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是今日下午晌才赶到京中的,先去宫门处问过,得到消息说是明日一早陛见。
原本林如海预计自己在陛见之后就要立即回南,他知道爱女身子骨羸弱,换季的时候最易感风寒,因此没有直接赶来荣府看望黛玉,而是请人悄悄将黛玉的乳娘王嬷嬷接出府来,问起黛玉的近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如海听着王嬷嬷叙述,便皱起了眉——他隐约觉得黛玉与表兄宝玉走得太近了些。此外,按照王嬷嬷所说,贾府上下,除了老太太对黛玉是真心疼爱之外,其余人都是看老太太脸色行事,明面上将黛玉当做“表小姐”恭敬对待,暗地里却难免怠慢。
这时林如海已动了要接黛玉回南的心思。
随后他在赶来贾府的路上,就看到了“天幕”——
“什么,还泪?”
这林如海哪里还能忍?当即赶到贾府,面见贾母,要求马上接走黛玉,
这个要求入情入理——人家可是黛玉的亲爹。
更何况,今儿“天幕”上的神仙出面,亲口预言了黛玉留在贾府会“泪尽而亡”。
贾母听了林如海的要求,脸上的富贵肌轻轻一抖:“林姑爷,莫不是嫌我慢待了黛玉?”
林如海低头:“小婿不敢指摘老太太!”
林如海是晚辈,不好当面指责贾家,但天幕敢——就在这时,就听天幕中那个女子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贾府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他们都以为林黛玉是来投靠贾家的穷亲戚,暗地里多嫌着她。但其实林姑娘正是他们最大的金主,否则贾家的财政早就难以为继。】
【只可惜林黛玉自己全不知情,根本不知道天天与她相处的,正是那些不顾道义情分夺她财产,却又还嫌弃她又贫又病的“好亲戚”!】
那女子一口气说完,吁了一声,才道:
【请大家原谅兰兰。作为讲解红楼的up主,兰兰应该尽量不带个人情感去点评红楼人物与事件。但说到这里,实在是气不过,有点失态了……感谢大家的理解和安慰。下面我带大家逛逛园子,先轻松一下吧。】
贾府中人尽皆愕然:天幕中的仙人竟也对此义愤填膺?
那些曾经慢待过林黛玉的丫鬟和婆子个个脸色发白,一时连下跪求饶的心都有了。
贾母又是气又是愧,嘴唇颤动,望着林如海,说不出话来。
而林如海自己也清楚,一旦自己过世,自己这边的“好亲戚们”就会试图染指自己身后遗产,而黛玉,不过是他们用来打一打的“旗号”罢了。
更何况,天幕之前还说了那些话,什么“还泪”,什么“掉包计”,什么“泪尽夭亡”、“病中离世”……一字一句,真是闻者惊心。
一想起这些,林如海更是拿定主意:管他什么绛珠仙子神瑛侍者前世恩怨,黛玉是他的亲生爱女,他林家唯一的掌上明珠。早先他将爱女送来外祖母这里,原是托付荣国府照顾教养,可不是送黛玉到贾府来“还泪”的。
于是他口气很坚决地答道:“小婿主意已定,要接黛玉回家,老太太务必成全。”
“姑爷,”贾母一时也激动起来,“我今日将话放在这儿,我贾家上下若有一丝一毫霸占亲戚家财帛的心,我死了到地下,就第一个没脸见老国公去……”
“他们这些小辈,”贾母说着,挨个指,指向贾政、王夫人、王熙凤,还顺带饶上了个李纨,“但有哪个敢动亲戚家的坏心思,我就让东府珍哥儿将这些人连名带姓的都从族谱上除了去。”
宁国府贾珍是贾氏一族的族长。贾母这么说,是对林如海做出最大诚意的保证。
林如海抬起眼来,眼中平静无波,但那眼神却深。
他望着贾母道:“老太太,小婿膝下只得黛玉这一点骨血。若是能保得我儿平安,就是要如海将全部家产奉上,那也是一句话的事……”
听林如海说到这儿,整个院子都静了。
世人都晓钱财可贵,可林如海为了爱女,竟将金钱视作粪土。
接下来人们听到一阵极轻微的啜泣声,竟是林如海哭了。
林如海是朝中要员,前科探花,一向气质出尘,风度翩翩,没想到今日因为爱女,竟当众泪落。这下谁还敢劝,谁还有脸劝?
“老太太,您刚才想必也听见那‘天幕’上说的了。黛玉身子弱,又自幼爱哭,若是真的就这么坐视她泪尽夭亡,小婿将来与亡妻相逢于地下,该如何向她交代……”
贾母听见林如海提起已经过世的贾敏,一时触动伤心,两行老泪滔滔而落。
林如海续道:“黛玉体弱多病,她年幼时就有个癞头和尚说过,若要她病好,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听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外姓亲友,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1”
“老太太,既然如今这天上的仙人已经把话挑明到了这一步,就让小婿把黛玉接走吧!”
贾母实在找不出理由来阻止林如海接人,只能支吾着道:“黛玉身子不爽利,王太医嘱咐了服药静养的,所以今晚万万不可劳动……”
林如海马上接话:“那成,小婿明儿早上陛见之后,就赶来府里接人!”
贾母:……
*
贾母的院子里,众人尽在闹腾腾地听林如海与贾母商议如何接黛玉回南。甚至无人留意,那天上的“天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无论是天幕上的景象还是传出的声音,都已消失无踪。
宝玉正缩在贾母上房的门板后面,惊讶地望着自己的右手食指。
这指头看起来毫无异样,但宝玉刚才就是伸出这食指,冲着天幕一阵指指点点——
当时他心里不爽快极了。
天幕上明明是个神仙似的姐姐,却那么冷酷地直说林妹妹会流干眼泪夭亡。
这是宝玉决计不能接受的。
当然,林姑父要接林妹妹走,那就更加不能接受了。
就在到处乱点的时候,宝玉的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东西。那天幕上的景象立即停止了——不是消失,而是停止,那些景象都固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声音也没了。偏偏大人们都没有留意到。
宝玉定睛细看,只见那天幕上突然出现了一行文字和一个红点。
那行文字是:“兰兰的红楼直播间,点击确认退出。”
那红点上也写着两个字:“确认”。
鬼使神差地,宝玉伸手冲空中那个红点戳了戳。
于是,一切归为安静,“天幕”上的景象也全都消失了。
院中就只剩林如海还在据理力争,强烈要求将黛玉尽快接走。
宝玉:……更想哭了。
好在很快众人都达成了一致,都认为今天已经太晚,黛玉又早早歇下,实在不宜惊动。
贾母贾政等人一通好劝,都求着林如海等到明日陛见之后再说此事。待林如海勉强答应,贾母又命人去寻了王太医,要他明日一定要渲染黛玉的病势,千万不能舟车劳顿云云。
谁知第二天林如海入宫面圣,午后竟亲至贾府告知:圣上已钦点林如海为监察御史,留京赴任。御史台在京有现成的官产住宅,家具家什一应俱全,甚至不用林如海自己动手收拾,去了就能住,往后不过是将在扬州的家当慢慢移过来罢了。
于是,林如海当天就将黛玉接走。除了贴身侍奉的奶妈王嬷嬷,小丫鬟雪雁之外,连原本贾府里的大丫鬟紫鹃也一并带去。早先被贾母耳提面命过的王太医,这回被林如海直接礼聘去了御史新府,负责给黛玉问诊。
天幕一现,效果立竿见影——虽然它预言了黛玉的“泪尽夭亡”,但她的生父马上将她接走,自此再不是寄人篱下,无父母亲人在身边的孤女了。
荣府这边,宝玉为林妹妹的离去哭闹了许久,但府里无人有工夫理睬他——
贾母将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贾琏夫妇一起请到荣禧堂议事。这些人昨日都亲眼看见了天幕。
贾母为天幕中隐约提及的贾府“事败”、宝玉“避祸”和探春“远嫁”之事而担忧。但贾赦夫妇却觉得这都是二房的事,多少有些不耐烦。
贾母望着老大这两口子漠不关心的模样,心里直叹气:二房如果惨成这样,你长房的日子会好过吗?
贾政则伸手使劲揉着太阳穴,道:“昨晚林家妹夫过来,那天幕我看得断断续续的,如果能再细细看一遍就好了。”
就在这时,荣禧堂中众人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声音:“哈喽大家好,欢迎来到“兰兰的红楼直播间”,我是你们的主播萧兰兰……”
贾政连忙起身,冲出贾母的上房,站在台矶上望着天空。贾母与王夫人赶紧跟着他一道出来。
“真的……这天幕竟真的又重头开始了。”
贾政喃喃地道,丝毫不知他那宝贝儿子贾宝玉此刻正站在绛芸轩门前,望着天上那一幅大幕手舞足蹈。
就在刚才,宝玉无聊起来,又举起他那枚食指,在天空中一阵乱点,突然不知又点中什么,空中光幕再现,而且出现了一句古怪的话:“直播已结束,点击确认收看重播。”
同时出现的,还有那个写着“确认”的红点。
宝玉不懂什么是“直播”,什么是“重播”,反正他伸手就点了——而老天爷也马上给了他回馈。
昨日在天幕上出现过的那些景象,曾经响起的声音,全都一丝不苟地原样重现。
如此一来,荣禧堂前的贾母、贾政等人,也全都得硬着头皮将天幕中那神秘女子所讲的,从头至尾再细听一遍。
谁知那女子讲完了那令贾府众人感到尴尬羞耻不已的林家遗产之事,又在那“大观园”中走了走,突然话题一转:
【现在我来回应一下第二个大家最常问到的问题:荣国府里,为什么是二房贾政一家占了荣禧堂,而长房贾赦住在荣府边上,一座黑油大门的单独院子里。贾赦明明是贾政的亲哥哥,按说应该由他继承荣国府的爵位,住在荣禧堂中。这样的安排,岂不是长幼颠倒?】
【这是因为贾母不喜欢贾赦,故意偏心小儿子吗?】
原本贾赦与邢夫人一直表现得漠不关心,甚至只是坐在房中静听那天幕中所说的。但此刻一听见谁该占荣禧堂这个问题,两口子“噌”地站了起来,对视一眼,一起走到门外,向那天幕上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