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你说什么?”
四爷一怔, 疑惑着微微侧头,面上的表情一点点的消失不见。
他重复了一遍,只是声音低到沙哑, “你说……什么?”
一时间, 苏培盛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脖颈僵持发硬, 两眼发直到只能瞧见自个儿的鼻尖, 他清咳一声才找到声音,“主子爷, 兰院……空了”。
四爷忽得起身,身后的椅子被带倒在地, 紫檀木的椅身上嵌着粉彩瓷,虽看着极为华美,但既笨又重,落地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还伴着瓷器破碎的清脆声。
四爷的下颌线紧紧绷着, 脚步也异常用力, 满地的碎瓷片扎进鞋底,他却仿若无感,抬脚便往兰院走去。
好几个灯笼撵在四爷身后, 黑夜中, 灯笼像是颠簸在湍急河流中毫无依靠的小船, 摇摇晃摇几欲熄灭, 好不容易到了终点兰院,灯笼才终于得以停下获得喘息片刻的机会。
只是, 往日照亮半个天空的地儿如今黑漆漆的,静的有些吓人。
苏培盛使人开了锁, 机灵的小太监连忙将各处的灯一一点上,带有‘兰’字的宫灯悠悠亮起,上面的兰草清瘦淡雅,正是四爷亲手画的样式。
他踏进正厅,摆设、器具甚至连妆台上的首饰,官皮箱等等一应具在,最常用的那套胭脂红釉茶具亦摆在桌上,静静的等着它的主人。
这里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不见院子的主人。
她怎么敢?
她竟然敢!
“备马”,他面无表情的扭头看向苏培盛,声音也放得很轻,“爷叫你备马”。
苏培盛心底一个劲的发毛,像是听见斩首时令牌落地的声音,连滚带爬的从屋内冲出去,“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门口,小全子正守着,见师父的脸白的跟鬼一样,整个人急得团团转,“师父,您就别去了,我腿脚快,立刻便回了”。
苏培盛顾不得心疼新上身的衣裳了,直接用袖口抹脸,就这片刻功夫,他的脸和脖子上已满是汗水。
他扭头回看,还不忘压低声音道,“你这个蠢东西,怎么就教不会,若想要活命就按照我说的做”。
主子爷正在气头上,他们做奴才的自然要哄着些,可眼下天色已经黑透,明日一早还有要事——便是天王老子亲至,也赶不了一个来回。
他们慢悠悠的过去,等备好马,主子爷再换好出门的衣裳,说不定这股子气性就消了,不用旁人劝,主子爷自个儿便不去了。
小全子似懂非懂,可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按师父的话照做。
只是马房与门房距离并不远,再耽搁,也不过是一两刻钟的长短,更让人魂飞魄散的是,马夫刚将马牵出马厩,门房的人便过来催了。
四爷竟已到门房了。
苏培盛再不敢搞任何小动作,连声催促不停。
片刻后,马儿轻声嘶鸣,四爷提着袍角跃上马背,他扬起长鞭、轻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的一般飞出,仿若一道虚影。
苏培盛徒劳伸出五指,又颓然放下,认命的骑上另一匹马,几人一路追赶上去。
夜愈发的深,好在今日是十五,有月光相伴,也能勉强看清楚路面,只是官道虽平整无碍,但乡下小道却坑坑洼洼,委屈了马儿不能痛快的跑上一场。
四爷心中憋着火,迎面而来的热风将他心中的火吹的更旺,这股火也没有去处,就窝在人心中,烧的心焦脾颤,几乎握不住缰绳。
月亮一路从东移到正上方,又慢慢西移,月光下,苏培盛掏出怀表凑近表盘,依稀看见短指针刚越过二。
庄子似乎近在眼前,但望山跑死马,以眼下路的情形,最起码还得两三刻钟才能到地方。
可,再不回去,就赶不上礼部定下的吉时了。
苏培盛的心几乎能拧出苦汁子,他正想如何劝谏,只见领头的那匹马逐渐放慢了速度,最后停在了原地——主子爷消气了?
许是因着天气太热,刚停下来,马儿就焦躁的在原地踏步,四爷坐在马上眺望远处,冷冰冰的月光下,庄子在一片绿色的麦浪中若隐若现。
胯下骏马不知为何吃痛,发出一声嘶鸣,在寂静的夜里悠悠向远处传去。
苏培盛拼命用眼角瞥四爷的脸色,见他握着缰绳的手指骨节泛起白色,胸膛剧烈的起伏,再往上一些,双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更可怕的是那双眼睛,黑压压的透着晦暗不明。
他下意识的弓起身子,低头安抚焦躁不安的马儿。
头马无所畏惧,径直往前冲了几步,才被缰绳勒令转身,朝向京城的方向。
“回罢”,四爷道。
*
耿清宁睡得很好。
虽然天气很热,院子里的石榴树叶卷了边,屋子外头的昆虫也有力无气的,但屋子里熏了清爽的艾叶,葡萄又拿着湿布将屋子里所有的地方都抹了一遍,床上的竹席、竹枕,甚至连地面上都洒上一层薄水。
再者,乡下的屋子高且深,具她目测,屋脊至少有四米高,高屋广厦,前后透气,进屋就有一股凉意,跟在府里用冰的时候也差不了多少。
当然,也有可能是心静自然凉。
所以,虽然半夜她曾惊醒一次,但总体而言,这里住着还算舒适。
只是纱做的床帐虽透气防蚊,但总是不如缎子挡光。
耿清宁揉眼起身,只见外头阳光明媚——五月十六,果然是一个吉日。
她叹了一口气,又重新倒回床上,只是这回她整个人如同油锅里的鱼一般,翻来覆去好几回也找不到那种闲适的感觉,终究还是起身下床,趿拉着木屐走到妆台前。
虽说是铜镜,却把人照的纤毫毕现。
她揉了一把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沉浸在苦情戏中的女演员。
镜中的身影与镜前人重叠,二个身影都在努力勾起嘴角,耿清宁默默的发呆,她此刻应当将小桃唤进来,梳妆打扮成新娘模样,再披上红衣对镜流泪。
只是想一想,她的胳膊上便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产生一种类似于自虐的快感。
镜中人微微摇头,既然是深思熟虑后最好的选择,何必自苦。
耿清宁拔下头上的珍珠发簪,将其置于匣内珍藏,又兜兜转转在屋内寻了块碎花布将一头青丝包起,繁杂的衣裳不必再穿,提上花锄,唤葡萄将昨日红枣献上的花盆抱着。
种土豆去喽。
红枣这回当真是帮了大忙。
清朝不能广泛种土豆的原因之一便是块茎繁殖会积累病毒害,三代左右就会大规模减产,甚至颗粒无收,而且清朝不可能如同现代社会,用植物培养技术配合植物工厂解决病毒积累问题,自然只能放弃。
但,若是利用杂交育种,就可以人为筛选优质的种子,以此繁育。
现代社会的杂交水稻也是这般,每年播种时节,种子公司负责提供高产的水稻种子,农民伯伯只要负责播种收货即可。
土豆没那么麻烦,三年才需育种一次,一次育种可保三年高产,极其划算。
而且,土豆不挑土壤,整个种植过程无需浇水,即便是贫瘠的山地和盐碱地,也能收获颇丰——曾为誉为末日最容易种的植物。
耿清宁暗戳戳的得意,幸好以前学习的知识还没有完全还给老师,而且还有阅读器可以查询重点。
这一波,活该她挣钱。
而且,这东西若是能形成规模,即便乾隆上位,弘昼带着人与土豆种植方法,说不定能去海外圈块地,混个大‘帝’主当当。
耿清宁对这盆土豆苗投入了十二分的用心。
天气太晒,就为土豆苗搭建棚子。温度太高,就时不时的喷灌降温。担心有虫害,便亲自带着两个孩子一片叶子一片叶子的翻看逮虫。
还特门为土豆种植了伴生植物——大蒜,豌豆。
只是,地里都伴生植物长得很好,土豆苗苗却半死不活,连叶子都是蔫嗒嗒的。
耿清宁急得翻了一整夜的蔬菜栽培书籍,才发现一个重要问题——眼下不是种土豆的季节。
……
想骂人。
不,想骂土豆。
耿清宁撑着头思考问题,土豆一年可种两回,惊蛰种春土豆,立秋种秋土豆,可眼下刚小暑,还得再过一个多月才是种秋土豆适宜的季节。
问题是,地里这些半死不活的土豆苗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还能为她的土豆大业发光发热吗?
得种新的——不止是块茎繁殖的那种,还得要有土豆种子的。
耿清宁猛灌绿豆汤,也降不下来心中的火气。
该死,也没人告诉她搬来庄子上,需要把院子里的土豆种子给带过来啊。
发火无用,事情总是要解决的,耿清宁叫来于进忠、葡萄、小贵子,这些都是她的心腹班底,是一心一意跟着她一条路走到黑的人。
除此之外,正在准备婚事的马重五和红枣也被叫了过来。
讨论的议题当然只有一个——怎么样才能悄无声息的,不令人察觉的,把兰院里头的那些土豆种子给‘弄’出来。
第 152 章
耿清宁作为兰院最高领导人初步定下此次工作基调。
首先, 这项工作的开展绝不能给雍亲王府上上下下的人民群众带来任何影响。
其次,此次行动以‘密’、‘稳’为要领,以‘快’、‘静’为准则, 资金链充足完善, 但务必要保证行动中工作人员的人身安全。
最后,此项活动的开展对兰院有重要意义, 所以只许成功, 不许失败,势必要将土豆种子安全送达目的地。
于进忠一马当先, “奴才在府中颇有些熟识,取个东西而已, 不算什么大事”,他以前在府里混的不错,与许多地方都有些香火情,此时又有银子开路, 不是难事。
几乎每个人都点头认可, 只有红枣微微摇头, “奴婢倒是觉得不大妥当,于管事这样的大人物只要露面,便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到时候口耳相传, 府内众人皆知”。
事以密成, 于进忠就不适合做这个活。
红枣扒拉了一下身边的马重五, “马管事本就每几日往府上送蔬果水产,与膳房颇有些往来, 而且刘太监的徒弟张二宝是个爱财之人,不如将此事交予他来做”。
马重五此人沉默寡言, 蹲在地下便如同一个烧焦的木头桩子一般,确实不太引人注目。
于进忠面带微笑,慢条斯理的说道,“红枣说的虽有几分道理,但张二宝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又在膳房这等人多口杂之处,只怕众人知晓的更快”。
红枣忍不住剜了一眼对面的于进忠,这狗东西,怪不得这么多年与葡萄的关系都不甚和睦,原来把主子的差事把的这么紧,竟不给旁人出头的机会。
二人间争锋相对,颇有些看不惯对方的架势。
手下人工作态度积极,耿清宁甚是欣慰,她叫葡萄取来两包银子,分别放在于进忠与红枣的面前,“诺,工作经费,若是有多的,不曾用完的,就当是给你们的辛苦钱”。
出外勤肯定要多给些补贴,这是规矩。况且,做人老板的,若是手太紧,不给人好处,怎能叫人死心塌地的替她办事。
红枣小心翼翼的拿起银子,刚一入手,便觉手腕沉甸甸的,她掂量了几下才递给身边人,“主子,您这是?”
怎么两处都给,不是说要谨慎行事,不能叫旁人知晓吗?
耿清宁微笑不语,做谜语人果然有意思。
于进忠拿起银子行礼告退,一旁的马重五亦是如此,二人走在一处,商量待会骡车同行。
红枣云里雾里,下意识的跟着走了两步。
马重五一顿,停下来等了片刻,见她无事儿交代,便主动开口道,“红枣,给我与干爹灌两壶绿豆汤带着”。
一旁的于进忠笑呵呵的,故意透露出一股子慈祥味儿,“枣啊,看来以后你也要随着小五叫我干爹了”。
红枣翻了个大白眼,“于管事这般年轻,也不怕折了寿”。
都怪她思虑不周,当初说要嫁给马重五的时候,怎么就把他认于进忠做干爹的事儿给忘了呢,这下倒好,好端端的大丫头平白矮了别人一辈。
马重五目光晦涩不明,这未过门的娘子泼辣劲是够的,小聪明也颇有几分,只是经历的事儿少了些,猜不透主子的心意,也没弄懂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只是夫妻终究为一体。
马重五微微上前一步,挡在二人中间摸头憨笑道,“干爹,天热,绿豆汤解暑,您要是不喜欢这个,明儿叫厨娘煮荷叶汤,放些蜂蜜或者砂糖进去,味儿也好得很”。
于进忠抬起眼皮,似笑非笑,“你小子孝心,听你的便是”。
二人说笑着相携而去,留下红枣气得原地跺脚不提。
*
去王府的理由是现成的。
夏日的庄子产出颇丰,瓜果杏桃茄并上各种绿叶子菜满满的装了一车子,角落里还有从池塘里捞出来的两桶鱼虾,活蹦乱跳的,一路上激起不少水花。
太阳虽热,好在有荷叶为帽,皮囊里还有凉丝丝儿的绿豆汤,等到王府的时候,二人还有力气做事。
于进忠低着头,一路沿着墙根偏僻处寻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叙旧。
张德福吓了一跳,忙将人拉进角落里,上下打量一番于进忠,见他好生生的站着,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可见之前的伤也完全养好了。
他伸头探脑到处瞅了一圈,才回首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么些日子过去,府里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知知晓耿主子被罚到庄子上去了,如今兰院的人现身在府里,若是被寻到错处,再加上没人护着,可不好脱身。
于进忠笑得眉眼舒展,又将怀里的银子分了一大半予张德福,“来瞧瞧你,当然,还有事儿要求你”。
张德福推了一把银子,“你我兄弟,还这般外道”。
于进忠直接将银子塞到他怀里,“情分是情分,但总不能让你白白劳累,况且,这是主子特意赏给你的,快收着罢,别叫人瞧见”。
即便是花园的角落,也保不齐有人突然经过,再加上荷包沉甸甸的,确实让人难以拒绝。
二人耳语几句,各自分头行动,于进忠则是整理衣裳大摇大摆往前院去了。
有银子开路,又不是求着到主子跟前,倒也没人拦他,让他好好的在前院溜达了一会儿,见天色渐晚各处都开始用晚膳,他才随着人流不慌不忙的去了膳房。
正是晚点时分,刘太监忙得脚不沾地,于进忠也没凑上去,只与张二宝打了个招呼,便从送菜的角门溜出去。
马重五正在那里等他。
角门处人来人往,二人并未多言语,马重五甩了一下马鞭,又从身旁捡了一个油纸包扔给身后的于进忠。
于进忠打开一看,正是膳房做的肉饼,油滋滋的,入口喷香,他看了一眼旁边剩下的几个油纸包,乘着夜色,一晃一晃的往庄子驶去。
*
于进忠的到来如同往平静的水面上扔了一枚石子,石子已然沉入水底,水面上却回荡着阵阵涟漪。
钮祜禄格格的火气冰碗都压不住,“再去打探!耿氏那个刁滑奸诈之人,必定有所图谋”。
翠儿忙吃剩的冰碗端走,又捧上一盏姜茶过来,“格格莫急,先喝碗姜茶暖暖身子”。
虽说是夏日,但女子身体若是过于寒凉,难免对子嗣不利。
见钮祜禄格格接过茶碗,翠儿又跪在榻前,轻轻为她锤起了腿,“格格放心,于进忠虽在前院待了一下午,但主子爷不在,他自然也没办法”。
她又道,“奴才还听说,因耽搁了用晚点,于进忠是被撵出前院的,而且膳房那里连口水都没招待,只有张二宝那狗东西跟他打了个招呼”。
钮祜禄格格终于眉头松动,问道,“当真无人搭理他?”
翠儿笑盈盈的,“那是自然,眼下,可没人敢跟兰院有瓜葛”。
钮祜禄格格心口的气儿终于顺了不少,她靠在大迎枕上,“那二傻子不过仗着他师父而已,若是离了刘太监,他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填的”。
她想了一会,倾身上前与翠儿耳语几句,片刻后翠儿便领命而去,消失在夜色里。
外头,四爷回来的时候有些晚,面上也带着几分乏意,甩鞭子的力气都比往日小了不少。
万岁爷奉皇太后塞外避暑,但刚进五月便身体抱恙,甚至虚弱至扶掖而行,圣上的身子是大事,便是有再多的太医随行,儿子们的孝心也是不能少的。
苏培盛滑下马,忙不迭的上前搀扶住四爷,除了送医、送药之外,主子爷每日还在佛前跪上一个时辰为万岁爷祈福。除此之外,太子随行万岁爷,八爷遭万岁爷厌弃,京中的这一摊子事儿主子爷也得管起来。
若再这般下去,主子爷定会累倒。
苏培盛有些担忧,若是兰院的耿主子在就好了,在她那儿,主子爷好歹也能闲适些。
也不对,那般冷心冷肺、罔顾情意之人,不在更好。
四爷一路进了前院,屋子里已经备好了浴桶,热水一熏,淡淡的苦味升起,正是金银花的味道。
四爷微微一滞,“今日沐浴……是谁备的?”
这是兰院爱用的东西,甯楚格、弘昼还有他,每年夏日都是这般泡过来的。
难不成是宁宁回来了?
一旁的小太监捧着衣裳过来,回道,“是陈大夫所为,说是金银花汤具有清热解暑,防痱止痒之效,最适夏天”。
苏培盛气得心里直骂娘,那狗东西发什么疯,旁人不知道,他难道不清楚这玩意儿几乎是兰院专用了吗?
还是说,今日陈大夫受什么刺激了?
苏培盛悄悄的转出去,不多时就从徒弟嘴里得知于进忠之事。
难道是耿主子知错了,特意让于进忠过来走一趟的?
全公公苦着脸,“不见得,于进忠只待了一会儿,刚到饭点儿就跑了,我留都没留住”。
经过上回夜里,他便是再傻,也能摸到三分主子爷的意思。
苏培盛有些不可置信,“那小子什么都没说?耿主子当真一句话没嘱咐?”
全公公唉声叹气,“耿主子……”
真是好狠的心。
怪不得古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只是,他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四爷沉着脸站在门后,身上还是那套外头穿的衣裳——他没有在洗澡。
师徒二人腿一软,双双跪倒在地。
皇天老爷啊,不知主子爷何时站在门口,又听到了多少。
第 153 章
夏夜微风阵阵, 院子里寂静的仿若能听见虫鸣声。
小全子在心底将漫天神佛全都挨个求了一遍,只盼着主子爷能放过他们师徒二人。
他正求神拜佛,却见主子爷扔出一个甜白釉花口的双耳小花瓶, 里头还插着几枝红色的月季花, 而师父已经飞速从地上窜起,快手快脚的接住花瓶。
许是因着天气太热, 里头的月季花有些微微蔫巴, 正没精打采的垂着头,只有淡淡的花香随风吹来。
兰院内种有好些月季, 廊下、窗前。
这个季节,月季的香味会偷偷的钻进窗缝, 肆意在屋中环绕,半梦半醒之间满室都是香味,把人身上、衣裳上都熏上清冽的甜香。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抹了西洋人的香水。
四爷有些微微出神, 他记得去岁冬日时分下人给月季喂了不少肉食, 想来, 今年的月季应当长得更好了吧。
小全子心惊胆颤的等了片刻,却见主子爷抬脚出了前院,他正想着是继续跪还是撵上主子, 就被师父拍一巴掌拍在额头上, “愣着做什么, 还不叫人把热水提到兰院去”。
啊?那里又没人, 提热水去做什么。
苏培盛怀里抱着花瓶,忙不迭的叫人提灯笼, 一路小跑跟着主子爷身后。
他边跑边琢磨,瞧主子爷的架势应当是没听见……他俩的对话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 今个儿运气不错,当去宝龙寺还愿一回。
不出所料,兰院的月季果然长得很好。
四爷亲手剪了几朵。
小瓶插花,宜瘦巧,不宜繁杂,若只插一枝,须择枝柯奇古、屈曲斜袅者,四爷连剪了好几枝,也插了好几瓶,都不甚满意。
无论花枝如何岖岐,都不如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团锦簇的拥在一起顺眼——就像当初宁宁送来的那瓶一样,虽不是最好看的,但出乎预料的顺眼。
四爷微微扭头,一瞬间,他仿佛瞧见贵妃塌上有个懒散的人半躺在那儿,见他望去,慢条斯理的翻了一页书,嘴里还不忘念念有词。
“活是做不完的,一辈子都是做不完的,总得停下来歇歇才是,你看,院子里葡萄都熟了,要不,咱们去摘葡萄?”
他刚要点头,却被月季的刺扎破了手指,痛意让人回神。
这里除了他再没有旁人,没有甯楚格响亮的笑声,没有小肉团子弘昼,没有奶娃娃五阿哥。
也没有她。
只剩下满屋子的寂寥,空洞的让人揪心。
四爷抬脚出门,院子里葡萄熟了,确实是收获的季节。
夜已经很深,但主子爷兴致盎然,自然没有人敢败兴,兰院各处的灯都尽数被点亮,一时间不止是葡萄,视线所及之处尽收眼底。
四爷提着剪刀挑挑拣拣,眼角突然瞥见一旁有几个新踩出来的脚印子。
不是他的。
想到刚才门口处听见的话,四爷唤来苏培盛,“去查,于进忠今日来府里,到底做了些什么?”
苏培盛像是屁股被咬了似的,迅速窜了出去,不多时,于进忠今日的行踪就摆在了四爷面前,一同带来的还有张德福。
张德福天天守着前院到内院的这条路,见四爷的次数其实不少,但每次均是离得远远的便避开,从未凑到主子跟前过。
此刻他全身软的跟隔了顿的剩面条一般,哆哆嗦嗦了好几回,才把怀里的银子取出来置于地上,“于进忠说,耿主子甚是想念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叫奴才帮他一回”。
他一五一十全部交代干净,“奴才想着耿主子去庄子上肯定住不惯,思念兰院也是常理,一时鬼迷心窍便应下了”。
四爷舌根泛起微微苦意,他幼年时曾读纳兰性德的词,还记得其中一首词的下阙——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兰院往日闲适时光多如牛毛,她连这些花花草草都装在心里,却不曾思念兰院的旧人。
当时只道是寻常,回首难觅旧时光。
四爷清了清喉咙,出言问道,“那,你可知送出去的是何物?”
张德福绞尽脑汁,拼命想着当时的场景,“是院子里几颗枯草上结的果子,奴才听于进忠说,好像是叫做马铃薯的东西”。
四爷轻轻笑起来,自言自语道,“你耿主子确实喜欢这口”,兰院的膳桌上马铃薯是常客,煎、炸、炒都各有风味,宁宁喜欢的做法是用米醋与辣子清炒,而孩子们最喜欢炸着吃。
怎会独独挑了马铃薯的种子,难道庄子上竟凄苦至此?
一旁的苏培盛瞥了两眼主子爷的脸色,他清咳两声,“无论何种缘由,但是你将府内的东西往外传带就是不对,这错你认是不认?”
见张德福老实的垂头认罪,苏培盛换了一个语气继续道,“但主子爷心善,可以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记住了,以后无论于进忠让你做什么,你都得立刻报到前院来,知道吗?”
这是前院要用他?
张德福又惊又喜,连连点头,这可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他甚至开始期待待会儿的板子,毕竟挨了这回,以后他便是前院的人了。
四爷亲手剪了几串葡萄下来,又带着新插的瓶花回了书房。
案几上满是折子。
通州河提屡修不成,如今夏日暴雨多发,河水若是漫堤,两侧农田难以保全。
太子爷随行塞外,圣上却发来密旨彻查刑部尚书齐士武、兵部尚书耿额、步军统领托合齐,这些都是附属东宫之人,万岁爷在担心什么?
是怀疑太子会谋反吗?
还有隆科多此人,仕途起步于为万岁爷牵狗,妥妥的天子近臣,当初为了与支持老八的阿玛决裂,当众抢了父亲的小妾李四儿,如今却往府中递来拜帖,这又是何意?
还有年家的年羹尧,他与提督岳升龙共同剿抚,不曾想升龙率兵擒罗都,而年羹尧却无功而返,被川陕总督音泰疏劾夺官。
但他必须将年羹尧保下。
年羹尧于他如同祖大寿于太宗,当年太宗曾言于左右,“朕以诚待他,他必不负朕。即使他负朕,朕在所不惜,要的便是心悦诚服”。
折子还有许多,书房的烛火亮至深夜,苏培盛换第二遍火烛之时,才见主子爷从案前起身。
桌上的折子已经全部从一侧移向另一侧,四爷换上寝衣,短袖宽松大褂正是兰院常做的样式。
他掀开锦被,板正的躺在床榻上,满脸疲惫,眼皮微阖。
一旁的烛火在微微跳动,爆起一团灯花。
苏培盛轻手轻脚的放下床帐,将屋子里多余的烛火吹灭,只留一盏长明灯静静的燃烧。
他蹑手蹑脚的退下,却听见纱制床帐内传来清晰的人声,是主子爷又有吩咐。
“去库房挑些好的、稀罕的东西,再挑个得用的膳点师傅送到庄子上”。
苏培盛就着长明灯的光亮往里头看了一眼,主子爷正闭着眼静静的躺着,仿若未曾说话。
“是”,苏培盛恭敬应下。
天色再晚,主子的吩咐也不能耽搁,苏培盛叫醒一旁打瞌睡的小全子,一人去了膳房处,一人则直奔库房。
陈嬷嬷已经睡下,但听见苏培盛的声音,不过片刻功夫就开了门,眼神清明,仿若不曾睡下。
“主子爷有什么吩咐?”陈嬷嬷叫小丫头点亮灯笼里的烛火,一面问,一面将人往库房里引。
苏培盛气喘吁吁,若不是夜里各处门都锁着,这种活计哪里需要他亲自跑一趟,“把适合夏天的料子、首饰,风轮……哎呀,甭管是什么,反正只要是夏日适用的,都给找出来,咱家那边急着用”。
陈嬷嬷被苏培盛催得动作都快了三分,“怎么要得这般急?是赏给哪位主子的?”
苏培盛接过东西一样样看过,再放进箱子里,“这话问的,还能是哪位?”
陈嬷嬷一愣,然后就忍不住高兴起来,“那位好,那位好”。
她一面扎进库房里,从最里面的箱子里找出一床颜色雪白,色泽晶莹滑润的席子,一面说着闲话,“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三年前正是这个时候,耿主子还怀着弘昼阿哥,心中却挂念着阿哥爷,巴巴的赶去热河侍疾”。
陈嬷嬷叹道,“幸好,阿哥爷没忘,还挂念着当初的情分”。
苏培盛虚点了几下陈嬷嬷,“我看是你的心偏着呢,别的不说,当初钮祜禄格格不也是一片真心的要去照顾主子爷?”
他说着就有些生气,“您瞧瞧主子爷,这些日子里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腰都瘦了三寸,还得去哄闹脾气的耿主子,要咱家说,就是耿主子不识抬举!”
陈嬷嬷白了他一眼,“呵,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苏培盛当作没看见,“哼,恃宠生娇,任性妄为”。
陈嬷嬷气得把竹夫人扔进他怀里,“嗐,别瞧你是个太监,这男人的毛病,倒是一样也没少”。
她驽嘴让苏培盛看箱子里各色东西,“论起良心,你跟阿哥爷可差远了”。
苏培盛有些不服气,他自小便服侍四爷,四爷给了他荣华、地位,他理所应当的认为所有人都该围着主子爷转,全心全意为主子爷着想,便是受些委屈,忍忍便就过去了。
这有什么不对?
这自然是对的。
他摇摇头,带着人将两箱子东西抬回前院,碰到了垂头丧气的徒弟。
小全子哭丧着脸,“师父,刘爷爷的手今日剁鸡的时候伤着了,怕是不能去庄子上伺候耿主子了”。
第 154 章
凌晨三点, 外头的天还黑着,守夜的小太监虽醒了,但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叫起。昨夜里主子爷睡的太晚, 阖眼绝对不超过两个时辰。
人若是天天睡不够, 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小太监还在纠结,就见床帐从里头撩开, 传来主子的爷的吩咐声, “点灯罢”。
“是”,小太监一骨碌从地上窜起来, 想起当年在内务府的时候嬷嬷教的规矩,又放轻动作, 从自个儿身边点起。
嬷嬷说过,给主子点灯的时候,一定要先让主子看清楚伺候的人,再从外到内挨个点燃。
当时他们年岁虽小, 胆子倒大, 还有人问缘由, 嬷嬷当时虽然训斥了问话的人,但后来私底下也解释过原因。
一来是屋子里黑漆漆的,一个大活人猛然过去, 知晓的是点灯的, 不知晓的还以为是行刺的呢。
至于第二条, 就有些玄乎了, 说是无论是紫禁城还是王府,都是贵人们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 其中的故事更是数不胜数,若是先从主子跟前点起, 暗处的人被灯影一晃,谁能分得请是人影还是鬼影。
回忆过去小太监忍不住微笑,他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嬷嬷突然将烛火凑近脸庞,过于严肃的脸立刻透出几分阴森,瞬间,满屋子的小太监小宫女都吓得嗷嗷直叫。
嬷嬷翘起的嘴角压了好一会儿才平整,见众人均抱膝瑟瑟发抖,她只好一面剪去火烛碳化的灯芯,一面宽慰他们,还把匣子里装的糖拿给他们吃。
想起那甜滋滋的味儿,小太监忍不住吞咽口水,说真的,主子们虽然排场大,吃的也好,但真不如他过的有意思——最起码怕的东西少,不会怕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人家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说不定就是这些主子们做的事儿太多太杂,讲究的东西才格外多。
屋子里灯一亮,外头提热水的、叫膳的人都立刻忙活开了。
四爷没起身,他遵循圣人之道,齿常叩,津长咽,耳常弹,目常转,再双手搓热,覆于面上十余次,至面部发热为止,等做完这些,苏培盛正好捧着衣裳立于一侧。
这会儿屋子里只有伺候换衣裳的人忙活着,等洗漱完用膳,又只有侍膳的小太监在动,其余的人都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原地,垂头不语。
屋子里只能听见衣物摩擦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不知怎得,四爷突然想起古人口中的人间烟火气儿,他放下碗筷,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不知在寻找什么,同时,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回避他的眼神,只有苏培盛面带疑惑的望着他,“爷?”
四爷有些犹豫,“昨夜里……”
苏培盛立刻明了,他陪笑道,“爷放心,您交代的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样样都是最好的东西,保证明儿就能送到耿主子手上”。
四爷微微颔首,“叫李怀仁亲自去”,宁宁刚进府的时候就与李怀仁打交道,二人相熟,他也放心些。
苏培盛应下,“那感情好,这么些金贵的东西交给小全子,奴才还真有些不放心”。
真是瞌睡遇上枕头,他正愁着刘太监的伤,就有李怀仁来顶缸了,膳点师傅就叫李怀仁去愁罢,反正他这面的差事都办好了,若是再出了纰漏,自然是旁人的问题。
李怀仁还不知人在屋中做,锅从天上来,他只是觉得奇怪,送赏这种好事,苏培盛会让给他?
还不如指望猫给耗子当乳娘。
果然,跑腿的小太监去膳房转了一圈,回来便说刘太监伤了手,这几日怕是不能干活了。
李怀仁啐了一口,嗐,这老东西,那点子心思就差直接挂在脸上,不就是舍不得膳房总管的差事,还有腰间挂的那把钥匙。
说来也是,眼下耿主子那里可不是个好去处,谁知道这几位主子什么时候回来,若是过个一年半载的,黄花菜都凉得透透的。
李怀仁发了愁,他喜欢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但膳房的大师傅手艺好的、各式各样都能拿得出手的,还真不多。
他先在前院的膳房溜达了一圈,这边的大师傅都是伺候主子爷的,从一开始就没往兰院送过膳,根本不知晓耿主子的口味。
他兜兜转转,又往内院膳房去寻刘太监。
刘太监正在摇椅上躺着,一旁摆着茶水和几样子糖块和点心,见李怀仁去了,忙抱着手哼唧起来。
李怀仁踢了一脚摇椅,“别装了”,这些膳房伺候的都是从洗菜切菜开始学起,不知道切过多少次手才能当上大师傅,手稳当的跟有柱子撑着似的,还能伤着手?
刘太监不愿意了,“嘿,瞧您这话说的”,他特意将裹着的伤口揭开,伸到李怀仁面前,“就差一点,我这根手指头就得去西华门了”。
京城的西华门那里有片地儿装着太监们的‘宝贝’,若是高升了得拿出来验明正身,老了死了,还得把宝贝赎出来,跟着自己一起进棺材——保佑来世六根齐全,重新做人。
太监们十分讲究这个,毕竟哪里若是少了一块,下辈子也不能当个全乎人的。
李怀仁当真仔仔细细瞧了一遍,食指上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旁的且不说,颠锅肯定是不成了。
这老家伙,对自个儿都这么狠!
刘太监把伤口重新裹上,又重新哎哟起来,这回还真是碰巧,他正琢磨着新菜式,有个小太监从身后撞上来,这手一抖,自然就伤到了。
至于耿主子那边要人,他可是夜里才知道的。
李怀仁一屁股坐在旁边二宝搬来的椅子上,见一旁的糖冬瓜晶莹剔透的,忍不住捏了一个,“您老去不成,怎么地也得给咱家推个人,得知道耿主子口味的那种”。
刘太监摩挲着下巴思考,“人选嘛,我这儿倒是真有一个合适的,只是不知你敢不敢送”。
李怀仁喝了一口苦丁茶,糖冬瓜越甜,越得用这苦味儿重的茶来配,甜腻被苦涩中和,清爽又解腻,他苦的龇牙咧嘴的道,“不用激我,您先说说看”。
刘太监笑呵呵的,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天字灶间。
李怀仁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里头好几个人在忙活着,有切菜的、看火的,拿着锅铲的人面白无须,还微微挺着小肚子——正是陈德海。
“您这是玩我呢?”李怀仁好险一口茶喷出来,谁不知道这位与兰院的人不对付啊,即便是为了保住膳房总管的位置,也不能尽逮着熟人坑罢,他就罢了,以后耿主子回来,能忍下这口气?
“你自个儿好好想想罢”,刘太监含着杨梅口齿不清的说道,杨梅刚下来他就腌了这道陈皮杨梅,酸甜可口,滋味颇足,“对了,我这儿还有好些新鲜的蜜饯果子,明儿一并给耿主子带过去,夏日天热,这些开胃”。
李怀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分不清刘太监到底是何意,干脆叫二宝把大师傅的花名册都给拿过来,他一个一个得过。
正忙活着,就见有个小太监气吁喘喘的过来了,说是年侧福晋请他过去喝茶。
李怀仁与刘太监对视一眼,这年侧福晋虽然刚入府晚,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李怀仁将名册塞进怀里,站起身整理袍子,年侧福晋这般客气,又是主子,他自然得过去走一趟。
从膳房往西边走,大约一刻钟,就到了年侧福晋的住所——清音院。
说来也是主子爷与福晋宏恩,允年侧福晋亲自为住所起名,听说还是出自什么左大家的名句,‘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不然人家怎么是主子呢,有学识,又有家世,不像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李怀仁瞥了一眼伸出墙头的翠竹,眼中看见什么就是什么。
清音院里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客气,未曾开口面上便带有三分笑意,说话的时候声音轻柔而舒缓,个个都像是大家闺秀一般。
李怀仁在院子里略站了片刻便被引进偏厅,他低下头打了个千儿,请安道,“给年主子请安,年主子万福”。
上首传来温柔的声音,“快快请起”。
李怀仁慢慢起身,趁着这个机会他悄悄的拿眼角瞥了好几眼,只见上首端坐着一位身姿绰约的美人,娇小的一张桃花玉面,眼眸如水般流动,仿佛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她还微微一笑,对他点头示意。
李怀仁慌忙低下头,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乖乖,这位年主子可真好看,他一个太监看了都挪不开眼。
耿主子危矣。
“李公公,”年侧福晋示意贴身侍女,这是她从家中带来的,最是与她心意相通,“冒昧将你请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李怀仁看着递到眼前的荷包,面料是最好的苏缎,绣线是银丝的,微微闪着光,上面的图案是喜上眉梢,枝头上的那只雀鸟正神气的唱着曲儿。
他慌忙摆手,“这太贵重了,奴才不能收,您若是有什么安排,只管吩咐便是”。
这荷包不仅精致,看上去还鼓鼓囊囊的,实在是勾人的紧,但李怀仁心里清楚,有些东西有命收没命花。
“这是规矩”,年侧福晋柔声细语的说道,“我这儿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昨儿听说,因着我的缘故,府里有耿格格出府养病去了,我这心里头过意不去,想叫你替我补偿一二”。
好几个丫头抱着礼盒出来,看不见里头是何物,但包盒子的布料都银光闪闪,看上去像是三织造所出。
“这……”李怀仁吞吞吐吐,这哪是他一个奴才能决定的,“奴才也是听命行事,实在不敢擅自专权”。
上首之人悠悠叹了口气,“罢了,我也不为难你,这样,晚间我亲自与四爷禀明此事,可好?”
第 155 章
是夜, 清音院的烛火一直亮着。
廊下的宫灯随着微风晃啊晃,灯影映照在人身上,温柔如纱, 靠墙的一小片竹林也分外懂事, 随着微风轻拂传来沙沙的声响,为院中又添丝竹声。
四爷踏着月色而来。
年侧福晋忍不住起身迎了几步, 她似乎还不太适应穿花盆底, 蹲礼的时候摇摇晃晃有些不太稳当,但身姿绰约, 好看极了。
四爷径直坐到榻上,托合奇父子以贪腐案被宗人府审查, 这步军统领的位置自然是坐不稳了,可步军统领负责京城九门的守卫与门禁,乃是皇室禁军的统领者,关上城门就能造反可不是一句空话。
难道说万岁爷打算动手?
年侧福晋等了好一会儿, 见四爷出神的望着烛火, 她起身站到四爷身边, 轻轻的解开他的辫子,用牛角梳自上而下的慢慢为他通头,两个大丫头就捧着衣服、鞋袜等家伙什在一旁等着。
灯芯爆出一团火花, 四爷从沉思中回神, 他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停下, 又叫苏培盛过来替他束发, “今日有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年侧福晋脸颊上浮起一团红晕, “这么热的天儿,四爷不如先换身衣裳罢”。
四爷嗯了一身, 抬腿进了内间。
年侧福晋亲自伺候着他换了全身的衣裳,见里衣被汗水浸透,忍不住叹了一句,“爷辛苦了”,她又道,“眼下天色已晚,膳房送来一道水晶鸡瓜子倒是不错,清爽不腻,妾身尝着很是不错”。
她往日在自家府邸只吃过水晶蹄冻,没想到亲王府上光这种冻就有好些种,不仅有鲜虾冻、鱼冻,没想到连野鸡瓜子也能做成冻。听说,这个还是膳房总管刘太监琢磨的新菜式。
四爷眉头微皱,书房里还有一堆折子等着,哪有空在这儿用那些有的没的,他不再说话,平静的看着她。
年侧福晋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凉意,但话已出口,自然没有回头的道理,“菜里头浇了醋汁和茱萸油,甚是开胃,四爷要不要尝一尝?”
四爷:“到底何事?”
年侧福晋面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她强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妾身听说那位耿格格……”
四爷扯了下领口的盘扣,打断她的话,“天色不早了,你歇着吧,我回书房了”,他面上一丝表情也无,也不再多说一句话,抬腿便走。
年侧福晋剩下的半句话就在嗓子眼,一口气差点被噎着,惊讶中带着惶恐还得赶紧跟上去送到门口,见他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她的贴身侍女踏雪看看四爷的背景,又偷瞄年氏的脸色,担心的上前扶住她轻声问道,“主子爷是不是生气了?”
年侧福晋一脸茫然,明明刚才还一切好好的,四爷为何突然甩袖离去。
“我,我才刚开个头”,年侧福晋很有些忐忑不安,“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说不定是书房那边有急事?
在府里的时候,阿玛额娘千叮咛万嘱咐过,雍亲王是万岁爷亲子,是如今朝上唯二的王爷之一,平日里心里头挂念的、盘算的都是大事,让她千万要懂事些、再懂事些,绝不能误了主子的事儿。
她把阿玛额娘的话都记在心里,行走坐卧都按此例行事,此刻便是有万分不甘,也顺着踏雪往回走。
屋子里寻梅正在收拾膳桌,桌上摆的满满当当的,肥鸡野鸭子风干羊肉水中鲜,各色各样都是满族人爱吃的肉类,只在边缘处摆着两道小炒。
寻梅一面将那些肉类都给撤下去,一面感慨道,“这么多好东西一筷未动,”说着她面上带了几分担忧,“主子爷走的实在是太匆忙了些”。
年侧福晋被她说的更忐忑了。
若当真是书房的急事,怎么没人过来通报一声,四爷直接甩袖走了,倒像是一句话也不愿与她多说。
踏雪察觉到主子面色不对,裙摆处也在微微颤抖,她忙转移话题,“主子一晚上水米未沾了,不如尝尝王府大师傅的手艺”。
“放那罢,”年侧福晋摇头拒绝,“我无甚胃口”。
她还在思量着刚才的事儿,可无论是通发还是换衣,都并无逾矩之处,怎会突然惹恼四爷。
寻梅不赞同道,“事多而食少,非长寿之道,主子,您还得保重自己才是”。
年侧福晋无奈叹气一声,这两个丫头是阿玛额娘为照顾她专门挑的,年岁比她略大些,说话做事都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做派。
简直比额娘还要啰嗦。
她虽这样想,却仍然老实坐下,捡了几筷子玉兰片慢慢嚼着。
到底是哪里惹了四爷不快?
对了,她方才曾提到了耿格格,难道是这个原因?
她不由得有些心口发闷。
这位耿格格这么轻易地就能挑起四爷的情绪,要么是四爷极为厌恶之人,要么,就是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又或者,曾经挂念而如今却厌恶之人?
寻梅一直在旁边看着,见玉兰片少了半盘子,又端了杯清茶过来,她轻声提醒道,“主子,夜里吃多了小心积食”。
年侧福晋一看,刚才无意识竟然吃了这么多东西,怪不得胃里涨的慌,她忙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叫寻梅去找消食的丸药来吃。
主仆二人折腾了好一会儿,刚找到山楂丸,就见院子里派出去的太监回来复命,“主子,据说李怀仁挑了陈德福,咱们的礼?”
年侧福晋自然明白这话中未尽之意,只是她还没想明白,该用何种态度对待耿氏。
本来她以为耿氏都病养庄上,施舍些许小恩小惠不过是为了显出她的贤良淑德、善解人意罢了。可如今试出四爷对待耿氏不同,那就得叫耿氏带着她那几个孩子一辈子都待在庄上,最好老死在那里。
“你去把陈德福叫来,”年侧福晋吞下山楂丸,酸甜微苦,带着淡淡的麦芽香气,“就说咱们这儿有一桩好差事给他”。
*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李怀仁就叫小太监把箱子搬上骡车,又吩咐人去后头叫陈德海,交代他若不再麻利些,仔细他的皮。
快到定下的出发时辰,陈德海慌慌张张的赶来,身上还背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裹,压的整个人如同熟透的虾子一般,小肚子都挺不起来了。
李怀仁上下打量了两眼,倒是没发火,毕竟归期不定,庄子上又无甚好东西,陈德海多带点行李也是应有之意,便是他自个儿也带了一囊茶水,一囊酸梅汤。
这样热的天气,两囊茶水而已,路上便能耗尽。
骡车摇摇晃晃,从太阳在东边刚露头一直走到头顶正上方,才遥遥望见庄子的围墙。
李怀仁精神一震,马鞭微扬,车架猛然加速,陈德海一个没留神,差点就被掀下去。
庄子离得更近,还能听见里头传来的喧闹声,似乎还有咿咿呀呀伴随着锣鼓声,李怀仁伸长了耳朵往那边听。
“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
这曲儿倒是唱的挺好听的,只是词儿略微通俗了些,倒像是野戏班子不知道路过哪里在当地学的新曲。
不过,无论在哪,耿主子的日子过得都分外滋润。
李怀仁喝干囊里最后一口茶水,骡车一气儿跑到庄子门口,大门口披红挂绿,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见有新的骡车过来,门口一个二十来岁庄稼人打扮的小伙子忙迎上来,瞧见车上的大箱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哎哟两位大哥,累着了罢,快里面请、里面请”。
哟,马重五长进了啊,竟然提前知道府里来人了,装扮了不说,还派人候着。
陈德海挺了挺肚子,下巴微抬,一面往里头走,一面还不忘交代道,“咱家那些东西,你们可得仔细着些,若是伤着碰着,卖了你也赔不起”。
小伙笑容微收,送礼的时候不都是该说,‘一点小心意’、‘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这么直接显摆的,他们乡下人还真没见过。
不过,看这二人衣裳,应该是大户人家的仆役,讲究多些也实属正常。
“放心、放心”,小伙重新扬起笑脸,“绝对把您二位的东西仔仔细细的给收起来,放在单独的屋子里,旁人连看都不能看一眼,如何?”
莫说陈德海,便是李怀仁都觉得该是这个理儿,主子爷的赏赐,供起来也不为过。
“不必如此,我亲自送”,李怀仁拒绝道,一来,这箱子中确实都是极金贵的东西,交给旁人他也不放心,二来,主子爷的心意,自然是得一样一样的捧到耿主子跟前才是,“马重五呢?叫他出来”。
小伙偷偷翻了大白眼,“贵客莫急,庄头正忙着呢,等到了时辰您自然就瞧见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使眼色叫旁边几个人把骡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又扯着二人往里头去,惯常做农活的人,自然身强体壮,两个太监被他跟抓小鸡仔子似的,一路胁到院中。
院子里摆着好些个圆桌,正中间是个简陋的戏台,上头两个人正还在浓情蜜意的唱着,‘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小伙将二人按在座位上,“您二位吃好喝好,我这头还忙着,就不招呼您嘞”。
陈德海吹胡子瞪眼,这马重五竟然不给他弄个单独清净的地儿,让他与这些泥腿子在一处,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别走啊”,李怀仁也如此说道,他是来见耿主子的,怎么把他给撂在这儿了?
问题是那小伙已经一溜烟的跑了,旁边人都是一身庄稼汉打扮,人人都盯着戏台高声叫好,二人的声音没一点水花,就被淹没在院内。
陈德海倒是心宽,他喊了两声见没有应答,就从桌子上抓了两把香瓜子,随着众人一道听起了戏。
反正他来这处是为了给耿氏一点颜色瞧瞧,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也不妨事,反正人就在这儿了,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李怀仁扫视两圈,见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意,门上挂着红绸,树上贴这囍字,连板凳腿上都系着红布。
这是在办喜事。
完了,下头的人他们当成贺喜的宾客了。
李怀仁想到箱子里的那些贵重赏赐,若是磕着碰着一点儿,以后的前程怕是要断送在这里了。
他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既不知内院往哪边走,也不知该如何找到马重五,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往院子里送茶点的人,又把身份搬出来,人家却好声好气的劝道,“贵客莫急,这昏礼自然是黄昏之时,到时候,新郎官您想看多久看多久”。
这是把他当傻子哄呢。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第 156 章
耿清宁见到李怀仁的时候, 只见他脸色通红、唇色苍白,领口、前胸、后背处全被汗水浸透,仿佛下一刻就会撅过去, 她忙道, “快搬个凳子过来,再给李公公灌一碗温盐水”。
若是晕在这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怎么着人家了呢。
于进忠将想强撑谢恩的李怀仁摁在凳子上, 急头白脸的给人灌了一碗温茶水下去,把薄荷油抹在他的鼻下与卤门, 还使劲儿揪他后脖子。
这是宫里传下来的老法子,宫人们没有药用, 就下狠手掐后脖子那一块儿,待出了痧,人也就好了。
李怀仁刚缓过来劲儿,就忙不迭的交代, “带、带来的箱子里头有主子爷的赏, 这可千万错不得”。
若是真被当成贺礼, 卖了他也不够赔的。
“莫急,”耿清宁安抚道,李怀仁这副进气没有出气多的模样, 再出去逛一圈, 人就真倒下在这儿了, “叫于进忠去办便是”。
她又叫人端一盏紫苏熟水过来, 将紫苏的叶子焙干逼出香味,投入沸水中密封一刻钟浸泡出味, 这样的紫苏熟水具有解暑发汗、行气和胃的功效。
李怀仁一口气喝干熟水,起身谢恩道, “耿主子心善,奴才已经大好了”。
他又斟酌着说,“奴才这回是有事在身,入暑了天儿热,主子爷挂念您,特意叫奴才给您送些消暑的物件”。
哟,这是来给赡养费的。
耿清宁懂。
正巧,外边马重五已经把箱子送过来了。
李怀仁一一捧着介绍道,“这是将象牙削制成薄如纸张的篾片,再劈成丝编织而成的象牙席,触手微凉,久睡不热,此物稀罕的紧,整个京城仅此一份,主子爷特意交代给您送过来”。
“您再瞧瞧这孔明车,此物只需清晨灌水便可流水整日,保证屋子里清爽又凉快”。
“还有这风扇车,一人运之,满屋清凉”。
“还有这纱与罗,薄如蝉翼不说,色儿又鲜亮,最适裁剪夏衣”。
一旁的耿清宁听得昏昏欲睡,现代的空调WiFi睡衣,哪个不比这些东西好,他若是认为这些玩意儿就能打动她,那就大错特错。
李怀仁口干舌燥,见耿清宁还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特意强调道,“这都是主子爷对您的心意,奴才们看着都感动极了”。
耿清宁:哦。
她扭头看身边人,葡萄、于进忠都是笑盈盈的陪在身侧,见她望过去,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帕子擦起眼角来,眼睛瞬间就红了。
好演技。
于是耿清宁清了清嗓子,“你说的对”。
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些尴尬。
这些做太监的明明最会看人脸色,但李怀仁此刻却仿若未觉,只笑呵呵的等在原地。
他是真没法子,主子爷巴巴的叫人来一趟,难道单单是为了送东西?怎么着也要得个只言片语的才能回去交差。
耿清宁可不跟他比尴尬,她随便找了个理由,“哎呀,天色不早该用晚点了,去,请李公公尝尝咱们这儿的槐叶冷淘”。
她一挥手,自然有于进忠与小贵子联手就把李怀仁连拉带拽的扯走。
至于屋子里的这些东西,她便是再有骨气,也不能跟这些正得用的东西有仇啊,况且,这可是赡养费,不用白不用。
“象牙席留下,孔明车给甯楚格送去,风扇车送到弘昼那屋,纱罗布匹全都裁成新衣,只要是咱们院子里的每人两身,个个都有”。
她不仅要用,还得高高兴兴的用,痛痛快快的用。
至于回信,且等着吧。
*
京城,前院,四爷今儿晚点用的也是槐叶冷淘。
初伏,冷淘正是时令,将极嫩的槐叶捣碎成汁水,以此和面,煮熟过冰水后放上各色蔬菜切的丝儿,再浇上料汁,青碧新鲜,清爽利口。
往年这个时候,兰院不仅用冷淘,还想出各色花样,带汤汁儿的,加冰块的。
宁宁贪凉,被他说过两回,便改成私下偷偷用,还是弘昼说漏了嘴才被他知晓。
明明都做额娘的人了,还不如甯楚格懂事。
不过,宁宁于饮食一道颇为擅长,每次用完冷食后都会煮一壶二陈汤,此汤去湿除寒、理气和中的效果甚好。
他嫌弃茯苓的味重,她便悄悄把他手边的茶换成二陈汤,说什么人在全神贯注的时候,根本不知晓自己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虽是些歪理,但素来能起到效用,倒颇有些道理。
四爷嘴角噙笑,下意识去摸桌上,冷茶入手寒凉。
未见往日二陈汤。
外头,苏培盛火急火燎的再次找到小全子问道,“李怀仁回了没?”
小全子人都快成望归石了,只是仍未见李怀仁的身影,“怕是有什么事儿路上耽搁了罢”。
从京城到庄上,来回六个时辰足矣,如今月亮都升起一时三刻了,李怀仁若不是被什么事儿绊住了脚,怎会此刻未归。
苏培盛气得捂住胸口,“你师父都快被他害死了,你还为他找理由开脱”。
小全子不服气的小声嘟囔,“若不是路上耽搁,那便是耿主子那头有事儿,否则,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耽搁主子爷的差事”。
苏培盛左看右看,从一旁的树上折了跟枝条下来,径直往小全子屁股上招呼,嘴里还念叨着,“就你聪明,就你机灵”。
这个蠢徒弟是以为旁人都不懂这个理吗?
书房里那条徽墨刚拿出来,这一会儿就剩下食指长短了,那么长一截儿,全被主子爷给磨没了。
耿主子一走当了个甩手掌柜,他们剩下的人可就遭了罪,主子爷一天发三回火,任谁也受不住。
“你就在这守着”,苏培盛打完徒弟方才觉得心气顺了不少,又交代道,“一见到李怀仁便叫立刻他去书房,别一天天的瞎讲究”。
这回小全子倒是乖巧,他老老实实应下,就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盯着下人出入的角门,从星月相映到东方既白,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也没见李怀仁的身影。
他揉揉眼睛,打算找师父复命,还未走出两步,就见师父火烧屁股一样过来了,脸上还有昨晚睡觉时压出的竹席印子。
“回了没?”
小全子摇头,“连只苍蝇都没瞧见”。
苏培盛唉声叹气,如丧考批,“完了,全完了”。
不过,四爷倒没发火,只是早膳都没用就匆匆出了门,忙活了一上午,趁午间休息的时候又快马赶回府上。
这回,李怀仁终于从庄子上回来了。
他还不如不回。
李怀仁心中比苦瓜还苦,耿主子也愿意见他,还有重赏,但若是提到府中,便立刻闭口不言,别说是给主子爷捎点什么东西,便是只言片语也无。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他就只能去找于进忠,偏偏这小子滑不溜手,面上虽十分凄苦,嘴上却无一实话,若是提到了府中,就瞪着狗眼扑簌簌的掉眼泪,嗷呜嗷呜的,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回来的路上李怀仁心里头仿若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一般,但伸头缩头皆是一刀,等四爷宣他的时候,他反倒是平静下来。
“耿主子一切都好,还给身边的人指了桩婚事,奴才去的时候庄子上正在办喜事,唱的曲儿还是耿主子特意叫的黄梅戏”。
“各位小主子也安好,就是看着黑了些,说是除了读书,还在外头逮鸟、抓兔、摸泥鳅,耿主子还亲自陪着,热闹极了”。
李怀仁越说越觉得屋子里冷飕飕的,许是书房中冰用的太多,冰鉴上都凝出一层寒霜,冷意扑面而来。
只不过主子爷的脸色比寒霜更冷。
四爷摸着身上挂着的荷包,一点点、一点点收敛起满身的心酸与火气。
前院的气氛变得特别的压抑。
所有的人全都来去匆匆,见了面也不敢多说,只拿眼神打招呼。
‘你怎么样?挨骂了?’
‘几句话而已,没事,你呢’
‘还行,只挨了五板子’
苏培盛这两天腿一直是软的,腰更是没直过,若是可以的话,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拐角缝隙里,就连此刻跟徒弟说话的声儿都低了又低,就怕引起四爷的注意。
“你快去庄子上跑一趟,去求耿主子,快去求她,”苏培盛火烧眉毛般,“无论如何,都得让耿主子往府里递个东西或是传个话,不拘什么,快,一定要快”。
主子爷这边梯子都递出去了,按理说耿主子应该顺着台阶下来才是,但她就是不肯低头,苦了他们这些下头的人,只能越俎代庖再替主子爷递一回,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事儿给囫囵过喽。
毕竟,下人的命也是命啊。
小全子跟着四爷跑过一趟,路还算熟,得了吩咐骑着马没命的跑,一路没歇,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地儿,只是人跟马都累的在庄子门口大喘气,里头的人看他可怜,还舀了瓢凉水给他。
马重马听见通传,从里头迎出来,“全公公,贵客”。
全公公懒得跟他掰扯,这样的人都不入他的眼,“别废话,快带我去换身衣裳,对了,你再去禀告耿主子,说是小全子想给主子磕头”。
甭说是这种乡下小道,便是官道那也满是泥巴路,骑马扬起的灰尘更甚,眼下他脸上、衣服上一拍就是一个灰印子,自然不能这样去拜见主子。
马重五并不在意旁人是何态度,他一面把人往里头领,一面笑道,“换衣裳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主子这会儿正忙着,怕是没空见您呐”。
第 157 章
耿清宁在忙活的事儿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李怀仁早上驾着骡车刚走, 中午的时候厨房那头就开始闹幺蛾子。
本来天气就热,耿清宁也无甚胃口,就吩咐人去厨房叫几碗咸香口的细索凉粉, 再来一盏冰冰凉的杨梅渴水来配, 清爽的小甜水儿正好中和凉粉的鲜辣酸爽,过瘾极了。
白梨自告奋勇跑去厨房一趟, 回来却两手空空, 口中支支吾吾的说道,“厨房那边说, 这会儿正忙,怕是需得等些时候”。
耿清宁虽说腹中不饥, 但觉得万分蹊跷:庄子上与府内不同,这处只有她算做主子,便是马重马与他继母也得排在后头。
再说,她点的这两样东西十分易得, 凉粉是每日早上便做好的, 一直放在井水里澎着, 现吃现切,只需调制些料汁便可,杨梅渴水更是简单, 舀些前几天熬制的杨梅膏, 再拿冰水化开, 冰凉舒爽的杨梅爽便得了。
总而言之, 厨房没有让她等的道理。
“到底怎么回事?”耿清宁放下手中的设计图纸,眉间松展却不怒而威。
“您别生气”, 白梨面上带了几分小心翼翼,“是陈总管, 他在故意为难咱们”。
“陈总管?”耿清宁有些不明白,庄子上有哪个姓陈的人。
“就是那个欺负人的陈德海”,白梨气的眼都红了,“昨儿与李公公一道来的,不过他昨日吃醉了酒跟一群汉子睡在了前头碾场那里,今早上才被红枣家里头那个瞧见”。
她越想越憋屈,越憋屈越生气,“还说什么,他是过来伺候您的,可这都一天一夜了,也没见他来给您磕头”。
他这是在打兰院的脸!
“他刚酒醒就占了厨房,还故意为难咱们,”白梨忍不住滚出两滴泪来,“定是主子爷还在生咱们的气”。
一个狗奴才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不过是仗着自己是主子爷送过来的,在狐假虎威罢了。
可在她看来,主子爷特意将与兰院有仇的陈德海送来,只能是心头余怒未消,有意叫陈德海搓磨兰院,好叫主子低头认错。
这才是顶顶重要的事。
耿清宁被白梨说的都有些疑惑了,四爷当真是这样的人?
虽说他有些执拗、有些小心眼、还有些记仇,但这种手段他还是不屑用的吧,他一般是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吃的那种套路。
耿清宁恍然大悟,前有李怀仁送赡养费过来,后有陈德海小人得志,唔,又差点掉进他的坑里。
哼哼,这回定要让他的算盘落空。
耿清宁站起身,气势如虹,吩咐道,“把于进忠、小贵子、马重五,还有庄子上的壮小伙全都给我叫过来”。
今日,她非得关门打狗,好好的出了这口恶气才行。
白梨目瞪口呆,葡萄已经急急出门叫人去了,最先响应的便是抱狗的小贵子,他连狗都舍不得放回去,抱着百福就跟在耿清宁后头,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厨房。
厨房里,几个仆妇缩在角落里,只敢偷偷拿眼去瞧唯一坐着的人。
陈德海喝了口杨梅渴水润喉,“咱家是个好性儿的,但你们也得懂事才行,后头住着的耿格格,那是从府里挪过来养病的,能吃这些东西吗?”
他扔了个雪白的莲子进嘴,边嚼边含糊不清的说道,“清粥养身又养胃,乃是滋补身子的上上佳品,懂不懂?每顿一碗清粥对耿格格来说才是最好的”。
仆妇们不敢应答,庄子上庄头为大,她们素来都是听命行事的,但这个娘娘腔说什么庄头也得听他的话,让她们一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脑子里跟浆糊似的,只能嗯嗯啊啊的敷衍。
见没人回话,陈德海气得从椅子上蹦起来,“怎么,连咱家的话都不听,你们个个都活腻了吗?”
耿清宁正好走到外头,她手一挥,几个大汉猛得窜出去,把陈德海摁压在地上,小贵子抱着狗向前走了几步,正好一脚踩在陈德海的手上。
连他怀里的百福都冲着陈德海骂了几句。
耿清宁坐在身后不知何时搬来的椅子上,她笑靥如花,“陈公公,你说,这活腻歪的人到底是谁呢?”
陈德海整个人都被弄懵了,此刻方才回过神来,他色茬厉荏的说道,“耿格格,你好大的胆子,我可是主子爷送过来的人,你敢如此对我?”
耿清宁歪头,她挑眉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会害怕?”
她往日的甜美尽数褪去,身上那股隐藏着的,无所畏惧的气势一点点显露出来。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堪舆图仔细翻看,“我曾听闻古人为避暑建凌云台,心中实在倾慕万分,如今庄子开阔,便想着仿造一个”。
葡萄面上憎恨的神色转变为同情,当初主子与四爷在屋子里吵架的时候她可是见证人,也是从那时起,她才知晓主子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我还听闻,建高墙需得地基稳”,耿清宁笑着望向陈德海,“人家都说,打生桩最是牢固稳当,不如陈公公为我受累一二,亲自去做了这人桩?”
陈德海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五脏内腑都是寒意,他幼时便听说过打生桩,将人活埋于地基处,可保此地百年稳固,千年无虞。同时生桩此人魂魄会禁锢于此,永生不得转世。
太监们执念除了银子,大多还有一条——下辈子六根俱全,重新做人。
她肯定是在吓唬他,没错,就是这样。
虽说有八分把握耿清宁是在诓骗他,但陈德海仍然有些慌了,他虽脸贴着地,却拼命的去瞧坐在椅子上的人,只见她面上不见一丝玩笑之色,一时间他竟忘了挣扎,只有几滴冷汗从脸上滴入地面。
耿格格,疯了。
正常人哪能跟疯子计较,陈德海顺从的伏趴在地上,“主子,主子,是奴才错了,是奴才大错特错,求您原谅则个”。
“对了,奴才屋子里还有好些好东西,可以多少为您的凌云台增色几分,还有还有,这几个仆妇粗鄙不堪,奴才的手艺您是知道的,求您给奴才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奴才绝对好好伺候您”。
耿清宁不答,只看向小贵子,“你要不要给他机会?”
当初陈德海用小贵子做筏子打兰院的脸,如今自然要他自己出了这口恶气才是。
陈德海期待的目光转向小贵子,也不在意什么脸面,以头戗地,“贵哥哥,贵爷爷,都怪小的当时有眼无珠,冒犯了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把小海子当屁一样放了罢”。
小贵子面上出现了几分犹豫,仿佛被陈德海的钱财和诚意打动,“主子,要不,咱们先看一看他屋子里的东西够不够他的买命钱?”
猫抓老鼠,戏弄才有意思。
耿清宁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那就全权由你做主罢”。
*
除了害群之马,耿清宁如愿吃上了细索凉粉,饭后小贵子来报,“主子,那老家伙仍旧不老实”。
“他屋子里的那些东西,原是新入府的年侧福晋赏的,”小贵子欲言又止,“还说是给您的”。
上位者对下位者才用“赏”。
年侧福晋这是在主子心口上戳刀子,小贵子气的满脸通红,若不是这位年侧福晋横插一脚,侧福晋的位置合该是主子的才是。
耿清宁摆摆手,“没事”。
年侧福晋的做法绝对称不上错,反而处处体现了她的宽和和大度,别人见了也只能赞一句,多么善良的女子啊,连丈夫的别居庄上的小妾都照顾的分外周到。
只是她身为被照顾的对象,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她给好东西你们几个分了罢”,耿清宁低头去看凌云台的设计图纸,把东西扔了固然解气,但是她那该死的小市民思想又占了上风,总觉得浪费实在可耻,“还有,刚才凡是出力的人,每人赏二两银子,剩下的那些,一人赏五百钱”。
打工人思想,永远是利益最动人,凡是站在她这边的,全都吃香喝辣,至于那些跟兰院对着干的,自然有陈德海那个活招牌杵着。
小贵子一一点头应下,只是磨磨蹭蹭没走,期期艾艾的问道,“主子,当真要用陈德海做那个什么人桩吗?”
耿清宁一愣,失笑道,“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聊斋志异她可没少看,穿越这么离谱的事都发生了,若是打了人桩……
她打了个寒颤,想到以前看过的众多恐怖电影的场景,悄悄把脚缩回裙底。
大夏天的,怎么还有点冷呢。
小贵子摸着光脑袋瓜子嘿嘿直笑,“奴才愚笨还以为是真的呢,只是庄子上没有好厨娘,您又苦夏不爱用膳,反正,他活着多少还是有些用处,杀了可惜”。
耿清宁笑眯眯的看着小贵子各项找补,这个时代常与猫狗作伴的人,倒是比旁人多了些人情味。
不过,陈德海三番五次的上跳下窜实在惹人厌烦,她招手叫小贵子走得更近些,“我这儿有一个法子,若是能成的话他以后便事事乖巧听命于你,怎么样,想不想试一试?”
小贵子眼睛一亮,想到猫狗房里训练畜生的法子,“您是说,不听话就打?”
“是,也不是,”耿清宁琢磨着怎么样才能更准确的形容这个法子,“咱们要让他心里头亲近你、依赖你,自然就听你的话了”。
“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于是,短短两日,由耿清宁设计,小贵子操刀建设的“禁闭室”就新鲜出炉了。
这会儿,正忙着剪彩呢——想必这第一位住客很快就要新鲜出炉了罢。
第 158 章
“禁闭室”的第一位住客——陈德海, 还不知道自即将迎来的悲惨命运。
他以为自己已经逃过一劫。
虽说前几日那几个小子如狼似虎的抢走了他的行礼,还把他身上的衣裳给扒了,换成了一种奇形怪状的, 袖子和裤腿都只有半截的粗布衣裳。
但他并不在意, 只要府里床底下的那个咸菜坛子安好,一切还会有的。
不过, 每顿一碗清粥确实难熬, 他半辈子都在膳房打转,嘴上真没亏待过自个。
陈德海抱着自己只剩一层皮的肚子感慨, 还是老话说的对啊,胖子遇事拿肉抵, 瘦子遇事拿命抵,幸好他之前小肚子养的不错,否则这几日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正暗自庆幸, 天天传来钥匙碰撞铜锁的声音——难道耿格格懂了轻重, 打算把他放出来了?
陈德海一骨碌爬起来, 眼冒绿光的往外头看,果然瞧见了一个瘦弱小太监的身影,正是小贵子。
小贵子扬了扬手中的膳盒, “诺, 小海子, 咱们爷俩今日好好喝一杯”。
陈德海一噎, 心惊胆战的去瞧膳盒里的东西,一道荷叶烧鸡, 一道炙鱼,两样素炒, 甚至配有一壶水酒。
断头饭啊这是。
他僵硬的抬起胳膊,擦掉额头上的一层细汗,陪笑道,“贵哥哥,您这是?”
小贵子把东西摆在地上,又盘腿坐下,才似笑非笑道,“你说呢?”
密密麻麻的悔意爬上陈德海心尖,他细细回想这两日,这位耿格格肯定是失宠后得了失心疯啊,她手底下这些人哄着主子,也跟着疯魔了。
但是,他一个好人跟这群疯子计较什么,该低头时就低头呗,戏曲里不是都唱过吗,什么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他老陈就当一回古时候的王爷,先假意奉承着又有何难,又不是没有奉承过。
恨啊,若是死在庄子上,他西华门处的‘宝贝’可怎么办呐,难道下辈子当不了全乎人?
悔啊,咸菜坛子里的银子还没花完。
陈德海浑浊的双眼含泪,比当年被卖到内务府还要伤心。
小贵子忍笑到几乎内伤,“小海子,吃完这顿,就上路吧,啊,哥哥我一有空就去看你”。
陈德海恨恨的塞了个鸡腿在嘴里,哼,他若是死了,估计一条破席子就能打发了,尸体都不知道扔在哪,上坟?哄傻子呢。
小贵子也不多说,见陈德海边噎东西边掉泪,还不忘把东西吃个干干净净,才引着他去了新落成的‘紧闭室’。
陈德海迷迷糊糊的,本以为是一根绳子勒死的结局,没想到被关进了一个新的地儿。
狭小的竹屋大概三尺见方,站着伸手能够着顶儿,坐下腿都伸不直,角落里还放着一个恭桶,门一关,里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从竹子缝隙中透过来的一丝光芒。
小贵子在外头拍了拍‘竹屋’,“小海子,等饭点的时候哥哥再来看你”。
主子说,这是极悲到极喜再到极悲,能更快的冲破人的心里防线,也不知到底能不能出成效。
脚步声逐渐远去,竹屋内安静极了,既不见人声,也听不见鸟叫虫鸣,仿佛他整个人已经进了地府,完全与人间隔开。
极致的荒凉让他的心底不可抑制的产生慌乱,陈德海拍打竹屋,向外头呐喊。
“有人吗?”
“有人吗—吗?”
好像只有回声,其余的,连风声都避开了这个地方。
*
既然主子忙着,小全子就仔仔细细的将自己洗刷了一遍,连鞋都换成了新的——原来的那双连鞋帮子都成了黄土色。
有人送来膳食,一份麻腐鸡皮,姜辣萝卜,还配上一份软糯香甜的水晶皂儿。
送饭的仆妇拘着手,“今日没有新煮米,公公是吃芝麻烧饼还是爱吃茶泡饭?”
全公公有些惊奇,“庄上膳食竟这般讲究?”
府中下人吃的是大锅饭,夏季多是二合面做的馒头配上各种煮出来的菜,这个天多是煮冬瓜,放上点肥肉片子,便是顶顶好的东西。
而这道麻腐鸡皮,麻腐是用白芝麻粉和绿豆粉所制,软嫩似豆腐,在配上弹牙的鸡皮,筋道滑嫩,清鲜利口。还有这水晶皂儿,材料虽然易得,但若想煮至软糯,柴火花费不菲。
这是主子们才能吃到的东西。
那妇人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我们乡下人懂什么,不过是听主子命行事罢了”。
自从这位耿主子来了,庄子上的伙食一日好过一日,大伙儿拿的钱也一日多过一日。
这些日子一直在盖那个什么云台,且不说工钱什么的,每日给壮劳力们配的都是三指厚的肥膘肉,暄乎的白面馒头随便搂。
就连家里的两个小的,都吃的满嘴流油,个儿都长高了不少。
她每日都求神拜佛,就盼着这位主子能在这里多待些日子,若是哪路神仙能听着她的祈求,她定将供奉添至五盘。
反正她家里人多,供奉过仙人也能把菜吃个精光。
小全子心中啧啧称奇,在府中的时候也未见耿主子如何,怎到了庄上,马重五与这妇人都是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可见是以往众人都看走了眼,误把这位当成了没牙的兔子。
稳住面上的神色,小全子刚用完膳就到院门口守着,于进忠请他茶房歇脚他也不愿,只说等主子睡醒。
书房近身伺候的人都知晓,兰院有午休的习惯。
于进忠讪讪的回转,端起茶碗就往嘴里灌,“这些狗东西,就知道主子心软,在这唱苦肉计呐”。
白梨又替他倒了一碗凉茶,“全公公也是为主子爷办事,算不上错,再说了,总这样耗着也不是事儿”。
主子爷天潢贵胄,做到眼下这般,已是放低姿态,要她说,主子还是赶紧借坡下驴才是。
于进忠拧眉啧了一声,“你这死丫头,若不是跟到这儿,我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个忠的,怎么胳膊肘一个劲儿朝外拐呐?”
白梨有些委屈,“我这明明都是为主子好”,哪个内宅夫人不靠男子,主子爷位高权重,主子依附他、顺从他乃是正理。
于进忠嗤笑了一声,“原来是个傻子”。
他又问,“父母为了孩子好,将孩子卖入高门,是好还是不好?”
“丈夫为了妻子好,叫小妾替她管家,是好还是不好?”
“主子为你好,将你送去伺候福晋,是好还是不好?”
于进忠拿手指虚点她几下,“记住了,给出的‘好’,得是别人想要的”。
见白梨还是一副不开窍的模样,于进忠起身一笑,“好了,我这儿还有事,你且自己琢磨罢”。
正好,正房吩咐他将小全子引进来。
耿清宁其实没睡,她只是不想见到府中来人,来了都只会说什么,四爷差事忙得脱不开身,但心中着实挂念的紧,经常盯着她做的荷包看,看着叫人心疼。
反正,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车轱辘话,没得新意。
再说,这些话本就是自相矛盾的,若当真事务繁忙,怎会有空盯着荷包看?若有空盯着荷包看,怎么没空来这儿?不过是逼她低头的小手段罢了。
只是心软是个毛病,对四爷不满,也没必要折腾小全子在这艳阳天里受罪。
不过小全子刚进来没多久耿清宁就后悔了,虽然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但是听多了真的很烦。
她以手捂嘴,悄悄的打了个呵欠,顺便擦掉因为太困而挤出来的眼泪,自以为很严厉的打断小全子的话,“行了,不必再说了,天色不早了,你若是再不回去,到京城就该夜里了”。
她一面叫于进忠送客,一面转身进了内室。
不行,刚才午膳吃的太多,这会儿甚至有些晕碳,整个人都快困没了,还是午睡要紧,等醒来之后,正好去凌云台那里监工。
小全子被连拉带拽的扯到庄子大门处,那里马儿也喂好了食水,身上还挂着两个水囊。
于进忠指挥两个壮汉将小全子架上马背,他自己则是笑呵呵的戳了一下马屁股,马儿吃痛,如离弦的箭一样射出,转眼就跑了好几丈远。
身后于进忠面露不舍却声音带笑,“回见啊”。
小全子气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好在迎面而来的热风唤起了他的理智,他开始思考另外一个严肃的问题。
该如何跟主子爷交代。
这回是丁顺在角门处守着,这小子上回在耿主子生产的时候贸然出头,这些日子全都被苏培盛打发到犄角旮旯里干活,守门,只是小意思。
丁顺笑呵呵的,“全小子,怎么样,差事办得可还顺畅?”
“都是拖您的福”,小全子附和笑了两声,径直往里头走,别以为他不知道丁顺憋什么坏呢,不过是想拖着他而已,可经过上回李怀仁的事儿,他自然知道孰轻孰重。
小全子脚步急急,一路朝书房走去,不过片刻功夫,就见书房门口师父担心和询问的眼神。
门是打开的,师徒二人只来得及交换一个眼神。
屋子里,四爷坐在案几后,琉璃盏中的烛火照在折子上,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批复。
小全子顾念着身上尘灰不敢靠前,进门不过三步便悄悄跪下,还没跪稳当便听见上头传来轻咳声。
他悄悄用眼角偷瞥主子爷的面色,恍然间似乎从面无表情的脸上瞧见一丝焦急,小全子慌忙垂下眼,又不小心看见捏着折子的手骨节发白。
上首处又传来轻咳声,似乎在提醒什么。
小全子额头紧紧贴在地上,防止再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把心中斟酌了千遍的话又过了一遍才吐出来,“耿主子一切安好,就是看上去清瘦了不少,提及府上才两句话耿主子就避回内室,看着倒像是……”
小全子伏趴在地上,自然错过四爷紧绷的身躯和前倾的姿态。
“奴才没看真切,只瞧见帕子上沾了湿意”。
第 159 章
琉璃灯的灯光忽明忽暗, 四爷颓然靠回椅背,素来挺的笔直的脊背微不可见的塌了些许。
帕子上有湿意——宁宁是哭了吗?
四爷摸着腰间的荷包,他还记得那年去江南巡查河工, 她也是这般, 在没人的时候将一双杏眼哭成了核桃形状,却不肯显露人前, 也不肯叫他担心。
悔意如同薄纱一般网住他的心, 心尖一抽一抽产生微微的颤意。
屋外的苏培盛一字不落的将小全子的话全都听在耳中,这位耿主子在府里素来是千娇万宠的, 如今在庄上却凄凄惨惨落泪,连他听了都觉得不忍, 更何况……
他悄悄往里头瞥了一眼,明暗的烛火下,主子爷面上的心痛一清二楚。
四爷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若说不生气、不怪她, 那是假的。
怪她太倔, 倔的不像是后院里的女人。
怪她太胆大, 太肆意,也太过刚烈。
怪她像春日里肆意绽放的桃花那般夺人心魄,也怪她像蜜桃一般, 剥去懒散的外表, 里头的桃核却能崩碎牙齿, 但即便再多的怨怪, 他也只想让她知道他的为难之处,想让她稍微乖一些……他从不愿意委屈了她。
庄子上的吃食她吃的习惯吗?日子会烦闷吗?天气这样热, 她能受住吗?
她能……不伤心吗?
无数的话在心头翻滚,却一句也吐不出来, 他抬头,窗外月色如水,如同五月十五日那晚的圆月。
人还在屋里坐着,心却飘到了远方,明月变成了人的笑靥,明灭的烛光像是明媚的杏眼在眨啊眨,折子也变成了她手里常拿的那本书。
他认输般谓叹,“备马”。
又是这句话,苏培盛的头都要大了,只是有了上回的教训,这回他片刻也不敢耽搁,甚至苦中作乐般想着,若是动作能再快些,月色再亮些,说不定还能在庄子上歇上小半个时辰。
至于明日的差事?反正人一两日不睡觉,是死不了的。
*
耿清宁一觉睡醒已是金乌西垂,她眯眼看向身边,夕阳将卧室的墙壁染成了暖色调,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绘制出一副斑驳的油画。
她静静的欣赏了一会儿,只觉得心情无比平静,所有的烦恼都在这个时刻全部消散。
葡萄蹑手蹑脚的进来,见耿清宁半靠在床头,从外头端了盏温茶给她,口中还不忘问道,“天色不早了,您不是说要去看凌云台吗?”
耿清宁猛然坐起身,睡得天昏地暗的,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这么多银子都给扔进去了,可不得见见成品。
主仆几人动作极为迅速,不过一刻钟,耿清宁就站在了凌云台边上。
凌云台出自《洛阳伽蓝记》,实际为汉魏时期宫城避暑之处,形制为高台建筑,其实可以理解为当时的王孙贵族专门建造了一个裸天的大露台。
耿清宁读的时候就觉得分外熟悉,描述的这么高端大气,实际上不就是小时候睡的平房屋顶吗?
小时候的夏天,白天先在院子里晒上一盆水,傍晚就在这盆里洗澡,洗完后拿着凉席,顺着木架爬到房顶上,一家人就可以数着满天星星睡觉。
若是睡懒觉,就会被第二天早上的太阳晒醒,若是感觉到雨点,眼睛还没睁开就得跳起来收被子。
那些美好的时光虽然回不去,但只要人或者,就可以为自己创造更多新的、美好的回忆。
最重要的是——她有钱,建个二层小楼而已,不费事。
耿清宁挑灯夜读几日,最终选了傣族吊脚楼的样式进行仿造,但因其最上层仍旧是个露天的大平台,便学了古人的雅称,也叫它凌云台。
她抬头一看,整个楼除了些细微之处尚需打磨,大体框架已然落成,底部架空一尺有余,圆木为骨,翠竹为身,看上去就让人心生凉意。
除此之外,整个一楼二楼的四面均是活动的格门,装上是屋子,撤下来便如方亭一般,四面开阔,视野极好。
最别致的要数最上层,耿清宁说要一个能睡的楼顶,工匠们就做了一个三开间的小轩,单檐卷棚歇山顶,晴天引风纳凉,雨天倚榻听雨。
“今晚能不能睡这儿?”耿清宁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她要一盘蛋炒饭,这些工匠们竟然给她上了满汉全席,想想都觉得激动。
葡萄有些为难,毕竟是个半成品,总觉得委屈了主子,但她没想到于进忠那边已经一口答应下来,“主子放心,奴才肯定给您办妥当”。
在于进忠看来,主子又没说今天就要整个搬过来,不过是想在这边稀罕一晚上罢了,就这点小要求,他们还能拒了不成。
耿清宁兴致更盛,又吩咐人去叫些好酒好菜,前儿请的戏班子也叫过来,今日,她就要奢靡一回。
院子里的人全都忙活起来,有熏虫蚁的,撒硫磺的,还有开箱子取纱做帷幔的,取酒叫膳的,个个忙得脚不沾地。
耿清宁并不待在这儿耽误他们做事,外头暑热稍退,不若趁着这个时间带孩子们去碧池采莲。
庄子外头的池塘有俩个足球场那么大,瘦长如腰,看着并不方正,却有些袅袅之姿,中间用栅栏将其一分为二,一侧碧波清荡,用来养鱼、虾、鳝、蟹等各类水产,另一侧则是荷韵清幽,花影摇曳。
一阵风吹来,湖面泛起涟漪,有两条小船若隐若现,其中一小船慢悠悠地往荡倒了好大一截距离,另一条还在岸边原地打转。
弘昼指着滴溜溜直转的小船拍手直笑,耿清宁也笑得直不起腰,她在现代好歹也是公园划船项目的常客,单楫双桨都会一点,而甯楚格自出生起接触最多的水应该就是浴桶里,地地道道的一个旱鸭子,哪里知道如何划船。
岸上的徐嬷嬷急得比湖里的船转的还快,一个劲的吩咐身边的人注意着些,但凡二格格落水,需得第一时间将人救上来。
甯楚格有些挫败,一时间将手里的船楫抡成了风火轮一般,只是不仅没有效用,反而让船打转的更快,就连陪在她身侧下盘极稳的张凤仪也免不了晕头转向。
“主子,两边都要划”,张凤仪忍了又忍,仍是挡不住腹中翻江倒海,趴在船壁上,“呕——”她老家在京城还要北边一点,在见识水这一块儿,跟甯楚格差不多了多少。
甯楚格素来敬重这位张姐姐,见她几乎将胆汁呕出,强行按捺下心中急躁,待船身稳定之后,方才按照张凤仪所说,左右交替划桨。
片刻后,小船虽摇摇晃晃,到底是往前动了些许。
甯楚格大喜,怪不得先生总说,身边可以绝不可独独倚重一人,原来只有一家独大之时,便是船团团转之时。
她对着岸边大喊,“嬷嬷,再叫人制一个桨来”。
双桨并进,想必很快便能撵上前方仍在捂肚大笑的坏心眼额娘,而额娘这般模样,定是早已把龟兔赛跑的故事忘得一干二净。
果不其然,甯楚格率先到达中间的分界线,得意的冲着额娘和弟弟做鬼脸,“如何?懒惰的兔子们!”
‘三心二意’的弘昼委屈的瘪嘴,看向骄傲的不得了的姐姐气哼哼道,“弘昼花花,不给你,都给额娘”。
耿清宁毫不客气的将船中荷花全部归拢到自己这处,“谢谢弘昼,额娘收下了”。
弘昼数着自己手里的荷花,“一、二”,又去看额娘那里数不清的花花,终究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耿清宁素来说话算话,满舱的荷花全都赏给了兰院众人,准备举行第一届‘兰院荷花灯大赛’——彩头是她腰间的花丝镶嵌对开香囊。
此香囊虽名叫香囊,实乃是金饰,上有玛瑙松石点缀,内部镂空,可放香片,既香又轻,最适做为夏日压襟所用。
金子的重量其实没多少,但工艺却足足有十二道,采金为丝,妙手编结,嵌玉缀翠,是为一绝。这可是妥妥的皇家御用品,谁若是能得上一件作为传家宝,那绝对是祖坟冒青烟才有的福气。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从上至下,从积年的徐嬷嬷到庄子上伺候的仆妇,没有一人不精心对待。
待到月亮高挂在夜空之时,凌云台上已是繁星点点——楼内各色花灯闪灼,亮如繁星。
耿清宁换了件新衣,挨个欣赏众人的心血,有钉在墙上的荷花瓶样式的高照灯,有吊在廊下的花开富贵连荷灯,有提在手里的荷花荷叶灯,甚至有人还搬来了阔口的浅缸,将荷花灯置于其上。
各个都精致非常。
耿清宁并不觉得为难,劳动人民的智慧不容小觑,这花灯之冠自然也得是人民的选择,她打算采用不记名投票的方式选举,最后再开奖。
楼外的民间小调咿咿呀呀、淳朴可爱,杜丽娘梦中与爱人相会,订鸳盟,两相欢。
楼内张灯结彩,一楼摆着投壶与射箭,投中或是射中,就能从一旁的盘子里拿茶果子吃。二楼则是摆着‘人马转轮’,拨动转盘,上面的小人就会骑着马儿跑动,最终停在不同的图案里——以此来获得奖励或是惩罚。
耿清宁在这里连灌了三杯酒,吃得小脸通红,精神愈发亢奋,赌徒心理更是让她舍不得离开,没想到这回马儿跑到了盲人摸象的图案上。
依旧是个惩罚。
葡萄取来纱巾蒙住耿清宁的眼睛,扶着她走向一旁的玩偶堆里,她需得摸出三个玩偶的形状才算过关。
耿清宁摸啊摸,第一个毛茸茸的,短耳朵长尾巴,肯定是猫咪。
第二个玩偶有着圆溜溜的大脑袋,上面只有一些细微突起,想来应当是气鼓鼓的河豚。
耿清宁得意一笑,这些玩偶都是她想出来的点子,岂会难倒她半分。
她继续摸啊摸,猝不及防间,她摸到一个温热的东西,唔,还有些硬梆梆的。
不对啊,哪个玩偶是这个样式的?
第 160 章
骏马一路飞驰, 两个时辰的行程被压了又压,待到庄子外围,四爷□□的骏马已经开始口吐白沫, 不知是累的还是热的。
巡逻的护院先是听见马蹄声, 然后见一行人突至眼前,领头的老王暗自呸了两口飞扬的尘土, 提起灯笼试图看清来人——只是来人并不下马, 高坐在上方实在难以看清。
职责所在,老王只得上前盘问, 不过刚开口便被扔了一个腰牌过来,他手忙脚乱的接住, 就着月光细细查看,只见腰牌上的字,与门口的那两盏气死风灯笼上的‘雍’字一般无二。
他立刻低头,不经意间从马腹的一侧瞥见袍子的一角, 上面绣有华丽的蟒纹——竟是王爷亲至。
老王来不及给身后的那些憨瓜蛋子使眼色, 当即双膝跪下, 高举腰牌以示臣服。
有个穿深色太监袍子的人引着马直奔二门而去,颜色浅些的袍子取走了他手中腰牌,好些侍卫装扮的人也纷纷下马, 桩子般戳在大门两边。
顷刻间, 马蹄踏在青石砖上的声音便消失不见, 老王松了一口气, 悄悄拿衣袖擦拭额角的汗水,小声叫道, “成娃子,过来扶我一把”。
刚晓得那是雍亲王的一瞬间, 他的腿就不自觉发软,此刻仍不太利索,只能叫外甥帮上一把。
“成娃子,成娃子?”
老王喊了几声,都没见有人回应,他回头一看,几个憨瓜蛋子正着迷的盯着那些侍卫的腰刀看,口水都不知道擦一擦。
“哎呀,这些个倒霉孩子”,老王强撑着起身,在几人的头上一人敲了一脑袋瓜子,雍亲王身边的侍卫那可都是响当当的八旗子弟,平日里那也是被人尊称少爷的人物。
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人家,也不怕无意间得罪了人。
“孩子小不懂事,见大人们实在威武神气,这才失了礼数”,老王连连弯腰赔笑,“莫怪、莫怪”。
那些侍卫依旧柱子一般杵在原地,右手放在腰刀上,昂首挺胸,淡然肃穆。
四爷在二门处才下马,不曾半分耽搁,一路直奔正院而去,只是路程未半,便听民间小调的曲儿顺着风吹来,似是黄梅。
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稍远些有一处地儿比旁的地方都亮堂些,他不假思索当即调转方向,径直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走去。
宁宁喜欢光亮,一定在有光的地方。
四爷三步并作两步,绕过一片围墙,穿过一个花池,一座通身碧绿的小楼出现在他眼前,楼中各处有荷花灯闪烁,如同繁星装饰。
马重五气吁喘喘的赶过来,还没来得及磕头,就被全公公一把拽到旁边去,他笑的得意——今日之仇今日报,就是这么快。
马重五拼命挣扎,从鼻腔中哼出声音,想要吸引红枣的注意力,只是夫妻二人成婚时日尚短,离心有灵犀还差了不少火候。
四爷撩起袍角,踏上如意踏垛,只见一楼摆放着弓箭、投壶,稍远处竖立着九射格,想来是孩子们玩耍的地儿———不过眼下已是子时,孩子们自然是在卧房。
他拾阶而上,只见二楼灯火通明,楼内众人皆围在耿清宁身侧,见她猜中狸奴玩偶,响起一片叫好声,热闹到仿佛此刻不是深更半夜的京郊,而是身处闹市之中。
被围在最中心的人,虽然蒙着眼,但挡不住满脸的笑容,那是毫不掩饰的肆意和快活。
苏培盛剜了一眼小全子,不是说未语先流泪吗?不是说清减了吗?瞧瞧这快活的样子,小曲儿听着,花灯赏着,小把戏玩着。
戏曲里怎么唱的来着——乐不思蜀。
四爷站在暗处,隔着光影看她。
被欺骗的滋味涌上心头,但与此同时,另外一种说不清的酸涩滋味也涨满了心尖,让他一时喉头滚动,难以自持。
宁宁还是那样,如盘中浅水一望即明,但以往带来的都是心有灵犀的喜悦,而如今却如同冬日寒冰,让人遍体生凉。
是的,他看的不能再清楚了——他一直想着、念着、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人,不曾用同样的心情对待他。
背在身后的手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一种正在失去重要东西的恐惧感让四爷轻轻的、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不可能。
这天下,就没有他握不住,求不来的东西。
四爷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整个人暴露于亮光下,几乎同时,便有人跪下请安,只是被苏培盛捂住了嘴。
很快,喧闹声喝彩声全都消失,唯独剩下耿清宁得意洋洋的声音,只听她边笑边道,“这圆溜溜的脑袋,肯定是气鼓鼓的河豚”。
苏培盛一面后退,一面悄悄瞥主子爷的头顶,耿主子蒙眼蒙的是假的吧,不然,怎么能说得这么准确,这么戳人肺管子呢。
四爷连走几步,恰好走到玩偶堆里,正好挡住耿清宁原本抓向百福玩偶的手。
她抓了好几下,手下结实的触感与毛绒玩具之间的巨大差异让人瞬间回神,耿清宁脸上笑容微僵,一把拽下眼上绸带,蒙住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之人。
四爷来了。
耿清宁眼眸中有说不清的情绪翻腾,却只是闭了闭眼,再睁眼之时,面上已是平静。
四爷立在原地,用眼神细致而又贪婪的临摹她的眉眼,随后,又顺从心意用指腹碾过她微蹙的眉心。
她,见到他为何不笑?
质问就在嘴边,被唇齿反复咀嚼、嚼碎,而后又被咽下,终是汇聚成一声叹息,“你瘦了”。
他伸手握住她的,“随爷回府”。
耿清宁有点心酸,有些想笑。
事情至此,攻守之势异矣。
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有两件,一个是把别人的钱放进自己的口袋,另一个则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
恋爱、结婚、生活、养育,甚至方方面面,这两条都适用。
以前她办公室里有个经常唉声叹气的大姐,儿子刚上高一,偶尔会在办公期间与孩子的班主任通话。
大姐有句标准话术,“我家儿子谁的话都不听,只听您这个当班主任的”。
对面的班主任如何回应不得而知,但一个十五六岁刚上高一的孩子,灌输他思想的还是父母和班主任这样的长辈身份,他都如此抗拒,如此难以接受。
那一个成年人呢?
四爷的三观是皇家多年的教育,清朝三十多年的生活铸造而成,但二十多年的现代生活也同样给耿清宁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两个人都无法将自己的思想强塞进对方的心里。
若是在现代,这件事很好解决,磨合失败而已,男人嘛,不要想着改变他、调教他,他父母都没有完成的事情更不应该由恋人来解决——及时止损即可。
但这是清朝,他们还有三个孩子。
耿清宁微不可见的后退半步,走到膳桌旁坐下。
膳桌上摆了各色小吃,炙肉、水饭,甜瓜、白桃、干脯、红丝、荤签、素签、糟卤,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桌角还摆着两壶蜜酒。
不过,四爷素来不喜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平日里喝的多是药酒。
耿清宁给自己与四爷各斟了一碗,“不晓得你要来,将就着喝”。
四爷跟着坐在膳桌旁,他满饮一杯,放下酒盏,哑着嗓子重复道,“乖,跟我一道回府”。
耿清宁却不答,她指着桌上的菜、墙上的灯、还有远处的风,“你看,这里很好”。
这里只有她,只有孩子们,只有可以一个随心所欲生活的人。
像是一片净土。
“你不想回去?”四爷眼神灼灼的盯进她的眼睛,面容紧绷,眸间有着不依不饶的意味,话里更是十足的指控。
耿清宁又饮满一杯酒,吃酒到这个点,即便是甜甜的果酒,她也双眼迷蒙,已无落点。
他应当是风尘仆仆赶来的,衣裳上有不少灰尘,可即便如此,坐在那里依旧腰背笔直,龙姿凤章,连捏着酒碗的手都是那么好看。
微醺的大脑很容易乱七八糟的发散,耿清宁想,若是在现代,四爷这样身份的人与她应当是毫无交集的吧,也许她会在各种社交媒体软件上仰望过,但更有可能是网页的404。
“我喜欢这里”,耿清宁避开他的眼睛,望向他处,“我想待在这儿”。
“你喝醉了,”四爷把她转过来,颜色幽深的墨瞳紧攫住她的眼睛,语气轻柔的诱哄道,“你最喜欢待在府里,与我、还有孩子们待在一起”。
兰院和宁宁于他而言,是一日三餐,是人间灯火,更是归途。
“兰院才是你的家”,他说。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耿清宁举杯敬明月,又一口气喝干碗中酒,“我的家不在这里,更不在府里”。
她又斟满酒盏,指着碗中倒映出的月影,笑道,“看,我的家”。
水中月,镜中花。
对人生的空漠之感,对家的渴望和对归属感的追寻,古今皆同———她也曾沉溺于此。
但,这里没有她的家。
还好,她并不觉得十分痛苦。
不知怎的,四爷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脑海里的一个画面,起因、过程与结果他已然记不清楚,但当时宁宁仿佛会入画成仙的感觉,他却一直铭记在心。
此刻与那时一般无二,宁宁仿佛下一刻就会羽化登仙,穿过月宫,进入另一重仙境一般。
他捏住她素白的手腕,声线不稳,“看着我”。
“爷命你,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