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我的绿茶男友12

    期末考试将近, 谢拂以要认真复习为借口,推辞了跟季惜粥的课间相见。

    季惜粥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太放心他, 在确定他真的能照顾好自己后, 也没别的话了。

    013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宿主,您打算一直躲着小七吗?”

    “不能吧, 你跟小七关系那么好, 仅仅因为小七变了个样,就不想见他了吗?”

    虽然宿主经常狗, 但它不觉得宿主会这么渣。

    谢拂抿了抿唇, 一言不发地将013给屏蔽。

    013:“……???”

    所以这是没话说了干脆不说话?

    难道失忆的宿主真想渣一回?

    当然不是。

    谢拂近期不想见季惜粥, 不过是因为现在他看见季惜粥, 就忍不住想到自己在对方面前的模样。

    他的脑子把季惜粥代入成自己后,整个人都不想说话。

    没啥好说的, 也不过是有机会一定要重来的节奏。

    然而重来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自始自终, 他都没机会改变。

    也就是说, 过去十几年自己的模样, 会深深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以手撑着额头, 闭眼静默半晌,才终于把013放出来。

    “你有没有什么能改变人记忆的东西和方法?”

    013精神一振,“有啊!”

    “宿主你解开封印, 记忆不就改变了吗?”

    谢拂:“……”

    “……我想要的是减少、删除、或者覆盖。”

    “宿主你可以做到。”

    谢拂眉梢微挑, 刚想问怎么做, 便又听对方继续说了一句, “解开封印就行。”

    谢拂:“……”

    他不说话了。

    面对这件事,他始终都表现得没有兴趣,现在就更没有了。

    因为不知道哪儿来的直觉,让他感觉一但记忆回来,他大概不会怎么开心。

    为了这点直觉,他是半点解开封印的想法都没有。

    可要是不解开封印,过往的记忆又后知后觉继续冲击着他,令他一时半会儿根本不想面对季惜粥。

    因为于他而言,那不是在看季惜粥,而是在看过去十几年的自己。

    谢拂茶了这么多年,想要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却只用了一天。

    不,准确的说,一天都没用到。

    虽然很想笑,但013还是努力提醒谢拂:“宿主,您要是再躲着小七,或许他会心生怀疑了。”

    谢拂:“……我知道。”

    想了想,013到底良心作祟,还是安慰了宿主一句,“其实宿主做绿茶挺可爱的,小七奇怪,那是他自己的问题,他茶得太糟糕了。”

    就像学霸和学渣,正品和山寨,同样是绿茶,当然也有层次级段之分。

    谢拂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两声,并没有把013的话放在心上。

    他确实有因为被季惜粥的山寨茶别扭到的原因,但他同时也被茶味冲了一下。

    他被茶味反噬了,现在有些反感这味道。

    所以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季惜粥不要误入歧途呢?

    *

    午饭时间季惜粥来找谢拂一起去食堂,谢拂磨磨蹭蹭出了教室,结果刚看了季惜粥一眼,视线就被对方手里的一本书给彻底吸引了。

    “这个……”

    季惜粥低头看了看书,拿起来笑着扬了扬,“你说这个啊?这是袁晓送的那本书,也是你问我要的那本,上次跟你说忘了带,其实是忘了已经装在书包里,后来才看到。”

    他把书递给谢拂,“我已经把它看完了,你不是要看吗?给你看。”

    谢拂:“……”

    谢拂看着他。

    谢拂抬头看着他。

    谢拂抬头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指尖都在颤抖。

    半晌,才从噩梦中惊醒,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你看完了?!”

    声音再轻,语气再淡,也充满着明显的不敢置信。

    他原来的打算,还没开始,就夭折了。

    季惜粥笑着道:“对啊,我借着这两天的课间时间和自习时间,已经把它看完了,有什么不对吗?”

    “阿拂,你不是要看吗?拿去看吧。”他伸出手递出书。

    谢拂低头看着那本书,心说现在自己拿来还有用吗?

    哥哥他还有救吗?

    他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缓缓抬手将书接了过来。

    他扬起一个略带僵硬的笑脸,“谢谢哥哥。”

    季惜粥同样回以微笑,“不客气。”下意识想挠头,随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克制着没挠头,而是故作扭捏害羞地说了一句:

    “只要能帮到你,我就很高兴啦。”

    谢拂:“……”

    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刻意卖萌。

    谢拂跟季惜粥一起长大,季惜粥当然有很多他都觉得可爱的时候,但那些都不是现在,不是眼前季惜粥这模样。

    他默默捂着胸口,最终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

    013看着宿主暗自吐血的模样,差点没笑得打滚。

    它真的很期待宿主恢复记忆后的模样,可惜宿主怎么也不上当,真是令人可惜呢。

    去食堂的路上,谢拂都想跟季惜粥展开有关于这本书的话题,然而直到已经到了食堂,他都没想到很好的切入点。

    “你去那边坐,我待会儿就带着饭菜找你,加上你的那份。”季惜粥给谢拂指了个方向。

    谢拂心里竟松了口气,有些安慰地想,哥哥他还会事事照顾他宠着他,就算是偏了,应该也能纠正回来,他要是不努力,最终苦的不还是自己?毕竟是自己认定的人,又不能真的甩了季惜粥。

    怀着这样的想法,等季惜粥过来时,谢拂便已经想好了措辞。

    他翻书本来想假装看一看,谁知随意一瞥,竟然看见上面还有各种笔记。

    跟谢拂想的不同,这些笔记里,大多是季惜粥对于书上的描述而想到的具体措施。

    比如在对方面前示弱,激起对方的保护欲,满足对方对自己很强大的妄想这里。

    季惜粥就写了“可以在帮阿拂背书包后说累,可以在为阿拂洗衣服后诉苦”。

    但无论如何,书包是要背的,衣服也是要洗的,这些年来季惜粥跟谢拂一直陪伴,两个人都非常了解对方,也非常习惯了对方。

    季惜粥担心自己要是不做了,谢拂会瞬间变得生活不能自理。

    就算是一部分不能自理,那也不行。

    谢拂看着这行字,先是一愣,随后忽而一笑。

    “哥哥,这本书都讲了什么?很有用吗?”谢拂故作不知地问。

    季惜粥看了一眼,含含糊糊道:“算是吧。”

    “不聊天,先吃饭,食不言寝不语,再不吃就快凉了。”之前是谢拂不想聊天,现在是季惜粥摆明了不想聊天,谢拂还能双标吗?

    他只好合上书,打算吃完饭后再战。

    然而饭后没几分钟就该午睡,他和季惜粥不在一个班,更不在一个寝室,中午自然没有交流的机会。

    他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这本《茶艺大师》,不看别的,只看这上面季惜粥留下的笔记。

    越看越入迷,越看越不想放下。

    不是因为这些笔记有多好看,而是因为这些笔记里,每一句都跟自己有关。

    【阿拂不喜欢运动。】

    【阿拂吃牛肉不吃香菜,要帮他吃掉,可以问他要个亲亲。】

    【阿拂不喜欢过生日,但是喜欢陪我过生日。】

    【阿拂喜欢给我买东西,收到后一定要告诉他我很喜欢。】

    【阿拂……】

    【阿拂……】

    谢拂随手一翻,看到的都是季惜粥留下的笔记,每一句必定以他的名字开头,记载着与他相关的点点滴滴。

    与其说是笔记,还不如说这是季惜粥对他好的计划。

    哥哥就算是坏了,也依然是喜欢他,并且想要对他好的。

    所以他又怎么能嫌弃,怎么能放手呢?

    能救就救,不能救……那也只能认了。

    他边看书边笑的模样让室友们纷纷侧目,不由在心中感叹。

    学神不愧是学神,连看书的时候都笑得那么开心,他一定爱惨了学习!

    *

    或许是因为心理上的放松和接受,接下来的时间里,谢拂竟然没那么迫切想要拯救季惜粥了。

    他捧着那本被季惜粥认认真真看完,并且写了许许多多笔记的书,每天看。

    课间看,上课看,回宿舍还看。

    这让不知内情的同桌和舍友纷纷在心里感叹,卷,太卷了,学神都这么用功,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于是不知不觉中,谢拂身边展开了了一场内卷,从同桌到四周,从宿舍到全班,每个人都开启了内卷模式,只有始作俑者一无所知,整天抱着那本跟学习无关的《茶艺大师》啃。

    其中的“泡茶”内容谢拂虽然也看了,但那不过是顺带的。

    原本他还想认真看看,然而看了一些后发现,这上面的提升茶艺的方法他似乎都无师自通过。

    对他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对此,他曾经对自己产生过深深的怀疑。

    “013,我以前是不是就很茶?虽然没了记忆,但性格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恢复记忆,似乎也不是不行?有了更多的记忆和阅历,他一定能跟哥哥相处得很愉快。

    013:“……”

    这要它怎么说呢?

    事实上它也真的想过,宿主以前是不是就是这种货色,只是藏的够深。

    可这并没有什么用,要是证明宿主确实是这样,却一直假正经,那岂不是说明宿主并不待见这样的自己?

    不就更糟糕了吗?

    可要是说宿主不是这样,是个正经人,宿主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想恢复记忆了。

    “抱歉宿主,与你的年纪比起来,我跟你认识的时间还是太少,以及你对任务一直全权掌控,并不让我插手,我对你的了解实在不足以回答这样的问题。”

    这番话听起来似乎有理有据,但只有它自己心里知道,到底有多紧张,虽然看不到宿主恢复记忆,但它也不希望宿主直接被吓得这个世界彻底不恢复了。

    还是要抱有希望的。

    谢拂有些失落,却也仅仅是有些,他对那些记忆是有好奇,但这并不能比得过他现在的生活。

    想了想,也干脆作罢。

    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这本书,以及……对现在的季惜粥的适应上。

    他几次想办法试图让季惜粥改邪归正,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会被季惜粥插科打诨混过去,显然是不想听他的话对自己进行调整的样子。

    季惜粥大概很满意现在的自己,毕竟他可是学到了绿茶技能,能够提高自己恋爱手段的能力,当然不能轻易放弃。

    至于谢拂为什么要劝,大概是因为,他习惯了以前的季惜粥吧,等到时间一久,无论现在的季惜粥有多违和,他也一定会接受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谢拂越是看那本《茶艺大师》,对这本书的反感也越来越减淡。

    他忽然觉得,绿茶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季惜粥会这么做,本来就是为了他,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对谢拂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安慰,足以安抚他看见季惜粥时受伤的心灵。

    看着季惜粥似乎玩得很开心的模样,他突然想,算了吧,就这样吧,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可他忍得下去,有人却忍不下去了。

    *

    “啊啊啊啊滚啊!”崩溃的宋羽晨发出哀嚎。

    他双眼发青,一看最近就没怎么睡好觉。

    “你能不能别继续做作恶心我?”宋羽晨真的快吐了。

    被最近几天的季惜粥搞的。

    他忏悔,自己就不该来这所学校上学,不在这所学校上学,他就不会再次遇见季惜粥,不遇见季惜粥,就不会缠上对方做朋友,不跟对方做朋友,也不至于被对方拉来做壮丁,不被拉来做壮丁,就不会被最近的季惜粥给恶心到吐。

    “怎么就恶心了?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季惜粥一脸无辜。

    宋羽晨觉得眼前这一幕莫名有既视感。

    “是,你什么也没做,就是说了,说的话还是吃个桃桃好凉凉叠词词恶心心这种感觉。”宋羽晨虚弱道。

    季惜粥不明白,“什么意思?”

    宋羽晨偷偷用手机给季惜粥搜索到了视频给他看。

    季惜粥:“……”

    他看着手机上的屏幕,皱着眉头大惑不解,仿佛遇见了什么难以理解更不明白的难题。

    “……不能吧?”

    半晌,他终于出声。

    “我明明是按书上做的,也没说什么叠词,哪里就恶心了?”

    宋羽晨将手机往他手里一放。

    “你是没说叠词,可你按所谓的书上做的时候,就像壮汉绣花,这种感觉你懂了吗?”

    季惜粥:“……”

    有那么夸张吗?

    “当然有!”宋羽晨悲愤道。

    季惜粥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宋羽晨像看世纪罪人一样看着他,“你都不知道我最近因为你受了多少罪!我无法想象,真的有人会接受那样的你,如果真的能,那他要么是拯救世界的大圣人,要么就是爱惨了你。”

    季惜粥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缓缓笑了出来,“原来你也觉得他爱我?”

    宋羽晨:“……”重点是这个吗?是吗是吗?

    算了,毁灭吧,这个世界没爱了。

    季惜粥捧着脸笑容出神,路过的袁晓神色略有些复杂,不过他并没有多往季惜粥那个方向看。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俩人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碍不着谁。

    同时,剧情还没结束,他却已经知道了结局。

    没有什么意外和戏剧性,他们必然会甜甜蜜蜜到结局。

    想明白这一点,心里对于结局的那点执念也就散了。

    现在他就是想看看,这俩人会怎么甜蜜结局。

    *

    谢拂看《茶艺大师》原本是比较快的,但后面越来越慢,因为舍不得,舍不得把季惜粥爱他的证据很快看完。

    于是他开始规定自己每天看一页。

    这本书正文一共有一百页,满打满算他还能看两个月。

    就这,谢拂都还有些遗憾。

    如果是寻常人,或许做不到遵守这样的规定,没有那样的自制力和忍耐力,可谢拂有。

    谢拂对没有失忆的自己有些好奇,甚至开始研究分析自己,从性格心理言行举止。

    他的分析很全面,毕竟没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于是,他很快从中得出了自己的全貌。

    冷漠到无情。

    固执到偏执。

    善于伪装掩饰。

    心思深沉缜密。

    ……

    谢拂拿着这份调查结果来看,左看右延盐s看都没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好人。

    尤其是失忆后,失去约束的谢拂以己度人,并不认为以前的自己会是个多遵纪守法的人。

    或许还杀过人犯过罪。

    记忆的回归带给他的不仅仅是过往的经验,还有过去的包袱和枷锁。

    思及此,谢拂更是打定主意不解开封印。

    任凭013再怎么忽悠也没用。

    *

    从深秋入冬后,天气越来越冷,时间也越来越少,期末考很快到来,谢拂一如既往的第一,可季惜粥却因为谢拂的补课减少而成绩下降了一点。

    谢拂看着季惜粥的成绩,眼皮直跳,心里忽然有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眼见季惜粥低下头,暗暗掐自己的手臂一边压低了声音道:“对不起阿拂,是我太笨了,没考个好成绩,辜负了你的期望。”

    “可是我真的很想很想考好一点,不想让你失望,你可以……帮帮我吗?”

    谢拂同样低下头,搓了搓手臂,“这个……当然可以啦,只要是为了哥哥,我做什么都愿意。”

    他笑容有一瞬僵硬,却又很快调整好,抬头看着季惜粥,说出让自己有些滴血的话,“那放假我给哥哥补课吧。”

    季惜粥不掐自己了,瞬间由哭转笑,“谢谢阿拂!果然你对我最好了!”

    谢拂:“……嗯,不客气。”

    他能行的,他现在已经很能接受这样的季惜粥了,无论对方变成什么样,不都是他想要的那个人吗?

    季惜粥尚且能忍受他十几年的茶,他又怎么会短短几个月就忍受不了。

    好在进入了学习状态的季惜粥会彻底忘记装绿茶这件事,倒让谢拂放松许多,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跟现在的季惜粥的相处模式。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连家长在门外悄悄看都没注意到。

    季先生转身拉着妻子离开。

    “才几个名次,努力一下,很快就追上来了,孩子还知道课外补习,显然也是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要是我们贸然找他问是不是因为恋爱而影响学习,他可能反而会反感。”

    陆女士勉强接受了他的说法,却依然困惑。

    “所以他到底喜欢谁?”她完全想象不到,自己那憨憨傻儿子竟然也会有喜欢别人的一天,他真的开窍了吗?

    从小到大都没见那小子跟哪个女孩子走的近,非要说喜欢,说他喜欢阿拂还差不多。

    青梅竹马,形影不离,处处照顾,事事贴心,甚至为了他发奋图强,奋起直追,考上重点高中,无论哪一点都足够一个恋爱故事素材了。

    谢拂每天睡前都会看一页《茶艺大师》,渐渐的,这本书也变得越来越薄。

    直到他看到最后一页,他表情一顿,翻页的手也停在原地。

    手指抚摸着书页,将原本冰冷的书页也染上了些许温暖,指腹停留得有些久了,就如同他的视线,落在书页上的时间也有些久。

    谢拂无意识地眨了下眼睛,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却没什么变化,这不是幻觉,也不是他的臆想。

    这一页只印了半面,印书的内容他没兴趣,没仔细看,大约就是一些结束语,总结陈词一类。

    原本这也没什么可看的,他翻页只是顺手。

    只是没想到,这页剩下的半页空白处,有一行熟悉的笔迹。

    熟悉的笔迹,却是陌生的内容。

    没有勾选,没有画圈,只有一行简简单单文字,笔画工整又随意,只这么看着,似乎就能感受到当时写下它的主人有多愉悦又随心。

    谢拂的指腹缓缓移动,在这行字上一一抚过,鼻尖似乎还能嗅到那一股淡淡的墨香,虽然已经过了几个月,却依然沁人心脾。

    顺着指腹的移动,那一行字渐渐在眼前消失又浮现。

    【希望阿拂永永远远茶得开心(笑脸)。】

    作者有话要说:

    第92章 我的绿茶男友13

    谢拂视线一一在每个字上面划过, 最后落在那个简笔笑脸上。

    他仿佛看见了季惜粥正静静注视着他,渐渐对他露出一个包容的微笑。

    或许有点傻,但最明显的, 最重要的, 最能感受到的,还是那笑容里的包容和真诚。

    他知道了。

    他知道的。

    谢拂静静看着,似乎这样便能想象出季惜粥在写下这些内容时的表情和心情。

    013一点也不意外, 这个世界小七对宿主那是无限宠溺, 一个绿茶算什么?

    它从来没想过小七会因为这一点而对宿主生气。

    它最想看到的还是……咳咳……

    “宿主,看样子小七一点也没有怪你, 你应该可以放心了。”

    谢拂合上书, 他像是刚回过神一般, 眨了下眼睛, 掩住眼中的神色。

    “我从来没不放心过。”

    连013都对这个世界的小七了解颇深,他能不知道吗?

    在他的设想里, 季惜粥顶多不高兴一阵, 只要他说几句好话, 很快就能跟他和好。

    现在手里这本《茶艺大师》表明, 季惜粥非但没有不高兴, 甚至还非常轻易且愉快地接受了真实的谢拂。

    虽有一丢丢意外,但这也确实在谢拂的设想之内, 甚至算不上惊讶。

    自013出现后,谢拂看过不少天降竹马文,虽然没表态, 但他一直觉得天降能轻易打败的竹马并不是真正的竹马。

    真正的竹马, 亲近到他和季惜粥这种程度的, 除非时间和距离, 基本没有任何人能取代对方的位置。

    也很少有事能影响他们的感情。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季惜粥的态度。

    他只是……

    谢拂微微垂眸,抿了抿唇。

    013仔细看了看谢拂,在这个世界略显稚嫩的宿主的脸上,依然隐约窥见了些许他的神色。

    它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念头,虽然有些荒唐,但莫名的一股直觉,让它觉得这种可能极有可能就是真相,心中的跃跃欲试让它小心翼翼问出一句话。

    “宿主,你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谢拂:“…………”

    “闭嘴。”

    *

    013乖乖闭嘴了,但心里却在欢快大笑打滚,它突然觉得失忆的时间拉长一点也没关系,反正宿主总有恢复记忆的那天,等他想起来,过去有多少,全都是黑历史,还是它和小七都知道的那种。

    谢拂没听到013的声音,但他想都知道对方什么反应。

    起身将那本《茶艺大师》丢在桌上,谢拂到洗手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没有任何异样,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个神色淡然,情绪平静的人,跟013口中的害羞猜测沾不上边。

    但只有谢拂自己清楚,这会儿是他最不想面对季惜粥的时候,似乎一看到对方,自己从前做的事就会逐渐在眼前浮现。

    还没恢复记忆,自己就要面临这样的境地,这让谢拂更加坚定了不恢复记忆的想法。

    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抹了把脸,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他一定要在季惜粥发现他看到这本书最后之前,先发制人。

    *

    季惜粥沉迷学习,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一天没看见谢拂了。

    这可有些意外,阿拂可从来没有这么久不见过。

    他有些担心谢拂,放下书往谢拂家里去。

    “阿拂,你在吗?”他边敲门边喊。

    过了几秒,里面才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我在,哥哥进来吧。”

    季惜粥进门,一眼看见谢拂正在看书,他稍稍松了口气。

    “你今天怎么都不出门啊?”也不来找我。

    “心情不好。”谢拂微微低头,声音似乎有些低落。

    刚刚放心的季惜粥连忙又紧张起来,上前关心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不高兴可以跟我说啊。”

    季惜粥本就是个山寨茶,这会儿因为谢拂方寸大乱,根本忘了要怎么茶,恢复了平时的模式。

    然而他刚走进,就看见谢拂手里翻的书,且上面写的那行熟悉的话。

    一时间空气都在沉默。

    额……

    不会是因为他吧?

    可是……可是他写这些,明明是希望谢拂能开心的啊。

    果不其然,谢拂将这本书推到季惜粥面前,自己抬头看着他,“哥哥,你早就知道了吗?”

    季惜粥挠头,“也、没有很久吧……”

    谢拂缓缓垂下头,声音里满是失落,“那你怎么不来问我?是不喜欢这样的我,还是不想面对这样的我?”

    “当然没有!怎么会呢!”季惜粥连连否认,这个可不能承认,不对,这本来就不是真的啊。

    “我真的只是希望你能高兴。”

    才准备了这么个惊喜。

    谁知道惊喜不成,反而得到一堆质问。

    季惜粥忽然有些后悔。

    “我没有高兴。”谢拂像是赌气一般,微微偏头,似乎是不想看季惜粥。

    季惜粥有些慌了神,他着急道:“对不起,我……”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某人突然袭击,被对方抱了个满怀。

    谢拂的气息在鼻尖萦绕,缠绕了满身。

    伴随而来的,还有谢拂那轻打在他耳边的声音,“我只是很高兴,非常高兴,特别特别高兴……”

    季惜粥紧张的心凝滞了一瞬,随后渐渐放了下来。

    反应比较慢的他后知后觉回过神来,阿拂……好像并没有生气,更没有怪他。

    所以,刚刚是在吓他吗?

    季惜粥抿了抿唇,理论上觉得自己应该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表示自己并不是没有脾气,可实际上,他却微微叹了口气,发现自己半点不满都生不出。

    作为跟谢拂一起长大,了解表面的他,现在又了解真实的他的人,季惜粥实在难以对谢拂这样的恶作剧生起气来。

    “你就会闹我。”

    谢拂往后退了一点,微微向上侧目看他,笑容乖巧中却含有一丝趣味,仿佛一只家养小狐狸。

    “那哥哥你生气了吗?”

    季惜粥当然没有,可他却问:“如果我真的生气……”

    谢拂转了转眼珠,“那我只好亲亲哥哥,求哥哥别生气啦。”

    季惜粥:“……”突然想假装生气怎么办?

    他却知道,要是自己假装生气,谢拂一定会看出来。

    他就知道,谢拂最爱逗他。

    只是以前他都没看出来。

    现在就算看出来了,却也并没有什么感觉,或许是因为跟这样的谢拂太熟了,习惯这种东西,是很难改变的。

    从前他尚且不觉得谢拂的手段有什么问题,现在他同样这么认为。

    “没生气。”

    “也不会生你的气。”他挠头无奈道。

    谢拂微微勾唇,“是吗?我不信。”

    “除非哥哥亲亲我。”

    季惜粥笑了,凑上前亲了亲谢拂的侧脸。

    他知道,谢拂信他。

    谢拂再次抱着他。

    “哥哥,他们都不喜欢我这样的人,无论在网上还是现实,他们都不喜欢绿茶,这个词本来就是骂人的。”

    绿茶或许还不明显,可它后面还跟着的那个字,却将这个词的属性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是等我有记忆以来,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你会讨厌吗?”

    谢拂说谎,他其实还有三岁以前的记忆,那时的他虽然古板早熟,却还是个正经又真诚的人。

    是因为季惜粥,他才渐渐变成现在这样。

    不过他也不讨厌就是了。

    这么多年习惯下来,要他改变,一时半会儿还真不行,尤其是在季惜粥面前。

    “怎么会呢。”季惜粥安慰人的理由也十分有理有据。

    “我以前就喜欢你,一直喜欢你,到现在也是,不过是知道你的性格属性,又不是你换了一个人,怎么会因此讨厌你?”

    无论谢拂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是他喜欢的人,从小到大,一直没变过。

    他甚至觉得,如果谢拂是另一个样子,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同样也会喜欢。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却并不排斥。

    谢拂无声地够了勾唇,凑到季惜粥耳边,“如果我比现在更过分呢?”

    “如果我只想要哥哥看我一个人,要你的衣食住行,言行举止,甚至思想灵魂都只与我相关呢?”

    季惜粥先是一愣,随后随和地笑了笑,并不生气,更不畏惧,只有纵容和宠溺,似乎还带着几分调侃和拭目以待,“如果你做得到,我是不会介意的。”

    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注定不能孤身一人,社会是张网,每个人都在这张网上,随时随地都跟别人有交集,想要彻底与世隔绝,那太难了。

    季惜粥虽然并不排斥,但他觉得谢拂纵然有通天的力量也做不到。

    不过即便做不到,他也要把态度摆明。

    谢拂定定看着他,半晌,抿唇低头,似乎有些泄气,“你就知道我做不到。”

    把人关在小黑屋,或者是金丝雀笼中鸟,当然有可能,可谢拂能吗?即便做得到,那也舍不得。

    季惜粥微笑。

    “可我是真心的。”

    好吧,谢拂无法反驳。

    他没有证明季惜粥的话的能力。

    他举起这本《茶艺大师》,拍在季惜粥胸膛,“你知道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看这本书?”

    他可不信季惜粥是在看完后才联想到自己也是茶艺大师的。

    “因为这本书真的很有用啊。”季惜粥拿着书翻开,随手指着一个地方对谢拂道,“看,这一段还写了哄人的办法,我觉得都很有用。”

    这本书其实是写了怎么做一枚清新脱俗,别人就算知道他茶,却也不会讨厌他,甚至很喜欢他的绿茶。

    算得上是教科书级别的指导教学。

    当然,除了有用,季惜粥还揣着想借助这本书更了解谢拂一点的心思,想看看绿茶的阿拂到底是怎么想的,做一些事是出于什么目的。

    不得不说,受益匪浅。

    谢拂:“……”

    书是好书,可学习的人是什么样的,那可就不好说了。

    对学神来说,没书都能无师自通,对学渣而言,即便是拿着教科书一点点啃,也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季惜粥叹气挠头,“我太笨了,只学到一点简单的,有些内容我都没看懂呢。”

    “要是我能全都学会就好了,听说全部学会能让人对他予取予求。”他不需要阿拂对他予取予求,只要他更喜欢自己就够了。

    谢拂:“…………”

    他连忙抱住季惜粥的手,“不用!”

    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谢拂忙道:“以前的哥哥就很好了,人无完人,哪能什么都做的好?哥哥总不能让天才都无地自容。”

    “我就喜欢最纯粹的你!”

    谢天谢地,希望哥哥能改邪归正,别再跟着那本书乱来。

    “是吗?”季惜粥半信半疑,不过能听到谢拂说喜欢他,他还是很高兴的,扬唇露出笑容。

    谢拂点头,似乎担心季惜粥不信,他倾身吻了季惜粥,“这样有没有更有说服力?”

    有。

    季惜粥成功打消了继续进修茶艺的念头。

    当然,其中也有他觉得茶艺实在太难太难学的原因。

    或许有的人就是天才,阿拂的技能他学不来。

    谢拂忽然暗暗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不学就好,不学就好。

    013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看着季惜粥,它就知道,在让宿主受伤的道路上,小七是没用的,唯一能做到的还是宿主他自己。

    可宿主就是不解开封印,它也没办法。

    “哥哥……”谢拂缓缓松开季惜粥,解决了心头大患的他,这会儿终于有心思去说其他了。

    他对季惜粥扯了扯唇角,露出个虽然礼貌却略有些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哥哥,现在咱们可以谈谈,你偷偷暗恋我这件事了吗?”

    季惜粥:“…………”

    他想反驳却还没找到理由,却恍然发现自己现在的态度已经漏了馅,任何的反驳都没有了意义。

    “这个……”

    “你听我说……”

    “不听,哥哥,我喜欢你就明明白白,你却藏着掖着,你不厚道。”

    “额……”

    “你不仅偷偷喜欢我,之前还隐瞒,占我便宜。”

    来了来了,质问终于来了。

    季惜粥一鼓作气想说那跟谢拂也有关系,却听见谢拂紧接着摆摆手说了一句,“算了,我不跟哥哥计较,只要你现在还回来就好啦。”

    还回来?怎么还?

    当然是以吻还吻。

    谢拂笑容得体,好整以暇地看着季惜粥,“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你说得对!”季惜粥红着脸,却假装义正辞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欠什么……当然应该还什么。”

    谢拂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似乎在等着季惜粥的动作,后者即便再怎么假装,却也无法掩饰脸上的红晕。

    他缓缓上前,像自愿上钩的鱼儿,吻上了谢拂。

    这也是在坦白心意后,他第一个主动的吻。

    像彩虹和云朵,软绵绵,还发着光。

    两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

    房门渐渐关上,门外的谢家夫妻面面相觑。

    *

    “你怎么想的?”晚上,谢妈妈翻来覆去睡不着。

    谢爸爸同样睡不着,不过他比谢妈妈沉得住气,没怎么说话。

    “还能怎么想,咱们想什么,阿拂能听吗?”半晌,他才无奈道。

    谢妈妈沉默了。

    事实确实如此,作为养大谢拂的父母,他们对自家儿子别的方面了解可能不多,比如不知道他喜欢男生,不知道他喜欢季惜粥,不知道他这么……会玩儿。

    可谢拂的自立和有主意,他们却无时无刻不在体验。

    偏偏那孩子每每都有能说服他们的办法。

    比如从小学开始就要买手机,谢拂年纪小没办法办卡,只能让家长办,谢家夫妻觉得儿子还小,不该用手机,那孩子却说如果他们反对,不让他得到,那他就会念念不忘,更想得到,如果他们不管控,他就会觉得手机也没什么重要的。

    配合上谢拂的自制力,夫妻俩硬是没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说谢拂会近视,他说自己不会多看,说可能被偷,谢拂会说可以再买,并且可以让警察追踪小偷为民除害。

    无论他们说什么,谢拂总能找到理由反驳。

    这回大概也一样。

    “他才高一。”谢妈妈忍不住道。

    太小了。

    谢爸爸看了他一眼,“那孩子大概会说他们又没有谈恋爱,只是在讨债和还债。”

    谢妈妈:“……”

    “那你呢?”

    谢爸爸沉默,很好,看来他也没找到合适的理由。

    夫妻俩一筹莫展,实在想不到办法拯救即将早恋的儿子。

    “要不咱们找粥粥问问?”

    “你能确定粥粥不会告诉阿拂?”

    这……她还真不确定。

    谢妈妈泄气了,“那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让他们自由生长?万一长歪了怎么办?”

    谢爸爸想了想道:“应该不会,你看他这么多年似乎也没长太歪,还好好的。”

    谢妈妈:“……”好有道理。

    别的不说,就这些年来他们没怎么管教儿子(主要也是没机会管教),对方还是茁壮成长为现在的优秀精英,或许,他们的放纵,才成就了现在的阿拂?

    “所以我儿媳妇确定没了是吗?”

    “……”

    “还有可可爱爱的孙子孙女。”

    “……”

    夫妻俩睡不着了,正在为没影的儿媳妇和孙子孙女哀叹。

    他们不就是想养个可可爱爱,会甜甜地喊他们的孩子吗?怎么就这么难……

    谢拂还不知道自家父母心里不切实际的妄想。

    那天之后,他和季惜粥的生活终于重新步入正轨。

    当然,这个正轨是指他不用再面对奇奇怪怪的山寨茶季惜粥,也不用再对季惜粥隐瞒自己的绿茶属性。

    虽然以前也没隐瞒过……

    不过是现在可以更加光明正大了一点。

    他也问过季惜粥,“哥哥不觉得我这样是骗人吗?”

    季惜粥不解,“你怎么骗人了?”

    谢拂:“比如我每次说最喜欢哥哥,哥哥对我最好了的时候,想的都是把你藏起来,不给别人看。”

    “也不算骗人啊。”季惜粥想了想那个画面,好像白阿拂的心里住着个黑阿拂,似乎还挺萌挺可爱的。

    无论白色还是黑色,他都喜欢。

    手有点痒,很想画下来,可想着自己的垃圾画技,又觉得自己画它是对它的侮辱。

    季惜粥鲜少后悔,今天却是罕见的一次,他有些后悔曾经父母问他想上什么兴趣课的时候没有选绘画,而是选了没什么卵用的武术,当时想的好,学这个可以保护阿拂弟弟,后来却发现这个世界还挺安全,阿拂也比他聪明,根本用不着他保护,这点武术底子也只能用在学校举办的校运动会上。

    “每个人都有想法和说话不一致的时候,比如我……”季惜粥的话突然卡壳。

    谢拂眨了下眼睛盯着他,“比如哥哥什么?哥哥难道还有瞒着我的事吗?”

    “没没……没有。”季惜粥暗暗抹了把汗,差点把谢拂做的饼干一点也不好吃的事给说出来了。

    虽然阿拂经常在他面前装弱装无辜,但top癌应该是真的,否则这些年也不会没见过他掉下过第一名。

    他努力掩饰,还不忘跟谢拂分析解释。

    “你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网上对绿茶是什么解释,并且别人对它又是什么看法,却依然一点也不讨厌吗?”

    谢拂理直气壮道:“难道不是因为我吗?”

    季惜粥失笑,“你这么说也没错,确实是因为你。”

    “不过,也因为我拿到那本书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却不是绿茶耍心机不好,而是我能依靠这本书能让你多注意我多少。”

    无论绿茶口碑多糟糕,他却只想用它吸引谢拂的注意力。

    因为他喜欢谢拂,学着耍心机用手段,也是为了博得谢拂的关注。

    同样,无论谢拂有多茶,他的目的也是为了季惜粥。

    他的心机心眼小手段,也是为了季惜粥。

    如果一个人不喜欢你,那即便你不茶,他也没好感。

    如果他喜欢你,你越茶,他越爱。

    因为他知道,你有多茶,就有多爱他。

    所以……

    季惜粥非常有经验地道:“我知道阿拂很喜欢我。”

    正如他也喜欢着对方。

    很喜欢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第93章 我的绿茶男友14

    喜欢吗?

    谢拂以前其实并不这么认为, 因为他想要拥有季惜粥的欲望远大于希望季惜粥高兴的欲望。

    可时至今日,他却再也说不出不喜欢三个字。

    看着眼前的季惜粥,谢拂忽然觉得, 就算有机会把季惜粥困在自己身边, 让他看到的、听到的、接触到的、说出口的话都与自己相关,除此之外,与世隔绝, 他也不会那么做。

    尽管失去记忆, 从前的克制到底随着爱意滋生而回归。

    失去记忆带给谢拂的影响不仅仅是对过往的遗忘,也包括他曾经努力学会的感情、曾经对自己的约束, 通通都被留在了过去的记忆里。

    但七情六欲可以再次习得, 道德法律可以重新建立, 一切并不可怕。

    只要小七一直在。

    谢拂上前抱住季惜粥, 第一次不装也不刻意,只是用一道淡淡的, 甚至淡到有些陌生的声音, 在季惜粥耳畔留下一句:

    “嗯, 喜欢你。”

    013默默看着, 静静叹了口气, 它现在倒是有些希望宿主不恢复记忆了,有一个什么也不背负, 什么也不用记得的世界,似乎也是一种幸福。

    于是,在那之后, 013再也没劝过谢拂解开封印。

    高中三年, 谢拂依然是那个永远的第一名。

    就连季惜粥, 也在谢拂的帮助下一路进步到年级前三百。

    上了三百后死活上不去, 谢拂不高兴,还想帮季惜粥,倒是季惜粥绝对很满意了。

    “阿拂,你要谅解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够优秀的人。”

    “可你不是别人。”

    “可我也是人。”

    谢拂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觉得季惜粥应该跟他一样,他会的季惜粥也该会才对,季惜粥的说法他并不赞同,可他的不赞同并没有什么用。

    “好吧。”他决定让自己接受。

    “可是这样一来你还能跟我考一个大学吗?”

    季惜粥:“……”

    谢拂幽幽问:“要是不在同一所大学,我们就不能形影不离,不能经常见面,甚至可能还有别人追我,你不担心吗?”

    季惜粥:“……”

    这两年谢拂的身高终于在往上窜,营养摄入甚至跟不上生长速度,经常要去医院打针,一日三餐也不在学校吃了,直接家里让人送来,季惜粥也跟着沾光,蹭了不少饭。

    谢拂暗暗注意了下,发现自己应该可以在毕业前超过季惜粥,心里竟然对013多了几分信任,谁让对方说对了呢,他真的能长得比季惜粥高。

    而身高腿长、容貌精致,像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谢拂,极受女生们喜欢。

    若非是同学们都隐约知道季惜粥和谢拂的关系,只怕追求他的人如过江之鲫。

    到了大学还能少吗?

    季惜粥默默拿出一堆试卷,埋头道:“我觉得我还能干。”

    季惜粥是有冲刺的决心,可有些事不是想做到就能做到的。

    即便他再怎么为爱发奋图强,也只勉强挤进前两百,越往前越难挤,季惜粥觉得自己这回真不行了。

    但他也没办法,只能遗憾地叹口气。

    高考后,谢拂毫无疑问进了top1,而季惜粥则是在那座城市里找了个跟自己情况比较符合的学校,也算是尽可能拉进两人间的距离。

    在报了专业后,谢拂和季惜粥就把这件事放到一边,现在摆在他们面前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学业,而是有关于出柜的问题。

    上大学要去外省,他们要是还不出柜,以后可能要过很久才有机会当面说清楚。

    谢拂对出柜没有任何负担,事实上,除了季惜粥,也没人会对他造成负担,所以他想得十分干脆,只要告诉爸妈就行,按他们对自己和季惜粥的疼爱程度,他们一定会接受的。

    可季惜粥却十分紧张,不仅仅是对面对谢家夫妻,还是面对自家父母,他都坐立不安,战战兢兢。

    “我们直接说的话,会不会太过草率了?他们会被气到吧?”

    “我觉得不会。”谢拂镇定道,甚至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只是没有证实。

    “我有点害怕……”季惜粥握紧谢拂的手,虽然害怕,他却依然有勇气跟谢拂一起面对。

    出柜前,季惜粥紧张兮兮地问谢拂:“你说,我们要不要在屁股上贴两片海绵?”

    谢拂:“…………”

    “你不热吗?”

    “热啊……”说着,季惜粥还抹了把汗,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天气。

    季惜粥抱着慷慨赴死的心来见谢家夫妻,然而到了两人面前,他还想酝酿一下情绪,想着要怎么说才能更委婉,下一刻,却听见一直沉默的谢拂突然开口道:“爸,妈,我喜欢哥哥,想跟他结婚,希望你们祝福。”

    一个屁都还没放出来的季惜粥:“…………”

    谢家夫妻:“…………”

    得,这就直接祝福了?根本不需要他们接受是吗?

    夫妻俩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奈。

    面对眼前两个孩子,虽然已经成年,可在家长心里,他们依然还是孩子。

    谢家夫妻俩叹口气道:“既然你们说了,那就干脆把两家人一起叫来,一次性说个清楚好了。”

    季惜粥手一紧,额头差点冒出汗来,天知道他之前就最害怕要面对父母。

    现在不仅要面对谢家夫妻,还要面对自己家的季先生和陆女士,他这会儿冷汗是真的下来了。

    小心翼翼扭头看谢拂,还想安慰对方,结果谢拂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

    谢拂看着他,眼中露出询问的神色,“哥哥?”

    季惜粥:“……”

    行、吧。

    原来紧张的只是他一个人。

    当四个家长聚齐在这个客厅里,季惜粥牵着谢拂的手,仿佛干坏事被家长抓到一般。

    不过也没错,他们确实做了坏事。

    被几双眼睛看着,季惜粥心里虽然害怕紧张,却依然渐渐站直身体,以保护的姿态站在谢拂面前。

    “爸妈叔叔阿……”姨……

    话还没说完,却听见季先生忽然笑了一声,“我猜对了。”他转头对陆女士说,“愿赌服输。”

    陆女士暗暗对他翻了个白眼,随后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孩子,“还以为你们要一直瞒着呢。”

    季惜粥:“……???”

    所以……这是早就知道的意思吗?

    谢拂倒是一脸淡定,全场不淡定的人只有季惜粥一个。

    谢妈妈无奈笑道:“我们打了个赌,赌你们什么时候说,我和老谢还有小季都赌你们高中毕业就会坦白,小陆说你们会在大学的时候出柜。”

    陆女士叹口气,“我输了。”

    她看了自家儿子一眼,也不知道是该感叹孩子不争气,还是该感叹孩子长大了。

    长大了,有责任心,敢于承担一切,愿意接受任何后果。

    回想当年孩子还哭着喊着要小火车的时候,仿佛还在昨天。

    季惜粥还在怔愣走神,谢拂倒是率先反应过来,敏锐意识到什么,他看向四个家长,“爸妈叔叔阿姨,两个选择有什么区别吗?”

    谢妈妈笑着说:“有啊,我们说好了,如果你们一毕业就坦白,我们就同意,不阻挠你们,如果你们一直瞒着,那我们也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季惜粥:“……”

    这主意……真鬼。

    要是他们不说,那他们也就暗暗看着自己和阿拂躲躲藏藏,暗地里着急。

    谢拂:“……”话虽如此,但是爸妈真的觉得能阻拦他们吗?他严重怀疑这个赌约是他们找的台阶,给他们下。

    “阿姨,您放心,我和阿拂会一直好好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不是一时兴起闹着玩。”季惜粥郑重向他们保证。

    谢妈妈表情古怪,她还真希望他们是在闹着玩。

    可怎么想这也不可能,只能叹息一声道:“你们也长大了,未来的路怎么样都是自己走的,我们能帮到的有限,只希望你们以后不后悔就好。”

    一场原本以为是刀山火海的出柜就这么轻轻松松,平平淡淡地解决了。

    直到回到房间,季惜粥看着谢拂,忍不住拿着对方的手掐自己。

    “疼,是真的!”

    谢拂:“……”

    他微微抿唇,“哥哥如果是闲的,可以考虑考虑我们去外省要带的东西。”

    给他找点事做,不然总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季惜粥闻言双眼一亮,看着谢拂拍胸脯保证,“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他先去想自己要带什么,衣服鞋子学习用具,他习惯用的小抱枕不能少,他的模型……算了不能带,他的……

    想来想去,发现宿舍根本装不下,他还是只能带一些洗漱用品和学习工具。

    垂头丧气地走到谢拂面前,“阿拂,好像没什么可收拾的啊,都带不上,学校又放不下。”

    谢拂微微抿唇一笑,“那如果在校外租房呢?”

    季惜粥霍然抬头,看着谢拂的眼神瞪的老大。

    “哥哥,想不想一直跟我睡?”

    *

    同居的事根本不需要考虑,季惜粥不可能拒绝。

    他欢欢喜喜地收拾东西,把能带上的都带上了。

    至于租房在哪儿租,房租又是多少,怎么办理校外住宿手续,季惜粥根本没担心过,反正有谢拂在,他下意识放心地把这些事都交给对方处理,自己只要打下手就好了。

    临走前,宋羽晨来找他们吃分别饭。

    “三年了,看你们腻歪三年,可算要去祸害别人了,到了大学里,你们也一定要像祸害我一样祸害他们!不能放过!”宋羽晨两瓶啤酒喝得打嗝。

    季惜粥:“……”他们怎么就祸害这人了?不带这么污蔑人的啊!

    谢拂……谢拂默默往远离宋羽晨的方向移了移,嫌弃的态度溢于言表。

    季惜粥顿时就笑了。

    算了,管他呢,祸害就祸害吧。

    宋羽晨吐完后清醒了不少。

    在谢拂去结账的时候,他拍了拍季惜粥的肩,“这几年我可算看明白了,那小子以前就装的,实际上心眼多着呢,从小就那么会装,没人玩得过他,你……算了,你也不需要玩得过他。”

    以谢拂从小看季惜粥跟看眼珠子似的架势,季惜粥只要不移情别恋,谢拂就不会对他怎么样。

    季惜粥笑了笑,脸上有些自豪道:“阿拂很好啊,他很单纯的。”

    宋羽晨:“…………”这叫王八看绿豆还是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在谢拂真面目越来越不遮掩,越来越明显之后,他实在无法把谢拂跟单纯两个字联系起来。

    不过小时候确实觉得对方单纯可爱,可现在想想,那么小就能利用自己的身体把季惜粥换到自己身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单纯。

    季惜粥却觉得自己说的没错。

    阿拂是很单纯啊,只要自己在他身边,阿拂就很乖的。

    想到谢拂,他转头一看,便见谢拂已经走过来,他当即丢下宋羽晨,小跑上前,牵住谢拂的手,笑盈盈道:“阿拂我们走吧。”

    说着,他还冲身后挥挥手,看也没看宋羽晨一眼。

    宋羽晨望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深深怀疑自己今天出来跟这两人吃饭到底是为了什么。

    *

    “窗帘要米色的,墙纸也要米色,沙发灰色米色粉色绿色都可以,还要买一个懒人沙发,书房只要一间,卧室的话……还是两间吧,万一有客人呢?洗手间要大一点,可以放得下浴缸,阳台也要一个,有些用来晾衣服种花种菜,我一直想自己种菜来着……”

    随着季惜粥的畅享,谢拂深深觉得自己不应该租房,而是买房。

    可要是买房的话,必然会求到父母头上,谢家不缺一套房子的钱,可成年后还问父母要这么大一笔钱,怪不好的。

    谢拂从来不觉得父母欠了自己什么,也从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对方的馈赠。

    他觉得双方是互相交换的关系。

    前十八年父母应该养他,之后就不再有这个义务。

    最终还是租的,谢拂却将买房安排进了计划表。

    虽然是租的,但房子满足了季惜粥的所有需求和幻想,搬进去的时候季惜粥很高兴。

    他在房子里转了又转,最后跑来抱住谢拂,“阿拂,同居快乐啊!”

    谢拂笑了一下,“同乐。”

    入住新的地方,到底是要一些仪式,几个家长没跟着来,这座城市里,也只有他们与彼此最亲近。

    国内的庆祝方式基本都是吃顿正式的晚餐,他们本也想这样,然而这时,他们才发现自己面前有个巨大的问题。

    两人纷纷看着对方。

    谢拂率先笑着开口,“我会做小饼干。”

    季惜粥握着他的手,坚定地说:“阿拂你辛苦了,看房买房搬家都是你做的,这回做饭绝对不能麻烦你,我什么都没做,这就交给我吧!”

    谢拂似笑非笑道:“那好吧,多谢哥哥了。”

    然而季惜粥也不是啥大厨,他并没有继承到他爸的手艺,在做饭上面不过只会一点简单的炒土豆丝,番茄炒鸡蛋,基本上是吃不死饿不死却也不会让人有多少食欲的程度。

    面对这样的晚餐,两人都没兴趣动筷子,他们一直盯着桌面,一会儿又抬头看向对方。

    “阿拂……”

    “哥哥……”

    两人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异口同声道:“我们出去吃吧。”

    说完,季惜粥心里松了口气,他笑着拉上谢拂出门,“我请客!”

    两人都正是少年,爱热闹的时候,尤其是季惜粥,比起什么高级餐厅,他们更喜欢路边烧烤摊。

    现在已经很晚了,外面也只有烧烤摊还在营业,他们在附近一家坐下,点了一堆东西,谢拂抬头的时候,就看到季惜粥拿了两瓶啤酒过来。

    “上次看宋羽晨喝得挺痛快,感觉应该挺好喝的……”

    季惜粥有些犹豫,担心谢拂不许他喝。

    谢拂抬头看他,“哥哥会喝醉吗?”

    季惜粥连忙摇头,“不会,以前有一回喝过,这根本没味儿……”

    话音瞬间卡壳。

    季惜粥笑容有些僵硬。

    谢拂好整以暇看着他。

    两人僵持着,最终季惜粥乖乖把酒退了回去,又乖乖坐回谢拂身边。

    “阿拂,我错了。”

    谢拂也不说他错哪儿,季惜粥也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两人就这么吃完了桌上点的烧烤,实践了光盘行动。

    回去的路上,谢拂却在一家小卖部面前停下,“哥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几分钟后,谢拂出来,手里提着两瓶啤酒。

    “走吧。”

    季惜粥低头看着他手里的啤酒,“你……”

    谢拂歪头笑着看他,“哥哥,不要在外面喝酒,要喝回家喝。”

    “男孩子也要保护好自己。”

    恍然之后,季惜粥这回乖乖认错,“对不起阿拂,下次我不会了。”

    回去的路上用不着那么着急,饭后适当运动也有助于消化。

    然而这样的两人,在走到一处亮着霓虹灯的地方时,却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谢拂:“哥哥……”

    季惜粥:“阿拂……”

    两人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

    几分钟后,两人心照不宣地走进左手边的小门。

    门上赫然是几个不算大的字。

    ——“成人用品专营店”。

    嗯,无人销售的那种。

    有情便有欲,从前因为各种原因,愿意克制,现在他们眼前已经没有任何阻碍,谁不蠢蠢欲动呢?

    无论是谢拂还是季惜粥,都对这种事有着压抑许久的好奇,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蓄谋已久,他们不约而同地默许了这件事。

    谢拂以为今晚是甜甜的一晚。

    事实也确实如此。

    在这方面,两人都只有理论知识,真身上阵时,却发现理论知识只是理论,至少他们就不懂小说里没工具的人怎么完成的,真的不会血流成河吗?

    不过学神到哪儿都是学神,到底是谢拂技高一筹。

    虽然刚开始都很生涩,但这样共同探究的过程也很不错,尤其是季惜粥因为他身体不好,处处让着他,谢拂很喜欢。

    这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第二天的自己将面临的是什么。

    翌日。

    013从小黑屋出来,看到的就是谢拂静静站在窗前的画面。

    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睡衣,隐约还能看见身上浅浅的痕迹。

    013:“恭喜宿主!祝宿主和小七长长久久!”

    已经有过不少经验,013恭喜祝福的动作十分熟练,它想着谢拂应该会笑着回它一句谢谢。

    毕竟这个世界的宿主,绿茶属性中,有那么一点炫耀的附加属性。

    然而它等了好半晌都没等到回应,013愣了一瞬。

    “宿主?”声音里有些疑惑。

    谢拂依然没回应,他的视线似乎正隔着朦胧的薄纱窗帘看向外面整个城市。

    阳光明媚,那双眼睛却与阳光隔绝一般,看不出半点明媚的光彩,有的只是深渊似的暗沉。

    013:“…………”

    夺舍?换人?

    不对,自己都还在,这绝对还是宿主。

    所以……

    一个不可思议,出乎意料,却又觉得极其有可能的念头莫名浮上013心头。

    它看着谢拂,眼睛一眨不眨,声音僵硬,磕磕绊绊开口:“……宿、宿主?”

    谢拂依然没回应,他闭了下眼睛,动作很慢,似乎在掩饰眼中的情绪,这个世界的种种都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半晌,才逐渐睁开,眼中的深沉渐淡,取而代之的是如云似雾的飘渺,什么也分辨不清,什么也琢磨不透。

    明明什么也没说,熟悉的感觉却令013却确定了心里的想法,它心情纠结又复杂,想笑又不敢笑,表情都有些扭曲了,明明早就盼着这一天,可真当它到来的时候,却又有些同情宿主。

    它可怜的宿主,它v587的宿主,这谁能想到呢,它也不想的啊,013十分无辜地想。

    已经很久没劝谢拂恢复记忆,这件事跟它一点关系也没有,013无辜得理直气壮,一点也不心虚。

    但……宿主都这么惨了,它还是要尽可能表现一下自己的同情心。

    看着谢拂正看着窗外,想了想,013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宿主,这套房子在三楼,跳下去也不一定会去下一个世界。”

    谢拂:“……”

    从醒来后沉默到现在的谢拂,终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闭嘴。”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完结这个世界。

    ——

    第94章 我的绿茶男友15

    桌面的时钟指针刚指到八点, 窗外却已经是大亮,即便有一层朦胧的薄纱,也遮不住窗外的天光。

    三楼的房子不算矮, 可下面有植被作为缓冲, 跳下去确实不一定会死,但一定会残。

    所以谢拂从没想过这么做。

    当然,即便是在十几楼二十几楼甚至天台, 他也不会那么做。

    记忆恢复得很突然, 突然到他从没想过自己会面临眼前的情景。

    生活平顺,家庭美满, 爱人在怀,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好。

    如果没有那过去十多年的记忆的话……

    谢拂长长深吸一口气, 传入013精神里的声音略有些低沉。

    “如果我没记错, 记忆的封印只有我自己才能解开。”

    他自己设的封印,也只有他自己能解。

    “所以我为什么会在没有主动想恢复记忆的情况下想起来?”

    013也纳闷, 他还以为是宿主做梦想恢复记忆呢。

    “宿主, 您问我不如问您自己。”

    毕竟它只是个挂件, 别说动谢拂的封印了, 还时不时进小黑屋。

    小废物实锤。

    不过谢拂也没希望它回答出个所以然来, 与其说是询问013,他这话倒有些像自问自答, 没有回答,答案却已经在心里。

    床上的季惜粥翻了个身,声音传入谢拂耳中, 令他渐渐解开的眉头又似乎有了皱起来的趋势。

    谢拂抿了抿唇, 此时的他即便还是这具年轻, 但气质却与之前的谢拂截然不同。

    他还是他, 却又不仅仅是他。

    谢拂回想起失去记忆的自己在过去十几年做的事,就忍不住头疼。

    事情有些出乎谢拂的意料,在封印记忆之前,谢拂想过的不过是自己会因为没多少感情以及不会演戏而跟父母关系一般,有个并不亲密的家庭,并不和睦的同学关系,没有朋友没有亲近的人,孤僻冷漠。

    这是最好的情况。

    再糟糕一点,他可能会遇到不那么好的人,受到一些不公正的对待,进而自己也开始用不光明的手段报复回去。

    进监狱应该不至于,但应该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个讨喜的人。

    这些问题,只要记忆恢复就迎刃而解。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

    比他想的好,却也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谢拂可以接受冷漠的父母,可以接受自己不那么好,可面临疼爱的父母,关系不错的同学,跟谁关系都不错的人际交往手段,他反而有些无措。

    不知道怎么面对。

    谢拂现在只想一个人离开这里,不想面对任何人……包括小七。

    社死和黑历史还是其次。

    更重要的还是无措。

    毕竟在过去的世界里,他清晰地知道那些亲人朋友都是假的,都是他的伪装才维持的关系。

    可在这个世界,前面十几年,他是真的把周围的一切都当成真的,即便013出现,也并没有改变他的想法。

    突然想起来,再想到自己将来要面对那些人,谢拂竟有些……害怕。

    是的,无措背后,是害怕。

    谢拂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感受过害怕这种情绪。

    这是他最早丢掉的东西。

    也是他从未想找回的东西。

    但有时候事实并不会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床上的季惜粥又翻了个身,看样子是快要醒来的模样。

    “宿主,如果现在想走还来得及哦。”013适时提醒道。

    谢拂斜眼一睨,“如果你只会说这些废话,那还是一直待在小黑屋的好。”

    013当即从心道:“对不起宿主,我再也不敢了。”明着嘲笑就算了,它可以心里默默笑嘛。

    谢拂未必不知道它的想法,但计较那么多也实在没意思。

    无论是失忆的谢拂还是恢复记忆的他,都不是什么会逃避的人,即便这个世界的情况确实对他不那么友好。

    但是……不过几十年而已,他觉得自己可以忍受。

    不行也得行。

    自己种的因自己接受果,自己挖的坑,再难也要填。

    阳光越来越亮,气温也渐渐升高,床上的季惜粥终于被晒醒。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一边嘀咕着“几点了”一边拿床头的闹钟,在看到时间才八点半的时候,还有些小高兴。

    这么早,说明他们身体还不错啊。

    转头一看,却见窗边站着一道身影,眨了下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阿拂,你怎么醒这么早?”都不累吗?

    “……醒了,就睡不着。”谢拂的声音有几分跟平时不一样的沉稳。

    季惜粥没发现什么,只是下床走过来关心道:“你身体不好,还是再休息休息吧。”

    他动作虽然有些滞涩,可从小锻炼的身体底子好,即便昨晚运动那么久,也没有太累,对他而言,这还不如小时候上武术课累呢。

    谢拂转身看着他的动作,额头不由青筋跳了跳。

    季惜粥还没察觉什么,他走过来把遮光窗帘拉上,屋子瞬间没那么热,也没那么亮。

    “阿拂,你累坏了,我去给你买早餐,你在家等我。”

    说着,他就换上衣服拿着手机钥匙出门。

    谢拂:“……”

    013同情地安慰了他一句,“宿主,这个世界小七身体好。”

    谢拂:“……我知道。”

    013觉得季惜粥的话没问题,宿主才是出力多的那个,现在应该也累了,“宿主,小七没回来,您休息的话,他也看不到。”

    谢拂:“……我不累。”

    013无奈,那好吧。

    但是宿主一直穿着睡衣不洗漱好像也不是办法啊,难道要一直这么不修边幅地在家里待上整个假期吗?

    以它对宿主的了解,这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多狼狈的境地,都喜欢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想来也不会任由自己一直这么不修边幅。

    可谢拂直到很久,才缓缓朝着衣柜走去,里面有他们的衣服,有些是带来的,有些是现买的。

    又缓缓走进浴室。

    哦,至于为什么这么慢?

    没啥,腿麻了而已。

    楼下就有早餐店,季惜粥买了不少,两个人正在长身体,胃口大,买多点也吃的完。

    见谢拂穿好衣服来客厅,季惜粥便殷勤上前,“阿拂,你腿酸不酸?我帮你揉揉。”

    谢拂迅速抓住他的手,“不用!”

    季惜粥没觉得谢拂不对劲,只是不解,“为什么?长久不运动的人运动过度会很不舒服,我帮你捏一捏,你放心,我跟人学过,知道怎么最舒服有效。”

    谢拂在心里再次暗骂了一边失忆的自己从小不怎么锻炼。

    虽然谢拂刚出生是体弱,可在出生后,可以渐渐提高自己的身体素质,别的不说,至少长大后和正常人差不多不是问题。

    但显然当时的自己并不知道怎么做,以至于错过了最佳的养生锻炼时期。

    现在再想捡起来却已经太难。

    “我觉得我还好。”他坚持道。

    “需要的时候我再让你捏。”

    听他这么说,季惜粥也不勉强,“那好吧。”

    “不过阿拂,怎么感觉你醒了后话比以前还少啊?也不怎么爱笑了?”季惜粥十分纠结地问,“你是不是……是不是……”

    谢拂:“……什么?”

    “是不是不满意昨晚的表现啊?”季惜粥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认真看着谢拂,“阿拂,虽然咱们比不上小说主角一夜五六七次,每次也没有一两个小时,但我们还年轻嘛,以后可以慢慢进步,你别羞愧啊。”

    谢拂:“……我没有。”

    然而这话没有任何分量,季惜粥根本不信。

    他看着谢拂的眼中带着些许关怀和包容,“我说真的,你不用太着急。”

    不怪他不信,毕竟谢拂从小就要做top1,想来即便是在上床这件事上,对方也想要做到。

    谢拂半晌无言,最终才深深吸了口气,一边呼出一边道:“我不着急,真的。”

    季惜粥看样子还是不太相信,但是他又觉得如果谢拂真的羞愧,多半会抱着他一边难过一边撒娇,要自己哄他,可阿拂没有。

    难道真的没有?

    这样的怀疑一直存在他心里好几天,他一直观察谢拂,也处处照顾谢拂,家里的家务大多是他做,谢拂只做一些简单的力所能及的。

    几天下来,季惜粥别的没发现,却是发现谢拂整个人确实比以前沉默,话少,也不像之前那样粘着他。

    季惜粥没觉得谢拂变心,或者不喜欢他什么吧,他想,果然还是害羞吧,否则怎么会这么久了都没想着再做一次?

    为了哄谢拂,让对方放松下来,季惜粥拉着谢拂出门乱逛。

    他们在附近转了好几天,算是把附近都跑遍了,这里离谢拂的学校不远,两条街左右就能到,离季惜粥的学校稍远一些,坐公交要好几站,但也有直达,很方便。

    两人去两个学校转了转,算是熟悉环境,果然,到了外面,谢拂坦然了不少,似乎比起在家跟他两个人在一块儿更自在。

    季惜粥心里笑了笑,“阿拂,我们要不要看看学校附近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提前踩点,以后也好一起来啊。”

    谢拂没意见,他下意识拉住季惜粥的手,“好。”

    两人走出学校,一路还能看见一些来往的大学生和家长,他们两个人,更像是本来就是里面的学生。

    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季惜粥忽然轻声说了一句,“阿拂,你好像有段时间没喊我哥哥了欸。”

    谢拂脚步一顿。

    季惜粥还浅笑着看他,“阿拂?”

    谢拂抿了抿唇,微微转头看着季惜粥,“……哥。”

    声音淡淡的,还犹豫了好久,听起来有些冷淡,也和以前的哥哥不一样。

    季惜粥有些不满意,他喜欢听谢拂叫他哥哥,软软的,可好听了。

    谢拂微微垂眸,“我们长大了。”

    季惜粥有些无奈,却也没说什么,“好吧。”

    阿拂长大了,就不可爱了吗?

    还说什么没有,就这样都还不是害羞?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来着。

    除了这些小细节,谢拂还是那个谢拂,了解他,喜欢他,细心又聪明,习惯也没变。

    他还是他熟悉的那个人。

    只是没以前那么粘着他,季惜粥还挺不高兴,也不太习惯。

    而且自那天后,谢拂也没有再跟他doi,都是年轻人,季惜粥刚开荤,正是好奇又心痒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在琢磨这事,可偏偏谢拂提也不提,竟然也能忍住。

    一开始季惜粥以为谢拂是身体没养好,毕竟阿拂身体弱,他一直都知道,可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眼见着再过不久就要开学了,季惜粥终于开始担心起来。

    他忍不住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谢拂,“阿拂,你是不是身体哪儿坏了?真有什么不舒服,咱们去医院吧。千万别讳疾忌医,医生都是专业的,不用害羞。”

    听出他言外之意的谢拂忍不住额头青筋跳了跳。

    “我没事。”

    季惜粥不信,“没事你怎么不跟我做呢?阿拂你别怕,就算你身体不行,我也不会跟你分开,我会一直陪着你帮助你,如果你一辈子好不起来,那我……我可以啊!”

    谢拂:“…………”

    013终于忍不住开始狂笑。

    谢拂也同样忍无可忍,他翻身而起,吻上季惜粥的唇。

    “既然不想睡,那就别睡了。”

    谢拂只是一直不太自在,白天不好跟季惜粥太粘,晚上自然也不好凑上来。

    而且他和失忆后的愣头青不一样,他对那种事没那么多好奇,欲望这种东西,是刻意控制的,显然他这项本事已经炉火纯青。

    另外……好吧,确实有一些这具身体不那么好的原因,他可不想因为年纪轻轻不节制,而导致寿数受损。

    可既然季惜粥都说到了这份上,他要是还不做点什么,岂不是默认了对方的话?

    今晚过后,季惜粥终于放心了,阿拂的身体确实没问题。

    而他也终于知道阿拂到底为什么这么久没动静,一定是为了苦练技术!

    今晚的谢拂跟第一次的他差距太大,半点生涩和不熟练都没有,有的尽是游刃有余,惹得季惜粥一晚上说了好多次“你好会”。

    阿拂苦练技术,一定是为了一鸣惊人,自己还误会他,真是太不应该了。

    “阿拂对不起,是我想的不周到,你放心,今后我勤快点,多刷点经验,把熟练度提上去,一定会让你更舒服的!”他十分有激情地给自己打气。

    谢拂腿一软。

    “…………”谢谢,可这具身体大概真的刷不起熟练度。

    床头的电话响起,季惜粥手快接通,“爸,这么晚还没睡啊?”

    季先生的声音幽幽传来,“你们不也没睡?”

    季惜粥一噎:“我、我们……”

    季先生一副过来人的态度,“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会节制,不过我可要提醒你们,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现在糟蹋了,以后可就用不了了,还有阿拂,他什么身体,你可别让他跟你一起胡来。”

    季惜粥面红耳赤,他跟谢拂这会儿都还没分开呢,两人光着身子缩在被窝里,他支支吾吾道:“嗯嗯,知道了,我们睡了睡了,爸你也早点睡。”

    挂断电话,季惜粥还想跟谢拂继续,谢拂却翻身躺下。

    “阿拂?”季惜粥戳了戳他。

    谢拂神色淡淡:“我觉得咱爸说得对,年纪轻轻也要养生。”

    在季惜粥呆愣的目光中,他给两人拉了拉身上的薄被,“睡吧。”

    搂住季惜粥腰上的手微微僵了一瞬。

    咱爸?

    他怎么这么自然地说了这么个称呼?

    看似回归“正常”的生活,似乎到底还残留着从前的痕迹。

    谢拂一直以为用不了多久,这些不重要的东西也会随着他“正常”的时间越久而淡化。

    他会习惯不粘着季惜粥的日子,会习惯不叫季惜粥哥哥的日子,习惯不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处处耍心机的日子,会渐渐做回正常的谢拂。

    可这样的想法,在他看见季惜粥跟一个年轻帅气的男生相谈甚欢时,却瞬间被打破。

    “阿拂你终于来了!”季惜粥看见他,小跑上前,抱着谢拂的胳膊往那根面前走。

    “这是我们学校一个学长,最近我不是想学画画吗?他说可以教我,今天中午请他吃饭。”季惜粥给双方热情介绍道。

    “这是阿拂,我男朋友。”

    那人面色不变,显然是早知道谢拂的存在,“百闻不如一见。”

    那就不见。

    谢拂态度冷淡,倒也没把这话说出口。

    他知道季惜粥性格好,跟谁都处的来,从前是失忆的自己耍心机,才让对方并没有很好的深交的朋友,可上大学后距离远了圈子远了,总有人会注意到季惜粥。

    或许是普通朋友,或许有更多的心思,季惜粥肯定不会喜欢别人,却无法阻止别人喜欢他,接近他。

    反而是谢拂,虽然长得好成绩优异在校园人气很高,可冷淡的性情令他有股高岭之花的味道,可远观不可亵玩,喜欢他的人很多,接近他的却不多。

    谢拂一直心知肚明,只是今天正好碰到一个而已。

    三人一起吃火锅,饭桌上谢拂没怎么说话,一直照顾季惜粥,倒是那个男生很健谈,两个人说话也没有冷场。

    谢拂看着锅里煮的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惜粥请人吃饭,不好冷落了对方,时不时跟那位学长说话,也不知什么时候,袖子似乎被人拉了拉,同时耳边还传来一道声音。

    “哥哥,我好辣。”

    季惜粥愣住。

    他转头看向谢拂,见对方正有些无辜地看着他,“哥哥,我辣。”

    季惜粥才回过神一般,“我叫服务生再送点饮料过来,你怎么吃辣了呢?不是有清汤锅吗?”

    他拉着谢拂去洗手间,看着谢拂用冷水洗了手脸,关心道:“怎么样?好点吗?”

    凑近想看看谢拂的嘴有多红,却在靠近的那一刻,猝不及防被谢拂推靠在墙上。

    紧接着的便是一个热烈又迅猛的深吻……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别人打扰,即便有人从洗手间出来看到这一幕,也只是多看了几眼悄然离开。

    他们始终没有分开。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而季惜粥在这个吻中,也只明白了一件事。

    谢拂嘴里没有辣味,这人骗他。

    分开时,谢拂靠在季惜粥肩头轻轻喘息,调整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季惜粥似乎有些不满,“怎么骗我?我还在担心你。”

    “哥哥……”

    这称呼一出,季惜粥瞬间缴械投降,生气不起来了。

    “……我不想你只看着别人。”

    谢拂放弃了,他不想忍,也不想装,偏执,自私,心机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些才是真的他。

    心里只在乎季惜粥,除了他不愿意多看别人,也不在乎别人,为了季惜粥,他可以处心积虑,可以步步为营,可以花十几年演戏,可以喊哥哥,可以做绿茶,可以给季惜粥制造只有他的人际关系。

    从来不是失忆的他变了,而是没了束缚和伪装的他,露出了最真实的样子。

    他所谓的“正常”,才是伪装出的假面。

    一道笑声传入耳中。

    随之而来的还有季惜粥的回答,“好啊。”

    季惜粥轻而易举答应了,他眉眼俱是笑意。

    “我的阿拂弟弟终于不装了。”

    谢拂没说话。

    “你早说啊,我又不会拒绝你。”

    “喜欢我只看着你,喜欢我只想着你,喜欢我只属于你,你就说啊。”

    “就像这样。”

    “阿拂,我想你再喊我一声哥哥。”

    “喊我嘛。”

    季惜粥笑着,肆意使用谢拂对他的喜欢和纵容,向他提出要求。

    谢拂不会拒绝的要求。

    谢拂双唇似乎动了动,定定看着季惜粥,缓缓再次吻上去。

    不同于方才的猛烈,这个吻很轻柔,正如谢拂此刻的心情。

    唇齿间,吞没了那一声含糊不清的哥哥。

    失忆的谢拂是他,恢复记忆的谢拂还是他,他不是喊不出哥哥,他只是……不想承认那个真实的自己。

    可在喊出的那一刻,长久以来压制的情绪皆没了禁制,充斥着他全身。

    “……要爱我。”

    一直。

    正如他自己。

    绿茶是伪装,正经也是伪装,唯一自始自终没有伪装的,唯有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个世界应该是文案那个。

    ——

    第95章 肩上一片雪1

    双鱼县, 锦鲤村。

    深秋时节,清晨的小山村笼罩在浓雾中,朦胧的青山隐隐绰绰, 风姿婉约, 像美人半遮面,青白衣裙风雅妩媚。

    天光还没大亮,村中各家的鸡鸣声却惊扰了整个村的宁静。

    片刻后, 村头那户人家里养的狼狗忽然吠个不停, 声音吵得本来还没睡醒的人们也不得不醒了过来。

    屋主人披上外套走出去,远远看见朦胧的白雾中, 似有一道黑色的身影。

    屋主人心头一跳, 不过他在村子里生活了四十多年, 就算有什么山精鬼魅他也不怕, 他甚至想看看对方是谁,长什么模样。

    那远处的“山精鬼魅”渐渐从雾中走出, 距离他越来越近, 两只眼睛清晰地看见那人的衣着容貌。

    来人是个年轻男性, 手里提着一个白色行李箱, 身穿黑色高领毛衣, 下面是条卡其色长裤,棕色的大衣穿在他身上, 更显得他身高腿长。

    黑色的皮鞋经过浓雾的洗礼,似乎反射着晨曦之光。

    与此同时,来人的样貌也彻底呈现在那屋主人面前。

    剑眉星目, 肌肤雪白, 白得甚至有些不自然。

    时尚的打扮与这个小山村格格不入。

    可再怎么格格不入, 屋主人也从对方熟悉的样貌中辨别出了来人的身份。

    “谢家小子?你怎么回来了?”这人不是在大城市里工作?

    从谢家那老两口去世后, 也有好些年没回来过,今天突然看到,要不是他记性好,说不定还记不得对方是谁。

    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父母长得好的,生的孩子基本都不错,就是可惜了,长得好的,也不一定就是好父母。

    身材修长挺拔,容貌清隽雍容,身后的山水将他收入其中,仿佛是一副精致优美的画。

    而谢拂,无疑是画中最美最优雅的风景。

    谢拂对着那人缓缓点头,“有点事,回来住一段时间。”

    屋主人大抽一口烟,还取下耳朵上的一根,作势递给谢拂,谢拂摆摆手,“谢谢,不过我不抽烟。”

    屋主人也没坚持,重新将烟夹在耳朵上。

    “你这回来要住多久?”

    谢拂也不确定,“不一定。”

    “你家多少年没住人了,想住的话可要好好捯饬捯饬,需要帮忙就叫我们,都一个村的。”屋主人热情道。

    按辈分,谢拂和他还是同辈分的,两家之间关系也算亲近,眼见谢拂一个人回来,什么也没带,想着总需要帮忙。

    谢拂客气地道谢:“谢谢,会的。”

    虽然礼貌,可态度多少透着些许疏离。

    屋主人也不在意,疏离也对,要是对不熟的人格外热情,那才不正常,虽然谢拂也回来过几回,可根据他差点就没认出对方的情况来看,也知道谢拂根本没回来过几次,更没待多久,别说是他,谢拂跟村里所有人都不熟。

    手里的行李箱的四个滚轮上已经占满了泥土,谢拂却并不在意,摘下脖子上的围巾,随手搭在另一只手臂上。

    松开领口,走路导致的热意消退了些许,只是这简单的动作落在屋主人眼中,更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无论做什么都格外赏心悦目。

    谢拂拖着行李箱,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去,临走之前,还对那屋主人道了一句:“早上好。”

    屋主人愣了一瞬,同样点头笑了一下,“早上好。”

    片刻后,他对着谢拂离开的方向道:“回来也好,乡下空气都比城里好上一大截,记得常来家里做客!”

    可惜谢拂已经渐渐走远,也不知他听清没有。

    遥遥望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屋主人这才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将那根只抽了一半的烟落在地上踩灭,才进屋。

    躺回床上,老婆嫌弃道:“也不知道暖暖再进来,被子里都是冷气。”

    屋主人不在意道:“一会儿就暖了。”

    他老婆翻了个白眼,随手轻掐了他一下手臂,“外面是谁?”

    屋主人抱着老婆道:“湾里谢一山家的小子,大名叫什么……谢拂,对,就叫这个。”乡下地方大家都叫小名,偏偏那孩子从小就离开乡下到了城里,他有些记不住对方的小名。

    “那孩子,不是跟他妈走了吗?也就老两口还在的时候回来过几回,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屋主人老婆也睁开眼。

    不是他们八卦,对别人家的事都知道得那么清楚。

    而是乡下地方本就不大,别说谁家人口,就是谁家丢了一只鸡,中午多吃一锅肉,那也是瞒不过别人的,更何况当年离婚可是大事,家家户户都知道。

    “谁知道呢,好歹姓谢,这也是他家,回来也不奇怪。”屋主人抱着老婆,盖上被子就要继续睡。

    如果是别人,屋主人或许还会觉得对方是在城里混不下去了,不得不回乡下,可想到刚才看见谢拂的模样,他却下意识排除了这种可能。

    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在城里混不下去。

    “时间还早,再睡会儿。”

    *

    谢拂又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在一处篱笆院外停下。

    用已经生锈的钥匙打开门,推门而入,将这屋子的环境尽收眼底。

    空荡荡的院子里没有蔬菜鲜花,倒是生了不少杂草。

    篱笆墙也生了不少裂痕,似乎扛不住下一场大雨。

    青石砖地面已经许久无人走过,在那些缝隙间,偶有杂草从中顽强地生长,也就是正是深秋时节,草木衰败,更显荒芜。

    滚轮滚过地砖上,一直路过院子,到了屋前。

    木制的小楼虽然经过岁月风霜,却也依稀能看见当年风雅,只是许久没人打扫,略显破败。

    谢拂进屋后,先收拾了一间房间,扔下行礼,什么也没管,便躺下睡了一觉。

    这具身体并没有外表看上去的健康。

    不过这回脆弱的并不是身体,而是精神。

    原主出生在农村,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结婚早,婚后生了孩子,为了生计进城打工。

    可在见识了城里的繁华后,原主的母亲便不满足于一直在一个乡下地方,也不满足于在城里打工。

    她想在城里安定下来。

    她有头脑,人漂亮又聪明,相比起来,原主的父亲就木讷许多,除了长的好看,为人老实,没有太大的优点。

    原主的母亲想过城里日子,原主的父亲却惦记着乡下家人和孩子,只想单纯赚钱,两人谈不到一起。

    原主的母亲恰巧又在工作的地方认识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小老板,两人看对眼,原主的父母就此离婚。

    说是离婚,其实他们结婚时还没到年龄,也没领证,只是在乡下办了酒,离开的时候手续都不用办。

    原主的母亲也以原主还小,需要母亲照顾,以及不想耽误原主父亲再婚为由,将原主带走。

    虽然也有舍不得的原因,可更多的还是因为原主母亲看上的那人也结过婚,老婆难产,只留下一个儿子,她嫁过去就是照顾孩子的,男方不一定愿意跟她再生一个,这么一来,原主这个唯一的亲生儿子就不能丢下。

    世人骨子里,还是更相信血脉相连的关系,她也不能免俗。

    继父当他不存在,继兄把他当吃白饭的,唯一的生母也因为要讨好二婚丈夫和继子,对他刻意疏忽。

    幼年时原主还想跟她亲近,可她却只觉得这份亲近累赘又麻烦,很容易惹得丈夫和继子碍眼。

    原主缺爱,苦求不得,渐渐也不求了。

    在那个家里,如果说原主的母亲还勉强算得上家里的佣人,那他就是个纯粹的外人,而这个外人还吃他们家的饭,花他们家的钱。

    生活这样的环境中,原主的性格会长成什么模样,可想而知。

    他敏感又脆弱,自卑又清高。

    他又恰好在文学上有那么一点天赋。

    从小就喜欢写一些东西,或短句,或诗词,又或者是一些小故事,参加过一些作文比赛,甚至拿过奖。

    但也仅仅如此。

    随着年龄越大,他的文学造诣越发精进。

    发在网上后,竟也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网红博主。

    对,网红,算不上诗人。

    粉丝小几十万,基本都是活粉。

    可这点成就并不能让他的生活好多少。

    在继父眼里……哦,继父眼里没有他,在继兄眼里,他依然是个吃白饭的,不过因为这些年见原主安分守己,不会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对他态度好了那么一点点,不会对他甩脸色翻白眼冷嘲热讽。

    仅此而已。

    继父的生意越来越大,也勉强挤进了本市三流豪门,原主的母亲生活越来越好,终于有了想弥补关心原主这个唯一的亲生儿子的想法。

    可这时的原主却已经长成她并不满意的样子。

    原主爱钻牛角尖,心思细腻又敏感,他想要爱又害怕爱,原主的母亲越是想对他好,他就越是抗拒。

    把孩子随手一丢,不管不顾,等对方长大后,却想要修补感情,这么多年的隔阂却不会轻易解开。

    尤其是原主这种性格,几乎不可能解开。

    他依然渴望被爱,可即便他干涸贫瘠而枯萎,也不会接受生母“迟来的母爱”。

    最终,他的抑郁症由轻加重,甚至想过自杀。

    似乎文艺至上的人,许多都并不多在乎生命,尤其是自己的。

    谢拂到来时,正是他与母亲大吵一架后在房间里割腕,还好谢拂来得及时,流了点血,却没大问题。

    他没耽误时间,甚至不等手伤养好,直接收拾了行李来了这里乡下,并给对方留了信息,表示自己想冷静一段时间。

    谢拂不想面对原主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母子关系,比起母亲,还是父亲这边的环境更自在。

    原主的父亲当年续娶后再次打工,只是这回没带老婆,然而这次出去后,他就再也没回来。

    他死在一场工地事故里,二婚的老婆直接带着女儿改嫁,甚至比原主母亲改得还彻底,女儿还是个婴儿,男方也不错,同意给女儿改姓,彻底变成一家人。

    原主的爷爷奶奶受到打击,一病不起,虽然有原主偶尔回来看看,但依然没几年就去世了。

    从此这房子就空了下来。

    直到今天谢拂回来,才算有了新主人。

    *

    一觉醒来,谢拂打算先解决肚子问题。

    他向邻居家买了米面肉菜,又借了锅灶暂用,这才把这顿饭给解决。

    “宿主,您这是打算在这里定居吗?”013问。

    谢拂没回答。

    他忙着找人通水电气,还要打扫屋子,购买各种生活用品。

    来的有些匆忙,有些东西都没准备,不,应该说除了换洗衣服,其他都没准备。

    不过谢拂也不急,左右都在这儿了,急也没用。

    他也没有问小七,因为冥冥之中,他知道无论自己在哪儿,对方都会找来。

    *

    “这房子这么久没人住,你确定不找人维修一下?”第二天,来通水电气的人看了看他这房子说。

    “那我也要先有个住的地方。”谢拂说。

    那人想了想,点头道:“也是。”

    “我试了下一些电器,电器和电路都不能用,得重新安装,今天应该搞不完。”

    谢拂随意道:“尽量快一点。”

    那工作人员知道他要用,也十分理解地答应下来。

    等这房子勉强像能住人的模样,已经是好几天之后。

    在此期间,谢拂在附近的地里看过,也了解了一下这里都种什么作物。

    013默默看着,“宿主,您不会还要种田吧?”

    它有些想象不出,宿主种地时的模样。

    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谢拂不打算种地,只是想做个中间商。

    原主好歹也是个网红,网络能做多少事,还能不知道吗?

    南方多山地,近几年村里人种上了茶叶,只是在摸索期,效果不算好,茶叶品质没问题,销路却一般。

    没亏本,甚至比以前种地更赚,可陈茶一年积一年,眼看着它没办法换成钱,大家也难免可惜。

    谢拂从村里人手中收购茶叶,又转手卖出去,给村里人解决了不少问题,没多久,附近都知道了谢拂的存在,他也算是在这村里站住了脚跟。

    013眼睁睁看着谢拂捯饬房子,清除杂草,甚至还在村里人家里买了一只小狗和一只猫。

    狗是黑白纹色的狼狗,猫是中华田园猫里的玄猫,通身纯黑,唯有琥珀色的眼睛在夜里仿佛发着光,很是漂亮。

    这一猫一狗似乎也沾了谢拂的习惯,平时就爱躺着不动,但只要有外人到来,就会凶猛地叫个不停。

    一个村里的年轻人刚到谢拂家院门口,狗叫声便在院子里响起。

    虽然拴着,但那人仍只能在院外,不能进去,只好在外面朝着屋内大喊:“拂哥,我家要去市场买小鸡,我妈问你要不要。”

    来人是谢拂回来第一天,碰上的那家人的儿子,这些天跟谢拂和村里人牵线,两人关系倒是比别人更熟悉一些,他佩服谢拂,对谢拂一口一个哥地喊着,有点自来熟。

    在外面等了片刻,谢拂才出来。

    “谢谢,我不买鸡,不过我想买一些种子。”谢拂边走边说。

    而在他出来后,那一直叫的狗也停了下来。

    谢拂轻而易举便将它牵走,乖乖跟着谢拂走的狗一点也没有刚才的凶悍模样,反而格外乖巧。

    丝毫没有狼狗的气势,反而对谢拂吐舌头摇尾巴的模样看着像是哈士奇。

    年轻人看得咋舌,忍不住感叹道:“拂哥,这狗还真听你的话,刚刚明明还那么凶我。”

    “或许是我给他吃过骨头。”谢拂随口道。

    不然说出去这狗是害怕他的气势,估计也没人信。

    “那我下次也给它带骨头,它会给我摸吗?”那人双眼一亮,看着狼狗的眼里充满了跃跃欲试。

    谢拂低头看了那狗一眼,后者缩了下身子,“会。”

    谢拂拿了纸笔,将想买的种子都写在纸上,交给那年轻人后,又给对方送了两个包子。

    本来年轻人不想收的,可迫于谢拂的气势,没敢拒绝,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接了过来。

    已经拿到手里的包子,也不好再给人,他只好拿着吃了,谁知刚咬了一口,之后就没停过,等他再次回过神,发现这两个包子都被吃光了。

    明明吃过饭的,怎么还吃了这么多?

    年轻人不由有些讪讪,一时挠头憨憨笑了,表情颇有些不好意思。

    谢拂没在意,甚至没注意,把东西给对方后,就开始在院子里专门用来种东西的地方挖坑翻土。

    那人走后,013才问谢拂:“宿主,你想把这里打造成一个世外桃源?”

    谢拂没回答。

    013却也不需要他回答,接着道:“应该会很好看没错。”

    如果是原主,一定会很喜欢。

    谢拂放下锄头,便有一阵较猛烈的风自林间拂过,刮在人身上,略有些刺痛。

    秋日已尽,寒冬将至。

    风意似乎都带着一阵肃杀之气。

    谢拂站在院子里,四面八方的风皆越过并不算高的篱笆向他袭来。

    他伫立在风中,像一棵挺立的大树,迎风而立,不动分毫。

    013此时似乎才想起,问道:“宿主,你买的那些种子,冬天能种活吗?”

    *

    埋下种子,盖上薄膜,再搭个棚子,简易大棚便做好了。

    谢拂转身倒了一杯上回送种子的谢进东送的酒。

    只是自家酿的米酒,度数比较低,谢拂喝了半瓶也只是微醺。

    新买的电视里传来主持人播报天气预报的声音,炉子上温着酒,淡淡的酒香气四溢,沁人心脾,便是没再喝,也渐渐有些醉。

    寒冷的天气中,温暖的环境更令人倦怠懒意,没有危险,不用任务,酒意微醺下,谢拂的精神难免有些放松,他微微眯眼,躺在沙发上,盖着被子渐渐睡去。

    炉子上的炭没人添,炉火渐熄,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几回,直到彻底停止,谢拂都只是翻了个身,始终没醒。

    在酒意的加持下,谢拂这一睡便从下午睡到了晚上。

    天色由白昼到黑夜,微风渐起,拍打窗户。

    等他再次醒来时,刚过十二点,时间已是半夜。

    谢拂随手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却率先看到那几通未接来电,来电人上写着“董夫人”三个字。

    原主继父姓董。

    一般情况下,谢拂愿意接收原主的亲朋好友仇人对手,可在原主都想逃离的情况下,谢拂自然不会自作主张跟对方和好,做一对模范母子。

    原主只是狠不下心,他敢自杀,却没有拒绝爱的勇气,哪怕这些爱里并非全然真心。

    他没有,可谢拂有。

    谢拂像是没看见一般,退出重新看了时间。

    在看到已经是半夜时,他微微挑眉。

    睡是不想睡了,他掀开被子起身。

    可在被子刚掀开时,便感到一阵寒风从窗户吹来,将他身上的暖意尽数吹散。

    谢拂看了眼火炉,见它已经没有炭火后,便起身走到窗边关窗。

    手刚放在窗户上,他便感觉到哪里不对。

    窗外……似乎白了些?

    月光并不明亮,谢拂的视线也看得不太清,又吹来一阵比刚才还大的风,随着它一起吹来的,还有那片片晶莹。

    轻打在脸上,还没感受清楚便已经融化。

    像是天地间的迎冬赠礼。

    是雪。

    谢拂愣了一瞬,关上窗,转而从门口出去,打开门,他才看清门外的景象。

    不过是几个小时,整个天地便似乎焕然一新。

    新衣着身,银装素裹。

    谢拂走进院子里,微微仰头望天,伸出手,那落在手心的片片雪花,还来不及蓄积,便被他的温度融化成雪水,不见踪影。

    独留手心一片冰凉,似有冷风刮过,凉意彻骨。

    下雪了。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谢拂立在雪中,片片雪花簌簌坠落,不消片刻,谢拂的头上、肩上,便积了一层薄雪。

    鼻尖因为雪而冰冷,还微微泛红,谢拂却似乎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直到肩上雪色渐重,直到头上愈白,谢拂才有转身离去之意。

    他轻轻抬手,似要将肩上雪随意拂去。

    可在即将触碰到时,他耳边似乎响起一道迷糊软糯,又懵懂的声音。

    “你、你好?”

    作者有话要说:

    攻是人,受是雪,天上下的那个,除了受的身份外,这个世界没有任何非物理设定,受也不会违背物理规则,它会融化会消失,这个世界没什么剧情,风格文艺,也不长,可能不是很合大家口味。

    ——

    第96章 肩上一片雪2

    暮色苍茫, 雪色在夜色的笼罩下,带着几分幽暗不明,可正是这分幽暗不明, 令白雪的纯粹有了几分深沉意境。

    雪夜寂静, 寂静到刚才的那道声音仿佛是谢拂的错觉,可无论是谢拂的耳朵,以及013的提醒, 都在告诉谢拂, 刚才听到的声音并不是错觉。

    夜风簌簌,片片雪花飘落, 自谢拂眼前拂过, 一片落在眼睫上, 轻轻一眨, 转瞬飘落,仅余片刻冰凉。

    在谢拂愣神之际,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带着雪夜里的空灵, 像是来自天边, 又仿佛来自眼前, 四面八方传入耳中,沁入心里。

    “你好啊。”

    软软的声音本该可爱温暖, 可落在耳中,却似乎带着几分雪夜的冷寂。

    “嗯。”谢拂发出一道鼻音,片刻后, 才接着道, “你好。”

    他收回手, 任由那层薄雪在肩上沉积。

    雪花不断飘飞落下, 薄雪渐厚,谢拂的肩也渐渐湿润。

    “你听得到我说话?”那道声音似乎很惊喜,惊讶又喜悦,声音里似乎都带上了几分欢快。

    谢拂表情不变,只是用疑惑的声音问:“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听不到你说话?”

    那道声音一愣,才疑惑道:“对哦,为什么我觉得你听不到呢?”

    它低声喃喃,并不是在问谢拂,也不像是在问自己,而仅仅是低声呢喃。

    谢拂神色未变,“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人?”那道声音反问,“就是你这样的吗?”

    “没有啊。”软软的声音里透着懵懂,像个新生的孩子,对世间的一切都怀着好奇与纯粹。

    “只有你。”

    “只见到你。”

    谢拂似乎笑了一下,却并不明显,在雪夜的温度下,他的面部肌肉已经呈现出违背他自己意愿的僵硬。

    可谢拂依旧不想回去。

    他将脖子上的围巾展开,将脸也蒙起来,这个过程中,动作很小心,并没有将肩上的雪抖落下去。

    “你是谁?”

    他的声音从雪白的围巾里透出来,带着几分失了真的模糊朦胧。

    “你的颜色真好看。”那道声音欢喜地夸赞了一句,随后又似才响起谢拂的问话,回答道,“我?我就是我啊。”

    “这个叫围巾。”谢拂知道,对方夸围巾颜色好看,多半是因为这跟它的颜色很相近。

    “围巾?围巾是做什么的?”那声音被谢拂的话带着,说一句忘一句,想到什么说什么,天真无邪。

    “保暖用的。”谢拂答道,“你说你是你,可还没说,自己又是谁?”

    “保暖?”声音好奇不已,却又想起自己似乎还要回答谢拂,想了想道,“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啊?”

    “我刚刚才醒,也没人告诉我我是谁啊。”声音困惑又呆萌,若是它有人形,此时一定能让所有看见的人恨不能将它抱在怀里揉捏把玩。

    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话,为什么听得懂谢拂的话,反正就是会,就是懂了。

    它像是天地孕育而生,白茫茫一片,纯洁无瑕,单纯无比。

    谢拂看了一眼天边,夜色将天地笼罩,天地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谢拂看不见多少,便被纷飞的飘雪糊了眼睛。

    “你在哪里?什么颜色?什么形状?”

    “我?我在你肩上,跟你围巾一样的颜色,形状……我也看不见,反正小小的一片,你找不到的。”

    谢拂转头望向自己积雪愈深的左肩,似乎微微弯了下唇角,缓缓吐出几个字,“所以……是你?”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而你是其中亿万分之一。

    “你找到我了?”雪的声音很惊喜,“你真的认识我?”

    “嗯,认识。”别的话谢拂或许还不能说确定,可这一句问题,他却回答得没有半点犹疑。

    “你是雪,冬天的馈赠,世间的新衣。”

    谢拂轻轻闭上眼,寒风刮过他的双眼,却带不走半分暖意,因为他早已经被这天地间的温度侵染,逐渐与之同化,冰凉无比。

    “好听!我喜欢!”这声音根本不知道雪是什么,也不知道雪因什么而存在,它只知道自己在了,那就是在了。

    它只知道自己看见了谢拂,那就看见了。

    谢拂又笑了一下。

    雪,这是名字,却又不是名字。

    “嗯,对,这是你。”

    “却也不仅仅是你。”

    “你是雪,地上的是雪,屋顶堆积的也是雪,山尖上的白帽子还是雪,你们都是雪,可它们却不及你聪明。”

    “为了奖励,也为了区分,你应该有一个特别的,与众不同的名字。”

    肩上的凉意已经穿过衣服浸入皮肤,透过骨髓。

    左肩失去了知觉,谢拂仍面不改色。

    “你说的好像有道理,那我要叫什么呢?”对于给自己起名这件事,那声音有些兴奋和跃跃欲试,可它也知道,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取什么名,便只好期待地问谢拂。

    谢拂倒也没辜负它的期待,被雪染白的眉眼微微弯了一下,声音自冷风中传来,却又似乎带着一股不同于天地的暖意。

    “今天周日,一周的最后一天,你来自今天,就叫小七吧。”

    随口取的名,串联累世情。

    天地皆静,只闻我在风雪中唤一声:“小七。”

    *

    找到了人,谢拂便放下了那颗心,即便它根本不是人,也不知道何时离去。

    他的衣服需要换,他的雪需要轻轻收起,一切都需要他处理。

    半个小时后。

    院子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放着一个金边琉璃碗,不规则的碗口大约只有十二三厘米宽,不足十厘米深,它独自立在雪里,四周空无一人,唯有碗里的雪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小七等啊等,等啊等,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但总觉得应该很久很久,因为压在它身上的雪已经快要冒出碗口,它还从未被这么厚的雪压过。

    不过它觉得这应该怪刚才那个人,谁让那人走之前不仅放了它进去,还捧了好大一捧雪进来,压在它身上,它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哦,它好像不用喘气?

    谢拂自楼上下来,换了身衣服,羽绒服保暖效果比方才的大衣好很多,即便被雪覆盖,也不会浸湿渗透进去。

    唯一没变的,似乎是那条白色围巾,依然遮挡着他的脖子和脸。

    “你终于回来了!”小七的声音有些着急,“我都快等化了!”

    谢拂将碗端起,触及到碗的指尖一片冰凉,“化在哪里?”

    “你来找啊,找不到我。”声音里似有些期待和得意,它似乎很喜欢跟谢拂玩这种类似于躲猫猫和猜猜猜的游戏,之前谢拂将它从肩上转移到碗里时,它便让谢拂猜它在哪儿。

    白雪堆积在一块,片片交融,又如何能分清。

    谢拂没找到,将那一堆雪都装了进去,可它似乎没玩尽兴,现在还要谢拂继续。

    谢拂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找不到你。”

    随口一句话,明明不带什么情绪,却又似乎带着几分无奈和叹息。

    “我就知道。”小七声音里更显得意,仿佛自己跟谢拂的游戏赢了。

    谢拂说得无情,小七当成游戏,明明没人难过,却莫名令人伤心。

    这个世界的谢拂,知道小七的存在,听得到它的声音,却看不分明它的模样,更无法触碰它的身体,即便离得这么近,也无法感知对方的温度和气息。

    “你用来装我的是什么?它好好看。”小七才不会说自己隐隐有些羡慕,但是它的羡慕声音里根本藏不住。

    不规则的金边像绵延不断的山脉,起伏不平,却又各有风姿,透明的碗体能够映出所有颜色,磨砂感让它像高高的雪山,朦胧又壮观,瑰丽无比。

    小七只是一片雪,除了白,还是白,没有别的颜色,没有别的质感,也没有这个碗坚硬。

    “它是碗,是用来装食物的工具。”谢拂解释道。

    在小七眼里漂亮又伟大的物品,不过是一只碗。

    它或许漂亮一点,特别一点,却远比不上小七珍贵又美丽。

    可世间许多都如此,你羡慕着别人,别人又羡慕着你,价值得失,唯有自己的心才是唯一的标准。

    “你喜欢的话,把它送给你。”谢拂不在乎一只碗,且本来也是给它用的,说这么一句能让它更开心,似乎也不错。

    “真的吗?”小七有些惊喜道,“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谢拂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类似的话他早听过无数次,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他依然有新的感觉。

    “我刚刚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这里还有其他人吗?”小七似乎有些好奇,想看看别的人是什么样。

    谢拂眉眼间浅浅的愉悦不着痕迹淡了下去,“不是,那是电视的声音,这里除了我,没别人。”

    “电视?电视是什么?”小七又好奇了,似乎在跟谢拂认识后,它随时随地,无时无刻不在对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产生好奇。

    “电视,就是有人在里面说话,讲故事。”谢拂也知道,这片雪大概理解不了什么叫拍摄,什么叫剧本,只能简单直接地解释道。

    “故事?我可以听吗?我也想听。”小七期待地询问。

    谢拂顿了顿,才继续说:“不可以,屋里温度高,你会化掉。”

    小七愣了愣,半晌才出声,“哦……”声音里慢慢的失落。

    谢拂:“……”

    一般情况下,谢拂是个强硬的人,即便面上不显,但很少有情况能让他改变主意,他决定的事,也不会更改。

    所以……

    十几分钟后,那只碗被摆放在窗外檐下,落雪依然能飘入碗里,而打开的窗户里,也传来清晰的电视声音。

    那片雪听得津津有味,就连播放广告也十分激动。

    没一会儿,谢拂就听到那片雪用软糯的声音跟着电视里一起喊着“旺旺大礼包,礼旺意更旺”,把他都给忘了。

    谢拂额角抽了抽,可看它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到底忍了忍,没说什么,也没去关电视。

    长夜漫漫,谢拂白天睡了很久,这会儿倒有些睡不着,深夜的雪下得更大,谢拂沐浴在雪里,却不觉得冷,只觉得放心。

    他还有些担心,一晚上醒来这雪就化了。

    雪化了,它也该化了。

    *

    冬天的夜里很长,谢拂在院子里坐了两个小时,到底还是回了屋,他看了一眼冷透的炉子,并没有将它重新点燃。

    而是卷了被子在身上,躺在沙发上,竟是跟那片雪一起追起了电视剧。

    深夜剧场没什么好看的,但谢拂也没怎么认真看,小七倒是兴致勃勃,听什么都有劲。

    一个人,一片雪,一个在室内,一个在屋外,一个需要温暖,一个需要寒冷,却一起听着电视的声音,安安静静,同度漫漫长夜。

    而直到晨曦来临,谢拂的睡意也不知不觉袭来时,小七才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冲着屋内大喊:“那个谁,我、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你为我赋名,却不说自己名姓。

    他在等,等这片没心没肺的雪主动问,可这声主动,却无法穿过谢拂的大脑,进入他的梦里。

    到底是错过了这一句。

    *

    夜已尽,雪已停,没有源源不断的雪进入碗里,也没有冰冷的温度继续,小七只感觉周围温度似乎逐渐升高,逐渐升高。

    不明显,只是一点点,一点点,可这一点点,依然让它感觉到自己身上的雪越来越轻。

    取而代之是化成的雪水逐渐流入碗底。

    渐渐地漫上来,快要淹没它的身体。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拂哥?拂哥在吗?”

    屋内没人回应,小七倒是听到了,可它又不是“拂哥”,它没搭理。

    来人继续敲门喊了两声,“拂哥?拂哥你在家吗?”

    依然没人回应,小七见他似乎有点着急的样子,便试探着出声:“这里没有‘拂哥’。”

    又忽然想到“拂哥”或许是喊的屋里那人,紧接着跟了一句:“‘拂哥’在屋里。”

    来人没反应,似乎没听到它的声音,小七只以为是自己说话声音小,才导致对方没听到。

    那来人继续敲了几下,才发现门没关,他想了想推门进去,不是他想随意进别人家,而是谢拂一直没回应,他担心谢拂会不会在屋里烧炭中毒。

    毕竟前些天村里还有人因为中毒被救护车拉进医院,村里对这事正是敏感的时候。

    可走到屋檐下,却看见地上放了一只透明玻璃碗,有些奇怪,要说祭祀拜神,里面也没有祭品,旁边也没有香烛。

    他弯下腰,将那只碗捡起来,想把碗里的雪倒掉。

    小七见状急了,大声叫道:“不许倒掉我!不可以倒掉我!这是他送我的,就是我的!”

    来人像是没听到一般,对着碗里的雪嘀咕了一句,“拂哥也真是,把这么好的碗随便放地上,装了这么多雪。”

    小七先是一愣,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它说话?

    随后又是一气,什么呀,雪怎么了?雪可好看了!

    它生气,自己刚刚还跟这人说话来着,这人却想要倒掉它,早知道……早知道它刚刚就不跟这人说话了。

    眼见着自己就要被倒在地上,小七好想喊谢拂,可它一时却不知道应该喊什么,就在那人即将把它倒出来之前,一道声音由远及近传来,“你在干什么?”

    看见谢拂,小七仿佛找到了靠山,哇哇大叫,“哇你终于来了!我刚刚差点就被扔掉了!”

    “这个人好坏!你明明都把碗送我了,他还说我不该待在碗里!”

    还知道告状。

    看来没发生什么大事,谢拂心道。

    谢进东看见谢拂解释道:“拂哥,我看你这碗掉在地上,想帮你捡起来。”

    “他骗人,还骗雪,他明明想把我扔掉!”某片雪气得义愤填膺,深深感觉到人类的无耻。

    “他好讨厌,别人都好讨厌!”

    谢拂快步走来,从来人手里拿过碗,“不用,本来就是我放在这儿的。”

    小七重重哼了一声,冲着谢进东。

    谢进东一愣,茫然道:“啊?”

    见谢拂没有解释的意思,谢进东想了想,没想通也就算了,“拂哥,今天我是来送这个的。”

    他给出一张大红请柬,“我堂弟结婚,就在年后,在村里办喜酒,到时候来吃酒。”

    谢拂随手接过,“知道了,有空就去。”

    请柬送到,谢进东的任务也就完成,这个点也不是饭点,没别的事他就走了,离开的时候还在强调,“一定要来啊!”

    谢拂回去后就随手将请柬放在桌上,翻都没翻开。

    他迅速将碗里的雪水倒掉,又缓缓问了一句:“你还在吗?”

    心跳有些快,谢拂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不紧张,或许他此时紧张到已经忘记了紧张。

    一秒、两秒、三秒……还是没人回答。

    当然没人啦,它又不是人。

    “哇——!你终于来啦!”

    没人听见它说话,没人知道它的感受,要将它随意丢下的感觉真的好讨厌好难受。

    发现谢拂能听到它的声音时它很激动,也很高兴,可是现在才发现,似乎也只有谢拂能听见它的声音。

    它有些委屈,而谢拂作为唯一一个能听到它说话的人,以及这只碗的原主人,自然就成了它这份委屈的唯一接收者。

    “我都说不要倒了,但是他根本听不见……听不见……”

    谢拂哄了一会儿,它才停止抱怨,却依然难过地问:“为什么只有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别人都不行?”

    谢拂下意识就想问:你还想要谁听到你说话?

    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别计较,它现在又不是人,能听懂他的话才怪,越计较越不高兴的还是自己。

    谢拂只好抿了抿唇,想了想才说:“这样不好吗?只有我听到你,只有我知道你,只有我守着你,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于你特别,也只有我跟你缘分最深。”

    他心机地问:“如果要你在我跟刚刚那个人之间选一个,你想谁听见你的声音?”

    小七毫不犹豫道:“当然是你!”

    虽然早知道会是这个答案,谢拂依然翘了下唇角。

    随后小七想了想,感觉似乎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你都没说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它突然想起这一茬,质问得理直气壮,“我都跟你说了,还让你取名,你都不告诉我。”

    它想了想问:“还是说你也没有名字?那我要给你取吗?”

    “不对啊,刚刚那个人还喊你了,你有名字,就是不告诉我!”

    它声音放大,似乎是有些生气。

    却没看到谢拂冰山融化的眼神。

    唇边也微微扬起,染上一缕柔和春风。

    “你真的想知道?”

    小七应声,“当然啦!难道你不想告诉我?那我……那我不跟你玩了,不陪你听电视,不跟你聊天,我要融化进大地,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它其实有点心虚,因为电视是它要听的,聊天也是它想聊的,连它的碗也是谢拂送的,明明是谢拂在陪它,它却反着说。

    但此刻谢拂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面。

    对于一片雪而言,融化就是死亡,而死亡,其实就是回归天地的怀抱,这对它们来说并不可怕,而是自然规律,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万物都随着这些自然规律生生灭灭。

    它不知痛苦,也不懂难过。

    更不会阻止融化死亡到来的脚步,于它而言,或许他也不过是一个新奇的过客,区别只是这个过客占据了它一生的时光。

    谢拂唇边的弧度却落了下去,端着碗的指腹青白一片。

    空气骤然寂静,这份寂静似乎比昨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知过了多久,在小七以为谢拂不想告诉它时,才听见谢拂淡淡的声音随着风飘来,这缕风带着谢拂的温暖,可这点温暖还没传递给小七,便在空气中被浸染散尽。

    “我叫谢拂。”

    “感谢的谢,拂去的拂。”

    拂去的动作轻而易举,却处处透着无情。

    本该最无情,此生却不及你随心。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新的灵感,这个世界大概不算be,但也不是纯甜,应该是淡淡的伤感,从头到尾。

    ——

    第97章 肩上一片雪3

    冬日的阳光并不算多暖, 可当它出现,当它笼罩着整片天地,天地间的雪衣好似披了一层金色霞光。

    莹莹日光照耀着天地, 冰雪也被拥入暖阳。

    小七望着外面树上、石头上的白雪, 忍不住感叹道:“好羡慕啊,它们一定很暖和。”

    白雪害怕阳光,却又被阳光吸引, 渴望感受它的温暖。

    太阳是世间万物都不愿抵抗的存在, 伟大的它让天地都有了生机,在它的照耀下, 别说是雪, 就连人类也渺小如蝼蚁。

    你也想要?

    谢拂几乎下意识就要说出这句话, 然而想了想, 终究还是将它咽了回去。

    真要是回答想要又如何,自己难道还真要将它放在阳光下?

    不过即便不放在阳光下, 这碗雪似乎也无法坚持多久。

    谢拂吃过早饭后, 就用手机上了一会儿网。

    他的手腕不经意间露了出来, 小七疑惑地“咦”了一声。

    “谢拂, 你的手怎么有血啊?”

    谢拂垂眸一看, 手腕上不是血,而是血凝成的痂。

    “之前受了点伤。”

    他随口道, 并不在意的模样。

    小七也当这是小事,“受伤就会流血吗?”

    “对。”

    “可是我没有啊。”

    “只有水。”

    谢拂:“……你不一样。”

    这片雪也不觉得这个不一样到底有什么不同,但听出自己的特别, 它还是挺兴奋的。

    “所以我不能吃东西?你刚刚吃的那个好香啊。”如果可以, 这会儿大概已经在流口水了。

    谢拂接不上话, 因为他既不能给它吃, 也实在不知道泡面到底哪里香。

    “你怎么不说话啊?”它还挺不满,非要谢拂跟它聊天。

    “我在想,如果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好吃的却吃不到,会不会哭。”谢拂声音淡淡,听不出半点逗弄人……不,是逗弄雪的味道。

    可他说的这话,确实将小七的好奇心吸引了出来。

    “还有什么香香的?”它好奇问,注意力重点全在前半句上,根本没注意到谢拂说的哭,否则一定会辩驳一句,它才不会哭,它是雪,雪都不会哭。

    谢拂知道,上网搜什么美食图片视频对这片雪来说都没用,图片视频无法让它想象它们有多美味,也只有闻到香味才能吸引它。

    不多时,灶上开火,卤香味盈满了屋内,偶有几缕香味飘散出去,被某片不被允许进屋的雪闻到,忍不住惊呼感慨:“好香好香啊!”

    想到自己吃不到,它又忍不住叹息。

    “唉,雪总是要为自己的美貌付出代价的。”

    谢拂:“……”

    正午过后,有车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开到谢拂院子外。

    小七还没提醒谢拂,谢拂就像是提前知道一般,直接前去开门。

    “请问是谢拂谢先生吗?”工作人员扛着大箱子。

    “是我,请进。”谢拂请他们进去。

    小七见他们好像是认识的,愣了一瞬,忽然明白。

    啊,原来除了自己,谢拂还有其他认识的人和朋友。

    它好像并不特别。

    点点的失落并没有让雪打蔫,它只是失落了一瞬,很快又兴致勃勃地看起了哪些人。

    两个人把箱子抬进屋,它看不到了,只是等了一会儿后看见他们出来,谢拂送他们离开。

    等他们走后,它才好奇问:“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谢拂端起它,“他们只是来送东西的。”

    谢拂低头看着它问:“想知道他们来送什么的吗?”

    小七整片雪都似乎亮了亮,对这个世界很多东西都好奇的它当然想。

    “想!”

    *

    一个小时后,小七后悔了,它开始低声下气,求着谢拂。

    “谢拂,我不要在这里,你放我出去嘛。”

    谢拂恍若未闻。

    他将家里可以放的东西都放进了新买的冰箱,可里面依然还有许多空间。

    冰箱有点大。

    需要装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多。

    他打开电视,里面开始播放动画片,动画片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冰箱里的声音也渐渐消停下来,就算有,也几乎都是跟着电视里的台词念。

    甚至随着片尾曲的播放,那声音也学着唱了起来,明明看不见字,却还是能跟着旋律胡乱唱着。

    谢拂在这场二重奏的声音中渐渐眯起了眼睛。

    重新点燃的火炉上烧着热水,正咕咕地冒着气泡,水蒸气从壶嘴里冒出,弥漫着整个屋子,等谢拂清醒过来时,火炉里的水已经烧了一半。

    谢拂揉了揉额头,总觉得是自己昨天今天昼夜颠倒的缘故。

    大概……或许还因为终于不用担心某片雪会随时化掉,才稍稍放松了些。

    “谢拂,这里好黑啊,我要出去嘛。”冰箱里再次传来声音。

    谢拂:“……”

    他假装没听到,自顾自去将厨房里的卤肉捞起来,香味扑鼻,能让人食指大动,谢拂却没什么感觉,也没被它吸引。

    此时此刻,只有一个事实却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

    这个冰箱,困住了它,却又困不住它。

    *

    谢拂坐在电脑前,查看今日的订单。

    没多久,便又两个年轻人过来,“拂哥,要装多少单子?”

    谢拂将打印出来的订单交给他们,又给他们开了库房,“要看清楚,别装错了。”

    “放心!”两个年轻人保证道。

    他们可是按订单数量拿钱的,要是装错了,也会扣钱,跟钱扯上关系的事,谁都会小心谨慎。

    订单不算多,一会儿就装好了。

    这活谢拂自己就可以做,但既然能交给别人,他少赚一点也没关系,还能拉进跟这个村子的关系。

    装好后谢拂检查了一遍,便结账让人离开,打包好的快递明天一早再送去快递公司。

    时间耽误的有点久,等谢拂再次回屋时,小七已经忍不住开始委屈抱怨了。

    “你怎么不来啊?”

    “刚刚有事忙。”

    “你把我关在这个箱子里,还不陪着我。”声音带着些许质问。

    “嗯。”

    “你还嗯?这里面黑黑的,还很冷,一点也不舒服,不好玩。”

    “嗯。”

    还嗯?!

    小七生气了,气鼓鼓道:“我、我讨厌你!”

    对,它要讨厌他,虽然这个人能听它说话,跟它聊天,跟它做朋友,给它听电视,还送它漂亮的碗,但他还买了这个讨厌的箱子,把它关在里面,故意做好香的东西,但是它又不能吃,还因为跟别人说话而不理它。

    他有那么多可以说话的朋友,自己却只有他一个。

    不公平。

    通通都是要讨厌他的原因。

    它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

    “对不起。”谢拂忽然道。

    小七气鼓鼓的声音顿时卡壳了。

    谢拂伸手敲了敲冰箱门。

    “不该把你关在这里,不该丢下你一个……一片雪,不该只跟别人说话忘了你。”

    小七心中哼了一声,别以为道歉它就会原谅,它虽然雪微雪轻,却也不是随便就能哄好的。

    “你是最漂亮,最温柔,最宽容的雪。”

    “所以,原谅我吧。”

    谢拂等了等,等他打开电脑,里面开始播放之前电视里的动画片时,冰箱里终于忍不住传来了声音。

    “哼哼,那好吧,原谅你了。”

    唉,谁让它漂亮温柔又宽容呢。

    谢拂眉眼似乎弯了弯,“嗯,谢谢。”

    “那你快调一下啊,这一集内容刚刚我都听过了。”某片雪着急道。

    谢拂:“……”

    唇边的弧度渐渐放平。

    *

    第二天,谢拂一早就要出门。

    这回他记得跟小七说上一声,“早上我要出去,你自个儿待在家里,我把节目给你放着。”

    小七原本还有些失落,可听到最后一句话,整片雪又精神了起来,连连点头,“去吧去吧。”

    谢拂抿了抿唇,有种想要把电视关掉的冲动。

    深吸一口气后,到底是忍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啼笑皆非的无奈。

    谢拂走后十分钟,小七兴致勃勃地听动画片。

    谢拂走后半个小时,小七学会了动画片的片头片尾曲。

    谢拂走后一个小时,小七频频走神,一集只听了半集,还没听懂。

    谢拂走后两个小时,小七彻底没听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它终于忍不住哀叹一声:“他怎么还不回来啊……”

    像家长和孩子,家长不在家,孩子从一开始的兴奋,到后来的无趣,再到最后的担心和思念。

    一样一样的。

    *

    “拂哥,快中午了,我请你吃饭,街上新开了一家饭店,味道还不错。”谢进东今天帮忙开车,谢拂也给了他酬劳,自觉没做什么受之有愧的他便想请谢拂吃饭。

    谢拂本想拒绝,虽然他没在这里吃过,但是他对这些也没多少兴趣。

    可在拒绝的话说出口之前,他顿了顿,继而转了口风,“也好。”

    谢进东笑得露出了八颗牙齿,“是吧?反正中午也不想做饭。”

    谢拂倒不是不想做饭,他只是想在外面多待一段时间。

    一顿饭,成功将回家的时间又推迟了半个小时,路上谢进东还遇到不少熟人,都是附近村子的,这街上就没几个不认识的,谁都能说上几句话。

    谢拂从中看出了谢进东优秀的社交能力,连带着谢拂也被拉着认识了不少人,虽然他也并不需要这点关系就是了。

    磨蹭了这么久回去,时间已经下午两点,从昨天白天到现在都没下雪那些原本蓄积起来的白雪已经在阳光下化成了雪水,谢拂走在路上,进屋的脚步竟有些迟疑。

    “你还知道回来!”开门声响起后,紧跟而来的便是质问的话,确实是那片雪的声音没错。

    可这哀怨的语气却令谢拂微微抿唇,唇角稍稍上扬了些许。

    “有事耽误了。”谢拂解释了一句,“下次不会了。”

    “我不要听,你是个大骗子,骗雪!”小七气呼呼地指责。

    谢拂眉梢微挑,“我骗你?什么时候骗你了?”

    小七微微一愣,想了想,却没想到。

    谢拂喝了杯水,却忘了这杯子里的水是冷的,猝不及防凉入肺腑。

    “咳咳……”

    他咳了两声,微微皱着眉将杯子放下,才跟已经有些傻的雪分析,“我说我有事出去一趟,出去了吗?”

    小七讷讷道:“出去了……”

    谢拂重新给自己加了热水,调和之后喝了一口,温水令他微微皱紧的眉心松开。

    “我说你自个儿待在家里,给你放着电视,做到了吗?”

    小七想了想,不得不肯定他的话,傻乎乎道:“做到了……”

    谢拂背靠在沙发上,悠闲地半眯上眼睛,“所以我骗你什么了?”

    小七说不出话。

    谢拂好像……确实没骗它。

    但它还是觉得哪里不对,谢拂明明没有骗他,可他就是不高兴,还委屈。

    委屈极了。

    这种委屈让它顺着心意将想法说出来。

    “可我……可我想你了啊。”

    谢拂睁开眼睛。

    “好想好想你。”

    声音里不带抱怨,也不带怒意,有的就是纯粹的委屈。

    这片雪并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或许在它心里,情绪是不需要掩饰和隐藏的,想什么就说什么,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想听电视时,毫不犹豫忘记谢拂,想念谢拂时,又毫不掩饰地将这种思念讲述。

    谢拂可以忍心对它的冷落小惩大诫,却无法对它的诚挚狠心。

    最终,他只能叹了口气,闻言道歉:“对不起。”

    “下次我一定早点回来。”

    谢拂的手轻轻颤动,不为别的,只是有些手痒。

    他想摸一摸它,碰一碰它,揉揉它的头,吻吻它的唇。

    但在它是一片雪的情况下,这些都只是海市蜃楼,梦中妄想。

    谢拂的手不颤了。

    冰箱阻隔的何止是小七,还有他。

    一片雪一块冰大概没什么好看的,可若是它在其中,那就完全不一样。

    即便不知道它在哪儿,是哪一片,谢拂依然会觉得安心。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看不见。

    谢拂有些后悔,中午不应该不回来,倒不是觉得不该小惩大诫,而是因为谢拂决定惩罚小七归惩罚小七,不该把自己搭进去。

    不回来,又何止是小七见不到谢拂。

    “我不会再随便离开。”

    “好吧,再相信你一次。”

    *

    连续晒了两天的太阳,仿佛这个冬天不再下雪。

    谢拂每天依旧在跟小七说话,小七也依旧听着各种声音,却不能离开冰箱。

    看上去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可谢拂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而且距离打破这种和谐的时间也越来越近。

    具体表现在,小七已经不听之前的动画片了,谢拂放了一部新的,可新的也没能坚持多久,它又不想听了。

    谢拂知道,不是它不喜欢了,而是它想走了。

    “我要出去了。”又一个夜晚,小七说。

    它要出去了。

    不是它想出去了。

    “谢拂,我不喜欢这里。”它是真的不会懂得掩饰情绪,也不懂委婉,“这里虽然好像不会化掉,但是也很冷,比外面还冷。”

    “还很黑,我什么也看不到。”

    “也看不到你。”

    谢拂扶额的手微微一顿。

    “我还是最喜欢第一天遇到你的时候,那天晚上的雪好大,风也吹得很舒服。”

    “你的围巾也很好看。”

    “外面的山,外面的树,外面的雪,外面的石头都很好看。”

    “我都喜欢。”

    可在这里,它什么也看不到。

    “为什么要关着我?”它懵懂地问。

    “我一定要被关着吗?”它明明满心不解和不愿,却并没有怨谢拂,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恶语相向。

    有的只是懵懂询问。

    可即便是这样平静的询问,谢拂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回答。

    为什么要关着它,当然是为了让它一直留下来。

    它一定要被关着吗?

    当然不是。

    它完全可以自由自在,飘撒在天地间,做一片随风飞舞,落地既化的雪。

    它和其他雪唯一的不同,是因为落在了谢拂肩上。

    而谢拂,不可能愿意放它离去。

    这本是幸运的缘分,如今却成了受禁锢的原因。

    “我不想你走。”

    它直接,谢拂便也直接,他想看看,这片雪会怎么选择。

    “可是……我本来就会走啊。”小七懵懂道,“其他雪都要走,我为什么不走呢?”

    它是雪,从出生到消亡,就是既定的自然规律,这是天地赋予它的使命,完成使命是它们的规则和本能。

    就像人生下来就要活着,要长大,要经历生老病死,这些都是人类违抗不了,也从不会想过违抗的本能。

    “如果我希望你留下呢?”谢拂微微阖眸,明明那片雪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依然习惯性遮掩自己眼里的情绪。

    “不需要永远,只要……直到你能够存在的最久。”

    “可是,外面都没有雪了,我也该走了。”小七觉得现在就是合适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没有雪了?”谢拂确定自己没说过,也没把它放出来让它看见过。

    “今天有两个人聊天说的啊,我都听到了,你别想骗我。”它说的两个人是来谢拂家里干活的那两个。

    谢拂一时无言。

    他倒是没想骗它,这也骗不了,有没有,只要出来一看就知道。

    “可我觉得,今晚会下雪。”谢拂视线望向窗外。

    黑暗笼罩着天空,谢拂又在亮着灯的屋内,根本看不清外面分毫,别说是有没有下雪了,就连外面有什么山石草木都看不清。

    “今晚会下雪。”他却再次强调。

    小七觉得谢拂在说话哄他拖延。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它竟不想戳穿。

    明明它一直是片最诚实的雪。

    “真的吗?”

    谢拂点头,小七没看到,却听见他的声音,“真的。”

    “那我也要看。”小七犹豫了一下后道。

    谢拂:“好。”

    他将它端了出来。

    碗里的雪已经凝结成了冰。

    谢拂低头看着里面像是冰渣凝结成的冰,眸色略深。

    雪可以凝成冰,可冰凝久了,还算是雪吗?

    他想将它一直留下,可留下的到底是雪还是冰?它……真的会一直在吗?

    他在檐下坐了下来,碗被放在屋檐外,下雪能够飘进来的位置。

    “现在还没下,我们等等吧。”

    谢拂穿着羽绒服,整个人遮挡得还算严实,他说是等,可在他把碗放下后,整个人便靠在柱子上眯起了眼睛。

    冬夜寂静,小七听到最大的声音便是风声。

    它看天上好多星星,觉得今晚可能不会下雪。

    或许……过不了今晚它就会消失了。

    它又看了看谢拂,却因为被围巾遮挡着脸而看不清对方的样貌。

    它有些失落,它好久没看见谢拂了,现在想看一看都不行。

    它想出声喊他,却又觉得不好意思。

    明明是自己要走的。

    可是……可是不喊的话,它可能就再也看不见他的样子了。

    内心纠结。

    纠结着纠结着,时间渐渐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中传来谢拂的轻咳声,这声音提醒了小七,它还是想看一眼谢拂再走的。

    它的出生便带着既定的轨迹和归宿,谁也无法阻止,即便在谢拂身上出现岔路,可这条岔路也只是让它需要花更久一点的时间来走,并不能更改最后的结局。

    自己的存在很短暂,幸运的可以存在几天,不幸的甚至还未落下便已经融化消失,它也没想阻止和改变,它只是……想在这条从出生到消亡的路程中,记住一个谢拂。

    只要记住就好。

    “谢拂……”

    声音很轻柔,似是不忍心惊扰这人。

    “谢……”

    拂字还没出口,它的声音便顿住。

    夜风袭来,冷意渐浓,似有片片冰凉星星点点落下。

    那是什么?

    是雪。

    黑夜里,天空中,漫天的黑暗似乎有些许纯白飞落,它们很小很小,也很少很少,却又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

    半晌,小七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个寂静的夜晚,终究迎来了落雪。

    它落得毫无预兆,落得悄无声息,仿佛只是想打断这场心照不宣的别离。

    迷迷糊糊的谢拂只觉得耳边似乎传来一道略带惊喜的声音。

    “谢拂,下雪了!”

    雪花纷纷扬扬,一片一片,飘落进金边琉璃碗里,明明是寂灭的象征,却又莫名带来了生机。

    像是收到了天地的赠礼。

    作者有话要说:

    第98章 肩上一片雪4

    苍茫的雪夜里, 风声呼啸吹拂,莹莹雪花片片坠落,它下得不疾不徐, 迟来的模样像是最隆重的登场。

    一片、两片、三片……

    小七低声念着, 没一会儿,低声轻念变成了心里默念,再后来, 心里默念变成了忘记自己念到哪儿。

    太快了, 它数数的速度比不上它飘进来的速度,小七从一开始的游刃有余, 乐此不疲, 但现在已经彻底放弃抵抗。

    它只是这么静静躺在碗里, 看着这些雪花堆积在它身上。

    渐渐的, 它有种自己重新轻盈起来的错觉。

    雪花从刚出生时最轻盈,等到堆积在一起, 一重压一重, 便会越来越紧, 越来越密, 越来越重。

    哪怕不用冰箱, 它也不能再像这些新生的雪花一样,飞舞在空中。

    它只能积成冰, 融化进土里。

    等到冰再没了雪的痕迹,它便不能再算是雪,也将不复存在。

    小七并不为自己的注定消失而伤怀。

    此时此刻, 它只是有些羡慕, 羡慕这些还能飞的雪花。

    它们飞起来可真好看啊。

    自己要是也还能飞, 是不是就能给谢拂看了?

    这个念头闪过一瞬, 很快又消失在它的脑子里。

    装不下那么多长大,小七现在最关注的,还是这场雪能下多久?而它又能继续存在多久?

    地上先是湿润,随后便是雪花坠落蓄积,一层覆一层,一层又一层,直到白色逐渐将大地掩盖,将湿润的青砖再看不见痕迹。

    谢拂的衣服上,帽子上,同样落了片片雪花,只是它们与谢拂的衣服颜色格外相融,一时之间竟看不分明。

    夜深露重,寒意沉沉,可也不知谢拂是睡得太沉,又或者是不想醒,冷风过境,凉风惊面也依旧没能打扰他分毫。

    小七从刚才的兴奋,到现在逐渐平静,它开始看着谢拂,即便看不清他的面容。

    它想了许多,想谢拂什么时候会醒,又想谢拂醒来时看见它还在会不会高兴,更想谢拂……醒来后会说什么,问什么,会不会再把它放进冰箱里。

    想着想着,天色渐渐迎来了黎明。

    谢拂感觉自己头有点沉,两种不同感觉的沉,一种仿佛头上压了什么东西,至于另一种……则是仿佛头里面压了什么东西。

    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可手臂刚抬,便觉得它又僵又冷,仿佛不是自己的。

    羽绒服并非万能,更不能全然抵抗所有的严寒,何况谢拂在外面坐了好几个小时都不动弹,他的血液都快被冻僵了。

    好不容易动了动手臂,让它们不再像刚刚那么僵冷。

    谢拂抬手掀开帽子,凉风将他整个人吹得一个激灵。

    此时的他才彻底清醒,入眼是白茫茫一片,青砖地面,篱笆矮墙,枯梨树枝干,处处都盛满了洁白的雪。

    他愣了一瞬,低头却发现自己帽子上刚才掉下来的,也是蓄积了厚厚一层的雪。

    谢拂看着那地上的雪片刻,又转头去看地上本该装了水的碗。

    半晌,谢拂才说出一句话。

    “……下雪了。”

    一句话,三个字,仿佛十分没有份量,与其他话没有任何区别。

    可他静静盯着外面雪景的模样却又不像是半点感觉也没有。

    “对啊对啊,谢拂,昨晚下雪了,好大的雪!”小七兴奋的声音显示着它的心情,在一片雪独赏了这么久后,终于有了可以分享倾诉的人。

    “咳咳……”

    谢拂的声音从围巾里传来,带着几分含糊不清,还似乎和平时不一样,这让他没能及时回小七的话。

    “谢拂谢拂,你没事吧?”小七还是很关心谢拂的,即便等了很久,才终于等到谢拂醒来,它也没有半点着急和不高兴。

    “没……咳咳……咳……”谢拂刚说了一个字,咳嗽声便随着风声传入小七耳中。

    它不知道什么叫生病和感冒,可看谢拂的模样,就一点也不像是很好受的样子。

    它忍不住有些担心。

    谢拂一连咳嗽了好几声,才勉强将喉中的那股痒意压下去,可这并不是结束,反而只是个开始,随后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

    他感冒了,没有其他原因。

    事实上这也并不奇怪,他在室外坐了一晚上,醒来时积雪都盖在了他头上,这种情况下,他还没烧进医院,都算是幸运。

    “没事……”鼻音有点重,喉咙里的声音也有些哑。

    “我只是有些感冒,吃点药就好了。”

    小七虽然不知道感冒是什么,但它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关切道:“那你快点吃药,快点好起来。”

    “我还想跟你看雪呢。”

    雪花已经装了快半碗,这场雪确实有值得欣赏的价值。

    谢拂低头看着它,看着碗,眼前是白雪的颜色,可除了颜色,它并未将其他装进去。

    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脑中闪过什么,只是等谢拂回神时,只见他唇边似有一抹浅浅的、并不明显的笑意。

    “嗯,陪你看雪。”

    谢拂才回来也没多久,家里并没有备有感冒药,他切了几块姜,煮了一碗姜汤喝下。

    味道令人难受,可他却面不改色地将它喝了下去。

    他换了一身衣服,将这件被白雪洗礼过的羽绒服挂起来晾干,穿着另一件黑色羽绒服出去。

    “谢拂,你变色了!”小七惊呼。

    谢拂:“……”

    “这不是变色,只是换了件衣服。”谢拂解释道。

    “可是你刚刚还是跟我一样的颜色啊。”小七沉思,自己怎么就不能变色?自己也没有衣服,谢拂却可以?

    “如果你想,我还可以换其他颜色的衣服。”谢拂说。

    小七并不知道什么叫为悦己者容,但它也好奇谢拂还会变多少种颜色。

    “还有什么颜色?”

    “白的蓝的灰的……”

    “它们都很好看吗?”

    “……”

    “谢拂?”

    “好看。”谢拂无奈道。

    “可是我都没有看过欸……”小七的语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遗憾。

    真的很淡,淡到它自己或许都没发现那是遗憾。

    谢拂这回沉默的有点久。

    单纯的雪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见过很多颜色,雪是白的,天是黑的蓝的红的灰的,树是绿的,叶子也有黄的,火是黄的橙红的,还有电视里动画片里,都有无数种颜色说都说不完,只是它不知道而已。

    “地上的土,脚下的砖,院子里的石头,门口的门神,都是它们各自的颜色,你看到了它们,自然就见过了颜色。”

    “真的吗?”小七兴奋道。

    “咳咳……嗯,等到了春天,万物复苏,会解锁更多的自然风光,你想看吗?”谢拂问。

    “想!”小七喊得格外大声。

    谢拂眉眼间略微松了松。

    刚刚喝下的那碗姜汤似乎开始起作用,谢拂只觉得身体中有一股暖流传遍四肢百骸,为他的身体、他的血液不断产生热意。

    便是眼前风雪漫天,他也不曾觉得寒冷。

    谢拂静静看着,像是在弥补昨天错过的风景。

    等到风雪再次吹得他眉染霜寒,他又听到那片雪的声音。

    “谢拂,我饿了。”

    谢拂:“……”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开口问:“你又不能吃东西,到底是怎么饿的?”

    小七声音无辜,“我不能吃,但是可以闻啊,闻过也算吃过了。”

    谢拂:“……”

    见谢拂不动,它继续催促,“你去做吃的嘛,顺便给我闻闻。”它似乎还觉得自己挺善解人意,十分大度。

    谢拂:“……”

    他能怎么办?还能把雪饿一顿吗?又或者是将它打一顿?

    或许能打还是幸运,毕竟他现在想要触碰它一下都不行。

    不说他找不到它,就算找得到,也不能以自己的温暖去融化它的寒冰,那是在加速它的死亡。

    无奈的谢拂只好认命进了厨房,转身离开时,他却不由想到刚刚那片雪还在兴致勃勃地说要看春天,可转头却又琢磨起了美食的香味。

    谢拂这时似乎才明白,不该把一片雪的话当真,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它到底是一直认真,还是一时认真。

    它大概只会觉得,自己只是说了每个时间段的想法而已,它有什么错呢?

    所以,谢拂又有什么错呢?

    不过是认真的输了罢了。

    *

    谢拂没什么心情做什么美食,他随意下了一碗面,又用村子里邻居送的腊肉做了臊子,随意对付了一下。

    他将碗放在上风口,风轻轻吹动,便能带着那股香味拂过那碗雪的位置。

    然而他刚坐下没一会儿,却又听那片雪说:“谢拂,你不要过来了,也不要在外面,你的面好热好热,会把我热化了的。”

    谢拂微微抿唇,阖眸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当他想将这口气呼出,对那片雪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的神色却又骤然顿住。

    一片雪到底怎么会饿?又要闻什么才会饱?

    它说是饿了,便是真的饿了吗?

    回到屋里,炉子里的炭烧得正旺,上面的水壶也冒着白雾,谢拂的视线却隔着那虚空中的白雾,似乎在出神想些什么。

    可直到最后,谢拂也没想清楚,那片雪到底是真的想闻一闻香味,还是在变相提醒他——该吃饭了。

    *

    这天之后,虽然他们没说,但都默契地认定了一个约定。

    那便是小七要尽可能留得长久一点,尽可能陪在谢拂的身边久一点。

    从此它不再经常说着要离开,也不再排斥待在黑漆漆的冰箱里。

    当然,谢拂也没有一直将它放在冰箱,而是在温度较高,天气较热,没有下雪的时候,才会将它放在里面,在有雪时,谢拂总是将它放出来。

    谢拂有时会带着它在村子附近走走,甚至去山上。

    它最喜欢站在山顶上的那天,因为他们从山顶往下看,能看到整片山的雪景,壮观又美丽。

    “好漂亮啊!”小七忍不住感叹。

    谢拂跟着附和,“是很漂亮。”

    “可是,怎么会这么……这么壮观呢?明明我们都是很小很小的一片。”小七从不质疑自己的颜值,它们天生地养,出自自然之手,当然很漂亮,可是它们又很小,但它看眼前的这片场景,又觉得它们真厉害。

    “空气中一粒粒水分子都能凝结在一起,形成倾盆大雨,灌溉山川大地,甚至冲垮厚重的山脉。”

    “再渺小的东西,也不能随意看轻,因为它们结合起来,会有很大的力量。”

    “像你们人类?”小七还会举一反三,“明明是很弱小的存在,却能改造整个世界。”

    它这些天在电视里显然没少看。

    “对。”谢拂带着它往回走,路上碰到了村里的人,村里就没多少人,因而即便彼此陌生,对方也一口说出谢拂的身份。

    “谢拂?”大叔笑着打招呼,瞥见他手里的碗,下意识道,“你这是刚上山祭拜回来?”

    谢拂没多解释,随意点头,没肯定也没否定,“您这是……”

    “哦,我这上山看看地里的苗怎么样了,最近几天不是老下雪吗?我担心雪把地里的苗给压坏了。”

    说起这事他就忍不住吐槽,“往年也没这么早下雪,还下这么久的,也不知道今年这是怎么了,像是要把前几年一起补上似的。”

    小七本来一直装没看见没听见,虽然别人听不见它,但是它跟别人说话别人却不理它,看上去应该挺傻的,可听到这儿它却是忍不住了。

    “下雪怎么了?雪多好看啊,还可以变成水,滋润土地,哪里不好了?你这样不喜欢下雪,那雪也不要喜欢你!”小七小嘴叭叭一通,谢拂眉眼微微一弯。

    “那您慢走,路上小心,我要回去了。”心情似乎不错的谢拂,对陌生人的态度竟也好了不少。

    “欸,走了。”

    告别之后,那人看着谢拂离开的背影,挠挠头,半晌才恍然道:“对了,谢拂碗里也没瓜果肉类,他拿什么上的坟?”

    *

    “刚才那人太坏了,它竟然不喜欢雪。”回去后,小七还在愤愤不平,就是苦于那人听不见,否则它刚刚一定会当面跟对方理论。

    下雪到底哪里不好了?这可是大自然的馈赠,还不是所有人所有地方都能有的。

    “事实如此,很多事物,带来的不一定都是好的一面,也可能有不好的地方。”谢拂倒了一杯热水,他在屋内,小七在屋外,一人一雪之间隔着窗户,却也不耽误他们说话聊天。

    “有的地方雪下多了,还会有雪灾,在遍地是雪的地方看久了眼睛会患雪盲症。”谢拂的声音仿佛他手里那杯热水冒着的水蒸气,温和地飘散在空中,区别只是水蒸气是热的,而谢拂的声音再怎么听,也似乎天然带着一股冷意。

    并不针对任何人,只是与生俱来。

    “啊……”小七有些惊讶,也有些失落,原来它还会带来不好的地方吗?

    “不用放在心上,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这样,有喜欢有讨厌,有好也有坏,我知道你是一片漂亮可爱又讨喜的雪就够了。”

    小七心里有些安慰,高兴道:“真的吗?”

    “什么都有人讨厌吗?”

    “那春天呢?”

    “有人讨厌春天吗?为什么讨厌呢?”

    谢拂:“……”

    谢拂沉默。

    谢拂继续沉默。

    他的沉默像是让小七明白了什么,刚刚高兴的心情瞬间又低落下去。

    “你……你不是说什么都有人喜欢和讨厌吗?”

    春天当然也有人不喜欢,但相比起其他几个季节,这个季节已经是很受欢迎的了。

    古往今来多少诗词文章都在赞美春天。

    万物之始,给天地带来生机,这是何等重要。

    不喜欢它的人,寥寥无几。

    谢拂正想转移话题,却又听那片雪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要看看它到底有多好,让你们都喜欢,你等着,我一定找到它的缺点,让你们不要更喜欢它,要更喜欢我,喜欢冬天。”

    谢拂……谢拂忍了忍,却始终没忍住眉梢眼角泄露了一丝不那么明显的笑意。

    *

    小七说要等春天,便是真的在等,可它等啊等,一天……两天……三天……半个月过去了,春天还是没来。

    而它也从一开始的一天一问到现在一天三问。

    “春天还要多久才来呀?”

    谢拂每次也都会回一句:“快了。”

    可直到这个冬天过了一半,小七都没等来一个准确的到底哪天来。

    渐渐的,小七也似乎明白了什么,问的少了,只是有时候还是忍不住嘀咕几句:“等了好久啊……”

    等了好久……

    谢拂眸光微动。

    他又何尝不知道。

    四季都有明确的界限和日期,谢拂当然可以直接跟他说春天哪天来,而不是这样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地敷衍下去。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谢拂心知肚明,它等不到吧。

    时间悠悠来了年末,除夕之夜,谢拂家里也只有一个人、一片雪,哦,还有一条狗和一只猫,算下来竟也不算太少。

    谢拂早上起来便给猫狗提前准备了年夜饭,最后才是给自己做。

    他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就只做了鱼和饺子。

    都是一个人的份儿,毕竟小七只需要闻,又不能吃。

    只是他没想到,提前将自己的年夜饭解决完的猫狗纷纷围在他身边满脸讨好,看样子是吃了自己的饭还不够,还想吃他的。

    谢拂只好分了一些给它们。

    吃完年夜饭,谢拂屋里放着春节晚会,自己却出来坐在檐下。

    他望着天空,似乎在等午夜十二点的到来。

    小七知道过年要守岁,于是也兴致勃勃地陪谢拂一起听春节晚会,一起等十二点到来。

    “谢拂谢拂,你今晚是不要等到十二点才睡?”

    “嗯。”

    “太好了!”小七高兴道,“那我就可以跟你一直说话一直说话到十二点了!”

    谢拂无奈,对于一片能说话到十二点就兴奋不已的雪,他也只能跟着沉默,或者陪着笑笑。

    “你过了十二点,可不可以再陪我一个小时?”小七试探问。

    谢拂:“……可以。”

    “那再多一个小时呢?”它似乎在得寸进尺。

    谢拂:“……好。”

    “再再再……”

    “你是不想让我睡觉吗?”谢拂问。

    小七声音骤然低落下来,“对哦,你要睡觉的。”

    “可是……我不用睡觉欸。”

    谢拂微阖的眼睛悄然睁开。

    “我每天都在等你睡醒,可是你每天都要睡好久。”小七叹息道。

    对于它来说,人类睡觉的几个小时纯粹是无用的,也是寂寞的,每每在这个时候,它都要一直等,等到谢拂醒来。

    这样的日子,它已然度过了许多个夜晚。

    谢拂微微阖眸,再次睁开时,先前的些许复杂已经消失。

    他端过金边琉璃碗,从冰箱里拿出来,它的冰凉温度却依然将他的手冻得青白一片。

    已经有好几天没下过雪了,谢拂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留它多久。

    更不知道,它还愿意留多久。

    对于一片雪来说,无论过多久,都是要消失的。

    它知道。

    他也知道。

    既然如此,他强留对方,意义又在哪里?

    似乎除了让双方更加不舍外,并没有别的用处。

    一片雪的世界太过简单,简单到它不怕死亡,不畏消失,简单到它不明白离别二字。

    谢拂看了它许久,许久……

    直到屋内的春节晚会到了最后的倒计时,直到随着电视里大声喊出的“新年快乐”,村子里也家家户户点燃了午夜新年的烟花,直到烟花飞升入空中,绚烂过一瞬后,又匆匆消失坠落。

    他才放下碗,对小七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烟花好漂亮!”比起他的平静,小七的更为热情,“新年快乐!”

    倒像是它的新年似的。

    谢拂下意识想要微微勾唇,只是这回却没勾起来。

    他看着那碗里已经不能叫雪的冰,眼中似乎一一浮现过什么。

    烟花绚烂无比,美丽,却又短暂,在天上尽情释放自己的美丽后,转瞬即逝,像是一些美梦,好梦再美,也终究有醒来的那天。

    在所有烟花都彻底绽放,小七的欢呼和惊叹也结束后,他才忽然平静地出声:“你走吧。”

    小七顿住。

    它看着谢拂,却只看到他波澜不惊的面容。

    谢拂神色淡淡,仿佛说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而他也不曾有半分不舍,不曾明白做出这样的选择后,等待他的将是孤身一人、再也见不到对方的后几十年。

    那将是一个人独自度过的上万天。

    “你该走了。”

    他的平平静静,轻描淡写,显然无法让一片雪看懂。

    但也不需要它懂。

    既然注定离去,又何必让它懂得别离。

    作者有话要说:

    第99章 肩上一片雪5

    新年到来, 家家户户都在欢庆,忙碌了一年,在这罕见的团聚日子里, 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而谢拂的院子里, 此时却格外寂静。

    即便是屋内热闹的电视声音,此时也成了无人关心、无人在意的背景。

    窝在窝里已经睡过一轮的狼狗被烟花惊醒,它翻身走到院子边缘, 抬起腿尿完, 又溜溜哒哒地重新躺回窝里。

    在黑夜里根本看不清身影的黑猫眨了眨它在夜空里格外明亮的琥珀色的眼睛,往谢拂的方向看了看, 小声地“喵”了一声, 见无人搭理, 又继续蜷在窝里, 慵懒地睡去。

    檐下的灯光将整个院子照亮,只是这灯光略淡, 中心还亮, 越往外走, 越像月光, 温柔而清浅, 薄薄的一层,将天地笼罩在其中。

    “为什么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 小七才从失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它茫然地问出这句话,声音里的茫然和不解, 几乎溢于言表。

    为什么呢?

    明明之前谢拂还想一直留着它, 留着它越久越好, 怎么现在却又主动说让它走呢?

    小七之前还觉得, 自己如果消失,一定是因为它被冻得太久,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冰,而忘了自己是雪,自然而然消散。

    它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毕竟都是消失在天地间,重新回到天地中。

    只是这样的话,它好像就不确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消失了。

    好像……也没办法对谢拂说一声再见。

    再见,这还是它从电视里学到的东西,人和人离开,就会说再见,它要是走了,那也要跟谢拂说再见。

    即便,它根本不明白再见二字的意义。

    此时询问,也仅仅是单纯的询问,并没有其他原因。

    这声询问落在谢拂耳中,他眨了下眼睛,“因为,你该走了。”

    春节已过,这个冬天已经所剩无几,即便谢拂继续留,又能留多久呢?

    或许这个冬天它还会下雪,可即便下,又能下多久?

    与其让它因为不是雪而消散,倒不如成全它,让它作为雪走完最后这一段。

    无论如何,一直陪着它的,始终都是自己。

    它从出生到消失,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他,第一个说话,也唯一会跟它说话的也是它,陪它听电视的是他,给它闻美食香味的是他,跟它一起新年守岁的还是他。

    在一片雪短暂的雪生里,它所有的经历都与自己有关,他又有什么不满足呢?

    他没什么不满足的。

    他……不该不满足。

    未来不过数十年,从前他独自走过的还少吗?

    当一种欲望被满足,在其他欲望面前,谢拂可以忍着退让。

    ……也不得不退让。

    毕竟,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留着它到永远,既然如此,多几天还是少几天,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你的同伴们不会来了,而你也应该跟它们一样,回归大地的怀抱。”

    它早该如此,多出来的那些时间,都是谢拂偷来的,偷来的东西,长久不了。

    “是吗?”小七声音疑惑,它并非是怀疑谢拂说的,它也该离开的话,而是疑惑未来是不是真的不会下雪了。

    它从电视上学到了不少内容,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底也有限,而且它也并非是那种喜欢学习的性格,它只是喜欢听故事而已。

    “那,我走了,你还会跟人说话吗?”小七犹豫着问。

    其实它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

    但它就是想问,想跟谢拂说话。

    “会。”谢拂淡淡道。

    小七想到平时也有其他人来找谢拂,觉得谢拂说的是真的,但奇怪的是,它并没有觉得安慰,反而觉得有些失落。

    对哦,没有它,谢拂还有其他朋友可以聊天。

    “那那……我走了,你还会好好吃饭吗?”

    “……会。”

    小七又想到谢拂每天都做的那些香香的吃的,觉得谢拂这话应该也没错,毕竟哪有人能做好吃的,却不吃呢?

    如果它能吃,肯定会吃很多的。

    “那那那……我走了,你还会遇见别的雪吗?”

    “不会。”谢拂想了想道。

    小七心里顿时像绽放了烟花,璀璨明媚,它觉得自己很奇怪,为什么不想让谢拂遇见别的雪呢?明明如果有跟它一样会说话的雪认识谢拂,他们都会很开心的吧。

    但它心里确实这样想的,这样想,它也没深究,直接这样说了。

    “真的吗?”

    “嗯。”

    “我相信你。”

    声音里都带着雀跃。

    谢拂也浅浅扬了下唇角。

    并非强颜欢笑,而是真的高兴。

    某片雪在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时候,便产生了占有欲。

    然而这欢喜并未存在多久,转瞬又变成了忧虑。

    占有欲都有了,离其他还会远吗?

    “你还有别的愿望吗?”谢拂问。

    小七认真想了想,最后道:“我还想跟你说再见啊。”

    这可是它从知道朋友离开要说再见后就有的愿望。

    谢拂神色微顿,看向金边琉璃碗的眸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好。”

    “你说,我听。”

    空旷寂静的院子里,屋内的电视不知何时已经换了节目,却没人再听,它是这夜晚里唯一的人气和暖意,却始终只是背景。

    院子里,夜色沉沉,灯光黯淡,谢拂靠在柱子旁,微微闭眼,将所有夜色都隔绝在外。

    封闭视觉,最明显的便成了听觉。

    他听见风声呜咽,听见远处人家的人声,听见不知谁家的鞭炮声,听见厨房里猫狗的呼噜声。

    最为明显的,也是他最想听的,还是那片雪一声声的呼唤。

    “谢拂。”

    “嗯。”

    “谢拂……”

    “嗯。”

    “谢拂……”

    ……

    一声声的呼唤,似有规律地响起,它喊一声,谢拂就应一声。

    它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越来越浅。

    谢拂的声音却始终如一。

    这个夜晚有多长,它的呼唤便有多久,谢拂也有多久未曾入眠。

    直到天边出现第一缕白光,冬日的早晨并不明亮,光线也并不美丽,可它却象征着新一天的开始,晨曦来临。

    小七看到了晨曦,它却并未多高兴,它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薄弱,越来越模糊。

    它原以为自己会很热情地拥抱大地,因为雪是天地创造的美丽。

    可到了真的消失的时候,它却发现自己唯一想到的,竟然是谢拂。

    是因为谢拂是它认识的第一个人类?也是唯一一个能跟它说话的人类吗?

    小七不知道,但它却并不讨厌。

    心里那点莫名又陌生的情绪也并非是讨厌,如果非要描述,应该类似于自己是雪,无法触摸自己喜欢的阳光的感觉。

    它并不知道那叫遗憾和不舍。

    当淡淡的晨曦映在它身上,意识彻底模糊前,小七忽然有些急促又慌张地喊了一声:“谢拂!”

    “我在。”

    谢拂等着,谢拂等了好一会儿,却依然没有听见本该传来的下一句呼唤。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明明阳光出现,代表着温度会上升,他却感到一股比昨夜更浓烈的寒冷。

    由内而外,融入全身。

    谢拂缓缓深吸一口气,良久,才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天边升起的晨曦之光,它并不炽热,也不明亮,只比月光亮一点,甚至比不上檐下的灯耀眼。

    它平平无奇,却代表着分别的来临。

    谢拂出神之际,耳边似有一道若有似无的声音传来,“再见……”

    他愣了一瞬,低头看去,便见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没看,或许是没敢看的金边琉璃碗里,盛满了水,再不见半点冰雪。

    再见……

    这声心心念念许久,却差点没来得及的道别,终于还是迟来传入了谢拂耳中。

    谢拂看着这碗片刻,才倾身将它端起,手腕缓缓翻转,这个已经换了主人的金边琉璃碗从谢拂手中渐渐倾斜。

    当冰水倾至碗沿,他的动作也未停,最终,冰水顺着碗沿倾泻而下,一滴一滴,一缕一缕,掠过空气,坠落在地,融进泥土……不见踪影。

    春天还没来,等它的雪却已经走了。

    *

    “拂哥新年好!你一个人在家算什么过年,去我家吃饭,家里有不少亲戚,人多热闹啊!”谢进东在初三串门,他本来前两天就想来的,可他打谢拂电话没人听,来喊谢拂也没人回应。

    谢进东以为谢拂不在家,或许是进城跟他那个妈过年了,这也不奇怪,毕竟关系就算再差,到底也是母子,谢拂这边的亲戚又不回来,总不能让谢拂一个人过年。

    可他没想到,谢拂根本没回城里,这几天他都一个人待在家里。

    那他怎么不接电话?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浮现了一瞬,很快又消失,有些事没必要计较那么认真。

    “多谢,不过不用了。”谢拂开门后说。

    “一个人挺好的。”

    谢拂不喜欢热闹,人多就代表着他必须时刻戒备伪装,即便是陌生人,并不熟悉,反而尴尬。

    谢进东有些失落,却并没有强求,相处这些日子,他也知道谢拂是个说话做事不会改变主意的人。

    他说不去就是不去。

    “那这个你一定要收下,我妈做的饺子,好几个馅儿,给你拿的都是不一样的,我妈手艺不错,你可要尝尝看。”

    谢拂这回没拒绝,“谢谢。”

    谢进东笑了笑,“对了拂哥,我今天要进城采买些结婚用的东西,你有啥要买的吗?”

    谢拂转头望向远处,可视线被遮挡,并未看见谢进东家的模样。

    但他想起对方上回说的话,还有屋里的结婚请柬,便也明白对方为什么去。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午饭后。”谢进东叹气,“我也不想这么着急,可是过两天就是婚宴了,才发现红包没买够,还有喜糖什么的,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最麻烦。”

    谢拂看了一眼那盖着薄膜,搭着棚子的地方,转头道:“我也想办点事,想坐你的车进城,不过可能不会一起回来。”

    谢进东对谢拂要做什么有点好奇,但是没问,直接应道:“行,那我要走了给你打电话。”

    谢拂答应了。

    在他走后不久,谢拂的手机就响了,他还以为是谢进东准备好了,谁知拿起来一看,却见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随手点了接通,然而当对方的第一句话传来,他便想直接挂断。

    “拉黑我,不接我电话,过年也不回来,谢拂,你是翅膀硬了,不想认我这个妈了?”

    “你知不知道别人都怎么说的?你董叔嫌弃我,连儿子都管不好,你哥哥鄙夷我,下人们嘲笑我,你这一走,他们都在看我笑话,谢拂,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她声音哽咽,甚至渐渐传来了哭声,将柔弱无助展现得淋漓尽致。

    骗人的最高境界就是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分辨不清,董夫人这番哭诉,到底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谢拂静静听她说完,听见她一直哭,便问道:“您说完了吗?”

    那边哭声一滞,随后便是恼怒,“谢拂?!”

    谢拂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呢?

    谢拂望向天边交界处,声音里不带什么情绪,没有恼恨,没有生气,只是平平淡淡地开口:“您说完了的话,该我说了。”

    可越是平静,董夫人心里便越是打鼓,似乎从这个儿子离开城里后,对方就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哭,因为哭声能掩盖她的惊慌,她怒,因为恼怒能遮掩她的后悔,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想在谢拂面前继续维持那个体面又威严的母亲形象。

    可当谢拂不在意时,这份体面维持得再好,那也是假的。

    “过去二十几年,我花了您多少钱都会算利息还您,未来您到了法定的养老年龄,我也会给予养老费,至于其他,我觉得或许不需要了。”

    不需要再联系,更不需要再见面。

    董夫人手指捏紧!

    “如果您日后无处可去,无路可走,我也会尽到责任。”谢拂说着顿了顿,“不过我觉得,您应该不需要。”

    原主的继父虽然无视原主,但对董夫人这个老婆却还是有几分情面,这么多年过去,对方就算是为了面子,也不会抛弃董夫人。

    原主的继兄对她也有几分面子情,只要董夫人日后安分守己,未来的生活也不用发愁。

    只是,想要什么亲情,想要儿孙承欢膝下是别想了。

    董家没有,谢拂也给不出。

    “就这样吧,董夫人。”

    说罢,他不等对方说话便挂断了电话,继续将新号码拉黑。

    他望着远处的山色风景,脑子里想的却并非刚才的董夫人,在他心里,这件事算是了结了,即便日后对方再打来,谢拂也是这番说辞。

    他想的是小七。

    谢拂忽然想到,自己似乎忘了告诉那片雪。

    并非所有的告别都要说再见。

    世上的再见,往往会悄无声息地变成再也不见。

    *

    谢拂进城买了一批玻璃,还请匠人上门,在院子里搭了一间不大不小的玻璃阳光暖房。

    那些需要适宜温度才能生长的作物,都被他移栽进了暖房里。

    除了这些,也有一些野蛮生长的花草,随着春天来临,渐渐开出了花朵。

    广寒宫、马蒂斯、郁金香、凤仙花……

    一株接着一株,一种接着一种,渐渐都开出了绚丽的色彩。

    谢拂买了不同花期的花草,让院子里的花从未失过颜色,彻底凋零。

    渐渐的,甚至有人想买他这里的花,谢拂没卖,每每有人问他种这么多花又不卖,不是浪费吗。

    谢拂也只说有人看。

    确实有人,只是他一个人。

    时间流逝并不随着人类的意志而转移,有人说它走的快,有人说走的慢,对于谢拂来说却一样,一样没什么感觉。

    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度过时间,而是觉得时间在从他身边走过,当另一段时间到来时,他就会到达下一个世界。

    一年过去,猫狗纷纷长大了一些,尤其是猫,从小小的一只长成现在村里小孩儿都抱不太动的状态,谢拂的投喂功不可没。

    倒也不是刻意投喂,而是谢拂始终记得小七走之前说的话,答应了对方的事便要做到。

    即便他在食欲上的要求并不高,但依然每天都不曾亏待自己。

    好好吃饭。

    他做到了。

    至于其他的,他也会做到。

    深秋后便是入冬,即便知道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冬天,谢拂也依然感觉到一股久违的宁静和安心。

    具体表现在每天的睡眠时间都增加了,早上醒来时,天光便已大亮,常常窝在屋里不愿意出去。

    谢进东知道他的性子,也只是偶尔来找他聊天,请他去他家吃饭。

    值得一提的是,谢拂的花房和院子经常会吸引来不少村里的孩子,他们倒也乖觉,不会偷偷摘,只是在外面欣赏,谢拂在家时,他们就能进院子里欣赏。

    “叔,您这是怎么养的?养的太好了,我妈上回也买了一盆花回去,结果养到死了都没开过花。”孩子声音里满是羡慕。

    “这个看缘分。”谢拂随口道。

    毕竟他总不能跟这群孩子说一些养花的知识,他们喜欢的是花,而不是种花,不会喜欢听的。

    也不一定能听明白。

    “叔,你这些花能过冬吗?冬天下雪会不会给冻死或者压坏了?”一个孩子好奇问道。

    谢拂指尖颤了颤,眸光模糊片刻,再眨了一下后,便又重新清明。

    “不会。”

    “那太好了!我好担心下雪会把它们压坏了,这么好看的花压断可惜了!”那孩子兴奋笑道。

    听见她口中似乎把花看得比雪重要,谢拂顿了顿不由道:“压断也没关系,雪比花美。”

    那孩子:“……”

    您认真的吗?

    虽然下雪是很美啦,但是明显这些花比雪更珍贵更漂亮啊!

    雪只有一种颜色,可花有好多种呢!还都开得这么漂亮。

    谢拂似乎动了动唇,却没继续说什么。

    他没告诉这些孩子的是,养花时最好想着要养它给谁看,这样,花或许能养得更好更美。

    而他想给看的对象,正是被他们嫌弃的雪。

    或许是巧合,又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定律,当晚后半夜,天上便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它来得毫无预兆,却又匆匆迅急,不过半夜过去,地上便铺了一层雪衣。

    当谢拂醒来时,它还在下,千千万万细小的雪花从空中落下,将眼前的一切又铺上了一层雪白,谢拂站在檐下看了片刻,才收回视线,重新落在那些被雪花覆盖的花草上。

    说是没关系,可能让它们不被冻伤折断当然更好。

    谢拂想把在院子里的一些花转移进暖房里。

    他刚想走出去,却又不知道想到什么,收回脚步,转身上楼。

    再次下来时,手里拿着一把黑色大伞。

    黑色大伞没有半点花纹,寂寂如黑夜,却比黑夜更为单调,它没有明月,没有繁星,更添几分黑夜没有的深重。

    张开后挡在他头顶,为他遮挡着从天飘落的雪花。

    你还会遇见别的雪吗?

    不会。

    自你之后,再不会有雪落在我肩上。

    再不会有雪……是你。

    谢拂微微阖眸,将微漾的情绪重新恢复平静,波澜不惊的眼眸重新落在眼前的雪景上,似染了冰凉雪意,而不带半分柔情。

    谢拂在认真履行着对小七的约定,即便是微不足道的雪,即便是跟它一样的雪。

    他撑着伞走进雪中,天地皆白,唯有这抹纯黑的大伞,像天地间独特的美景。

    从檐下走到院子边缘,便已有雪花浅浅湿润了伞面,很快,便有白雪停留在这面纯黑上,他身上却一片也无。

    谢拂倾身蹲下,刚想将一盆花端起来,指尖触及盆身,感到一阵久违的凉意。

    有细碎的雪花飘落在他手上,不等谢拂做什么,它们便被谢拂的温度灼伤融化,化成雪水,沁润他的肌肤,甚至无法离开,汇入大地。

    顷刻之间,便有一道空灵之声,略带慵懒的气息,自四面八方传入他耳中。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开场,却是不一样的情景。

    “谢拂……”

    “你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误会,这个世界还没完结。

    第100章 肩上一片雪6

    雪花纷飞, 天地间都是白茫茫一片,寒风拂过,刮过丝丝刀锋和冷意。

    眼前的花草被雪压得有点打蔫, 谢拂本该做的, 是伸手将它身上的雪推倒个干净。

    然而此时的谢拂却只是看着它,沉静的视线落在它上面,将那白雪下的青绿枝叶看得清清楚楚, 却始终没有入心。

    他的眼里没有这盆花草, 他的手也仅仅是无意识地触碰着盆身。

    指腹触及被冰天雪地侵染的冰凉,不见半点血色, 只有青白到几近透明。

    是幻觉吗?

    谢拂不觉得这自己精神力的强大还会产生自己都摆脱不了的幻觉, 可有那么一刻, 心里有个念头, 希望它真是幻觉。

    若是幻觉,那他多想想, 或许也能多听听。

    “谢拂?”在谢拂愣神之际, 那声音继续开口, “你怎么不说话啊?又生病了吗?”

    熟稔的态度, 熟悉的过往, 都让谢拂仿佛回到了去年,在去年的时候, 那片雪便知道谢拂生病会不舒服,会不想说话,因此现在见谢拂不出声, 便下意识以为他又生病了。

    毕竟, 去年的一切记忆, 于它而言都十分清晰。

    它像是刚刚沉睡, 又在下一刻睡醒。

    谢拂出神半晌,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需要给出一个回应时,才发现他的手已经被冻得僵硬。

    他努力蜷了蜷手指,将它们握在掌心,又缓缓张开,反复多次后,血液重新加快流动,手指终于重新有了感觉。

    “嗯……”

    谢拂用鼻音淡淡道,他无意识地发出一道应声,可实际上,或许此时,他的大脑都未必理解那道鼻音的意义。

    “生病了?那你快去煮姜汤啊,多喝点,就会好了。”小七还记得上回谢拂生病,就是这么干的,效果还不错。

    它不知道生病是可以吃药的,它只以为生病喝姜汤就会好了,姜汤不行,那或许才有别的事可以治好。

    被它这句话听得彻底回过神,谢拂抿了抿唇,这才恍然发觉小七刚刚问了什么,而自己又说了什么。

    在不到0.1秒的考虑中,谢拂轻而易举选择了最佳选项。

    “一点点,很快就会好了。”

    “不用担心。”

    简简单单的几句对话,让这场毫无预兆的迟来重逢变成了日常相聚。

    仿佛曾经的分别从未发生。

    仿佛之间那一年的空缺从未存在过。

    时间带来的疏离感、分别带来的悲伤,尽数消弭于无形。

    “真的吗?”小七关心地问了一句,哪怕一年不见,它依然如从前那般关心着谢拂的一点一滴。

    “真的。”谢拂刻意放松了自己的嗓音,小七听着他的声音十分正常,并没有沙哑的感觉,也放下了心。

    “那你也要小心啊,雪很冷的,冬天很冷的,我喜欢寒冷,但是你却不行。”小七的语气有些遗憾,遗憾谢拂与自己不同。

    它从未怀疑过谢拂的话,从未觉得谢拂会说谎骗它,语气中淡淡的失落,也仅仅是因为谢拂不能跟它一起享受严寒的乐趣。

    虽然遗憾,它却也喜欢着这点不同,因为这样的不同造就了谢拂,一个与它截然不同的谢拂。

    “好。”谢拂继而又淡淡嗯了一声。

    这回与之前并无明显区别的回应,却格外真诚。

    “哇!”惊呼声传来,比刚才小七跟谢拂说话的声音还大了好些分贝。

    “谢拂你快看!它们好漂亮啊!”不用谢拂猜,他都知道小七看到了什么,也不用谢拂听,就知道它的声音里充满了多少惊喜。

    谢拂并没有回应小七的话,他伸手继续将面前盆中的雪扫个干净,才将它端起来,走向玻璃暖房。

    可在来到暖房外后,谢拂又想起某件事。

    他小心翼翼将手上的伞放在地上,不让上面的雪倾倒在地。

    “你在这儿等我,我进去取个东西。”

    是取,不是放,有了小七,那顺手一放,当真就只有顺手。

    “我不能进去吗?”小七失落又疑惑地问,它好想去看看那些漂亮的花。

    谢拂没有回答,可很快,小七就明白了谢拂为什么不回答。

    在谢拂进门的那一刻,室内的空气瞬间涌出。

    汩汩暖气扑面而来,扑在谢拂的大黑伞上,好在它来得快,消失得也快,不过从面上拂过,却已经能让小七感觉到室内的情景。

    那一定很温暖。

    而温暖,便是它的葬身之地。

    可那里有好多漂亮的五颜六色的花,一时间,小七对这间房子害怕又好奇。

    为什么外面这么冷,里面还那么暖和?这屋里也没有烧火没有烧炭啊。

    它等啊等,等啊等,等到谢拂出来时,他还在外面站了片刻,才抬手重新撑起大黑伞。

    他重新找来那个金边琉璃碗,如从前一般,将小七倾倒进碗里,并将碗放在院子里,让它自由接着飘散落下的飞雪。

    一朵蓝色的角堇被放在碗中,瞬间变成冰天雪地中最明显的风景。

    “好漂亮,谢拂,谢谢你!”

    小七的声音听着就惊喜又激动,如果它有人形身体,此时必定正在围着这朵花翩翩起舞,歌颂它的美丽。

    即便真实的它无法跳舞,它也兴奋地诉说对它的喜爱。

    “它的颜色好漂亮,有点像谢拂你衣服的颜色!”

    它说的是谢拂的毛衣,巧合的是,谢拂今天也没穿羽绒服,而是跟去年第一次见到小七时一样,穿了一件大衣,黑色的大衣跟黑色的大伞搭配在一起,相映成趣。

    谢拂不置可否,他的衣服确实是蓝色,但是这片雪显然不知道蓝色之下还有细分,虽然都是蓝色,但二者之间却有着天差地别。

    而在小七沉浸在收到鲜花的兴奋中时,它看着花,又看着雪,还忍不住去看那间漂亮又陌生的花房。

    对,陌生。

    小七似乎现在才恍然发现,自己之前并没有见过这间花房,而在它短暂的沉睡里,显然有些它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它定定看着花房,也不知看了多久,五颜六色的鲜花确实能令人心旷神怡,雪也是。

    可再怎么心旷神怡,也无法为它解答心中的疑惑。

    其实它并不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雪,但是有关于谢拂和自己,它总有些不愿意糊涂到底。

    “谢拂……这个房子什么时候建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啊?”

    谢拂原本恢复了些许血色的指尖重新白了一瞬,他睁开假寐的双眼,视线落在金边琉璃碗里,雪花渐渐堆积,那原本只有一个碗底的雪,如今已经有了一开始的两倍还不止。

    谢拂的眼中除了雪还是雪,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其他任何身影。

    这房子什么时候建的?

    当然是在过去的一年里建的。

    可它这话,显然是并不知道距离他们上次见面,之间还有这一年的间隔。

    之前谢拂还在想,小七的熟稔将这一年未见的疏离打散。

    现在他才明白,何止是打散,它是根本就没有这一年时间。

    在它的世界里,或许它前一天消失,第二天便重新有了意识。

    睡一觉,醒来还是谢拂在眼前,于它而言,他们或许从未分别。

    这大概也是它重新出现后,便一直那么平静的原因,不知谢拂漫长的等待,以为世界平平无奇。

    心里未曾怀抱希望地度过一年、等待一年的谢拂,也终归只有他一人在等而已。

    谢拂的眸光映着雪花,又在雪花中微微闪动,微微抿唇,随后才淡声道:“那你又是如何回来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

    小七被问得一愣,此时的它,似乎才恍然想起,自己原本已经消失了,已经投入天地自然的怀抱。

    可它又是如何重新苏醒,并出现在谢拂面前的呢?

    小七想啊想,想啊想……想了许久,却依然没有半分头绪。

    它的出生不由己,离开不由己,因果轮回,皆不由己,上天早已注定。

    连苏醒后的世界,似乎都不与原来的记忆相同,这是它不曾知道的一切。

    “我也不知道啊……”它茫然无措地回答。

    “我只知道上次跟你说完再见后,自己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今天重新醒了过来,第一眼又看到了你。”

    明明没有经过时间分别的是它,明明被天地优待的是它,可它看起来却比谢拂还要无措。

    像个梦游的孩子,梦游时不知走到了哪里,醒来后找不到回家的路。

    “谢拂……我是不是也病了?”

    它紧张地询问,似乎很担心自己生病。

    对,人生病还能救治,可当一片雪病了,又如何治?别说是小七,便是谢拂也无法解决这样的难题。

    谢拂方才再多的情绪,此时也被它的反应闹了个措手不及。

    种种情绪消散,他看着眼前被金边琉璃碗盛着的,不知道是哪一片的小七,眸光不自觉比方才柔和了些许。

    比起他撑伞出去时的波澜不惊,此时的他更添了几分烟火人间气。

    谢拂无法抬手摸摸它的头安抚,甚至无法轻轻触摸。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语言上的安抚。

    “没有。”谢拂道,“你没生病。”

    小七松了口气,又惊喜说:“真的吗?”

    “嗯。”谢拂声音淡淡,“你是雪,是天地间最纯洁的物体,不会生病。”

    听到自己被这样夸赞,小七心中有些雀跃,还有些害羞,然而很快又重新浮上忧愁,“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的,又是怎么醒的。”

    它依然很失落,好像自己被世界遗忘,唯有谢拂记得自己。

    “没关系,不知道的也没关系,不记得也没关系。”

    世上诸多事,又有谁能将每一件都看清?

    “只要在你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那其他就无所谓。”

    谢拂并不打算对小七给予什么厚望。

    它再什么样,也只是一片雪而已,无论它能生灭多少次,它也不过是一片雪而已。

    对于一片漂亮却无法思考太多的雪,谢拂对它唯一的要求,大概也就是开开心心地存在就好。

    存在就好……

    *

    有了小七,原本无趣的生活似乎也有了更多生机,在这个平平凡凡的冬季,谢拂却觉得世界都如同那满屋鲜花一般,色彩缤纷,盛放于天地。

    “谢拂谢拂,你在做什么?为什么好香好香?”小七待在装满了雪的碗中,屋中的气息顺着风吹过它头顶,香气扑鼻。

    谢拂揭开外面一层红薯皮,当焦黄的红薯肉呈现在空中,那香气便四散于空中,勾着人的食欲。

    谢拂还好,他拿着红薯来到屋檐下,坐在椅子上缓缓吃着,还不忘对小七介绍,“是烤红薯。”

    倒不是谢拂有多喜欢吃这个,他对食物的喜欢一直都只有浅浅的一层,甚至还不如那满屋的鲜花。

    至少后者原本也是为了给小七种的。

    金边琉璃碗里的蓝色角堇已经被雪压住,只隐约能从缝隙中看见些许蓝色,相信若是将它从雪中扒拉出来,看到的花朵应该也是奄奄一息,不成花形。

    小七此时却彻底忘了那漂亮的角堇,注意力都在谢拂手里的烤红薯上。

    “它闻起来真的很香……”那想吃的心思,几乎没人看不出来。

    谢拂:“别人送的。”

    村里人经常会给他送些东西,都是家里自己种的,不值什么钱,但是好歹是大家的心意。

    谢拂还要在这儿住下去,适当展现自己的友好,维护与村里人的关系,也是他需要做的事。

    这些土特产就成了展现关系的工具。

    留着不吃浪费,这么久以来,他倒是没有为自己的三餐操心过。

    “它真的好香……”小七喃喃细语,声音里的失落一声比一声重,对于自己不能吃东西这件事,它就算不说,那遗憾也是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可它再如何遗憾,谢拂也没办法做到让雪吃东西。

    谢拂把它的喃喃声当做背景乐和调味品,总觉得手里平平无奇的烤红薯似乎也有了别样的香味。

    解决了早饭,谢拂看着天上还在下,且一时没有要停下来意思的雪,开始继续搬运院子里的花草,将需要搬的、能搬的都搬进花房里,至于剩下的那些,也只能听天由命。

    整个过程中,小七就在一旁看着,明明很枯燥无趣的事,它也能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看一看哪一盆花更好看。

    最后它却发现,都好看,可它却也只能看看。

    “谢拂。”它有些没事找事地说起话来。

    “嗯?”

    “养花累吗?”

    “还好,比养你简单。”谢拂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要养活这满院的花草简简单单轻轻松松便能做到。

    可小七却觉得谢拂说得有道理。

    有些不好意思道:“养我是比较难啦。”

    它还记得谢拂想要留住它,想要留着它更久时候的模样,谢拂想尽办法,最多也只能将它留得久一点。

    眼前这些花却可以完美盛放,惊艳四季。

    “但是,我可以跟你聊天啊。”

    它努力为自己找着理由,“我还可以陪你吃饭,陪你看电视。”

    “还可以……在见不到你的时候想你。”

    谢拂唇边不自觉勾出一抹浅浅的弧度。

    “所以,我比它们重要,比它们有用对不对?”小七试探问。

    谢拂一手撑伞,一手端起一盆花转身进了花房,小七期待地看着他的背影,希望能等到对方的回应。

    却是直到谢拂出来,它才终于听到谢拂的话:“可那些花也有你没有的优点和用处。”

    “它们色彩鲜艳又丰富,它们能争妍斗艳百花各异,它们能散发花香,它们能……开遍一年四季。”

    听着前面的话,小七还有些不服气和不高兴,虽然谢拂说得没错,可它也很优秀很漂亮好不好?哪里比那些花差了?

    然而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小七终于默然无语,说不出话来。

    它确实比不过人家一年四季都能存在,可是……可是这个也不能怪它吧?

    小七无辜地想,这得怪老天爷啊,为什么它不一年到头都是冬季?

    正当它想用这个理由为自己争取一点优势的时候,却又听谢拂似乎轻笑了一声。

    “不过……”

    不过什么?小七心中瞬间生出好奇,等待着谢拂接下来的话。

    “不过有一点它们却是拍马不及。”谢拂悠悠将新的一盆花中的雪都倒了个干净。

    盆中的草已经被压得打蔫,谢拂将它整理了一下,想象着小七双眼亮晶晶期待地看着他的模样,谢拂再一次遗憾,这个世界的小七没有身体。

    不,应该说是没有人形。

    可就像小七遗憾自己吃不了东西一样,谢拂遗憾它没有身体,也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它们只是我的花,是我用来欣赏和装点院子的工具。”

    “而你,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的对象,唯一的朋友。”

    花和雪到底哪个更好更优秀,其实谁也没个定论,若是非要有,那最终取决于比较它们的那个人。

    你觉得谁好,那便是谁好,无需他人的附和或者质疑。

    小七声音里笑意满满,“所以我们是朋友吗?”

    “嗯。”谢拂淡淡应了一声。

    对哦,他们是朋友,一直都是来着。

    在谢拂面前争过了那些花,小七自觉自己作为谢拂的朋友,应该对朋友的花草大度一点。

    “咳咳……其实它们也确实很好看的,你把它们养得很好,喜欢也很正常。”

    只要不比喜欢它更喜欢花就可以。

    从这些花,小七似乎窥见了除了冬天以外的四季之景。

    在上一次轮回里,谢拂曾答应它,给它看春景,那时的小七并不知道,自己永远见不到,它只是傻傻地抱着这样一个愿望,最后愿望熄灭。

    可在今日,它想,自己大约已经看到了。

    那是它注定无法亲眼看见的景象。

    却也会比它陪伴谢拂更多的时光。

    “谢拂,它们真美。”不知为何,小七心绪复杂地感叹了一句,明明美景在眼前,它却没有欢喜,只有一些陌生的情绪,不沉重,却让它笑不起来。

    它并不知道这种情绪叫惆怅,就像它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惆怅一般。

    “所以,在没有雪的其他季节,一定也很美吧?”

    在没有我的时候,你是否也在欣赏世间不同的美景?

    小七忽然想到,自己或许只是谢拂人生中的过客,只是这个过客身份特殊了一点。

    它是谢拂的短暂过客,谢拂却占据了它的一生。

    落雪纷飞在谢拂手中的伞上,谢拂另一只手却迟迟没有端起新的盆栽。

    见他久不回应,小七也没继续深想,很快注意力便转移到了别的事身上。

    “谢拂,你怎么要撑伞啊?一只手搬东西很慢的。”

    两只手可以端三盆,一只手却只能端一盆。

    就算小七脑子简单,也知道两只手干活更方便,它相信,比它更聪明的谢拂绝对不会想不到这个问题。

    外面的雪也没下到必须打伞不然看不清地面的地步,所以……是谢拂喜欢打伞吗?

    谢拂撑伞的手转了一圈,将黑色大伞上的白雪纷纷拂落在地。

    “因为,我不会再遇到别的雪。”他淡声道。

    小七一愣。

    被它忘在脑后的画面重新浮现。

    谢拂的声音,和那时的它重叠在一起。

    谢拂只是,在认真履行自己的约定。

    即便那是另一个当事雪都差点忘了的约定。

    小七呆呆看着谢拂,完全忘了反应,更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是好像有些心慌,又有些移不开落在谢拂身上视线。

    其实不用的,小七想,这么多雪,错过真的太可惜了。

    它都差点忘了。

    但谢拂却记得。

    不仅记得,还始终认真履行。

    不知过了多久,小七又听到谢拂那熟悉的,平静淡漠的声音,仿佛与这场雪天融为一体。

    “没有。”

    什么?

    小七有些茫然。

    “它们没有你美。”

    小七情绪微微一顿。

    那是它刚刚问的问题。

    其他几个没有雪季节,是不是比冬天更美?

    没有。

    谢拂的回答虽迟却直接。

    四季轮转,只有冬天最令人欢喜。

    从此岁岁年年盼冬季,是我在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