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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李司丞, 看来下官为您算的那一卦,确实作用不小啊!”

    吴飞白一见李好问,立即开口邀功。

    李好问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脾气, 于是点着头语气平和地回答:“确实,给了本司不少启发……”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 这钦天博士吴飞白立即凑至李好问身边, 压低声音笑道:“也许过不了多久,李司丞就要埋怨下官, 不该为您算这一卦了。”

    不该算这一卦?

    李好问不明白吴飞白的意思,不由得眉头皱起,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吴飞白就此敛了笑容,肃穆地站道了钦天监监正阮霍身后去。

    阮霍身为钦天监的监正,主要职务是观察天象,颁布历法。因历法关系到农时, 必须严谨,因此这位阮霍阮监正外表极为端正肃穆。

    他大约五六十岁, 颏下蓄着三绺精心保养的花白长须, 说话时胡子不断抖动, 需要时时伸手去捋。

    “李司丞, 恭喜!”见到年纪可以做自己孙子的李好问,阮霍拱手行礼,态度既客气又疏离。

    他带着吴飞白到诡务司来, 也并非全是为了“恭贺”郑兴朋一案得破。

    他们是来传话, 让李好问到皇城中秘书省去跑一趟,拜见上官的。

    “故郑司丞一案是李司丞上任之后破获的第一桩疑案, 着实可喜可贺啊!”

    李好问听见阮霍这么说,连忙摆手道:“阮监正怕是误会了。郑司丞一案我等只是初步找到了一些线索, 还远谈不上破获……”

    阮霍却是一副无所谓他不管这些的态度,摇摇头道:“无论案子是不是已破,文太史如此郑重其事地召见李司丞,都是令人羡慕的一件事啊!”

    李好问:……我可不这么想。

    阮监正口中的文太史名叫文应贤,担任秘书省监正的职务,官名便是“太史”。

    秘书省掌管国之典籍图书,下设秘书郎、校书郎等职务,看似与诡务司所辖的“诡奇事务”并没有直接关系,但事实上,诡务司内所藏的典籍,亦是隶属秘书省之下的典籍,连典籍库最早创立,都是在山人李泌授意之下,将秘书省关于“诡奇事务”的所有重要典籍与林嫱留下的藏书合并,才有了今日的典籍库。

    因此,当初诡务司归于秘书省门下,是有些道理的。

    文太史文应贤在李好问接下敕牒的那一天曾经与李好问打过一个照面。其他时候再未打过交道,也从未曾对诡务司的日常司务有过任何干涉。

    李好问还记着屈突宜对他说过的,诡务司的地位甚至高于大唐朝廷的说法。他转头向屈突宜看去,就见对方眼光狡黠,将头低了低。

    李好问心里如明镜似的:虽然诡务司别有奥妙,但明面上还是秘书省的隶属,需要保持下级对上级的恭敬,对于阮霍亲自前来传唤,他势必需要亲自跑一趟。

    没过多久,李好问便跟随阮霍和吴飞白一道,前往位于皇城中的秘书省。诡务司其余人等则都留在司中,处理各项司务。

    一路上,阮霍与吴飞白都是利用官员身份乘坐城中的公共马车,而李好问则乘坐司里提供的“纸马”作为坐骑,不徐不疾地跟在公共马车后面。

    阮霍摆着官架子,即使坐在公共马车上,亦摆出他那副宿儒学究的模样,脖子梗直,目不斜视,身体笔挺,后背远离公共马车座椅的背靠。

    而吴飞白却将身体斜倚在马车车厢上,手肘撑在车缘,手抵着下巴,满眼好奇,上下打量李好问所骑乘的那匹高头大马,口中不时发出惊叹之声。

    李好问心知这位是在看他座下的“纸马”。

    于是他在距离皇城很近的地方故意放慢速度,与公共马车分道扬镳,自己到了僻静处下马,将马恢复成为纸马,藏在袖中,然后再赶去与钦天监两人会合,由含光门进入皇城。

    吴飞白见他步行而来,大感惊讶,在李好问身后望了又望,都没见到那匹高头大马的踪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李司丞,听闻贵司中人都身有秘法,能够将物品任意放大缩小。刚才您那匹坐骑,是不是被您缩小之后,藏在身上哪里了?”

    李好问心里暗叹,这吴飞白看似是个不靠谱的神棍,实则颇为聪明,将真实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但他张开双臂,让吴飞白能看见他的衣袖、腰身、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与鱼袋。

    “若是马匹被缩小,岂有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的道理。万一我在拜见上官的时候,突然嘶叫一声,打个响鼻,惊扰到上官,岂不是为我找麻烦?”

    吴飞白歪头一想:“也对!刚才那匹健马,想必是被李司丞寄存在皇城外了。”

    李好问见他自己猜错了,便也不再解释,紧跟在阮霍身后,向秘书省官廨赶去。

    秘书省并非后世常说的“三省六部”之一,而是相当于后世档案部门或者文史局一类的机构,并非实权部门,但因为掌管和校订天下典籍,也占据了相当大的规模,因此得以在鸿胪寺北占据了相当敞阔的两片官廨,一片用作秘书省,一片则给了钦天监。

    一行人越过钦天监,直奔北面的秘书省。有阮霍和吴飞白两位熟人当先领路,李好问不费力地便长驱直入,一直抵达位于秘书省最北面的文太史官廨。

    阮霍看起来是一位方正端言的老学究,但在此刻,却露出了一抹谦卑恭顺的神色,向里面道:“下官幸不辱命,将诡务司李司丞请到了。”

    李好问跟在阮霍后面行礼——他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司丞,而这官廨中所坐的太史,却是从三品的大员。

    官廨中却传来一阵和蔼的笑声。

    “既是南纪家中晚辈子弟,在我这儿又有什么好拘礼的?”

    李好问心里惊讶,忍不住一抬头,见到官廨正厅中座上两人,一个是他曾经见过一面的文应贤文太史,另一个须发皆白,面相却异常熟悉——五官面容竟有点像是族老李贻。

    李好问脑海里思绪飞快地转着,可他这一愣神的工夫,座上那名面相熟悉之人已经拈着寥寥无几的胡须,凄然笑道:“前些年老朽离京日久,回京后又总杜门不出,连族中子弟,见到老朽却都已不敢相认了……”

    李好问这时猛然想起了一个人,连顿时面露惊喜,忙拜倒,直接向座上的人行了大礼,道:“好问见过叔祖。”

    他见这位老者是文应贤的座上宾,又听这位说前些年离京,立时便想起:他有这样一位叔祖父,名叫李汉,字南纪,才华出众,早年曾师从韩愈,并且做了韩愈的女婿,进士及第,官至左拾遗,是一位相当正直的官员,即便面对天子,也能犯言直谏。

    然而这位才高而正直的官员,却因为卷入牛李党争,受到排挤,在武宗时出为汾州刺史,又随即被贬为汾州司马,后来又降至绛州长史。武宗曾经下诏有司,命二十年内不得再用此人。

    然而待到武宗暴卒,当今天子即位,重新启用牛僧孺李宗闵一派的旧人,李汉便被召回,官拜宗正少卿。

    李好问冲这位叔祖行礼时满心感激——当初写荐书保举他继任诡务司司丞的四位德高望重的官员之中,就有这位李汉。

    虽然李好问不清楚当时屈突宜是怎么运作的,但是这位李汉在荐书末尾的署名,确确实实帮到了李好问,帮助他保住了敦义坊的房子。

    “六郎啊!”李汉颤巍巍地开口。这位老人算来年纪不过五十五岁,但已显出龙钟老态。看来当年因党争而起的贬谪生涯,严重影响到了他的身体和精神健康,即便被如今天子召回续用,也再无法唤回当初他那股心气了。

    “当日叔祖听说你父代兄出征的义举,便觉你有这般秉正无私的亲长教养,必定行事端方正直,义不屈节。加之又是诡务司亲荐,叔祖只觉你这样的子侄辈,或许真能为我大唐驱魔荡妖……”

    李汉说了不少李好问的好话。

    李好问当然装乖,喏喏地听着。

    但他心中生疑:一是觉得文太史着实没这个必要,将自家长辈请来,这般当着面一顿好夸……这种级别的夸奖,多半意味着后头还会跟着一个“但是”。

    二是秘书省得到消息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长安县裴县尉得知这个消息不奇怪,他本就是和叶小楼一起的。叶小楼昨天魔怔了似地在长安县内“角色扮演”,裴兴怀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秘书省这些从不过问诡务司事务的“长官们”却也这么快得到消息,甚至马上请来了当初举荐自己的李汉叔祖……

    这只能说明,秘书省其实一直暗中关注着郑兴朋一案的任何进展,而且……叶小楼昨日初步得出的“自尽”结论,正是秘书省希望见到的。

    李好问心生警惕,便听李汉开口道:“但是——”

    果然!

    “六郎到底是年轻,初入官场,便是担任诡务司丞这样的要职。叔祖从不怀疑你的秉正天性,那是传承自你父的贤良品格……然而官场之上诸多不能诉诸文字的规矩,你却需虚心向各位上官及同僚好生讨教,切不可刚愎自用,独行独断……你还未到可以这么做的时候。”

    李好问听着李汉说话,觉得一张图卷正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而图卷上所绘的内容却一直藏在图卷的末端,直到此刻,都还未真正现于眼前。

    他轻轻咬住下唇,点头应道:“叔祖所说的,好问谨记。”同时在心里犯嘀咕,只要座上这两位不干预诡务司查郑兴朋一案,怎么都行。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听文应贤温和地开口道:“诡务司上一任司丞郑兴朋离奇身亡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吧?”

    文应贤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肤色白净,脸庞圆圆,看起来颇为富态,神态也极为和蔼,唯有眼珠转动之际,才会显露几分与面目不符的精明与狡狯。

    他不曾穿着官袍,而是穿了一身道袍,也没戴幞头,头顶束着一个道髻——装束是一派仙风道骨,只可惜身材矮胖,与世人印象中那些餐风饮露的仙人毫不沾边。

    这位以这般年纪,便已成为三品大员,进的又是秘书省这样的养老衙门……李好问从前就暗暗揣测,这文应贤没准就是叶小楼最讨厌的那一类人——世家大族出身,人脉发达,在官场如鱼得水……

    当然李好问自己也是个受家族荫庇,由多名朝中重臣举荐,才得以担任诡务司司丞的“世家子弟”,大哥不好说二哥。

    这文应贤发话,还未等李好问开口回答,与他同来的钦天监监正阮霍已经插嘴道:“确实如此!”

    “听闻昨日长安县那名桀骜不驯的不良帅叶小楼便拜服于李司丞的神乎其技之下。李司丞推断出先郑司丞乃是自尽,而叶小楼一一验证,竟严丝合缝,没有一处对不上的地方……”

    李好问心里顿时只想骂娘。

    这是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呀!

    郑兴朋一案,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有了多大的突破,发现郑兴朋有可能是自戕这一点,只是为他带来了更多不可解的疑问而已。

    而阮霍口口声声地用李好问自己的发现来堵他的嘴,是算准了他虚荣心强,不愿自己否定自己,不肯自打耳光吗?

    “文太史……”

    李好问一挺双眉,拱手便要说话。

    却见叔祖李汉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眼神忧急,布满皱纹的额头上竟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李好问怔了片刻,想起刚才李汉劝自己的话,一口气忍住了,到嘴边的话也暂时收在那里。

    文应贤听见李好问开口,便也反问李好问:“既是如此,那么郑氏一案,诡务司很快就可以结案了吧!”

    李好问心里似有一道电光闪过——原来如此,原来“他们”是想要他以“自杀”这个结论,结掉郑兴朋这桩案件。

    这怎么行?

    李好问双眉一扬,但见到李汉的脸色,又勉强忍住了激动,尽量平静地道:“如今还有些疑点尚存,比如,先郑司丞为何会起意自戕……若是不能解答这些疑点,案件便不能算结了。”

    文应贤表面上并没有要逼迫李好问的意思,闻言只是沉思,旁边阮霍点着头道:“确实……不过,诡务司司丞的职位并不好当,历任司丞都倍感压力,先郑司丞承受不住这等压力,恐怕也是有的。”

    “不过这样,总比抛弃原配,恋上了屏风上的美人,最后死于屏风美人之手,听起来要好得多。”文应贤伸手轻抚唇上的髭须,悠然地道。

    这意思是——如果郑兴朋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而不幸自尽的,说起来比什么婚外恋啊屏风美人之类要好听得多了,不仅成全郑兴朋身后令名,也能令诡务司在百姓口中更加体面。

    李好问坚持:“待敝司将余下几个疑点一一查证完毕,便自然是结案的时候。”

    文应贤放下手中托着的一枚小瓷杯,用不悦的眼光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李汉,似乎在说:看看你家教出好子弟。

    李汉伸衣袖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但文应贤却一转脸便恢复了原先的和蔼笑容,转头对李好问道:“那自然是应该的,诡务司结案,单是整理案牍文字,也是需要些时日的。李司丞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他说着,缓缓站起身,对李好问身边的阮霍道:“阮监正,你昨日说吴飞白为本官起了一卦,卦象极为精妙,是吗?”

    阮霍听得一愣,马上点头:“正是,吴博士此刻正在钦天监内恭候太史。太史请随下官来。”

    文应贤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道:“南纪,你与你家侄孙多日未见,不如你们就在我这儿说说话。李六郎,你替我照顾你家叔祖。”

    说着,文应贤与阮霍离开秘书省太史的官廨,反倒将李好问和李汉留在了屋里。

    一室寂静。

    李汉垂眸良久,终于叹息了一声,向李好问招手:“六郎,过来扶一下叔祖。”

    李好问哪里会不明白文应贤此刻离开是什么用意,要是以他穿越前的性情脾气,绝对不会将文应贤和李汉的话放在心上,而是会掉头就走。

    但是李汉是族中唯一曾经帮助他一家的长辈,又是这般年纪了,李好问总不能将自家叔祖抛诸身后,就这么离开。

    于是,李好问恭顺地来到李汉面前,伸手去扶。

    出乎他的意料,李汉的身体似乎很轻,即使是扶住李好问的手,也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六郎,当初为你写这份荐书的时候,叔祖就已在为你担心。当时空出的正七品职位只有诡务司的司丞。叔祖着实怕你赴了前面几位司丞的后尘……

    “但若不让你去,叔祖也没法儿在族里为你保全。”

    李汉是真的在担忧,他勉力睁大混浊的老眼,似乎想要将这个不常见到的侄孙模样看清。

    “放心吧,叔祖。继任诡务司的职务是好问自己的决定,而且既然已经继任了,好问就不再想那么多,只管把手上的事一一做好。”李好问也是话中有话。

    “六郎,”

    就听李汉一声恳求:“先郑司丞的案子,不要再刨根究底了,你按照现有的发现,能以自尽结案,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结果。”

    听到这里,李好问感觉那幅漫长的画卷终于完全展开,画卷末尾的内容异常丑陋。

    李好问用最为温和恭顺的口吻对李汉说:“叔祖真的这么认为吗?”

    李汉盯着李好问不说话,额头上的汗珠又下来了。

    “好问想,当年阿父肯替兄从军,宁可将性命抛在战场上,也不愿辜负了对伯父的承诺,无非就是为了无愧于心。”

    “叔祖,如果不能找到郑司丞死亡的真相,好问是无法做到无愧于心的。”

    李汉将李好问看了片刻,眼中突然沁出泪水。他颤巍巍地伸出衣袖去擦拭。

    “六郎……你的确是我们李家的孩子,是太祖李虎的后人……”

    “叔祖当年……也像你这样,可后来,竟是四处碰壁,碰得灰头土脸,蹉跎余生。”

    李好问听李汉语气里满含痛楚,忍不住心生怜悯,知道这位老人在过去的政治生涯里耗费了太多心力,消磨了所有志气,才有了如今这般垂垂暮年,毫无生机的模样。

    “六郎,听叔祖的话……”

    李好问却做不到这一点,只能委婉回答:“好问还是觉得应该找到真相,才能给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一个交代。”

    李汉抬起昏花老眼,颤声问:“真相是什么,又那般重要吗?”

    李好问忍不住就想开口反问:难道不重要吗?

    难道要让枉死的人难以瞑目,让潜藏的危险继续存在,让凶徒逍遥法外?

    这个回答本来已道了李好问嘴边,可是一见到李汉那万般求恳的凄凉眼神,他还是叹了一口气,把没说出来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他低头想了想,道:“叔祖,好问先送您回家再说。”

    李汉却一把攥紧了李好问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在你过来之前,文太史曾经有言道,若是你始终觉得自尽之说无法服众,不妨劝说你,将查案的重点慢慢转至有关时间的疑点上……”

    “可是,叔祖担心你,叔祖是真的担心你啊!”

    李好问心头遽然一惊。

    从李汉这番话,他已知晓文应贤对此案的进展了解到了什么程度。此刻他也有点庆幸,昨夜从“易家”那里得到的情报——案发现场还有“第四个人”,这个消息他还未曾向任何人透露出去。

    他也有点明白叔祖的意思了——如果此案的最终结果是郑兴朋自杀,可能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好的结果。

    但如果李好问死活不愿意,那么文应贤的意思便是,让李汉引导李好问向“时间”那一条线索查去。

    那正是文应贤们想看到的结果。

    但这是李汉想要极力劝阻的,要么可能会对李好问本人造成莫大的危险,要么可能会在朝野之中引起轩然大波,再一次引动各派之间的倾轧、诋毁、争斗……

    但如果不查“时间”,李好问又还能查什么呢?

    不查,有违本心——

    查,却可能正中下怀。

    “六郎,不要再查下去了。”李汉言辞恳切,“叔祖这么请求,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曾经有负于你的李家。”

    看来李汉很清楚:家族或亲情,是无法打动李好问的。

    唯一可能打动李好问的只有……

    “而是为了你,为了你自己能在这世上好好地活着,带着如今这般依旧高尚的心气儿,继续好好地活着……”

    *

    李好问回到诡务司公廨之中时,已经过了饭点。

    不知为何,李好问察觉诡务司中众人的心情都很不错。

    章平大声招呼:“李司丞,给您留了一份‘廊下食’,您等等,我去拿去。”

    屈突宜则喜孜孜地拿了一个簿子,笑着对李好问道:“好教李司丞得知,今日又被人请走司丞的画像三幅,另外还应承下了一场镇魂法事,一次风水堪舆,售出了四包八十枚安神丸……”

    提起诡务司对外售卖“安神丸”这件事,李好问听了也忍不住想笑。

    丸药倒是不假,确有极佳的安神助眠效果,但是屈突宜却大搞捆绑销售,将这安神丸与李好问那“镇宅”画像一起向“客户”们推销。

    如此一来,购买李好问画像的主顾一边服用药理作用极佳的安神丸睡个好觉,一面观看心理效果极佳的“诡务司丞镇宅图”,两者相得益彰,效果自然出奇得好。

    然而此刻屈突宜抱着簿子凑近李好问,却见他略有些魂不守舍。

    “屈突主簿,真相……有多重要?”

    李好问忽然开口询问。

    他想知道,真相对于每一个人,对于死者和生者……究竟意味着什么?

    屈突宜眨了眨眼睛,伸手拈了拈颏下的山羊胡子,忽然道:“真相……大概就跟叫对敝人姓氏那么重要?”

    第 52 章

    李好问在诡务司匆匆吃过章平递来的“廊下食”, 经这位主事提醒,才记起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

    此时的中秋, 还算不得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传统节气。吃月饼的风俗还未形成,但长安百姓已然开发出家中老少聚在一起吃团圆宴的习惯。如果晚间天气良好, 自然还会有赏月、拜月等户外活动。

    李好问见章平一脸恳求, 便点头应允:“章主事将手头的事务处理完便早些回去吧!”他想着章家人口多,到了晚间办团圆宴, 肯定事务繁杂,不如放他早点回去。

    屈突宜却笑道:“这么早放老章回去作甚?”

    这位诡务司主簿伸手指指天空:“眼下已是阴云四合,到了晚间,下起雨来也说不定,估计没有月色可赏。章主事,我看不如这样, 我去给府上带个话,就说今日轮到你守夜, 要在司中值守, 不回去, 如何?”

    章平一张脸涨得通红,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屈突宜是在开玩笑。

    李好问原本郁闷至极的心境也因为屈突宜打岔而稍稍恢复了一点,看着章平哭笑不得的模样忍不住也莞尔。

    他转头问屈突宜:“屈突主簿,今晚有什么安排吗?”

    屈突宜将双手一摊:“司丞是在问下官吗?下官在京中是孤家寡人一个, 因此晚间别无他事。司丞若是要下官值夜, 下官可不会像老章那样左推右推。”

    章平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此刻又红了一点。

    但屈突宜在诡务司内向来就是这样一张滔滔利口, 怼死人不偿命的,众人都不以为意。

    李好问听闻, 顺嘴便道:“既然如此,不如屈突主簿到我家来。我家只有我和卓来……”

    他说到这里方才觉得不妥:不能这么说。

    他家里还有妈妈和妹妹。

    只不过这两位反正也不会出来见外客,而且应该也不会介意他将同僚请到自家作客。

    在一旁听着的卓来顿时一蹦三尺高,笑着道:“好也,人多些热闹些。”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李博士也愿一起来吗?还有王叔。”

    卓来便自告奋勇,跑去相邀。然而李贺说他在平康坊有约,要参加宴请并且要当场表演作诗,现在正在紧张着。众人都不大信,但也无法反驳。

    而老王头则说总要留一个在司里看门。

    如此一来,晚间便是李好问邀请屈突宜作客,卓来作陪;至于妈妈和妹妹那里,李好问还想着要等送归屈突宜之后,再去北堂坐一会儿,陪陪自家亲人。

    于是,午后这段时光便过得十分愉快,众人为了能早些下衙,都尽力将手上的司务处理掉。

    唯独卓来有空闲,便出门去买了几张胡饼,现切了些羊肉、风鸡、腌鱼之类,买了一坛新出的绿蚁酒,还准备了一些专门用来下酒的酱黄豆。

    然而,到了下衙的时候,天空中浓云密布,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众人对晚间赏月拜月的期待就彻底都落了空。

    唯独屈突宜兴高采烈,道:“今晚李司丞请我吃酒,有这天大的脸面,赏不赏月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好问、屈突宜与卓来三人在诡务司中等了片刻,见雨势稍歇,便联袂来回敦义坊。

    从诡务司出门的时候,屈突宜手中提了一个袋子,袋子上用金色和黑色混杂的绳索束紧。

    “第一次上门作客,总不能完全空手。”屈突宜笑道。

    对卓来而言,屈突宜上门作客这事令这少年格外高兴——因为自从李好问一人当家做主以来,这个家就还没有招待过外人。卓来大管家还从未有机会操办过请客吃饭的事。

    待到敦义坊李宅之中,卓来便忙里忙外,在正堂中张罗起桌椅,有将采买来的酒食一一安放。

    而李好问则找了个机会溜到北堂去,向妈妈和妹妹打了个招呼,说他冒昧邀请了一位同僚上门过中秋,暂时没工夫陪伴妈妈和妹妹,稍后便来向她们赔罪。

    十五娘便嘟着小嘴,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而崔真则善解人意地回应:“好问好好招待你的同僚,不必理会十五娘。她若是好奇,自会偷偷溜到前面去瞧人家的。”

    李好问:这样啊……

    他向母亲和妹妹致歉之后,便退出北堂,来到自家中庭。

    这时天已全黑,淅淅沥沥的小雨总算是止歇了,但是天空中浓云密布,完全没有晚凉天净月华开的意思。

    李好问心想:是不是整个长安城现在都已失了今晚赏月的好兴致?

    不过,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一轮皎洁无暇的满月,也确实不是想有就有的。若是强求事事如愿,恐怕对自己也是一种莫大的精神内耗。

    不如工作是工作,休闲是休闲,在工作之外,彻底放松心情饮饮酒。

    卓来竟像模像样地取出一枚红泥小火炉,将打来的绿蚁酒注入专门用来温酒的容器。火炉下两片红通通的木炭无声地燃烧着,炉中用来温酒的水便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隔水温着的绿蚁酒酒香便无遮无拦地溢出,弥漫于李家正厅之中。

    卓来对这种颜色有些发绿,气味又十分香甜的成人饮料十分好奇,然而他在李家一向没有机会尝试,是以今天借机会对李好问求了又求,终于征得李好问的同意,能够尝尝味道。

    这高鼻深目的少年将盛着酒的瓷碗托到口边,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砸吧砸吧嘴:“甜甜的,好喝!”

    李好问知道唐人的酒水都不能算是高度酒,只要加以节制,小酌一些对身体是没什么影响的,便微微点头,允许卓来喝上这么一小碗。

    而屈突宜则面色狡黠,只看着卓来饮酒,但是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就见卓来的小脸一点一点地涨红,连耳朵和脖子都涨红了。

    李好问省起这少年乃是空腹饮酒,不是个事儿,连忙招呼卓来赶紧吃两块胡饼,挟一小碟羊肉垫一垫。谁知卓来坐在桌前,突然冲着李好问噗嗤一笑,道:“六郎君,这酒好好喝。”

    说毕,少年便向后一躺,直接躺在李家宽敞的坐榻上,不说不动,就这么昏睡过去。

    李好问一惊,赶紧上前检查,确认这少年呼吸心跳都很正常,才放下心,晓得这孩子只是一时喝得太多太快,醉过去了。

    “好小子,还真会挑好酒!”

    屈突宜坐在李好问对面,悠然自得地托起面前的陶碗,轻轻摇头叹息着,随即小口小口地啜饮陶碗中的酒浆。

    李好问看着好奇,便也自己尝了一口——

    什么嘛,唐代的“美酒”,难道就只是味道甜甜的水?

    然而这带着醪糟香气的甜浆落入口中之后,回味的时候便带上了些很有冲劲儿的微苦。待到李好问省起,他已经觉得面上微微发热,一股暖意从胃袋中涌向四肢百骸,令他也不禁感叹道:“好酒!”

    屈突宜顿时抬眼,笑道:“原来李司丞也是个识酒的人。”

    两人这般你一杯,我一盏地饮着,不知不觉,红泥小火炉中温着的水酒被饮去了大半。

    李好问有了几分酒意,终于问出了他一直好奇,但是一直没好意思开口的问题——

    “屈突主簿,您多大年纪了?”

    屈突宜顿时伸手捂脸,哀声道:“李司丞啊,下官的年纪比你的两倍还大,您实在不必如此埋汰我的……”

    这和李好问的猜测一致:他猜屈突宜是四十岁出头的年纪,算来原身父亲李如果还在世,现下和屈突宜的年纪差不多。

    他连忙摆手,道:“我哪敢埋汰主簿,而是觉得主簿风采不凡,实在是好奇,屈突主簿看起来究竟比真实年纪小多少呀?十岁还是二十岁……”

    屈突宜当即爽朗大笑,扬脖豪饮了一杯,然后将手中酒盏轻轻掷在面前几案上,道:“我却不敢这般‘夸赞’司丞。我只能说,司丞自任职以来,种种老成练达的表现,谁能想到你竟是个还未及冠的年轻小伙?行起事来比真实年纪年长了多少,十岁还是二十岁?就算是郑司丞当年刚刚接手诡务司时,也不过如此……”

    李好问听见屈突宜的称赞,原本十分开心,但听见对方提起郑兴朋,心情忽然低落,低声道:“和郑司丞比起来,我的实力与见识都还远远不如。如果现在郑司丞还在,他面对如今这般情形,又会如何行事呢?”

    “哦?”

    屈突宜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看了看李好问,回想起白天的事,开口便问:“今日李司丞从皇城回来,曾经问起‘真相’二字……是不是文太史阮监正他们,对李司丞说了什么了?”

    还没等李好问作答,屈突宜就已笑道:“其实,那两位在朝中都是鼎鼎有名的,一个是文‘应’贤,另一个是‘阮霍’!”

    他故意拖长声音,文应贤便成了文“应”贤(其实不贤),而阮霍则成了“软货”,听得李好问实在是没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笑毕,李好问又叹了一口气,将他在秘书省遇见叔祖李汉的事原原本本都说了,也转述了李汉的话和文应贤的态度,末了叹道:“当时我唯一想问的是,‘真相’究竟是什么,‘真相’对世人……难道真的不重要吗?”

    屈突宜闻言,将双手置于脑后,身体向后靠,仰着脑袋想了片刻,忽然笑道:“不用管他们,他们生来就是官场动物,本就只关心升迁贬谪,朝堂内格局变动。每一件案件的‘结果’都只是他们推动权力格局的撬棍而已。”

    李好问低头思忖:确实是如此。

    “然而,”屈突宜继续仰头,望着李家的天花板,“这正是我诡务司既不听命于皇家,也不受制于朝廷的缘由。”

    “我自追寻我的真相,如你愿,那是你的事情,不如你愿,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屈突宜话音刚落,李好问顿时击掌叫好,甚至还吵醒了吃醉了睡在他们身边的卓来。

    这少年睁开惺忪的睡眼,见到自家郎君如此振奋,稚气十足的小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随即又闭上眼,沉沉睡去,发出细细的鼾声。

    说到这里,李好问已经想将他得知有“第四人”的事告诉屈突宜。谁知这时屈突宜却难掩兴奋,起身便道:“走,李司丞,随我赏月去!”

    李好问回头一看轩窗外,就见一片昏沉,夜色黯淡,哪里来的月色可以赏?

    屈突宜一提他从诡务司中带出来的那只口袋,对李好问道:“山人自备明月!”

    李好问一直觉得屈突宜所学法门偏向道家术士一脉,而此刻听他自称“山人”,更加确定,当下也不多问,便直接起身,紧跟屈突宜离开李家正厅。

    秋夜生凉,空气中隐隐飘来桂花的香气。

    李好问来到室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就见屈突宜抬脚轻轻向上一跃,人已经站在了李家正堂的屋脊上。这番身手,就像是脚上穿了那“流云舞履”那般轻松,如履平地。

    “这——”

    李好问一下子傻眼。

    他尴尬地摇摇手:“屈突主簿,我不是你,没办法这么轻松地爬墙上房呀!”

    说着,李好问四下转头——他依稀记得自家有一架用于修缮屋顶的木梯,没准可以用一下。

    屈突宜却转头笑道:“其实不必如此。这上墙的动作很好学,你不妨试试看。”

    “郑司丞在世的时候,只要是他亲眼看过的法术招式,便都能拿来用,而且用得很好。他既然能够,那么想必李司丞你也可以。来,试试,回想我刚刚那一瞬间的动作……”

    李好问顿时想起:郑兴朋应当掌握了时光术中名为“为我所用”的能力。

    当然这种本事未必每次都对郑兴朋有利,他人生最后一次使用这种能力,可能就是使用他曾经见过的“化水为冰”能力,化出一片薄薄的冰刃,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现在,屈突宜让李好问也使用这种能力上墙,却令李好问感觉压力山大。他一向都只觉得觉得自己的能力不靠谱,它来自于虚无,既无规律可循,又不稳定。

    在他看来,自己的能力几乎就是混乱与巧合的产物,是不可控的。

    “不……不行!”

    李好问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说:“屈突主簿,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屈突宜却一副酒意浓重醺醺然的模样,一扬手中的口袋,笑道:“你快上来,我给你备下的明月,就盛在这里!”

    李好问刚才喝得也不少,此刻听得心头一热,顿时开始回想刚才屈突宜跃上屋顶的情形。

    过去的时间在他脑海里顷刻化为轴,轴上出现栅格,每一枚栅格又可以无限分解,从过去那一天,分解为一个时辰,一刻钟,一炷香,一盏茶……一个瞬间。

    他迅速在这些栅格里找到了屈突宜纵身上跃的那个瞬间。

    或许是有了上次成功将那“历史影像”从历史里拖出,让它出现于人前的经验,李好问这次并不费力,就找到了那个栅格。

    栅格中自有一片独立的空间,大可至整个长安城,小可至敦义坊李宅,李宅中的正厅,正厅旁的墙头……

    李好问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屈突宜那驾轻就熟的动作,潇洒的身姿。

    可是他该怎么做?直接有样学样吗?

    李好问对此并没有多少经验,上一次他使用叶小楼的能力打那趟军体拳,连自己都没察觉是怎么办到的。

    关于这项能力,林嫱留下的笔记里,也只有含糊一带而过的描述。似乎那位天纵奇才的林大学士,认为是个人身临其境,就都能掌握这种能力,无须多说。

    李好问差一点又把这个名为“屈突宜上墙”的“历史影像”给直接拖拽出来,想想不对,于是面带焦灼,看了看墙头上的屈突宜。

    “屈突主簿,我该怎么做?”

    屈突宜一脚前一脚后,蹲在李家正厅的屋瓦上,笑眯眯地说:“不急,你肯定能做到的,我非常确定。”

    李好问:“你真的相信,我能像郑司丞一样?”

    他脑海中浮现自认得屈突宜以来的种种过往,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何你一见到我,就像是已经认得我一样,知道我能像郑司丞一样,知道我是能够接任诡务司的人……”

    最后半句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内:“……连我自己都没有相信过自己!”

    屈突宜手中提着那个大大的布袋子,此刻眼神明亮,望着李好问,沉声笑道:“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这话让李好问听得没头没脑的,又听屈突宜道:“你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能力,只要得其法,就能将其使出。但它有个前提——你要相信自己拥有这种能力……

    “就像长吉那样,他之所以能够‘言出法随’,就是因为他时不时会认为自己就生活在那样的迷梦中,他愿意相信那都是真的。”

    李好问听了觉得有道理,便低头思考,再次看向早先被他定位的那一道栅格,和那栅格里的情景。

    “我可以……”

    李好问对自己说。

    “我见过的能力,我能从过去中提取的能力,只要我愿意,就能为我所用。”

    他这样想着,凝神集中全部意志力,深深地看向那一道“历史影像”。

    那一道栅格足够短,足够为他所控制,被他吸收……

    这么想着,那道历史影像就像是自动有了灵性一样,迅速向李好问奔涌而来,像是浪头一样在他身前拍打,而李好问自身,却又像是一片海绵,无声无息地吸附着这道扑面而来的浪潮。

    与之相随的,是那种几乎刻画在他骨子里的节奏、韵律,它们在帮助他稳定着心智,它们就是他的“绝对”时间。

    屈突宜蹲在李家的屋顶,含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在他眼里,李好问似乎一直没有什么变化。然而没过多久,屈突宜忽然见到李好问扬起脸,向他这个方位看过来,目光锐利,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也颇为不同。

    就见李好问忽然向后退了两步,似乎要助跑。

    屈突宜却知他这是力图与刚才自己抬脚时的位置保持一致。

    只见李好问抬脚,向前迈步,上墙,跳上房顶……一切宛若一气呵成。整个过程中,李好问甚至保持了屈突宜刚才的翩翩风度,轻巧、自如,潇洒万分。

    然而直到李好问本人已经站在李家正厅的屋顶上,他似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做到了什么,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望着周遭,有点儿不敢相信:

    ——生平头一回上房揭瓦!

    而他,也真的是毫无瑕疵地复制出了屈突宜刚才的行动,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极普通的一招。

    “屈突主簿,”李好问转向屈突宜,声音中带着兴奋,“你真的……带来了明月?”

    屈突宜点点头,伸手解开手中那只口袋上系着的绳索,同时道:“下官前些日子见到月光甚美,便随手积攒了一些,毕竟天有不测之风云,谁知道想要赏月的时候有没有月呢?”

    李好问眼角见到自家正厅旁,拉出了一条短短的影子——正是十五娘。这个小姑娘大约是好奇哥哥和客人蹲在房顶上看什么,悄悄探身出来窥视。

    李好问留意屈突宜,只见屈突宜丝毫不察,便悄悄对妹妹做了个鬼脸。

    十五娘表情严肃,冲李好问点了点头,似乎肯定了李好问刚才那一跃上墙——确实潇洒,有资格做十五娘的哥哥。

    而这时屈突宜也已经解开了挤在口袋上的细绳,一道清光顿时从口袋里透了出来。

    “这……这真是……”

    还未等李好问问出口,屈突宜又从衣袖中摸出一柄勺子似的物事,将勺子探入口袋,伸臂一舀,然后往空中一洒。

    似乎有一大瓢水被屈突宜泼洒在李家的庭院之中,随即便有清光如月色一般,洒满李家的小院。

    院内的一草一木,尽数被照亮,而这光线清冷,恰与秋日晴夜中月色潋滟,一般无异。

    一时间李好问惊叹,而屈突宜大笑,手中不停,转眼间又舀了几勺出去。

    李家的北堂、后院、后院中的小园,随着屈突宜的动作,次第变得明亮。

    李好问见到母亲崔真的温柔倩影,正站在北堂前,遥遥向屋顶上的屈突宜欠身致意。

    而脚下的正厅中,传出卓来“咦”的一声,接着是翻身爬起的声音,随后是少年人清亮的嗓音:“六郎君,六郎君……月色,好美的月色啊!”

    李好问也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脚下那一圈一圈的幽光向四周荡漾开去

    与李好问一道并肩立在屋顶上的屈突宜,却爽朗地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么美的月色,往后还有的是机会积攒。若是司丞点头,下官便将这袋月光全都倒出去,让它流淌于长安城中的千家万户之中,让王叔、老章和李博士他们,也都能见到你我二人眼前这般绝美的景色。”

    这样的壮举,李好问哪里会阻止?

    于是屈突宜将那柄木勺收进自己的衣袖,伸手将那只袋子举起,袋口朝下,将里面的“月光”一口气倾倒而出。

    李好问就在他身旁,眼见着那些带着少许清冷寒意的“月光”倾泻而出,尽数落在自家院落里,随后便像是流水一般,向周遭蔓延。

    敦义坊中的十字街最先被点亮,随即是整个敦义坊……李好问能看见坊门处把守的坊兵,表情惊愕地望着蔓延至眼前的潋滟月光。

    那月光随即溢出敦义坊,沿着长安城那“百千家似围棋局”的齐整街道向远处流淌。

    整座长安城此刻正一点一点地慢慢被点亮,百千家庭推门出户,尽情欣赏这一夜中秋不见月的“月色”。

    李好问似乎能听见平康坊那无休无止的乐声与歌声止歇,李贺吟诵的对象从舒华绮丽的酒宴迅速改成了朴素清澈的秋月……

    秋夜的凉风拂过,李好问忽然觉察头顶掠过一个巨大的黑影。他不需抬头,便知是巨筝——叶小楼曾经提过,只要风向合适,巨筝夜间也会在长安上空巡视。今夜是中秋,长安县便更有职责提防走水。

    李好问很想知道刚才越过头顶的巨筝上,负责巡视的人是不是叶小楼。如果是,那他希望这位尽职尽责的不良帅,也能在这个本该合家团聚的良夜里,欣赏片刻这静谧、唯美的月色。

    ……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流淌在整个城市之间的清冽月光,像是被夜风扬起,渐渐变得稀薄,一点点地消散于天穹。

    夜空依旧阴云四布,漆黑如墨。

    原本已现轮廓的长安城,渐渐恢复了它在夜色中晦暗的模样。

    此刻李好问依旧站在自家正厅的房梁上,与身边的屈突宜一道,眺望这座时现灯火的雄伟都城。

    虽然漫长的黑夜重新降临,他却因为刚才短暂涌现的光明重新获得了希望。

    在他身边,屈突宜轻声开口道:“没有够格的黑夜,也就无所谓真正的黎明。是这样的吗,李司丞?”

    李好问心中顿时扬起轩然大波,似乎他从未听过这样精辟的言语一般。

    隔了良久,他才转过头,冲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屈突宜点点头。

    “对!”

    他渐渐开始相信自己了。

    第 53 章

    八月十六一大早, 敦义坊。

    卓来惯例用扁担担了两个水桶,去十字街中心处的水井去提水。

    这少年正要故技重施,跟邻里们讨个情, 换他排到前面去,忽听背后有人议论。

    “昨夜你看见了么?那般好的月色!”

    卓来一听便心花怒放, 没再与人商议往队伍前面挪去, 而是留在队伍里,美滋滋地听周围人谈论昨晚的奇景。

    敦义坊的邻里对昨晚的异象也是反响热烈。

    “谁能想到啊!昨晚我睡下之前明明见着是天阴, 不像是能赏月的样子,我才睡下的。谁知睡了一觉睁开眼,就见床前全是那透亮透亮的月光……”

    “是呀!我也是,原本没指望着能赏月的,昨晚的月色却那般美,就像, 就像……”

    “就像是地上铺了一层清霜!”

    “没错,没错!李太白有诗云,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有人掉起了书袋。

    卓来听得手舞足蹈, 正想向他人炫耀那月光的来历, 却听有另一人压低了声音道:“昨晚的月色好看是好看,可是却有点儿邪门哩!

    “那时我见月色那般好,便翻身下床, 想要赏月。谁知来到院中一看, 天依旧是阴沉沉的,月亮的影子都看不见, 但那月光却明明白白地映在地面上。

    “你们说,这难道不邪门吗?”

    四周传来纷纷附和的声音, 看来昨晚被那唯美月色“骗”起床赏月的人还不少。

    卓来知道该自己显摆了,当即向前一站,大声道:“你们不知道吧!昨晚全城的月色,都是我家郎君事先收在袋子里的月光。”

    周围顿时静了。

    好些人退后半步,歪着头打量卓来。

    “卓小哥,你没事吧?”

    有认识的邻人关切地询问。

    “我说的是真的!是我家郎君……嗯,是我家郎君的同僚,事先收集了好大一袋子的月光,见昨晚该赏月的时候却没有月,才把那袋月光倾倒在整个长安城中,请大家赏月!”

    “这孩子睡醒了没有?”有人疑惑地发问,“不会还在发梦吧!”

    “哈哈哈哈!”周围的街坊闻言都一起笑了出声。

    卓来顿时面红耳赤,跺着脚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各位怎么不想想,我家郎君是什么身份……”

    还没等邻里们回想起李好问如今的新官职,忽听井栏那边发出一声惊骇至极的惨叫,原本在井前提水的老者突然向后倒退了几步,“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众人迅速围上前,就见那老者满脸骇然,手指着水井,一个字都说不出。

    卓来一瞧,认得是街坊赵老汉。他连忙问:“怎么了?赵老伯,又在水井里看见怪物了?”

    赵老汉惨白着一张脸还未开口,刚才那些呼啦啦围至井边的敦义坊街坊已齐声大喊:

    “啊——”

    “要命了!”

    “这水,这水怎么变成这样了?”

    “天那,这到底是水……还是血啊?”

    卓来一听,头一低,仗着自己身形矮小瘦弱,从人缝里钻过,直至井栏边,探头一看,顿时也吓了一跳。

    只见井中水面不再像过往那般平静无波,井中那一泓水眼也不再是无色的——

    此刻井中翻翻滚滚冒着泡的,都是赤红色的浆液。

    卓来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顿时一股极其腥臭的气味钻进他的口鼻。少年一个没忍住,“哇”的一声,差点儿就要把隔夜的酒饭都吐出来。

    他还记得数日之前赵老汉曾经在这里见到过类似的异状,这少年强忍着恶心,探身去仔细观察井中翻滚着的液体里是否有“怪物”的形象。

    他身后的街坊们继续议论:“这……这可怎么得了?”

    “以后咱们是不是不能在坊内吃水了?”

    “好在坊外还有清明渠,还有永安渠。”

    敦义坊位于永安、清明两渠之间,就算是坊内的水井不能用,还可以去坊外的水渠打水。

    没有任何发现的卓来收回目光,扶着井栏,晕乎乎地转过身。他盯着井中那一汪血浆似的井水良久,现在转头看啥都是绿油油的。

    此刻有脚步声急促,沿着十字街自西面而来。

    来的是个坊兵,脸色惶惶,见到聚在这里的街坊,用颤抖的声音嚷了一句:

    “不得了了……永安渠,永安渠出事了!”

    围在十字街中央井栏旁侧的人们都惊呆了。

    “大事不好,清明渠,那清明渠……”

    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坏消息!

    三管齐下,敦义坊里这些从来不为吃水发愁的人尽数呆住了。

    呆了片刻,卓来与街坊们同时如梦初醒般转身,你向东我向西,各自选了个方向沿十字街狂奔出坊。

    卓来选的是他日常随李好问上衙时会路过的清明渠。赶到此处时,水渠畔已经聚了不少百姓。

    卓来不得不四下里道歉,然后用他那小身板挤开人群,来到渠畔。

    看了一眼渠水,卓来惊呆了。

    *

    长安城西,金光门附近。

    敦厚坚实的城墙之上,建有一座全由巨木搭起的望楼。那望楼高耸入云,楼顶不设望所,却架着一座奇形机括。

    一幅巨大的白色羽翼,此刻正泊在那机括的顶端。

    西北风强劲,正是从此处放飞“巨筝”的好时机。

    长安县不良人范南望着站在身边的叶小楼,满怀感激地道:“叶帅,多谢你赶来指点我!”

    叶小楼无所谓地拍拍范南的肩,道:“我在说过,县里所有的兄弟第一次飞巨筝,我都该在场的。”

    “话虽如此,可昨晚也是叶帅乘巨筝巡夜,今天又一大早就赶来,实在是太辛苦了。”范南是真心感激。

    “有啥辛苦的?”叶小楼一瞪眼,拍拍胸膛,“也不看看你叶头儿有多大的本事?那‘能者多劳’说的就是俺叶小楼!”

    范南忍不住偷笑两声。

    “对了,叶头儿,听说昨夜长安城曾有异象。”年轻的不良人又想起一事,“您见着了没?”

    “嗐,谁那么大惊小怪说是异象?”叶小楼抓抓头上的幞头,颇为神往地道:“我觉得还怪好看的。”

    昨夜他在巨筝上看到的长安城,那是令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潋滟的月光仿佛水流,在城市的街道里安静流淌,勾勒出这座城市完整的样貌: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如同农家菜畦般整齐的一百零八坊,推窗出门望月的长安百姓……这是他热爱的土地,他日日夜夜守护着的城池。

    “真美啊!”

    叶小楼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唇角不由自主地上翘。

    “啊,这……”

    范南伸手挠挠头,心知昨日叶小楼乘巨筝在长安城内飞行巡逻,许是只能看见眼前和脚下的唯美月光,却看不到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昨夜不该有那么美的月色的。街坊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在议论此事古怪。

    叶小楼将范南的脸色看在眼里,心里不屑地“切”了一声,心想这些家伙真是不懂得欣赏。

    昨晚那么美的月色,应该就是诡务司那些家伙们搞出来的吧。

    当时他从空中掠过敦义坊上空,依稀看见李好问和屈突宜那两人在屋顶上。那唯美月色也正是从敦义坊慢慢流淌、蔓延,进而遍布整个长安城的。

    在那一个瞬间,叶小楼心中确实对这两个家伙生出了几分佩服——

    长安城里很多当官的都会搞事情,但像李屈两人这样,搞得这么漂亮的,叶小楼还从来没见过。

    “不说这些了,”叶小楼一拳,轻轻捶在范南头上,“你小子是不是在推三阻四拖时间,不敢乘这巨筝上天?”

    金光门附近这座主要为木结构的望楼,正是“巨筝”的发射架。每当风向风力合适时,长安县的不良人们便将巨筝架起,然后将机括上用牛筋制成的启动轴绞紧、弹射,这巨筝便能获得一股巨大的升力,从这里飞上数丈高空,并且顺着风向翱翔,乘坐巨筝的不良人便以此完成从空中对长安城的“巡察”。

    这种巡察方式,不但比寻常巡街要快,视野更是一览无遗。只可惜受天气和风向所限,不是每日每时都能进行的。

    范南原本确实心存畏惧,但听叶小楼这么说,他就算是打肿脸充胖子也不敢在叶帅面前露怯。于是他猛吸一口气,就要向一切准备就绪的巨筝攀去。

    “叶……叶帅……”

    另一名长安县不良人匆匆奔来。

    “不好了……大事不好!”

    不良人冲叶小楼耳语几句。这名不良帅顿时也圆睁了双眼。

    “范南!快,快帮我!”

    叶小楼也不管到底是该谁执勤,一个箭步,就攀上了巨筝,熟极而流地将自己固定在巨筝上,然后冲身边两名不良人大喊:“快!本帅要亲自看看……”

    也只有靠着巨筝,居高临下,能够看清整个长安城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范南和另一名不良人不敢怠慢,快手快脚按照规程将机括绞至最紧。范南大喊一声,然后两人一起松开了机括。

    叶小楼只觉耳边风声轰然大作,气流生猛地擦在脸颊上,令他不由得不闭上双眼。

    但也就瞬间工夫,巨筝已将他带至十几丈的高空,巨筝宽阔的翼展被空中的气流轻轻托住,而那巨筝也随之毫无障碍地开始滑翔。

    叶小楼伸手操纵机括,对巨筝翼展的方向进行微调。如此一来,他便可操控自己滑翔的方向。

    于是空中的巨筝在叶小楼的操控之下,如同一只翼展奇大的巨鸟,迅速掠过长安县一座座里坊上空。

    叶小楼的方向很明确,他要查看的是永安、清明两渠。这两条水渠,是长安县众多里坊中百姓的“生命渠”,饮水、做饭、洗衣、洗菜……全都靠这两条渠。

    即便有些里坊中自有水井,这些水井也多半与这两渠相连。两渠若是水枯,坊内的水井便也多半没有水。

    但现在……不是水丰水枯的问题。

    叶小楼乘着巨筝翱翔,居高临下看得清楚,永安、清明两渠,不知因何原因,同时被染成了血色。血色的渠水在渠道内奔腾,从空中看去,像是两条血线,沿着笔直的长安街道不断延伸。

    渠水也不似寻常那般平静,时常有波澜。波澜起处,两条水渠看起来更像是两条身躯蠕动着的红色血蛇。

    空气中弥漫着带有酸味的腐臭味。整个长安城就像是多日未曾清扫过的鱼肆、屠宰场,甚至在某一刻……那气味让叶小楼联想到了长安县地下的殓房。

    百姓们显然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所震惊。多数附近里坊的居民纷纷拥至水渠边观看,秩序纷乱,甚至有人不小心被挤入水中,成为“血人”,大呼小叫着向堤岸上攀爬。

    叶小楼见状,便大声吹动巨筝上携带的哨子,哨音嘹亮,是唤各坊的坊兵出来维持秩序的信号。

    虽然坊兵们这种时候更愿意躲在人后,但是听见叶小楼的哨声号令,都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将掉进渠里的人拉上来,再将水渠附近的人群驱离。

    但是水渠旁的百姓谁也不敢散去,纷纷冲着渠道的方向拜倒。

    从叶小楼的视角看去,仿佛水边大片大片的苇草同时朝水渠方向弯折了腰。

    “求求……”

    百姓们发出各自祈求的声音,然而祈求的对象异常多样,从河神到土地,从道家到佛祖。

    叶小楼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只不知全京城是否就是永安、清明两渠受此灾害。

    于是他操控巨筝,翼展微侧,巨筝便转向东南面飞去。

    还没等叶小楼飞过朱雀大街,对面也正好过来一枚同样的巨筝,看记认是万年县的。巨筝下的人五短身材,面相老实憨厚,也正往叶小楼这边看过来——不是别人,正是万年县的不良帅姜有年。

    姜有年在空中向叶小楼比了一个手势。两名不良帅心有灵犀,都彼此控制,两座巨筝便缓缓下落,最终轰隆一声,降落在朱雀大街中央。

    在此值守的武侯迅速围过来,但叶姜两人根本不理会,任由他们去寻两县不良人来此地收起巨筝。

    “姜帅,你那边怎样了?”

    “南面曲江池,东市放生池……还有通化门外龙首渠,全都,全都……”

    “不止是池水变色,东市放生池内不少有年岁的鲤鱼已经翻了肚,那些龟鳖如今全攀在池畔的假山石上不敢下水。”

    姜有年将这些一一说来,满面都是忧心忡忡。

    叶小楼一听:没想到万年县各处水系竟然也全军覆没,连忙道:“长安县也是,永安渠、清明渠,还有通往西市的那道漕渠……”

    早先他在空中看见的那副景象,地面上仿佛有两条血蛇在齐头并进——着实带给他强烈的震撼。

    而姜有年此刻则脸色晦暗,摇着头道:“不祥,大不祥……”

    叶小楼心头一凛,突然大声道:“管它祥也不祥,这些看着就诡异万分的事就该诡务司管。走,丰乐坊就在附近,你我一起去报知诡务司,让他们想法子去解决去。”

    姜有年一听觉得有道理。

    而叶小楼已经走远了。姜有年忙跟上几步,好奇地问道:“看来最近叶帅对诡务司信任多了。”

    叶小楼闻言一怔,拉拉幞头,觉得自己最近好像确实是对诡务司的态度转“客气”了。

    “没有的事!”这位不良帅在口头上给自己找补,“本就是诡务司的分内之事,难道他们还能推我们头上不成?”

    “确实!”

    姜有年便不再计较叶小楼的“态度转变”,两人一起匆匆往丰乐坊奔去。

    丰乐坊诡务司内,出面接待两人的是屈突宜——

    原来李好问收到宫中的紧急传召,已经往太极宫去了。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承天门前,秘书省太史文应贤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背着手不断踱步转着圈。

    李好问也板着脸站在一旁——早先他从卓来那里得知了永安渠和清明渠的消息,屈突宜带来了关于曲江池和东市放生池的消息。

    在那之后,文应贤给他带来了大明宫和兴庆宫两处的消息——大明宫中有两处湖池,太液池与龙首池,兴庆宫中有一眼龙池。九重宫禁中的湖水与井水,竟也都未能幸免。

    整个长安城的水系都出现了变色、变味的情况,并开始出现水中游鱼龟鳖的大批死亡。

    身为“处理诡奇事务司”首脑的李好问被传召入宫面圣。

    穿越后他第一次面见天子的机会,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一同被传召的,还有秘书省太史文应贤,钦天监监正阮霍。

    然而文应贤等人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一定要拉诡务司的人出来顶锅。

    文应贤不停原地转圈的时候,阮霍脸色阴沉,始终不曾理会李好问,而是口中念念有词,就像是话剧演员上台之前最后顺一遍台词。

    李好问顿时会意:长安水系异变算是一种“天象”,天子很可能为此而询问钦天监。而阮霍显然不是一个能随机应变的人。

    没准是吴飞白事先教了一些应对的说辞给阮霍,而这位堂堂钦天监监正正在这儿临时抱佛脚,背台词呢。

    李好问思绪正在发散,忽见文应贤凑过头来,看了看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诧异。

    “李司丞,你看着不像是第一次面圣呀?”

    李好问向文应贤行了个叉手礼:“下官确实是第一次面圣。”

    “原来如此!”文应贤拍拍胸口,眼神里又多添几分势利,皮笑肉不笑地道:“今日出了这样的怪事,李司丞可要多担待些。毕竟诡务司直接对此等‘诡奇事务’负责,万一圣上有所怪罪,秘书省可是担不住的。”

    李好问:“那是自然。”

    他答得平静,语气里一点涟漪都没有。

    惹得文应贤和阮霍一起回头,都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想要知道这个年轻人这般“有恃无恐”,究竟是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万法归宗,为我所用”的缘故——李好问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不像文阮等大唐土著那般忌惮天子,一来因为他是个穿越者,并不认为封建阶级的统治者有什么三头六臂比自己厉害多少;二来也因为屈突宜早早就告诉过他:诡务司是事实上凌驾于大唐朝廷之上的机构,大唐天子并没有能力过问诡务司的司务,诡务司财务完全自理,内部的人事也全由司内自决。

    既无人事任免权也无法干涉其司务与财政,那李好问还怕大唐天子作甚?

    此行入宫应答,不过是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君臣和睦罢了。

    另外,李好问这次初入大唐皇宫,的确是有恃无恐——此刻,李好问的右手掩在官袍的袍袖中,轻轻触摸袖中一面巴掌大的小铜镜。

    若是这面铜镜此刻被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人们便可以看见它表面浮现出四个字:“当他放屁!”

    当谁放屁?——自然是当那毫无担当,只晓得推卸责任的文应贤是在大放狗屁了。

    这面铜镜叫做“消息镜子”,是诡务司内同僚之间用来保持联系的法器。镜子的使用有多种方式,可以用于彼此传输文字,也可以相互交换声音和影像。当初李好问一行人在倚云楼遇到大青面,屈突宜就是用这面铜镜通知司内同僚的。

    现在李好问开启了镜子的单向声音传输功能,诡务司那边可以随时听见这边的动静。

    诡务司内同僚们的反馈,则完全通过文字传递。

    而李好问使用这枚法器别有一样优势——他不需要将铜镜从袖中取出,只要用手轻触,就能读出浮现在镜面上的文字。

    如此一来,他与诡务司内的同僚们之间便有一种隐秘的实时信息传递渠道存在,就好像是碟中谍的特工,执行任务时能从耳机中听见同伴的指点。

    少时,承天门开了一条小缝,一名小黄门冲文应贤努努嘴。

    “快!”文应贤连忙招呼上阮霍与李好问,三人一溜小跑,进入承天门。

    袖中,镜面上出现四个字:“无须着急。”

    李好问顿时放稳了脚步,不疾不徐地向前走。

    他不着急,前面几人再着急也没有用。

    文应贤想了想,便也一起放慢了脚步,甚至比李好问还要慢些。阮霍也会了意。这两人不知不觉便落在了李好问身后。

    小黄门看看李好问如此年轻,便知文应贤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当下也不多言,只管引着李好问一行人向太极宫正殿西侧的一间偏殿内赶去。

    很快到了地方,便听几个太监拉长声音高声了文、阮、李三人的姓名与官职,随即里面宣三人入内陛见。

    李好问是第一个进殿的,进殿时略微向带路的小黄门点头示意。那小黄门便回以谄媚一笑。

    另两位官职比他高,但都执意跟在他身后。

    进殿后,李好问伸出双手,叉手为礼,道了一句:“诡务司李好问拜见圣人。”

    文应贤与阮霍随后进殿,相互看看,脸上都有悻悻之色。

    这二位原本都想看李好问三跪九叩高呼万岁的好戏的,可他们哪里知道,李好问袖中的铜镜表面,一直浮现着各种各样的文字指点——

    “天子突然召见,非比大朝会,无须稽首礼拜。

    “宫中宦官权势熏天,不可轻视,但也不可过分迎合,略点头示谢即可。

    “天子耳力不算好,进殿时音量要适中,既不能令天子听不清,又不能太刻意。

    “口齿清晰,态度坚定,有礼有节……”

    而李好问,一路上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第 54 章

    偏殿正中, 天子李忱坐在一张条案跟前。案上堆满了笔墨纸砚、书籍和各色奏本。

    听见殿内的动静,李忱终于从案牍中抬起头,打量李好问等三人。

    行过非正式陛见的简化版礼节之后, 李好问则坦然抬眼望着座上天子,心里暗暗将这位的形象与历史上的唐宣宗李忱做对比:

    按照史料记载, 这位大唐的第十七位天子原名李怡, 是唐宪宗李纯之子,其生母出身十分低微。自李怡出生后, 这一对母子在宫中一直低调隐忍,在夹缝中求生存。

    宪宗驾崩后,李怡被封为光王。他的兄长和三个侄子先后都当上了唐朝版的短命皇帝。而李怡却不得不装疯卖傻,以保全自身,并因此得了一个“不慧”(不聪明)的名声,世人都认为这位光王是个傻子。

    甚至有传言说, 光王曾为了逃避侄子武宗的迫害,逃出宫到了江南, 出家做了和尚。

    待到唐武宗无嗣而驾崩, 宫中宦官们弄权。他们认为傻乎乎的光王比较容易控制, 便扶植其以“皇太叔”的身份登基称帝。

    于是这李怡熬到三十七岁方才咸鱼翻身, 改名李忱,从侄子手中接过皇位。

    他也是忍到登基之后,才露出庐山真面目, 开始励精图治, 抑制宦官势力,平息党争, 打击权贵。最终大权独揽,开创了历时十三年的“大中之治”。

    眼前这位天子, 看起来正是四十岁左右,国字脸,八字眉,面相十分和善。他望着坐下臣子的时候,表情里依然保留着一丝木然,往往要愣怔好一会儿眉眼间才会有一丁点儿“情绪”流露,不知是不是当年扮猪吃老虎时留下的后遗症。

    天子李忱见李好问这少年人眼神清澈,极坦诚地望着自己,倒也没有怪罪,而是微微一笑,道:“你便是那位……未及弱冠便继任的诡务司司丞?”

    李好问用比寻常时候略微响亮几分的音量朗声答道:“正是臣。”

    李忱听这一声听得清楚舒服,便也回报以和蔼可亲的问话:“那么,李卿,如今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中各处水井、湖池里的水全然变色。你可知宫外的情形如何?”

    听李忱问及宫外百姓,李好问对这位天子的好感度顿时增加了两分,颔首应道:“宫外各处,也是如此。”

    “今晨全长安城自寅时三刻起水色有异,其范围包括城内一百零八坊中各水井、东市放生池、西市漕渠、东南曲江池,龙首、永安、清明三渠。

    “其异状包括:水色转为鲜红,水中泛出异味,可能还伴随有水中鱼虾死亡之事。

    “不过据臣所知,就在刚才,长安城中各处水井、水渠中水色变化已开始减退。宫中想必也是如是。圣人不妨遣人查看,一看便知。”

    李好问话音刚落,文应贤已经在眉毛眼睛乱动,故作好奇地问:“李司丞适才一直在承天门外等候,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李忱闻言也颇为好奇:“李卿人在宫中,对外界之事也如此清楚?”

    李好问点点头。

    刚才他袖中的铜镜便是这么告知的。

    而李好问对司内的同僚是百分百的信任。

    然而李忱眼神微冷——这位天子可没李好问那般信任第一次见面的臣下,一时便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一名小黄门,后者立即转身离开偏殿,显然是去查问去了。

    天子的这点不信任被文应贤看在眼里,这位太史大约觉得此刻不给李好问上眼药就太实在亏了,便抢着道:“启禀圣人,李司丞适才一直待在太极宫前候召。至于城中各处血色井水渠水正在变清,想必是他信口开河。即使被他偶然说中,圣人也切切不可被这等媚上讨好的言语所蒙骗。”

    还没等李好问为自己辩白,李忱的视线便转至文应贤脸上。只听这位天子雍容笑道:“文太史是不是觉得秘书省的事务太过清闲,觉得自己可以再多兼任一个诡务司司丞的职务?”

    文应贤像是被火苗燎了尾巴的猫,险些在天子面前表演一个惊跳。

    兼任诡务司司丞,这……文应贤哪儿敢?

    他明白自己越俎代庖,捋了天子的逆鳞,马上退下道:“是臣失言了,一切自有圣人决断。”

    这时,已有一名小黄门脚步匆匆,从殿后进入,来到李忱身边,低声禀报。

    李忱脸色未变,只是连连点头。他表情木然,唯有眉头略锁。殿中其他人纵是仔细观察,也看不出这位天子是喜还是忧。

    待那名小黄门退下之后,李忱声音淡然,开口道:“确如李卿所言,宫中几处,水中血色正在慢慢退去,不好的气味也消散了。”

    文应贤马上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欣喜,以及半点不肯居功的谦虚,连声道:“此乃天子龙气庇佑长安,乃是圣人恩德。”

    李忱完全没有理会文应贤的马屁,怔了片刻,仿佛自言自语般问道:“可是,这又是何原因呢?”

    文应贤与阮霍两人马上看向李好问。

    他们两人,一个是四十余岁的壮年,另一个已是白发苍苍。两人同时看着李好问,着实有些滑稽。

    于是李忱毫不客气地开口:“文卿,我知道你日常不会过问这些‘诡务’。但你既然执掌秘书省,你可知此事在本朝和前朝可有过先例?”

    这下轮到文应贤支吾了,半日,这位秘书省长史方才犹豫答道:“或许……”

    平心而论,作为秘书省的长官,太史掌管天下典籍,大概相当于后世的档案局局长。要档案局局长掌握各种档案的所有内容,也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但李忱的脸色当即沉了下去,眼神冰冷,在文应贤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向阮霍。

    阮霍无奈,硬着头皮,按照事先的准备给天子讲解天象:“臣夜观天象,但见九野之中,金星移近虚宿,火星从角亢二星下方穿过,横贯天垣……”

    他说了长长的一大串,说得口沫横飞,但李忱问他天上星象与长安水系异象有什么关系,他又说不出来。

    李好问一边听阮霍东拉西扯,一边发散地想:如果换了吴飞白在这里,那个神棍,没准能把这个谎给忽悠圆了。

    他正这么想着,座上李忱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视线越过了阮霍,转向李好问。天子长眉一挑,轻描淡写地问道:“李卿?”

    李好问忙又朝上拱了拱手,朗声道:“对此,诡务司推测的一种可能是:‘赤潮’。”

    赤潮是一种自然界存在的生态现象,经常发生在海边、江河边。赤潮起时水面一片鲜红,水体还会散发出一种腐臭味。据说这种时候,水里养殖的鱼虾都要遭殃。

    李好问老家在海边,他小时候跟着妈妈一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就亲眼见识过这种现象。

    不过,虽然李好问答得斩钉截铁,但这并不是诡务司给的答案。

    他袖中那面铜镜并没有为他提供任何解释,镜面上只有四个字:“原因不明。”

    “赤潮”这个答案完全是李好问灵机一动,联想后世自己亲眼见证过的自然生态现象来回答这个问题。

    既然林大学士留给诡务司的宗旨是“尊重科学讲逻辑”,那么,他就按照这个宗旨,尝试用科学的理论来解释和验证这些看似诡异的现象。

    “赤潮?”

    座上李忱,座下立着的文应贤、阮霍,都没指望李好问能说出什么道道来。却冷不丁听他报了这样一个正经八百的名字。

    “赤潮的成因是水体富营养化,导致水体中微小的藻类生物在短时间内大量繁殖,这些细小的藻类反射日光中某个独特的波段,因此让水体看起来像是红色的……”

    李好问这一番话中术语浓度超标,偏殿中其余四人只有李忱大致接住了。这位盛年登基的天子皱着眉头使劲咀嚼李好问所说的这一番话,时不时就其中一两个字眼向李好问提出疑问。

    “李卿,你说的,可有实证?”

    “若要证实这一点也很容易,只要在长安城各处取水样,送至诡务司,以诡务司中的仪器‘显微镜’观察,便能看清水中那些微小藻类的样貌,从而确认是不是因为它们引起的‘赤潮’……”

    “‘显微镜’,难道就是武周时那位林大学士亲手所制的‘见微镜’?”

    “正是此物……”

    李好问说这一番长篇大论的时候,他袖中那面铜镜微微轻颤——这是同僚们又将讯息发过来了。

    他指尖轻触镜面,感知到的文字是:“有道理!这就去查。”

    原来他在天子面前的这一番对答,让诡务司那边尽数听了去,并且表示赞同。

    李好问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小得意——天子和名义上的上司点头赞同都不算什么,诡务司里的同僚们能认可他的观点,才是真正令李好问感到满足的原因。

    “这么说来,长安水色有异,与天象并无关联?”

    李忱郑重询问。

    李好问摇摇头。

    “也不是因为天子……天子失德?”

    这一回,天子问得更加小心翼翼。

    李好问更加肯定地摇了摇头。

    座上的李忱神色不变,但李好问觉得这位天子在这个刹那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连嘴角的法令纹都变浅了几分。

    李好问:感觉封建帝王有时候也是欢迎唯物主义的!

    随之而来的便是天子的好感与善意。

    “如今长安各处水色已退去,异状已消,以李卿之见,该如何善后?”

    李忱征询李好问的意见,将文应贤和阮霍那两位当空气。

    “臣以为,应着长安、万年两县组织百姓疏通水渠,清除渠道内的垃圾杂物,去除死鱼死虾,引清泉入渠改善水体。

    “在水质完全恢复之前,需要昭告长安城百姓,生活用水必须事先煮开后放凉,否则不得饮用,也不能用于日常清洁。”

    “……”

    李好问一口气提出了多条听起来很靠谱的善后措施。

    李忱见李好问说得有条有理,底气十足,点了点头,突然转向文应贤。

    “文卿!”

    文应贤猝不及防,身体一僵,忙应道:“臣在——”

    李忱忽然起身,在自己座前踱了几步,陷入回忆般开口:“朕犹记得先帝在时,曾经对朕提起过诡务司!”

    李好问忙支起耳朵,想听听昔日大唐天子对自己这个衙门是如何点评的。

    “那时,朕年纪尚幼,但如今回想,先帝这番话言犹在耳。”

    李好问马上明白了,李忱这番话中的“先帝”,不是指他兄长唐穆宗,也不是他那群侄子,唐敬宗、文宗、武宗,而是他的生父唐宪宗。

    李忱作为皇太叔即位,自然想要千方百计地抹去穆敬文武四个皇帝的执政合法性,标榜自己才是宪宗的合法继承人。

    “先帝当年正是对着秘书省钦天监的人道:

    “‘尔等记住,诡务司,并不是你等的臣属!’

    “‘能在诡务司立足的,多半都是特立独行之辈!’”

    说着大唐天子转向文应贤与阮霍。

    “既不似某些人尸位素餐,也不像某些人食古不化。”

    李忱模仿着宪宗的口吻这么一发话,偏殿内人人震动。文应贤与阮霍都苍白着了脸,知道有天子这番发话,他们便再也不能对诡务司的司务横加干涉了。

    而李好问也没料到天子会突然使出这么一招,忍不住也睁圆了眼。

    然而李忱的话还未说完,他继续模仿着生父的口吻重复宪宗当年说过的话:“‘诡务司,是朕的臣属!’”

    这表示着李忱看李好问看对了眼,从此要将诡务司直接收归己用。

    若是换了旁人,受此礼遇,恐怕早已心花怒放。

    然而李好问却将头深深埋下,假装谦虚。

    他很清楚诡务司的定位——

    “万法归宗,为我所用。”

    诡务司不是任何人的臣属。

    大唐皇权,也不过是“为我所用”的各宗之一。

    但一定要讲究方式方法。

    想到这里,李好问当即再次抬头,他脸上的表情完美地铨试了什么叫做“知遇之恩”,令李忱看得十分满意,依李好问所言,传下口谕,命长安、万年两县听从李好问的调遣,为此次“赤潮”事件善后。

    李好问:不得不说,我多少还是有几分演技在身上的。

    这还没完,李忱又唤来了宫中内侍总管王宗实,命他向李好问请教,宫中该如何为水体异变之事处理善后。

    然而李好问这时已经很想走了——

    刚才他口头上说的言之凿凿,长安城中各处水体的异变是“赤潮”。

    但李好问心里清楚:出现在长安城里的,不可能“只是”赤潮。

    再厉害的赤潮也没办法在短短的时间内,将一整座城市的地表水和地下水全部变成红色。

    他认为这现象的原理应当与“赤潮”相似,但是变化的源头还需要仔细察访,而且,很可能涉及“诡异事务”。

    早先卓来就曾在闲谈之间告诉过他,敦义坊的水井中有人曾经“眼花”,曾瞥见过水桶粗细的蛇身怪物。

    但那次的事件被卓来说成是老人家老眼昏花,李好问便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那时已有征兆。

    长安城,水渠,水井,血浆似的水体,异味,可能存在的水妖……李好问脑海中似有一幅巨大的拼图,这些元素都在拼图之中,但到底还是缺了几块,看不清全貌。

    但刚才在天子面前言之凿凿地说的那一番话却又是必须:毕竟此事涉及全城百姓,必须想一个法子以安定民心。

    李好问一边随口应付王宗实的询问,一边在想该如何脱身。

    就在这时,他袖中铜镜忽然轻轻振动两下,发来一个消息:“速归!”

    李好问猛地抬头,冲王宗实抱拳道:“王总管,下官司内有急务,必须要走了。”

    王宗实一脸不解:怎么没来由地,突然就有急务了呢?

    但李好问已经顾不得了——袖中铜镜再次振动,这一次又是两个字:“罗景!”

    罗景?!

    李好问瞳孔微震。

    “对不起了王总管,下官必须走了!”

    李好问转身就跑。

    王宗实在身后喊:“李司丞,宫中路径复杂,待咱寻个小黄门指引你去承天门……”

    这说话的工夫,李好问已疾奔出几十步,并且朝身后扬了扬手:“多谢了,不必,我记得路径……”

    他记忆力比常人好出不少,记路径根本不在话下。只是眼下李好问疾奔出宫基本全凭本能,他脑海里正飞速转动,铜镜上出现的那两个字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迷雾深处的门户,又似一块奇形的拼图,填补了最关键的一个位置。

    东市放生池,诱使人们将鱼脍投放于水中的梦……

    罗景,紧那罗……

    梦中头上长角的怪物巨兽……

    八部众……

    李好问低头一瞥眼,见自己腰间系着的荷包依旧鼓鼓囊囊的。即使是入宫陛见,那只小红鱼遮摩遮利依旧被他带在身边。

    他伸手解下荷包,打开系口,便看见那质感宛若凝胶的透明水球内,小红鱼正安安稳稳地睡着,呼吸异常匀净,一张小口稳稳当当地一张一合。

    “你……知道些什么吗?”

    李好问病急乱投医,开口问小红鱼。

    小红鱼对李好问的问题毫不在意,几个吐息之后,它又漂亮地翻了个身,换了个肚皮朝上的姿势,仰天呼呼大睡。

    然而李好问心里的拼图渐渐拼起,并形成了清晰的预感——

    这次出事的是罗景。

    *

    李好问快步奔出承天门,跃上在此处等候的高头纸马,策马狂奔,沿朱雀大街返回丰乐坊。

    丰乐坊内,街面上因水色有异而产生的群情浮动已略略平息,人们惊魂甫定,不再如早先那般惊惧。

    而诡务司大门紧闭,李好问看了一眼矗立于门上的神荼、郁垒两位门神,只觉这两位四只赤红色的眼珠圆睁,瞪得格外卖力。

    李好问匆忙推门入内,恰逢老王头出来,接下了李好问手中的马缰。

    李好问:“王叔,司内各人都好吗?”

    老王头沉默寡言,不解释,只点了点头,同时冲诡务司内重重廨舍深处努嘴,示意李好问向那里过去。

    李好问一路向内,一路不见其余同伴的人影,一直找到了位于司内最深处机要室,四下里都是人影全无。

    人都去哪里了?

    李好问立即转身向外,打算再找一遍,忽听身边清亮的哨声传来,正是卓来从药圃中探出身体,向李好问打招呼——

    “六郎君,这里。”

    李好问闻声赶过去,发现卓来站在药圃中一座地窖的入口。他加入诡务司已经有些时日,药圃也来过不止一回,却从来没有留意过这里竟有一座地窖。

    卓来却像是主人似的将李好问迎进地窖,指引他穿过狭长的地道,一边走一边道:“若不是章主事他们告诉,卓来怎么也想不到这药圃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条地道。

    “对了,六郎君,待会儿你看到他可别害怕!”

    李好问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这一路行来他遭遇的挫折太多,每每稍有点头绪,就发现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被前端。

    现在听卓来这么说,李好问更加确定,是罗景出事了。

    卓来却自顾自往下说:“卓来也没见过,那么吓人的场面,本来好端端一个人,浑身都是血糊糊的……”

    与此同时,浓烈的血腥味冲入李好问的鼻腔。

    李好问主仆齐齐沿着地道转过一道弯,眼前陡然出现一片昏黄的光线——地窖内四壁都点着类似上次屈突宜用的长明灯那般形制的鲸脂油灯,照亮了地窖内聚着的人。

    李好问数了数:屈突宜、章平、李贺……还有一人,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周身上下似乎被鲜血浸透,根本看不清他本来的衣饰与肤色。

    但这不影响李好问认人,他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是谁。

    即便浑身浴血,这人头上那两只圆锥形的螺髻,或者说……角,依旧鲜明,让人一眼就能认出。

    “罗景……”

    李好问紧紧握拳,指甲掐入手心,用以抑制他心内那狂奔的怒火与自责。

    如果……早一点想到就好了!

    今晨长安各处水体发生异变的时候,他就应该出发去寻找罗景的。

    如今眼睁睁地看着有一条线索断在眼前。

    正当李好问无比自责的时候,眼前那个被血色浸透了的人忽然睁开了双眼,露出黑白分明的眼仁。

    罗景似乎看见了李好问的愧疚,一个没忍住,嘴角略微向上扬起,头上那一对螺髻似的角也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不用如此担心,李司丞。我的本体在远方,现在在你面前的,不过一具法身而已。”

    第 55 章

    “法身?”

    李好问马上记起那次崇贤坊入梦寻蜃之后, 曾经由李贺科普过:那伽、紧那罗那些层次的神话生物,大多拥有一个真身和多个法身。法身能与人类和平共处,真身出现时却容易造成极大恐怖。

    只不过, 这些“八部众”们真的如此神通广大,可以放任法身在外随便损毁的吗?

    这……好像不太环保啊!

    却见罗景扶着墙壁慢慢起身。

    屈突宜等诡务司其余人见状纷纷向后退开几步。章平连忙让卓来从这间地窖中退出, 回到地面与老王头作伴去。

    只见罗景起身, 挺直腰板,双手握拳, 双肘向后,口中“嘿”的一声——

    从罗景身上,竟尔褪下两张硬梆梆的红色泥壳,兀自保留着罗景的身材外形、他的脸部轮廓、五官形状,以及头上那对螺髻似的角……左右一分,摔在地面上。

    啊?——这下轮到李好问尴尬了。

    他原以为罗景受了致命的重伤, 原本已经在自责没有提前行动,导致又失去了这样一条重要线索。

    后来人家说自己这不是本体, 只是一具法身。

    然后李好问就猜这具法身恐怕是完蛋了吧——谁曾想, 人家是可以蜕壳的。

    李好问一想到“蜕壳”两个字, 下意识地向罗景身上看去。

    随即他反应过来, 赶紧别过头:非礼勿视!

    罗景现在不着寸缕,仿佛一名初生的婴孩。偏偏他的身材还好得很,黝黑的皮肤光洁柔滑, 毫无瑕疵, 肢体线条刚健有力,丝毫不比他那张五官英俊的脸来得逊色。

    而他头顶那一对, 确实不是发髻,而是形似螺髻的角, 表面遍布着一粒一粒螺壳似的小凸起,似是密密盘起的小发卷,令人联想起佛教造像的独特发饰。

    诡务司几人见状都分别移开视线。

    但罗景却不曾因没有衣物而感到丝毫的尴尬与羞涩,似乎袒露天生的绝美躯体才是最自然的举动。

    “怎么?连紧那罗的法身你们都不屑欣赏吗?”

    见到李好问等人的反应,罗景用戏谑的口吻问道,但即便如此,他依旧给人以一种“莫得感情”的印象,拒人于千里之外,透着一股疏离的冷意。

    李好问心想:好么,这位终于亲口承认自己就是紧那罗了。

    屈突宜似是早有准备,丢了一件中衣,一件袴裤过去。

    罗景慢吞吞地穿上,向众人打了个招呼。

    李好问再扭头回来看时,便见那个不修边幅、态度散漫至极,永远赤着双脚的罗景再次出现在眼前。

    “李司丞,我曾经给倚云楼的女孩子们留过话,无须找我,当你看破郑氏身亡的真相,我自己会来寻你。”

    “现在,我来了。”

    “而这——”

    罗景伸手指着地面上那两半他刚刚蜕下来的血红色硬壳,道:“这是我带给你的见面礼。”

    李好问:敢情这见面礼就是你身上蜕下来的血壳?

    天竺人民送礼的风俗还真是独特啊!

    岂料原本一直老老实实在旁待着的李贺忽然从腰间荷包里取出纸笔,就着地窖里昏暗的光线小声吟诵道:“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①……”

    紧接着,地窖里突然发生奇怪的变化——

    刚刚从罗景身上蜕下的那一层“硬壳”忽然开始变软,沿着地面流淌,继而自行团成一团色泽鲜艳的血球,停在罗景脚下,似乎随时能滚来滚去。

    罗景震惊地抬眼望着李贺,脱口而出评价道:“好生厉害!”

    一句话就将已经凝固的血壳变回了未凝固的血球,能不厉害吗?

    而诡务司众人见状微一凝神,突然醒悟过来,齐齐惊讶:“这是神血?”

    而李好问的脑子比旁人多动了一步,他忽然有了灵感,震惊地问:“今天长安城各处水体发生异变,就是因为这些……神血?”

    他已经迅速在脑海中构筑了一副画面:

    罗景出现在诡务司门前,浑身裹着一层厚厚的鲜红色血浆,散发着渠水井水变质后的酸腐臭味,慢慢走进诡务司。

    而后,长安城中各水体中泛起的红潮开始褪去,水质渐渐恢复正常。

    所以,是罗景将这些“神血”回收,带离了长安城各大水系,带来了诡务司的地窖里?

    罗景慢慢地颔首:“没错。”

    李好问轻叹了一口气:他曾经在天子李忱面前将其解释为“赤潮”,看来是判断失误,猜错了。

    “然而李司丞说今日水体所出的状况是‘赤潮’,其实也没有说错。”

    罗景似乎对李好问今日陛见的全过程了如指掌。

    “令水体变色的,并不是方才附在我身上的那层神血。

    “早先这神血散入水中,化成千千万万极其细微的小血珠。

    “这些小血珠确实能令水中的浮游生物直接受益,各种萍、藻、水草,甚至是苔藓。能令其迅猛生长。

    “我原本也并不得其解,不知道为什么一点点神血散入水中,一整片水都会渐渐变红。

    “今日听了李司丞一番高论,倒是明白了。”

    李好问也明白了:原来如此,是“神血”促成了“赤潮”。

    那么,罗景是“回收”了散入水中的“神血”?

    等等,如果罗景说的是真的,那么,眼前这一大团神血,又是谁的血?

    将血液散入长安水系,以此污染长安的水源……哪位神仙这么无聊啊!

    他脑海中各种疑惑纷至沓来,罗景尽数看在眼里,微笑道:“李司丞不必烦恼,罗景今日来,就是来为司丞解惑的。”

    “只不过……”

    罗景转头看看身边诡务司众人。

    章平瞥了一眼李贺,见这位依旧浑浑噩噩,只管捧着纸笔在咬文嚼字,便一拉李贺的衣袖,道:“李博士,这里地方狭窄,光线又不好,我先带你从这里出去……”

    李贺却又憋出一句:“人间无阿童,犹唱水中龙①……”

    罗景听见这一句,不免也遍体生寒,悚然而惊,待到章平拉着李贺出去,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以手抚胸道:“你们那位可真是个怪人。”

    说毕又以目视屈突宜。

    屈突宜却摇了摇头:“要么我留下,要么你什么都别说直接走人。”

    李好问回头看了一眼屈突宜,见他维护的态度格外坚定,心中由衷感激,但他也意识到一点:屈突宜似乎一直和罗景不对付,对罗景抱有不小的敌意。

    罗景似乎略感无奈,但料想他所说的一切李好问都会转告同僚,便作罢了。

    “将这些神血带到诡务司是为了证明两件事:

    “第一,我无意与大唐为敌。

    “第二,我也不是杀害郑兴朋的凶手。”

    听到罗景说的最后一句,李好问险些一跃而起,但到底是忍住了,肃容问道:“你与先郑司丞一案究竟有何关系?”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罗景反问。

    “我看到了……”

    李好问本待说他所见郑兴朋之死与罗景无关,突然发觉不能这么问。

    于是他改口反问:“郑司丞遇害之时,你在哪里?”

    罗景坦然道:“郑氏宅中,花厅门口。”

    李好问一怔,心想我可没有从那时的“历史影像”中看见你的身影。

    他曾当着叶小楼的面,从历史里拉出了郑兴朋死亡时刻的“历史影像”,但整个花厅里并没有罗景的身影。

    这时罗景改口:“确切地说,我是在郑兴朋遇害前片刻,出现在他花厅门外的。

    “换一种说法,他一见到我,便即遇害。”

    李好问心里反复推敲罗景的这两种说法,察觉这两者区别也很大:

    按照诡务司的推测,郑兴朋是以特殊能力将掌中的少许清水化为一幅薄薄的冰刃,自己抹了脖子。

    但刚才罗景的两种说法——

    前者是说郑兴朋抹脖子的时候罗景刚好赶到郑宅门口,是巧合;

    后者是说罗景的出现是郑兴朋死亡的诱因。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郑兴朋以水化冰,并且抹了自己的脖子这件事,都足够惊悚,足够费解。

    若是他刚刚穿越到这个时空,估计还很难接受如此匪夷所思的剧情。

    但现在,李好问对此已基本接受良好——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只是真实与否,还需要仔细甄别。

    “那你因何去郑宅?”

    稍许思考,李好问又换了一种问法。

    “去报案。”

    “报案?”

    李好问有点不相信。

    诡务司一向只接手从长安、万年两县转过来的案件,因此几乎没有直接向诡务司“报案”一说。

    但凡事没有绝对,如果罗景脑子转不过弯,非要去找诡务司的首脑好好“说道说道”,那也不算是什么过错啊!

    “是的,是报案。”罗景平静应答,“但是我并未想到有人盯上了诡务司,也试图嫁祸给我。因此早早设下了陷阱,在我刚到郑宅时,便目睹郑司丞在我面前引颈了断。”

    “李司丞,我就是你一直在找的‘第四人’。”

    李好问心头一跳。

    他自从见过“易家人”之后,就一直在寻找这关于“第四人”的线索,但始终没有头绪。

    屈突宜则是头一次听说李好问在找“第四人”,忍不住偏过头,眼神狐疑地看看上司。

    李好问不动声色,继续问:“你抵达郑宅,是什么时辰?”

    大家都是聪明人,罗景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大致确认他身上的嫌疑能够洗雪了。

    “巳时三刻。”

    巳时三刻接近上午十点,符合李好问拖出的“历史影像”中日光的方向。

    “然后呢?”

    “我一见郑兴朋的模样,就知自己已落入陷阱。于是,我动用时光术,在郑兴朋动手到他死亡的那个瞬息间里,硬生生加入了两个时辰。”

    听见罗景提及“时光术”三个字,李好问难免动容。

    不过他想想,这也并不奇怪。

    林嫱前辈能够掌握“时光术”是得到了佛门中人义净的指点。罗景……紧那罗本就与天竺佛教传承有着紧密的联系,从他口中说出“时光术”三个字并不出奇。

    巳时三刻,往后推两个时辰,应当是未时三刻,也就是张嫂发现郑兴朋遗体的那一刻。

    只是,罗景的手法太过匪夷所思,竟然能将那短短的一瞬间拉长至四个小时。

    这一手李好问不会,而林嫱的笔记里也从没提到。

    但是林大学士确实在笔记里交代过,“时光术”的应用千变万化,没有办不到,只有不敢想的。

    李好问紧紧锁着眉头,反问罗景:“你遇到此事,第一反应不是去救人,也不是报官,而是洗去自身的嫌疑?”

    罗景坦然:“是的,那是对我自身最好的决定。”

    “第一,郑司丞对自己下手,又狠又快,我确实来不及也无法干涉。”

    “第二,既然已知此事针对我,我为何还要束手待毙,任人操纵呢?”

    李好问:……难评!

    “第三,我本是‘非人’,李司丞本就不该对我报以任何对凡人的期待。”

    罗景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平静,不见半点佛家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他脸上那种漠然与疏离的感觉愈发强烈。

    这句话提醒了李好问:罗景……紧那罗不是人,他是半神半人的存在,虽然现在这个法身是一副人类面孔,说着人类的语言,但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同情心。

    李好问绷着一张脸,沉默了好久,方才反问:“你刚才说的……如何能够证实?”

    罗景轻轻一笑:“你已经能跳跃回过去,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呢?”

    “我确实已能看见过去发生的景象,但我不曾看见你。”李好问坦诚。

    罗景笑容未去,伸手从脚边的虚空中拖出一枚物品——那是一枚铜制滴漏,与当初郑兴朋宅中花厅内放置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铜制滴漏中,原本应当连贯滴落的水滴悬浮在半空中一动不动,滴漏上的刻度指向巳时三刻。

    那是罗景从历史中拖出来的滴漏,指向真正的案发时间,可以作为“支点”。

    李好问心中微动:既然已经具备了条件,那自己不妨试试。

    于是他回头看了一眼屈突宜,屈突宜轻轻颔首,示意会为他护法。

    李好问则屏息凝神,开始回想能够帮助他的“绝对时间”,穿越时听到的鼓声,倚云楼里舞姬踏着的鼓点,还有罗景的箜篌……

    “咦?”

    罗景突然奇道:“李司丞难道没有将遮摩遮利带在身边?”

    小红鱼?

    李好问一怔。

    的确,就是罗景告诉他,可以将遮摩遮利带在身边,还说这小红鱼会对他有莫大的助益。

    “难怪啊,”罗景双眼紧紧盯着李好问,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李司丞的‘瞬时穿梭’只能维持一瞬,那自是难以了解案件的全貌。”

    言下之意,这位是在嘲笑李好问只掌握了“瞬”级别的时光术,距离“弹指”级别还有差别,难怪办案能力还不行。

    李好问忍住羞耻心,赶忙伸手去蹀躞带上,解下盛着遮摩遮利的荷包,将系绳解开,露出小红鱼给自己编织的鱼缸。

    地窖内灯火幽暗,小红鱼在自己编织的世界里睡得正沉。

    它的小嘴始终稳定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而李好问脑海中兀自响彻那些鼓点:咚咚咚、咚咚咚——

    “二十下!”

    李好问忽然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刚才他在心里默数了一下小红鱼的吐息,发现每次这小家伙一张一翕,完成一个吐息,他心中刚好响过二十声鼓点。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名一弹指……”

    《僧祇律》像是早已烙印在他脑海中似的,此刻不用刻意回想就已浮上心头。

    这小红鱼,遮摩遮利,梵文名字的意思是,“活着的时间”,所以它吐息的间隔,难道竟是一个弹指?

    在这个时代,李好问不像手工帝前辈那样,能够制造准确可靠的计时器。但是他已经基本上掌握了“瞬”的标尺,以此类推,二十瞬,是为一个弹指。

    他亲爱的母亲崔真女士就说过,世界上没有绝对准确的计时装置,所以李好问无须追求绝对准确的一弹指7.2秒,而是应掌握属于自己的一弹指。

    然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养在身边的遮摩遮利,竟然能够凭借稳定的吐息,作为他的辅助,帮他掌握绝对时间。

    对面,罗景一直看着这一切,眼神里没有过多的情绪,似乎李好问是否能够掌握弹指级别的时间术,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影响。而他也没有期待,并不关心。

    李好问则深吸一口气,一手托着小鱼,一手望着罗景手中那座铜滴漏,脑海中念头浮现。

    “我要去向何处?

    “敦义坊,十字街东北,郑宅!

    “对了,还要再添一个坐标,大中二年,七月廿五日,巳时三刻!”

    他眼前再次出现可供回溯的时间河流,在那些可以缩放的栅格内,一帧一帧的途径,都是他指定的空间——郑宅。

    与此同时他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一弹指的时间。

    这一次,李好问无须向他人证明什么,因此只需自行“见证”郑宅附近巳时三刻的“真相”即可。

    他的视野里,巳时三刻的坐标自动出现,李好问冲着那一帧纵身一跃——

    郑兴朋家的前庭小院。

    院里收拾得很整齐,青砖缝隙里也不见杂草与落叶。空气中混杂着一丝清淡的花草香气。

    前庭正中,那枚铜雀日晷被艳阳映得闪闪发光,晷针的影子指向巳时三刻。

    这一次“时间跳跃”带来的感觉异常真实,眼前出现的一切再不是稍纵即逝的某一帧画面,而是成了三维立体的VR实景。

    李好问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一个箭步蹿上郑家中堂前的石阶。

    中堂的正门大开着,进门后右转即是郑家的花厅。这里隔扇敞开,帷幕低垂。花厅前有一个背对自己的人影。

    李好问不用对方回过头,也知道那人是罗景——头上那对锥形的角角是最鲜明的印记。

    他疾步向前,视线越过罗景身侧,向郑宅中的花厅望去:

    铜滴漏、屏风、坐榻、坐榻上的人……郑宅室内的情形与他上一次拖出的历史影像完全一样。

    阳光自轩窗外照入,恰好映亮了坐在榻上的人手心——反光强烈,几乎晃了李好问的眼。

    那是冰,那是凭空由水凝结而成的冰,是薄薄的一片冰刃。

    说时迟那时快,郑兴朋举起右手,薄而锋锐的刃口向颈间划去。

    李好问看得清楚,郑兴朋面无表情,但是双眼视线刚好停留在罗景面上——

    这位诡务司的司丞明显是因为看见罗景才起意自戕的。

    然而罗景与郑兴朋确实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罗景显然也吃了一惊,但他突然扬起手,凭空向郑兴朋的方向一挥。

    围绕在郑兴朋身周的时间静止了。

    郑兴朋动作停顿,宛若一座塑像。

    薄刃割开肌肤,血花刚刚绽放,几瓣猩红的花瓣兀自飞扬在空中,但它们就此悬浮在那里,似乎永远也不会坠落。

    一个弹指!

    李好问只能在此逗留一个弹指的时间。

    但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奔涌——

    果然如此。

    当初他在叶小楼面前拖出的历史影像,正是眼前的景象,只不过范围有限,所以里面见不到罗景的踪迹。

    而罗景自行离去,放任郑兴朋以这样的濒死状态留在自家花厅中,一直到两个时辰以后。

    李好问忽然觉得心痛如绞。

    罗景法力神通,能够令时间静止,却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就此在眼前消逝;他明明有能力去拯救这样郑兴朋的生命,却只因为他是“非人”,对人类没有任何同情心而选择了袖手旁观。

    一个弹指只有区区七秒。

    李好问的潜意识里似乎也有一条遮摩遮利,小红鱼鱼唇已经完成了张开的动作,正在缓缓合上。

    但李好问身形忽动,他猛地向郑兴朋那里冲过去——

    罗景是“非人”所以不愿意拯救生命,但是他愿意……他能!

    既然他确实已经沿着时间的河流逆流而上,回到了奇案发生的起始点。

    郑家花厅内,李好问全力向郑兴朋冲去。

    诡务司药圃下方的地窖里,遮摩遮利鱼嘴终于合上,完成了一个吐息。

    李好问就像是撞到了一堵墙似的——他撞在了时间的栅格上,那些栅格此刻对他来说依旧是有形的障碍。

    在这一刻,李好问气血翻涌,身体难过得感觉像是要炸开。

    他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了。

    他回头想再看一眼这段历史,这段无可更改的“既成事实”。

    他发觉自己对上了罗景的那双眼,感受着对方锐利但略带诧异的目光——

    在退出这段历史的一刹那,罗景,罗景也看见他了。

    第 56 章

    “啪、啪、啪……”

    诡务司地窖里回荡着清脆的掌声。

    “李司丞真是厉害了!”

    罗景眼神冰冷地望着李好问, 嘴唇上扬,却不带半分笑意,一边鼓掌一边开口:

    “你这是第一次使用‘弹指’级别的时光术吧!第一次尝试就敢有所行动, 啧啧啧,有冲劲, 有胆略, 不愧是郑司丞千挑万选选中的继承人。”

    “你说……什么?”

    李好问喘着粗气,此刻他脑子里似乎被扎入了一枚钢钎, 另有一枚巨锤,随着他每一次心跳脉搏,那巨锤就正正砸在那钢钎上,为给他的脑袋带来凿穿般的剧痛。

    而他的四肢百骸,也像是被压路机碾过似的,无一处不痛苦, 他却连抬手自戕的力气都没有,连说话都费劲。

    屈突宜提着他的后领, 帮助他在地窖墙壁旁的一张胡椅上坐下, 还推了推他的肩膀, 让他的脊背笔直贴在地窖的墙壁上。

    李好问突然察觉有种温暖正从脊背处慢慢传来, 刚开始只是涓涓细流,但后来这能量的势头越来越猛,似乎一股暖流正灌入他的四肢百骸, 在他的身体里来回激荡。

    原本李好问已耗尽能量, 就像是一枚通体变作深褐色的纸马。可一旦被贴在“充电区”的井壁上,新的能量便远远不断地涌入, 给予补充。

    周身的痛苦在一点点减轻,李好问感觉四肢正重新生出力气。

    可是他长了一个心眼儿——当着罗景的面, 他依旧喘着粗气,表现出一副虚弱无比的样子。

    事实上,刚才罗景的话令他十分震惊:什么意思?难道他这个继任者还是郑兴朋亲自选定的不成?

    “郑兴朋自己是‘时光术’的高手,想必也会挑选与自己相似的人继任诡务司。”

    罗景用一副想当然耳的口吻解释他的推测。

    原来是猜的——李好问稍稍释怀。要知道,李好问自从穿越之后,就几乎没与郑兴朋打过照面!他一直想不通诡务司的人是怎么“发掘”他的,更加难以想象郑兴朋会事先指定继任者。

    如果郑兴朋能预见自己的死亡,那为啥不救自己一救?

    “你对弹指级别的‘时光术’一无所知,却依然在头一次使用时就尝试去拯救上一任司丞的性命。真是和佛陀一样大慈大悲。

    “须知如果你救活了他,现在的你依旧是个被族老任意欺压的小可怜,根本得不到如今的地位……”

    罗景越说越是讥刺。

    “我……”

    李好问想说:我可不像你们“非人”那样自私冷血。

    话到嘴边,李好问马上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于是喘着气继续道:“那时……你就见到了我……”

    李好问还记得那个回眸。

    他出现在“历史”中仅有短短的一个弹指,但罗景在那时见到了他。

    所以罗景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曾经出现在七月廿五日巳时三刻短暂地出现在郑宅。

    当初李好问去倚云楼,罗景千方百计通过楚听莲与自己联络,正是因为早已晓得了自己将会掌握这门能在过去的时光里任意穿梭的时光术,知道自己有能力为他洗雪冤屈。

    “是的,我应当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你穿着这身浅绿官袍的人……嗯,是非人。

    “第一次在倚云楼见你,听说你还不是诡务司的司丞,我便知当时的时机还不成熟。你那时还不知晓时光术,提前与你说太多,打草惊蛇,反倒不美。”

    ——打草惊蛇?

    李好问险些被罗景这天竺佬滥用的成语气笑了。

    但回想数次与罗景的往来,对方确实是一直在等待自己的实力提升,等到确认自己有机会掌握“弹指”级别的时光术,能够为之洗雪冤屈之后,才主动前来诡务司的。

    “你……如果当时……”

    李好问想说:如果你当时肯出手相救,后来也不至于那般曲折。

    “唉!”

    出乎意料,罗景竟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当时只是有要事与郑司丞商谈,万万没想到他一见到我便即对自己动手,当时我根本无暇反应,只凭我们‘非人’的本性行事——趋利避害,洗脱嫌疑。”

    罗景言下之意,竟是有些后悔。

    李好问靠着地窖的墙壁挺直身体,肃然道:“但我可以……”

    既然能够沿着时间的长河逆行,那么,他应该就有能力改变历史。

    凭借着背后传来的能量,李好问感受到自己的血条正在快速加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再次使用时光术,返回郑兴朋遇难的真实时间点。

    而且,这一次他不再需要罗景帮助提供“支点”了。支点已经出现过一次,他只需要从历史里拖出来就能再次使用了。

    一想到这里,李好问便内心振奋,视线转向遮摩遮利:“小红鱼,来,你再助我一次。”

    “不行,你不可以!”

    歪果仁咬字奇特的声音在地窖里响起。

    就见罗景像是看着一个从没有师长教导的孩子一般,眼含怜悯,开口问李好问:“你难道从没有听过‘时光术’最重要的原则?”

    “什么?”

    李好问面上与心头都是一片茫然。

    “失去的永不复返。”罗景道,“无论是金银财富,还是对你们人类来说那般宝贵的生命、友谊、亲情。只要是已失去的,无论你所掌握的时光术多么厉害,都无法将这些重新带回到世上。”

    “就好比郑司丞的案子,你固然可以利用时光术返回过去,挽救郑兴朋的生命。

    “但如果你真那么做了,事后你会发现,你救下的郑兴朋可能是个疯子。他可能根本不把你辛辛苦苦救下的性命放在眼里,随时可能自我了断。

    “而你,会发现你原本出于‘善意’,强行改变已发生的事实,将已经失去的生命带回来——这种行为不仅毫无意义,而且会给世界带来混乱。”

    李好问背靠在地窖内粉过不久的泥墙上,默然无语。

    他认为罗景说的有道理。

    后世有不少描写“改变历史”的影视作品,其中大多会阐释一个悖论:蝴蝶效应。

    改变历史上的一件小事,可能会引发一连串的变化,甚至引发一系列的混乱,并影响到将来。

    这些变化带来的结果,却往往是与人们的初衷相违背的,而且往往会出现与事实相悖的死循环。

    就拿郑兴朋一案来说,如果郑兴朋被救下,那么李好问就不会有机会进入诡务司,不可能接触到“时光术”,也就没有可能完成弹指级别的“时间跳跃”,也就不可能救下郑兴朋。

    这是相互冲突、自相矛盾的结果。

    “时光术”有点像是这个世界里存在的漏洞,稍不留神便有可能导出不正常的结果。但为了让这个世界存在的逻辑永远正确,“时光术”的使用受到限制,“失去的永不复返”便成了亘古不变的真理,最大的限制,唯一的原则。

    此刻李好问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机要室内那七个狂放的大字。

    ——尊重科学讲逻辑。

    既然如此,他就不得不接受现实:为了让这个世界能“讲逻辑”,原本威力可以大到恐怖的“时光术”,被生生缚上一道枷锁,不再能为所欲为,随心所欲地编织、改造这个世界。

    罗景见他沉默不语,便知他内心已顺利接受了这个原则。

    “不说这些了,”李好问没再看向罗景,他双眼视线的焦点很遥远。

    “你为什么会前往郑家?”

    罗景见李好问终于又回到了正题上,便随手拖过一张胡椅,在椅上盘腿坐下,缓缓开口道:“这就要从我前来东土大唐的原因说起。”

    “李司丞可曾听说过‘会昌法难’?”

    “会昌法难?”

    原本李好问听到“失去的永不复返”之后一直有点浑浑噩噩的,脑子像是生锈了的机械,思维颇有些迟缓。

    但听见这个名字,他的大脑像是突然活络过来,飞速地搜到了答案——

    “武宗灭佛?”

    “是,”罗景肃然道,“还是李司丞说得直白。”

    这灭佛的“武宗”指的是当今天子李忱的侄子李炎。他在位时崇道抑佛,并在会昌五年时颁布政令,下令关闭寺院,僧人还俗,金银佛像上交国库,铁像则熔炼铸造农具。这对于在大唐已传播广泛的佛教来说,不啻为一场大灾难。

    李好问上学时读史,对这一段的印象颇深:政治人物的任何重大行为,背后往往都有其政治与经济的深层次原因。

    当时佛教寺院拥有的土地数量庞大,僧侣人数众多,且不缴赋税,自然损害了大唐国库的进项。会昌年间,唐武宗忙于讨伐藩镇,财政告急,皇帝忍无可忍之下终于对佛教名下的庞大财产下了手。

    佛家占据了大量的社会财富,皇帝缺钱的时候自然会盯上这个香饽饽。

    此外,唐武宗本人的宗教偏好在“会昌发难”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自李世民起,大唐天子多半自称是太上老君李耳的后裔,因此崇信道教,但其中也不乏崇信佛教的君王,比如高宗李治、女皇武则天。偏偏到了唐武宗时期,这位皇帝厌恶佛教到了极点。

    武宗李炎在位时曾宠信一位名叫赵归真的道士,据说这位道士告诉武宗一句谶言:“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

    因唐时僧侣所着的衣物多为黑色,赵归真便向武宗李炎解释,说这句谶语意为李唐气数将近,僧人将取代李唐国统。由此便引起了这一场“会昌法难”。

    而且“武宗灭佛”的打击面很广,遭殃的不仅仅是佛教,还有一些从西域传来的教派,比如袄教、摩尼教和景教等,都受到打压,元气大伤。

    天子仅仅因为一己的喜好,便对信众广泛的佛教随意打压,确实有些难评。

    李好问想到这里,抬头问罗景:“那么大师光临唐都长安,是要帮助佛家在大唐重建根基吗?”

    “经过‘会昌法难’,东土大唐佛教密宗几乎被打击殆尽,经典不传,僧人对佛理不再精通,对佛家的神通也无法掌握。

    “因此,我奉佛谕,赶来长安,一是为了向百姓重申我佛慈悲。”

    李好问心想:然而你的第一站却是平康坊各曲。

    罗景似乎看透了李好问的心思,“嗤”地笑了一声,道:“善男信女,往往朝堂上见不着,市井坊间却是最多。”

    李好问:……我不跟你争。

    “二是为了收拾那道士赵归真。”说到这里,罗景咬牙切齿,似乎跟那赵归真有深仇大恨。

    “赵归真……不是已经死了?”

    李好问其实并不知道这个世界里道士赵归真的生死,但根据他在穿越前所学的历史,李好问知道当今天子李忱在即位后就推翻了侄子武宗的多项政令,也迅速收拾了侄子武宗曾经宠幸的人,既包括权倾一时的宰相李德裕,也包括建议灭佛的道士赵归真。

    罗景似对这赵归真极端厌恶,脸现嫌弃,道:“死虽死了,但是他那些徒子徒孙都还在兴风作浪。”

    李好问顿时想到:“对啊,那在庆云楼豢养大青面的鸿波,也是道士。”

    罗景仿佛终于找到了共鸣:“但最可怕的还不是他们豢养妖物,戕害世人,而是这些道士往长安水系之中,引入了一只那伽!”

    “一只那伽?!”

    李好问顿时从他所坐的那张胡椅上跳了起来。

    罗景则满眼诧异:你竟这么快就恢复了?

    李好问马上又坐了回去,瘫倒在胡椅上,仿佛他刚才只是惊讶过甚,短时间内突破了自己的能力范围。

    重新背靠墙壁的李好问想了想,问罗景:“你们‘非人’称呼同类,量词用‘只’的吗?”

    这个问题有点无厘头,罗景不免一呆。

    而屈突宜双肩抽动,似乎是想笑但没好意思笑出来。

    “那伽是龙众之一,你们汉人称呼龙用什么量词?”

    李好问想了想:“一条。”

    罗景继续:“那些天杀的道士竟往长安水系中引了一条那伽……”

    李好问兀自不解:“那伽是龙众,是半人半神的存在。长安的道士是如何做到将那伽引到长安的水系中的?”

    罗景肃然道:“那条那伽是卵生,初时只是一个圆圆的龙蛋。那赵归真不知用何方法将其带离天竺,藏匿在长安,并将其孵化。”

    “幼年的那伽并非成年那伽可比,它较为弱小,不会给长安城带来直接的伤害。但是这个时期的那伽格外擅长隐藏自己。因此当我的法身赶到长安时,竟无法直接找到它。”

    李好问觉得其中还有隐情,罗景一方未必如他所言那般全无过错,但此刻不便追究这些细节,忙追问道:“若是找不到那条那伽,会有何后果?”

    罗景说到这里,脸上也显出几分焦躁:“那伽是半神半妖的怪物。它被引入长安城之时,还只是幼龙,危害不大。但是随着它日渐长大,将会给长安城带来一场祸及众多的巨大灾难。”

    至此,李好问已经捋出一些头绪,便问:“所以你才会去见郑司丞。他是诡务司司丞,过问一切‘诡奇事务’。你认为他理所当然会助你一臂之力,找到那伽,消弭长安城中这场灾难?”

    罗景点头道:“确实如此,但我实在没有料到,郑司丞一见到我便会自戕。”

    “你认为是什么原因?有人想要嫁祸于你?”李好问道。

    他心里已有些大致猜测:罗景此来,是想助力东土佛宗重振声势,自然是那些道士最不想看到的。

    如果郑兴朋死于奇案,一方面少了诡务司的牵制,另一方面又可嫁祸给罗景——这个计策若能成功,便是一箭双雕。

    只是这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令郑兴朋一见罗景便起意自戕,李好问兀自没想明白。

    “我也认为是如此。”

    罗景显然松了一口气:李好问似乎终于相信了他的说辞。

    “在郑司丞遇难的那一刻,我想到的唯一办法是先让自己置身事外。所以才动用了自己的‘时光术’,在其中加入两个时辰,故布疑阵,将官府的视线先移到别处去。”

    “但我在某一个弹指间感知到了你的存在,因此我能预知你将要接任诡务司,并且以‘时光术’回溯查案。

    “后来的事,你应当都知道了。”

    “那条龙……那伽依然藏身于长安各水系中?”

    李好问咀嚼起这个信息,视线转向早先从罗景身上褪下的那个血色的小球。

    “没错,这就是龙血。那伽是半神,你若说这是神血也不为过。”

    至此,李好问终于明白:适才李贺曾经“言出法随”提到过神血,这层附在罗景身躯上的神血才会不再凝固,自动成球。

    “所以,今晨长安水源出现的异状,便是那条那伽惹出的?”

    “确切地说,是我与那条那伽一场大战,它还没有完全成年,我这个法身勉强能够匹敌,让它在这场大战中受了些伤。”

    “但是它已蜕变两次,已经拥有两个脑袋,我区区一个法身,没办法将它杀死,到底还是让它逃脱。我只得收集了那伽留在水中的神血,将它带来此处,送给你。”

    李好问颔首:也得亏罗景将这些血尽数收集来,没有留在长安水系中污染环境。

    “看来当初我在崇贤坊梦境中见到的,确实是那伽。”

    李好问回想自己那次戴伯奇面具入梦的经历。

    当时自己只是看了那伽一眼,便如遭重击,昏迷到底。罗景却能与之一番大战,不愧是紧那罗的法身。

    “不过,那条那伽在入梦的时候似乎在努力扮做你的模样?”

    李好问又想起曾三郎的供词。

    “哈哈哈哈——”

    罗景明显是被气笑了。

    “那伽知道我在找它,自然起心要嫁祸给我。只是以它那时的能耐,应该无法幻化成我的样貌,能模仿我的,只是脖子以上吧!”

    李好问想想:那可不是脖子以上?

    一切都说得通了。

    “罗景大师,您刚才说,那伽蜕变两次,已经拥有两个脑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它脑袋越多,就越强大吗?”

    “可以这么说!”

    罗景表情平静地回应。

    “那伽是一种神奇的妖物,它的蜕变需要来自同族的献祭。”

    说到这里,罗景见到李好问上下打量的眼光,无奈地道:“我说的‘同族’,不是指我们八部众,而是指‘水族’。”

    听见“水族”二字,李好问突然想起什么,别过脸与屈突宜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开口道:“鱼脍?”

    “是,鱼脍!”

    罗景肯定了他们的猜测。

    “在很久很久以前,极少有那伽能够长至成年,便是因为它们很难得到水族自发的献祭。水族大多是无知无识的生物,它们不明白‘献祭’为何物,更加不可能以自身献祭那伽。”

    “岂料后来那伽发现了另一种方法——借用其他智慧生物之手。

    “天下千万生灵之中,在这方面最富智慧的,莫过于人类。用人类最上乘的刀工新鲜剖成的鱼脍,是一种最能够刺激那伽迅速成长的祭品。

    “分批多次向水中投入鱼脍,能够最大限度地刺激那伽迅速长大,而它的嗜血天性也会因此被放大到难以控制。面对这样的那伽,即使是佛祖亲至,也无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它驯服。”

    李好问越听越是震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些往水里放生鱼脍的明显根本不是在做什么善事,那些人和在野外放生剧毒蛇类的傻瓜们一样,都是在养虎遗患那!

    “您刚才说,长安城里的那头那伽,已蜕变两次,长出两个头。它,还会再次蜕变吗?”

    “会!”

    罗景断然回答。

    “只要它再接受一次水族的献祭,就会蜕变并长出第三个脑袋。

    “到了那时,它便距离成年只有一步之遥。

    “那伽的成年需要一次盛大的献祭,到时便会给整座长安城带来不可想象的灾难。”

    李好问与屈突宜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罗……罗景大师,你真的确定是道门中人将这条那伽引入长安?”

    李好问还不大敢信:长安城中有这么多百姓,李唐天子也在长安,这若真是道家做的,难道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一听见“道门”二字,罗景脸上便似罩上一层寒霜。

    “那是当然,道门中人哪里会关心寻常百姓的死活呢?他们满心只想着动摇佛门在东土仅剩的一点点根基。”

    李好问心想:这也只是来自罗景的一面之词,自己不能见风是雨,不辨真伪。

    罗景身为“非人”中的一类,思维方式与人类有不小的差别,缺乏人类应有的情感,若要与这位合作,需要格外谨慎。

    他抬头向罗景望去,只见罗景周身突然弥漫起青色的烟雾——

    第 57 章

    诡务司的地窖内, 罗景周身弥漫起青色的雾气,他头顶一对锥形角角正中忽然释放出耀眼的光亮。

    李好问眼前一明随即一暗,待他回过神, 便见罗景手中忽然多出一柄箜篌,迎风一晃, 便成为当初李好问在倚云楼里见过的那一柄。

    罗景修长的手指轻轻挥动, 箜篌顿时奏出泠泠的乐声。

    李好问的心神一阵恍惚。

    此前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甚至有些亢奋。但在此刻, 听着耳边动听的箜篌声,李好问竟然感到无比疲累,上下眼皮几乎要粘起来,下一秒就能沉入梦乡。

    原本他对罗景的说辞一直抱有怀疑,抱着“姑妄听之,事后查证”的心态, 但此刻他迷迷糊糊地,只觉罗景的说辞十分可信, 与对方合作是大势所趋。

    “不对!”

    李好问突然睁大双眼, 同时奋力睁圆眼眶。

    “这是催眠!”

    但是睡意几乎无可抑制, 令他想起了昔日倚云楼一案中的人们。

    即使是在那样惊恐的环境中, 人们也能被这箜篌的曲声催眠。

    现在,他则成了被催眠的对象。

    “对不起了李司丞!

    “我,罗景, 是一个从来不会遵守人间道义与规矩的‘非人’。

    “虽然我说的都是真的,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抛开那些不必要的怀疑,无条件地全盘接受我说的话。

    “这就是我罗景的手段!

    “等到你和你的同僚醒来, 你会发现,我今日告诉你的, 就是你们笃信不疑的事实……

    “按照你朝那位林大学士的说法,这叫‘潜意识’。我在你的‘潜意识’里种下了因,将来必会结下果实。”

    “放心,初次尝试弹指级别的你是根本无法抵御的。”

    李好问的眼皮已经快要完全合上了。

    看起来他表情木然,思维已像是陷入迟滞。

    “哈哈——”

    突然一声爽朗长笑传来,是屈突宜的声音。

    李好问很配合地睁开双眼,眼神平静,望着罗景。

    罗景右手五指再度轻挥,箜篌弦动,乐声泠泠极其悦耳。

    但是李好问与屈突宜两人都没有半点睡意。

    屈突宜伸手,在诡务司地窖中粉过的墙壁上轻轻一按。幽暗灯火之中,这面土墙表面开始出现辉芒点点。起初极其黯淡,渐渐变得璀璨无比,进而完全掩盖了原本的灯火。罗景背后,仿佛出现了一道天上星河。

    渐渐地,罗景拨弦的右手开始酸软无力,而那箜篌奏出的乐声也渐渐扭曲,调不成调。

    罗景却已完全顾不上自己的箜篌,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面土墙,几乎想要上前一步,伸手触摸墙壁。

    同时他以难以置信的口吻喃喃念道:“这……这可能吗?诡务司竟然拥有这等……这等程度的伟力。

    “难怪我一到诡务司,这狡狯主簿便一力要将我引到这里,说什么足够隐秘、隔绝外界……原来早有预谋,是我失算了。”

    李好问在他身后,也觉双眼极难从面前的土墙上挪开。

    他很清楚上一次是在什么场合下见到这景象的——“充电区”,诡务司内被称为“充电区”的那口井。

    而这座地窖,就挖在药圃内。算算方位,这面土墙的位置,距离“充电区”非常接近。

    那种神秘的力量,早已渗透浸润了这面墙壁。

    而罗景的箜篌,此刻被这力量全方位地压制,无法生效。

    这时屈突宜突然伸手扶住李好问的手臂,轻轻一托。

    李好问毫无障碍地站起身,背着手,来到罗景面前。

    他已完全复原,而且丝毫不受此前罗景“催眠”的影响。

    相反,罗景此刻却已反过来被诡务司这座地窖里的神秘力量所控制——一束璀璨的星光从土墙表面破壁而出,环绕于罗景身周,就像是一道枷锁,将罗景牢牢锁住。

    李好问来到罗景面前,面对他的双眼,朗声开口:

    “罗景大师,您今日来敝司,虽然交代了不少事实,但你依旧没有完全洗脱杀害敝司郑司丞的嫌疑。”

    “因此敝司决定,要留下您……留下您的法身在诡务司,配合调查。”

    罗景那双浅灰色的眼眸看看李好问,又看看屈突宜,突然他纵声长笑,那笑声震得诡务司的地窖簌簌发抖,墙皮上刷的一层泥灰也在簌簌地往下掉。

    “李司丞,这还没洗脱的最后一点嫌疑,是指郑司丞一见我就起意自戕这件事吧!”

    罗景的声音开始变得遥远,似乎不是从眼前这个躯体口中传出的。

    随即他那具俊逸伟岸的躯体轻轻颤动,自内而外迸发出强烈的光线。

    这光线过于刺目,李好问双眼泪水直流,不得不举起手臂,以衣袖遮挡。

    在这万道强光迸发的中心,罗景的躯体一寸一寸地崩解。这位身躯高大英伟的男子,忽然变得极小,软趴趴地朝地面摔下,倒在地面上,成为小小的一团衣物。

    这时强光消失,耳边传来罗景的声音:“这点小小的嫌疑,我这个行将就木的法身,已在它彻底崩解之前,为李司丞演示过了!”

    “李司丞,诡务司诸位,请见谅……从今往后,我罗景在长安仅剩一个法身,因此务必确定你我双方在那伽一事上可以合作!”

    李好问皱起眉头:听这意思,此前罗景拨动箜篌,确实是在尝试给自己“催眠”,但自己既然破解了,对方便说只是一个“演示”,以解释郑氏的死因。

    难道,郑兴朋之死,也是因为他被“催眠”了吗?

    “各位,后会有期!”

    待这个遥远的声音渐渐消失,地窖内土墙上的点点星光似乎也意识到了对手远去,整面墙壁一点一点地黯淡。

    此刻屈突宜从地窖深处找出一枚竹竿,轻轻地将地面上的衣物挑开——那正是此前屈突宜借给罗景穿着的中衣和袴裤。这两件衣物之下,是一枚缩小了的,只有巴掌大小的二十三弦箜篌。

    “原来如此,罗景的法身是依附乐器存在的。”

    屈突宜将这枚箜篌捡起,递给李好问,笑道:“拨动这具箜篌或许可以直接感应到紧那罗的真身,李司丞收着,或许以后有用。”

    李好问上前捡起那枚箜篌,有心想要试试,但想想在刚才那段交锋中,罗景表现出的反复、狡诈,与“非人”,觉得还是先算了。

    这时地窖外章平焦虑的声音传进来:“李司丞,屈主簿,你们没事吧?”

    李好问答应一声之后,随即脚步声咚咚地响起,竟是卓来先冲进来了,随后是章平与李贺。

    这少年一脸的惶急,冲到李好问身边,左右上下看看,确认李好问并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放心,长舒一口气道:“郎君没事就好——您知道吗?刚才我们在上面,觉得大地直颤。我说是地动,章主事他们说是郎君在降妖伏魔。郎君,你降服了那个怪人了吗?”

    李好问不知该说什么:那个怪人已经变成了一枚乐器,现在被他挂在了蹀躞带上。

    “小卓来,你怎地也不关心关心我?”

    屈突宜看卓来一脸担心的样子,凑过去,故意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卓来的嘴比谁都甜:“屈突主簿你吉人自有天相,用不着卓来替你担心!”

    屈突宜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卓来的头,却转过脸对章平等人使了个眼色:“李博士留下,我们就刚才发生的事商议商议。”

    章平见罗景消失,已知刚才发生的事非同小可,忙将李贺唤了进来,自己带着卓来出去,守住诡务司大门,闲杂人等一概挡驾。

    一时诡务司的地窖内只剩李好问、屈突宜、李贺三人。

    “李司丞,这里自有玄机,想那罗景……紧那罗无法探听到我等在这里商议了什么。”

    李好问听屈突宜这么说,也点点头:“罗景对我在太极宫中的言行一清二楚,确实该谨慎些。”

    于是李好问开始自我总结所有已知信息,一并说给刚才不在场的李贺知道。

    “第一件,是郑司丞之死。”

    李好问沉思半晌,终于万般无奈地开口:“我亲眼所见,郑司丞是自尽的……”

    屈突宜与李贺闻言,同时轻轻地“啊”了一声。

    当时李好问在地窖内使用弹指级别的“时光术”,前往事发当场察看实情。屈突宜纵使在旁,却也无法跟随前往,亲眼目睹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景就是案发现场的‘第四人’。”

    李好问将他亲眼所目睹的案发现场向屈突宜李贺两人详细描述一番。最后总结道。

    “他为了躲避嫌疑,而故意扭曲案发时间,给自己足够的时间从容离开。”

    “然而,我所见的这些依旧是表象,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看破了这起案件的真相。”

    “是呀!”屈突宜闻言伸手去拈下巴颏上那一撇漂亮的小胡子,“似乎带来了更多的疑问。”

    李好问道:“这个案子的疑点,转到了为什么郑司丞一见到罗景出现在他面前,就立即化水为冰,举冰刃自戕。”

    机要室内,三个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愿承认,但谁也不能不承认,这桩奇案经过了那么多的曲折与干扰,竟然依旧是“自杀”这么个结果。

    李好问是唯一到过案发现场的“亲历者”,他一边回想一边总结:“当时郑司丞给人的感觉,就好像罗景的出现是一个触发条件,郑司丞一见到触发条件,便立即动手。”

    “我私心里猜测,他这么做更像是被本能驱动,没有多想……”

    屈突宜一脸的不可思议:“没有多想,就,就……”

    李好问点头:“我知道这有多不可思议。但这一定程度上能解释郑司丞死前从他的坐榻上倒撞下榻,在地面爬行了长长的一段,尝试去触碰那幅屏风。”

    “那屏风是他的心爱之物。他在死前想必极其留恋人世,但已无可挽回。”

    屈突宜:“您是说,是说……”

    仿佛有巨大的悲痛堵住了屈突宜的口,让他无法开口继续。

    李好问听他的声音里鼻音浓重,忍不住也一阵心酸。

    只有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李贺则开口帮忙把话说完:“郑司丞在临死之间恢复了神智,可是他已经来不及自救了。”

    机要室内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就听见李贺为了打破尴尬似的勉强问:“刚才李司丞说的,触发条件……是什么意思?”

    “触发条件就是……”

    李好问忽然觉得罗景法身消散之前说过一句话能很好地解释这个概念。

    “在人的‘潜意识’里种下了因,将来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结出果实。“

    屈突宜一时激动起来,大声问屈突宜:“那么说到底是还是罗景,还是罗景!

    “罗景绝对能干出这种事,他只要弹弹箜篌,就能在郑司丞的脑中种一下一个因……”

    但李好问比较冷静:也没见罗景那时弹箜篌啊!

    他认为罗景不是真凶的主要原因是:没有动机。罗景既然肯为了一条那伽而找到郑兴朋报案,实在没有一见面就把人给害了的道理。

    李贺的思路与李好问一样:“如果真是罗景,就不会选在案发时间出现在那里,更加不会以自己为触发条件,引起郑司丞自杀。”

    李好问:也对!那不是往自己头上泼脏水吗?

    屈突宜渐渐也冷静下来,苦笑道:“这么一想,竟把罗景的嫌疑给排除了。”

    “最有可能的是,真正害郑司丞如此的人还是想要嫁祸罗景。只是他不知道罗景能够延缓案发的时间,令罗景用这种法子,硬生生将我们的视线移向别处。”

    “又或者,他知晓罗景掌握着关于时间的神通,故意留下了破绽,好让我们朝罗景的方向查过去。”

    屈突宜一说到这里李好问也想起来了:“是了,当初我叔祖告诉我,文太史与阮监正,正是想要暗中劝说我们往篡改案发时间的方向查去。”

    听见文应贤和阮霍这两人的名号,屈突宜顿时一脸鄙夷:“他们两位,不过是被人驱使,想要误导本司查案,顺便给李司丞你上上眼药罢了。”

    “李司丞,你的发现,给郑司丞一案提供了新的思路。但若说是嫌疑,天下人都还有嫌疑。”三人又议论了一番,最后屈突宜这般总结。

    李好问听到这里,不得不点头同意。

    “今天的第二个重大发现,是关于长安城水系中隐藏的那只……那头……那条那伽。”屈突宜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李好问亲自挑选的量词。

    “李博士,关于那伽的情况,想必上次梦蜃一案之后,你又收集了不少?”

    李贺负责诡务司中的典籍库,在查阅古籍资料方面最有发言权。

    屈突宜连忙将罗景所说关于“那伽”的情况复述一遍,供李贺对照比较。

    李贺听完之后,连连点头,示意对方说得都对:

    “那伽是半神半妖之体,因此它的血确实是神血,散入水中会令水中的藻类萍类生长繁盛,但同时原本生活在水中的鱼虾之类,却有可能窒息而死。这……这大概就是李司丞在宫中曾提过的‘富……富营养化’?”

    李贺听不懂李好问口中的那些术语,但仗着记性特别好,能够一字不落地记下来,并且与古籍的记载进行比对。

    “幼年那伽长成需要经过三次‘化形’,第一次由蛇形转为龙形,第二次变为双头,第三次变为三头。三次化形之后,有资格成为成年天龙。龙众性情不一,有的很温驯,有的极为暴虐。”

    “我上次在梦蜃的梦境中看见的那伽是双头,”李好问一边回想一边总结,“看来它已经经过两次化形,第一次的诱因可能是周贤那次放生鱼脍,第二次的诱因是孙器那次。”

    屈突宜表示不一定就是因为周贤与孙器那两人区区几次“放生”鱼脍:

    “那罗景曾道,那伽的蜕变,需要分批多次向水中投入鱼脍。周贤与孙器,不过是被万年县抓到的两人,或许还有往渠水、井水等处投掷鱼脍的,我等并未发现而已。”

    李贺闻言,想了想又道:“典籍中并没有任何给幼年那伽喂食鱼脍的记录,但属下刚才在想,罗景曾说以鱼脍为献祭可以激发那伽的弑杀血性,那是不是因为鱼脍的原因,导致不同的成年龙脾气也不同……”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四个字:“很有可能。”

    “那么,当那伽完成三次化形,成为真正的成年龙时,它会有什么危害?”

    李好问牢记着罗景说过的,藏身于长安的那条龙,会给这座城市带来恐怖的大灾难。

    “据《海龙王经》记载,成年的那伽,有出声害人、见者害人、气嘘害人、触身害人四毒。也就是说,听见那伽发出的声音,人会发疯,遇上那伽的目光,人会当场死亡,呼吸到那伽喷出的气体,人就会中毒,触碰到那伽的身体,就会患上麻风、疥疮等疾病。”

    李好问听着不免皱起了眉:这些虽然可怕,但都没有像罗景说的,是牵涉人口众多,且难以挽回的可怕灾难。

    他细细回想罗景的话,又补充了一句:“罗景曾提到,那伽成年之时,需要一场庞大的献祭。李博士在典籍里见到过类似的记录吗?”

    “没有,”李贺果断地摇摇头,“但据属下想,我等对龙众的认识,肯定没有同为八部众的紧那罗周详。因此属下倾向于相信,罗景并非危言耸听,而是藏在长安水域内的那只……那头……那条那伽,确实拥有那样可怕的破坏性。”

    李好问坐在胡椅上,抱着双臂,右手支着下巴。

    “但罗景竟然选择向诡务司揭发同为八部众的那伽,我还挺意外的。”

    这时屈突宜开口了:“李司丞,八部众并非我们所认知的同类,听闻八部之中曾经相互杀伐,甚至同一部中亦有自相残杀的情况发生……”

    “确实……”

    李好问顿时想起那伽在梦中也曾“假扮”紧那罗的样子,试图把“锅”甩出去。

    感情八部众早就习惯了互坑。

    李贺却打断了屈突宜与李好问的对话:“如此说来,我们人族,不也是这样的?”

    凉凉一席话,说得屈突宜与李好问忍不住对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起来:这说的什么大实话呀!

    “关于这只……这头……这条隐藏在长安的那伽,”李好问自认也被另两位传染,搞混淆了量词,“我们须留意它在长安的动向,下次再遇见罗景,也要将这一点好好问清楚。另外就是加大宣传,再也不要让人向水中‘放生’鱼脍了。”

    李好问说的几项措施,另外两位一概同意。

    “好在今日除了这许多闹心的事,另有一件可喜可贺的。李司丞,”

    屈突宜从胡椅上起身,向李好问躬身行礼,道:“恭喜李司丞,你如今已掌握了更高级别的‘时光术’。想想此时距你加入诡务司,不过大半个月的工夫。可见是,有志者,事竟成。”

    李贺闻言,也一道起身向李好问恭贺。

    李好问赶紧手忙脚乱地向两人还礼,同时心里不得不承认,听见这样的鼓励,令他心情相当舒畅。

    “不过长安城面临这样的危机,我还要抓紧练习,迅速提升,绝对不可懈怠。”

    李好问心中自我勉励一句。

    “李司丞,屈突主簿,李博士……”

    卓来的声音在地窖出口处响起。

    “都在等我们一起‘廊下食’?”

    屈突宜闻言笑道:“按说老章应该挺灵活的,你们几位先用也不是不可以啊?”

    却听卓来道:“钦天监来了一位吴博士。”

    吴飞白?

    果然又是踩着饭点来的。

    “怎么?老章没有招呼他先用‘廊下食’?”

    就听卓来答道:“他今日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说是不见到李司丞,就决计不敢吃本司的‘廊下食’。”

    屈突宜顿时露出了爽朗的笑容,道:“那就把他晾在那里,别吃了吧!”

    李好问想了想却觉得不妥,起身道:“吴博士想必是受文太史和阮监正之托,到诡务司来打探消息的。”

    “文阮那两位无论做了什么,咱们都没有理由为难吴博士。”

    李好问觉得一码归一码,既然对方把吴飞白派来此处,那倒不如以美食笼络,没准能利用吴飞白把秘书省那里的情报套出来。

    他想了想又回头望向屈突宜:“吴飞白似乎擅长占卜,他的本事是真才实学吗?他预测未来,靠谱吗?”

    这点疑惑李好问一直都有,毕竟他自己原本是唯物主义无神论者,根本就不信算命占卜那一套。

    但如今穿到了这个与正史略有不同的大唐,怪力乱神不再是人们的凭空想象,甚至他自己也开始掌握异乎寻常的神奇能力。占卜,便似乎不能再简单粗暴地被归入封建迷信活动,而是更详细地考察其原理,看它是否符合这个世界的逻辑,才能判断使用它的人是不是单纯骗人的神棍。

    在李好问看来,吴飞白至少有过一次“成功案例”,就是他准确占卜出了“踏影蛊”对诡务司的袭击。

    另外,吴飞白曾经占卜出郑兴朋是自己抹的脖子。只不知道这是文阮等人授意指使的,还是他真的从卦象中看出了这个结果。

    听李好问这么说,屈突宜也跟着起身,伸手捋着颏下的小胡子,微笑望着李好问。

    “按说人是不能预见未来的。但……构成未来的所有一切,都已经存在于这世上。”

    “吴飞白的占卜是基于这些的计算,至于他算的靠不靠谱……李司丞心里应该已有自己的判断。”

    第 58 章

    一股浓郁的檀香香气扑面而至, 李好问不用看,都知道是谁守在诡务司正堂前。

    “李司丞啊,你可一定要帮帮钦天监, 要帮帮秘书省啊李司丞——”

    声音饱满、热忱,充满了求恳之意, 不只是喊口号。

    李好问一抬眼, 见到章平正在张罗摆饭。食肆伙计低着头,看都不敢看诡务司中人。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继续, 今天的廊下食就没你的份了。”

    李好问瞥了一眼吴飞白,他与这位保持着合理的距离,免得自己又开始打喷嚏。

    “好了,上头要的我都说完了。”

    吴飞白十分光棍地拍拍衣衫,伸手就将两边的袖子束起来。

    他喜气洋洋地说道:“各位,叨扰了!我吴飞白又来蹭饭了。”

    李好问:无语!

    章平:难评!

    卓来:这样也行?

    不过在李好问看来, 吴飞白的表现完美诠释了什么是合格的“打工人”:上级交待的任务,甭管有没有效果, 能不能成功, 照做就是;做完之后, 该干嘛干嘛, 该蹭饭蹭饭。

    吴飞白这举动令原本对他颇有敌意的诡务司众人纷纷放下了戒心,像是招呼老朋友一般笑着欢迎他入座,一起享用诡务司“超高标准”的廊下食。

    待到吃饱喝足, 吴飞白从袖中掏出一枚帕子, 慢条斯理地将嘴擦干净,才笑着问:“李司丞, 主簿,最近司里有活儿能派给下官吗?”

    看来虽然秘书省与钦天监上层与诡务司起了龃龉, 但是工作层面的关系保持得还是蛮好的嘛!

    屈突宜点点头,道:“有一桩堪舆点穴的活计,不过要等两天后的吉日。”

    吴飞白“哦”了一声,脸上稍许流露出失望之色,随即抱起卓来递给他的茶杯,低头啜着里面的茶水,不说话。

    李好问突然心念一动,转过脸问坐在对面的人:“吴博士,我今日在宫中听见有人这么阐释星象:‘九野之中,金星移近虚宿……’”

    他这是在复述早先在宫中阮霍所说的天象。自从他掌握了“瞬”级别的“时光术”之后,附带的技能包便是超强的记忆力。钦天监监正阮霍在太极宫中说的,他一字不落全记得。

    吴飞白怔了怔,开口接着道:“火星从角亢而行下方穿过,横贯天垣,主水厄……”

    竟然一字不差,把阮霍面圣时的说辞全复述了一遍。

    李好问:“果然是你!”

    吴飞白这才明白了李好问的用意,讪笑道:“下官区区一名九品的钦天博士,自然是听命于监内长官,上司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上司让看什么星象,就看什么星象罢了。”

    原来阮霍在天子面前的那一番奏对,竟真的全是吴飞白教的,乍一听还挺头头是道,是那么一回事,只是经不起李忱追问。

    这让李好问竟然动了把吴飞白挖角挖到诡务司来的心思。

    前提是吴飞白真的懂星象和占卜。

    李好问打小接受无神论唯物主义教育,来到这个画风诡奇的“大唐”之后也坚持贯彻前辈林嫱留下的“尊重科学讲逻辑”的原则。

    但他很清楚,这个世界的“科学”与“逻辑”,与他原本的世界存在显著不同。

    就拿占卜来说吧,昔日李好问认知中的占卜预言,是给出一堆模棱两可的“预言”,由占卜者凭借话术自由发挥诠释,满足求卜者的心理预期,以换取钱财和名位。

    换句话说,求卜者听什么,占卜者便会说什么。

    但吴飞白却能说出“小心,影子”那样的提示,且能从星象中解读出全长安城水系真的出了问题。

    适才屈突宜也说:虽然人不能直接预见未来,但是构成未来的所有一切,都已经存在于世。

    也就是说,吴飞白的占卜,从一定程度上是“讲逻辑”的。在这个大唐,万事万物的运行规律,确实可以通过某些微观的表象进行分析和预测。

    于是李好问看似漫不经意地问:“吴博士,你的占卜灵吗?”

    吴飞白就像是听懂了李好问的弦外之音一般,慢慢向李好问这边转过头,嘴角上扬。

    这时吴飞白已将手中茶盅里的茶水喝完,卓来又送了一杯过来。

    “小兄弟,你这杯子盛过油茶。”吴飞白微笑着提醒,“再盛清茶,味儿就不对了。”

    卓来愣住了,低头朝手中陶杯中看去,果然,杯中清茶的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之下反射着五彩斑斓的光线。

    少年回头看看存放陶杯的地方,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刚才确实是他拿错了,从用过的陶杯中取了一枚给吴飞白倒茶。

    可问题是,诡务司中所用的这些浅釉陶杯,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的,唯有所放置的位置不一样,而且角度原因,吴飞白那里看不到这些陶杯是如何摆放的。

    那么这位“钦天博士”究竟是如何猜到他拿错了陶杯呢?

    想到这里,卓来张大了口,带着惊异望向吴飞白。

    李好问等人则饶有兴致地旁观,等待吴飞白自行揭晓谜底。

    “我是靠了这些。”

    吴飞白将他的手从那宽袍大袖中伸出来,扬起给李好问等人看——竟是一把干枯的蓍草。吴飞白特地待众人都看清之后,才将让一把蓍草在自己指缝中飞快转动。

    和上次占卜郑兴朋死因那次一样,吴飞白的动作奇快,一把蓍草在他五指之间上下翻飞,简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卓来看着这耍把戏似的表现几乎惊呆,却听吴飞白道:“小兄弟,你那边用过的陶杯里,有三只是盛过油茶的。你去看看,我说得对也不对。”

    卓来依言跑过去,片刻后咚咚咚跑回来报告李好问:“郎君,吴博士说得一丝儿都没错,那边总共八枚陶杯,其中三枚是早上用的,盛的是油茶……”

    竟然真被吴飞白说中了。

    诡务司众人中,卓来的惊讶最为真实,其次是章平与李贺,李好问与屈突宜表现得最为平静。

    李好问是因为早年接受唯物主义无神论的思想教育,对一切“神棍”都保有距离。

    而屈突宜自是老谋深算,喜怒不幸于色,不会让吴飞白这等“外人”看破自己的想法。

    没想到越是如此,吴飞白就越对他们两人肃然起敬,拱手道:“看来我这点雕虫小技,在李司丞与屈突主簿眼中实在算不了什么。

    “确实,占卜陶杯中有没有沾过酥油是极其简单的事。毕竟我人就在这里,占卜的又是眼下刚刚发生过的事。寻常巫师神汉也能办到。”

    李好问听了心想:吴飞白的意思似乎是,他的占卜准确性受到时间和空间的约束。对近期发生的,地点较近的事件都能做出较为准确的推测。

    这其实已经挺神的了。

    “不过,我吴飞白忝为钦天监博士,并非寻常神汉可比。”

    吴飞白说着扬起头,流露出占卜高手应有的骄傲。

    谁知屈突宜在旁笑场了:“吴博士,谁不知道你占卜这些小事最灵,灵得很。可是大事呢?”

    这话不说也罢,一说便令吴飞白红了脸——是啊,谁成天需要占卜陶杯是不是干净,大不了都洗一遍就得了啊!

    李好问更是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吴飞白时,屈突宜好像提过,此前武宗病危时,有人曾要吴飞白占卜继任的天子人选。吴飞白当时就直接“占卜失败”了。

    然而李好问想起此事,吴飞白似乎也想起此事。

    他快速起身,转过桌子,来到李好问身边,跪坐于地面,凑在李好问耳边,小声道:“在大事上,您需要我灵的时候,我就会灵,不需要我灵,我就绝对不会灵!”

    李好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李司丞,这……”

    吴飞白显得十分尴尬,眼看着李好问用帕子撸了鼻涕之后迅速远离自己,至少三尺有余。

    但李好问丝毫没有要怪罪吴飞白的意思,反而在撸完鼻涕之后转脸认真看过来。

    “吴博士,你能算出,今晨长安水源异变的真实原因吗?”

    吴飞白心头一抖,再看诡务司众人都神情肃穆,心知这就是对自己的终极考验了。

    当下他席地而坐,将青色官袍的前襟平铺在面前的地面上,然后伸手去自己袖中,将随身携带的各种占卜用品向外掏。

    他那两幅衣袖,几乎和屈突宜的袖子一个样儿,里面藏着数不胜数的神奇物事:

    从骰子、钱币,到蓍草、竹筹、叶子牌,再到小香炉、符纸、紫金水盂……甚至还有一只内里空空的龟壳,表面洁白,应当还从未被烧过。

    吴飞白望着眼前这些用具,突然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李司丞,咱为诡务司占卜,有报酬吗?”

    李好问坦白地摇摇头:“没有。”

    一听这话,吴飞白那张脸顿时像是一块抹布似的皱了起来,旁人看着都有点儿替他肉疼。

    “李司丞,要占卜这等大事,要用五百年以上的龟壳,或者西域神牛的牛腿骨……所费不菲。要真是没的报酬,那下官可不可以……”

    屈突宜在旁笑道:“折抵你以前在诡务司吃的‘廊下食’。”

    吴飞白顿时呆住:那这廊下食可真吃得不便宜。

    诡务司里其他人也都善意地笑了起来。吴飞白这才大致明白屈突宜是在玩笑。

    “一切费用实报实销。”李好问严格保持着与吴飞白的距离,抓着帕子,认真地道。

    “那好!”吴飞白似乎下定决心,将手伸向面前桌面上的那只龟壳。

    这位钦天博士在卓来的帮助下,在诡务司正堂前阶下支起一只小小的泥炉,在泥炉中焚烧龟壳,焚烧龟壳所用的燃料却是他带来的那些蓍草与竹筹,按照吴飞白的说法,这些都是带有“灵性”的材料。

    结果也很快呈现——随着炉中燃料焚烧殆尽,那龟壳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被烟熏火燎的表面出现裂纹。

    吴飞白像是不怕火焰灼烧似的,直接伸手将那龟壳从炉中捡出,忙不迭将它丢在地上,同时不住口地狂吹自己被烫出水泡的手指。

    李好问微微摇头:看来这位并不经常使用龟壳占卜,业务并不熟练啊。

    然而屈突宜却凑近了对李好问道:“吴博士这是特意夸大难度和自己的牺牲,专门向您示好呢!”

    李好问一怔:原来这还是职场高情商的表现?失敬了吴博士。

    这时,落在诡务司阶前地面上的龟壳终于渐渐冷却。吴飞白下阶将其捡起,随后口中念念有词,同时开始细细地观察龟壳上裂开的纹路。

    “今晨长安各处水源发生异变的原因……”

    李好问听见吴飞白这般念叨着。

    忽然,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吴飞白手中的龟壳被远远地扔在地上。

    这位钦天博士的脸色比他的名字还要苍白,整个人倒退好几步,蜷缩着倒在诡务司石阶跟前,眼神惊恐,道:“李司丞我,吴飞白与贵司一直无冤无仇,贵司为何要设下这等陷阱害我?”

    “设陷阱害你?”

    这下轮到诡务司众人吃惊了。

    李好问与余人对视几眼,转回头用不带感情的声音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看见了……”

    突然,吴飞白身体挺直,整个人显得理直气壮起来:“水源异变之事与天子有关,李司丞今日曾经入宫面圣,这件事想必早就知道了。又何必变着法儿套我的话?”

    在场众人之中,章平、李贺等人都是知晓一两分事实真相的。见吴飞白如此说,他们纷纷笑着摇起头,只说吴飞白说得不对。

    吴飞白见状,瞬间显出几分心虚,膝行上前,用颤抖的双手举起那枚龟壳,再度认真审视龟壳上出现那些纹路。

    到时李好问与屈突宜都没说什么,只是相视一眼,微微点头。

    他们两人都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吴飞白说水源异变之事与天子有关,可能是因为他在卦象中看见了“龙”的形象。多年来,儒家渲染的“天人合一”理论,让天子成为“真龙天子”,拥有统治天下的合法性,但同时又被各种天象所约束,使其不能由着性子胡作非为。

    然而在这件“水源异变”的事件里,涉事的却是一条“真龙”,一条真正的那伽。

    如果确实如此,那吴飞白就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神棍,而是一个真有几分本事的神棍。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

    屈突宜突然抢上前,伸脚踩住吴飞白的一只手,寒声道:“吴飞白,你竟然敢在我司中大放厥词,妖言惑众,诋毁天子!”

    章平等人见状都惊呆了,不知屈突宜为什么会突然发难。

    李好问也自后跟上,大声道:“你再好好看看,那卦象上到底是什么?”

    被两人齐声恫吓,吴飞白惊得声音都变了:“两位……这是你们,这是你们命我……占卜的呀……我看,我看!求各位让我再好好看看!”

    屈突宜将脚略挪开,吴飞白顿时捧着那只龟壳,几乎要将整张脸都怼了上去,一边仔细观察龟壳因火烧而龟裂的纹路,一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不是……不是人间天子,而是真的龙……”

    一时间诡务司中没有人再出声打扰他。

    就连懵懵懂懂不知详情的卓来,也知道大人们正在商讨机密要事,自己干脆脚底抹油,托着那些用过的陶杯去后院清洗去了。

    “是它……它向水中,释放了神血……”

    这基本与罗景的解释完全一致。李好问至此可以确定,吴飞白的“占卜”确实揭示了一二真相。

    毕竟此前他在诡务司中与罗景一番深谈,除了诡务司中自己的僚属之外再没有别人听见。吴飞白没有渠道得知。

    当然,如果吴飞白本就是罗景一伙,自然也有可能知道实情。

    但吴飞白的底细诡务司众人知之甚详,他与半年前刚刚前来长安的一位“非人”是紧密合作的同伙,可能性虽不能排除,但是也不大。

    这时,李好问忽然向前踏上一步,来到吴飞白面前,略屏呼吸,压低声音道:“你说的没错,确实是龙!”

    吴飞白正对着李好问那张严肃的面孔,眼神中有一丝了然。

    “但你这根本不叫‘占卜’。”

    李好问步步紧逼:“‘占卜’乃是预测未来的吉凶祸福,上古帝王用龟甲占卜,也都是为了祈问将来。”

    在说这话的时候,李好问的语气竟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一点天子李忱的气场——毕竟他都已经能够在短时间内借用他人的特殊能力了,此刻混搭一点别人的风格更加不在话下。

    吴飞白顿时双眼发直:他原本还想争辩几句的,但面对此刻的李好问,吴飞白就像是被凭空洗脑了似的,连连点头:“有……有道理……我该去看看未来……”

    说着,吴飞白连忙低头,继续端详面前那枚龟板。

    而李好问在旁沉声又补了一句:“这条‘龙’,将来会不会给长安百姓带来什么危害?”

    吴飞白闻言悚然,而他又好似确实从龟板上看出了什么,用一种惊恐的口吻,捏着嗓子道:“水,好多水,周围都是水……”

    这是要水漫长安城?

    “我周围全是水!”

    吴飞白本就男生女相,声音也细细的,此时捏着嗓子高声惊叫,确实有点花腔女高音的意思,尖锐的嗓音震得李好问耳鼓生疼。

    “还有好多人,我身边有好多人……”

    至此,李好问不得不考虑长安面临一场巨大水患的可能性。

    长安城位置优越,素有“八水绕长安”之说,因而一向物产丰饶,山林巨丽。

    但李好问不记得唐时这座城市曾经遭遇严重的水患,更遑论眼下已入秋,周边流域已渐渐到了枯水季。

    不能小觑——李好问心想,毕竟对手不是什么自然天象,而是天龙八部众之一的那伽。与它或有远亲关系的白娘子都能水漫金山,那伽水淹长安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想到这里,李好问想要继续追问:一问时间,二问有没有阻止的方法。

    岂料吴飞白这时双眼就像是开了闸的泉眼,大颗大颗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纷纷掉落。

    “人……好多人,和我一样……脆弱的人啊……”

    脆弱的人?

    李好问一惊,不明白吴飞白怎么突然就用上了“脆弱”这个形容词。

    在他印象中,长安百姓一向是心理素质最为强悍的,拥有百折不回的顽强精神。上至屈突宜叶小楼这般的官府衙吏,下至张武、张嫂这样的升斗小民,甚至是孙器、曾三郎这样肖想着功名利禄险些走偏的,说到底也是在奋力上进,社会里充满了正能量。

    李好问能用很多形容词来描述这座城里的百姓,但唯独没想过这两个字眼:“脆弱”。

    李好问不解,而吴飞白却不知为何尽力痛哭出声。

    屈突宜道:“恐怕他是占卜到了自己的未来,一时陷进去了,走不出来。”

    李好问觉得有道理,忙道:“大家一起,将他面前的龟壳拿走。”

    之所以要大家齐上,是因为吴飞白将那枚龟壳抱得紧紧的,死活不肯松手。李好问一人竟然掰不动他的十指。

    屈突宜见一时难以奏效,便道:“捂住他的双眼,先别让他看龟壳上的纹路……”

    百忙中,李好问伸手便要去遮住吴飞白的双眼,却惊讶地“咦”了一声。

    他看见吴飞白双眼上翻,眼中已完全看不见眼仁。

    吴飞白就用这样一对无神的“双眼”望着上天,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大喊,他的身体随之剧烈颤动——

    “啊——”

    这声叫喊惊动了诡务司中几株大树上栖着的几只大鸟。鸟儿们扇动翅膀,扑簌扑簌地迅速飞走。

    诡务司外却并无其他动静——丰乐坊中的居民们似乎默认,诡务司中发生任何事都是正常的。

    “大唐,大唐的终点!”

    突然,吴飞白一改刚才那阴柔、尖细的嗓音,换了他一个二十多岁大好青年的正常男声,用一种掷地有声的语气,极端平静地道。

    “终于,大唐走向了它的终点。”

    诡务司中瞬间一片死寂,除了吴飞白之外,所有人噤口不言。

    第 59 章

    “我不想死!”

    吴飞白那张俊秀的面孔上, 表情忽而变得狰狞。

    “但我更不想亲眼看见大唐的终结!”

    吴飞白的表情随之变化,那狰狞凶恶的神情尽数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凄然与落寞。

    “我的大唐啊!”

    这声叹息里拥有令人共情的力量。李好问扭脸看看身周, 除去李贺,包括屈突宜在内, 就连刚刚听见动静从后院跑出来的卓来, 都眼中含泪,被吴飞白这声叹息所打动。

    “大中四年……我看见了你的终点!”

    屈突宜眼神一抖, 立即上前,试图捂住吴飞白的嘴,免得他继续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语言。

    “不对!”

    鬼使神差地,李好问就冒出了这一句。

    “唐王朝还能再持续一个甲子。”

    李好问心里算得很快,唐代末代皇帝哀帝于天祐四年禅位朱温,相距如今的大中二年还有六十年的光景。

    不是说苟延残喘的晚唐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只是李好问在驳斥吴飞白的“假预言”。

    听见李好问的话, 吴飞白眼珠翻动,但眼仁到底没能再度出现。

    “星河……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赤红色的月宫……”

    李好问:……?

    这根本并不是他所知的历史, 难道, 这个大唐, 这个世界, 都从它应有的历史偏离了方向。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再次靠近吴飞白,大声问:“你还看见了什么?”

    但李好问此刻再次靠近吴飞白,他的鼻子又遭罪了, 忍了又忍, 还是没能忍住打喷嚏的冲动。

    “还有,还有枯萎的, 枯萎的时间……”

    “阿嚏!”李好问用帕子捂住口鼻,忍不可忍, 终于打出了这个喷嚏——

    “咦,诸位,这是怎么了?”

    尖细的嗓音响起。李好问再抬头时,就见到吴飞白那双微微向外凸出的金鱼眼正紧紧盯着自己,眼仁黑白分明。

    好么……自己一个喷嚏,竟然将沉浸预言不可自拔的神棍吴飞白给打醒了。

    回想刚才吴飞白的预言——他先是准确判断了长安城水源异变的真实原因,然后预测出长安城可能会有水患……嗯,奇奇怪怪的水患;

    最后,吴飞白的预言诡异地跳去了大中四年,也就是两年后。他预言那里就是大唐的终点,并用言语构筑了令人害怕的意象。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吴飞白像个好人似的站起身,眼神怪异地望着围着他的诡务司中人。

    突然他惊叫一声,低头向身周看去:“我的官袍!今天新上身的官袍。”

    吴飞白一向重视仪表,虽然一向穿着朝中统一形制的深青色官袍,但诡务司众人都看得出,他那身比旁人用的料子都好。

    而且吴飞白日常穿得光鲜亮丽,身上不是新衣就是刚刚浆洗过的。

    可是此刻,吴飞白浑身褶皱,沾上了不少灰烬和未能烧尽的蓍草,幞头上也是如此。他衣上甚至有诡务司人上前帮忙时留下的掌印脚印,看起来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群殴。

    吴飞白眼神惊恐地抬眼望着面前众人,动了动身体自行体会有无痛楚:“我……我到底有没有被打?”

    屈突宜反问:“你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吴飞白眼神呆滞,望向前方。

    很快他看见了散落一地的占卜用品,小香炉,以及那只被远远扔在一旁,带有明显裂纹的龟壳。

    “我……我刚才是在占卜?”

    吴飞白一脸惊恐:“我好端端地占卜你们干嘛打我?”

    诡务司众人都不想说话。

    “吴博士,你真的不记得刚才自己占卜出了什么结果?”

    吴飞白一挑眉,道:“我刚才应李司丞的要求,占卜今日早间长安城水源异变的原因……因为是司丞所请,我便用上了最为精确的‘龟甲卜’。然后,然后就……”

    说着说着他又双眼发直,眼中忽现恐怖之色。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又要像刚才一样发疯的时候,吴飞白接连倒退好几步,抱着脑袋坐在诡务司正堂前的石阶上,用他那阴柔尖细的嗓音呼喊:“头疼死啦……”

    李好问心生同情:这种感觉我一定程度上能体会。

    有些事情不能想,一旦试图去想,就会唤起被封印在内心深处的恐怖。

    诡务司众人见吴飞白确实不像是能记起刚才那些“占卜预言”的样子,便聚在一起自行商议。

    屈突宜一脸的难以置信,望着李好问道:“难道我大唐真的只剩一个甲子的国祚?”

    李好问:“额……这个……”

    他刚才面对吴飞白的“两年”之说,一急之下便说漏了嘴。

    李好问可没法儿向同僚们解释:他是怎么未卜先知,算到哀帝李柷将会在六十年后禅位朱温,终结延续了三百多年李唐王朝的。

    当然了,大唐能再延续一个甲子,总比两年之后便一切灰飞烟灭要好多了。

    正当李好问思索着该如何向同僚们解释时,吴飞白在旁插嘴道:“什么,我刚才预言了大唐六十年的国祚?”

    诡务司众人一起转向他,气没打一处来地道:“你说的可是两年!”

    吴飞白自己也惊了,连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眼神无辜,望着众人,似乎在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说啊!

    “吴博士,想必文太史与阮监正还在等着你的回话。今日就如此吧。”

    早在请吴飞白占卜之前,李好问就已经将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想好。

    “秘书省,钦天监与诡务司,都是我大唐的官署,平日里各司其职,一旦有需要了自当精诚合作。”

    “吴博士,你将这话带给文阮两位,应该便能交代过去了。”

    屈突宜明白李好问的意思,也在一旁帮腔道。

    吴飞白眼珠一转,脸上已经微微透露出喜色。

    他向李好问叉手行礼告辞,随即看看周身,便又向屈突宜一拱手,似乎想要开口讨要那能神奇地将周身一切复原的诡务司专用手巾。

    但他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索性向诡务司中所有人团团一揖,面上浮起笑容,满面春风地走了。

    屈突宜在吴飞白身后又补了一句:“今日这里发生的事……吴博士,你知道对外该怎么说。”

    就见吴飞白双肩一颤,脖子一缩,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但他没再说话,也没再回头,而是向身后招了招手,然后便脚底抹油,从诡务司正门溜出去了。

    李好问听见自己身后卓来在问章平:“这个吴博士,怎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而且平日里看他那么讲究,怎么今天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就出去了,也不收拾收拾?”

    章平老老实实地教导后辈:“那是专门要给他上司看的。他上司见他吃了这样大的苦头,换回来一个还过得去的结果,那自然会放他一马。”

    卓来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李好问则心道:看不出来,咱们章主事也是一位深谙官场之道的老油条。

    “至于他那些惑乱人心的谶语,谅他也不敢轻易说出去。”屈突宜对此也一点儿都不担心。

    诡务司内剩下的都是自己人。众人不再顾忌,当即就着刚才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我明白了,刚才李司丞说一个甲子,是为了唤醒那吴飞白而用的假说吧!”

    “两年……这太匪夷所思了。我可不信吴飞白能预言得出这等大事。”

    “是呀,他一向拿人钱财,为人消灾,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物。听说,在傍上咱们诡务司之前,吴飞白就一直偷偷给人算命测字,还曾经因为算得不合主顾心意而差点儿惹上官司……”

    “不过,”李好问想了想发话,“我们眼下最需要考虑的是,长安城近在眼前的劫难。”

    一听长官发话,诡务司内立即静了下来。

    “诸位可还记得吗,吴飞白做出那个‘两年’预言之前还说过什么?”

    屈突宜与章平等人相互看看。屈突宜回忆道:“他说长安城会发大水。”

    章平也点头,却是复述吴飞白的原话:“他说周围全是水,还说身边有好多人。他是说了这些之后,才突然转到什么两年之后就是大唐终点的。”

    李好问点头道:“确实如此。在那之前,吴飞白已经占卜出了这次事件与那伽有关。是我继续逼问那伽作乱长安的后果时,他这么答的。”

    说到这里时,李好问不由记起罗景也曾提到过,那伽如果再发育一次,就会给长安城带来巨大的灾难。

    屈突宜闻言也皱紧了眉头,道:“吴飞白家住哪里?”

    李贺是司里的“百事通”,闻言马上答道:“务本坊。”

    “务本坊呀,”屈突宜伸手去拈颏下的小胡子,“务本坊地势不算最低,如果务本坊都横遭水厄,那确实,整个长安城都会……”

    “我记得他还提到一个字眼:脆弱的人……”

    这也是令李好问百思不得其解的,为什么会是“脆弱的人”?

    难道这长安城也和后世一样,有好多“脆皮人”?

    “只是一次占卜结果而已。”

    这时屈突宜发话:“占卜之术,本就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我们必须找到那条那伽,并且除掉它。”

    诡务司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目标很明确,但是该怎么做,众人却茫无头绪。

    司中众人,唯一曾经直面那伽的,就是李好问——确切地说,他并不是“直面”,只是借助“时光术”的危险预感,提前一个弹指,见到了那伽的“未来影像”而已。

    但就是那样一个照面,直接将李好问“轰”出梦境,意识全失,令他心有余悸。

    因此,虽然众人在这里信誓旦旦地议论要除去那伽,但在此刻,听起来更是一句空话。

    “罗景那里是一条线索,他说他在长安还有一个法身,估计会再找时间与李司丞联系。”屈突宜想了想道,“我去西市中三教九流那里问一问;长吉那里再去上古典籍中查一查,有没有能够克制那伽的方法,以及任何与‘斩龙’有关的过往事例。”

    他话音刚落,原本午后明媚的天色便开始暗沉,浓云卷入秋日长空,似乎上苍也感应到了那来自人间的意图:斩龙。

    人,这般弱小无力的生灵,竟然想要挑战那血脉来自远古,拥有神秘力量的真龙?

    但屈突宜平静如桓,仿佛他从没说出过这般狂妄的言语。

    他只是转过脸,望着李好问,眼中满含鼓励,道:“李司丞,你也要为之早做准备。罗景显然早已掌握了一部分‘时光术’,但你却极有潜力,未必会逊色。”

    “是,”李好问肃然颔首,“还有先郑司丞的案子。我有种预感,它也与那伽的事密不可分,而且我们还没能破案……”

    他确实还需要再锻炼一下“时光术”。也许再往郑兴朋出事的前几天“跳跃”几次,就能解开谜底了。

    说着,李好问伸手去腰间,将系在蹀躞带上的荷包取下,从里面取出小红鱼遮摩遮利。

    这只小红鱼眼下正醒着,睁着一对乌黑的鱼眼,隔着它自己织出来的“鱼缸”,于李好问对视。

    但这对视并不妨碍小鱼张口吐息——李好问再次确认,遮摩遮利小嘴一次开合,间隔的时间为七秒左右。

    虽然不能保证这间隔能精确到7.2秒,但难得这间隔极为稳定,足可以作为李好问自己定义的“绝对时间”。

    现在的李好问,拥有“活着的时间”作为自己的辅助。

    这时,天空中浓郁的阴云缓缓散开,天光不似刚刚那般暗沉。

    李好问开口道:“各位辛苦了一上午,此刻稍事休息,然后再各忙各的去吧,有什么发现及时告知。”

    众人应下,便各自去忙。

    离去之前屈突宜朝章平使了个眼色,看样子是说:李司丞越来越有司丞的样子了。

    李好问则匆匆转去机要室,他再次翻开林嫱留下的笔记,继上一次读到的位置继续向下读。

    上一次他差不多读完了垂拱三年年初的笔记,这次急匆匆地想要阅读后续,却发现诡务司中保存的林嫱笔记已然不多了。

    他不由想起屈突宜曾经说过的:林大学士当年留下的笔记,就连山人李泌创建的诡务司,也只收集到一小部分,集中于林嫱成为武皇女官的最初几年。之后很多年内,林嫱一直陪伴在武皇身边,却没有笔记流传于世间。

    但此刻也来不及去搜寻其它笔记了。李好问只能抱着“临时抱佛脚”,紧急提升“时光术”的心理,赶紧去翻阅现有的林嫱笔记。

    但出乎他的意料,在那厚厚一札,标注有“垂拱三年”和“四年”文字的笔记中,竟然混杂了很多张白纸。

    李好问心头大惊,连忙将手伸向笔记中的每一页,一页页细细地“读”下去,连翻几十页,竟然全都是空白的。

    这时他记起,上次读完垂拱三年的笔记之后,他曾经数次想要继续往下读,但都因为往下翻了一两页发现是空白,而后又有别的事情打岔,最终将这件事放在了脑后。

    “难道连诡务司收集林嫱笔记,也有滥竽充数的情况?”

    李好问想着,便借着机要室内八枚明灯仔细打量这些“笔记”的纸张——

    林嫱用来记笔记的这些纸张都很有些年头了,纸张发黄发褐,颜色晦暗,质地酥脆。将它们举起来对着光,可以清楚看见纸张中那些纤维的粗细与走向。

    李好问小心翼翼地一张张对比,发现这些纸张的“苍老程度”,乃至纸张所用的造纸材料纤维,都完全一模一样。

    这说明,并不存在“滥竽充数”的情况?

    李好问无法可想,只能耐着性子一张张向后翻,确保自己的指尖触碰这些笔记上每一方寸,免得遗漏。

    “读”着“读”着,李好问忽然心生怪异,他指尖处传来一种感觉,似乎手下的那些纸张对他隐隐有一种吸引力,似乎他随时能被吸入笔记之中。

    也不知他这般“读”了多少页,忽然,李好问指尖一震,整个人流露出欣喜和如释重负。

    “对不起,如果你是我未来的读者……”

    林嫱的笔记再次出现了。

    李好问精神大振,指尖迅速地向纸张下方运动,读出纸上的内容。

    “如果你是我未来的读者,那么,恭喜你,你读到了一大段‘少儿不宜’的内容,而且事涉女皇的隐私,所以我将这段笔记彻底封印了。”

    什么?

    李好问心头有个声音在大喊:别啊!林前辈,我早已满十八岁了呀!

    “但是,既然你对着大篇大篇的空白也读到了这里,说明你还是一位有恒心有毅力的读者宝宝,我不会让你白白跳过了多章节,总要发点‘福利’。”

    “那么,就还是让我总结一下最近修炼‘时光术’的心得。”

    “不愧是林前辈!”

    李好问有点要喜极而泣的感觉。

    “借助自制的几件计时装置,我顺利地掌握了‘瞬’级别的时光术,然后开始尝试掌握‘弹指’级别。”

    “在尝试‘弹指’之前,我总结了一下自身的变化:

    “我变秃了,也变强了……不,并没有!我的头发好端端的,比以前做论文写报告的时候掉得少多了。”

    李好问被笔记上的内容吓了一个激灵,伸手去触摸,却触及一顶罗纱幞头,这才想起来,他已经成为一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代人士,成天戴着幞头,万一真秃,也有办法遮掩。

    ——林前辈,其实您不需要这么幽默的。

    李好问默默对着笔记吐槽。

    “我可以确认,在掌握‘瞬’级别时光术的阶段,我的身体素质有了长足的进步,原本身体上的一些小毛病小问题,比如近视,已经完全消失了。”

    “此外,我的力量、速度和敏捷程度都有大幅提升。”

    “但这种提升,在我完全掌握了‘瞬’级别之后,便渐渐中止。”

    “由此可以确认,我不会因为穿越或者‘时光术’的原因,直接变成‘超人’。凡事不能只靠体力,还要靠头脑。”

    这句话李好问很认同。

    “自从开始尝试‘瞬’级别的时光术,我零零总总收获了七八种能力。”

    七八种!

    李好问瞳孔剧震。

    他现在才多少种能力?和林嫱的七八种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为什么人与人的差别这么大呢?

    “最基本的当然是‘瞬时穿梭’,其它能力大都由这个能力衍生而来。”

    哦哦!——看到这里,李好问一颗心才渐渐放下来,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差劲。

    看起来大家都是应用“瞬时穿梭”,只是应用的方式方法有所不同而已。

    “而我也测试了‘瞬时穿梭’的范围。刚开始的时候,我只能跳跃至一个月以前。但到我尝试掌握‘弹指’级别时,我已经能跳跃至一年以前了。

    “这个范围估计在掌握‘弹指’级别时会进一步突破。”

    李好问读到这里又赧然了:林前辈曾尝试探索“瞬时穿梭”的范围边界,而他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人与人果然是不同的。

    目前他最早曾尝试回溯至郑兴朋案发的时间点,那是在……大约一个月之前。

    “由‘瞬时穿梭’衍生,我可以完成‘瞬间取物’,可以表演‘无中生有’,而且可以进行‘瞬间位移’……”

    原来仅仅是“时间跳跃”就能衍生出这么多的变化,李好问油然想象。从这些名字里他大致可以想象这些能力是如何使用的。

    “在遇见危险的时候,我可以提前一个弹指遇见危险——我管它叫‘先见之明’。”

    “另外,‘瞬’级别能力最最重要的一种,就是我可以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使用他人的能力。我管它叫‘为我所用’。”

    英雄所见略同——李好问终于感觉信心倍增,同侪压力减小不少。

    “在逐一适应并且掌握了这些能力之后,我的计时工具也已经到位。我,林嫱,在穿越两年零四个月之后,开始向‘弹指’级别发起挑战。”

    额……看到这里,李好问有些震惊。

    今天早些时候他在罗景的引导下,以小红鱼遮摩遮利为参照物完成了一次‘弹指’级别的“时间跳跃”。可这距离他穿越来到大唐才两个多月。

    此刻李好问心中全然没有速度上赶超林嫱的喜悦,他此刻满心都是“欲速则不达”之类的惶恐。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完全掌握‘时光术’,还有没有希望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还能不能玩手机、刷短视频、打网游,和姐妹淘一起下馆子、吃火锅……”

    纸张上空出了一大片空白,不知是不是林嫱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我知道我会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新的字句终于出现了,而且掷地有声。

    “努力意味着希望,而不努力意味着不可能成功。”

    “对!”李好问忍不住以手敲击陶案的桌面,为前辈的决心击节叫好。

    “哦,对了,我已开始了‘弹指’级别的尝试。此时此刻,我竟再一次发现了身体素质的提升。看来我真的获得突破,进入了新境界——”

    李好问顿时也精神了,他很想知道,这“弹指”级别的时光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亲爱的读者朋友,如果你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提升,欢迎你来亲身体验。”

    一篇笔记就到此结束了。

    李好问只觉猝不及防。

    这时,卓来的声音已经在机要室外响起:“郎君,六郎君。天色已晚,再不回去,恐怕就赶不上关坊门的时辰了。”

    “嗯,来了!”

    李好问自己是有腰牌不惧夜禁的,但卓来没有。

    另外他也怕妈妈和妹妹担心。

    关好机要室之后,李好问发现诡务司廨舍内已经没其他人了。加之天色确实已晚,更鼓声很快就要响起。

    他加快脚步,带领卓来赶回敦义坊。

    赶到坊门外时,天色已全黑,坊兵就着火把的光芒照着一身浅淡绿袍的李好问,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上官,您回坊了呀!”

    李好问没搭理那坊兵,径直返回自家宅院,开了院门就往里走。

    卓来在他身后招呼道:“慢点!六郎君,您慢点。这黑灯瞎火的……”

    李好问倏地回头,带着三分惊愕七分惊喜,望着身后正在找火石打火的卓来。

    他终于知道自己又获得什么能力了。

    第 60 章

    李好问得到的新能力是——夜视。

    夜幕早已降临, 卓来进入自家小院第一件事就是取出身上的火石打火,点亮油灯照明。李好问却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额外的光源。

    这崭新的能力令他十分惊喜。

    但回想林前辈的经历,李好问又觉出几分惭愧——

    林大学士是怎么修炼“时光术”的?一步一个脚印, 有计划、按步骤地夯实基础,顺利升级之后再继续迈出下一步。

    而他李好问, 却是一步一回头, 每次都是抢先摸到了下一阶段,才发现自己的基础还未夯实, 获得的能力不知该如何应用,只能回头补习,尝试掌握早该掌握了的能力。

    不过呢……李好问安慰自己:生活所迫,情有可原。

    他第一次使用“先见之明”,是在倚云楼,被大青面吓的;

    第一次使用“昔日重现”, 是在诡务司,被叶小楼气的;

    第一次尝试“弹指”级别的能力, 是在地窖里, 被罗景给激的……

    这样的坏处是根基不扎实, 对能力的认识不全面;但好处是速成——他接触“时光术”还不到一个月, 已经接连越过了两个重要关卡。

    李好问默默地想:这多亏了林嫱笔记的辅助,自己相当于在紧张的期末复习阶段突然得到了上一届师姐留下的小抄,才让自己能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

    入夜, 卓来问过李好问, 便早早去睡了。

    李好问照例将今天自己遇到的事,以及从林嫱笔记中领悟到的内容分享给妈妈和妹妹知道。

    对崔真女士和李十五娘小姐这两位, 李好问从来不隐瞒,毕竟都是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

    但即使是自己精分出来的, 妈妈和妹妹也各有特色。

    听见李好问最近的成果和疑虑,照旧是妈妈鼓励,妹妹讽刺。

    这也反映了他自己内心依旧存在着一定程度的不自信。

    但是人生在世,谁还没见识过几回蕉绿呢?

    李好问这时已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心里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不要蕉绿,要爬山虎,不要蕉绿,要爬山虎……

    他再度睁眼时,窗纸已经泛着天光。

    外面传出的动静说明,卓来已经起身,已经去打了水,将家里的水缸都装满了。

    李好问急急忙忙起身盥洗,同时听见妈妈和妹妹在议论——

    “阿娘,这地锦就种在这墙根下吗?”

    “嗯,就这里吧!既然好问喜欢,就种上吧。”

    李好问一怔:地锦?

    他突然反应过来,地锦不就是爬山虎吗?

    “十五娘你想种的那些绿芭蕉好问不喜欢,就先别种了,反正季节也不对。”

    “……好吧,这次算我让阿兄一回。”

    李好问一时竟有些泪流满面的冲动:人生在世,不要蕉绿,而要虎虎生风地向上攀登。

    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都这么懂得激励自己。

    他可不能让自己失望啊!

    于是,李好问叫上卓来,马不停蹄地赶赴丰乐坊,处理过要紧的司务之后便又将林嫱的笔记寻出,仔细阅读,果然又读到了不少关于时光术实际应用的内容。

    正当他感慨这项与时间有关的能力妙用无穷的时候,指尖忽然触及这样一行文字:

    “尽管我与义净大师曾就‘时光术’的副作用进行过深入讨论,也各自认为有方法可以规避,但越是使用,我越是认为,‘时光术’有很显著的副作用,不适合对外广泛传播……”

    李好问心头一凛。

    原来如此。

    前些日子他一直疑惑于这一点:在这个大唐懂得时光术的人寥寥无几,除了罗景、林嫱、郑兴朋和他自己之外,就再没听说过有人对此有所了解。

    原本他认为是穿越者享有优势,能够比较快地掌握这种能力,但经过这段时间的体验,他又觉得穿越者在掌握时光术这方面,就算有优势也不明显。

    因此他心中隐隐约约好奇:为什么威力如此强大的法术,竟然没有传播出去。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

    一想到可能会有无法规避的“副作用”,李好问不禁皱起眉头。

    但他相信林嫱的想法和自己一样:既然知道这种能力能够带自己回家,就算明知有严重的副作用,也绝不可能止步不前。

    于是他继续伸手触摸,读出林嫱在笔记上继续写道:“如果将来有读者能够读到我的这些笔记,也希望通过笔记里的线索掌握‘时光术’的话,那么我希望她是能和我一起进步,一起克服这些‘副作用’的。”

    “所以,以后我会考虑将我后续的笔记存放在只有运用时光术才能前往获取的地方。”

    李好问手指触碰这一句时,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只有运用时光术才能获取笔记?

    难怪后人们能搜集到的林嫱笔记,就只有她穿越最初的这几年的。

    这也意味着,只有掌握了足够程度的时光术,才能根据林嫱提供的线索,前往某个特定的地点,获取新的笔记。

    压力来了!

    原本李好问感觉不需要妹妹帮忙在敦义坊自家宅院里种芭蕉了,现在他自己就给自己种上了一排,绿油油的。

    不过,他也佩服林嫱能够想出这样的方法,时光术水平不到家,或者不能克服副作用,那么就没有资格获取线索,修习下一个级别。

    不愧是你啊,林前辈!

    李好问匆匆伸手,将林嫱在这一年写的笔记尽数读完——其中记录了很多垂拱年间的见闻,以及她为建设大唐所作出的新贡献。

    但是对于时间术还有哪些副作用,以及如何掌握“一炷香”级别的时间术,林嫱在这一份笔记中都没有再提。

    李好问顿时呆住——诡务司所藏的林嫱笔记就这么些,他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林前辈,您好歹留下一点线索,再把笔记藏起啊!

    这下真的,不蕉绿也不行了。

    李好问想了好一会儿,丝毫没有头绪,只得先将笔记都放归机要室内的抽屉墙,返回诡务司前院,转过一圈,发现司内竟然没人闲着:

    屈突宜又去西市寻找关于踏影蛊的线索去了;

    章平今日没有迟到,而是正将昨天提到的那件堪舆点穴的活计转交给吴飞白;

    李贺在典籍库中埋首于案牍;

    老王头带着卓来,正在药圃中为各种珍稀药品除草施肥。

    也就是说,整个诡务司内,暂时就他一个闲人。

    “当当当当当……”

    诡务司正堂前悬挂着的壁挂钟忽然敲响,随之而来的是坊外荐福寺的“人工”钟声。两处钟声交织,雄浑激荡。

    李好问突然想起,诡务司墙外一街之隔,就是大名鼎鼎的荐福寺。

    罗景与那条隐藏在长安水系中的那伽,都与佛家有极深的渊源。

    而他所修习的“时光术”,也一样与佛门有关。

    当初林前辈不也曾向大德高僧义净师父请教的吗?

    一想到这里,李好问便决意前往荐福寺,看看能不能同样邂逅某位高僧,请教请教与那伽或者时光术有关的问题。

    想到就做,李好问当即从诡务司出发,出了丰乐坊坊门,穿过朱雀大街,来到对面的安仁坊。方位极好辨认,地标建筑小雁塔就建在这里。

    然而李好问仔细一打听,才知道荐福寺本院在安仁坊北面的开化坊里。安仁坊这里,只是荐福寺附属的一座塔院。

    原来世事变迁,荐福寺原本建在开化坊,后来因唐末战乱所毁,重修时便干脆与小雁塔修于一处,寺塔合一。

    开化坊里的那座庙宇,才是荐福寺始建时的原址。

    心中感慨着,李好问迈入荐福寺。

    寺内寂寂无声,连一个香客的影子都见不到。斑驳的山墙之下,落叶铺满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也无人清扫。

    这就怪了!——李好问回想起在现代时他也曾经到访过荐福寺。虽然在古都里不算是最热门的景点,但好歹也是著名古迹,4A级风景区,节假日一向是游人如织,很难拍到单人照的那种。

    若说前几年的“会昌法难”对荐福寺有影响吧,荐福寺说到底也是武则天建来为丈夫李治祈福的寺院。

    武宗当年以那样大的决心下令灭佛,也不敢彻底毁损这座荐福寺,而是明令长安城将荐福寺与慈恩、西明、庄严三寺一起保留,同时允许寺中保留三十名僧人,算是网开一面。

    只是没想到,会昌法难已经过去,灭佛令已被当今天子中止,这荐福寺内依旧是这般萧条。

    李好问穿过山门,一路向北面正殿走去,走出数十步,才听见远处传来刷刷刷,笤帚清扫地面落叶的声音。

    李好问再靠近些,发现那是一名穿着黑色僧袍,头顶戒疤的僧人,正目不旁视地将道路上的落叶扫至一旁。

    “这位大师,敝人有些事情想要请教。”

    闻声,那黑衣僧人转过脸来望向李好问,随即放下笤帚,双手合什行礼道:“施主,小僧这里有礼了。有什么是小僧能为施主解答的?”

    他脸庞稚嫩,声音清亮,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比卓来大不了多少。

    “这……”

    李好问原想找一名在荐福寺中多年的大德高僧请教一二。谁曾想对方竟比自己还要年轻。

    于是他有点尴尬地开口:“小……小师父,寺中就你一人,没有其他师长了吗?”

    年轻僧人略微一怔,随后苦笑道:“施主有所不知,寺中连我在内不过十余僧人,白天里要分出一半照料塔院。师长们各有课业,眼下只有小僧在此洒扫。若是能帮得上施主,小僧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只剩十余人了呀?”

    李好问十分惊异:“先皇在世时不是允许荐福寺保留三十名僧人在寺中?”

    “回施主的话,当时是留了三十人在司中,但后来圆寂的圆寂,离开的离开。如今就只剩十余人了。”

    李好问在心里默算这黑衣小僧的年纪,会昌法难那时,这小师父应当只有十二三岁年纪,只有卓来那么大。

    即使是在最艰难的时候,荐福寺还是坚持收留了眼前这少年僧人,可见出家人确实是有几分慈悲为怀。

    但据这黑衣小僧说,过去几年中,亦有僧人自行离开。

    生存与信仰,孰重孰轻——看起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

    既然如此,就随便问问吧。

    李好问便也向那黑衣僧合什躬身:“请教小师父法号。”

    黑衣僧忙道:“岂敢,岂敢,施主太客气了,小僧法号智泉。施主今日到荐福寺来,是要礼佛吗?”

    李好问看看荐福寺的佛堂,见香案前只有寥寥几朵香花供奉,香火寂寥。但自己这个香客也来得突然,双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只得说:“我久闻荐福寺大名,今日过来,是想要观摩一二。”

    听说李好问并没有礼佛的打算,只想随便看看,智泉也并不着恼,而是将李好问往寺院中引。

    “施主请看,这是本寺正殿,供奉佛像为大日如来。”

    李好问望着殿中的佛像略有些发愣,只觉眼前的佛像,与自己印象中在后世所见的有些不同。

    这尊大日如来为法相庄严的坐像,大日如来头戴花蔓宝冠,宝缯垂肩,上半身袒露,臂、腕戴钏饰,胸前佩戴璎珞,双手施印,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身后有背光①。

    整座佛像装饰繁复而精美,佛像体态婀娜雄健,与后世佛教造像大气简约的形象颇有些不同。

    “奇怪,正殿中供奉的不该是西方三圣吗?”

    李好问小声嘀咕。

    一旁智泉显然听见这话,面带疑惑扬了扬眉,但不敢开口,怕得罪了这位难得对荐福寺没什么敌意的访客。

    “哦!”转眼李好问却又自行领悟了,“不好意思,我记混了啊!”

    这一声惊叹是因为李好问突然想起:他现在观摩的,应当是唐密造像。在唐代,密宗是唐代佛教较为主流的流派,但在“会昌法难”中,唐密遭到沉重打击,在中原近乎绝迹。

    而宋明等朝代里佛教重兴,兴起的主要流派成了净土宗。佛寺正殿多供奉阿弥陀、观世音、大势至这西方三圣,其形象也与唐密造像风格相去甚远。

    李好问自行弄明白了这一点,向智泉点头表示歉意,继续仔细观赏,并且向智泉提问:“贵寺中,如此风格的佛像还有吗?”

    智泉不明白李好问是何用意,但还是老实地回答道:“有,正殿之后,还有一座观音菩萨像。”

    “阖寺只剩两尊佛像?”李好问又是一惊。

    智泉更感尴尬,答道:“是的,会昌五年时,本寺中铜铸的佛像与钟磬尽数送去消融铸钱,寺中长老尽力游说,方才留下了这两座……”

    李好问点头:“原来如此。”

    他意识到虽然灭佛政策已经中止,但是荐福寺香火不盛,寺中人员稀少,举步维艰,自然难以再筹划竖立新的佛像。

    这时,身后传来几声脚步声与人声,还在山门之外。

    智泉一脸迷茫,显然是不明白这门庭冷落的荐福寺里,今日为何前有李好问,后又有多人大驾光临。

    李好问好心地冲他点点头,道:“小师父自去招呼香客便是。我只在这里自行看看。”

    智泉极有礼貌地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李好问则自行转至正殿之后,果然看见了那座“十一面观音”造像。

    尽管他已有心理准备,但看见这座观音像时,也忍不住有些吃惊——

    十一面观音像,顾名思义,共有十一张面孔。这些面孔共分五层,下方三层每层各是左中右三张面孔,最上方两张面孔叠放,十一张面孔,各有各的表情。

    这位观音共有八条手臂,立于莲台之上。四对八只手,除了胸前一对双掌合什之外,各持法器,举向空中。

    整个造像给人的感觉并非慈悲与和善,而是神秘、强大……凶猛……可怕。

    因为这是密宗的观音像。

    密宗的观音像与流传到后世的观音大士形象相比,姿态更为怪异,并且总以多头、多臂、多手、多眼的外相出现。

    殿外传来智泉的声音,李好问没有在意,只顾自己专心观赏佛像。

    忽然,他心中生出毛毛的感觉。

    视野内,那十一面二十二只眼睛,都在向自己看来。

    殿外的声音更响亮了,除了智泉清亮的嗓音之外,还混杂了其他人的声音——都是男人,年轻男人。

    他们似乎起了什么争执,弄得这一片清净佛地吵闹不已。

    而李好问的视线却不敢离开,他内心生出恐惧:眼前这座十一面观音像,无论是面相狰狞的化恶面,还是慈和端丽的化善面,甚至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寂静面,这些面孔上的眼珠似乎都在微微转动,无一不专注地向李好问这边看过来。

    在这一瞬间,李好问的心神似乎被禁锢。

    他什么都不敢动不敢想,唯有背心猛地生出了一身冷汗。

    但下一瞬,李好问的意识突然活了过来,他察觉身周出现一股推力,正径直将他向殿外推去。

    到这时,也容不得他不醒悟——

    殿中这位的意志很明确,外面智泉出事,需要李好问出面主持正义。

    李好问拔腿就往殿外跑,冲出荐福寺正殿,冲殿外几个抓着智泉,作势欲打的年轻人大喊一声:“住手!何人在此行凶?”

    围住智泉的几人看起来与智泉同龄,但无不衣饰华贵,肤色白皙,看起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做派。但这几人看着不怀好意,围着智泉滋扰不说,还一个个撸起了袖子,要对这落单的小僧饱以老拳。

    这不是传说中的长安恶少年吗?

    李好问在原身的回忆里搜刮一番,顿时想起了许多关于他们的恶形恶状。

    听见李好问这一声,这些恶少年转头向他这边看了过来。

    “是个官儿!这么年轻竟然就当官了。”

    有人小声道,声音里带了些许怯意。

    “七品官而已,一身绿袍就好意思在人前炫耀了?”

    另一名少年挺了挺腰板,连问问李好问官职姓名的兴趣都寥寥。

    “你我随便搬一位家中大人出来,都能将他压扁了,管他作甚?”

    “是呀,我阿耶与京兆尹与万年县尉关系最好。他要是敢动你们,我阿耶一样敢动他。”

    “再说了,我们教训一名小僧,又关他何事?”

    “还等什么,动手!”

    智泉手中原本还抱着那柄笤帚,此刻那柄笤帚飞出来,正落在荐福寺正殿前的石阶上。

    “哎呀,施……施主们,小僧求饶好了,别……别打了……”

    这群长安恶少年得理不饶人。拳头像是雨点似的落向智泉头上,身上。

    早先搬出家中大人压过李好问一头的年轻人还直起身,回头得意地瞥了李好问一眼,那意思是:你还能管着我咋地?

    如果换了现代社会,李好问一定会选择报警;

    但现在,李好问清楚他自己就是“警”;

    他当初出于各种原因接下这诡务司司丞的时候,就已顺势让自己背负了一层责任。

    眼前这个不曾做错任何事情的黑衣小僧,保护他的人身安全与尊严,是李好问不容推卸的义务。

    再说——李好问忽然双眼一亮:他原本就想锻炼锻炼自己的时光术,多尝试几种不同应用。

    于是他双拳一握,大声喊道:“若是再不住手,休怪本官不客气!”

    双方动嘴皮子的时候,李好问心里已经飞快地研究了一下现场——此刻他站在荐福寺正殿跟前,恶少年们与智泉位于山门附近。两处相距大约三十步。

    听见智泉惨叫连连,李好问左右看看,心想总得给他找点能够防身的东西。

    左右看看,李好问发现正殿门口,斜放着一把破伞,不知是不是寺中僧侣平时所用的。

    他随手抄过那柄破伞,抬脚就向山门处奔去。

    一名长安恶少年原本一直提防着李好问,担心他取了棍棒之类的武器来对付自己等人。

    谁曾想对方竟抄了一把破伞,并且将那破伞撑起,迈开脚步,蹬蹬蹬地向这边跑来。

    这名恶少正要放声大笑,却觉眼一花,李好问的位置已不再是在三十步之外,而是到了眼前。

    这恶少的笑声都还未出口,就觉“砰”的一声,自己胸口已经挨了一拳。

    李好问的身形有如鬼魅,眨眼间又出现在智泉身边,往这小僧手中塞了一把撑开的破伞。

    几名长安恶少正围着智泉揍得兴起,见状齐声哈哈大笑。

    “这什么破玩意?”

    然而在这个瞬间,那柄破伞表面似乎泛起一层晶莹的蓝色光芒。

    紧接着,那些少年递出去的拳头就全都砸在伞面,发出砰砰的声响。

    已被揍得晕头转向,浑身痛楚却又不敢叫的智泉忽然觉得拳头递不到自己身上了。

    再探头望去,就见自己手中持着平日里常用的那柄破伞。伞面上泛着一层奇异的蓝光。

    隔着伞上的破洞,智泉能够看见恶少年那些狰狞的面孔上带了错愕,错愕又渐渐成了惊惧。

    智泉再转过头,他看见绿袍官员那张清秀的面孔在向自己微笑点头。

    此时此刻,李好问心中在想:以前他还只是一介平头百姓的时候,旁人用这样一柄破伞在群鸦面前保护着他。

    现在,也轮到他用这能力保护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