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陈驹很少主动回想,不代表他已忘却,而是太过难堪。
“……你好?”
陈驹愣了下,在后视镜里与司机对视。
对方带着公事公办的笑容:“请带好自己的个人物品,开门时注意后方来车。”
到家了。
思绪被突兀地打断,陈驹解开安全带下车,刚踏上柏油路,就被扑面而来的热风吹一跟头。
中午时分,蝉鸣正燥。
陈驹没吃早饭,这会儿步子就有些虚,幸好家属院年代久远,里面栽种的全是枝繁叶茂的老树,连绵成荫,才不至于他当场中暑倒地。
他买的房子就在二楼,小三居,平时父母过来住也方便,指纹锁发出“滴滴”的声音,刚一推门,就闻到了饭香的味道。
陈驹眼睛一亮,惊喜地叫了声:“妈咪!”
余巧红还没答应呢,厨房里的陈修文就探头出来,“哎”了一声。
她正收拾冰箱,闻言扭过头:“儿子又没叫你。”
“爸爸!”
陈驹换好鞋子,笑着走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他父母还没到退休的年纪,在西郊那儿住,离这里开车要四五十分钟的距离,老两口感情好,周末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起出去浪漫,闲下来的时候,才会过来给儿子送点饭。
“你手机不是坏了吗,”余巧红给冰箱门关上,任凭陈驹帮忙取下自己的手套,“所以过来看看。”
陈驹把手套放好,笑呵呵的:“您这是看我呢,还是看手机?”
“都看,”
陈修文手上还掂着炒菜勺:“给你送点鱼,给手机送个壳儿。”
“当当当当——”
余巧红恰如其分地举起个粉红色的手机壳:“好看吗,我和你爸一起挑的。”
陈驹顿住了。
粉红色的手机壳上,一只玉桂狗正在捏自己的脸。
“老陈一眼就看中了,”余巧红晃了晃手机壳,“说特别像你,我一瞅也是,你看,是不是跟你一模一样!”
陈驹和玉桂狗对视了眼,试图挣扎:“妈咪,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上班的话,不太适合这么粉嫩可爱的风格。”
“你不是在暑假吗?”
余巧红女士大手一挥:“等上班了再换!”
她很早就喜欢给陈驹穿粉色的衣服,倒不是说因为自己没有女儿,所以想在儿子身上满足遗憾,全因为陈驹小时候太可爱了,一张婴儿肥的小脸粉扑扑的,大眼睛,柔软的黑头发,一逗就笑,露出两枚隐约的酒窝,谁伸手都让抱。
曾经奶奶开玩笑说,这也太容易让人给骗走了呀。
余巧红亲着儿子的脸蛋:“没事,知道回家就好!”
陈驹见到过自己的病危通知书,他是早产儿,医生叹着气说,孩子体质太弱了,养大的过程会比较困难,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无数的深夜里,他都在父母的臂弯里打着呵欠,偶尔揉一揉眼睛,看到的是输液管里浅浅的线。
曾经陈驹还想,真好呀,父母都是比较心大的人,要不然,换个多愁善感点的家庭,都不知道该为孩子掉多少眼泪。
他不懂事,真的把这话讲给妈妈听。
记得当时妈妈安静了好一会,才笑了起来,说没错。
后来,陈驹读书了,才明白父母不是所谓的“心大”,而是怀揣坚定的爱与勇气,才能在揪心中熬过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熬到陈驹逐渐长大。
虽然病弱,但他没有从父母这里得到丝毫的焦虑,哪怕想尝试极限运动,他们也会笑意盈盈地说,去吧,做你想做的事。
爸爸要做的,就是提供最坚实的后盾。
而妈妈,则负责给陈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毕竟她是一位在面对骨折的儿子时,会认真给绷带系上蝴蝶结的妈妈。
“行,”
陈驹接过手机壳,直接给安上去了:“夏季限定版耶。”
“要我说,你也可以趁着假期,给头发染成粉色的,”余巧红坐回沙发上,“咱邻居家的姑娘,刚从法国留学回来,头发是那种叫啥……奶奶灰!可好看了。”
陈驹立马摇头:“别,我不染头发。”
“奇怪,”余巧红斜斜地靠在沙发上,“我看很多同性恋都讲个性,别说头发五颜六色了,还打各种各样的钉。”
陈驹沉默了会。
“妈咪,”
他以拳抵唇,轻轻地咳嗽了下:“您这是刻板印象。”
余巧红笑了:“也是,刻板印象要不得。”
陈驹站起来:“我去厨房帮忙。”
他家里是很开明,但是堂而皇之地讨论同性恋这个词,还是不免引人脸红,更何况某种程度上,陈驹也不认为自己是同性恋。
只是喜欢裴敬川而已。
高考结束的那个假期,毕业旅行回来后,陈驹大病一场。
反复地发烧,呓语,做噩梦,清醒的时候也恹恹的,给余巧红心疼坏了。
陈驹当时躺在床上,用胳膊使劲儿擦自己的脸,说妈妈,我有喜欢的人了。
过一会,又说,可是他是男孩子。
要说余巧红不震惊,是假的。
可她在漫长的沉默后,也只是伸手,摸了摸儿子滚烫的脸颊。
“没关系,喜欢的话就可以去追呀。”
陈驹嗓音沙哑:“可是,他对我没有那个意思。”
只能说这么多了。
再继续下去的话,陈驹会掉眼泪的。
因此父母知道,儿子心中有喜欢的男孩,也就没有再催促他相亲或是找对象,只是偶尔过年时,会问那么一两句,说有缘分的话也可以找个伴。
他们这辈子没别的奢望,就希望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儿子能健康快乐。
因此,陈修文同志认为,自己每周的钓鱼很有必要。
河里的野生鱼,新鲜的,多好!
陈驹身体不好,就该喝炖成奶白色的鱼汤!
砂锅里咕嘟嘟地冒着小泡,没放啥调料,就提前把鱼两面煎了,葱段和姜片去腥,直接焖在锅里煮,陈驹洗了手:“爸爸,我干点什么?”
“基本都好了,”陈修文拿了块湿抹布垫盖子,抬眸看了他一眼,“哎……你脖子这儿怎么,过敏了吗?”
陈驹不明所以:“没有呀。”
“那估计蚊子咬了,”陈修文也没太在意,“等会找东西抹下,别挠。”
“好的。”
陈驹乖乖地应了,早上没吃饭,饿得太久,趁着自个儿亲爹没在意,捞一片切好的桂花藕跑了,也是热乎着的,放嘴里一抿就化,甜。
他就爱吃甜的。
再次洗手的时候,陈驹终于盯着镜子看了会儿,果然,右耳下方的侧颈那儿,有一小点红色的痕迹。
不痒,还挺显眼。
怪不得杜少桦说是吻痕,陈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读大学时,就在舍友身上瞅见过这玩意,当时舍友满面春风,锁骨和胸口斑驳一片,陈驹没忍住,问了句怎么亲成这样,疼不疼呀?
朋友笑呵呵的,说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没劲。
陈驹气鼓鼓地扭头走了。
就烦这种炫耀恩爱的。
他抽了片湿巾,随手擦了下,还是没怎么在意,因为妈妈已经在外面叫他出去吃饭了。
热乎乎的鱼汤拌米饭,陈驹被香迷糊了,吃得整个人都舒坦,不住地哀嚎这才叫生活啊。
“那你就回家住呗,”余巧红给他添了勺汤,“反正暑假又不上班。”
陈驹摇头:“不用,我在这儿习惯了。”
他还想继续解释下,说暑期还有几天值班任务,省得来回跑了,以及偶尔学校有点啥事,自己离得近,过去帮忙也方便。
可话还没开口呢,就见着俩人在对面咕咕唧唧地讲小话,商量晚上去哪儿看电影。
他父母高二的时候就开始早恋,从校服到婚纱,恩爱了三十多年,此刻聊了半天,才发现儿子在对面坐着。
对视一眼,居然都有些愣。
余巧红连忙问他:“你跟我们一块不?”
陈驹犹豫了下。
两秒钟的功夫不到,他就笑了起来:“不用啦,我才不要当电灯泡。”
二十六岁的陈老师早已学会掩饰情绪,在家里,他穿着宽松的浅色短袖,深灰运动裤,头发没来得及剪,稍微有一点遮挡眉眼,陈驹眼睛生得像妈妈,乌润清亮,双眼皮儿并不宽,但瞳仁很大,再加上卷翘的长睫毛,就有种动物般毛茸茸的感觉。
只要换件帽衫,轻而易举能冒充大学生。
所以这会儿笑起来,也全然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无忧无虑,不在乎世间情爱,只关注眼前热乎乎的鱼汤。
余巧红没说什么,只是在走的时候,伸手摸了下陈驹的脸。
陈驹给俩人送到楼下,看着车辆发动离开,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肩膀垮下来了。
他抬手,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脸。
陈驹难过的时候就这样,别说,余巧红女士慧眼识珠,还真和手机壳上的玉桂狗蛮像。
裴敬川也喜欢捏他的脸。
很轻,一点也不疼,拇指很轻地摩挲下侧脸,有些无奈地叫他,小狗。
陈驹反锁了房门,换好鞋子,洗手,躺回卧室的床上。
他没开灯,也没拉窗帘,整个屋子都黑乎乎的,他像一颗小草,藏在密不透风的墙里,这会儿才悄悄地萌出丁点的嫩芽。
手机屏幕亮起,刺眼,但没舍得把光线调低。
怕看不清。
杜少桦给监控视频发过来了。
陈驹眼睛都不敢眨。
他看到自己身形踉跄,靠在门上往下滑,还伸手摸地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两分钟不到,裴敬川的身影从走廊尽头出现。
陈驹捂住了自己的嘴。
刚换了屏幕的手机就是好,忠诚地反映出夜晚的一切,清晰极了,似乎都能看到裴敬川滚动的喉结。
结束后,指尖按住进度条,往前拖。
如此反复三四次。
陈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看裴敬川弯腰抱起自己,走进房间。
动作珍重而熟稔,仿佛发生过千次万次。
杜少桦的信息还在继续。
“你确定他对你没意思吗,哥们之间谁会公主抱啊?”
陈驹鼻子有些泛酸,回复了个流泪猫猫头的表情包,意思是你别问我,我也难受着呢。
“真的,我觉得你俩有戏,反正你喝多了我不会这样抱你,撑死背着,还要防你吐我身上。”
陈驹沉默片刻:“没什么区别。”
杜少桦嗤之以鼻:“小朋友,这里面的区别可大了!”
“你会对我有欲望吗?”
陈驹蜷缩着身子,打字的速度就很慢:“会产生想要拥抱,亲吻,乃至更深一步的亲密接触吗?”
他低声笑了会,继续道。
“那么裴敬川对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