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程家的第一晚,十点多梁慎言才躺上床。
房间有股霉味,像是从墙缝里钻出来,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
打量一眼四周,一眼看到头。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房间家具就这三样,窗帘都是刚才临时挂上去的床单。
顶上挂了个老式钨丝灯,电线露在墙面。
梁慎言手搭在腰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窗外一片聒噪的青蛙叫声,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真安静,真好。
就在他打算闭上眼睛,听从困意入睡时,耳边一阵嗡嗡声时近时远,在耳朵周围盘桓。
“啪”一声脆响,嗡嗡声消失的同时,那点酝酿出来的困意也跟着飞走。
梁慎言皱起眉,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房间的蚊子上,直到隔断另一边敲了两声。
墙是在玩手机的程殊敲的。
晚上十点多,又是周五,程殊不这么早睡。
正玩手机呢,就听到啪一声响,一开始以为是幻听,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隔壁新入住的租客。
隔断是用木头隔的,也就十厘米厚,两张床又都挨着隔断,有什么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才敲了敲墙。
他问:“蚊香要吗?”
梁慎言正想说不要,但手比嘴快,又拍死一只蚊子,妥协说:“我过去拿。”
说着掀开被子下床,没两步就走到门口,拉开门的同时,隔壁房间的门也正好打开。
两扇门挨着,伸个手的距离就能够着。
梁慎言看他手里的盘状蚊香,没第一时间接过来。
程殊穿着短袖短裤,看上去更瘦了点,“用火机点这里,然后支在墙角就行,蚊子不至于全灭,但肯定比现在强。”
“嗯。”梁慎言这才接过来。
他没见过这东西,也不会用,但现在会了。
程殊打了个哈欠,说:“明天带你去买蚊帐。”
梁慎言听到蚊帐的时候,下意识往程殊床上看,收回视线时正好撞上。
“别看了,我不招蚊子咬。”程殊现在是真不招蚊子,平时跟别人一块去山上,回来别人准一身包,就他不被咬。
梁慎言摸了摸鼻尖,拿着一盘蚊香,“晚安。”
程殊听到“晚安”时,眼睛里露出一丝诧异,心底浮起一丝新鲜情绪。
他没动,梁慎言也没动。
他们俩就这么站在门口,风吹过,蚊子来过。
程殊十八年来,都生活在这里,连县城都没去过,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和他说晚安。
“那个,我叫程殊。”
“记住了。”梁慎言指腹在蚊香上蹭了蹭,“程殊。”
不知道谁家的狗叫了声,一束手电光在院外一晃而过,跟着就是铁门开合发出的声音。
程殊和梁慎言之间的沉寂被打破,点头示意后,各自进了房间。
一盘蚊香,让梁慎言在镇上的第一个晚上变得没那么糟。
第二天早上,梁慎言是在一股米香里醒来的。
他手机关着,塞在行李箱角落,枕边放了睡觉时取下来的手表。睁开眼后,习惯地摸手机,等摸到表时,才反应过来。
眯着眼看了下时间,九点不到。
饿是真的饿了,不然也不会这个点睁眼。
从行李箱拿出一身衣服,换了过后,箱子放回床尾,穿好鞋抓着头发走出房间。
走到院里,米香味道更浓。
梁慎言看向厨房,能看到热气,但没见到人。
正想去厨房看在煮什么,就听到堂屋那边传来声音,他回头看去,是拿着一把不知道什么菜的程殊。
程殊没想到他起这么早,打了招呼,问:“睡不惯?”
梁慎言摇头,感觉这个点还有点凉,边放下袖口边问:“你在做饭?”
“嗯。”程殊应了声,走到院子里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开始洗手里那把菜,“你要不先去洗漱,一会儿吃点?”
人都住进来了,又正好撞见他在做饭,不给人吃,有点说不过去。
镇上的宾馆都管早饭,他这儿也得管吧。
反正做两个人的是做,三个人的也是做。
“这是什么菜?”梁慎言问得自然,半点不觉五谷不分有什么。
程殊答得更自然,“折耳根叶子跟苦蒜,等会儿切碎弄蘸水,跟豆豉拌一拌,下粥吃。”
梁慎言听完,想象不出这是什么味道,点下头,钻进了厨房斜对角的洗手间。
大概是后面加盖的缘故,洗手间看着很新,都贴了瓷砖还吊了顶,热水器用的是太阳能。
他没毛巾,牙刷是程殊昨天给的。
简单收拾了下,他抬眼看镜子,里面那张脸上都是水,额前发根也被打湿。
看了有几秒,呼出一口气,抹了一把脸走出洗手间。
他出来,程殊已经在方桌旁坐下,端着碗正喝粥,筷子往面前的小盘子里夹菜。
见他站在院子里,程殊招了下手。
梁慎言也没客气,走过去坐下,长条凳比一般椅子高点、窄点,没靠背,坐着有点硌屁股。
他看桌上只有两个碗,问:“不叫你爸?”
“他饿了会自己找吃的。”程殊说完,抬眼看梁慎言,“等会买块毛巾吧。”
一脸水,整得像刚出浴似的。
梁慎言点头,他要买的东西太多了,不止毛巾。
来之前他以为好歹是个乡村民宿风,他带个自己跟换洗衣服来就行,所以打钱的时候半点没多问。
留了地址电话,收拾了点东西就过来。
“吃不惯?”程殊看他筷子都没拿起来过,抬了下眼问:“旁边是泡菜。”
他拿筷子指了下另一盘小菜,里面是从泡菜坛捞出来的豇豆跟萝卜,还有莲花白。
一个住不惯,一个吃不惯。
程殊这话别人听着像阴阳怪气,梁慎言倒没觉得,因为他是真在适应中。
五点多那会儿,不知道谁家公鸡打鸣,他第一次想动手杀一只鸡。
泡菜比那一盘折耳根拌豆豉要好接受得多。
酸甜酸甜的,很下饭。
早饭吃完才九点出头,程殊没打算给梁慎言安置什么,一个人钻回房间。
在他眼里,梁慎言这样的城里人来乡下,就是图个新鲜,放松来了。
田里的青蛙估计都能看好几天,自己会找乐子,用不着他。
半小时后,他正在桌前写作业,房门被敲响的时候,正在思考物理力学题。
思路被打断,有点不耐烦地看向门口站着的人。
梁慎言在程殊开口前说:“打扰了。”
“大概什么时候有时间带我去一趟街上。”
程殊后知后觉想起来,他昨晚答应了今天要带人去买蚊帐,用笔挠了挠头,“你等会儿,我做完这道题,算了,现在去,一会儿太阳晒得慌。”
梁慎言点头,没再挡在门口。
程殊合上作业本,也没什么要收拾的,拿上手机把门一关,“走着去吧,我那自行车也坐不了两人,正好带你认认路。”
他说完也没指望梁慎言开金口,朝堂屋旁边的房间窗户喊,“老程,我领人出去买东西。”
房里程三顺闷在被子里,刚要说话,就忍不住咳嗽,过了会儿才说:“去吧,好好招待人家,别耍脾气。”
程殊被他爸这副正经的样子逗乐,看起来是酒醒了,脾气好了不少。
“走吧。”程殊回头跟梁慎言说:“今天不赶集,街上卖的东西没那么多,你看着买。”
梁慎言身上还穿着衬衫、西裤、皮鞋,在程殊说话时会微微偏过头,听得认真。
哪怕不开口,程殊也知道他有在听自己说话。
“从这里去街上,得走十多分钟,街上有超市,还有去县城的班车,定点发车。”
程殊跟他介绍,“平时你要买东西可以自己去超市,要是你想体验下赶集,问我爸,他记得时间,每周都不一样。”
他家出来是一片田,里面种的是藕跟水稻,远处是条河,河对面就是一片山了。
不少人家在山里还有地,田中间那条路就是去山上的。
靠近老街这边就是普通的小镇,一条大路,两边一排房子,基本都是两三层,一层开店,二三层住人。
“小程,这么早去哪?”杨老太挎着一个菜篮子,里面放了把小锄头,从另一条道走来,“刚挖的番薯,你一会儿拿几个回家烤来吃。”
程殊摆手,“不用了,您留着自己吃,我吃不了。”
“怎么吃不了,你爸昨天多久回家?你吃了好几天面了吧。”杨老太叹气,“没见过三顺这样当爹的。”
这话说完,她才注意到旁边的梁慎言一直都走,睁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程殊,反应过来这人跟程殊是一起的。
“家里来客人了?”
程殊“啊”了声,没多解释,“我带他去街上买点东西。”
杨老太想问什么,又不好当着外人面问,只好点点头,挎着篮子回家。
从程家去街上这一路,大人们见到程殊都会打招呼,反倒是年纪差不多或者小点的孩子见着他,基本都不搭理,跑得远远的。
梁慎言看在眼里,但什么都没问。
他跟程殊就是房东跟房客的关系,问这些多余。况且,他看程殊本人也不在意。
程殊走在他前面,不时侧过头说话,不热络、不殷勤,但说话节奏很舒服。
巷子里路窄,各家院子门口又停有车、堆有杂物,更显得拥挤。
走到路口,一辆电瓶车突然开出来,径直朝着程殊撞去,程殊正好回头没来得及躲开。
梁慎言上前一步,手稳稳握住程殊胳膊,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拽了下,“小心。”
他抬眼看向那辆电瓶车,车主人毫无歉意,看见程殊,嘴唇动了动,骑着车走了。
他听清了,那人说的是“晦气。”