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大丽这一笑,无异于给了颜航一块免死金牌,不用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吃这顿饭。
“我去回炉一下,等会。”虞浅站起身,拎着烤串走出去。
“唉。”颜航吓一跳,他刚松的一口气瞬间又提起来,虞浅这一出去,屋里面就剩下他和钟大丽,跟动物园里面把鸡和老虎关在一起似的,场面实在是过于恐怖。
他慌慌张张站起来,追着虞浅躲出去,钟大丽在身后大声笑他。
“你出来干什么,下着雨呢。”虞浅蹲下来拧煤气罐。
颜航插着兜,局促地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看着虞浅干活。
“通点人性,别问。”颜航皱了下眉。
“行呗。”虞浅还真就没再问,那起锅子,洗了洗手,一串串把韭菜和小瓜撸下来,扔进碗里备用。
有了那顿晚饭,颜航现在对虞浅的厨艺水准是五体投地,赏心悦目看着虞浅的动作。
他看着虞浅从灶台底下拿了点土豆,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削皮,切丝,几秒钟以后切完以后泡在水里,土豆丝比线还细,在水里面炸开一朵繁茂的花。
“你这刀工。”颜航叹息,“把我杀了三天我都反应不过来。”
“你夸人老跟骂人似的。”虞浅好笑地看他一眼,又拿了块青椒切块。
虞浅的灶台设在室外,没有顶棚,只有一条扯出来挂在杆子上的白炽灯,借着这么个亮,颜航盯着虞浅的手,一开始是想拜师学艺,看看到底怎么才能做饭不像下毒,但看着看着,目光不自觉就被那双白得晃眼的手吸引走了。
虞浅的手真称得上漂亮,握在刀柄上,指节微微凸起,均匀修长,瘦却不枯,随着动作,手腕时常翻出来,露出那不明显的“yh”纹身。
“你的这个纹身和我的名字首字母一样。”颜航盯着看了会,脱口而出。
虞浅眼皮不抬,往锅里倒油,笑道:“你不是李大强吗,ldq,不一样啊。”
“李大强是艺名。”颜航顺着他说,“大侠行走江湖用的。”
虞浅又把切好的土豆丝扔进去,唰一下蒸腾起水雾,一只小飞虫颤颤巍巍奔着火光飞来,颜航抬起视线,就那么盯着小虫子一头撞进火光里面,烧得灰都不剩。
“不想说可以不说。”他听到虞浅说。
“啊?”颜航回过神,“抱歉,没听到,你刚说什么?”
“我问这位大侠的本名是什么。”虞浅用锅铲把土豆丝压成土豆饼,“不想说可以不说,就这样。”
听见这么句话,又看见虞浅没什么多余反应的表情,颜航脑海里就闪过四个大字——“精通人性”,可能是摸他的脾气摸得太清楚,虞浅在任何问题上都可以用颜航最舒服的方式来处理。
就比如,他没有逼着颜航说出本名。
其实说出来也没什么,但颜航老是觉得虞浅和钟大丽这帮九堡铺的人离他的生活太遥远,并不会有什么长久的相处,所以就是不想透露真名。
既然不想,就排斥任何人追问,虞浅的尊重和无所吊谓的态度让他前所未有的心情舒畅。
“是不是因为我的善解人意感动得跟王八蛋似的?”虞浅后脑勺长眼睛。
“现在不感动了。”颜航揉了下眉头,“本名姓颜。”
“哪个颜?”虞浅把土豆饼装盘子里,顺手塞进颜航手里,“端屋里去,下酒菜。”
“颜真卿的颜。”颜航没多想。
虞浅看都没看他,行云流水把尖椒扔进锅里,连带着钟大丽买回来的韭菜和小瓜烧烤,拿起锅铲才说:“你再敢用一个更复杂的东西来解释试试呢?”
“哦。”颜航听话地换了说法,“就是颜色的颜。”
“行。”虞浅好像对这个答案兴趣不大,一听一过,专心把菜重新翻炒一遍,新加了些黄干酱进去,炒得咸辣飘香。
“香吗?”虞浅问他。
“香。”颜航叹口气,“香到我在想要不要回去把小漂亮叫起来过来吃。”
“真惦记你那小外甥女啊。”虞浅控着火候,倒菜出锅,“够了,走,回去喝酒。”
虞浅和颜航端着菜进屋的时候,钟大丽正一手一个开着啤酒瓶子,闻见味道享受地嘶了一声,说道:“这味真是,香得掉眉毛。”
她晃了晃手上的酒瓶子:“能喝吗,小子?”
“还行。”颜航伸手拿过来,“谢谢。”
“不能喝别勉强,你不用怕她。”虞浅笑起来,拉开凳子坐下,自己先灌了一口,“我怕你们小孩儿喝不了酒。”
颜航摘下兜帽,甩了甩发梢上刚落下的雨滴,没好气道:“真拿我当小孩啊,十九了,喝点啤酒算不上勉强。”
等人都坐下,钟大丽夹了一口土豆丝,另一只手垫起酒瓶子,碰了碰虞浅的酒瓶,又转个方向,看了眼颜航。
颜航伸手跟她碰了碰,惶惶恐恐,生怕动作慢了钟大丽再骂他一顿。
“你店弄得怎么样了?”钟大丽灌下一口酒,爽得嘶了一声,问虞浅。
店?
颜航想:虞浅要开店吗,什么店,这手艺应该开个饭店吧,远了不说,起码努努力在台东肯定能干成个老字号。
虞浅抱着酒瓶子靠在椅子上,没动筷,回答她:“快弄好了,再有一个月就能营业。”
“挺好,稳定下来自己当老板就没那么辛苦了,就是操心的事多。”钟大丽点点头,还真像个大姐派头,“等你哥回来是不是能去你店里上班了?”
哥?
颜航嚼了口菜,虞浅还有哥啊。
“不行。”虞浅跟她碰了下杯,“员工都是学校食堂统一分配的,我不能自己招聘,所以来不了,还得再找工作。”
“操,叫花子煮米假做作,一个破学校食堂还那么多规矩。”钟大丽翻个白眼。
学校食堂?
这手艺去学校食堂,哪个学校的学生啊这么好命。
“我问那谁了,他说在纹身店帮我问问,还没给答复。”虞浅说。
“谁?”钟大丽问。
“刘成。”颜航有点子无语,虞浅这记性真是对不起刘成,人家把他当哥们,结果他转头连名字都记不住。
“对。”虞浅笑起来,“他记得比我清楚。”
钟大丽摆手,喝了一口酒,龇牙咧嘴说:“得了吧,刘成那鳖孙能认识家门口一条狗都算他人脉广了,上哪给你哥找工作去,你还是自己琢磨琢磨吧。”
他们俩在那说着,颜航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感兴趣就听一耳朵,不感兴趣就闷头吃饭,他原本以为自己晚饭已经吃得够饱了,没想到虞浅这夜宵一端上来,瞬间还能再吃二两饭。
他挺喜欢这个状态,像是小时候老颜带着他在警队外面的大排档吃饭,给他点一碗小云吞抱着吃,老颜和宋叔、谭叔他们边抽烟边喝酒边聊些家长里短的案子,而他就这么半懂不懂的听着,全当故事,不用往心上放。
外面的雨比虞浅刚才做饭时候下大了些,雨滴噼里啪啦胡乱敲打在虞浅那扇西侧的窗户玻璃上,擂鼓一般,颜航放下筷子,学着虞浅抱着酒瓶子靠在椅背上发呆,看着西窗之外满墙的爬山虎被夜雨打得直不起腰肢。
静啊。
虽然虞浅和钟大丽一直在说话,钟大丽的嗓门一点也不小,啤酒瓶碰在一起叮当响,但颜航却一点儿不觉得烦,反而在这独立话题之外的地方感觉到安逸平和。
因为那些生活不属于他,属于一晃而过的故事。
酒过三巡,啤酒瓶子已经倒了一地,虞浅和颜航喝的不多,钟大丽却已经红了一张脸,说话也开始大舌头。
她瞥了眼颜航,又看看手机上的时间,问道:“一点了,你大半夜不回家,家里面不着急啊?”
“家里不知道。”颜航抿了一口酒,想想自己沙发床上躺的那半扇猪就头疼,冷着脸说:“偷跑出来的,嫌家里烦。”
“叛逆期。”虞浅笑他。
“呵——”钟大丽眯起眼睛觑他,燃了一根烟,喷出烟才道:“我和阿浅想要个家都找不着,这么多年就我俩相依为命的,结果你倒好,嫌家里烦。”
颜航垂下眼,专心喝酒,不想解释,或者说这么长时间以来,每每在家就心烦这个事情连他自己都说不太清楚,更没办法跟钟大丽解释。
“说那些干什么呢。”虞浅撩起头发,叹了口气。
“你得让姐说啊。”钟大丽仰起脖子一口气灌下大半瓶,喝完了抹抹下巴,一动不动坐着,眼神涣散。
下一秒,就那么直挺挺的哇得哭出来,连个预告都没有。
颜航吓得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直直身子,慌张看向虞浅:“她没事吧?”
“没事,你听着就行了。”虞浅笑了笑,“多少年都这样,喝点猫尿就哭,一哭哭半宿,正好你在这,听听吧。”
“听什么?”颜航一怔。
“小子!”钟大丽又喝了一口,打了个很长的嗝,酒气熏人。
“啊,哦。”颜航赶紧答应。
钟大丽抱着酒瓶子,盯着天花板,泪珠子就顺着眼角一汩汩往下流,她好像是在回看自己整个前半生,从中选一个开头拿出来讲。
“我啊。”钟大丽眨了下眼,“忘了多久以前了,二十多那会吧,自己有个闺女,小闺女可漂亮了,唇红齿白的,生下来就是个美人坯子,跟你那小漂亮似的,漂亮得都没边儿了。”
颜航估摸着钟大丽现在差不多五六十岁,这一回忆,直接就回到小四十年前。
“然后呢。”颜航硬着头皮问,生怕话撂地上。
虞浅好像听了这故事很多遍,闷声喝酒。
“然后啊。”钟大丽呆滞地顿了半分钟,嘴角一撇,又哭了,“孩子就丢了,我记得我还坐月子呢,我那个死全家的男人就把孩子抱走了,送人了,跟我说什么生女儿是赔钱货,屁用没有,让我专心养着,再给他添个儿子才算不断了香火。”
“怎么这样?”颜航皱着眉,第一反应是买卖孩子犯法。
“你——”
长指甲突然戳在颜航鼻头上,把他吓得向后一退,椅子栽歪了一下,也亏得是虞浅这屋里地方小,椅子被墙面挡住,才没摔倒。
钟大丽看着他的动作,噗嗤笑了声,笑完了接着哭,哭一会儿又接着笑。
“小王八蛋,还敢瞧不起我。”钟大丽拿过啤酒,一仰头全喝完,“你也不想想,要不是走投无路了谁愿意当个婊子给人骑换钱,也不想想,我他妈要不是卖肉,我哪来的钱从那个卖亲闺女的男人手里跑出来,我又哪来的钱来南方找我的闺女。”
钟大丽不是个讲究人,眼泪不要钱似的哗哗淌,把她脸上抹的那些个廉价香粉冲得一道有一道,跟白泥浆子似斑驳一片。
她狠狠吸了吸鼻子。
颜航此时被震撼得脑袋发蒙,手摸进兜里想掏出餐巾纸给她擦擦,一抬头,看见虞浅淡定地伸出手,用自己的手背淡定擦去钟大丽脸上那一道道的眼泪和化妆品,没有半分嫌弃。
“去睡觉吧,姐。”虞浅很温柔地从钟大丽手里拿过酒瓶子,“你喝多了。”
“嗯。”钟大丽眼睛肿着,又吭哧了两声,慢腾腾从床上爬下来,穿上鞋,临走时站在门边说道:“阿浅,睡不着来姐这。”
“好。”
虞浅给她披上外套,看着她跌跌撞撞走出去,直到听到东边屋里咔哒一声开门又关门,才放心关上门坐回来。
颜航连喝了两口酒都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好像突然闯进了一场名为“苦难”的人生里面,遇上从未见过的新课题。
此时此刻,他再自诩高高挂起,也莫名其妙心里面不是滋味。
“今晚你跟我睡吗?”他正伤春悲秋着,坐在对面的虞浅抬起眼,冷不丁来了这么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