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三场考试
阿容家的小厮领路,把江陵带到一顶绿呢软轿旁边,对江陵道:“请江公子上轿。”
江陵一看这顶轿子就傻眼了。他这辈子也没坐过这么豪华的轿子,还有那么多轿夫伺候着。
他对那小厮说:“我…我还是骑马吧。”
那小厮微微一笑,又重复一遍:“请江公子上轿。”
江陵没有办法,只能坐进轿子里。这轿子内部也非常豪华,座位上铺着软垫,甚至还有一张小小的胡床,可以让人躺下来。
江陵却不敢躺。他坐在座位上,心情也随着轿子的颠簸起起伏伏。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轿子终于停下来了。接着那个小厮在门外说道:“江公子,我们到了。”
江陵轻舒一口气,掀帘子走下来。
他环顾四周,只见自己似乎身处一块郊野之地,四处都是修竹古树,兼有许多桂花树,空气中的桂香浓得如烈酒一般。
他面前有一座雕栏画栋的民宅,宅门口的匾额上写着“清辉园”三个字,门口还有抱鼓石和高高的台基。
江陵问阿容的小厮:“这是你们郎主的家宅吗?”
小厮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郎主正在宅中等候公子。”
江陵怕阿容等的时间太长不高兴,连忙对那小厮说:“那劳烦小哥儿带路吧。”
小厮带着江陵走进宅院,沿着细细的甬道往里走。江陵一面走一面朝四周打量,只见园子里安有许多假山和亭子,几乎是五步一亭,十步一山。
除了亭和假山以外也有许多金桂之类的树木。风一吹,口鼻里尽是甜味。
走了好长一段路,江陵穿过几个月洞,终于看见前面一座歇山顶屋子。
他朝那个小厮看看,对方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江陵对他抱拳致谢,快步走进屋子。一进去他就看见几个丫鬟正在屋中忙碌,其中一个他很熟悉,正是阿容的贴身丫鬟小莹。
小莹一看见他就甜笑道:“江公子来了,奴婢这厢有礼。”
江陵连忙答礼。小莹对旁边一个叫秋莲的小丫鬟说:“快给江公子上茶。”
小丫鬟应一声下去备茶。小莹指着旁边一只黑漆花腿方凳对江陵说:“江公子请坐。”
江陵有些疑惑,问小莹道:“小莹姑娘,请问兄长在何处?”
小莹说道:“他正好有些事外出。临行前吩咐我,让我招待江公子,说他一会就来。”
小莹的话和前面那个小厮的话有些矛盾,江陵听得云里雾里的。不过他这个大哥行事有点不按常理,江陵也习惯了,所以并没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那个叫秋莲的小丫头端着一个黑漆茶盘进来了,上面有一只兔毫茶盏。她笑着对江陵说:“请江公子用茶。”
“多谢姑娘,”江陵伸手就去接。
谁知江陵手快要碰到茶碗时,秋莲忽然将茶盏往后一撤。江陵扑了个空,一时愣住了。
秋莲笑吟吟地说:“奴婢差点忘了。郎主临行前吩咐过,他有一个问题要问江公子,江公子答出来才能喝这碗茶。”
江陵呆住了,过了会才说:“什、什么问题?”
秋莲清清嗓子,问道:“请问江公子,你与郎主第一次见面时,郎主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江陵简直无语:这算是什么问题?
看来兄长又在拿自己开玩笑了。唉。没办法,只能奉陪了。
他对秋莲说:“当日兄长穿的是一身天青色锦袍,戴的是销金发冠。”
秋莲笑得露出两颗虎牙:“恭喜江公子,请江公子用茶。”
“多谢,”江陵接过茶碗饮了一口。这茶喝得真是不容易啊。
喝完茶他坐在凳子上等了一会,阿容却还是迟迟未现身。那几个丫鬟就各忙各的也不理他,江陵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干坐着。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小莹又走过来对江陵说:“江公子,厨房正在备膳,郎主吩咐请江公子也用些。”
江陵正想说不用麻烦,小莹已经吩咐下去:“做好了就给江公子端上来。”
没过多久,几个小厮端着一个食盒上来,食盒里有几样细巧的点心。
小莹亲自接过食盒对江陵道:“江公子,这是用我们园中新采的桂花制的桂花糕,请江公子尝尝。”
江陵连忙道谢。小莹抿嘴一笑道:“不过…”
江陵:???
小莹笑道:“不过郎主也吩咐了,她有一个问题想问江公子。”
江陵哭笑不得,只能说:“姑娘请说。”
小莹笑着道:“我们郎主想问江公子,公子可记得郎主最喜什么下饭?”
江陵想了想,悠悠答道:“你们郎主最爱吃糟鹌鹑配茭白鮓,不知我可曾记错?”
“没错,”小莹笑着说:“请江公子品尝吧。”
江陵夹起一块糕吃了一小口。糕非常软糯可口,但江陵吃得有点不安心。他不知道阿容搞这么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
他吃了半块糕便停下不吃了。小莹笑嘻嘻地撤下食盒继续干自己的事,把江陵晾在一边。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时间,秋莲再次走过来对江陵说:“我们郎主回来了,有请江公子。”
江陵连忙站起来随秋莲往里走。秋莲把江陵带出屋子,在清辉园里七转八转,终于来到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门口的匾额上写着“珠玉阁”三个字。
秋莲笑眯眯地对江陵说:“江公子请。”
江陵有些疑惑,因为这珠玉阁看上去不像一般的会客房间。但是秋莲一直对他笑,他只能拱拱手,提衣走了进去。
走进去以后他发现珠玉阁是一个很精致的屋子,里面熏香环绕,珠翠琳琅,四处布置着奇花异草,望上去就好像仙境一般。
江陵走着走着,看到前方有一扇珠帘门,一串串珠子在清风微拂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心中微有些不安,隔着珠帘叫一声:“兄长”。
里面还是没声音。江陵犹豫片刻,终于掀开珠帘走了进去。
他进去后看到眼前的一幕,顿时呆住了。
只见珠帘后是一个轻巧的闺房,房间正中央一张两尺高的绣床,床边一张胡桃木梳妆台,有一个穿着桃红色抹胸的美貌女子正在梳妆台边梳头发。
江陵一进去,这女子立刻站起来,对着江陵媚笑道:“江公子你来了。”
江陵吓得血液倒流,心脏突突乱跳,连忙对那女子深深一揖到地:“江陵误闯此地唐突了小娘子,请小娘子恕罪。”
那女子用扇子掩着樱桃小口吃吃一笑,扭动着杨柳般的腰肢朝江陵移过来。
江陵心中大呼不妙,赶紧转头就跑,完全不理会那女子在背后“江公子”“江公子”的呼唤。
江陵奔到外面时,额上已经大汗淋漓,人也快虚脱了。秋莲见她出来,故意装出一副惊讶的神情问道:“江公子怎么出来了?”
江陵心中也有些生气了。他对秋莲行个礼,说道:“小娘子,若是兄长愿意见我我就见,若是不愿意见,那江陵就先回去了。”
说着他迈步就走。秋莲连忙拉住他道:“江公子别生气,方才只是小小戏耳。我们郎主确实在家中,我现在就带江公子去见他。”
江陵依然将信将疑地看着秋莲。秋莲噗嗤一笑,对江陵说:“公子你跟我来。”
她再次带着江陵开始在园子里穿梭。江陵虽然怀疑但也没办法,只能跟着秋莲,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又绕了一刻后,两人来到一座颇有高度的假山前面。假山上怪石嶙峋,种有许多奇松异果。山顶有一座精致的八角亭,亭子四周垂着竹帘,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这画面和刚才那个闺房一幕实在是有点像。江陵有点害怕,脚步也踟蹰不前。
秋莲笑着对江陵道:“江公子莫要怕,郎主在上面等着公子。”
江陵半信半疑:“当真?”
秋莲咯咯一笑:“千真万确。”
江陵一寻思。唉,罢了,反正是光天化日,大不了我再逃下来就是了。
他沿着假山上的石阶往上爬。因为石阶过于陡峭,他不得不时常借力于假山上的石头,很快就弄得手掌上都是泥灰。
等他好不容易爬到假山山顶,连头发都有些乱了。他赶紧整理一下衣冠,趋步走到亭子前。
亭子的竹帘微微晃动着,从帘子的缝隙中飘出一股淡淡的幽香。这香味和刚才闺房中的香有些相似,但又更加清雅,似乎是兰花的味道。
江陵闻到这股香味,不知为何心里又有些忐忑,脚步也停下了。
正在这时,竹帘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明远,是你么?”
是阿容的声音。
江陵心中一喜,赶紧答道:“兄长,是我。”
随着他的话音,亭子里的竹帘缓缓卷起。江陵满怀欣喜上前:“兄…”
他第二个字没出口,忽然愣在原地。
只见眼前并非记忆中那个锦衣华服的公子,而是一个明眸皓齿,美目流盼的少女。
她身上穿了一件剔透如烟的揉蓝色衫子加淡青色荷叶纹印金彩绘花边罗背心,下着一条杏黄色襦裙。两条修细的柳叶眉中间画了一朵淡淡的粉紫色花钿,整个人就像一朵初绽的春花那样娇美灵动。
江陵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原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阿容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她用扇柄轻轻打一下江陵的肩膀,笑着道:“明远贤弟,你怎么啦,不认识我了?”
江陵张口想说话,却半晌发不出一个字。阿容看他呆登登的样子越发好笑,扶着亭子的柱子咯咯笑起来。
她相貌虽然美丽,但是行为举止大大咧咧的,就像那个和江陵称兄道弟的呂公子。江陵一时也觉得好笑,忍不住说:“兄…”
“我叫吕倩容,”阿容笑着说:“你叫我倩容好了。”
江陵却说不出口。挣扎半晌他才说:“方才那个闺房里的小娘子,也是你安排的?”
倩容得意地说:“我要考验一下你有没有把我忘了。如果你真把我忘了,或者品行不端,我就不理你了。”
江陵简直哭笑不得。他没想到自己不仅需要应举,还要接受倩容的“三试”。还好自己考试过关,不然连倩容的面也见不到了。
倩容见江陵一副苦瓜脸的表情,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道:“干什么,你对我的安排不满意?”
江陵苦笑说:“呂…呂娘子,你别拿我耍笑了。”
呂倩容又咯咯笑起来。她越看江陵傻不愣登的样子越喜欢,又想起之前两人结伴去杭州一路上的相处,心里越发爱意涌动。
这时正好四下无人,她胆子一大,干脆上前一步堵住江陵的路,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明远,你觉得我好不好看?”
第162章 女朋友
江陵顿时大脑晕眩,呼吸急促,脚下差点没站稳。
他退后一步就要掉下假山,眼前是娇美如画的少女,鼻子里是她醉人的体香。江陵只觉得心口好像藏着一只兔子一样砰砰乱跳,脸也红了,支吾着说不出话。
而在他对面的倩容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她说出那句话后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于主动。
但她转念一想,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缩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明远这人,要是不逼一下也是不行。
想到这里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又直视着江陵的眼睛说:“明远,我的心意我都告诉你了。你的心意是否也该告诉我呢?”
江陵慌得说不出话。倩容用咄咄逼人的眼神看着他道:“你说话呀,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江陵这辈子都没有面临过这样被逼着表白的时刻。一方面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喜悦,就像是上天给自己的恩赐;
一方面他又觉得害怕,因为在他的世界观里,男女之事一般都是含蓄庄严的,由父母命定的。他也没想到倩容会向他表示爱意,还是以如此炽热直接的方式。
纵然江陵平时是个内核极稳的人,但这一刻他也方寸大乱,忍不住弯腰对呂倩容行个大礼,嘴里说道:“多谢娘子厚爱,但江陵身份低微,实在不敢高攀娘子…我,我…”
倩容的眉头顿时蹙起来。她打断江陵道:“明远,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何时在意过你的身份?既然你有勇气做我的兄弟,为何不敢和我结为夫妻呢?”
江陵越听越慌,这倩容已经想得这么远,连夫妻这样的字眼都说出来了。
倩容见江陵这样吞吞吐吐的样子反而急了。她眼睛一瞪对江陵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不喜欢你就直说!”
江陵被她逼得心跳如鼓擂,语无伦次道:“不,不,我,我没有…”
倩容见江陵就是不肯对自己明确表示态度,气得转身就要下山。但山上的路非常崎岖,她又走得急,脚趾头一下撞到旁边的一根柱子上,疼得她哇哇乱叫。
江陵吓得赶紧扶住她,让倩容靠在自己肩膀上一跳一跳,跳到亭子里的软墩上坐下。
倩容坐着一直哼唧哼唧。江陵眼看山下又叫不到人,只好对倩容道:“或者…我替娘子看看脚趾上有没有伤?”
倩容继续哼唧,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江陵看看倩容。在这个年代,男女私相授受是个可大可小的事,大的话自己的小命可能都保不住。
但是此时此刻他已没有了退路,就算被打被罚他也认了。
江陵说一声“得罪”,单膝跪到地上,小心翼翼地褪去倩容的袜子。
倩容脚上的皮肤有点冰,细细滑滑的就像乳酪一般。江陵忍着鼓擂般的心跳,用手掌托着倩容的脚里里外外观察一番,发现并没有什么淤青流血之类的大伤。
“你脚趾没伤筋骨,”江陵道:“并不要紧。”
倩容还在生气,嘟囔着骂江陵:“都怪你气我!要不是你气我我才不会摔跤。都是你的错。”
“是,”江陵一刻也没耽误:“是我的错。”
倩容一听江陵服软,立马就不吱声了。两人一坐一跪,彼此都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江陵站起来,很温柔地问倩容:“你在家里也是这么急躁么?”
倩容嘟着嘴不说话。她在家里当然也是说一不二的,她爹她娘甚至她爷爷都拿她没办法。
但是遇到江陵,她就好像遇到命中克星一般,时时有懊悔心软的感觉——这实在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两人默默无言地在山上站了一会。江陵小心问她:“我扶你下山去吧?”
倩容很不高兴地说:“我走不动,你背我下去。”
江陵没有办法。他发现自己十年寒窗学的东西在倩容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场。
他也不知道该拿这个小娘子怎么办。
最后他只能在亭子面前蹲下来,对倩容道:“你上来。”
倩容笑出两只酒窝,开开心心地趴到江陵背上。
她当然不算重,但是假山上的路非常难走,江陵又要顾着她,费了好大力气才重新回到地面上。
等她两一下山,秋莲等几个丫鬟小厮又出来了。她们看到倩容竟然趴在江陵背上,一个个又是惊讶又想笑,但又怕笑出来被倩容骂,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憋着。
江陵看着众人微妙的神情也觉得尴尬,再加上确实累得够呛,只能红着脸对倩容道:“呂娘子,你可以下来了。”
倩容蹦蹦跳跳地下来,对秋莲吩咐道:“刚才江公子没吃饱。去传厨房再做一桌菜肴,送到沁芳阁去。”
秋莲忙行礼道:“是。”
江陵很想对倩容说不必了。但是他看到倩容兴高采烈的脸庞,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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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时间已晚,倩容安排了一间清净的阁儿让江陵居住。江陵心中很是不安,但倩容一片热情让江陵无法拒绝,只能揣揣不安地住下了。
这情景就像当日两人一起去杭州,江陵一路上经常被呂倩容逼着干这干那一样。
对江陵来说,这种体验既痛苦又幸福,是他此生此世都不曾经历过的境遇。
第二天一大早江陵来找倩容告辞。倩容又换上一身男装,兴致勃勃地对江陵说:“明远,我陪你去你书院。”
江陵一下子愣住了,他本能有些紧张,不知道倩容又要玩什么花样。
倩容也不管他的反应,直接对小莹道:“备轿。”
小莹答应一声下去准备。没过多久轿子准备好了,江陵被倩容提溜上软轿,朝碧螺山直奔而来。
这天是解试过后的第一天,很多学生都放假回家了。两人到时书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绿荫满地,天光云影,还有几只不安分的野猫在斋舍间晃悠。
倩容在书院里东看看西望望。她见四下无人,忍不住问江陵:“你们书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江陵哭笑不得道:“昨日刚应举完毕,今日书院放假,大家都回去了。”
“哦,”倩容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一边看一边问江陵关于他读书的问题。
“你平日书念得如何?在斋中排名多少?”
江陵谦逊道:“只是中等。”
倩容撇撇嘴:“那你怎么念得呆头呆脑的,像个傻措大?”
江陵低头笑了。这种问题他除了傻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倩容见他吃瘪的样子,越发觉得捉弄江陵是一件其乐无穷的事。两人说说笑笑,散着步走到闻鹊斋前面。
江陵对倩容笑着介绍:“这是们斋舍,先生平日就在这里给我上课。”
倩容好奇地透过竹帘往斋舍里张望。只见里面一列列桌椅排得非常整齐,倩容忍不住问江陵说:“哪个是你的座位?”
江陵朝自己座位一指:“那个。”
倩容瞧着瞧着,忽然生出促狭之心。她大摇大摆地走到讲桌边,假装拿着戒尺的样子在讲桌上一拍,对着江陵书桌的方向说道:“嗐!江明远,你站起来,把《春江花月夜》背一遍。”
江陵忍不住想笑。他清清嗓子,真的摇头晃脑地把《春江花月夜》从头到尾背了一遍。
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就在这时,外面子骏和霖铃正好走进来。
这四个人一碰到就呆住了,相互大眼瞪小眼。还是江陵第一个反应过来,走过来对霖铃道:“呂…吕公子来明州看我,我带他在书院里逛逛。”
霖铃这时也反应过来。她摆出一副地主之谊的样子笑道:“哈哈欢迎欢迎,呂…公子,我和子骏正好要去射圃游玩,不如我们一同去如何?”
原来子骏自从上次成功修理过荷花池以后,突然对园艺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这段时间射圃的花草无人照料,他便经常代替园丁给它们浇水施肥,忙得不亦乐乎。
今天霖铃正好也闲来无事,就陪子骏一起去射圃,没想到竟然碰到倩容和江陵。
霖铃当然知道倩容是个女孩。她也看出来倩容很喜欢江陵,两人现在走得很近,她心里也挺高兴的。
四人一起来到射圃。子骏拿着一把铲子开始给花花草草松土,霖铃在旁边帮忙。
倩容在一边看着。她和子骏一向不对付,此时看子骏忙活,她忍不住出言讽刺道:“桃源精舍真是穷,连打理花草这种事还需要生员亲手做。”
子骏冷哼一声,回怼道:“这么穷的地方你还要亲自来,可见阁下也金贵不到哪里去。”
“你…”倩容气得秀眉倒竖,当场就要和子骏爆吵。霖铃和江陵连忙拦在他两中间,劝二人不要吵架。
江陵说了一堆好话,总算成功阻止了倩容和子骏两个打起来。
倩容还气鼓鼓地瞅着子骏,江陵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从旁边拿了一把弓箭过来对倩容说:“兄长,我射箭给你看。”
宋时战争频繁,很多书院都设有骑射的课程。江陵平时射艺平平,今日为了激起倩容的表现欲让她高兴,又故意射得偏,箭只射到靶子的边缘。
果然他的射艺引起了倩容的注意。倩容撇撇嘴道:“你射得也太差了。”
她从江陵手里抢过弓和箭袋,掏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对着靶子“彭”地一射。一只箭“嗖”一声飞过去,稳稳地钉在靶子中央。
她射箭时人站得笔直,就像一棵小松树一般,浑身洋溢着一股英姿飒爽之风。
霖铃忍不住在一边拍手赞道:“好!”
倩容得意地挑眉,朝江陵眨眨眼睛。江陵也忍不住笑了,却又不敢在子骏和霖铃面前表现得过于高兴。
谁知子骏在旁边看先生给倩容叫好,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恼怒之情。他放下铲子水桶,大步走过来拿起弓箭,对着靶子抬手一射。
“嗖!”
箭“扑”地一声射到靶心不说,还稳稳当当压在倩容那支箭的上方!
倩容秀眉一挑: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又抢过弓箭来射了一箭,继续压在子骏那支箭的上方。
子骏继续不服,抬起手继续射箭…
结果就是,短短一刻时间,靶心上面一支挨着一支插了十几支箭,快要把靶心射烂了。
霖铃:…
江陵:…
第163章 小情侣
一连几天,江陵日日陪着倩容在七柳镇游玩。他平时非常节约,除了必要的消费之外,很少像朱勉王燮那样吃酒玩乐什么的,因为不想增添他娘的压力。
但因为倩容的缘故,他少不得从他娘这里要了一些钱,陪倩容到处玩耍。
三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早就看出江陵最近反常。有一日江陵要出去时,她便说道:“陵哥儿,不是娘说你,你这个年纪结交些同窗人物也是正常,只是千万别着了人家的道,拿你做冤大头亲厚几日后知道了你的家世,又将你一脚踢开,徒惹来一身伤心。”
江陵听了他娘的话,呆呆地若有所思。
三姐叹口气道:“人生在世谁不想往高处走?我也想你往高处走。只是提醒你留个心眼,别赔了夫人又折兵,打肿脸充胖子,把娘的家底赔了不说,把你自己也搭进去了,那还不如一步一脚印,老实做人为好。”
江陵思索片刻才对三姐说:“我知道了娘。“
“你知道什么了,”三姐儿盯着儿子,警觉地笑道:“陵哥儿,是不是最近遇到什么事了?”
江陵不愿意把自己和倩容的事告诉三姐,只说:“没,没有。”
三姐儿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发现他守口如瓶,也就不追问了。
和三姐儿交谈后,江陵匆匆赶去赴倩容的约会。一路上他想着母亲嘱咐的话,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这些年来他在交友上吃过很多亏,也伤心过许多次。如今再遇到这样的事,他实在很难像最初那样一腔热血,什么也不顾地付出真心。
但是一想到这些日子来与倩容相处的点滴,想到她可爱娇美的面容,想到她千里迢迢赶来看望自己,江陵就觉得心如刀绞,难以割舍。
梦之所以为梦,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其太过真实太过美好,以至于让人不忍醒来,也不愿醒来。
江陵一面胡思乱想,很快走到了和倩容约见面的地方。倩容还是一身飒爽的男装打扮,正靠在一棵树上吃冰糖熟梨。
见江陵来了,她笑着蹦到他面前,把手里的一碗梨给他,一边说道:“我给你买的。”
江陵连忙道谢。倩容笑嘻嘻地揍他一拳,说道:“干嘛对我这般客套。”
江陵一面吃梨,一面陪着倩容在路上闲逛。
这段日子正值中秋节庆,七柳镇上许多商家都是张灯结彩,瓦子附近也是锣鼓喧天。倩容东看看西望望,觉得十分好奇。
走到江陵家的瓦子附近,江陵沉吟着看看倩容,突然心一横,指着莲花棚对倩容说道:“那是我娘经营的瓦子。”
他说完,心口扑腾扑腾乱跳,等着倩容露出失望的表情。
但倩容却一点没有厌恶之举,反而舒头探脑地朝瓦子方向张望,一边张望一边催促江陵道:“快带我去看!快带我去看!”
这位大小姐的反应有点超出江陵的预期。他没有办法,只能带着软磨硬泡的倩容走进自家瓦子。
正好三姐和底下的几个姐妹正在台上唱戏,没人有空搭理江陵。
江陵带着倩容挤到下面熙熙攘攘的看戏人群中间,替她挡着周围人的推搡。
倩容看了一会台上的表演,跟着众人一起嬉笑怒骂。这台戏名叫《目连救母》,是宋朝非常有名的戏曲,也是莲花棚的保留大戏。
但是江陵从小到大听这出戏听过无数遍,早已提不起什么兴趣。他的目光从头到尾只聚焦在身边的倩容脸上。
在汹涌的人群中,她的侧脸是那么好看。小巧的鼻子,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微微高的颧骨,让她比一般小娘子看起来更加倔强,就像一只不给人抚摸的小猫。
但是不知为何,这只小猫总喜欢蹭在江陵身上,让他的心痒痒的,想触碰又不敢。
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倩容看。直到倩容把目光转过来,他才慌慌张张地移走视线。
倩容见江陵在偷偷看自己,心中愈发甜蜜。她偷偷在江陵手臂上拧一把,斥责他说:“你干嘛偷看我。”
江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倩容看他被抓包的样子咯咯乱笑,一瞬间又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
笑完她对江陵说:“我想去你屋子看看。”
江陵略有慌张,对倩容道:“我屋子里脏得很,又逼窄。”
“没关系,”倩容打断他:“你带我去看看。”
江陵只能带着倩容穿越鬼门道,走到戏台背后自己的屋子里。
那座屋子堆满了唱戏用的各类物什。江陵的铺盖缩在一个角落里,床上床下塞满各种破烂纸张,还有一本《论语》和一本《孟子》。墙壁则是用茅草糊着,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江陵想给倩容倒茶,但想了想又不倒了,只说:“家里的茶味道不好,一会我出去买碗茶汤给你喝。”
倩容却似乎没有听到。她转着脑袋四处打量江陵的屋子,心里也有点被惊到了。
她一直知道江陵家中并不富裕,但她没想到他家会穷到这个地步。
虽然她在外行走也会住稍微差一点的馆舍,但是再差的旅店也要比这间屋子宽敞许多倍。
说句实话,这屋子在她看来根本就不能算是屋子,只能算个棚子,或者说连个棚子也算不上,顶多算个茅坑。
这些想法虽然她没有直接对江陵说,但却清清楚楚刻在了表情里,也全部落入了江陵的眼睛。
江陵此刻的心情无比煎熬。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对倩容太过残忍,但想到从前,想到母亲的话,他咬着牙没有吭声。
这次,他决定不再欺骗。
倩容把房间看了一圈,忍不住问江陵道:“明远,你平日读书的束修钱是哪里来的?”
江陵轻轻苦笑道:“我娘平日里赚的钱,几乎一大半都交给我念书用。她自己只用一点。”
“哦,”倩容小心翼翼地看着明远说:“那你昨日请我去莲香楼吃饭的钱…”
江陵回答得有些局促:“那也无妨,近来戏棚的生意好了些…”
他越说越没底气,眼睛都不敢朝倩容的方向看。
两人像两尊石狮子似的互相面对面不说话。这种气氛对江陵而言无比煎熬,简直就像凌迟一般。
到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对倩容深深一揖,颤抖着声音说道:“倩…呂小娘子,江陵感念娘子对我的厚爱。但是我家资微薄,前途渺茫,实在配不上娘子对我的厚爱,我…”
江陵向来很少哭泣。但此时此刻他终于忍耐不住,热泪如决堤春水一般涌出了眼眶。
倩容这时也急了。她站起来对江陵大声说道:“江明远,我何时嫌弃过你家资微薄?你家中不富裕,这是我早就知道的。若是我介意这点,我为何会认你做我的兄弟?我又为何会千里迢迢赶来寻你?为何你总是自说自话,就是不看看我对你的心!”
说着说着,她也哭起来。江陵一看就慌了,赶紧打恭作揖地给她赔罪,说了一堆认错的话。
三姐儿进入房间时,看到的就是两个大男人互相对着哭的画面。她顿时惊了,张大嘴巴道:“你们两个在做甚?”
倩容看见三姐儿进来,二话不说抹干眼泪就往屋外冲。
江陵一看也急了,没头没脑地拔腿追出去。只剩三姐一个人在屋中凌乱…
江陵追到屋外,只见茫茫人海中隐约闪动着倩容的青色衣衫。他一下子慌到不行,对着倩容大喊:“倩容!倩容!”一面疯狂朝倩容奔去。
倩容听见江陵在背后喊自己,气得想要甩开他,但又怕他真的追不上自己。在犹豫两难间,江陵已经奔到她身边。
“倩容,”江陵奔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圈也红红的。他不敢触碰倩容的皮肤,只拉着她袖子口哀求道:“倩容,是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你。实是我太在意你,怕你知道我的家世会厌恶我,才会说那些让你生气的话。倩容,求你原谅我这次,我以后再不会妄自菲薄将你推开。我在此发誓,我江明远此生此世绝不负呂倩容!若你不要我,我便终生不娶,无论是谁,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也不能叫我违背此心!”
说到这里,他已是泪流满面,双手死死抓着倩容的衣服不肯松开。
倩容本来确实生江陵的气,但听完江陵的这一番剖白,又看他流泪的样子,心里又喜又疼,一颗心早就软了。
她过了好久才说:“呆子,我才不要你。”
江陵看她撒娇的样子,爱意从心底汩汩流出。他也是平生第一次尝到情爱滋味,只觉得心神摇荡,难以自持,整个人像酥糖一般快要化了。
他朝倩容笨拙地走近一步。两人现在离得很近,江陵的下巴几乎要碰到倩容的鼻尖。
他当然不敢像想象中那样把倩容搂进怀里。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拿倩容怎么办。
但是靠近一点总是好的。
最后还是倩容轻轻推开他,说道:“你不要离我这么近。”
说完就脸红了。
江陵这才反应过来。倩容还穿着男装,自己表现得太亲昵确实怪异。
他也忍不住笑了,柔声说:“我送你回清辉园。”
第164章 一老一少
倩容和江陵雇了两匹马一起骑回去。一路上二人并肩而行,一面说话一面看山山水水,都觉得开心非常。
回到清辉园,倩容对江陵说:“明远,今日天已晚了。你在园里住下吧。”
江陵也不推辞了,直接笑着说:“好。”
倩容见江陵在自己面前越来越自在默契,心里也是欢喜。
两人牵着马走进清辉园。刚进园子,忽然听到门边一声暴喝:“来人,替我将这无良之徒拿下!”
江陵和倩容还没反应过来,左右两边忽然扑上来十几个提着棍棒的家丁,一下子把呆若木鸡的江陵扑倒在地上,有人拿着绳子就开始捆他。
倩容惊慌失措之余看见一脸阴沉的吕景山从旁边走过来,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父亲的计谋。敢情老头子在这里守株待兔呢。
她见江陵被人按在地上,顿时心头火起,砰砰踢翻两个家丁,一面对吕景山大喝道:“爹,你凭什么抓他!”
吕景山气得暴跳如雷,对倩容吼道:“我非但要抓他,还要教训你!宣台,替我将她拿下。”
宣台就是那个一路上和倩容斗智斗勇的龚提辖。他平时办案打斗雷厉风行,在整个汴京都赫赫有名,偏偏碰到倩容却是束手无策,几次三番败在这个小妮子手上,都快给这爷们整出心理阴影了。
他得到吕景山命令就冲上来要抓倩容。倩容也不客气,拳脚并用地回敬他。两个人在园子里大打出手,旁边的花花草草都被踢翻好几盆。
吕景山看女儿这么彪悍更是心急如焚。他现在后悔至极,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由着她好玩学习一些拳脚。
没想到她天赋如此之高,现在没人制得了她,眼看着就要闯出大祸了!
正在这时,东面的小径上又走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穿赫袍的长者。他身高大约七尺左右,须发夹灰相貌英挺,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威严之仪。
这老者一过来,本来闹哄哄的打架现场立刻安静下来。包括倩容,吕景山在内的所有人都向他肃容行礼。
老者看看倒在地上的江陵和打架打得衣冠不整的倩容,眉头微微一蹙,对吕景山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话声若洪钟,让吕景山心头一震。他连忙趋步上前道:“爹,都是儿子不孝,没有管教好倩容,让父亲操心了。”
这老者就是吕景山的父亲,倩容的爷爷——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大防。
他本来在朝中当值,但因为倩容又一次离家出走,他心中很担忧,便向太后高氏请了假,和吕景山一起前来明州寻人。
吕倩容见吕大防来了,赶紧先斩后奏地拖住他手臂撒娇道:“阿翁,倩容来明州见个朋友。爹爹不问情由就要打他,还要用绳子捆他。”
吕景山大喝一声:“你在你阿翁面前还敢胡闹!”
倩容也不理她爹,就一个劲对吕大防撒娇。
原来呂室是名门望族,家里人员众多,但大防独独偏爱这个孙女,平时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都向着她,更加助长了倩容的气焰。
但是这次倩容闹得太大,大到超出了大防的忍受范围。他又一次朝江陵看看,然后对龚提辖命令道:“先把倩容送回荷香斋。”
“是!”龚提辖大声答应,把平生的劲儿都使上了。
他这段日子受尽了倩容的折磨。现在得到吕大防的指示,他顿觉出了一口恶气,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倩容走过来。
倩容急得如热地蚰蜒一般。她在吕大防面前不敢打架,只能乖乖地被几个丫鬟和龚提辖架着走,一面走一面大喊大叫。
“阿翁,你们不能打他!阿翁!爹!你们不能打他…不能打他…”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终,乱糟糟的清辉园终于恢复清净…
**
午时,秀山斋。
吕大防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他身边站着神色焦虑的吕景山。小莹跪于地上,正向二人汇报。
“小姐在去杭州的路上,不知怎的遇到了江公子和江公子的先生。小姐便与他二人同行,然后就,然后就…”
小莹想说“然后就被那姓江的迷住了”。但这话却像鱼骨头一般卡在她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口。
吕大防沉吟片刻,问小莹道:“这姓江的是什么来历?”
小莹忙答:“奴婢听小姐说,他是明州桃源精舍的生员。”
“我知道,”吕大防说:“我是问你他家是什么来历?”
小莹支支吾吾说不肯说。吕景山一拍桌子:“你支吾什么,快捡知道的说。”
小莹吓得连忙说:“奴婢也不清楚,只听小姐说过一次,江公子家里在七柳镇有个瓦子,有许多人去那里看戏。”
“荒唐!”吕景山气得破口大骂。他还以为这姓江的是什么了不起的来历,搞了半天就是个崎路人出身。真是…气煞人也!
吕大防比儿子稍稍冷静一些。他听完后思索片刻,转头问吕景山:“你打算将那后生如何处置?”
吕景山也为这个问题发愁。送官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涉及到倩容的名节问题,但直接放他走吕景山又不甘心。
想了半天他说:“不若将他乱棍打一顿再逐出去,父亲以为如何?”
吕大防想了想,最后还是说:“给他些路费,把他送回去吧。”
吕景山不敢违抗,只能小心应是。
这时秋莲和另外一个小厮碰着食盒进来,小心翼翼地向吕大防和吕景山行礼。
吕大防扫一眼盛满食物的食盒,皱眉问道:“她还是不肯吃?”
秋莲点点头,惶恐道:“奴婢已经劝了小姐好几次,小姐就是不肯吃。”
吕景山气得直跺脚,大骂秋莲道:“没用的奴才,她不肯吃你就不会逼她吃?”
秋莲吓得浑身颤抖,赶紧伏地叩头。
吕大防朝吕景山看一眼,语气冷冷地说:“你既然有手段,为何不去亲自逼她吃饭?”
吕景山吓得一哆嗦。他也知道老爹视这孙女为掌上明珠,平日里含在手心都怕化了,也不舍得说她一句重话。所以自己刚才这通脾气可能是触了老爹的逆鳞了。
他赶紧弯腰赔罪道:“父亲息怒,儿子也是心急,怕她饿坏了身子。”
吕大防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然后对秋莲说:“你去跟厨房说,让他们做一碗蛇羹给小姐送过去。她若不吃就放在窗台上。”
秋莲赶紧道:“是。”
吕景山忍不住微微一笑。蛇羹是倩容从小到大最爱的食物,小时候她每次哭闹,只要吃一口蛇羹就立马消停了。老爹出这一招可谓是打蛇七寸。
蛇羹做好后,很快被送去了倩容的房间。吕大防和吕景山二人就巴巴坐在斋舍内,等着捷报传来。
小半个时辰,没消息。
半个时辰,没消息。
一个时辰,还是没消息。
最终吕大防有点坐不住了,召来丫鬟道:“那碗蛇羹小姐动过没有?”
那丫鬟吞吞吐吐道:“蛇羹刚端过去时,小姐曾趴在窗台盯着看了一会。奴婢以为小姐想吃,就把蛇羹送过去,谁知小姐跟奴婢说,她只是想看看蛇羹,并不想吃。”
吕景山倒抽一口冷气——看来这次事态严重,连蛇羹也不管用了。
他下意识就去看吕大防。吕大防沉吟片刻后,站起来道:“我去看看她。”
**
另一边,倩容正趴在窗台上,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死死盯着一米外的蛇羹。
冒着热气儿的蛇羹上飘着碧绿的葱花,闻上去有一股勾人的香味。
倩容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乱叫,馋得她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她趴在窗台上,不停跟自己作斗争:
要不要吃一口?
不行,绝了半天的食不能功亏一篑!
要不就一口?
不行不能吃!
能吃?不能吃?能吃?
就在她进行激烈的自我搏斗时,吕大防忽然走了进来。倩容赶紧躺到胡床上装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吕大防心中暗笑。吕家三代都是稳重持正之人,却偏偏出了这么一个不守规矩的呂倩容,真不知道是吕家的幸还是不幸。
他走到倩容身边,对倩容说:“厨房送来的蛇羹,你为何不吃?”
倩容赌气道:“我不想吃。”
吕大防冷哼一声说道:“为了一个刚刚认识不久的后生就这般要死要火的,真不像我吕家的女儿。”
这句话一下子说到倩容的痛处。她腾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对吕大防哭着说:“我没有为他要死要活,是您和爹爹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断了人家的生路。”
吕大防无语至极,对倩容道:“我何时断了他的生路?”
倩容一听,眼泪也不及擦干就问吕大防:“你们没有打他?”
吕大防哼道:“他犯下如此弥天大罪,光打一顿有什么用?我已让他回去了。”
倩容顿时破涕为笑,跳下床绕着吕大防转了好几圈,又阿翁阿翁地叫,叫得吕老爷子一颗铁石心肠又化成了绕指柔。
他假装严肃地对孙女说:“你与那后生的事我已听你父亲说了。你也真是忒胡闹,随随便便就让男子在园中留宿,传出去真是贻笑大方。这次你随我回汴京去,我让你爹给你安安生生地寻一门好亲事,你嫁了我和你爹也好安心。”
他以为这番安排是为了倩容好,对方肯定会欣然接受。谁知倩容听了却跳起来大吵大闹道:“我不要寻什么亲事。我这辈子都不嫁人,要嫁就嫁给江明远!”
“混账!”吕大防也生气了:“那后生是什么身世,你如何能嫁给他?一个无用之人,光凭一张脸蛋,如何安顿妻儿,养家糊口!你不能因为一时着了魔就将一辈子搭进去!”
“他不是无用之人!”吕倩容跳得八丈高:“他出身微寒却勤学苦读,连他先生都说他天分高有前途,为何到了你和爹的眼里,就只看到他的家世!”
“勤学苦读的人天下多的是!最后一无所得的也多的是!万一他将来中不了举,家里又没资产,难道你随他一起去瓦子里卖艺么!”
“那样我也愿意!我就是喜欢卖艺!我就是喜欢无用之人!”
吕大防彻底无语,完全不知道如何与这个孙女交流。倩容也是心急如焚,如果这次她说服不了阿翁,可能自己与江陵就要走向陌路了。
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想与江陵日日厮守在一起,与他游山玩水,与他开玩笑,看他惊慌失措的傻样。
如果这一切都没了,她真的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想到这里,她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对吕大防道:“阿翁,从小到大你最疼我,我要什么你都给我。为何在这件最要紧的事上,你就不能顺着我的心意?一个人的身世并非由他自己做主,但身世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就算是您,乃至官家,祖上也并非从古到今的尊贵。只要江陵自己肯努力,再加上我们吕家的助力,何愁他不能自立?况且再不济,如今世道女子经营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大不了孩儿以后到外面自己经营事业赚取家用,也不劳阿翁和爹爹操心。”
吕大防简直惊了。他万万想不到孙女竟然傻到这个地步,竟然会说出要自己赚钱养丈夫的话。真的是…无言以对。
但是看着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倩容,他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他不可能打她骂她,也不能真的狠下心不管她。
也许千错万错,也错在自己对她溺爱太深,以至于明明知道她是错的,自己对她也无计可施。
这祖孙两就这么僵持着。过了一会,吕大防终于还是撑不住了,对倩容说:“你跪着做什么,站起来好好说话。”
倩容见她爷爷投降,赶紧乘胜追击道:“那您先答应。”
吕大防板着脸咕噜两声,最后说道:“等这次解试榜单出来,他若是中了再另当别论。”
倩容高兴得蹦起来:“阿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吕大防:哼。
第165章 放榜
九月初,天下各路州军监解试放榜。
明州的放榜日在二日。这日一大早,霖铃便和祝山长带着一群乌泱泱的学生下山,赶赴贡院看榜。
一路上大家少言寡语,因为各个都心事重重。学生自是不提,一个个紧张得要死,就连教习们也是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生怕榜单上桃源精舍的学生颗粒无收。
而这些人中最紧张的人莫过于霖铃。她本来就对自己的教学水平没什么信心,万一这一届自己斋中的学生没有一个考上,她觉得自己会难以面对这些学生。
而且…这个年代不同于现代。现代的行当多机会多,但古代适合年轻人的职业,尤其是体面的职业非常少。
宋代虽说经济比较发达,但普通人能出头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如果寒窗苦读多年后,佟云还是回老家种地,江陵去帮他妈经营瓦子,霖铃还是会觉得伤感。
所以一切的一切都在半个时辰后决定分晓,霖铃如何能不紧张?
她甚至在心中默默祷告上苍,希望老天爷助力自己学生,让他们多年的努力有个好结果。
**
一行人到达贡院门口时,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的令人头疼的情况。
这天看榜的人非常之多。贡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十几米之外就走不动道了。
霖铃和祝山长尝试着往人堆里挤,但没挤几步就放弃了。
毕竟祝山长年纪大了,挤肯定挤不过年轻人,而霖铃也不喜欢当沙丁鱼的感觉,只好站在人群外干着急。
霖铃本来打算等人少一点再挤进去,后来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晌午一过,贡院门口的人越来越多。霖铃他们非但没有挤进去一步,还被人群推出来一点,离榜单反而越来越远了。
祝山长也有点着急,就对霖铃说:“要不我们派几个人挤进去,我们在外面等着。”
子骏一听就说:“我和常安挤进去看榜吧,先生你在这里侯着便可。”
韩玉一听也自告奋勇道:“我也进去。”
霖铃想了想便道:“这样吧常安,你带一根棒子进去,找一块颜色鲜艳的头巾绑在木棒上。若是有桃源书院的学生中了,你就将木棒举起来,我们也好第一时间看见。”
祝山长在旁边道:“这个方法好。”
这时朱勉头上正绑了一条大红色福巾。霖铃便让他把福巾解下来,绑在一根三尺长的木棒上,让常安举在手里。
这样安排好后,霖铃拍拍子骏的肩膀道:“去吧,你们小心一些。”
子骏道一声是,转身和常安韩玉一起钻进人群中,拼命朝榜单的方向挤。
霖铃只看见三人的背影淹没在一群乌泱泱的人群中。子骏青色的头巾刚开始还闪现几下,到后来就完全没影了。
等子骏三个人完全消失后,霖铃她们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她心里已经焦躁到不行,跟个大白鹅似的伸长脖子踮着脚往子骏消失的方向看,生怕自己老眼昏花错过了他给的信号。
过了一会,霖铃还是没看到任何红色福巾的影子。她心里像一千只蚂蚁爬着,不停问祝山长和旁边的简唐:“你们看见红色了么?”
祝山长心里和她一般焦急,伸着脖子张望半天,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也忍不住问旁边的学生们:“你们看到了么。”
大家都摇头说没看到。
霖铃不愿意接受没人考中解试的事实,一个劲说道:“我们再等等吧,再等等。”
等了半天,还是不见红色福巾的影子。
霖铃心中难过到极点。学生们寒窗苦读多年,自己没日没夜地备课上课,上得老命都快没了,最后却没有一个好的结果。这样的事实谁能接受?
反正她很难接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祝山长心里也是失望至极。他的书院多年自从出了一个吴邦彦以后就多年没出过一个进士。本来他满心期待这一届能出一两个进士,好振振书院的士气,没想到最后还是…
一场空。
他长叹一声对霖铃道:“端叔,回去吧。”
霖铃不肯放弃,依然坚持着说:“我们再看看呢,也许子骏他们还没挤到榜单这儿。”
祝山长苦笑一声。这么长时间别说挤到榜单下方,就算把榜单通读两遍都够了。
他看霖铃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叹着气道:“端叔不必如此。应举本来就是难于上青天。这次不成,三年后还有机会。”
霖铃都要抓狂了。三年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年?
但她也知道如今是没办法了。榜单上没有名字,就算等到半夜也没有用。
她只是不甘心,却无计可施。
最后她也没办法了,只能灰溜溜地跟着祝山长和其他垂头丧气的士子们一起转身回去,就跟一群没抢到肉骨头的丧家之犬一般。
**
她和祝山长刚走出几步,忽听朱勉在旁边尖叫一声:“红色福巾,我看见了!”
霖铃虎躯一震,和众人飞速转身朝榜单的方向看。
在乌泱泱的一片素色的人海中,她隐隐约约看到一抹跳动的红色。
“真的是红色!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她拽着祝山长的手臂激动大喊,把祝山长晃成了一根狗尾巴草。
祝山长眼神没她好,似乎看见又似乎没看见,有些不确定地朝人群中某个方向一指:“是在那里么?”
他刚说完,人群中的红色又闪了一下。这次学生们都七嘴八舌地叫起来。
“我看见了!”
“我也看见了!是常安!”
“常安在那里挥头巾!”
霖铃也看得清清楚楚。常安站在某个人的肩膀上,对着他们的方向挥舞木棒。那条红色福巾就像一簇红色火苗,在远方执着地跳跃着。
霖铃心中仿佛奔涌着一条破冰的大河,全身上下都是稀里哗啦的声音。旁边朱勉等人也是兴奋尖叫“中啦中啦”,惹得路人不断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祝山长站在原地,心中感慨万千。
祖宗有灵,自己总算不负亲人所托。
将来九泉之下相见也无愧矣。
**
另一边的秀山斋里。吕大防坐在椅子上,冷冷看着在他前面暴走成兔子的吕倩容。
倩容走两步就扒着窗户朝外看看,走两步就看看,搞得吕大防又好气又好笑。
对方要是不中,你就是看一百遍,他也是不中!
果然倩容过一会也急了,又对旁边一个小厮说:“你也去贡院看看。”
那小厮正要答应,吕大防忽然冷冷开口道:“你方才不是派过两个人了吗?再派他去做什么?”
倩容嘟嘴道:“我怕小莹和多宝眼神不好,想多个人帮着一起看。”
吕大防哼一声:“若他考不中,你派一百个人去看榜也无济于事。还是踏实点等消息罢。”
倩容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坐下来,但脖子还跟装了发条似的不停往门窗的方向张望。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煎煎的奔跑声,伴随着小莹兴奋的喊叫。
“中啦!中啦!小姐!中啦!”
倩容“蹭”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像兔子一样蹦出房间,差点和奔进屋子的小莹撞到一起。
“你说什么!”她抓住小莹的手臂激动道:“你说谁中了?!”
小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江…江…江公子中了。”
吕大防眉眼一动。
倩容已经跳得八丈高,冲到吕大防耳朵边叫道:“阿翁,他中了!他中了!他中了!”
吕大防被她叫得耳朵生疼,忍不住说:“我方才听见了。”
“那你之前说,只要江陵考上科举就答应让我和他成亲。现在他考上了,你是不是应该遵守承诺!”
吕大防简直无语,眯着眼睛望向自己孙女道:“我说如果他中了就另当别论,没说就答应把你嫁给他。”
倩容带着哭腔跺脚道:“阿翁你耍赖!”
旁边吕景山看不下去了,对倩容斥道:“阿容,不能这么跟你爷爷说话!”
倩容眉毛鼻子拧在一起,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吕大防不理她,悠悠地说道:“就算他考上解试,前面还有省试和殿试,一次不中就会打回原形。如今考中只是第一步而已。”
他抿一口茶,转身问小莹道:“那个姓江的考了第几名?”
小莹忙说:“江公子考了第八名。不仅是他,桃源精舍还有四位生员也考中了解试。”
吕大防这才微有吃惊。他很少听说同一书院的学生能考上这么多名额的。这万一这么多人都考中殿试,以后朝廷里的骨干都要变成一家独大了。
他忍不住问小莹:“另外几个考中的是谁?”
小莹道:“两浙转运使马相公的公子马逊中了。还有三位生员,分别叫韩玉,佟云,秦秀国的,也中了。”
吕大防双眉紧蹙地思索了一会。过了片刻,他突然背着手站起来,在倩容面前来回走了几遍。
倩容很熟悉爷爷这个姿势。他知道每当大防像老虎这样来回走路,就是他和自己内心搏斗,要做一个重大决定的时刻。
果然,过了片刻吕大防忽然停下来,转身对倩容道:“你带我去那个江陵的瓦子里同他见一面。”
第166章 家长见面
他话一出,倩容和吕景山同时跳起来。
吕景山:爹,这如何使得?
倩容:好啊好啊好啊。
众仆从:…
吕大防不理会倩容,直接对吕景山道:“无妨,我去会会那个后生再做理会。”
倩容在一旁手舞足蹈地起哄:“阿翁,你等我片刻,我去换男装!”
吕大防打断他:“不必换了。一会男一会女的像什么样子。你也不必与我一起去,我自己带几个人去就行了。”
倩容跳起来:“那怎么可以,那边人多手杂,万一那些瓦子里的人没有眼力见儿,惊到了阿翁怎么办?”
吕大防冷笑一声:“你是怕我他们惊到我,还是怕我惊到那小子?”
倩容:….
阿翁太狡猾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吕景山还是不放心,再次劝道:“爹,那种市井之处确实不安全,不若儿子跟您一起去?”
吕大防摆摆手:“不用了,晾他不过是一届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又能拿我如何?你拨两三个刀马纯熟的下属随我一起去就行了。”
吕景山说服不了父亲,只能老实道是。
吕大防安排好随从后,问倩容要了江陵瓦子的地址,然后和手下骑几匹驴子一同前往。
原来吕大防有一个特殊的癖好——特别喜欢骑驴。他之前在当官前,甚至当官后都喜欢骑一匹驴子到处溜达。尤其是碰到汴京“堵(马)车”的时刻,他的“代步车”小毛驴就成了京城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他骑着驴子晃到江陵家的莲花棚附近。一路上张灯结彩,笑语欢歌,一派浓浓的市井气息。
平日里吕大防没有太多时间“深入民间”。这一次他亲身体验七柳镇繁华热闹的景象,倒是别有一番轻松愉快的感觉。
等他走到莲花棚门口,心里又是暗暗吃了一惊。
让他吃惊的并不是莲花棚气派辉煌的装扮。毕竟吕大防是从京城来的,再好的瓦子他也见过。
他真正吃惊的是莲花棚的人气。因为今天非节非日的,莲花棚里却比大过年的还要热闹。
棚子里到处悬挂着灯笼与彩帛彩纸,还有各式各样的像生花儿。乌泱泱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戏台,包裹着正中央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和她身边一个年轻男子。
那妇人穿了一件樱桃红褙子配水绿色湘裙,头上插着五颜六色的花翠,就像一只开屏的母孔雀一般,嘴巴都咧到耳朵边上去了。
她身边的年轻后生一身素袍,戴着一顶白色幅巾,倒是没显太多个人特色,只是忙着招呼周围的客人。
吕大防站在人群边缘,就听见众人的议论声断断续续飘入耳朵:
“啊呀三姐儿,你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若是我家的川哥儿能有你家陵哥儿一半能耐,我可是天天要烧高香了。”
“陵哥儿,你可是咱们柳家瓦子的骄傲,茅屋里诞下的文曲星!将来若是你当了大官,可别忘了给乡亲们做主!”
“三姐,我可真是羡慕你。看来你的苦日子是熬到头了,不必再风里来雨里去地辛苦了!姐姐我真是替你高兴!”
“啊呀陵哥儿…”
“三姐…”
“陵哥儿…”
吕大防心中冷笑。他转过脸对身边下属道:“去把那后生叫来,就说吕家家主有事找他。”
下属领命而去。没过多久,吕大防就看见他朝自己走来,后面跟着那个年轻后生。
等两人走近一点,吕大防切切实实看到江陵的外貌时,他着实暗暗吃了一惊。
以他的阅历和为人,对方是什么样的出身背景,他基本上不用开口,看一眼就能判想个七八分。
但是当他看到江陵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江陵的长相和气质和他的周边环境差距实在太大。
他眉宇间的淡然和恭逊完全不像是市井瓦子里的产物,就算冒充个汴京的小户公子哥儿也是绰绰有余。
这样一个外表和身世完全不符的人,确实超出了吕大防的意料。
等对方走到面前,恭恭敬敬地向自己下跪行礼,吕大防又注视了江陵一会,这才摆手道:“我是倩容的祖父。你起来罢,带我去你屋子,我有些话与你说。”
江陵心中也微有惶恐,连忙说:“我屋子狭□□窄,难以招待太公…”
吕大防摆摆手打断他:“无妨,我去你屋中少坐片刻,你带路吧。”
江陵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吕大防来到自己屋子门口。
这间屋子天花板很低,吕大防需要微微俯下身才能进入。几个随从想要先进去看一看,吕大防叫住他们,让他们等在屋外,自己和江陵二人先进去。
江陵带吕大防进屋,给吕大防搬了一张小杌子。吕大防身材高大,体型又有些肥胖,坐在江陵逼仄的房间里显得很不和谐。
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只能干咳几声缓解尴尬。
江陵又从一旁的茶壶里倒了杯茶,双手奉与江陵。
吕大防也不喝,只是把目光牢牢睃在江陵身上,看得他都有些慌张之色显出来,才慢悠悠地撤回注视。
他把茶碗放在一边,转头看江陵的几案。
江陵的几案就是他的床。他用一块油布把床铺盖住,把笔墨纸砚放在上面写字看书,晚上睡觉时再把油纸撤掉——所以江陵的被褥都带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此刻江陵的半张床上盖满了纸张,上面都是他写的各式各样的策论和墨义。
吕大防随手拿过一张读了起来。
这张纸上写的是一条墨义。题目是论语的一句话《观过斯知仁》。
吕大防见江陵写的是:夫仁如水中之石,若无风浪凸显,则人人为仁人矣。若幽王无褒姒之诱,则大体得伪明君之称,若比干非纣王之暴,亦不过一籍籍商臣矣。故大凡世间之人趋利避过,此乃天性所致。唯仁人可驱过避利,以求心中之道。故过之试仁,如火之试金,世人皆得以观之。
吕大防读完这篇墨义,心下沉吟不语。江陵见他表情严肃沉默寡言,心里也有些打鼓。
不过吕大防不开口,他也只能规规矩矩地侍立一旁,等待对方问话。
过了一会,吕大防开口道:“你说仁如水中之石,若无风浪凸显,则人人为仁人。然而世上之事,大多均是细碎平淡,无甚风波考验。那又如何检验一人究竟是仁人还是恶人呢?”
江陵思考片刻后平静答道:“驱过避利,并非一定是大过大利。如一人在世上,处处不愿吃亏,处处锱铢必较,那小生认为,此非仁人十之八九。”
他顿一顿又道:“即使心有仁德,亦有趋利避过之本能。但若有仁心,必不肯过度侵犯他人之利以成全几利,甚至不惧偶尔承担过错以让利他人。如一寻常摊主,平日里亦挣钱取利,但遇见濒死之丐,亦愿以己之利救人一命,小生以为斯之为仁。”
吕大防听完一言不发地盯着江陵,似乎也觉得这番话很有趣。
过了一会他说:“那我问你,你觉得你是仁还是不仁呢?”
江陵眼波一动,赶紧肃容答道:“小生不敢称仁,但亦绝不敢以不仁行事。”
吕大防微微一笑。这后生没有过度给自己贴金,这倒挺好。
他思索片刻又对江陵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问你,你与倩容是如何结识的?”
江陵心中一抖:对方终于切入正题了。
他不敢隐瞒,把自己和倩容相识的过程大略对吕大防说了一遍。
吕大防全程一言不发地听着,心里暗暗把江陵说的话和倩容告诉自己的情况一一对比。
一番听下来,两人的“口供”还算对得上。吕大防又坐着沉吟片刻,问江陵道:“你家中除了你和你母亲,还有什么人?”
江陵顿了顿道:“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没有别人了。”
“你父亲呢?”
江陵从小没有父亲,他也没问过三姐,父亲到底是去世还是抛下了他们。
此时吕大防问起,他只能答道:“江陵从小未见过父亲,不知其现在何处。”
吕大防又沉默不语。他沉默时整个人就像一尊雕塑一样,从脸上完全看不出他任何心理上的波动。
过了一会他突然站起来,对江陵说道:“我先走了。”
江陵赶紧站起来行礼道:“我送太公出去。”
“不必了,”吕大防对他摆摆手:“你近日也忙,先去应付你自己的事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江陵,直接自顾自出去了,只留江陵一个人在屋里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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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大防从江陵瓦子里出来后,一路骑行回家,路上默默思考着。几个下属见他心事重重也都不敢打扰,只是默默跟着。
回到家后,吕景山还没休息。一见他回来,吕景山立刻冲上去问道:“爹,如何了?”
吕大防撇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怎么还没休息。”
吕景山叹气道:“倩容这丫头如此不省心,我哪里睡得着。”
吕大防微微一笑,坐到太师椅上。吕景山连忙给他奉茶,又小心翼翼地问他:“那个后生如何?”
吕大防想了想说:“长得还可以。”
吕景山哭笑不得地说:“郎君要长得好做什么,关键是要能撑起一个家来!那后生出生市井,又无根无蒂的,倩容将来如何能依靠他?”
吕大防沉思片刻说:“若是阿容实在喜欢他…我也有个主意。”
吕景山似乎猜到父亲要说什么,睁大眼睛说不出话。
吕大防轻叹一口气道:“明日我再找他谈谈,若他识时务,此事便先拖着。”
吕景山脱口而出:“若他不识时务呢?”
吕大防冷冷一笑,把茶碗扣在桌上:“那还能如何?把倩容带回汴京就是了。”
第167章 橄榄枝
祝山长这几日陷入了彻底癫狂的状态。自从解试榜单公布后,每天都有无数人前来拜访他,从生员的家长,到县衙里各种官员,把他累得连喝水的功夫也没有。
他的几个老兄弟,什么李山长鲍山长之类的都纷纷给他写信。表面上是祝贺,实际是找他约时间,想上门来进行学术交流,偷师一下桃源精舍的教学方法。
祝山长的偶像苏东坡先生也给他写了信,祝贺他带出这么优秀的一届学生。
祝山长光回信就回了快七八天,书院里的事情倒扔在一边,全权交给孔寅和霖铃去负责。
这天上午,祝山长正在洗心斋忙里偷闲地喝茶,忽然看见清风慌慌张张地走进来。
“祝山长,”清风看见他就说:“林知县派人来说,朝廷的尚书左仆射吕大防吕相公要来我们书院,林知县陪同他一起来,现已在路上,要我们前往迎接。”
祝山长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尚书左仆射?到桃源精舍参观?
这里只是一个乡野私塾,不是国子监啊!
他将信将疑地问道:“你可曾听清,是朝廷的尚书左仆射?”
“千真万确,”清风说:“林知县已经派了三个人前来说过,的的确确是吕相公要来。不过他也说了,不要兴师动众地迎接,只要祝山长你一人去就行了。”
祝山长越听越害怕,这不会是自己犯了什么事儿,朝廷来抓自己吧?但是抓也不会专门派尚书来抓啊。
他想了半天,最后对清风道:“你把端叔叫来,让他一起陪同迎接吧。”
抓个人过来壮壮胆也是好的,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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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山长和霖铃在书院山门口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见山下摇摇晃晃地抬过来两顶软轿。
等轿子抬到山门口停下,里面走出来两人。一个是祝山长熟悉的林知县,另一人身材高大体型略胖,一张满面红光的方形脸,自然就是那位德高望重的朝廷大员吕大防了。
祝山长急忙抢步上前行礼道:“祝某一届乡野村夫,不意今日竟得会相公尊面,在下不胜惶恐。”
吕大防笑道:“祝山长不必多礼。吕某今日所来也是有事相托,望借一步说话。”
祝山长和霖铃对望一眼:吕大防果然是有事找上门来,不过咱们这么偏远的小庙,能帮到这尊大佛什么呢?
不过他表面上还是非常客套,立刻让清风把吕大防和充当工具人的林知县请入洗心斋,又亲自给二人端上茶水。
吕大防倒是非常客气,笑着谢过祝山长,把茶端在手里饮了几口,又向祝山长打听几句书院的情况,祝山长也小心翼翼地一一回答了。
等礼节性的流程撸过,吕大防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开口询问道:“这次我听说贵书院有五名学子考中解试,也是可喜可贺。”
祝山长忙笑道:“他们寒窗苦读多年,无非也是求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也是朝廷广开言路,广纳人才,他们才有这个寻求上进的机会。”
吕大防微微一笑道:“朝廷广纳人才不假,但也要他们确有这个才能,亦要仰仗祝山长的栽培。”
祝山长手抚胡须,听得很高兴。
吕大防顿一顿,又问祝山长道:“祝山长,这些生员中可有一个名叫江陵的学子?”
祝山长一愣,心说吕大防怎么突然问起江陵了。他忙说:“有,有。”
吕大防追问:“此生平时德行才学如何?”
祝山长更疑惑了,但他也没功夫细细思考,直接回答道:“此生颇有才华,德行亦好,确是难得的人才。”
霖铃在旁边也看出点门道来了。这个吕大防分明是冲着江陵来的,虽然她不知道江陵怎么会搭上这种朝廷大官,但是既然人都来了,自己这个班主任怎么也得发挥点作用。
想到这里她主动说道:“吕相公,明远之才,确实非常人可比。家世贫寒却不自暴自弃,身处逆境亦不改初心,说的就是他。”
吕大防看看她:“阁下是?”
霖铃连忙做自我介绍:“在下是江陵的教习,鄙人姓李。”
吕大防打量她几眼,慢悠悠说道:“你方才说他身处逆境亦不改初心,可有例证?”
霖铃立刻把江陵平时如何发愤图强,如何受到同窗的打压却依然不卑不亢,也不用卑鄙手段回击的一系列观察都说给吕大防听。
说完她诚恳道:“吕相公,人若处于底层,如江陵一般饱尝冷眼嘲笑,极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充满戾气之辈,或时刻想着如何报复他人之人。
但如江陵这般饱尝贫寒失亲,人情浇薄之苦,却依然保持一颗善心的人,实在是世之少有。不,不只世之少有,简直是万中无一!”
她把明远夸得天花乱坠。一顿吹捧的攻势下,吕大防的眼神也渐渐柔和下来。
过了一会他点点头,对祝山长和霖铃说:“不瞒两位,我也对此生颇为看好。但他家世贫寒,仍需好好打磨一番,才能考中殿试进入官场。”
他想了想,又对祝山长说:“依我的想法,想把此生接到京师去居住,由我找人再好好教他一段时间,如此方有把握得官家青眼。”
这下不仅是霖铃和祝山长,再场的人都惊到了。
一个家里唱戏的寒门弟子,被当朝宰相看中,要接到家里去亲自调教?这是什么爽文剧本啊啊啊。
难不成江陵是吕大防失散在民间的私生子?不然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甚至连站在旁边的林知县也羡慕不已。心说这小子竟然一步登天得到尚书左仆射青睐。自己怎么没有这样的运气,唉。
如果当时自己也有宰相看中,也不用考了六年才考上进士,苦哈哈熬了半生才熬到一个知县啊。
人与人之间怎么差距这么大啊,唉。
祝山长也激动得不得了。自己书院的学生竟然被宰相看中带回去调教,这是戏本子也不敢写的奇遇啊。
他立刻行礼道:“明远能得相公亲眼,真乃明远之幸,亦是书院之幸。清风,你快把明远叫来。”
吕清风立刻应道:“是!”
没过多久,霖铃看见吕清风带着江陵过来了。江陵的表情带有一点疑惑,当他看见吕大防时,这种疑惑就更深了,脚步也变得踟蹰起来。
霖铃连忙提醒他说:“明远,吕相公欣赏你的才华,今日特意来书院看你,你还不快拜见吕相公。”
江陵还是没有完全从震惊中醒过来。吕大防是朝廷的尚书左仆射,那倩容就是…宰相的孙女?
他之前也猜到倩容的家世不俗,应该是出生于富贵人家,但他万万没想到倩容竟然“贵”到这个程度,竟有一个身为宰相的祖父。
江陵心里一时间很乱,犹犹豫豫地跪下来道:“小生拜见吕相公。”
吕大防脸上也难得露出慈爱的表情。他上前一步对江陵笑道:“明远,你我第二次见了。不必多礼,起来吧。”
江陵又懵懵懂懂地站起来。吕大防再次打量江陵,越看越觉得对方是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他语气温和地对江陵说:“方才我与你的几位教习聊了聊,他们对你都评价不俗。我看了你的习作,也觉得你有几份才气。”
江陵低头道:“学生不敢。”
吕大防微微一笑说:“不过殿试和省试难度非比解试,以你如今的见识,能否考中还不好说。所以老夫向你的几位师长提议,接你去老夫京城家中,由我请人再给你点拨一二。他们几位都同意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说完,他就笑眯眯地看着江陵,等着对方同意。
不只是他,洗心斋里所有人都等着江陵感谢吕大防的知遇之恩,然后美滋滋地和伯乐一起踏上去汴京之旅。
江陵却没有立刻说话。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道:“江陵多谢吕相公厚爱。知遇之情,小生感激不尽。”
说完他对吕大防深深行了一礼。
第168章 一念之差
行完礼后他直起身来,再次开口道:“只是小生家母居住此地,平时家中需要照料。小生恐去京城后,家母在家无人照料,故而不敢从命,请吕相公原谅。”
众人没有料到江陵竟然这样说,一个个都傻眼了。
霖铃也傻眼了。江陵竟然婉拒了吕大防的邀请,这是咋回事??这孩子是不是被夺舍了,还是这两天下雨,他脑子里进水了?
吕大防也是眉头一皱。以他的阅历,不可能听不出江陵是在找借口。
他心里有点不悦,但还是对江陵说:“你这般离不开家,那将来若是考中进士,在京城或者其他地方为官,难道你也与官家说你离不开母亲?”
江陵脸色有点苍白,低着头沉默不语。吕大防温言道:“你若实在放心不下你母亲,等你考中进士之后,我再派人把你母亲接来汴京,让你母子团聚,你看这样可好?”
霖铃都快要急死了。吕大防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江陵再不接招就有点拎不清了啊啊啊!
江陵却依然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他在众人焦急期待的注视下抬起头,似乎非常艰难地对吕大防说道:“多谢吕相公抬爱。学生…学生还是希望以己之力尝试应举,力求问心无愧。”
说完他又向吕大防深深一揖,弯下腰再不起身。
吕大防眼睛里的笑意蓦地消失了。他板着脸看着江陵的眼睛,冷冷哼一声道:“我说带你去汴京找人点拨你,只是点拨而已,并非十拿九稳地保你得解!能否考上,最终当然靠的还是你自己!你以为这功名是探囊取物,必然入你彀中?你可知道天下有多少学子应举,又有多少学子终生难以得解,以至怀才不遇郁郁而终?既然你不愿意接受老夫的好心点拨,我也不勉强你,你便靠你自己应举去吧。”
说完他甩甩袖子,二话不说大步走出洗心斋。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把洗心斋里的其他人都看傻了。片刻后,所有人都开始围着江陵,开始恨铁不成钢地指责他。
林知县跺着脚,一副捶胸顿足状:“江明远啊江明远,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多少学子做梦都想得到你这个机会,你却眼睁睁将机会推走!你你你…哎呀哎呀。”
林知县暴跳如雷,恨不得钻进江陵身子里替他决断。
祝山长也替江陵可惜:“明远啊,这么好的机会,你竟然白白错过了。吕相公是真心为你好想栽培你,你怎可这样拂他的意,唉…”
孔寅一旁冷笑,一副“我就知道这小子扶不起来”的神情。
但这些人里最最捶胸顿足,替江陵着急的就是霖铃。
她本来以为江陵跟吕大防去京城是板上钉钉的,没想到江陵哪根筋搭错,竟然会把吕大防气走,这真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草!
霖铃实在是想不通啊。江陵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会犯这么幼稚的错误!
难道是他关键时刻文青病犯了?这尼玛真是文青不是病,关键时刻要你命啊!
换了是霖铃,如果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领导要带自己去京城调教,她会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啊!!连打车费都不用对方报销的啊!!
不过此刻她看这么多人在教育江陵,江陵又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她想数落江陵也说不出口。
过了一会,她走过去拍拍江陵的肩膀,叹口气说:“明远,你先回闻鹊斋吧,这事儿你再好好想想。”
江陵抬头看看霖铃,轻声道一声是,然后踉踉跄跄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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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尚书左仆射空降桃源精舍,却被江陵气走的消息就在书院传开了。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是惊叹江陵怎么会搭上这种大人物;二是不理解江陵为什么会不接吕大防抛出的橄榄枝。
要知道被宰相看中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将来前途不知道会有多好。对江明远这种底层出身的人来说,就好像天上忽然掉下一个金矿一样。
但江明远这小子居然视而不见,还把吕大防给气走了?
这真的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啊!!
这种不解渐渐演变成了对江陵的围观和指指点点,甚至还有谣言传出,说江陵关键时刻被恶鬼附身,说到底是没那个命。
这一切江陵都看在眼里,只是他没有力气理会,也不想理会。
自从吕大防拂袖而去后,江陵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极度痛苦的状态——倩容已经好几天没有来找他,他自然也不敢去清辉园。
他每日都独来独往,似乎倩容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过。
但实际上她又是那样真真切切地出现过,以至于在江陵生命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江陵发现自己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她。他思念她的调皮,她的无理取闹,她的孩子气,她的一切的一切…
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一念之差让这一切都成为了幻影。他搞不懂,自己怎么会在那一瞬间那么坚定地拒绝吕大防,也即是拒绝了自己和倩容的未来。
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他都说不上来,只知道那一刻,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说出了那句话。
学生希望以己之力尝试应举。以己之力…
如今想想,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无知狂妄的话?他心如刀割,全身上下充斥着后悔,但更多的是迷茫,是不知所措。
他每天浑浑噩噩地行走在书院中,饭也吃不上几口,全靠读书写字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就像一尊行尸走肉一般。
这一天中午,霖铃走进洗心斋。斋舍里只有江陵和子骏两人,两个人都在埋头写字。不过一个是真心刻苦,一个是自我麻痹。
霖铃看着江陵,心里面叹气,但嘴上也不好说什么。
过了一会,她忽然在余光中看见有人在斋舍外面不断朝江陵的方向挥手。她抬头一看,竟然是倩容的丫鬟小莹。
不过江陵写字写得太认真,没有发现小莹。霖铃赶紧提醒道:“明远,外面有人找你。”
江陵抬头一看,身子不由震了一下,立刻站起来奔到斋舍门口。
因为斋舍里很静,所以虽然小莹压着说话的声音,她对江陵说的话还是一字一字传入了霖铃的耳朵。
“江公子,”她语气听起来很着急:“小姐想来找你,但她人被主家看守着出不来,只能派我找你。她要我跟你说,她今日就要随吕相公回汴京了,若你对她还有一丝情意,你便去清辉园找吕相公,求他带你一起去京城。小姐说,若是你执迷不悟错过了这最后一个机会,以后任凭你再怎么求她,她也断断不会理你的了。”
听到这里,霖铃心中大吃一惊。
原来倩容竟然是吕大防的孙女!
原来如此!!
怪不得吕大防会屈尊降贵地跑来这个犄角旮旯的书院劝江陵跟他去汴京,还说什么要接三姐儿一起过去。
原来他不光光是看中一个有才华的青年,更关键的是,他要给自己培养一个有编制的孙女婿啊!
霖铃多日来的疑惑在这一瞬间豁然开朗。
她甚至理解了为什么江陵明明好端端的,却会突然拒绝跟随吕大防去汴京。
原因只有一个:江陵虽然穷,但他还有一点残留的自尊心。对入赘吕家这件事,他心里还是有些抗拒。所以在吕大防催他的那一刻,他心里一急,一下子说出了真话。
也就是这一句话,不仅眼看着要葬送江陵和倩容的爱情,还会摧毁江陵的前途。毕竟他可是得罪了当朝宰相,将来就算考上进士,那能有好日子过?
唉…
所以说,冲动是魔鬼。
第169章 请罪
霖铃正这儿一个人脑嗨,江陵又脸色惨白地走回来了。
小莹在门口急得跺脚,一边骂江陵:“江明远你到底是什意思!我们小姐为了你这些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天天躲在房中哭,你还在这里拿班做势的做什么?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还想不想与我们小姐好了!!”
听到这句话,江陵心中“轰”的一声,整个人呆立着,就像丢了魂儿似的。
小莹气得破口大骂:“好,我去告诉小姐,你根本就不在乎她,让她死了这条想嫁给你的心,这样大家都满意了!你也满意了!”
说完,她一个人气呼呼地奔出书院。
等小莹的脚步从重到轻到完全消失,斋舍里又一次恢复了安静。
只是这一次,江陵再也没有心思写毛笔字了。他把笔墨一类的东西一骨碌塞进书箱里,急匆匆地起身要走。
“明远,”霖铃叫住他:“你要去哪里?”
明远魂不守舍地行个礼:“我有些累,想去号舍里睡一觉。先生失陪。”说完他就直接往门外走。
他刚走几步——
“江明远!”
子骏从座位上站起来,大步走到江陵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江明远,我真的不明白你。平日你悬梁刺股,为的不就是有扬眉吐气的这一天!现在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摆在你前面,让你平步青云,你为何要平白错过?江明远,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子骏的眼神中尽是不解和气愤。
江陵低着头,不敢直视子骏的双眼。
霖铃这时也看不下去了。她走过来对江陵说:“明远,我知道你心里还有顾虑,害怕高攀了吕家。但人在世上,总会碰到几个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不管是被宰相选中当乘龙快婿还是考上进士,这些都是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明远,你不能因为一点面子问题就忘了自己的初心。你想想看,究竟是入赘重要还是你跟倩容的感情重要?如果你错失了今天的机会,也许你们两个今生今世就再也无法见面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明远,你要想想清楚啊!”
江陵此刻简直是心如刀割,那种从心底深处蔓延上来的痛苦就像毒药一样腐蚀他的心志,让他透不过气来。
而耳边又源源不断传来子骏和霖铃的声音。
“江陵,”子骏说道:“你既然出身不好,那就更应该抓住一切机会离开目前的处境。我原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谁知你竟蠢笨至此。还想要什么男儿的尊严!可笑可笑!若是你无权无势,像我当年在邬家村那样,那即使你有再多的尊严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江陵,想想你自己这些年,想想你平日里受的苦,想想你的母亲!”
江陵心里“轰隆”一声,情绪一个没憋住,眼中流下泪水。
子骏平时见不得身边人哭,而江陵又是很少哭的那种人。他一时有点懵住了。
但子骏还是多虑了——江陵很快忍住哭泣。他站起来对子骏和霖铃分别行了一礼,然后直接转身朝门外走去。
霖铃一看:哎哟喂,这大哥的脑子终于转过弯儿来了。
谢天谢地!
“明远,”霖铃心中流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追上去说:“明远,你先去山门口等着。我让韩夕去找一匹脚程好的马给你。虽说吕相公他们坐轿子,速度肯定比不上马,但你已经落后一段路程了,你得加紧赶上,争取在明州境内拦住他们。”
“是,”江陵对霖铃深深施礼:“多谢先生教我!”
霖铃又说:“你要是见了吕相公,别的话都别说,就说你错了,求他再给你一个机会。姿态放得低一点,求到他答应你为止。”
“我知道了,”江陵说:“我会的。”
两个人分头行动。很快霖铃和韩夕就给江陵牵来了马。江陵骑到马背上,临走前又要跟霖铃说话。
“别说了,”霖铃急道:“快走吧。”
江陵又看一眼霖铃和子骏,然后一挥马鞭,飞一般朝清辉园的方向驰去。
**
等他赶到清辉园,园子已经基本空了,只剩下几个年纪稍大的家丁在园中打扫。
江陵连忙向他们询问倩容一家的去向。其中一个家丁告诉江陵,倩容和吕大防已经出发去汴京了,又对他指了指方向。
江陵谢过他,立刻驰马朝汴京的方向狂奔。
奔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他终于看见前方的官道上有一队前进的人马。大部分人都是骑马,但中间也有一顶软轿,所以整体的行进速度比较缓慢。
在那几个骑马者之中,他已经认出吕景山的身影。江陵心头一热,在马背上大声喊道:“吕相公!吕娘子!”
倩容和吕大防坐在轿子里。倩容歪着头,眼眶红红的,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江陵的声音一传来,她立刻满血复活地跳起来,掀开轿帘往声音的方向看。
只见不远处的官道上,一个白衣巾裹的少年骑在马背上,朝自己的方向奔来,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江郎。
倩容立刻在坐垫上蹦起来,把轿厢震得一晃。吕大防眉头一皱,呵斥道:“你做什么!”
“阿翁,他来了!快停轿!快停轿!”倩容急得大喊大叫。
吕大防脸色阴沉:“不许停,继续走!”
“阿翁…”倩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江陵在远处见轿子并没有停下来,心里也急了。他急催马鞭赶上队伍,滚下马鞍拦在吕大防的轿子面前。
他大声说道:“吕相公,倩容,江陵前来向你们请罪。”说完他扑通一声跪在泥地里,一下一下用额头叩泥泞的地面。
吕大防见状,不得不出声先停轿子。但他也不掀轿帘,也不阻止江陵,就稳稳坐在轿子里一动不动。
江陵见吕大防没有作声,叩头的动作也不停止,一面请罪一面说道:“小生从小随母亲东奔西跑,受尽磨难,所以毕生所愿就是考上科举,给母亲一个安稳的晚年。只是平素这念头太过强烈,以至于我真有机会得到时,反而不敢争取,只因小生难以相信真能得上天如此眷顾!”
说到这里,他热泪涌出,一颗颗落到泥地里。
坐在轿子里的吕大防面色一动,慢慢转过头来。
隔着半透明的布帘,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伏在地上不断叩拜的江陵,眼神忽明忽暗。
江陵抹一把眼泪,继续说道:“吕相公,倩容,你们待我的知遇之恩,江陵三世结草衔环亦难以报答。小子平素见识浅薄,一时说出狂妄之语,拂了吕相公的好意,在下后悔万分,唯愿吕相公念在我年少无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随两位去汴京修习,今后笼驴把马侍奉左右,聆听吕相公之教诲!”
说完,他又用力砰砰磕头,磕得额头上血都流出来了。
倩容看到情郎这个样子,心早已软得不行,直接就想冲出轿子去扶江陵,被吕大防死死按住。
倩容焦急道:“阿翁,再磕下去他脑子要磕坏了!”
吕大防白孙女一眼,继续在轿子里坐了一会。他听轿子外叩头的声响并没有放慢或减弱,终于慢慢掀开轿帘,对江陵抬手道:“行了,你上来吧。”
江陵抬起头来看着吕大防。吕大防又说一遍:“你坐上来。”
江陵赶紧爬起来迈进轿子。一进去他就看见并排坐着的倩容和吕大防,倩容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眼神里尽是喜悦。
江陵还有些惊魂未定,站着不敢坐下。吕大防指指身边的座位说:“坐吧。”
江陵这才战战兢兢地坐下。他坐得非常拘束,只敢用屁股尖儿坐一点点位置,半边身子紧紧贴着轿壁。
倩容坐在大防的另一边。她很想和江陵说话,但是吕大防身材有点胖,遮住了倩容的视线。倩容便偷偷伸出脑袋,越过吕大防的肩膀想看看江陵。
碰巧江陵也在看她。倩容见江陵白皙的脸庞上全是污泥和血迹,又是心疼又是难受,用口型对江陵说:“你擦擦脸。”
江陵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呆呆地看着倩容。倩容又放大一点声音道:“你擦擦脸。”
吕大防皱皱眉头:“噤声。”
倩容嘟着嘴,很不满意地看着吕大防。吕大防转头看看江陵,见他满脸都是血污,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方软巾递给他,一边说道:“擦擦吧。”
江陵诚惶诚恐地接过软巾,道:“多谢吕相公。”说完擦了擦脸上的血污。
吕大防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时吕景山骑马走到轿子边,向吕大防请示道:“爹,要继续走吗?”
吕大防的双眼又蔫蔫闭上,说道:“继续走吧。”
第170章 收徒弟
过了几天,林知县派人给祝山长传话,要在县衙举行乡饮仪式,邀请桃源精舍的主要教习和此番中举的学生前往。
霖铃一听到“乡饮”两个字就有点怕,因为上次吴邦彦参加的那个乡饮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心理阴影。
不过乡饮在宋朝是一个非常常见的仪式,有的地方甚至是科举的必要流程之一。霖铃也只能入乡随俗。
不过好在林知县的乡饮没有那么变态,不需要跪地敬酒什么的。
他倒是设置了敬酒的这个环节,不过就是开头一轮结束一轮,而且都是由衙门的小吏完成,不会累着学生和老师。
乡饮的过程中,林知县一直和祝山长谈笑风生。他本来就和祝山长就很熟,现在祝山长的书院出了这么多得解的生员,甚至还有生员被当朝宰相看中,他当然觉得脸上有光,对祝山长也是格外客气。
他和祝山长推杯换盏时,剩下人都变成了宴会的工具人。好在林知县比较大大咧咧,也不会拘着这些客人,霖铃就有事没事和自己学生聊聊天。
子骏不是第一次见知县,所以应付这种场合比较自如。隔壁佟云就比较紧张,整个人像木头一样正襟危坐,连屁股也不敢动。
霖铃看看佟云,笑着说道:“田生,你去汴京的行李整理好了么?”
佟云连忙说:“俺娘这些天正在给爹整细软。”
霖铃眼睛一亮:“你爹也要去汴京?”
佟云这才露出一口大白牙:“俺娘说,这辈子从来没去过汴京,想去见识见识。俺爹就说,农忙时节正好过了,这次趁着乡试,带俺,俺娘,秀秀和朱勉一起去京城看看。”
霖铃:…
怎么朱勉也要凑这个热闹?
不过她知道朱勉家境还可以,这次没考上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准备回家继承他爹的生意。
再加上秀秀和他明年也准备成婚了。所以这算是提前蜜月?哈哈。
大家喝着小酒聊着天,终于到了最后一个谢师的环节。几个学生站起来,以装满酒水的酒杯递给林知县和祝山长,感谢他们的提携。
林知县象征性地喝了几口,嘬嘬嘴唇说道:“各位,你们是我们七柳镇生员中的佼佼者。这次你们代表我们县去礼部应举,一定要全力以赴,争取多考中几个进士,你们自己前途不提,我与祝山长也能面上有光。”
林知县就是本地人,说话还有点口音,反而让几个学生觉得很亲切。几个人敬酒拜谢,说了些“学生定当努力”之类的客气话。
林知县说完就是祝山长训话。这些生员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如今临别,他也不愿再多训他们,只是嘱咐他们应答要得体,见了品级高的官员绝不可狂妄自大,反而要处处小心等等。
几个学生也都一一答应。
等这个环节结束,仪式差不多也结束了。子骏回头看看正在席边说话的霖铃和何净,突然心念一动。
子骏走到酒桶边上亲自舀了两杯酒,端着走到何净和霖铃的面前跪下。
他将酒杯举过头顶道:“学生马子骏敬奉两位先生。”
霖铃一愣,下意识就要去扶子骏。何净却先她一步拿过子骏手里的酒,很干脆地仰头喝了。
子骏又说道:“学生无知愚钝,性情乖戾,全仗两位先生教诲才能得解。此番去京城应举,不论成功与否,学生必然终生不忘李先生与何先生对我的恩情,以图日后相报!”
说完,他以额触地,向霖铃和何净深深叩首。
何净和霖铃一起把他扶起来。何净平时对子骏比较严格,但此刻他眼神中也露出了温情的一面,用手抚着子骏的后背说道:“子骏,你此番去京城,我只有一句话赠予你:防人之心不可无,防人之心不可无,防人之心不可无!”
子骏一愣,然后对何净行礼道:“学生谨记何先生教诲!”
说完后,他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转到霖铃身上。
霖铃看着子骏诚挚的目光,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的当然是子骏的努力获得了回报,难过的是子骏就像一只凤凰,自己不能再把他拘在这小小的桃源精舍里。
他有自己的广阔世界可以翱翔,自己再怎么不舍得他,也不可以这么自私。
她强忍着心酸对子骏说道:“子骏,你这次去应举尽量放松心情,考出你的应有水平就可以了。若是能考上就好好工作好好做官,若是没考上也不要气馁,以后再想出路。”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以后你若是有空,也可以经常回来看看我们。”
她表情中的不舍清清楚楚落入子骏的眼中。子骏一愣,继而心里也是一阵排山倒海的酸楚。
考中解试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意味着一次长久的离别。如果后面两场再考上,从此他和先生就是山海相隔,一辈子很难再相见了!
这对于子骏来说可说一种巨大的痛苦。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和霖铃朝夕相处。霖铃对他而言不仅是教习,还是最好的朋友,一个时时带给他快乐和温暖的人。
然而这一切,就像他的少年时光一般,统统要离他远去了!
子骏忽然喉咙口发酸,有种想哭的冲动。霖铃看他表情不对,连忙把话题岔开,子骏也赶紧克制住情绪。
两人默默撑到乡饮结束,随祝山长一起步行回书院。
一路上子骏看着路边的景色,想起这些年来在七柳镇求学的点点滴滴,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后来的真心投入,他心里感慨万千,甜酸苦辣各种滋味都有。
到了书院后,众人散开各去各的地方。子骏本来要陪霖铃用饭,霖铃也让他早些回去休息。
大家散后,霖铃一个人在书院里瞎逛。
这几天书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这一届解试的学生有很多已经搬出了书院,也有的正在搬家。与此同时,有很多新的学生又搬进了书院的号舍。
因为桃源精舍这次一口气考中五个学生,在这一带名声大噪,前来求学的学生络绎不绝。
祝山长不得不为此开启“面试”流程,派孔寅和清风测试这些学生的资质,所以这两天书院里陌生面孔很多,有很多还是刚刚开蒙的小孩子。
此刻霖铃走在书院里,就看到许多由家人牵着前来拜师的小孩儿。一个个穿着白布衫戴着头巾,看上去人模人样的,但脸色还是掩不住的稚气,有的还东张西望地打量。
有一两个小孩长得很白净,看上去有点像Q版的子骏。霖铃会忍不住多打量对方几眼,甚至想跑过去摸摸对方的脑袋。
不过她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她也不想表现得像个怪叔叔,把对方吓跑了。
她走到闻鹊斋门口,正好柳慈也从对面过来。她赶紧打招呼道:“柳老!”
柳慈看见她也笑道:“端叔,你们乡饮结束了?”
“刚刚结束,”霖铃笑着说:“柳老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柳慈本来就是书院的特聘教习,一个月只过来几趟。最近他来的次数更少,霖铃甚至觉得自己很久没见到他了。
柳慈笑着说道:“我今日来是向祝山长辞别的。”
霖铃心里一惊,脱口而出:“您要上哪儿去?”
柳词嘿嘿一笑道:“老朽在隔壁百仓县开了一家医馆,今后来往费时,这里的教习就不做了。”
霖铃又惊又喜:“柳老您开了个医馆?那真是可喜可贺!”
柳慈抚着长须嘿嘿笑道:“老儿之前也一直想开个医馆,怎奈手头积蓄不够,人又懒惰,此事一拖再拖。近来我见诸位都为事业忙碌,想到自己这一辈子,若是没做成此事,心中终有不甘。所以思来想去,还是下个决心,将那店面租了下来,不日就要开张了。端叔以后若是有个小毛小病的,也可以来找我,我免费给你诊治。”
“唉多谢多谢。”
霖铃无话可说,心里对柳慈只有钦佩。柳老年纪这么一大把还开启事业的第二春,自己一定要向他学习,嗯。
两人边说边笑,互相送出书院的大门。柳慈看了看那棵他经常打太极拳的松树,长叹一口气道:“也不知道我还能见它几次。”
霖铃听柳慈的语气不太对,赶紧说道:”柳老身子骨这么好,干嘛要说这么丧气的话?等明年学生行医,我还想请柳老继续带带他们呢。”
“唉,”柳慈叹息一声,只顾摇头。
他心情郁郁,像乌龟一样慢慢移到山门边。而那边已经有一个白衣少年在等着他。
简唐正站在路边,肩上背着个竹子医箱,一见到柳慈就跑到他跟前双膝跪下道:“柳老,小生想拜您为师学习医术,求柳老答应我。”
柳老立刻道:“这怎使得,医馆起步艰难。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如何能养的活你?”
简唐长跪于地哀求道:“我自己家中也有些资财,养活我一人绰绰有余。无需柳老给我薪资。”
柳慈又好气又好笑。竟然有小孩要给自己当免费劳动力,他都不知该说什么。
简唐依然一脸诚挚道:“学生自从大病治愈后,一直想进入杏林治病救人,只是念在父母心愿份上才未曾说出来。这次学生落选解试,便也彻底断了科举这条心,只愿毕生行医治病。求柳老念在我一片诚心,助我实现这个心愿!”
说完,他连连叩头,恳求不已。
柳慈看他这个样子,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霖铃见简唐确实心诚,忍不住对柳慈道:“柳老,少正之前捡回一条命,从此和杏林结缘也说不定。您看在他一片诚心的份上,要不就收下他这个徒弟吧。”
柳慈也没办法,最后叹口气对简唐说:“那你可想好了,学医寒暑不避,非常艰苦。”
简唐立刻道:“学生不怕艰苦!只要能入此行,万般辛苦也是甘愿!”
柳慈心里叹息,但叹息之余也觉得高兴。
霖铃心里也替简唐高兴。人要是能找到一生的目标和理想并为之奋斗,最终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她对简唐说:“少正,以后你跟着柳老可得好好学,再不可上课总是睡觉了。”
简唐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我再也不敢了。”
霖铃也笑了。她拍拍简唐的肩膀道:“早些做准备,尽早随柳老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