢悠悠开口:“万岁爷令我任后宫主事,我原是不乐意的,毕竟上有皇太后,还有刚进宫的太子妃,这两位才是正经主子,只是种种缘由,担不得执掌宫权的重任,万岁爷前儿上我这说了好半天,念及温僖贵妃薨了大半年,这后宫就有大半年无人打理,少不得滋生事端,我到底比诸位妹妹和太子妃、阿哥福晋们年长些,就腆脸将此事答应了下来,万望各位海涵。”
石小诗在心中连连点头,嗯,好一番“发生这样的事我也不想的只是被选中不得不答应下来”的白莲花说词,惠妃要是托生在现代,必定能在各行各业大杀四方成为笑里藏刀的女领导。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很给面子的带头抚掌,众人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点头称赞:“惠妃娘娘谬赞了”、“娘娘这样蕙质兰心的人,必能当此大任”云云。
惠妃目光扫视全场,很满意地点头:“今儿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一来是请各位认个地方,往后有事便上延禧宫来,我自会替各位拿个主意,二来便是天气转凉了,内务府会送一批衣服料子到各宫,大家根据自己喜好制作冬衣……”
“惠妃啊,你这话怕是说得不对,”宜妃立刻呛声,“延禧宫怕是消息传得慢,我可听说了,如今宫里算不得阔气,处处都要用钱,前儿庆功宴上万岁爷便同意了太子的建议,将仓库里的旧存和废料利用起来,后宫也要依例节俭度日,您倒好,上来就这么大的排场,给各宫送料子裁冬衣,怕是与万岁爷的意思背道而驰吧?”
这事儿惠妃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她如今刚摸到权力,满脑子想着让手底下的人心服口服,下马威要给,甜头也要让六宫上下尝到,这样这主事的位子交出去后,旁人才会说她一声好。
给各宫送衣料其实遵循旧例,无可指摘,偏偏宜妃不知哪来的邪火,偏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她下不来台。
“既然宜妃娘娘这么说了,那就按去年的份例,减半吧。”惠妃凉凉地回答。
宜妃撇一撇嘴,她有她的心思,是要让其他人都知道,别看惠妃如今坐头一把椅子,往后日子还长,万岁爷心向着谁,还说不定呢。惠妃很给她面子地下了台阶,她也不再追着不放,斜斜地往椅子上一歪,捧着茶杯一抿,“好茶啊,只是不如我翊坤宫的老君眉香甜,明儿我带点给惠妃尝尝。”
惠妃不理她,又絮絮叨叨地布置了乞巧节、太后千秋节各宫要提前准备的事项。
石小诗不欲在这当儿出头,但凡惠妃象征性地问她意见,她也只是象征性地笑着回答一句:“全由惠妃母作主。”东宫如此配合,连下首的大福晋都暗暗纳罕了。
于是这一早上终于还算顺利地结束,从延禧宫出来,石小诗与佟佳氏并肩往承乾宫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夹道上,良嫔却冷不丁从后面跟上来,朝她们二人兜头就是一拜——
“太子妃主子,佟娘娘,请你们帮一帮八阿哥吧。”
第47章 良嫔
“你这是做什么, 快起来。”佟佳氏吓了一大跳,她如今还是没名号的妃子,细论起来, 和良嫔的位分也不相上下, 生生收了这么一个大礼,没得叫人胆战心惊。
良嫔愕着眼站起身, 是个美人, 这种美与十三阿哥之母章佳氏的清灵温柔又不一样, 她那纤细袅娜的身板儿,裹起夏袍来只有薄薄一层,整个人贴着朱红宫墙根儿下立住, 真有些我见犹怜的楚楚风姿。
“你是……八阿哥的额涅?”石小诗又开始在脑海中回忆昔日演过的那部清宫剧了。
嗯,八大爷胤禩同志是四大爷胤禛同志夺嫡工作后期的主要竞争对手, 如果没记错, 他额涅好像出身不高,也算不上宠妃,不是个狠角色,只不过剧本到底是剧本, 中间多少有虚构成分,看着眼前这位美丽纤细的良嫔女士, 不知道剧本人设的可信程度有几分。
“回太子妃主子的话,八阿哥的确系我所生, ”良嫔回答得很有规矩, 但声调里带着哭腔,“这回我确实是没办法了, 请求两位娘娘可怜可怜我。”
佟佳氏四下一看,见几个答应常在携手往这处走来, 忙一手拉了一个,将石小诗和良嫔拉进附近的万春亭里,“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她们走了,咱们再去承乾宫里细细说来。”
趁着这当儿功夫,石小诗用眼角余光细细打量良嫔,其实良嫔比她们两个都要年长,但岁月却没在她面容上留下丝毫痕迹,神情是怔怔的,一双大眼睛芝麻丸似的墨黑,只是那芝麻丸像是在罐中放太久了,蒙上一层空洞的灰尘,全然没有一丝后宫主位应有的灵动。
她不知道良嫔和佟佳氏是何时攀上的关系,往承乾宫去的路上,佟佳氏朝她解释道:“我也不怕良娘娘念叨,太子妃如今协理宫务,往后迟早是要知道的,她是康熙十四年经内务府上三旗选秀进宫,在辛者库做些洒扫的活计,有一回被小太监为难,我姐姐……先孝懿皇后恰好路过,看她可怜,便将她带在身边做贴身女使。”
难怪呢,石小诗懂了。看来电视剧也不是全然瞎编,辛者库算是包衣奴才里服苦役的那一类,可见这位良嫔算是出身很差了,全凭姿色博得先孝懿皇后的喜爱。
谁会不喜欢美人?她很理解地点点头,“那么良嫔娘娘就是由先孝懿皇后举荐给万岁爷的?”
“先皇后大恩,奴才不敢忘。”她们在承乾宫东配殿里坐下,良嫔怯生生地说,“后来先皇后走了,佟娘娘进了宫,我便有心报答,只可惜先头我连一宫主位都不是,没法上承乾宫来,好不容易升了嫔位,又碰上娘娘身体抱恙。”
佟佳氏默然,良嫔的话虽然没有漏洞,但是倘若一个人真心想与你好,怎么会找不到办法呢?就拿她小产来举例,太子妃都能每日差人问候,送吃的送玩的,良嫔难道连这个都做不到?
“你说吧,出了什么事?”佟佳氏很明白康熙给自己的定位,作为先皇后的亲妹妹,顶着这么个姓氏,她的位分不晋则已,晋了至少也是贵妃起步,这些低等宫妃不敢给她使绊子,良嫔有心投诚,她也没道理拒之门外。
良嫔擦了擦眼泪:“那会我刚生下来八阿哥,就是个官女子,万岁爷让惠妃娘娘和先皇后一同抚养他,只准我偶尔远远看一眼,这是我的命,我认了,对八阿哥来说,他能在两位娘娘跟前长大,也是他的福气。”
讲到这儿,或许是想起了年少时的伤心事,猛地抽泣了一阵,鼻涕眼泪一把流下来,哭得梨花带雨模样。
石小诗和佟佳氏对看一眼,其实她们两都不是伤春悲秋的性情,面对这样的场景,竟有些束手无策,难怪男人最受不得女孩儿哭哭啼啼了,尤其是美丽动人的姑娘,哪里舍得不伸手帮一把呢?
“后来呢?”石小诗问。
良嫔勉强止住啼哭,“您也知道,大阿哥是惠妃娘娘的爱子,八阿哥从小跟在大阿哥后面长大,天然而然地感情深厚。”
她顿了一下,怯怯地望着石小诗,“从前太子爷也不大同八阿哥往来,每回他来漱芳斋看我,极少提到东宫,可是这两月也不知怎么了,他提太子爷的次数越来越多,像是比同大阿哥更亲厚般,每每提及太子爷夸他书画好,太子爷送他的画册难得,毓庆宫里的吃食有趣,那眼神里都闪着光,我是他亲额涅,看得真真的,必造不得假。”
佟佳氏望了若有所思的石小诗一眼,“八阿哥和太子爷走得近,也算是好事一桩,这又能惹出什么事呢?”
良嫔摇摇头,低声道:“昨晚下钥前,八阿哥差跟着他的哈哈珠子传话给我,说大阿哥连夜叫他离宫往火器营中去,不知何事如此紧急,他不让那哈哈珠子同我说实情,我再三逼迫,才得知是大阿哥怀疑八阿哥成了……太子党,一再要求八阿哥向他表忠心,要求他带着九阿哥、十阿哥与东宫割席,九阿哥和十阿哥的额涅都比我强多了,大阿哥自然不会去找他们两个,可胤禩……他若被大阿哥针对,我当真护不过来,左思右想一夜,只有求太子妃主子和佟娘娘,万一……万一今儿胤禩被迫……”
“你是想说,万一胤禩被迫答应大阿哥,也不是诚心与东宫作对,是这个意思吗?”石小诗一针见血地问。
良嫔肩头簌簌抖动,她和八阿哥无权无势,夹在中间为难,今儿闹这一出其实是想在太子妃跟前卖个可怜,并且请佟佳氏作见证,万一出了什么状况,不至于叫东宫记恨他们这对势单力薄的母子,只是没想到石小诗比她想象中聪慧多了,一眼看出她的小心思。
但是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不必戳破。
石小诗拿手指敲一敲桌案,面色如常:“良嫔娘娘一番苦心,我心里清楚,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今儿找上来,也是无奈,放心吧,八阿哥在大阿哥麾下,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会劝说太子爷不追究。”
石小诗心里的小算盘是这么打的。
一来,她本就有意拉拢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既然知道大阿哥强迫八阿哥站队,良嫔显然是两头都不想得罪,那她干脆顺水推舟,想法子从中借机把八阿哥拉到东宫这边来。
二来,她答应良嫔会劝说太子爷,可劝说能不能成功还难说,万一胤禩真的被胤褆拉去干了什么蠢事,惹得胤礽动怒,那她只能同良嫔道一声不好意思,她尽力了,只是太子爷他不听劝了啦。
良嫔呢,要的就是太子妃这句话。观望观望形势,眼前两位主子显然还有体己话要说,她很有眼色地朝佟佳氏和石小诗福一福,踏着夏末的阳光回她的漱芳斋去了。
佟佳氏望着良嫔的背影摇摇头,从果盒里抓一把栗子塞到石小诗手里,“快吃吧,今儿新送来栗子,时节还未到,小是小了些,好在口感软糯新鲜。”
石小诗边剥栗子壳边问她:“今儿良嫔这话,您怎么看?”
佟佳氏冷笑一声,“她呀,脸蛋是真不错,只可惜这个出身这个眼界儿,也就这样了,又想讨好惠妃和大阿哥,又怕得罪东宫,殊不知太子爷最大的靠山可不是索额图,是万岁爷呢!我劝你啊,别放在心上,听听就得了,胤褆和胤禩翻不出什么浪来。”
她这话说得没错,也是石小诗一直想让胤礽懂得的道理,不必与小人纠缠,抱住万岁爷大腿才是真理。
但是大阿哥背后的明珠也不是个简单人物,良嫔的话里有一句很要紧,胤褆大半夜把胤禩叫到火器营去做什么?表忠心……如何表忠心?明珠和大阿哥是想借年底出征噶尔丹朝东宫发难吗?胤礽知道此事吗?他必然是要被留在京城监国的,出不了什么意外,那他们要对付的是谁,是此番跟着去参战的索额图,还是石文炳富达礼和庆德?
想到这儿,石小诗也吃不下板栗了,拉了拉佟佳氏的手道:“不成,我还是得回去琢磨琢磨,栗子很好吃,赶明儿我叫膳房做了柿霜栗儿糕,打发宫女送到承乾宫来。”
佟佳氏知道她这是担心太子爷呢,笑嘻嘻说懂了去吧。一面望着石小诗急匆匆往宫门走的步伐,一面慨叹一声,还是年轻夫妻好啊,万岁爷心里最最留念的还是那位赫舍里皇后,自家姐姐陪了这么多年,临到头才封上正宫娘娘,家里又巴巴地将自己送进宫来。
她往炕上一歪,盯着满地面密密麻麻的万字纹,这宫里的女人啊,比栽绒地毯上的花儿还多。前有钮钴禄家的那对姐妹,后有郭络罗家的那对姐妹,左有惠妃荣妃德妃这样的老人,右有良嫔章佳氏王氏这样的新人,同样是先皇后亲妹妹的,还有一个平妃赫舍里氏,万岁爷心里头,到底还有多大的空地能留给自己呢?
第48章 詹事
出了承乾宫, 石小诗脚步不歇地往毓庆宫走。其实事情过去小半日了,如何紧赶慢赶也起不了大作用,但她心里烦闷, 很想去前头詹事府上找富达礼探听一回石家的消息, 奈何这太子妃的衔儿却将她拦在了门外头。
她去不了的地方,只能叫信得过的人代为走一趟。可是换身回来这才几天, 能带在身边、她又信得过的都是贴身女史, 这么贸贸然地叫她们往前朝走, 也不合适。
朝堂如虎穴,连万岁爷都不能说自己如鱼得水,阿哥们个个如履薄冰, 石小诗早就知道这夺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游戏。直愣愣地叫人去问詹事府,必然会引起胤褆的怀疑, 再说富达礼这程子天天进宫, 若是他知道火器营出了什么问题,必然早就想办法告诉太子爷和太子妃了。
左思右想,横竖不管前头给个什么说法,必须得派个人出宫去趟石府, 抓住富达礼这个关键。
“春烟,等会子进了毓庆宫, 你趁着午后换班,拿上牙牌出一趟宫, ”石小诗走得很快, 花盆底踏在青石砖道上,走出了一种霸气四射的台风, “若是有人来问,你只说太子妃想吃外头市集上的东西, 我素来有这个爱吃的名头在外,倒也不会引起旁人怀疑,然后你偷偷上辅国将军府去找我姐姐,问问她火器营是个什么状况。”
春烟眨巴了一下大眼睛,细细道一声“是”。
这个丫头其实说不上格外机灵,但是是她品性单纯又听话,特别是自上回差点被留在石府后,人也懂事了不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主子少见这样郑重的吩咐,必定是一等一的大事,她定会办得妥妥帖帖。
人是给送出去了,但还要声东击西。看着春烟收好牙牌换过便装,石小诗回到梢间里坐下,想了想,把内务府大婚那当儿拨过来、至今还没怎么接触过的四个小太监通通叫到跟前站好。
“你们几个,我也没问过来历,”她斜斜地靠在引枕上,拿腔拿调的拨弄着金指甲套儿,摆起一副女老板挑人的范儿,“今儿膳房新做了样新鲜的佛见喜梨甜碗子,我想着太子爷在外头詹事府忙一天,天儿热,等到了晚上便不香甜了,不如送过去让整个詹事府都尝一尝,我不方便去,你们四个跑一趟罢。”
她朝案上随意地指一指,正好放了四个朱漆小食盒,都是一模一样的。
那四个小太监对看了一眼,太子妃这样的嘱咐虽然从前没有过,但着实也算不上出格,给自家爷们送口好吃的很常见,六宫妃嫔也有往万岁爷跟前送夜宵的时候呢。于是不疑有他,四人依次捧起食盒,鱼贯往前头去了。
站在椅背后不声不响的秋筠这时悄悄放下了手中扇子,屏声息气地跟着小太监们出了门。
石小诗摸了摸膝盖骨。这也是她从电视剧上学来的法子,那食盒里装的根本不是点心,而是满满一盒子墨水,只要有人好奇掀开盖儿一瞧,那墨汁儿保管泼得人一头一脸。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这个法子成不成,但她眼下急需要一个传纸条的太监,大婚那日胤礽就跟她说过这毓庆宫谁是谁的眼线,他又盯了这么多天,余下的奴才们应当都没有站队的问题,但保不住人人都有好奇心,这跑腿之人对她来说旁的不打紧,最关键的就是要做到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没过多久秋筠就回来了,朝石小诗蹲一蹲身道:“刚出了前星门,趁没人的地方小金就开了食盒盖子,我过去的时候他恰好弄了一身墨水,站在原地哇哇乱叫,云奇、双喜也跟着打开了食盒,只有那个叫茂则的还算老实,后方一片乱,他还是垂着眼往前头走,按照您的吩咐,我把他叫过来了。”
她扭身招招手,门外走进来一个样貌秀气的小太监,很镇定地呵腰道:“太子妃,您让奴才送的甜碗子奴才还没送过去呢。”
“你怎么不打开食盒看看?”石小诗盯着他的双眼,“后头这么大动静,你不会听不见,却还是要往詹事府去?”
茂则不卑不亢:“主子吩咐的差事,奴才没有好奇的道理,再说您说是甜碗子,奴才就认定这一定是甜碗子,奴才只要老老实实将这食盒送过去,必然错不了。”
成了,要的就是这个回答,石小诗对这个小同志很满意。将他招手唤到跟前来,重新拿了个紫檀木食盒道:“先前我弄错了,这一份才是要给詹事府送去的,我有个哥子叫富达礼,交给他就可以了,旁的概不用问,此事办好了,往后你就上我跟前伺候,我必不会苛待于你。”
茂则朝石小诗深深一揖,是得遇重担的模样,奉若珍宝般捧着檀木盒子,往前面去了。
秋筠忧愁地叹口气,“主子,这茂则能行吗?”
石小诗倒很淡定,嘻嘻一笑,“秋筠姐姐,有句话叫用人不疑,既然叫他办这事,我就没有退缩的道理,再说了,我也没全指望富达礼,咱不是还做了另一手准备么。”
——
因为太子妃是宫眷,不便见外男,胤礽大婚后,詹事府便从毓庆宫前殿搬到了景运门以南的一排围房,虽说是辅导太子的机构,但自前朝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此处实则成了翰林官迁转之阶,太子出阁的讲读之事都由其他官员充任。
因此当太子爷口谕传来,武将出身的富达礼踏入詹事府之门,面对满屋子捧着经史子集图书刊辑、念着之乎者也的老头时,不由开始傻眼——原来太子爷每天都跟这些大爷们打交道,怪道从前总是那么冷冰冰了无生趣的一张圣人脸,直到大婚后才跟着自家妹子沾了点活人的气息。
不用跟着阿玛上军营辛苦操练,可他觉得这门差事也算不得清闲。太子爷是大忙人,每日也只会来那么一会功夫,每个人都有要事奏报,富达礼能和自家妹夫说三两句话已很不错了,好在太子爷见到他时总是很开心,笑弯了眼的模样,与他记忆中小妹的神情重叠,他总是不留神就把知道的消息尽数吐露出来。
比如上回胤祉在江南筹措灾银的遭遇。
但是最近太子爷又有些不对劲了,瞳仁还是灵动的琥珀色,却自心底有种黯黝黝的冷淡,在偶尔四目相对,那人也只是漠然颔首,又成了那个孤高的小圣人。
他简直要怀疑自家妹子和太子爷的感情出现问题了。
詹事府中难得年纪相仿的同僚,左春坊赞善张廷玉是一位,詹事丞周起渭是另一位,他们三人常在一处消遣。
张廷玉是大学士张英的次子,出身书香世家,自己也是满腹才学,而周起渭幼年即工诗,参加乡试中了解元,被选拔入京。这两人都是一等的才子,却性情自然爽快,没有书呆子的酸腐之气,加上公务上更无功利要害,三人倒也有些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
这日散了朝,张廷玉陪太子爷走到詹事府中来,刚掀了帘子,周起渭捧着一叠奏本正要上前,却看见张廷玉偷偷朝他使了个眼色。
周起渭立时就懂了,这是在朝堂上遇到了棘手的事,心里正烦着呢,于是赶忙就低头退到了富达礼的案子旁边,绝不在太子爷跟前打转。
富达礼也看不明白,等张廷玉从里间出来,两人戳着周起渭问:“最近万岁爷不是天天称赞太子爷么?今儿怎么又变天了?”
张廷玉朝着被汤斌、顾八代、陈廷敬几位老臣围起来分身乏术的太子爷瞅了一眼,低声道:“本来倒是好好的,万岁爷要准备出征了,令太子爷监国,给他半个月的时间整顿好詹事府班子……”
“这不是好事么?”周起渭皱眉。
“我还没说完呢,”张廷玉是个不急不慢的文人性子,“这回监国与上回不同,那就是小半个月与大半年的区别,许是戳了大阿哥和明相的肺管子,立时那高士奇、伊桑阿几个就在嚷嚷,说先前往御前递了弹劾索额图的折子,万岁爷为何至今不批复。”
周起渭和富达礼对看一眼,不言而明,毕竟索额图是太子爷的叔姥爷,弹劾索相,也不就是给太子爷上眼药么?
“那万岁爷怎么说?”富达礼问。
“万岁爷要权衡得多着呢,两头都没拉下水,”张廷玉叹口气,“让索相和高相都跟着御驾上噶尔丹去,等回了京再定。”
“太子爷显然没办法了,他又不能跟着去,到了那地儿,索相只能自己凭着军功挣出口气来。”周起渭挠了挠下巴,又问富达礼,“你阿玛这回也要领兵出征吧?”
富达礼点点头,“原本我也要去的,额涅不舍得,由我弟弟庆德、姐夫德义同去……只是我有些日子没阿玛消息了,周兄给我提了个醒,晚上得空我就上京郊火器营去一趟,大阿哥现在就在那儿排兵布阵呢,虽说太子爷上月走了一回,我额涅却总说眼皮跳个不停。”
张廷玉拍拍他,“还有好几个月呢,这节骨眼上,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屏风那一边,胤礽盯着顾八代唾沫星子直飞的愤慨模样,只觉得太阳穴仿佛被人用小锤子持续击打,阵阵发胀。
“……太子爷?”顾八代在他眼前晃一晃手,“我说您听见没?今儿我老顾也不管那么多了,有些话不吐不快,那索相着实是不像话,您就是先前心太软了,才让高士奇捏住了把柄!”
胤礽叹口气,道理他如何不明白?但是这些老臣们说起来容易,索额图真倒了,又有谁愿意站在他那边跟胤褆一党抗衡呢?
不能用索额图,也不能不用索额图,他没得想起石小诗先前提过都察院有个叫郭琇的年轻人,抬步就往詹事府外去,刚迈出门槛儿,正好对上一张格外眼熟的面孔。
毓庆宫的小太监茂则,打杂的,人很老实,正双手捧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食盒,朝着外间小声张望道:“哪一位是富达礼大人?太子妃叫我给您送甜碗子啦!”
第49章 头疼
富达礼正在桌子后头算着其中的利害关系, 听见说话声,醒过神来抬了抬手。
那个叫茂则的小太监呵腰走进来,眼光直直垂着, 一丝乱看的意思都没有, 只将手中的紫檀食盒递过来道:“大人请用吧。”
富达礼进詹事府快一个月了,这还是头一回收到太子妃送的吃食。自家妹子虽然打小看着长大的, 但自己毕竟比她大了五六岁, 从来都是他让着她, 哪有过这么体贴亲厚的受用,当下搓了搓手,上下打量着食盒, 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张廷玉和周起渭在一旁起哄,“快打开看看, 都说毓庆宫的膳房好, 今儿我们能跟着分上一口,也算是有福了。”
“只是一碗甜水,你们还想怎么分?”富达礼笑着摇摇头,在同僚期待的目光下打开盒子, 然后将眉头一皱,一把阖上了盖儿。
甜碗子是真, 可那龙泉青的盏子旁边还有一张折起来的字条,显然太子妃的重点是它, 只是不好明目张胆地送过来, 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张廷玉和周起渭还伸长了脖子在等食盒中的吃食,看见他这么慌里慌张地将食盒盖上, 这两个聪明人也霎时明白了,默默然收回了眼神, 找了个借口相携往门外去了。
富达礼小心翼翼地将碗盏放到手边,偷偷展开字条,还不忘伸手摸了粒奶乌它塞进嘴里,边嚼边细看那字条中的内容。
妹妹当上了太子妃,字怎么比从前丑了许多,内容写得还是那么朴实,大意是叫他抽空回趟家,问一问阿玛和庆德在火器营中的状况,最好能亲自上京郊去一趟。火器营是个训练军队、锻造兵器的场所,好端端的,怎么有位擅长书画的阿哥连夜被请去了呢?
前半段的意思他尚能理解,这后半段,富达礼着实摸不着头脑,擅长书画的阿哥是谁?太子妃这么神来一笔,有什么含义蕴含其中吗?
他三五口吃完了奶乌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没留神身后有道凉风穿过,太子爷清冷如月下沙的声音脑袋后头响起:“富达礼,你在看什么呢?”
富达礼一惊,头皮发紧,想把手中字条儿团起来,奈何胤礽盯了好半天了,瞅准时机伸手拿过,毫不给富达礼一丝情面。
“这甜碗子太子妃刚送来的,想来这字条无意中掉在食盒里,我正准备向您奏报呢……”富达礼弱弱辩解,声气儿在千金之子面前听不出来往昔小将军的骄矜腔调。
“她是我东宫的太子妃,还有什么避着我的?”胤礽倚在博古架边,一手把玩着泥金纸折扇,一手那张薄纸一扬,让它随风展开,然后蹙眉眯眼细看。
是石小诗独有的歪歪扭扭的字体,话也说得不文不白,他匆匆瞥过,按了按眉心喃喃:“老八?他上京郊去了?”
不去看富达礼恍然大悟的模样,胤礽沉思片刻,将那石小诗手书撕成碎屑,朝站在门口侍立的张三道:“你现在就去一趟火器营,如果太子妃说得没错,老八人应该在那儿了,探一探他在做什么,不要轻易行动,紧要处飞鸽传信给我便是。”
张三应了声“嗻”,利落地顶着大太阳出门去了。胤礽朝富达礼斜眼一瞧,敲着桌子道,“不跟上?我这侍从脚程快,倘若再等片刻,只怕你出了门就看不见他了。”
这话引起了富达礼的好胜心,他忙朝胤礽打个千儿,小跑着跟了出去,那厢胤礽望着宫外碧蓝的长天,重重按了下眉心,他希望胤禩连夜出宫的目的单纯一些,否则他和胤褆之间那些避而不谈的矛盾,或许要摆到明面上来谈一谈了。
有小太监在门口报称索相送奏本过来了,周起渭很有眼力见儿地接过,呈到太子爷面前。
这是关乎征讨今年上热河行宫的一套章程,万岁爷忙着征讨之事,只将此事交予东宫,让胤礽依着惯例草拟。公差刚从乾清门上分派下来,没等到东宫点头,索额图已不由分说便将此事揽了过去。
胤礽被石小诗影响久了,很是觉得索额图的作派太过铺张繁琐,他提笔刚想在奏本上细批两句,赶巧儿就一眼望到了站在一旁拧着双手欲言又止的周起渭。
“有话就讲。”他连眼都没抬。
周起渭有些为难地张口:“方才小太监说,这章程已经递到乾清宫里去了,东宫这儿是顺带抄送了一份。”
堂内发出一声脆响,是太子爷手中那支紫毫笔被猛地掷下——在奏本淡黄的纸面上留下一滩深黑的墨渍,然后顺着桌边骨碌碌滚下来,一直滚到博古架脚边。
今儿的几通火攒到此时,终于一股脑儿爆发出来。詹事府内众人立时都垂下了眼,屏气等候这位主子的发落。
其实坊间传言很有些夸张的成分,胤礽并不是个性情暴虐、爱发脾气的人,只是日日板着一张脸,又不爱与人亲近,难免给外人留下来性情不佳的印象。
但他的好涵养在此刻消磨殆尽,双瞳仁陡然收缩,一张白玉似的脸徒然蒙上一层带着怒意的薄薄赤色。
“他,怎么敢?”
没人敢答胤礽的话,墙角的自鸣钟还在不休不止的滴答着,过了好一会儿,富达礼才大着胆子朝上看了一眼,太子爷的神情恢复了一如往昔的冰冷淡漠,佛像一般倨傲端坐在案后,静静的盯着放在桌上的那支紫檀木描金小食盒。
良久太子爷终于向陈廷敬开口,是天家独有的沉着气度,“陈御史,都察院有个叫郭琇的都事,听说品性很是公正,让他明儿就上我这来一趟,有一桩要事,我要交予他办理。”
陈廷敬有些讶然,这郭琇不过是个刚冒头的小辈,为人很刚直,上个月的确是往詹事府送过一趟奏疏,怎么就叫太子爷青眼相加了呢。
但东宫在这个节骨眼上开了这个口,必是有他的用意。陈廷敬不好回绝,还是恭谨地应了声。
自今儿上朝起,胤礽这半天连口水都没进,此刻更是口干舌燥。提起桌上茶壶给自己斟了半杯,送到唇边又是格外滚烫,在这炎炎夏日里无法入喉。
“快给太子爷上道冰的甜碗子来。”张廷玉很有眼色的发现了胤礽的不耐,朝门口的小侍从们招了招手。
没过多久就有人举着茶盘进来了。胤礽放下手中奏本,抬眼看过去,不由得一愣——送茶来的竟然是个身段很窈窕的女使,茶盘原本举得高高的,见太子爷瞧她,便缓缓从眉心处放下来,茉莉味的一阵甜香,拥簇着一张精心打扮过的稚嫩面容。
他嘴角微微下沉,眼底闪过一丝不快。东宫不用女使是惯例,无论是前头的詹事府还是后面的毓庆宫,只在大婚后给太子妃配了几个贴身伺候的宫女,这一位又是从哪儿来的,怎能这样如入无人之地般闯进议事堂里?
“哎呦呦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安郡王玛尔诨从外头围房上追过来,一脸无奈地将女使拉到身后,又朝胤礽挤出一个苦笑,“这是我家妹子的闺女,打小就孤苦伶仃的,被送到我府上教养,阿玛疼爱她,教养得顽皮了些,我今儿带她去见宁寿宫皇太后,怎么偏就叫她跑到这儿来了!”
那女使也不怯,旗人姑奶奶没出阁前根本不计较抛头露面,朝胤礽蹲个安,露齿笑道:“我姓郭络罗,太子爷叫我小名柔姐儿就行了。”
如果说从前有这么一位美娇娥突然出现在面前声称走错了路,或许能引起二大爷片刻的兴趣,那么经历过换身和乱七八糟宫斗情节的胤礽同志此刻早就明白了这位郭络罗氏的意思,大选在前,这么些阿哥要娶妻,有了嫡福晋的也可以纳侧福晋,这些姑奶奶们少不得想法子跑到宫里来,为自己张罗一门好亲事。
他将脸侧过去,看也不看眼前眼珠子滴溜溜打转的小姑娘,只朝玛尔诨道:“此处乃是议政之地,带她出去。”
郭络罗氏倒是很有主见,调门儿娇娇的,“奴才这就走,只是这碗玫瑰葡萄果子露是奴才专门为太子爷亲手做的,只求太子爷看在奴才自幼失去双亲的份儿上,赏奴才一个面子吧。”
“不赏。”胤礽背过身,毫不留情地将后脑勺留给泫然欲泣的小姑娘。其实这样主动的投怀送抱,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完全可以怜香惜玉一次,品一品那碗甜水,在众人眼中,就算传到毓庆宫太子妃耳中,也是一桩美谈。
可他不乐意,那郭络罗氏的声调嗲得要命,想到她小小年纪就有这么深的心思,叫他后背生出一层粘腻的冷汗,更何况她送来的是玫瑰葡萄果子露,他记得那次石小诗被康熙抓去考帝王之政时,他为她打掩护时送来的就是这么一道过夏冰饮。
他不愿意让其他东西掺杂进这份记忆。
安郡王玛尔诨和郭络罗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詹事府小小耳房里的尴尬达到了新境界,郭络罗氏大概觉得没趣,捂着脸站在角落哭出声来,而玛尔诨伸了伸手,想依着太子爷口谕带她出去,却被她一巴掌拍了回来。
最后还是老臣汤斌和稀泥做好人,拉着玛尔诨往屋外踱步,又是论起今岁的茶,又是谈论市面上的新诗集子,郭络罗氏只能磨磨蹭蹭地跟在自家舅舅身后,而周起渭和张廷玉悄悄地将盛放着玫瑰葡萄果子露的茶盘往侍从手里送。
好不容易将那位姑娘送出了门,詹事府里又恢复了宁静。半晌,胤礽长长叹了口气,朝站在跟前的古庆吩咐:“今儿真是头疼,我这就回毓庆宫,叫太子妃给我备一碗奶乌他。”他顿了一下,补充道:“要她亲手做的。”
第50章 梢间
当这个太子妃一点儿都不得闲, 惠妃掌着宫权,张一张口就罢了,但事情还得是石小诗这个二把手来盯。
康老爹那方面出了名的强悍, 宫里光妃嫔就几十个, 还有前朝老太妃,后一辈儿的阿哥福晋侧福晋们, 宫女太监几百号人, 内务府只管听令儿, 报送到她这儿的的事项又多又杂、零零碎碎,譬如惠妃说得那件裁冬衣的事情,再比如乞巧节过后, 各宫各院商量着要聚在一处搭个戏台子热闹热闹,都要一早吩咐下去, 才能有片刻功夫捋一捋自己手上的事情。
送走了七八位嬷嬷, 石小诗刚在西梢间里坐下,又想起千秋节皇太后的贺礼来。日子就在跟前了,可春烟被她派出宫去了,那万寿图只能自己先绣上, 毕竟亲手做的,方能展现诚意嘛。
打开绣架, 将上好的金黄丝缎绷在绣棚上,炭笔绘出图样, 炕几上摆开二三十个各色丝线。刚起了个头, 拿青线和银线捻在一块儿,绣了只海东青的眼睛, 就看见古庆虾腰钻过门帘子,笑嘻嘻道:“主子忙呢?太子爷让我来传个口信儿。”
看到他石小诗也很着急, 不过她急着想问问,让茂则交出去的食盒有没有送到。
古庆是个聪明人,生着一双图图一样的大招风耳,“富爷接了您送过去的奶乌他,太子爷也在,您递过去的东西他都瞧见了。”
“那就好,”石小诗放下心来,才问,“太子爷要跟我说什么?”
“太子爷也想吃奶乌他,”古庆脸上露出一点谄媚的笑,“想要您亲手做的。”
石小诗有些哭笑不得,给富达礼送甜碗子不过是个借口,膳房里今儿有这样吃食,便随手装进来了,她根本不会做什么奶乌他,哪知道矫情的二大爷这是心血来潮想看看她手艺,还是恼她只把甜碗子送给富达礼呀。
古庆还在等回话,她摆摆手说知道了,等古庆从西梢间里退出去,她才将手上活计一推,转动起了聪明的小脑袋瓜。
这东西看起来简单质朴,其实就是冰冻奶油糕。石小月爱吃这个,即使在杭州那会也总让额涅做来吃,因此做法石小诗是知道的,要用上好的酥酪和洋糖冻成,冬日还好办,这样的三伏尾巴上,就要在冰鉴里放上整整一夜才能造出。
一时半刻的功夫,哪儿能成啊!
不过她有她的办法。二大爷说让她亲手做,可没说亲手从哪个步骤开始,膳房里有现成的,找一个漂亮的瓷盏子,捻几块摆个盘儿,再浇上点蜂蜜果酱,不也很有一番手作风味嘛。
因为主子会吃,膳房里的几位大师傅都很得太子妃恩惠。看她要给太子爷亲手做甜碗子,个个脸上堆着笑,恨不得将整个冰鉴里的奶乌他挑出来供她选择。
很快布置妥当了,石小诗拍了拍手,很满意地看自己的作品。她选了个硕大的白釉瓷盘子,铺了蜜渍樱桃酱,三块小小的奶乌他错落叠在一起,顶上嵌一个小巧的红樱桃——这全然是西餐摆盘的样式,师傅们都抱臂皱眉看不明白,但见太子妃笑盈盈的模样,大家也只好跟着道一声:“好新鲜,必然香甜!”
等她从膳房出来,带着凉意的细风从屋顶滑下来,霭霭重云直压到了大殿正脊的鸱吻上,几滴丝雨落在脸颊,石小诗这才发现,原来是下起秋雨了。
春烟顶着满头雾蒙蒙的细雨从廊下跑过,将牙牌塞到她手里,“主子,我回来了。”
石小诗四下看一眼,不远处还是有几个面生的小太监侍立左右,便伸手将她拉进了西梢间里。
“怎么说?”她拿了个大汗巾子给春烟擦头。
春烟有点受宠若惊,边擦边道:“我出宫就直上辅国将军府上去了,石夫人在家,她说将军昨儿就去京郊,至今还没回来,不过爷们在外有事耽搁了也不罕见,既然您派人来问,就叫她贴身女使紫觅同我一块上石府走一趟。”
石小诗点头,她这个姐姐一直很有长姐风范,拎得清,人也有主见,“然后呢?”
“然后我和紫觅姐姐刚到石府,就在门口碰见富爷和张三了,”春烟脸颊微微有点红,“张三一眼就看见我了,叫我回来禀告主子,太子爷看见字条,事情分派下去了,主子您就放心吧。”
这么一说她也算放心了,一开始就是怕传话的小太监是惠妃手下,或是富达礼这个傻哥哥径直将字条儿丢了,或是二大爷根本没上詹事府去,没看见她的口信,这才叫春烟跑一趟算个保险。如今春烟和张三这一碰面,这两重保障便都没落空,既然话已带到,胤礽已经知道胤褆连夜把胤禩叫到火器营里,下一步该怎么办,已经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多思无益,徒增毛病,石小诗在美人榻上歪下来,长长舒出一口气,开始盘算秋意渐浓,今晚得吃点火热的锅子,添秋膘的时候到了。
胤礽同志大概跟她心有灵犀,清炖羊肉刚端上桌,那人就冒雨回来了,香色绸伞在窗前一晃,一团蟒服毫不客气地撞进来,清俊的脸上有一丝疲色,但也很快掩去,笑着问:“我的奶乌他呢?”
“在那儿呢。”石小诗朝炕几上的白釉大盘子指了指,然后忙着叫疏星去添碗筷,再加一碟狮子头,要小小的,炸得酥脆,就羊汤吃,再要一笼黄山笋衣千张包,这时节还有春季没吃完的鲜笋,等入冬再吃冬笋,那又是另一番口感了。
调转视线,胤礽正蹙眉看她“亲手”做的奶乌他,撇了撇嘴道,“这么大一个碟子,就这么三小块?”
“东西在好不在多,”石小诗狡辩得很得心应手,“再说您不觉得这样留白,也很好看么?”
这是歪理,但胤礽早就见识到了她把歪理说通的本事。他边吃边点评一声:“你这手艺不错,就比膳房师傅的差一点。”
他说差就差吧,连是谁做的都尝不出来,也就没下回了。石小诗拉着脸不理他,很明白自己的长处在于点菜而不是做菜,毕竟穿越前就没时间研究烹饪,原主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能好心敷衍他一次已经算对得起这个太子妃的位子了。
屏退下人,胤礽先说了说朝堂上的事,“汗阿玛说,弹劾索额图的折子堆得跟小山一样,那高士奇连装都不装了,直接跳出来请奏,称我尚且年轻气盛,与老三一起共同监国更妥当。”提起这茬,他脸色又气得发白,“且不论我是正统太子,老三就是个光头阿哥,这天下岂有两个皇子共同监国的道理?”
“消消气消消气,”石小诗给他夹了个笋衣千张包,“汗阿玛怎么说?”
“汗阿玛自然驳回了,”胤礽叹了口气,“我只是没想到连高士奇也站在他们那边了,他……是个汉臣,又有才学,我一直想跟他多请教请教来着。”
虽说万岁爷明令禁止党争,但朝中大臣里还是有几个派别的。
比如遏必隆那一系的军功大臣,如今和明珠大阿哥一派打得火热。而索额图之父索尼虽然也在康熙少年擒鳌拜是卖了力,但他们赫舍里家靠文不靠武,索额图在朝中嚣张多年,小一辈里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万岁爷若不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只怕赫舍里一族早就被埋没了。汉人大臣如汤斌、张英、陈廷敬、高士奇、徐乾学走得近些,石家是汉军旗,不站队,但这会因石小诗的关系少不得被归为太子一系。高士奇如今肯跳将出来矛头直指索额图和皇太子,八成是有明珠这个老琉璃蛋从中挑拨。
石小诗抿一抿唇,一个汉臣的倒戈还不至于叫胤礽气成这样,“高士奇不是个糊涂蛋,想来其中有奸人挑唆,还有呢?”
“叔姥爷愈发糊涂了,汗阿玛叫我办上热河秋狝的章程,他竟绕过我,把折子直接递到乾清宫。”
像是索额图会做出来的事,老实说康熙对索额图的放任让石小诗很诧异。就算是对白月光初恋赫舍里皇后爱得真切,为了给好大儿胤礽撑腰,为了与明珠的势力相抗衡,也犯不着用这么一个专断独行又利欲熏心的老臣吧?
她不知道历史上的索额图是何时才彻底倒台,总之是与废太子差不多的前后,康熙四十好几年,如果她的记忆没出错,如果那部清宫剧的剧本没有魔改,明珠事业惨遭滑铁卢的时间可比这早多了。
所以说康老爹还是对索额图很讲情分的,但既然她都成太子妃了,可不能任由索额图把二大爷的大好人生、把她有吃有喝有话本子的舒适生活给毁喽。
“我上回跟您提的那个整理吏治的法子……”
“同陈御史说过了,”胤礽打断她,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明儿就传郭琇。”
石小诗“嗯”了一声。胤礽同志这皇太子的位置不好干啊,外头兄弟们虎视眈眈,后头索额图还总添乱,唯一的解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抱紧康熙大腿。她想了想,将此事揭过,劝慰道:“您看到我的字条了?”
“唔。”胤礽忽然觉得嘴里干干的,夹了一筷子清炖羊肉,慢慢嚼了,才微偏过头,拿眼梢瞥了她一眼,“你是太子妃,有话同我说,就派个小太监过来,大大方方的便是,做什么要给富达礼送甜碗子,还偏要绕过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